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与质子》 第1章 [古装迷情] 《女皇与质子》作者:鸢飞羽【完结】 简介: 【事业脑女皇&恋爱脑质子】 不正经女皇版: 朕是个女皇帝,是个志在一统天下的女皇帝。 当朕兵临某小国城下时,见到了一个质子。 那长得,那是相当的好看,相当的赏心悦目,相当地合朕心意。 朕这么看脸的人,当然要把美人带回来了。 最重要的是,朕发现,美人满腹经纶还多才多艺,比许愿池里的王八管用多了。 我滴妈呀,还有意外收获! 看看,老天爷还是心疼咱的,知道咱就缺这种人才。 后世史书知道了,高低得赞朕一句慧眼识英才,又是一段君明臣贤的佳话。 可是…… 美人不想君明臣贤? 美人想妇唱夫随? emmm…… 也行吧! 正经质子版: 在遇到段曦宁之前,沈渊的人生灰暗苍白,浑浑噩噩,不知生亦何欢,不知何去何从。 而她,像一只傲视九天的鹰,恣意潇洒,划破了沉寂灰白的天空,让他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他甘愿一生一世追随在她身后,做那凤凰栖息的梧桐,伴随满月的孤星,环抱高山的溪流。 精彩片段: 段曦宁满眼愕然,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抬手将手背贴着他的额头,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沈渊见她当他是发烧说胡话,将头往后仰了仰,神情坚定而又郑重。 他本只想将心思掩藏,决不轻易表露,可如今既然话已说开,便不藏着掖着瞻前顾后了。 正打算有话直说,就听她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劈头盖脸问:“你是不是想说你倾慕我,对我情根深种,非我不娶?” 沈渊正要开口,被她直接捂嘴:“打住,想都别想!你要是发烧了就赶紧请太医来治,别烧成傻子,要是没发烧就老老实实教你的书,别想这些乱七八糟没谱的事!” 她连珠炮似的说完,四周一下又静了下来,静得仿佛只能听见彼此心跳。 沈渊专注地望着她,将她看得有几分不自在,把捂着他嘴的手收了回来,移开了目光,道:“我说完了,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沈渊的语调温柔而又沉稳,“我倾慕陛下乃一己之所愿,从未想过要强求什么。惟愿如山中月,长伴君闲。” 观前提醒 1.女主大男主六岁,男追女,1v1,sc,he。 2.男主恋爱脑,不喜勿入。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女强 轻松 主角视角:段曦宁 沈渊 配角:文臣武将侍卫宫女一干人等 其它:女皇,质子,姐弟恋,he 一句话简介:女a男o,女皇与质子的姐弟恋 立意:大一统是大势所趋,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 第1章 天理公道 梁国王宫恢宏的大殿之上,宫人井然有序地呈上美酒佳肴。席间丝竹悠扬,犹如天籁,令人心悦神宁。 觥筹交错间,本该一片欢声笑语的大殿之中,却无几分宴饮之乐,反而愁云阵阵。 原因无他,这并非供皇亲贵胄享乐的筵席,而是梁国招待兵临城下的桓国皇帝及将士,向其称臣纳贡的求和宴。 此番大桓女皇段曦宁亲率三十万大军由荆州过江,先灭荆国,后灭南汉,势如破竹,无人可挡。 而今又包抄梁国,兵锋直指梁都武康,大有荡平江南之势。 与梁国以罗霄山为界,僵持二十多年,甚至常常压梁国一头的荆国已灭,一应王族皆被斩杀。 如今世上再无荆国,惟有大桓山南道。 此例在前,梁王眼见不敌,不再负隅顽抗,干脆递上了降书,自去帝号,以求能免于倾覆之祸,不做亡国之君。 现下殿中上位所坐,便是传说中心狠手辣、夷灭两国皇族的大桓女皇。 有这么一尊杀神在场,梁国众人自是如坐针毡,生怕一口气没出对就被她拉出去砍了,求和也求得惴惴不安。 一国要降,无非要称臣纳贡,割地赔款,以及送上质子。 这在曾经的乱世纷争中是司空见惯的事。 别的不说,荆国未灭之前,梁国就已向其纳了十几年的岁币了。 如今不过是换个进贡的宗主,这岁币梁王纳得心安理得。而称臣却多少让他觉得憋屈,但也敢怒不敢言。 只盼大桓此次能信守和约,带着质子、岁贡班师回朝,解了梁国眼下之危,莫让他做亡国之君。 怕只怕对方反复无常,根本只为戏耍梁国,没有留下他们的打算。 那大桓女皇杀人如麻,谁知会不会在梁宫也大开杀戒? 因而众人皆十分忐忑,如履薄冰。 段曦宁端坐上首,百无聊赖地饮着杯中酒,手中把玩着一把匕首,锐利的眸光不断在殿中逡巡。 梁王室起于吴兴沈氏,是屹立千年的江南望族,出过数十位足以青史留名的大儒,天下士林皆以其为正统。就连段曦宁自己跟着太傅读书时,都读过不少吴兴沈氏的名儒大家著述。 如今梁王的庶长兄竟陵先生,便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在士林中极受推崇。世子沈鸿亦是位享誉江南的大才子,主持修订编述了不少典籍,颇有文名。 第2章 不仅文坛煊赫,沈氏祖上累世公卿,五十多年前曾经一统整个江南,至今仍有威望。 这也是兵力更盛的荆国甘愿与梁国以罗霄山为界分而治之,约为兄弟之国,未将梁国攻灭之故。 可惜梁国先王晚年昏聩,沉溺于声色犬马,驭下无能,致使朝中大将高景叛离,另立荆国,且不断蚕食梁国。 如今的梁王又庸碌无能,无力收拾残局,只能勉强做个守成之君,这才使梁国逐步走向衰落,不复往日荣光。 段曦宁杀伐果断,却不是一味崇尚武力的蛮横之人。她很清楚以武得之,以文治之的道理。 大桓虽兵强马壮,名将如云,可文臣实在紧缺,自是没必要把这样在士林中极负盛名的士族逼得太狠,得不偿失。 等她将来一统天下,少不得还要用这帮文人治国。事情做得太绝,以后见了面谁脸上都不好看,到时候就不好找台阶下了。 除了有大批读书人,梁国这些年的海商繁盛,使这积弱小国富得流油,即使每年被荆国勒索大笔财物也不影响过富裕日子,让她这快穷疯了的穷鬼眼馋得紧。 如今隔壁荆国这条疯狗让她打死了,肥肉也该让她尝尝了。 大桓自立国以来,为了一统天下而连番大战,致使国库连年亏空,到她即位时穷得都要上山当土匪了,休养生息了几年才凑出南征粮草。 所谓邻家有粮我有枪,邻家就是我粮仓。 国小、兵弱、富裕,梁国就是她绝佳的粮仓。有了梁国上供,紧巴巴的日子也能周转开些。 她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兴致缺缺。 这套酒器倒是不错,用的上好的青瓷,价值不菲,卖了应当能换不少银子。 只可惜,里面的酒如白水一般,品起来寡淡无味。下面坐的人也都鹌鹑似的,无趣呆板。 之前对吴兴沈氏的盛名早有耳闻,还以为这次能见到多惊才绝艳的人物,结果除了世子沈鸿貌似谈吐不凡,别的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果然是气数已尽了,连个像样的文士公子也没了。 放下手中寡淡无味的杯中酒,她身子微微后倾,靠着椅背,懒懒地掀起眼皮,指尖极为灵活地转着匕首玩儿,望向下首的梁王问:“你族中子侄可都在此了?” 她看似姿态闲适,却透着几分不怒自威,像是天生的上位者,无形中便压得殿中梁国众人不敢直视,战战兢兢。 梁王没什么长袖善舞的本事,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被她一瞧就已经心惊胆战,额头微微冒汗了。 他急忙小心翼翼地起身,躬身长揖答道:“回陛下,尽皆在此了。” 曾经他也是一国之君,被人喊了十几年的陛下,如今却要自去帝号喊别人。虽心中屈辱,他面上却诚惶诚恐,不敢表露半分不满,生怕一着不慎惹来杀身灭门之祸。 荆国的人头滚滚,他虽未亲见,却早已被吓破了胆。他可不想既担亡国之君的骂名,又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段曦宁扫了一眼殿中众人,总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目光扫过,在众人皆胆战心惊时,问世子沈鸿:“你嫡出兄弟是哪位?” 南征之前,江南<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每个皇帝有几个儿子,她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听闻江南极重嫡庶,为此,她专门将几个嫡出几个庶出也打听得一清二楚,唯恐有漏网之鱼,过几年跳出来打着复国的名义拉大旗做虎皮,给她添堵。 她记得,梁王应有七子,其中两个嫡出来着,可是怎么数好像都少一个?似乎世子沈鸿旁边看起来有些空荡。 难道是梁王糊弄她? 看他也不像有这胆子的人啊! 梁王被这话问得也是一愣,朝沈鸿这边看来,怔了许久,这才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面上有些惊慌失措,看向沈鸿的眼神中隐隐带了几分责怪。 沈鸿亦是被问得脸色一变,勉强维持镇定,正起身思量着该如何回话,段曦宁凌厉的目光就扫过来。 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透着几分不耐烦,无形中带着威压,令本就胆小的梁王心头一紧:“梁王,朕给你几分薄面,才在此和谈。若你跟朕耍什么心眼儿,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并未将话说透,却比明晃晃的威胁之语更令人心惊,像是一把悬而未落的利刃,晃得众人心中一紧。 “陛下!”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突兀和尖利,打破了殿中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引得段曦宁有几分不悦,沉声呵斥:“放肆!” 斥责之语调虽并无太大波澜,听在殿中众人耳中犹如惊涛骇浪、山岳倾颓,带着铺天盖地的威压。 一个形貌酷似梁王的少年刚一站了出来,便与其余人一般吓得一抖,伏地一拜,强装镇定道:“臣沈濯有事启奏,此番非是父王存心欺瞒,乃是世子令幼弟沈渊故意称病躲避!” 说话时,着重在“沈渊”二字上顿了顿,似乎生怕她没听清楚这个名字。 梁王的次子沈濯,宠妃所出。 段曦宁无喜无怒地扫了他一眼,直看得他心下直打鼓,许久,才夹杂着丝丝寒意看向梁王,轻飘飘地问:“梁王,不是说都到齐了吗?诓朕?” 梁王脸色发白,缄默不语,冷汗涔涔,不知该如何回答。 沈鸿急忙躬身行礼,辩解道:“陛下见谅,实是舍弟近来抱恙,恐唐突贵客,这才回避。” 第3章 段曦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匕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言语带着几分讥诮:“朕一来他便抱恙,不知是身患何疾,来得如此恰如其分?” 沈鸿勉强镇定下来的神情陡然一变,不知该如何答话,垂眸掩下眸中异色,只连连告罪。 殿内正焦灼着,门外护卫一声通传及时打破了短暂的寂静:“陛下,梁国七公子沈渊求见!” 众人齐齐看向门外,无人敢出声,提心吊胆地等着段曦宁下令。 段曦宁凉凉地扫了几眼,不咸不淡地吩咐:“宣!” 她望向殿门口,便见进来个一袭青衫的少年,极有书卷气,不像个梁国公子,倒像是俊逸出尘、遗世独立的名士。 甫一进来,他一身的雅致清隽令整个大殿都静了几分。 他恍若未觉,端方挺拔的身姿不疾不徐地走到了近前,俯身参拜。 段曦宁仔细地打量着他的面容,眸中惊艳亦是掩饰不住。 那剑眉下是一双形状极好的凤眼,本该自有几分风流的眉眼却清澈见底,纯净得无一丝杂质。 自诩阅人无数的段曦宁,第一次为眼前如同寒玉雕琢而成的少年惊为天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平生最喜欢漂亮的人和东西了。 天理公道,这样好看的人儿合该是属于她的。 “沈渊参见陛下!” 悦耳的嗓音清列如玉,唤回了段曦宁游走的神思。 第2章 出口恶气 段曦宁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心中闪过一丝懊恼,故作不悦地冷笑一声,质问:“沈七公子好大的架势,还要朕恭候你大驾不成?” 方行完礼的人顿了顿,不卑不亢地拱手长揖道:“让陛下久等,失礼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段曦宁倒也不深究为何他此刻才来,淡然道:“平身吧。” 沈渊行礼之后立于沈鸿身侧,芝兰玉树,不外如是。 听到对方独具韵味带着威压的嗓音,沈渊下意识地抬眸,只见她墨发高束,虽着男子衣冠,身姿挺拔端正,却不难看出是名女子。 她姿态慵懒闲适,修长的手指间一把匕首灵活地翻飞,像是悬于人颈上的利刃,令人惶恐。 偏她又带着和煦的笑容,叫人摸不准她的脾性。 她有一双极为明亮锐利的眼睛,如九天之鹰,带着俾睨天下的气势,将臣服于她脚下的一切尽收眼底,高高在上地站在云端俯瞰这世间。 或许一时迷失在这表面的和煦中,他竟忘了这是随时能覆灭他家国的人。愣愣地盯着她看了片刻,被她那双眸子灼得回过了神,这才急忙低头。 平湖一般的心却仿佛被惊雷投射,激起阵阵涟漪。 只这一眼,他便知道,她是自由翱翔的鹰隼,见过他从未见过的天地,有他极为向往的人生,可望而不可即。 段曦宁深觉自己这趟来得不亏,心情大悦,看向沈渊的眼神带了一丝欣赏,说话也比平时文雅中听了几分:“吾等粗人见识浅陋,今日得见,始知何为芝兰玉树。” 她转头看向他问:“朕带你回大桓,你可愿意?” 不等答复,视线扫过沈鸿时,她似笑非笑地问:“世子以为如何?” “臣……”沈鸿心下一沉,姿态恭敬,却支支吾吾的没说出个所以然,似是透着一丝不情愿,又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沈渊适时拱手道:“臣愿往,但求陛下莫要为难兄长。” 段曦宁明知他在说世子沈鸿,却故意逗他,问:“这殿中有你好几位兄长呢,你指的是哪个?” 不待他回答,她目光投向沈濯,带着不达眼底透着凉意的笑,意有所指道:“说起来,你那个兄长好像不喜欢你啊。” 沈濯眼见她要对自己发难,吓得心中咯噔一下,急忙打算告罪,却听她转而撩逗沈渊:“没事,他喜不喜欢无所谓,朕喜欢就够了。” 沈濯松了口气,听闻此言心下又腾起几分鄙夷,讥讽的眼神不加遮掩。 这野种果然天生下贱只配给人做面首,在女人跟前讨生活,登不得大雅之堂。 正轻蔑地想着,就听得段曦宁话锋一转,唤来甲士,视线扫过沈濯,轻飘飘地下令:“将他给朕拉出去打,朕可看他不顺眼得很!” 殿中众人噤若寒蝉,梁王顾不得许多,慌忙想要求情,就被段曦宁皮笑肉不笑地堵了回去:“梁王放心,朕不打死他。” 梁王一噎,只觉她脸上笑意渗人,想起自己举国上下都还捏在她手里,纵使老脸上满是心疼,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心中十分憋屈。 沈渊在一旁垂眸不语,无悲无喜,好似世间万物皆与他无关。 梁国上下向来追求君子端方,喜欢浓眉大眼、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长相。