收到期末成绩单的邮件时,林炽正窝在顺子家的客厅沙发上。
双腿蜷曲,速写本搁大腿上,戴着耳机,边听音乐边画着周逸晨交代的“海洋系列。”
眉头皱得很细,嘴唇轻抿,一笔一笔地雕琢鲸鱼锁骨链的设计细节。
姥姥年纪大了,夏天怕着凉,不爱开空调。老屋子午后热得像蒸笼,林炽干脆拿上速写本和画笔过来蹭冷气。
顺子躺在卧室呼呼大睡;苏媛媛在书房里写功课。
阳光透过窗帘缝洒在茶几上,一圈一圈地宛如金色波浪。他们就像叁条各自浮游的安静小鱼,互不打扰。
林炽耳机里循环着Nan Vatiya的“也许有一天。”
“也许某天梦也会变得美丽,
也许命运之神开始眷顾,
明媚的阳光明天就会照耀到我,
也许某人昂首走来,
让我的人生幸福美满,
也许真的有属于我的那一天……”
这时,门忽然开了。
顺子的两个好哥们推门而入,手上各拎着零食和汽水,都穿着背心大裤衩,热得额头汗淋淋。
林炽耳机一摘,抬眸望向他们,声音不大:“你们今天不看店吗?”
“啊这……今天……休、休息!”阿彪话都说不利索,脸上挤出个讪笑。
旁边的小K点头如捣蒜,嗓音接近破音:“偶尔也要给自己放一天假嘛!”
说得好像他俩是正式员工似的。
“噢。”
林炽没多问,耳机重新扣上,继续涂阴影、描细节,笔尖刷刷地在纸上跳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因此她并没有看到,两人的脸红得像蒸熟的大虾,轻手轻脚地走去顺子卧室,窃窃私语着“我快不能呼吸了”、“心跳就没这么快过”、“我身上汗味重不重啊。”
搁在身边的手机震了一下。
林炽漫不经心地扫一眼,抬手划开,是学校发来的期末成绩单邮件。
右手拇指轻轻滑动屏幕,从上到下认真浏览每一科成绩。
语文A+,数学A,英语B,科学B+,世界历史A,艺术A+,日语A,计算机B+,体育B。
她松了口气,嘴角略微上扬。
还行,没掉链子。对得起她这一年来的努力。
她很清楚自己目前的英语水平——词汇和写作都是短板,距离SAT还差得远。
童汐焰之前还在她耳边念叨:“咱俩一起考去纽约吧。你不是想当职业艺术家吗?纽约的艺术氛围浓厚,有机会出头。”
林炽没吭声,在心里默默给纽约打了个叉。
那不是她的方向。
她又翻回去看了两遍成绩单,把手机扣到脚边,埋头画画,淡定如常。
叁个大男生来到客厅,一人嘴里叼个小奶糕,支支吾吾地问她要不要去星巴克。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这星巴克居然开到咱们昭阳了耶!”顺子尬笑。
林炽说OK,不过得等她把手头的工作做完。
“好好好,你先忙你先忙,我们就……在这坐坐,看会儿球赛。”
他们规规矩矩地坐在板凳上,六双眼睛假装盯着电视屏幕,余光时不时地瞄一眼身后。
屋内的冷气驱散了夏日的暑热。
耳边流淌着速写本翻页的“哗啦”声,铅笔写在纸上的“擦擦”声,还有窗外的蝉声,清脆而绵长。
林炽咬着笔杆,眼神飘在纸面之外,心里蠢蠢欲动。
这两天,她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既然已经打算去日本留学,为什么不直接过去读高叁,提前适应语言环境和生活节奏,为升学做准备呢?
她在网上查到一所位于山梨县的私立女校,英日双语授课,面向国际生开放,环境清幽,教学质量不错。
最令人心动的是,学费一年才五万人民币,她完全负担得起。
至于生活费……她还有积蓄,到了日本也能继续经营网红号、接商单。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案可行,甚至开始设想搬进学校宿舍,每天打开窗户就能望见富士山,课间和本地学生用半生不熟的日语搭话,一点点把舌头和耳朵练熟。
可一到关键环节,她又有点郁闷。
申请留学生签证,必须提供父母出具的亲属关系证明和经济担保证明……
她那晚一气之下把林苗和童允武都拉黑了,如果现在找他们商量,指不定又要鸡飞狗跳一场。
她叹了口气,烦得不行。
虽然立下豪言壮语要和童家断绝关系,很多事情却不是自己一个人就能办到的。
手里转着笔,视线落回那张还没完成的项链草图上。
眼前仿佛是一片蓝色水母组成的海洋,脑海中新的灵感源源不断涌现。
……
下午太阳终于没那么毒了,几人这才结伴出门,去了附近新开的星巴克。
顺子一进去就对店员招手:“五杯星冰乐!”
林炽说不用,给我一杯热拿铁。
“啊?”他们惊讶地看着她,“这大热天你喝热的?”