如他一般容貌过盛雌雄莫辨之人,总是容易招人鄙夷,斥为妖孽之相,最是不讨父王喜欢。 他这二哥仗着父王疼爱,从小到大没少欺凌暗害他,今日被人出手惩治也是咎由自取。 自作孽,不可活。 他有些后怕地回想起自己在马车上做的那个梦。 梦中,他顺利地被兄长送出了武康城,逃过了为质的命运,可兄长和其他人却被当庭斩杀,鲜血染红了整个大殿。 他的兄长,梁宫中唯一对他好、能让他依靠的人,就那么随意地被人像牛羊一样宰了,首级被人切瓜砍菜一般剁下来,滚落在地。 第4章 他是喝了兄长递来的一杯茶而昏睡的,惊醒时,眼见马车正在出城的路上,载着他离开这座随时可能会血流漂杵的都城。 做了那这样的梦,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逃走,连累兄长和那么多无辜之人丧命。 他平生最信鬼神之说和因果报应,若那么多人因他而无辜枉死,以后逃到哪里他能安心地活下去呢? 于是他赶紧叫车夫掉头,匆匆赶了回来。 还好,一切还来得及。 段曦宁对他十分感兴趣,又随意问了问名字,平时都看些什么书之类的闲话,将为沈濯忧心又不敢再多言的梁王晾在一边。 她问一句,沈渊便言简意赅答一句,进退有度,既不过分谄媚,也不显得失礼,让她印象不错,总算信了沈氏才子辈出的传闻。 还好,是个真喝过二两墨水的,便不枉她来这一趟。 估摸着沈濯被打了有半死,段曦宁这才止住话头,起身便要走,临走时将方才把玩的匕首递给了他,面上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送你了,防身用。” 说着又微微倾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武康的酒绵软没意思,日后到了云京,朕请你喝杏花春。” 沈渊恭敬地接过匕首,抬眸就见她迈步下了高台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看了看手中的匕首,他心中疑惑,不明白她此举何意。 这尊杀神一走,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的氛围才陡然一松。 沈渊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丝毫不惧,敛着的眸中有几分旁人看不到的如释重负。 待恭送大桓君臣走远,梁王终于不复之前的唯唯诺诺,赶紧命人去救下沈濯送回寝殿。 扭头看见一旁沈渊,梁王便像往常一样阴着脸,张口便是斥责:“逆子!平白为濯儿招来祸端,陷兄弟于危难,当真不孝不悌!” 沈渊对这无理指责习以为常,知道父王对他不待见,平日里被这般呵斥时便总忍气吞声,难听的话不知听了多少。 今日他却未如往常般默不作声,而是淡漠道:“父王放心,儿臣这般不孝不悌、无父无君之人,必客死异乡,不会再来碍父王的眼。” “父王与其这般不平,不如想想,待儿臣祭旗之日,他国大军再度兵临城下时,又该怎样安社稷?” 他从未这样与梁王呛过声,登时气得梁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指着他大骂:“孽障!孽障!反了天了不成?” 一旁的沈鸿正想说什么,却见沈渊恭恭敬敬一拱手,道:“儿臣不敢!” 想到受了仗责的沈濯,梁王不欲与他多说,只重重哼了一声,随后拂袖而去。 沈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转头问沈渊:“阿渊,我不是让你……” “兄长。”沈渊眉目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覆巢无完卵,家国将亡,何处可安?” 今日就算他昧着良心逃了,也不过是暂且苟安,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而已。 如此,生亦何欢? 两人回去的路上,沈鸿叹了口气:“你还小,去往异国他乡,叫我如何放心?” 沈渊神色微有动容,宽慰道:“无事,我已长大,兄长莫忧。” 他抬头看向远方的浮云,莫名觉得心胸开阔了几分。 他终于要离开这森森梁宫了。 如今在这梁宫中也好,将来到大桓也好,对他来说并无分别。 其实只要活着,在哪里都无所谓。 但总比在梁宫不得安生的好。 譬如此刻,平白吃了闷亏的沈濯自是咽不下这口气,更加记恨沈渊。 先前沈濯但凡有不痛快之处,便要来寻沈渊的晦气,后来沈濯早早出宫建府,寻衅次数才少了许多。如今他受了责打,梁王心疼他,特意留他在宫中养伤。他待得憋闷又窝火,自然不会轻饶沈渊。 甫一进得殿内,他就让随从押住了沈渊,打算先将这一顿杖责加倍奉还。 一眼瞧见被押住的他腰间竟挂了个香囊,沈濯一把揪了过来:“香囊贵重,岂是你这等贱种堪配?” 沈渊当即将押着他的随从甩开喝退,沉声质问:“如今桓军未撤,倾覆之危未解。你若动我,明日交不出质子,桓朝岂会善罢甘休,你可担待得起?” “哟!找着靠山了就是不一样啊,说话都硬气不少。”闻言,沈濯当即冷嘲热讽,却也有所顾忌,不敢接着叫人动手,言语愈发刺耳,“不愧是天生做面首的料,杂种果然低贱!” 沈渊也反唇相讥:“庶妃之子,又比我高贵到哪里?” 他原本只觉嫡庶之论荒谬。倘若靠嫡庶便能分个高低贵贱,他又因何沦落至此? 不过,这是沈濯的痛处,他不介意踩上一踩。 沈濯满目阴鸷:“你再说一遍!” 梁王迂腐,因自己是嫡长子才能继位,尤为看重嫡庶,哪怕极为宠爱沈濯这个儿子,就因他是庶子,任他如何,从未生过立他为储的念头。 每每想起来,他就极不痛快。 “沈濯,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沈渊难得尖锐道,“为人当自求多福,广结善缘,否则,当心来世连庶妃之子都做不了,入了畜生道。” 沈濯早已怒火中烧,大骂道:“贱种,我撕了你的嘴!” 与他满面怒容截然不同,沈渊神色淡然,提醒道:“有伤在身还是少动怒,免得重伤不治,让父王白发人送黑发人。” 第5章 此言气得沈濯跳脚,当即气急败坏地就要让随从押住他,却被他忽然掏出来的匕首抵住了咽喉。 沈渊不想要段曦宁给的这把匕首,可他也实在找不到别的防身利器了。 殿内一瞬安静下来,只有他冰冷的声音响起:“如果你想鱼死网破,我奉陪到底。” 沈濯先是大惊失色,旋即又厉声质问:“凭你也敢杀我不成?” “我不想杀生。”沈渊淡漠道,“可你若想入黄泉,不如拿你这条命试试看。” 反正他明日就要前往桓军大营为质了,能活几日未可知,不如拉上个垫背的,也算为他往日出口恶气。 他这好似不要命的架势终究还是让沈濯心里犯怵,最后只撂了几句难听的狠话便带着随从离开了。 待他一走,沈渊长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匕首扔到了一旁,平复了心绪,吩咐侍从商陆:“将博山炉里燃的香灭了吧。” “公子,您这几日不都点这香吗,还未燃尽,为何要灭了?”商陆虽听命上前,不免疑惑,又想起先前被沈濯揪走的香囊,惋惜道,“还有那香囊,您怎的好好想起来戴它了?您挂饰本就不多,又被二殿下抢走一个,现下他指定扔不知道哪儿的烂泥里了。” 沈渊未曾过多解释,只道:“明日便要启程,早些将我的书都收拾好,莫耽误工夫。” 他离开武康这天恰好是上巳节,是一个在江南颇为热闹的节日。 武康城中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仿佛从未受过战火波及,显得离去的沈渊愈发形单影只。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岁数比他还小一岁,看起来呆头呆脑的侍从商陆跟着。 惟有世子沈鸿特意来送他,面上满是愧疚,一路送到了城门口。 沈渊早已习惯,郑重有礼地与沈鸿拜别:“兄长保重。” 沈鸿怕他难过,安慰道:“阿渊,你莫怪父王,他心中定然也是不舍的。” “兄长,无事。”沈渊面对这些已十分坦然,只一拱手,“告辞。” 语罢便准备登车离去。 听闻昨夜沈濯伤情反复,高烧不退,太医院的太医全被召去,一直到黎明才散。现下梁王定然在为此焦心,哪里想得起来沈渊是谁? 再说,他那好父王怎么可能为他的离去不舍? 父王大概巴不得他死在外面,永远别回来。 他知道兄长总是怕他心中难过,常说这些话哄他开心,仿佛这样他也是个被父亲关心的孩子。 幼时丧母之后,他也曾希望父王能够像关心沈濯那样关心他。可不管他做什么,换来的都是冷眼与嫌恶,他便明白了,一切都是徒劳。 如今他早已过了渴望父亲关怀的年纪,对此习以为常,不在乎这些事了。 只是他不明白,父王为何厌他恨他至此?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过。 不过,若是知道沈濯为何突然发病,父王确实要恨他。 对着书上调的熏香方子,做的香囊,竟如此有效,还真是出人意料。 沈渊的车刚到了城门口,就有位大桓的将军模样的人带着一队兵士,拦住车架驾朗声问:“尊驾可是沈七公子?” 得到肯定回复之后,他客气道:“在下贺兰辛,奉陛下之命前来迎公子回营。” 沈渊撩起车帘,见眼前的将军有些眼熟,似乎在当日的宫宴上见过,便极有礼道:“贺兰将军,有劳。” 贺兰辛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城门口,见除了世子沈鸿都没人出来送送这位沈七公子,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率手下兵士带沈渊回营。 沈鸿一直站在原地,远远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依旧未动。 亲信在他身侧小声道:“殿下,七殿下他……” “他命该如此。”沈鸿脸上的不舍渐渐褪去,眸色复杂幽深,“从母后将他生下的那一刻便逃不开,这是他的宿命。” 亲信好奇地问:“日后,七殿下还能回来吗?” “不回来,才是最好的。”沈鸿沉默许久才道,“对谁都好。” 但愿他那张脸,当真能物尽其用。 第3章 好好受用 路上,呆头呆脑的侍从商陆好奇地掀开车帘往外看,没看到想看的热闹场景,脸上写满了失望。 沈渊视线也不由地飘向窗外,入目所见皆是荒凉。田间荒芜,杂草丛生,不见有人劳作。路上行人零零散散,不知是因大军压境,还是此地本就萧瑟。 他从未出过梁宫,不知外面的世界到底该是怎样,只觉书中所写的人间烟火气应当不是此番景象。 桓朝大军就驻扎在武康城外十里,今日营中颇为热闹。 到了桓军营外,终于有了人气,冲淡了萧瑟之感。 与梁国和谈结束,意味着他们即将班师回朝,众将士自然是欢欣鼓舞。 今日借着上巳节,军中摆下宴饮打算欢庆一番,既为可以回家,也为此番过江大获全胜。 从外面看军营肃然如常,里面却热闹得仿佛在过年,到处皆喜气洋洋的。 虽说此番南征并未经历什么大战,可自前朝覆灭至今百余年,还未有人能顺利越过长江天堑。 北人本就不善水战,先前北方那些小国,要么有心无力,要么折戟沉沙大败而归。 即便是大桓,在出征之前朝中反对南征之人亦不在少数。 毕竟大桓一统北方没多少年,新君即位也不过三年,贸然大战,只怕得不偿失。 第6章 此番大胜,总算让南征将士扬眉吐气。 沈渊的马车在这营中显得分外突兀,不少人纷纷投来了好奇探究的目光,却因军纪严明,并无人上前冒犯。 贺兰辛将沈渊先安置在了段曦宁的大帐旁边一座空着的帐子里,随后就去复命。 他进中军大帐时,段曦宁刚与几位将军商议了在荆国故地和梁国驻军事宜,现下正翻看着相应表册文书。 见他进来,她只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低头看手中文书,淡淡问:“人接回来了?” 贺兰辛回禀道:“是,陛下可要让沈七公子前来拜见?” 段曦宁头也没抬,心思全在手中文书上,拿起笔做着批注,抽空抬头扫了他一眼,语调淡漠:“见朕做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当时她在梁国大殿上看起来对这恍若谪仙的沈七公子那么感兴趣,如今人来了,她却这幅态度,见都不见,仿佛无关紧要。这倒让贺兰辛摸不准她的心思了。 撇去脑海中杂念,他问起自己心中疑虑:“陛下,选这位沈七公子做质子,是否妥当?” 段曦宁放下了手中的文书,嗤笑道:“质子而已,江南重嫡庶,他是梁王惟二的嫡子,朕看他顺眼,这便够了。” 贺兰辛听了,便知她自有打算,不再多言,只道:“陛下言之有理,是臣浅薄了。” “还有一点。”段曦宁抬头狡黠地一笑,“他长得好看,比他那些兄弟都好看,朕喜欢。” 从小她就喜欢好看的人和物,摆在眼前哪怕没什么用也很养眼,能让她心情大好。 她宫中之人无一不是模样周正的,当年选贺兰辛做她的亲卫,也是觉着他模样不错。 就连挑选战马也是挑的是最为高大、最为俊俏的。 贺兰辛被她任性的话一噎,笑着提醒道:“这话若是让朝中几位大人知道了,陛下就不怕他们又说陛下的不是?” 段曦宁看完了文书,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自己垂了许久的脖子,瘫坐着靠在椅背上,无赖道:“朕一个年纪轻轻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整天对着一帮糟老头子,眼睛都要瞅瞎了,还不许找个美人来洗洗眼睛?” 年纪轻轻、如花似玉、小姑娘…… 呃…… 这种胡话亏她也说得出口,贺兰辛一时语塞。 他又想起一件事,问:“陛下那日怎将那匕首赏给沈七公子了,不怕他心怀不轨,意欲行刺吗?” 段曦宁不屑轻哼:“怕什么?朕倒要看看,一只绵羊拿起了刀,敢不敢去屠狼?” 瘫了一会儿歇口气,她又坐直了,指了指一旁堆积的文书:“少废话,这一摞拿回去好好看,看完了有何谏议,写成一份奏章给朕。” 贺兰辛正想告退,一听这话,无奈道:“陛下,臣是武将,不是文官。” 段曦宁豪气冲天的大道理张口就来:“武将又如何?我大桓的武将,就是要上马能征战,下马能治民!你可是朕的亲卫,是朕最信任的人,如今朕人手紧缺,你自该替朕分忧。” 北朝经过百年混战,民生凋敝,文脉几近断绝,天下士人泰半都在南朝。 恢复科举以后,每年选拔的士子也都不尽如人意。甚至有的士子连《论语》都没看过,致使朝中文官青黄不接。 为了缓解这种局面,段曦宁将云京外一座前朝行宫改为学宫,给以士人优待,却连几个像样的先生都凑不齐,逼得教过她的老太傅一把年纪还得出来接着传道授业。 贺兰辛自然清楚这些,嘴上说着不愿,却已经将她递过来的各项文书接了过来。 见他这么痛快,段曦宁摆了摆手:“回你帐中看去吧,早些看完。” 她又拿起了笔,想到什么,又吩咐道:“听说此地黄酒不错,去给朕买几坛来,要烈一些的,晚上一起喝酒。” “好。”贺兰辛没再说什么,只心中感叹自己是个劳碌命。 段曦宁私下里跟麾下众将不爱讲究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每次大胜以后常与诸将一起喝酒庆祝,从不摆架子。 白天军中不少普通将士已经热闹了一番,总不能厚此薄彼,晚上处理完军务得了空,段曦宁就叫了麾下的将军们一起喝酒。 平时这些将军们对段曦宁极为敬畏,从不敢轻易冒犯,但是到喝酒时候,胆子就大了起来,没了那么多顾忌。 酒兴正酣时,有个白天看见沈渊的马车进来的副将大着胆子问:“陛下打算怎么安排这沈七公子啊?” 女将们胆子更大,无所顾忌地调侃:“是啊,末将当时在梁国大殿上见了,这小公子当真是神仙般的人物,陛下好福气啊!” 段曦宁正喝得飘飘然,酒气上头,听了她们的话也开始了胡吹六哨:“那是,老娘看上的人,自要好好地……受用受用!” “贺兰辛!”喝得醉醺醺的段曦宁嚷嚷道,“去,让人把……叫什么来着?把,把沈七给老子洗干净,等着我……” 酒量极好又脑子清醒的贺兰辛听了,有些摸不准她什么心思,不知她这是喝多了满嘴跑马,还是真打算找沈渊来。 他跟随段曦宁多年,自认对她也了解,知道她向来对男子多有提防,戒心深重。 这沈渊再好看再气度不凡,那也是别国送来的质子。放在平常,她只会对他防备心更重才是。 况且,她白天还对这位沈七公子的到来无动于衷,怎么晚上喝了酒又开始说这话? 第7章 难不成憋着在这儿等着呢? 见贺兰辛坐着没动,旁边喝高了的、稍年长些的女将起哄:“贺兰老弟,陛下让你去,你照做就是,难得陛下有兴致!” 段曦宁也豪气干云道:“就是,让你去你就去!磨磨唧唧的!” 她都这样说了,贺兰辛只好无奈地起身出去,心下只希望等她醒了,若是后悔,别拿他撒气。 沈渊平常都是日落而息,今天初次到桓军大营中却是辗转难免,无心安寝,简单沐浴过后便在灯下看书,却心不在焉,思绪不知飘向何处。 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不过是颗弃子。他那好父王从让他来为质时就已经彻底放弃他了,只会任他在大桓自生自灭,不会再管他。 哪怕他被人随意宰了。 想起梦里那大桓女皇毫不留情地让人将殿中之人统统斩杀的狠辣场景,他就忍不住一阵胆寒,总觉得那屠刀下一刻砍的就是他。 他该怎么办,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虽不愿连累无辜之人因他而死,可他也不想自己就这么客死异乡。 母后生养他不易,他还未加冠,前半生都困在梁宫中,从未见识过书中所描述的大千世界,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被人杀了,实在很不甘心。 正当他思绪万千时,帐外响起一阵嘈杂,似是他的侍从商陆与人起了争执。 他正要起身出去查看,就有将士闯了进来,为首的正是白天接他过来的贺兰辛。 他清楚贺兰辛是那女皇的心腹,必定是女皇要找他,贺兰辛才会专门过来。 能劳动女皇的亲卫亲自过来,定是大事,难不成是要当众斩了他祭旗? 想到这个可能,他心下一凛,盈满死亡的恐惧,只得面上强装镇定,客气地问:“贺兰将军到访,可有要事?” 贺兰辛当日在大殿之上也曾见过他,那时便暗自惊叹世间真有谪仙降世,如今再仔细打量仍旧惊艳。 都说灯下看美人,原本就惊艳夺目的人在灯火映照下更不像真人,山精鬼魅一般,摄人心魄,看得贺兰辛心中一突。 他们的陛下或许真的会为这样的颜色失了分寸,乱了心智。 可她是他见过的心志最为坚定的人,真的不会免俗吗? 此刻他有些不敢确定。 敛下打量的视线,贺兰辛干咳道:“沈七公子,陛下召你入寝,请随我来。” 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贺兰辛也有点儿别扭,总觉得自己这会儿好像变成了尚寝局的内侍,还得给她操心内帷之事。 沈渊自是听出了言外之意,惊愕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愣着未动。 贺兰辛刚说完,便有两名甲士上前,表面做着请他去的姿态,只怕他若不从便会直接押他过去。 沈渊自知反抗不得,只能乖乖从命。 他既然选择来为质,心中自然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先活下来才是要紧。 蝼蚁尚且偷生,他又何必找死? 段曦宁还未回到帐中,此刻中军大帐内空无一人,这让沈渊紧张万分的心缓和了几分。 贺兰辛只让人给他上了壶热茶,留他一人在此等候,领着其他人守在门外。 他坐在桌前,看着那壶热茶袅袅升起的白烟,茫然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不觉便出了神,都未注意到一道人影晃晃悠悠地进了大帐。 行军在外,段曦宁等闲亦不会让人随便进自己的大帐,尤其是晚上,更是不准任何人闯入。 今日她喝酒喝得高兴,防备心也给喝没了。进来时贺兰辛仿佛跟他说了什么,她也不耐烦听,更没察觉到帐内还有别人。自顾自地卸了甲,准备脱衣服时才意识到不对劲。 有人进了她帐中! 段曦宁的酒一下醒了大半,飞快地拔剑挥向来人,听到一个声音才停了下来。 那是如清泉划过的声音:“参见陛下。” 第4章 天之骄女 段曦宁见是沈渊,诧异地收回剑,戒备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沈渊被她凌厉的剑锋直指咽喉,顿觉自己的脑袋方才仿佛摇晃了几下,险些直接滚落。 兀自镇定,听她问话只觉得莫名其妙。 明明是她派人将他叫来的,不知这又是唱的哪出? 难不成是贺兰辛自作主张? 对其意图不明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拱手如实答道:“贺兰将军言称,是陛下召臣前来。” 段曦宁恍然,这才想起自己先前喝多了,酒气上头指使贺兰辛去干的好事。 她打量着眼前如玉纯净的少年,未曾言语,不知在想什么。 帐中一下静得出奇。 他墨发只简单松垮地用发带束在脑后,比起当日在大殿之上多了几分慵懒随意,在昏暗的灯光映照下更加不似真人。 久久未听她出声,闻到她身上似乎有酒气,不由地忐忑起来。 她收了手中剑放好,随口道:“朕喝醉了,一时脑热叫你来的。” 听她如是说,他眸中闪过一丝希冀。 看她不似好色昏聩之徒,现下清醒了,是不是会放他走? 毕竟他们也才第二次见面,他也不是什么貌胜潘安的天仙,这位女皇不至于见色起意到如此地步吧? 虽说他是男子,不在乎什么清白贞洁的,但被迫与只见过两面的女子太过亲密,还是有些无法接受,能免则免。 第8章 可是他腾起的希冀很快被浇灭,只听对方道:“正好,你先在此候着,莫叫旁人进来。” 沈渊垂眸掩饰眸中的失望,微微俯首,露出一截白净无暇的脖子,整个人像一只困于笼中的仙鹤,眉目低垂地长揖应道:“是。” 他心神不定地坐了回去,看着她去了屏风后面,听着清晰传来的水声,思绪愈发烦乱。 他不是无知小儿,隐隐能猜到她可能想要对他做什么,心中迷茫而无力,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想起自己来之前,沈濯对他的冷嘲热讽。 从前他对此早习以为常,已能自觉当对方在犬吠,并不会往心里去。 此时此刻,却莫名应景,那些谩骂之声不受控制地回荡在他脑海中,勾起了他那单薄脆弱的廉耻心。 没做过什么事时,他自然不会将那些污言秽语放在心上。 可眼下,他岂不是正要做那些人口中的,不知羞耻之事吗? 他只能安慰自己,这种事归根结底吃不了什么亏,不必往心里去。 并且,这女皇看起来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 他神思游离,正胡思乱想地发着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就有一大块洁白的拭巾和一把桃木梳子劈头盖脸地砸进了他怀里。 待他回过神来,那女皇已大马金刀地在他对面落座。 她长发散落,着一件足以遮到脚面的长裙,整个人奇异地显出了几分柔和。 “发什么呆呢?”段曦宁支使道,“过来给朕将头发擦干理顺。” 沈渊错愕,完全没想到她会使唤自己做这事,一时未动。 见他呆愣,段曦宁微蹙了蹙眉:“愣着做什么?” 沈渊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拭巾和木梳,迟疑:“陛下,男女,男女授受不亲。” 段曦宁不耐烦:“哪儿那么多废话?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读书人就是毛病多,叽叽歪歪的,出门在外,哪儿那么多讲究? 要不是此刻酒意上头脑袋发昏不想动,她才不使唤这呆子呢! 眼见她显露几分不悦,沈渊也不敢真的惹她发怒,起身先拿着拭巾覆上了她湿漉漉的长发。 他从来未干过这种活儿,不知轻重,不敢用什么力道,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头发上的水珠,余光觑着她的脸色。 她仿佛对他并无防备,慵懒地靠着椅背,似在闭眼小憩。 倘若他现下有刺杀她之心,她的咽喉近在咫尺,只需手起刀落,便能…… 且不说能否成功,可杀了她之后呢? 她麾下将士可不是梁国的酒囊饭袋,必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大桓,甚至整个天下都会乱,且极有可能从江南、从梁国乱起。毕竟谁也想不到盛怒且善战的大桓将士会做出什么事。 届时又会是战乱频仍,生民离乱,永无宁日。 他既来为质,自该求和,而不是求战。 他思绪正游离着,便听看似小憩的人突然出声,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沈渊。”他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在想什么,心下一惊,莫名有几分心虚,生怕被她看出来。 她重复了一声他的名字,又问:“沈渊?‘居善地,心善渊’的渊?还是‘渊渟岳峙’的渊?不错,是个好名字。” 听她念着名句,沈渊神情一滞,有些恍惚。 他的名字只是宗正寺按着族谱随意取的,根本没什么值得深究的含义。 紧接着,就听她说起自己的名字:“段曦宁,东曦既驾,万邦咸宁,朕的名字,记住了。” “是。”沈渊轻声应下,紧张地根本不敢看她,在心底默念她的名字,又夹杂了几分疑惑,不知她为何突然要与他互通名姓。 见她不再多言,他也默然不语,只动作轻柔地为她理顺头发。 正要放下木梳,她却突然袭来一掌,吓得他慌乱地后退,手中梳子也随之掉落在地。 一道巨大的力道如狂风席卷,扯得他又往前踉跄了几分,抬眼时,却见她依旧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手上却多了一把匕首。 正是她当日在大殿之上把玩的那柄。 他心下惊骇,她明明只是挥了挥手,东西怎么就到她手里了,难不成她会什么仙法? 段曦宁一扫方才的慵懒,换上了惯常的、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倨傲:“想杀朕?” 这匕首是他出来时带在身上的,原本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他惊得脊背发凉,急忙拱手:“臣不敢。” “朕名曦宁,乃天之骄女,只有天能收朕。”她淡漠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极了站在九天之上俯瞰世间的神明,“你不会武功,当有自知之明。” 语罢又问:“朕送你的匕首,可喜欢?” 沈渊心中七上八下,惊魂未定,如实道:“臣并非习武之人,只怕会暴殄天物。” “无妨,这匕首送你正合适。”她微微一笑,将匕首还给了他,意有所指地提起,“荆国质子的东西,指不定就是你梁国进贡的,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沈渊一愣,不知她此话何意,荆国质子? 荆国不是已经为她所灭了? 未曾听闻荆国也有送往大桓的质子啊? 段曦宁不理会他的反应,又恢复了慵懒的模样,无所顾忌地伸了个懒腰,张口吩咐:“该安置了,去给朕铺床,朕累了。” 第9章 沈渊迟疑了片刻,这回倒是未让她再催第二回 ,手脚利落地为她铺好了床,起身见她就站在身后,急忙闪身将地方让开。 段曦宁在榻边坐下,扯过被子就躺下,翻了个身见他在一旁杵着,纳罕道:“你不走吗?这儿没你睡觉的地儿。” 沈渊竟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施礼道:“臣告退。” “记得将灯灭了。”段曦宁又道,“烛火刺眼,妨碍睡觉。” 大帐外,有好几双好事的眼睛都盯着帐内的动静。 毕竟这可是他们陛下破天荒第一次留男子在帐中过夜,万年的铁树难得开花,对于很多了解陛下的将士来说,堪称奇景。 女将们嫌弃地推了推一身臭汗的男人:“边儿去,一身臭汗,熏死了!” 被推得踉跄的将军没好气道:“都是行伍之人,你能比老子香多少?假干净!” 占据最有利位置的女将兴冲冲地问:“你们说,那小子跟咱们陛下,谁上谁下?” 推人的女将豪气干云道:“肯定是咱们陛下在上啊!那小子看着弱不禁风,待宰羔羊似的,哪能压得住陛下?” 立刻有人否定:“咱们陛下向来不解风情,好像不太懂男女之事。” 先前的女将惋惜道:“早知道提前送陛下些我珍藏的好图了,我珍藏的那些宝贝,应有尽有,保准……” 仗着个头高居高临下,占了个不错位置的高大将军当即反驳:“拉倒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咱陛下是什么人。她最讨厌别人跟她说这些不三不四的了。上回有个兄弟开了几句腔,被她听见了直接贬去养马,现在还掏马粪呢,怎么,你也想当弼马温呐?” 想起自家陛下的彪悍,说要送图的女将缩了缩脖子,仿佛已经能想到自己的凄惨,不敢再说。 这时,一心盯着大帐动静的女将道:“诶,诶,快看,帐内的烛火灭了!” 这句话,成功让交头接耳的几人都住了嘴,齐刷刷看向大帐的方向。 纵使几人官职不低,也无人敢靠得中军大帐太近,生怕惹怒陛下,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隔着这么远自然听不到帐内的声音,只能靠双眼硬盯。 负责巡夜的贺兰辛见他们几个鬼鬼祟祟缩在这儿,不用问便知他们想干什么,呵斥:“身为臣下,岂可肆意窥伺君主?” 被逮个正着,众人有几分心虚,也有胆大的拉他一起看热闹,又遭呵斥:“胡闹!叫陛下知道,必定严惩,还不回去!” 几人被训得抬不起头来,又好奇得紧,有人偷偷瞥向大帐方向,当即小声道:“那小公子出来了!” 这下,就连方才义正言辞的贺兰辛也望向了大帐门口。 看到从大帐中走出来的沈渊,贺兰辛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当即便让这群好事的家伙赶紧散了。 好歹也是有品级的武将,像个长舌鬼似的,胆敢在此看陛下的热闹,成何体统? 第5章 无意成婚 沈渊有几分魂不守舍,亦有几分不真实感,似乎没想到今晚之事这般平稳地过去了。 实在是这位女皇叫人捉摸不透。时而看起来平易近人,时而又是一副心机深沉的模样,让他从帐中出来后,都无法确定她是不是又在试探他什么,下一步要做什么。 回到帐中,他仍旧心神不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由想起她所说的荆国质子。 不知那荆国质子究竟怎么回事。 大桓不是摧枯拉朽般直接将其灭国了吗,何时有的荆国质子? 他怎也未见过此人? 还是说那质子已经身死? 他在梁宫中能打探到的消息实在有限,不知是大桓将消息瞒住了,还是兄长并未告知他这些消息。 他总觉得,头顶上有一把悬而未落的利刃,或许在她谈笑间便会倏然落下,一击毙命。 前途渺茫,仿若穿行于大雾间,不知归途。 或许,他不该去想太过长远的事,眼下先活着再说其他。 毕竟,人死如灯灭,思虑太多也不过是庸人自扰。 与段曦宁的酣然入梦不同,沈渊彻夜难眠。 