林炽笑笑。
店里人不多。靠窗的座位空着,斜阳慵懒地躺在光洁的地板上。
落地窗外是空荡荡的街道,树叶被晒得半蔫,老人围坐在树下摇着蒲扇唠嗑,蝉鸣悠悠。
据说星巴克这几年加快了下沉市场的拓展节奏,从一线城市一路开进小县城。
城镇化的进程不断向前推进。未来,县城和大城市之间的界限应该会越来越模糊吧。
对林炽来说,这片熟悉的土地承载着她的童年回忆。
她低头喝了一口热拿铁,滚烫的液体从喉咙滑下去,肠胃微微一缩,却让人莫名清醒。
右手撑在膝盖上,目光落在虎口处那一小块浅浅的红色疤痕上。
那是她与父亲第一次相遇时不小心被咖啡烫伤的。如果当时勤擦药膏,也许早就消退了。
可她没有。
她想留下点什么作为纪念,哪怕只是一块小小的疤。
身边的苏媛媛侧头看她,眉眼含笑:“学姐一进入状态就像换了个人,很飒,很酷。”
紧接着又问:“学姐,你这周怎么都不更新社媒账号啦?我还等着看新照片呢。”
“呃……”林炽有一瞬间的迟疑,没立刻接话。
一方面是她离开滨城后有意低调,不想让网友那么快知道她的动向。另一个原因则更私密,难以启齿。
最近,她的账号后台多出许多莫名其妙的恶臭私信。
一群头像空白、主页空白的陌生账号像苍蝇一样涌进来,对她进行各种辱骂和性骚扰——
——你以为这事结束了?
——臭婊子,端架子给谁看?
——约吗,一晚上多少钱啊?
——你奶子挺大啊,骚货。
——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
——倒是回老子话呀!
——信不信老子今晚直接找上门,看你还装不装纯!
……
她不免感到恶心、愤怒和疲惫,见一个拉黑一个。对方却像被割不断的藤蔓和杀不死的蝗虫,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最初做账号的时候也收到过猥琐男的污言秽语,但远没这么密集。
害怕吗?倒也没那么怕。毕竟她在童家经历了更糟糕的事。
只是心里总归是郁闷的……
不想打开镜头,不想分享日常,更不想面对那些藏在网络阴影下肮脏的蛆,所以停更了。
喝完半杯拿铁,林炽收起飘忽的情绪,淡淡一笑:“最近忙着赶设计图。等过了这阵子再更新吧。”
苏媛媛眼睛亮着光,一脸期待:“好呀!超级期待!”
顺子、小K和阿彪纷纷打开手机,兴致勃勃地向苏媛媛打听账号,他们也想关注。
林炽叹了口气,视线不由地望向窗外。
天色由明转昏,街道被黄昏挑染了一层温吞柔和的暖橘色,她心中的那团郁气却像潮水一样上涨。
距离那个噩梦般的晚宴已经过去一周,爸妈始终没主动联系她。
前天童汐焰返回滨城,她也狠下心把家里唯一一个向着她的人拉黑了。
亲手给自己判了流放的刑。
思前想后,她借来苏媛媛的手机,走到店门外,按下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起,熟悉的声音从屏幕那端传来,带着一如既往的妩媚和锋利:“谁呀?”
她深吸一口气:“妈。我和你商量个事。我想去日本……”
林苗听后立刻就炸了,火气腾地上窜,一通数落噼里啪啦砸过来——
“小兔子你死哪儿去了?!还有脸联系我?!知道你给我惹多大麻烦吗?!要不是因为那档子破事,你爸肯定同意我进董事会了!”
和她预想的反应不能说是一模一样,也八九不离十了。
林炽默默承受着母亲劈头盖脸的呵斥,心里隐隐作痛。
还是忍不住问:“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堪吗?!我被童允雯做了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会勾引姑父?!”
那端沉默了几秒。
林炽抬头仰望暮色,轻轻地呼吸着。
“不是我不信你,小兔子。”林苗放缓了语气,“这件事不管谁对谁错,它就是发生了,而且影响很恶劣!童允雯是直接受害者,你爸不可能责怪她;白锦松是白家二少爷,你爸也不可能和他撕破脸。”
林炽皱眉,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些。
“你要我怎么办呢?”林苗叹息一声,略显无奈,“难道要我给你爸施压还你清白吗?天哪,我跟你统一战线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既没本事撂倒童允雯,也没法逼你爸全心全意向着你。”
“......”
“你爸有多精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明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算盘打得响着呢!他没直接否决我加入家族董事会,但童允雯这么一闹,他刚好借此打压我!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我还得每天对他笑脸相迎……已经坚持到这个地步,我不能再和童允武闹矛盾了,你理解吗?!”
听着听着,林炽突然有种想笑的感觉。
荒唐。
讽刺。
她原以为林苗是糊涂轻信,是昏庸无脑。
如今才明白,这根本不是信不信的问题。
林苗只是权衡过、掂量过,然后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来处理——忍气吞声,睁只眼闭只眼,不和童家人产生正面冲突。
所以她就这样光荣地成为家族博弈的牺牲品。
林炽站在橘红色的黄昏下。
迎面吹来的暖风几乎要把世界融化,她的心却像掉进冰窟般凉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