贺兰辛将几个好事的将军遣散,借着巡夜在中军大帐附近转悠着,直至天明才回了自己帐中。 午后,段曦宁正拿着江南的舆图思量着什么,抬眸见他进来,问道:“贺兰辛?给你的那一摞文书看完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常服,未束发戴冠,只将长发用发带简单绑着,极为随性。 贺兰辛愣了一瞬,低头行礼,无奈道:“臣一时未看完,陛下容臣几日。” “行吧,快些看完,朕还有用。”她随意说着,视线回到了手上的舆图。 见她头发如此随意散着,贺兰辛随口问:“陛下昨日沐发了?” “嗯。”她懒懒地靠着椅背,姿态闲适,拿着江南舆图,胳膊肘撑在扶手上,整个人慵懒随性,“昨夜一身酒气,好好沐浴了一番。” 他下意识地叮嘱:“陛下可记得擦干头发再睡,免得受凉。” 出门在外,她的贴身女官素筠未能跟着,他总不由地多唠叨一句。 “昨夜正好,叫……”她顿了顿,想起来名字又接着道,“叫沈渊给朕将头发擦干了,省了不少事。” 听她提起沈渊,贺兰辛神色顿了顿,诧异于她竟只是叫沈渊为她擦干头发:“陛下叫沈公子来,就只是为了这个?” 第10章 “不然呢?”段曦宁乜了他一眼,“这可是在军中,朕若真做了什么,以后如何服众?” 当年她父皇认为酒色皆会消磨斗志,为了整顿军纪,撤了所有营妓,不许任何人在军中狎戏女子,不经准许不得随意饮酒,并将所有将士的军饷都大涨一倍以示安抚。 自此以后,桓军中再无人敢在军中乱来。 如今她乃大桓皇帝,虽是女子,亦该守此军规,以身作则。 她不讲理地又来了一句:“你昨晚怎么不拦着朕,想让朕做昏君啊?让你去叫人你还真的叫人,想干内侍的活儿不成?” 贺兰辛略有些哭笑不得,赶紧给自己叫屈:“陛下,昨夜可是您非让我去的,如何能怪到我头上?” “算了,反正朕又没做什么。”段曦宁继续拿起了舆图,不再多说。 贺兰辛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陛下,沈七公子,您作何打算?” 毕竟昨天很多人都知道沈渊进了她的大帐,以后人还是要带回大桓国都的。 到底要如何安排,总要早做打算,免得平白惹些流言蜚语。 段曦宁将手中的舆图放了下来,拿起笔在舆图上勾勾画画,随口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比荆国那小王八蛋脑子清楚许多,可留。” 贺兰辛默然,他问的自然不是这个,她显然是会错他的意了。 想了想,他直接劝道:“陛下,无媒苟合终究不是正途,若陛下真有意,不如让礼部遴选,或是干脆下旨选秀。” 提起婚事,刚刚还闲话家常一般的段曦宁,语气当即冷了下来:“你想多了,朕并无此意。” 一提婚事她就会翻脸,贺兰辛并不意外,见她冷脸就识相地不再多说。 议完事,贺兰辛正要告退,段曦宁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若有所思:“贺兰辛,你说,这吴兴沈氏是否真的钟灵毓秀,才子辈出?像沈渊这个年纪,读书能读出个什么名堂?” “这……我也不知。”贺兰辛如实道,“我看沈公子带了不少书,大约是爱书之人。甘罗十二为上卿,文姬六岁辨弦音。沈公子已及束发之年,若是天纵奇才,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也不无可能。” 段曦宁摸着下巴思量着:“来之前,太傅让朕寻竟陵先生回去,可朕派人私下里搜了几遍都没找到这老小子。沈渊既是他的侄子,大差不差,带回去应当也是可以的吧?” 听了这话,贺兰辛嘴角抽了抽,伯父跟侄子,声望上就差了一大截,哪里就大差不差了? 他忍不住提醒:“陛下,沈七公子毕竟不知根底,学识名望也比不上竟陵先生,只怕太傅那儿可不好交代。” 段曦宁默然不语,眸色幽深,喃喃着:“关乎我大桓文治,那便只能再累太傅几年了。” 沈渊并不知自己在其他方面被惦记上了,频频走神,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那荆国质子的事,手中的笔停在空中许久都未曾动。 “公子,公子。”商陆见他神情呆滞,唤了几声,将自己写的几个大字递给他,“你看我写的行吗?” 沈渊回过神来,低头便看到面前桌子上的纸上落了一团墨,立即将手中的笔放下,把弄脏的纸扔掉,这才接过商陆写的几个大字来看。 看到纸上还算工整的字,沈渊这才点点头:“大有长进。” 商陆面上一喜,好奇地问:“公子,你方才那么出神,想什么呢?” 沈渊神情微顿,放下了手中的习字,抬眸问:“商陆,你听说过荆国质子吗?” “荆国质子?”商陆诧异,“荆国不是被灭了吗?哪里会有质子?” 沈渊拿出了那把匕首放在了桌子上:“那位女皇陛下说,这便是那荆国质子的东西。” “荆,荆国质子的东西?”商陆吓了一跳,“荆国皇族据说已经被族灭,这,这岂不就是,死人用过的东西?” 沈渊忙告诫道:“当心祸从口出,慎言。” 看着眼前的匕首,他思索着段曦宁到底有何用意。 是为了警告他别生不该有的心思,以免不得好死。 还是,随手扔个不想要的匕首而已? 这匕首并无珍贵之处,能到她手里,那荆国质子约莫不是国灭身死那么简单,或许还有什么外人不知的隐情。 个中祥情,又该从何得知呢? 许是物伤其类,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他,极想知道那位荆国质子的事,却也不敢在大桓的军营中随意打听。 大桓新得荆国之地,诸事繁杂,千头万绪皆须理清。 段曦宁安排好各州郡大小官员、驻军将士,厘清各州官府文书,便费了好一番功夫。 实在是出征时她嫌累赘,带的文吏不多。此次战事太过顺利,吏部派来的官员还未到,眼下只能一个人当三个人使,将读过书的将士都拉来干活。 只是,这活儿干着干着,脾气本就不好的段曦宁便暴躁起来。 中军大帐时常传来她骂骂咧咧的声音,叫人靠近大帐便心有戚戚焉。 “叫你平时多读书识字,你都读到了狗肚子里,七个字儿能写错六个半,认那几个字儿都叫你当下酒菜了啊!” “你算的什么狗屁账,三十万的账给老子算成五十万,缺的银子你补啊?” “这安民告示写的什么玩意儿,糊弄鬼呢?” “看你划的地界叫什么?你当百姓是牛羊,想往哪儿赶往哪儿赶?朕把你当头羊撵了得了!” 第11章 “全杀了?全杀了你一个人给老子干一万人的活儿?你咋那么能耐呢?” “滚滚滚,睁开你那俩眼珠子好好瞅瞅!写的都是什么鬼画符?” 叫这些五大三粗的将军来做文吏书生的活儿,属实有些强人所难,常做得错漏百出,惹来一顿臭骂,让他们叫苦不迭。 可是对着他们通宵达旦、宵衣旰食的陛下,对上她那趴在书案上只眯了不到一个时辰的脸,他们再有牢骚也瞬间咽了回去。 陛下尚如此,他们又哪里敢懈怠? 好在,段曦宁安排好驻军事宜,留麾下大将韩新柏驻守武康之后,终于要班师回朝了 这下,众将士策马扬鞭只觉轻快,恨不能一日千里转瞬就回帝都云京。 段曦宁是个除了正事其他都懒得动的主,回朝路上干脆成日里躺在马车上蒙头大睡,只偶尔听臣下回禀正事。 浩浩荡荡的回朝大军中,唯二如她这般成日待在马车中不怎么出来的,也就只有沈渊了。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生怕行差踏错惹来祸端,便成日里闷在马车中看自己带的书,恨不得自己化作一阵清风,烟消云散。 哪怕是过江之前,大军安营休整,他也只躲在自己帐中从不出去。 第6章 共乘一骑 这日,沈渊独自在帐中看书时,刚落笔写下一句诗,便听得有人进来了,不慌不忙地将诗收好。 还以为是商陆回来了,一抬头,竟是段曦宁。 没想到她竟会纡尊降贵地来他的营帐中,他惊得好半晌未反应过来,一动不动,呆呆地看她进来。 回过神来,他急忙起身行礼,段曦宁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 桓军在此地准备过江的战船,须得扎营几日。段曦宁难得清闲,在马车上也睡了个够本,便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一闲下来,她才想起来自己还从梁国带了个质子,又听贺兰辛说沈渊都把自己关起来从不出门,好奇地过来看看。 她虽点他为质子,却不是要他做囚徒,自然也不需要他画地为牢。 沈渊倒也不敢真的失礼,朝她拱手一揖后,又为她沏了茶,客气有礼地招呼她。见她真的只是随便转转,他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段曦宁闲适地打量了一番他所居的营帐。 暂时用来歇脚的地方颇为简陋狭小,放不下太多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唯有营帐中放的几箱书和文房四宝颇为显眼,让人一看就是读书人的居所。 扫了一眼那些整齐摆在一旁的书箱,段曦宁随口问:“这些书,你可看过?” 沈渊抬头老老实实道:“皆已看过。” 段曦宁不解:“都看过了你还带着这些书做什么?” “温故而知新。”沈渊又道。 实则是他有的书只这几箱,不看这些,便没什么可看的了。 看几个大的书箱旁还放了一个小了许多的箱子,段曦宁又问:“这是什么?” 沈渊如实道:“是我读书时所记手札。” 看他一板一眼的模样,像极了她以前在学堂中见过的小书呆子,段曦宁莫名想逗逗他,便问:“大军马上要回过江了,趁还在梁国,你不出去再看看?” 他听了,抬头看向门口,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渴望。 若不是怕惹出事端,让自己稀里糊涂地送命,他其实是很想经常出去走走看看的。 毕竟,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走出武康城,如同离开笼子的飞鸟,对外面一切都十分新鲜。 可是想到自己的身份,他又担心出去万一发生什么事,像那位荆国质子一般不明不白地就死了,觉得自己还是老实待着更稳妥,旋即摇了摇头:“臣在此读书便好,不必出去。” 段曦宁看他这口是心非的模样,微微挑了挑眉,觉得有趣,闲适地在书案前坐下,见他在一旁干杵着,随口道:“坐!” 沈渊犹豫一瞬,也跟着端端正正地坐在她面前,忙为她倒了杯茶。 接过茶杯,段曦宁又漫不经心地提醒道:“你可想好,过了江,可就彻底离开梁国地界了,以后再想看可就看不着了,莫要后悔。” 余光瞥见他神色顿了顿,她抿了口茶接着刺激他:“话说,你虽为梁人,只怕还从未见过这梁地的大好风光吧?” “你出过武康城吗?怕不是长这么大就一直窝在梁宫里,连宫门都未曾踏出来过吧?” 此言一下戳中了沈渊心中隐痛,他原本淡然的脸色顿时控制不住地沉了下来,垂眸掩饰着不敢让她瞧见。 他也不是天生就不爱出门见人,非要画地为牢的。只是沈濯他们常常欺凌于他,而父王从来不会管,兄长也不能事事照拂,导致梁宫之中不少人也对他冷嘲热讽不时羞辱。 他不想去听那些恶语,不想面对那些无端恶意,更怕惹祸上身给兄长添麻烦,这才一直闭门不出。 偏偏眼前之人还在肆无忌惮地出言不逊:“啧啧,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堂堂七尺男儿如井底之蛙,以此观之,难怪你梁国大军不堪一击。” 沈渊压抑着几分怒气,抬头问:“陛下何故出言伤人?” 段曦宁满不在乎地反问:“怎么,窝在书堆里书虫做久了,听不得一句实在话么?不仅坐井观天,还爱自欺欺人。” 听听,说得一句比一句气人,一句比一句不像人话。 第12章 段曦宁话音刚落,就见沈渊“腾!”一下站起来,看起来面色不佳又极力隐忍。 她依旧优哉游哉地接着拱火,对他的怒气仿若未觉,亦未不悦,唇角微扬,继续挑衅:“朕难道说得不对吗?恼羞成怒了?” 沈渊的理智逐渐被怒意吞噬,不满愈加明显,怒意翻涌,十分克制才未翻起惊天巨浪。 原本沈氏子弟过了束发之年就可以出宫建府,他一直想趁此机会脱离梁宫,像他那被尊称为竟陵先生的伯父一般,出去云游四海,再也不回来。 可他却刚好遇上桓朝大军压境,梁国岌岌可危,自然就没来得及出去,直到如今做了质子,才第一次走出武康城。 此刻罪魁祸首居然还敢在这儿对他大加嘲讽,真是岂有此理! 若没有她兵临城下,此刻说不定他已经离开了武康出去云游,不必在这儿如履薄冰,唯恐朝不保夕,横死他乡。 他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只是想到这些事,委屈与愤恨都齐齐涌上了心头,再也顾不得许多。 为何他从未作恶,却好像所有恶果都叫他一个人承受? 沈渊知道自己不能奈她何,仅有的理智也让他不敢对她怎么样,便起身告退,离开了营帐。 惹她不起,他总还躲得起。 段曦宁看着他负气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嗤笑出了声。年纪不大,气性可不小,几句话竟然就恼了。 一方面惧怕她,一方面又学不会忍气吞声、做小伏低,当真有意思。 也就是碰上她不轻易杀读书人,英明神武,不拘小节,不然,他可惨喽! 把帐中主人气得离开,她自己倒施施然地在帐中又喝了杯茶,起身坐到了沈渊方才坐的地方。随手翻看他看的书,上面有不少批注,很有条理,并不妨碍阅览,可见其读书用心。 见一旁有个小册子,应当是他的读书札记,她便拿起来看,只见写得工工整整,字迹有颜筋柳骨之风,很是赏心悦目。 从字里行间能看出他见解独到,不似寻常书生迂腐,不是死读书的呆子,只是囿于见识略有不足。 段曦宁自己读书是个半吊子,除了能看出他字好看文章不错,再看不出太多,往深了看也觉不出太多门道,只觉着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想想她手底下那帮大老粗,让她在军营中也成日里要被奏章淹没,无人分担。他这样的人若是能为她所用,效忠于大桓,正能解她燃眉之急。 可惜了,偏偏是梁国的公子。 成天看文书眼睛都要看瞎了,看见这么多字就头疼,她随意翻了翻便原样放了回去,又看到一张纸上他不知何时写下的诗,俊秀的字颇为养眼。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 此诗乃大才子李贺屡遭挫折,壮志难酬,历尽沧桑后所作,读来总叫人多生惆怅,感慨良多。 可沈渊才多大? 不过十五岁的少年郎,何处得来如此感慨? 好似历经世事浮沉的老翁一般。 看来,他似乎在梁宫中过得极不顺心。 起身出得营帐,就见沈渊独自在不远处站着,眺望东南,背影有几分寥落,与那句诗所显意境倒是颇为相合。 那是武康的方向,一片云雾缭绕,遮蔽着他的视野,让他看不见什么风景。 “想看你梁国的山河,在我大桓军营能看到什么?” 段曦宁朗声高语,打破了寂静,引得他回头看她。 少年人终究藏不住心事,面上有几分别扭。不知是不是还在赌气,低着头缄默不言,只行了礼僵在原地。 从帐中出来后,被风一吹,他就很快冷静下来,劝自己不能一时意气,她刺几句又不打紧,总比丢了命强。 可他平日深居简出,甚少与人打交道,亦做不来做小伏低之态,不知该如何是好。 段曦宁走到了他面前,挑眉道:“朕带你出去看看。” 沈渊并不敢跟她独自出去,正想回绝,就听她扬头朝着远处虚空处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不一会儿,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应声而来。 她拉住缰绳,飞身上马,动作干净利索,一身玄衣劲装极为飒爽,墨发高束,在清风暖阳中鲜衣怒马,像极了快意江湖的侠女。 这是沈渊过往的人生中从未见过的场景,一时竟看得有些呆,恍惚间还以为是书中的场景幻化出来的,直到段曦宁出声:“上来!” 沈渊回过神来,听到她的话,满是迟疑,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迟迟并未动。 她要和他共乘一骑吗? 男女授受不亲,如此实在于礼不合。 还是说,她打算把他带到桓军营外偷偷宰了? 想到这个可能,他心下一凉,惧意腾起,反而后退了半步。 段曦宁见他如此,不知他忸怩个什么劲儿,一起骑个马又怎么了,能遭天谴不成? 她这人向来没什么耐心,挑眉问:“怎么?想让朕抱你上来啊?” 第7章 强人所难 段曦宁说着,竟侧身伸手作势来捞他,吓得他后退一步,忙道:“不必劳烦,我自己上去。” 此处虽有些偏僻,仍旧有巡逻路过的甲士,拖拖拉拉地引人注目到底不好。 他并没有骑过马,又怕上不去丢脸,便也管不了那么多繁文缛节,抓着她的手腕借力翻身上去坐在她身后。 第13章 这对他来说十分新奇,坐在高头大马上,仿佛心境都开阔许多,让他忍不住朝远处张望。 段曦宁高声道:“坐稳了!” 她话音一落,一拉缰绳,枣红马便疾驰而去。 张望出神的沈渊猛地闪了一下,险些摔下马去,猛地一晃向前倒去,本能地抱住了她的腰,好让自己不会惨遭坠马。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心跳得极快,赧然与惊恐交织着,想要放开她,为自己的失礼致歉。 可是马跑得实在太快了,他根本不敢放开,生怕自己摔个血肉模糊。 他个头与段曦宁相当,转头就能看到她近在咫尺的脸颊。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她一眼,便匆匆移开视线,唯恐她会觉着冒犯。 隔着单薄的衣衫,他能真切感受到她身上的温热,只觉得贴近她的地方都发烫起来,烫得他脸颊热意渐浓,泛起火烧云。 整个人僵着,仿佛变成了一座木雕。 感受到他的不自在,段曦宁高声笑话他:“朕都不在意这些虚礼,你怎的还忸怩上了?” 沈渊也觉得这样扭扭捏捏实在不像样,小声又苍白地辩解:“我,我没,没有。” 段曦宁见他这会儿乖顺极了,早已没有方才在营中炸毛的模样,不禁朗声大笑。 微微侧头看着她肆意的模样,感受着微暖的风拂过脸颊,沈渊竟觉得为质以来那些烦乱的思绪连同对她的恐惧被吹散殆尽,转而生出几分向往。 何时他也能如她这般,畅快肆意,如自由翱翔于九天之鹰隼,天下无不可去之处。 在以往的人生中,他甚至都没见过能这般纵马飞驰之人,只这一次,便爱上了这样畅快淋漓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他生出了想要学骑马的念头,感受着风从脸颊边拂过的畅快。 段曦宁带他去的地方,虽不能一览众山小,却能将远处景色尽收眼底,甚至隐隐还能看见武康城的轮廓。 眼前这片土地有些萧瑟衰败,不复昔日繁华,却依旧是生他养他的故土。 他生于斯长于斯,却不知来日飘零还能否魂归故里。 念及此,沈渊心中五味杂陈。 他在这片故土上其实并没有多少美好的回忆。可他的一粥一饭、一丝一缕皆受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供养,这里还有待他最好的兄长,终究还是让他不舍。 背井离乡之后,他便是真正随水飘零的浮萍,无所归依,自生自灭。 段曦宁负手而立眺望远方,却没什么离愁别绪,迎着山上拂过脸颊的风,满是征服的快意与满足。 江南已是她的囊中之物,接下来只要拿下西蜀,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前朝覆灭之后的两百多年来,哪一个帝王不梦想着能够山河一统,再造盛世,彪炳史册? 她会成为终结这百年乱世的人,重现前朝之盛世。 她要让后世人看看,女皇治下的天下能有多繁华鼎盛。 站在同一处的两人,却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心境。 沈渊收好纷乱的思绪,转头就见段曦宁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一块儿大石头上。 那石头上满是尘土,他忍不住想要出声提醒,却见她毫不在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疑惑地问:“陛下为何要带我来这里?” 段曦宁微微扭头看着他脸上还未散去的留恋,朗声道:“这是你的来处,而大桓将会是你的归处。等去了大桓,你会喜欢上那里的。” 她说这话时神情中充斥着无与伦比的自信,让沈渊也受到了感染莫名生出向往,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 只是很快他就回过神来,道:“陛下未免太过自信。” 虽如是说,他心里却因此升起了几分好奇,想要看看让她如此自信的大桓究竟是什么模样,即便那对他来说可能与囚牢无异。 段曦宁并未计较他语气中的几分不逊,仍旧笑着,那是一种对一切都尽在掌握的神情,视线锁着他的双眸,满是志在必得:“总有一天,朕会收服你,让你心甘情愿做我大桓之人。” 此言如平湖惊雷,令他平静的心湖泛起千层浪,他只匆忙移开视线,掩饰自己眸中瞬间的慌乱,撇过了头,问:“陛下要强人所难吗?” 见他如此,段曦宁笑得愈发肆意:“朕从不强人所难,朕想要的,都尽在掌握,从不失手。” 沈渊余光偷偷瞄着她恣意的模样,忽而在心底生出了丝丝羡慕和向往。 她的人生应当是要风得风,随心所欲,满是快意的吧? 与之相比,他单调苍白、一眼便能望到头的人生,简直无聊透顶,灰暗无趣。 随后他又迅速打消了这样奇怪的想法。 他怎么能去羡慕敌国的皇帝呢? 杂乱又矛盾的心绪,似乎山风也难以吹散。 盯着他看了半晌,段曦宁忽然问:“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那荆国质子的事?” 听她突然这么说,沈渊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却偏偏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应了一声:“是。” “朕当初率军过荆州时,荆国便立即递上降书,由质子亲自来献降书。”段曦宁眺望着远处,娓娓道来,“那质子是荆王的外甥,后被荆王收为义子,对其疼爱胜过亲子。” 言及此,她神情中夹杂着戏谑与嘲讽:“其实朕早就打听清楚了,那是荆王逼迫自己胞妹所生的孽种,本见不得光的,偏荆王又宝贝得紧,才搞什么收义子这一出。” 第14章 “那质子早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自视甚高。递降书是假,想借机刺杀朕才是真。” 沈渊一惊,只觉得她此刻的神情冰冷得可怕:“他以为,朕不过是侥幸沾了父皇荫庇的柔弱女子,是个不谙世事等人保护的小公主,以为只要支开贺兰辛他们,杀朕便是轻而易举的事。” 沈渊心中恐惧腾起:“那陛下将他……” “一掌打死了。”她起身拍了拍身上沾的灰尘,说得轻飘飘的,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人就扔在荆州云梦泽的湖里做花肥。” 沈渊眸中大震,不寒而栗,哑然失语。 段曦宁转头看到他大惊失色的神情,陡然一笑:“你这副模样做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 “我……”沈渊张口不知该说什么,努力将惊恐往回咽了咽,良久,他才问,“陛下,我们该回去了吧?” 她挑眉问:“不想待了?” 不等他说什么,她就痛快道:“是该回去了。” 段曦宁起身牵过拴在远处一颗大石头上的马,灵巧地落在马背上,转头看他。 这次不等她多说什么,沈渊大大方方地自己上马,老实地坐在了她身后,比来时还要拘谨几分。 夕阳渐渐西斜,无限拉长了两人投射在大地上飞速前行的影子。 贺兰辛知道段曦宁只带着沈渊一人就策马出去时,着实吓了一跳。 此处可还是梁国地界,万一梁国有异心,和这沈七公子内外勾结意图行刺,岂不是要出大乱子? 在荆国吃过一回这种亏,陛下怎么不长记性呢? 他少时就是段曦宁的亲卫,自是一直将她的安危看得比天高,以保护陛下为天职。 正焦急地要派人赶紧出去寻她,就见她带着沈渊回来了。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贺兰辛,你在这儿做什么?好好的怎么还看上门儿了?” 段曦宁拉着马缰绳停下来让沈渊先下去,带着几分调侃高声问。 贺兰辛朝她行礼过后,劝道:“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行军在外,出去还是带上亲兵为好。” 段曦宁明白他的意思,瞟了一眼沈渊,大大咧咧满不在乎道:“战事已停,朕不会有事的,不必多虑。” 说着她就翻身下马,把手中的缰绳扔给了他:“既然门都看上了,顺便把马也给朕喂了吧。” 贺兰辛接过缰绳无奈应道:“是。” 沈渊客气有礼地同贺兰辛作揖,眉目平和,彼此不见怠慢。 待贺兰辛牵着马走了,他转头同段曦宁道:“陛下,贺兰将军所忧不无道理。” 段曦宁轻笑着凑近了他盯着他的眼睛问:“有什么道理,你会行刺朕吗?还是会和梁国的人里应外合做些什么?” 她要是连他这样一个藏不住怒气的质子都怕,那趁早还是退位让贤吧,不够丢人现眼的! 沈渊与她对视着,不由地后退半步,挪开了眼,只道:“臣不敢。” 他若懂这些阴谋算计,会使这些手段,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段曦宁负手而立,唇角微扬,带着不达眼底的笑意:“那就好,只要你乖乖待着,朕自不会亏待于你。” 沈渊未置一词,只是静立在原地,定定看着她说完这话便转身潇洒离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8章 班师回朝 桓军在仲夏时分,天还未热得让人受不了的时候,终于回到了国都云京。 入城时,云京万人空巷,到处挤满了迎王师归来的百姓,只为一睹女皇陛下及众将士风采。 大军旌旗飘荡,军容整肃,道路两旁百姓跪伏,山呼万岁。 段曦宁金甲红氅端坐在马上,似乎预料到城中百姓夹道相迎的场面,走得缓慢,身后众将井然有序地跟着。 道路两旁的百姓似乎是敬畏君王,亦或是被众将士透露出来的杀伐之气所震慑,不敢喧哗,屏住呼吸,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看他们从战场归来的英雄们。 好在回朝之后南征各部将士返回驻地,各归其位,入京的将士不算多,不一会儿便能望得到头。 待得将士行远,人群才又恢复原有的喧闹,兴高采烈地议论着方才所见。 皇城长乐门外,文武百官秩序井然地在此迎候。 见段曦宁策马行来,众臣齐齐拱手,高呼万岁,场面煞是壮观。 她淡淡地应了一声,道了免礼,与为首的侍中裴云起简单寒暄几句,便策马顺着天子驰道入宫。 多少年了,他们陛下还是这么喜欢纵马入宫。先帝在时就特意为她开天子驰道,百官自然不敢有异议。 她身后的将士在宫门口便已下马肃立,无人敢在像她一样在宫中策马。将军们随一众文臣井然有序地朝着平时议政的大殿走去。 段曦宁直接快马进了帝王居所乾阳宫,停在了自己的寝殿仙居殿门外。 侍候她的一众宫人早已候在殿外,为首的女官素筠见她疾驰而来,领着众人齐齐行礼。 素筠在云京是一个极为特别的存在。既是统管内廷六局二十四司要务的宫令,又是辅佐陛下起草诏书参预机要的御正,与其极为亲近。 看见素筠,段曦宁心下轻松不少,将手中缰绳扔给一旁侍立的内侍,大步朝殿内走去,朗声道:“素筠,快给朕沐浴更衣,这身盔甲闷死了!” 第15章 素筠笑着跟上她的脚步:“早就为陛下备好汤池了,陛下辛苦了。” “你不在身边,朕都快成乞丐了,身上成天脏兮兮的。”进得殿内,段曦宁便开始同她吐苦水,“这身衣服又穿了好几日了,全是臭汗。还有头发,要脏成鸡窝了!” 素筠上前伺候着她卸甲,嗔怪道:“陛下该让臣随军的,也好有个人贴身照顾,不然您一个女孩子家的,在军中总有许多不便。” “你都病了,万一随朕出征病情加重了怎么办?”段曦宁道,“去的又是江南,万一水土不服,岂非雪上加霜?” 素筠将卸下来的甲胄交给侍立的宫人,交代她们妥善收好,笑着摇头:“臣哪里是那么金贵的人?” “还有贺兰辛在,他像你似的爱唠叨,有事使唤他就行。”段曦宁伸了个懒腰道,“朕这么大人了,没什么事儿的。” 素筠自她幼时起就一直贴身照顾,早已为她操心惯了,又絮絮叨叨地嘘寒问暖了一番,好好看了看她,见她一如往常,这才放心了些。 段曦宁靠在汤池边上,由着素筠给自己捏着肩,发出舒服的喟叹,想起什么来,问:“素筠,宫中还有能住人的殿宇吗?” 素筠回道:“除了小殿下住的景明殿,便只有承明殿了。” 大桓国库向来拮据,自是能省则省。 段曦宁登基后,为了节省宫中开支,命人将所有空着的殿宇通通落了锁。唯有她以前住过的承明殿,素筠舍不得封,日日叫人洒扫着。 “承明殿……在外宫城。”段曦宁思虑片刻道,“那就承明殿吧。你叫人简单收拾一番,能住人就成。” 素筠好奇地问:“陛下打算让何人住承明殿?” “沈渊。”段曦宁道,“梁国带回来的质子,总要找个地方安置。” “梁国质子?”素筠诧异,质子之事,她也听说过,只是未想到陛下会如此安排,犹疑道,“陛下要将他留在宫中?” “质子特殊,总要放到眼皮底下才稳妥。”段曦宁舒服地闭着眼,满脸放松,“况且,大桓约莫只会来这么一个质子,专门开府也麻烦。” 素筠一听便知自家陛下抠门舍不得花钱的毛病犯了,不再多说什么,轻笑着领命道:“臣尽早派人将承明殿收拾好。” 大军班师回朝后的大朝会,照例要论功行赏、抚恤将士。 段曦宁沐浴更衣之后,顿觉神清气爽,心情极佳,连往常总觉得厚重的天子衮冕也不嫌弃了,难得对在她出征后的几位监国辅政大臣和颜悦色了许多。 能从一向爱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的陛下嘴里听几句慰劳中听的话,以侍中裴云起为首的几位老臣只觉老怀甚慰,这些日子的辛劳皆不值一提。 对武将们的论功行赏亦恰如其分,众人皆心服口服,未有不满,一派祥和。 平常总是吵吵嚷嚷的朝堂,在难得的和睦中顺利结束。 段曦宁出征许久,朝中大事都交给中书令程庆之、侍中裴云起暂理。 二位毕竟只为臣,行事总有不便,有些政务还是需得她亲理。她处理军务是一把好手,处理朝政时却总不耐烦这些文绉绉的琐事,更不喜同人扯皮。 偏偏朝中总有老家伙同她较真。 梁国质子入桓,她只觉得既已吩咐素筠安置,便没什么再议的地方。 可是有了她在军中大晚上的直接把人召入大帐的先例,纵使她自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不少朝臣却不由地多想。 那位沈七公子品貌非凡,他们的陛下就这么直接把人放在宫中,孤男寡女的,难保不会有什么。 陛下风华正茂,还未成亲就先和一个质子不清不楚的,总归有损清誉。 侍中裴云起更是引经据典地论述此事如何不合祖宗礼法,如何易招人非议,如何于朝政不稳,慷慨陈词条条有理,看起来占尽了大义,叫人不由想附和他。 可惜他的巧舌如簧能对付得了一般人,唬不住从开蒙起就跟他打交道的段曦宁。 听他这么扯,段曦宁直接噼里啪啦地堵回去了:“大桓立国以来,只有父皇与朕两代君王,不合哪个祖宗的礼法?朕将人安排在皇城,又不是后宫,如何遭人非议?质子放在朕眼皮子底下,如何就于朝政不稳了?” “这……”裴云起只愣了一下,又准备长篇大论,再劝她一劝,“一个质子怎能居于宫中?” 他乃原齐国旧臣,后来先帝起兵代晋,见他有大才,礼贤下士,建立大桓后又委以重任,先为幕僚后入门下省为相,一直颇得重用。 段曦宁即位以后,收拾了一批不听话的大臣,却留了时常跟她唱反调的裴云起。 实在是这人文采斐然,尤其是写的檄文慷慨激昂,引经据典,抑扬顿挫,每次都能鼓动着全军将士义愤填膺,士气高昂。 骂人骂得相当有水平,用词讲究,不带一个脏字儿,却能骂得人无地自容,堪比诸葛亮骂王朗。 段曦宁以前骂人都是跟军中的老兵痞学的,一般只会问候对方三代血亲,直指祖宗十八代教养问题,偶尔磕碜一下下三路,没几个干净字。 自从即位后整天跟裴云起掐架周旋,她都觉得自己骂人的本领青云直上,也会不带脏字儿地寒碜人了。 此刻见这老家伙还没完没了,段曦宁不耐烦地皱眉叫停:“得,得,得,住处而已,你至不至于扯这么多闲淡?住哪儿不是住?” 第16章 裴云起听了立刻反驳道:“内廷要地岂可等闲论之——” 段曦宁立刻给他堵回去:“是外宫城,什么内廷,张嘴就胡咧咧,一把年纪了这么爱操这闲心,要不朕调你去内侍省?” 内侍省是宦官待的地方,裴云起可没这么想不开。 同段曦宁了解裴云起一样,裴云起也知道陛下这是不耐烦了。 她愿意给你脸跟你扯皮,自然你说什么她都不会动怒,还会笑呵呵地跟你斗嘴玩儿。 可她要是不耐烦了,你不见好就收顺着台阶下,她翻脸就能把递出来的台阶踹翻,跟泼皮无赖一般,什么混话都能说出来。 再牙尖嘴利的书生也怕混账,滔滔不绝的裴大人识相地闭嘴了,打算且观望看看。 他们陛下自小就极有主见,虽爱看脸,却不像是个色令智昏的人。 罢了,只要妨碍不了大桓的江山社稷,如她所说,一个住处而已,不必一直揪着不放,给她找不痛快。 大概是理政多年,与文臣打交道多了,段曦宁脾气也被磨得好了不少,没再说什么不中听的,反倒是拿出了一张纸,让宫人递给裴云起看。 裴云起一头雾水,纸上是一小段文章,看笔迹确实是出自陛下之手。可自家陛下什么文采他是清楚的,这不像她能写出来的文章。 “陛下,这是?” 段曦宁问:“你觉得如何?” 裴云起带着几分疑惑,如实道:“行云流水,妙笔生花,见解独到,甚好。” 难不成出去打了一仗,陛下这是开窍了,文章都写这么好了? “那就好。”段曦宁满意地点点头,约摸看出了裴云起的疑惑,知道被他怀疑文采了,没好气道,“非朕所写,是沈渊的文章。” 她一向记性不错,那天看过沈渊的手札之后,回去便在一张纸上把印象最深刻的一段默了下来。 “原来如此。”裴云起囫囵听了,顿觉恍然,只觉心中困惑被解开了大半,意识到她后半句说的是谁,又急忙问,“陛下此言何意?” 段曦宁将文章收好放在一旁,顺手抽了一本要看的奏章,故意卖关子:“你猜?” “臣……”裴云起一噎,就见她低头翻开了手中的奏章,约摸不想再搭理他,只好主动问,“陛下是看上了沈公子的文章?” 段曦宁快速翻完手上的奏章,提起朱批注了几个字,又放到另一边换了一份看,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悠悠道:“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裴云起端坐着狐疑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豁然开朗:“有道是,贤才之臣,入楚楚重,出齐齐轻,为赵赵完,畔魏魏伤。陛下有礼贤之心,是我大桓社稷之福。” 一下被猜中了心思,段曦宁脸上带着不算明显的笑意,看起来心情不错。 她合上刚批阅完的奏章放到了另一边,又拿了另一份打开来看,并未顺着裴云起的话,而是道:“大桓的窟窿,非一二贤才可填。朕要的是枝繁叶茂,如林之盛。” “陛下高瞻远瞩。”裴云起拱手恭维了一句,免不了唠叨,“这沈七公子,如何安顿,陛下可要多加思量,切不可草率。” “朕晓得。”段曦宁的目光一直黏在手中的奏章上,头也不抬地下逐客令,“忙你的去。” 见自家陛下都忙成这样了,裴云起也不好一直坐在这儿唠叨着吃闲茶,便起身告退。 待他走了,段曦宁看完手中的奏章,又拿起了自己抄写的那段儿文章,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9章 少年英才 沈渊到承明殿时,满腹疑虑,不知这位女皇陛下为何如此安排。 既来之,则安之。 反正那位陛下的心思他一向是猜不透的,便不多费心思,随遇而安,反正再差也不会比在梁宫时更差了。 正站在庭中,看着商陆与承明殿的宫人将他带来的书及一应物什搬入殿中时,余光瞥见大门外一颗小脑袋在不停地张望。 沈渊过去客气地询问:“小公子,可有要事?” 这孩子约莫九岁左右的样子,非常自来熟地走了进来,好奇地问:“你就是我阿姐从武康带回来的漂亮哥哥吗?” 这是什么形容? 沈渊微不可察地眉头微皱,“漂亮”这个词是沈濯那帮人总喜欢用来讽刺他的词,令他感到不适。 可眼前这个孩子显然并无恶意。 他不悦的情绪一瞬而逝,见这孩子眉眼间隐约与段曦宁长得有几分相似,很快猜出了他的身份,客气询问:“你是……大桓的小殿下?” 段景翊笑容灿烂,很是热情道:“我叫段景翊,你跟阿姐一样叫我翊儿就好。” 他便是段曦宁的幼弟,也是大桓先皇唯一的皇子。因是宫婢所出,并不得先皇重视。段曦宁对他倒是不错,还专门指了少傅悉心教养。 此次南征,段曦宁也是带着他的,只不过因沈渊一直躲在自己帐中,未曾见到过。 沈渊对大桓所知甚少,心中不免疑惑,大桓的先皇明明有皇子,为何会将皇位传于如今的女皇呢? 从未有过如此先例,此事称得上千古奇谈了。 他自己尚且是自身难保,也没心思打听大桓皇家那些事,便没有深想,只当是大桓先皇不拘一格,唯重才能。 自前朝覆灭之后,百余年的乱世之中什么奇事都出过,纲常名教早已被践踏过无数次。 第17章 传位于公主,在那异闻频出的乱世中,实在算不得多么惊世骇俗。 段景翊盯着他看,满眼惊艳地称赞道:“沈七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那是一种由衷的赞叹,并不像梁国那些人提起时总带着轻蔑和鄙夷,仿佛他已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一般。 沈渊客气地问:“小殿下,到此有何贵干?” 段景翊热情地拉着他的胳膊出了殿门,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殿宇,道:“沈七哥哥,我就住在你旁边的景明殿,以后你若得空,都可以来找我玩儿哦!” 沈渊微微一愣,眉目温和地应道:“好。” 乾阳宫宣政殿内,段曦宁看着进来的老者,起身道:“老头子,今日怎的想起来进宫了?” 老者头发花白,精神镌烁,双目炯炯有神,周身气质透着儒雅端正,一看便知是位年高德劭的大儒。 此人正是段曦宁的授业恩师,梁老太傅。 梁太傅为人向来和蔼可亲,面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亲切得仿佛是寻常人家中疼惜小辈的祖父,丝毫看不出一代大儒的威严。 一听她叫老头子,他胡子抖了抖,气鼓鼓地训斥:“老头子老头子,不老也被你叫老了!叫先生,先生!当皇帝的人了,还这么不庄重!” “跟我还装什么大尾巴狼?”段曦宁嗤笑一声,叫内侍给他看座、上茶,这才坐了回去,“这儿又没外人。” 跟小时候拔他胡子、给他茶壶里放花椒面儿比起来,她现在不知道庄重了多少。 梁太傅哼哼了一声,问:“让你找的人呢?” 段曦宁无赖道:“没找到。” “是没找,还是找了没找到?”梁太傅知道她什么德行,直白地问,“老头子交代你的事,你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是不是?” “诶!老头子,这你可冤枉我了!”段曦宁反驳道,“这回我可是听你的,好吃好喝地待吴兴沈氏那帮人,好言好语打听,真没找到你说的什么竟陵先生!” “那你打算怎么办?”梁太傅瘪了瘪嘴,“难不成让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给你教一辈子的书?” 段曦宁揶揄道:“这不是正好叫你有事做,省得你个臭棋篓子出去祸祸人。” “你才臭棋篓子!”梁太傅气得当即就要跳起来,“我昨天还赢了三局!三局!” 段曦宁嫌弃而又直白:“学宫里那帮学子谁敢不给你面子?人家尊师重道,你还当真了?别忘了,你可从来都没赢过我。” 梁太傅泄了气,愤愤地想,谁知道这家伙心眼儿怎么长的,马蜂窝似的,下棋的时候怪招频出,谁能赢了她就有鬼了。 “那不一样!”梁太傅说回正题,给自己找找场子,“学宫总要后继有人。” 段曦宁不死心地问:“大桓这么多人,太学学子也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当真就没有能入的了你法眼的,非得要那个竟陵先生?” 梁太傅正色道:“你不懂,吴兴沈氏可是天下士林正统,竟陵先生是如今沈氏最负盛名的大儒。若得此人效忠,日后何愁天下士人不心向大桓?” 段曦宁微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有魏武遗风的大儒。” 眼见梁太傅又要吹胡子瞪眼,她及时止住了话头,问:“老头子,你可有想过,这人应该将近知天命之年了吧?还能再活多少年呢?他之后我又该找谁?” “这……”梁太傅一时哑然,知道生老病死乃是常事,此事无解。 “还有……”段曦宁接着问,“他若真能看在你的面子上效忠大桓,为何不早些来,反而要躲起来?” 梁太傅叹了口气:“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段曦宁挑眉道,“或许我能找到更年轻,更愿效忠大桓的人呢?” 梁太傅听得此言便明白了她的打算:“你是说你带回来的那娃娃?那个娃娃才多大?还是梁王的孩子,如何能成?” “那可不一定。”段曦宁带着自信笃定的笑容,“我若真想拉拢谁,便一定能叫谁对我心悦诚服,你信吗?” 这话若是旁人说,梁太傅定然是不信的。 可她不是寻常人,做过太多寻常人做不到的事。 梁太傅有些迟疑,提议道:“不若你将那娃娃叫来,我先见见如何?” “不急。”段曦宁嘴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回头我先给你他的手札看看,改日我再带他登门拜访。” 知她自有打算,梁太傅便不再多言,起身告退。 段曦宁起身送了送他,嘴不善地戏谑了几句,差点儿又将他气得一蹦三尺高。 回来时,她想起了什么,问素筠:“承明殿那边,有何动静?” “那位沈公子,自住进去之后便只待在殿中看书,不与人来往。”素筠如实禀报,“反倒是小殿下,常去串门。” 段曦宁凉凉地问:“他闲得慌吗?还是先生交代的功课太少了?” “约莫是将沈公子当做玩伴了。”素筠道,“宫里就小殿下一个孩子,确实冷清。” “走吧,叫人备撵,去承明殿看看朕的少年英才。”段曦宁未再多说什么,悠悠道,“牛都朝太傅吹出去了,总不能食言。” 承明殿作为曾经的长公主居所,承明殿富丽堂皇,恢弘大气。除主殿以外还有东西侧殿及配殿,另有后殿和几所客院,地方十分宽广。 第18章 如今只有沈渊住,他又是个喜好安静的,踏入殿门只觉万籁俱寂,分外清幽,仿佛一脚踏离尘世,到了某位世外高人的隐居之所。 段曦宁在殿外远远地听见一阵悠扬的琴音。听着是挺悦耳的,她也听不出到底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在这样暑热躁动的天气令人心绪宁静,散去了许多烦躁。 她不善音律,除了桓军庆祝大胜时奏响的破阵乐,别的曲子在她耳朵里调调都差不多。 坐在步撵上听了一会儿,她也不再难为自己浅薄的音律,敲了敲扶手让内侍将步撵放下,起身摆手让随侍的宫人候在殿外,独自朝殿中走去。 这时琴声也停了,沈渊迎了出来,朝她恭敬地长揖行礼。 或许是眼神清澈的缘故,沈渊抬眸时总是显得很天真无辜,那有几分稚气未脱的脸庞让段曦宁十分想上手捏捏。 干咳了一下阻止自己这一略显轻浮的想法,看着熟悉的宫殿,她问起:“如何,朕这承明殿住着可舒心?” 她扫视一番,颇为怀念道:“这是朕出生时父皇就为朕备下的,那边还有同年种的海棠树。” 沈渊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陛下为何让臣居于此处?” 如果可以,他宁愿住在偏僻的别馆偏宅,求个清净,也不想住这里。 既离得她太近,又易惹人非议。 段曦宁顾左右而言其他:“这承明殿不好吗?正好跟翊儿的景明殿挨着,还能做个伴儿。” 沈渊眉目低垂,只道:“臣唯恐受之有愧。” 段曦宁缓步踏入殿中,抬眸四下打量着,轻哼:“住处而已,住便住了,又能如何?” 沈渊一噎,无从反驳,见她不为所动,不好再揪着这件事多说。 如她所说,一个住处而已,没必要为这点小事去惹她。 段曦宁看他这思绪郁结的模样就觉得好笑,抬手去抚他的眉心:“你这孩子,小小年纪怎的跟个老头子一般,愁容满面的。你看看翊儿,整天没心没肺的,什么都不忧。” 沈渊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躲开她的手,小声反驳:“我不是小孩子了。” 段曦宁一笑,不在意地收回手,径直坐在了茶桌前的坐榻上。 第10章 琴音悠扬 正殿中一隅如今被辟成了一间颇具古意的茶室,一方低矮的茶桌上摆着整套精致的青瓷茶具,茶壶还冒着热气。 沈渊跟着进来,立在一旁,不知她因何而来,带着些许疑惑看着她,见她径直拿起茶壶倒了一杯就喝,欲言又止。 “站着干什么?坐。”段曦宁抿了一口茶,抬眼见他还站在原地,指了指对面道。那自得的模样,仿佛这是她的住处。 沈渊在她对面落座,委婉道:“这茶旧了,臣重新为陛下沏壶茶吧。” 她喝的是他的侍从商陆随意泡来给他解渴的,并不是那么讲究,用的茶也不算上好,给她喝着实有些怠慢了,唯恐她会不悦。 段曦宁不疾不徐地将一杯茶喝完,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扫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她知道很多文人墨客泡茶都有一大堆讲究,有些好奇这能弄出个什么花儿来。 看着他上手开始忙碌,她状似漫不经心问:“谁教你的?” 她一问话,沈渊便有些紧张,以为她是在问茶的事,如实回答:“臣自己看书学来的。” 她又接着问:“读书呢?” 他答道:“是兄长开蒙,后来兄长忙于朝政,便由着臣自学。寻常无事,看看书打发时间。” 段曦宁捏着茶杯审视着他,似乎在考量他这话的真假。寻常士族子弟读书都是由先生教导的,他自己读书,无人引导便能读得那样好? 她审视的目光令他莫名有些紧张,不知自己哪句话没说对。 看着他的神情,她却灿然一笑:“朕又没说什么,紧张作甚?” 沈渊垂眸,依旧十分拘谨,只面上还算镇定自若,井然有序地摆弄着茶具。 段曦宁又随口问:“你整天在做些什么?” 沈渊一板一眼,老老实实道:“看书,弹琴。” 她听了忍不住调侃:“你小小年纪,怎的过得如此单调,跟个老头子似的!” 沈渊正是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懂事的大人的年纪,听不得她总说他年纪小像小孩子。 为她斟上一杯新泡好的茶,他小声反驳:“我马上便要十六了。” 段曦宁乐了,戏谑:“哟!都快十六了,了不得,是个懂事的大人了。” 自觉是个“懂事的大人”的沈渊有几分愕然,从没想过这位女皇陛下还有爱与人玩笑的一面,一时发懵。 逗过他之后,段曦宁才正经了些,状似随意地提起:“朕记得你有位被人称尊为竟陵先生的伯父,云游四海,见识广博,弟子众多,怎么在武康从未见过?” 说起来,这次她对梁国用兵,一是看上了梁国物产丰饶,想用大批贡赋能周转一下大桓捉襟见肘的国库,二则是为这竟陵先生而来。 吴兴沈氏如今还能在天下士林中享有如此盛誉,泰半功劳要归于这位竟陵先生。 他自少时便教书育人,门下才子颇多,天下的读书人,即便不出自他门下,也能与他扯上一些关系,称一句桃李满天下也不为过。 段曦宁想笼络文人,选拔文官,最快的办法就是笼络这位桃李满天下的竟陵先生。 第19章 若他效忠大桓,何愁天下文人不云集响应? 她虽在太傅面前满不在乎,但这些道理她心里清楚得很。 按她的想法,这便是擒贼先擒王,只是老头子不许她乱说就是了。 她倒不急,横竖老太傅身子骨还硬朗,顶个十年八年的不成问题。况且文人又不像武将,拉过来就能助她征战四方开疆拓土。 但没有哪位君主会嫌自己手下人才多。 沈渊这伯父名气大得很,时常有人向沈氏族人打听,因而他也没多想,摇摇头道:“大伯父许久未回武康,臣也不知其行踪。” 他与这位伯父见过的面屈指可数,上次见这位伯父还是许多年前在他母后的祭日时。 那时他还小,只记得是个温和儒雅的长辈,比父王要亲切得多,其余的便没什么印象了。想打听竟陵先生,找他实在是找错了人。 段曦宁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的眼睛,似在辨别这话真假:“沈渊,你说过谎吗?” “人无信不立。”沈渊认真得像极了回答先生问题的学子,“臣从不撒谎。” “真是个好孩子。”段曦宁唇角轻扬,眉眼微弯,“记住,说谎的都不是好孩子,要断舌头的。” 怕她不信,他又认真地强调了一遍:“臣真的不知大伯父的行踪。” “朕又没说不信。”段曦宁见他如此,笑意愈发明显,“臣来臣去的,更像那帮迂腐的老古板了。” 他被这么调侃,闭了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颇感无措。 她盯着他的眼睛,将其中的情绪一览无余,只觉有趣。 她身边很少有人会像他一样,把什么都摆在脸上,写在眸中,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 明明已经十五了,却比九岁的段景翊眼神还要清澈几分。 饮尽杯中茶,她顺带称赞了一句:“这茶不错,叫什么?” 沈渊介绍道:“这是产自顾渚山的顾渚紫笋,臣还有一些,陛下若是喜欢,便送给陛下。” 他是想投其所好,孰料她根本就不是爱茶之人,立即回绝:“别,好茶给朕无异于给牛嚼牡丹,白瞎了好东西。” 给自己茶杯又满上,她故意逗他:“再说了,朕稀罕的也不是这一杯茶,而是……泡茶的人。” 正对上她视线的沈渊仿佛被她的目光灼到了,急忙移开了视线,满是不自在:“陛下说笑了。” 段曦宁盯着他轻易泛红的耳根,觉得有趣,没见过这么大个人还有这么容易害羞的,捏着茶杯慵懒地往后一靠,笑意吟吟地问:“方才你弹的什么曲子?再弹一遍朕听听。” “是《云水禅心》,陛下若喜欢,臣为弹奏。” 沈渊介绍着曲名,起身跪坐在了琴前,悠扬空灵的音律自指尖倾泻而出,听得人身心舒畅。 段曦宁一手支着脑袋,一手像捏着酒杯似的捏着茶杯,心情愉悦地欣赏着他弹琴的样子。 琴弹得好,文章也写的不错,关键是模样也养眼,如此美玉,怎么就没生在云京呢? 难不成,这满云京的运道都用来生她这天之骄女了? 沈渊弹得专注,却因无法忽视盯着她的目光,一时晃神谈错了一个音,赶紧让自己更加专心,以防再弹错。 待一曲终了,他抬头看去,想知道对方是否满意时,却见她闭着眼睛,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睡着了,手中还捏着空了的茶杯。 “陛下?” 他唤了一声,见她没应,便起身来看,又唤了两声,还是不应。 他弹的曲子有这么无聊吗?都能把人听睡着。 他有些挫败。 她还是像在军中似的,墨发高束,闭着眼睛时却少了几分威严,多了一些亲和,似乎已酣然入梦。 沈渊在她对面落座,并不敢贸然靠近。 想起她说过那荆国质子被她一掌打死的事,仍心有戚戚焉,只怕自己也步了后尘。 可眼前之人,似乎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可怕。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她依旧还未醒,沈渊犹豫良久,大着胆子起身过去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手刚碰到她肩膀就被钳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惊慌,伴随着茶杯落地的声音被她一把扭着胳膊按住,咽喉也被紧紧扣住。 只听得她一声低喝:“什么人?” 沈渊喘不上气来,求生的本能让他挣扎起来。 段曦宁完全是出于本能,看清是沈渊就立刻放手:“是你啊。” “你弹完了?什么时辰了?”她看着被按到椅子里的沈渊还有些迷糊,“朕睡着了?” 沈渊竟缓了口气,起身回答道:“有一盏茶的工夫了。” “才这么一会儿?”段曦宁也诧异于自己这么快就睡着了,又坐了回去。 沈渊在她对面坐下,挑了只干净的茶杯给她斟了杯新茶。 她捏着茶杯抿了一口,转而问起:“你来了也有些时日了,觉得我大桓如何?” 沈渊思量了一下,却只给了一个让她有些意外的答案:“陛下,臣不知道。” 他从来了以后从来没有出过门,一直待在承明殿中,如何知晓大桓的风土人情如何? 虽然没出过门,这里却比梁宫要清净不少。偶尔有宫人对他好奇,偷偷来看他长什么样,却无人打搅他,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不像在被沈濯母子把控的梁宫里,他做什么都要担心被人突然打搅,时常会卷进一些是非,总是过得心绪不宁,几乎要到惶惶不可终日的地步。 第20章 段曦宁很快明白他是不出门才说不知道,便道:“那就有空多出去看看。” “是。”沈渊客气地应了一声。 又喝了一杯茶,段曦宁便将空了的茶杯放下,起身道:“朕该回去了,茶不错。” 说罢起身要走,却被他叫住:“陛下。” 他将当初她在楚宫给他的匕首呈上:“臣并非习武之人,这匕首放在臣这里不过是蒙尘,还请陛下收回。” 自从听到那荆国质子的事,他便觉得这匕首是烫手山芋,放在他手里让他坐立不安,不如还回去,以示自己并无行刺之心。 段曦宁负手而立,根本没有伸手接的意思:“朕送出去的东西便没有收回来的理,留着吧。” 说罢大步流星地出了殿门,回乾阳宫去了,仿佛她只是来喝杯茶听听曲的。 第11章 名剑棠溪 沈渊目送她走远,回想方才发生的事,一头雾水,不知她为何会突然过来,是一时兴起还是专门过来有何要事? 看了看手中的匕首,只好无奈地收起。 段曦宁一来便吓得缩了起来的侍从商陆,见她走了,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公子,您可还好?那女皇没把你怎么样吧?” “无事。”沈渊轻轻摇了摇头。 他一转头,商陆就看到了他脖子上的掐痕,惊得要跳起来:“公子,你脖子上怎么了?女皇掐的?” 沈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子,想起方才的事,不在乎道:“没什么,误会,一会儿就好了。” 商陆不信追问:“真的没事吗?这掐痕实在吓人!” 沈渊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点点头:“真没事,我不是好好的吗?” “那就好。”商陆稍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道,“吓我一跳。” 沈渊站在窗边负手而立,透过窗棂看向天际的飞鸟,忽然道:“商陆,我们改日出宫去看看吧?” 乾阳宫宣政殿内,素筠把段曦宁批阅过之后扔得乱七八糟的奏章收好,又将今日从政事堂送来的奏章分门别类放在案头,一抬头就见段曦宁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她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迎了上去,问:“陛下,去了承明殿一趟,觉得如何?” 段曦宁若有所思地问:“素筠,朕很吓人么?” “哪里会?”素筠瞪大了双眼,像只护崽子的老鹰,“陛下向来不拘小节,平易近人,何人胆敢诋毁陛下?” “没人说什么。”段曦宁坐下来,眼看她就要跳起来找人拼命,赶紧给她顺毛,“朕只是想不明白,沈渊仿佛很怕朕。” “沈公子?”素筠讶然一瞬,便不觉着奇怪了,“他怕您,不好吗?有了畏惧,他便不敢造次。” “可畏惧只有一时之效用,朕想要的是忠心。”段曦宁道,“心悦诚服才是长久之道。” 素筠提醒道:“您是大桓的皇帝,他只是梁国质子,自然会有敬畏之心,难生其他。” “是吗?”段曦宁将信将疑,不满道,“可是那天朕可还带着他出去骑马了,他怎的还怕?不识好歹,朕的马那是谁想骑就能骑的吗?” 素筠错愕:“您带……沈公子骑马?” “对啊。”段曦宁点点头,“朕看他一个人总闷在帐子里,带他出去透了透风。” 素筠询问:“那您是不是同他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段曦宁回想了一下,“朕觉着他应当是很想知道荆国质子的事的,就主动告诉他了。” “荆国质子的事?”素筠惊呼,“您是怎么同他说的?” 荆国质子的事,她在军报上看到过,自然知晓。 于大桓来说,此人当真是死有余辜。 可是听在同为质子的沈渊耳中,犹如杀鸡儆猴,不怕才怪。 段曦宁理所当然道:“实话实说啊。朕看他也是实诚人,应当是想听实话的。” 素筠一时无言以对,无奈轻笑提醒道:“陛下,这种事哪里能实话实说?您这是要将人吓死。别忘了,沈公子也是质子。” “朕知道啊……”段曦宁刚要说什么,止住了话头,“朕不是这个意思,朕只是想让他老实点,别像荆国那小王八蛋似的找死。” 素筠又问:“今日,陛下没做什么吧?” “没啊。”段曦宁摇了摇头,“就说了几句话,喝了杯茶,听他弹了琴,还有……” 说着她就想到了什么,渐渐止住了话头:“朕听睡着了,他想叫朕,被朕一把掐住了脖子……” 看素筠无语问苍天的模样,段曦宁在她开口前立即找补:“朕可没用力,是他自己靠近的,朕手下留情了!” 素筠叹了口气:“陛下,要不您没事儿还是别去找沈公子了,再去几次他可真被您吓死了。” “行吧行吧。”段曦宁撇了撇嘴,不免嫌弃,“真是书生胆小!” 沈渊有了出宫去看看的打算,担心直接出去会被人拦下。 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贸然出去只怕也找不回来,若是被那位女皇陛下误会他要潜逃,那真是要大难临头,小命不保。 为求稳妥,他先让商陆去打听了一下宫中的采买什么时候出宫,同他们一道,也能搭个便车。 宫中采买的管事是位不苟言笑的大婶,据说是某位阵亡将士的遗孀,行事利落果决,颇有威望。 听商陆说明一切,便答应了带他们出宫。 第21章 一路坐着采买的马车,渐渐走到了市集上,车外由一片安静变得喧闹起来,令人能直接感受到市集上的繁华与热闹。 仿佛从阴冷幽静的地窖一下子投入盛夏暖阳之中。 这对沈渊来说是十分新奇的,他一直待在宫中,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民间烟火气,只觉得周边一切都鲜活了起来。 采买的人将他和商陆放到了市集上,约定好还在这儿来接他们,就去做自己的事了,不再管他们。 沈渊和商陆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瞪大了眼睛,满是好奇与兴奋。 他们沿着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看哪里都新奇,只觉得眼睛根本不够用,恨不得再长一双眼睛。 沈渊从未接触过宫墙之外的民间,如同刚刚从鸟巢里面出来的雏鸟,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手和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商陆到底出自民间,比沈渊要更了解,主动领着沈渊逛。 他是个嘴馋的人,看见街边的小吃就想买,手上嘴上一点儿不闲,还不忘给沈渊塞吃的。 沈渊来者不拒,也不矜持,跟着他吃了一路,最后捧着个热乎乎的烤地瓜打算收尾时,遇上了一身甲胄的贺兰辛。 贺兰辛以为自己看错了,走近了才发现这个捧着个烤地瓜在路边啃的人竟真是那个斯文秀气如谪仙般的沈七公子。 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出声唤道:“沈……沈公子?” 猛然遇见他,沈渊有些尴尬,手里的烤地瓜都不知该往哪儿放,颇为不自在地同他颔首:“贺兰将军。” “真是你?”贺兰辛看了看他们两个,疑惑,“你们怎么会出来?” “出来随意看看。” 沈渊一边回答一边用油纸将手中的烤地瓜默默包好,想着揣回去热热还能吃。 他也好奇地问:“贺兰将军这是?” 他记得贺兰辛仿佛是段曦宁的亲卫来着,不是应该在宫里吗?怎么会在外面? “陛下调我接掌云京防卫。”贺兰辛简单提了一句,并未多言。 大桓的武将调动沈渊不好多问,只与贺兰辛一边走,一边寒暄。 贺兰辛本是出来巡防,顺便想换把好剑。 他是爱剑之人,不喜用军器监配给武将的剑,听闻南市最大的铸剑阁新得了一批名剑,便抽了空过来看看。 铸剑阁老板是一个极热情的人,看见哪个来看剑的人都像见着了亲兄弟姐妹似的,说话漂亮又中听,熟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技巧。 他看贺兰辛甲胄在身,明显懂行,不敢乱说,便捡好用又算不上多贵的利器介绍。 又见沈渊衣着气度皆是不凡,像是不懂兵器的富贵公子,便一个劲儿地同他介绍各式花里胡哨的佩剑。 大桓尚武,富贵人家的子弟,即便不会武功的也都爱佩一把花里胡哨的宝剑装样子,老板以为沈渊也是这样的人。 沈渊不会武,对刀剑也并无兴趣,不过是跟着贺兰辛闲逛进来看看。 这会儿听这老板说得头头是道,言称云京人皆喜佩剑,又见贺兰辛也在挑选长剑,忽然在想,那位女皇陛下会不会也如贺兰辛一般喜爱名剑? 不如投其所好? 那位女皇陛下明里暗里三番两次敲打警告,不过是担心他心怀不臣罢了,若能投其所好,叫她消除戒心,或许就不会三番五次找他麻烦了。 老板本就是奔着刮油水来的,见他有意要买,便领着他上楼去看号为中原九大名剑之首的棠溪。 沈渊虽不懂宝剑,棠溪之名却是听过的。 此剑春秋时诞生于冶铁铸剑圣地西平城,传世千年。 可惜,当年中原大乱,棠溪城被夷为平地,此铸剑绝技就此失传,而今存于世的棠溪宝剑便极为珍贵,千金难求。 沈渊既是打算送给段曦宁,自然想越贵重越好,便很爽快地买了下来。 贺兰辛挑好称手的剑,抬头见老板拿了把宝剑与沈渊一同从楼上下来,心中不由地警惕起来。 一个质子,突然跑出宫来买兵器,这是想做什么? 压下心中的猜忌,贺兰辛面色如常问:“沈公子买这么一柄剑,可是有心习剑法?” 老板笑得牙不见眼,将擦拭得锃亮如新的棠溪剑用一做工精良的木匣装好,仿佛这不是什么利器,而是易碎的瓷器玉器。 商陆接了过来,重得他差点儿栽一跟头。 听贺兰辛这么问,也是不解地看向沈渊,不明白自家公子怎的好好的要买一把这么贵的剑。 寻常剑最多不过二三两,这剑却要千两,这不是浪费银子吗? “在下一介书生,自是无心刀兵。”沈渊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这下贺兰辛心中的猜疑愈发重了几分。 从铁匠铺出来后,贺兰辛知会了一声采买的宫人,亲自将沈渊他们送回了承明殿,转而就去找了段曦宁,把今天见到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第12章 没憋好屁 段曦宁听了哭笑不得,从小到大她的亲卫里面就数贺兰辛防备心重了,几乎要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从前有宫人不小心在她面前打碎一个茶杯,都会被他疑心是否要行刺。 她无奈地问:“贺兰辛,你当真觉得朕有那么容易被刺杀?” 贺兰辛一板一眼道:“陛下安危大过天,自该小心为上。” 自他做了她的亲卫,从小到大已见过了无数次各式各样的暗杀,有太多人想要取她性命了。先前又出过荆国质子那档子事,他不得不防。 第22章 段曦宁一手支颐,一手拿着奏章翻看,似是随意一句:“贺兰辛,无道昏君才会惶惶不可终日。杯弓蛇影,非帝王风范。” “臣自少时护卫陛下,职责所在,还望陛下见谅。”贺兰辛依旧坚定道,“沈公子出宫之事,不知陛下事先可知?” “这可是朕的皇宫。”段曦宁轻笑,“莫说是出去两个大活人,就是飞出去两只鸽子,你说朕会不会知晓?” “那便好。”贺兰辛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拱手道:“是臣冒昧了。” “无妨。”段曦宁合上了手中的奏章,坐直了些,转而问,“朕让你重整云京十六卫,如何,可有头绪?” 专门进宫一趟,贺兰辛也不是为了告个状而已,没有忘记自己的正事,拿出了早已写好的奏章呈给她:“陛下,臣之所想皆在此奏章之中。” 段曦宁简单翻看了一下,不吝称赞:“上回的奏章就写得不错,比不少官府的文法吏都强,你若是去做文官,定然也是不差的。” “陛下莫要玩笑。”贺兰辛生怕她心血来潮,赶紧谦虚地道了一句,说着又想到了另一件要紧事,询问,“陛下,伏虎为人冲动莽撞,粗枝大叶。将期门军交给他,由他宿卫宫廷……是否不妥?” 段曦眉头微挑,似笑非笑地问:“怎么,给你升官你还不乐意,还惦记着期门军呐?” 贺兰辛既通文墨,又通兵法,跟着她南征时亦军功卓著,是个不错的将才。她有心提拔,自然不会再让他只做一个小小的期门军统领。 宫中宿卫同样重要,她考虑接替贺兰辛的人选时也很慎重,选了与他一样自小做她亲卫的伏虎。 贺兰辛急忙解释:“臣绝无此意,只是心系陛下安危。” 他跟了她十几年,她不至于这点信任都没有,意有所指地问:“贺兰辛,你知道对君王来说,臣子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不等他回答,她就继续道:“是忠心,是要明白自己食谁之禄,该担谁之忧。” 贺兰辛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他们都是先皇当年亲自为她挑的亲卫,后来这些亲卫外放的外放、阵亡的阵亡,到如今还留在京城的就只有他和伏虎两人。 仔细思量,确实伏虎更合适统领期门军,他便不再多言,转而告退。 刚要出乾阳宫的大门,他就被人叫住了:“老贺,老贺!” 贺兰辛现在听见这个称呼就想扶额,都懒得纠正他。 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明显带着辽东口音的人是谁。 还来不及回应,对方就冲了过来,一掌拍在他肩上:“老贺!我叫你呢!” “我听见了。”贺兰辛生无可恋地转头,对方比他高半头,壮得跟熊似的,力气还大的出奇,拍这一下就让他忍不住龇牙咧嘴,“伏虎,说了多少次了,我姓贺兰,不姓贺。” “我知道啊。”伏虎一脸无所谓,露着一口洁白的大牙,笑起来显得有几分憨厚,“这不是顺嘴了嘛!都自家兄弟,叫着多亲!” 伏虎与贺兰辛一样,都是段曦宁的亲卫,二人算是一起长大的。贺兰辛稍长几岁,待伏虎如兄长,也没少为他犯愁。 段曦宁挑人总会挑好看的,因而哪怕是伏虎这般高大的,也有张浓眉大眼的俊脸,若能严肃些,看起来也是极为英武的。 可惜这人脑子全用来长个儿了,没心没肺的,时常咧着大嘴笑起来像只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傻狍子,什么好脸也白长。 伏虎瞅了一眼乾阳宫正殿的方向,搭着他的肩问:“你刚从陛下那儿出来啊?” “嗯。”贺兰辛应了一声,叮嘱道,“这回陛下让你统领期门军,定要万事当心,莫再胡来。回头再惹出大祸,陛下想保你也难了。” 一说这事儿伏虎就挠头,小声问:“诶,你说陛下不是憋着啥坏要收拾我呢吧?她不是出征前才打了我一顿吗?咋还给我升官儿了呢?” 贺兰辛原本惊喜于他挨了一顿打终于长记性了,脑子总算会拐弯儿了,结果就见他贼兮兮地瞅了一眼正殿的方向,越说越没边儿:“就我寻思吧,她准没憋啥好屁啊!” “慎言!不许对陛下不敬!”贺兰辛立即一脸严肃地警告,“让陛下听见,少不得再打你一顿。这是陛下让你改过自新,可别再像上次一样胡来了。” 伏虎耷拉着脑袋,小声嘟囔,“还不是怪老裴那酒!” 不怪他乱想,是他之前当值的时候偷喝了侍中裴云起的酒,直接在乾阳宫门前把中书令程庆之打了。气得段曦宁叫人打了他八十军棍,还把他贬去守城门,南征都不带他,叫他难受了好一阵。 还以为这要多罚一段时间呢,他看门儿都看习惯了,怎么突然又把他给调回来了? 他们陛下整起人来一套一套的,胡萝卜和大棒来回轮着使,他就怕她后边还有啥招儿等着呢。 贺兰辛叹了口气,不想同他多说,又怕他这榆木脑袋乱想,耐心解释:“还能是因为什么?宫中防务,陛下自然要交给信得过的人来。好好当差,别成天胡思乱想,当心陛下收拾你!” 说完,他看了一眼被唬住的伏虎就要去忙自己的事。 伏虎不多时又追了上来,勾肩搭背地问:“哎,老贺,陛下带回来那小白脸儿,你见过没?咋样儿?” 贺兰辛一头雾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沈渊,乜他一眼:“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第23章 伏虎非常好事地问:“陛下不会真喜欢这样式儿的吧?” 这家伙又记吃不记打了,贺兰辛无奈扶额,故意堵他的话:“这是陛下的私事,别瞎琢磨,真想知道你问陛下去。” 伏虎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嘟嘟囔囔道:“我自己打听去!” 正了正自己新穿的期门军统领的盔甲,他大步走进期门军衙署,就有两副将并几个候着的录事参军围了上来,恭贺他高升。 伏虎看着他们,装腔作势地和他们打了招呼,这才好奇地问:“你们见过陛下带回来那小白脸儿没有?” 众人一头雾水,面面相觑,还是瘦瘦高高比旁人精明几分的刘副将反应快,问:“将军说的可是沈七公子?” 一旁矮胖得像个墩子似的孙录事听了,赶紧道:“沈七公子寻常都在承明殿待着,属下们也未曾得见。” “承明殿?”伏虎错愕得语调都高了几分,“这小子住承明殿?” 不怪他一惊一乍,当初他最开始给段曦宁当亲卫就在承明殿。 他是亲卫中年纪最小的,比段曦宁还要小两岁,几乎是在承明殿长大的,自然对那里感情深厚,哪里容得下别人居于此? “行啊这小白脸儿,怎么忽悠的陛下?” 他咕哝了一句,旁人也没听清,都盯着他看。 伏虎回过神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吩咐两个副将:“你们两个,以后都给老子盯紧点儿,承明殿有啥动静儿,那小白脸儿干了什么,及时汇报!” 刘副将直白地问:“您是让我们监视沈七公子?” 小心思一下子就被戳穿了,伏虎脸上有点儿挂不住,拍了他脑袋一下,干巴巴地找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啥监视?老子是让你们好好当差,咱期门军既然是掌宫中防务,大事小情不都得知道知道?” 刘副将也不揭穿他,附和道:“是,是,是,您说得对。” 段曦宁虽觉得贺兰辛太过草木皆兵,却并非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听他说起沈渊买剑的事,颇觉疑惑,沈渊又不会武功,买这个做什么? 她自信沈渊绝没那个胆子来行刺她,否则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出去买兵器。 再说,他若真想行刺,先前有的是机会,何必等到现在? 难不成他还会剑法,藏了一手? 仔细回想了一番,他确实不会武功,或许是像云京里那些富贵公子一般,买来装装样子? 沈渊根本想不到还能引来诸多猜测,只是发愁这不年不节的,该怎么送给她。 以他的身份,若是直接捧着剑匣到她面前,只怕会被人误会他要学荆轲刺秦王,被人当场拿下。 他记得段景翊先前来串门时说过,段曦宁对其功课抓得极严,时常会过来过问段景翊的功课。 那倒不如等她来找段景翊的时候给她。 刚好承明殿就在她去找段景翊的必经之路上面,一直守着,总能等到她。 第13章 拿人手短 商陆眼见自家公子中了邪似的,成日在殿门口打转,有几次还被段景翊误以为是在等自己,硬拉着他去景明殿坐了坐,便忍不住叹气:“公子,你这能行吗?好好地送什么宝剑?又贵又没什么用。这大桓最不缺的就是兵器了吧?” “送礼自然要投其所好。”沈渊有理有据道,“那位陛下同贺兰将军一样是习武之人,约莫也像贺兰将军一般喜爱名剑。” “可是这位女皇陛下未必领情啊,免不了要吃力不讨好。”商陆不由地给他泼冷水,“到头来说不定是白费银子。” “孟子有云,尽其心者,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沈渊认真道,“我当尽其心,得失由命。” 听他文绉绉的,商陆摇摇头:“公子,我听不懂。” “先前教你……” “公子!”眼见他要说教,商陆像是学堂里不爱读书,见了先生就要跑的学子一般,赶紧往一旁躲,岔开话头,“我去小厨房看看晚上吃什么,给您做点儿好吃的。您慢慢等,不急啊。” 沈渊看着他像兔子一般溜了的背影,忍不住无奈地摇了摇头,任他去了,轻叹一声看向空荡荡的长街。 这都大半个月了,怎么连人影都没有呢? 等待的工夫委实枯燥,他百无聊赖地默背起了《春秋繁露》打发时间。 背一段便朝远处望一眼,盼着能早些看到等待多时的人。 这些天,他已经将儒家十三经、汉赋四大家的辞赋全都默背了一遍。 若是再这么等下去,他莫不是得默背《三字经》、《千字文》了? 终于,在背到“故能使万民往之,而得天下之群者,无敌于天下”一句时,远处似乎终于有动静了。 他急忙朝路口处望去,内心不免忐忑起来。 段曦宁懒懒地坐在步撵上,远远地就见沈渊在承明殿不远处的长街上徘徊,跟丢了钱似的。 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他在等她了。 他还在假装正好撞见的样子实在有些傻,段曦宁扣了扣步撵的扶手,问:“在这儿做什么?等人啊?” 一下子就被人看穿目的,沈渊面上微囧,慌乱中带着几分不知所措。 本想掩饰一番,可他实在不会撒谎,干脆硬着头皮道:“陛下,我,我上次出宫得了把名剑,想请陛下品鉴。” 段曦宁觉得新奇,叫人将步撵放下,起身跟着他进了承明殿问:“你哪儿来的名剑?” 第24章 沈渊忙叫人先给她上茶,又亲自将棠溪取来,如实道:“上回出去在外面买的。” 听他一说,段曦宁这才想起,上回他出去买了把剑,贺兰辛给他告状的事。 当时她还疑心他买剑做什么来着,后来政事繁忙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等他打开木匣取出棠溪,她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确实是把好剑,棠溪之名她也有耳闻。 绝世宝剑,定然值很多银子,到她手里却是要暴殄天物了。 她轻飘飘地掂了掂手中的棠溪,看不出是否满意,问道:“多少银子买的?” 担心送礼没送到点子上的沈渊有些犯难,轻声问:“陛下不喜欢佩剑吗?” 她一笑,问:“时人有‘君子剑,霸王刀’一说,你觉得,朕可称得上是君子?” “这……”沈渊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他未多见其行迹,自不可妄下论断。 段曦宁却没有追问下去,故意玩笑道:“朕这种身形娇小的小姑娘,拿这种君子之器未免显得过于秀气,对敌时恐怕会落了下乘,叫人欺负了去。” 身形娇小? 沈渊顿时哽住。 人常说七尺男儿,而她应当算得七尺女儿了,这叫身形娇小? 她若是娇小,世上便没有高挑的人了。 她被欺负…… 她欺负旁人还差不多吧? 段曦宁看到他这发懵的神情顿时哈哈大笑,直让他觉得她又在逗他。 她既有心思开玩笑,或许也是对这把剑还算满意之故? 说话间,她突然起身,握着这把剑一下出鞘,在手里灵活地挽了一套繁复的剑花。 可以看出她极擅使剑,动作干净利落。 那剑明明是利器,在她手中却翻舞出花儿来,看得人眼花缭乱,令人不禁拍案叫绝。 沈渊也跟着起身,有些看呆了,几乎要忍不住拍手叫好。 心中惊叹未散,却见她突然脸色一变,笑容瞬间敛去,剑锋指向了他的咽喉,眸色冰冷,满是审视。 变故来得太快,沈渊吓得脸色一白,僵立当场,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翻脸,只觉得那锋利无比的剑尖只需轻轻用力,便能叫他血溅当场,顷刻丧命。 他霎时间脊背发凉,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是如此的近。 他一直害怕的事眼看竟要成真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就要被这么随意地斩杀吗? 后背冷汗直流时,脑子却异常清醒。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次真是幼稚可笑至极,竟然会想着去送她宝剑,这不是给屠夫递刀吗? 这下可要自食恶果了。 在他思考着要不要向她求饶时,就见她忽而重新带上了笑意,仿佛方才的变脸是他的错觉。 只是那笑意未曾达眼底,仍旧叫他心底发寒。 “沈公子,买这么好的剑,想用来做什么?” 沈渊紧张得有些结舌:“送,送给,陛下的。” “无事献殷勤。”段曦宁将信将疑地审视了他一圈,收剑入鞘,“难不成是有求于朕?” 见她收了剑,沈渊大大松了一口气,急忙摇头:“不是。” 段曦宁多半信了他的说辞,带着玩笑的语气,大方地承诺:“说吧,毕竟拿人手短,朕能办到的,定不推辞。” 被她这么一吓,沈渊别说提什么要求,话都差点儿说不利索了,急忙解释:“没有,真的没有别的事。” 段曦宁晃了晃手中的剑,不吝称赞:“不愧为名剑。” 无缘无故的,她也不打算白拿这么贵重的宝剑,起身离开时,随手递给他一枚腰牌:“下回想出宫拿着这个,别再跟着采买宫人了,免得叫人误会。” 沈渊收好那令牌,又松了一口气,不明白明明是自己要送礼讨好她,怎么就变成了像是他拿宝剑换令牌? 一旁被吓到的商陆眼看段曦宁走了,长舒了一口气,赶忙凑过来问:“公子,您没事吧?” 沈渊望向远处,早已看不见段曦宁的身影,只摇摇头:“没事。” “吓我一跳。”商陆心里还是毛毛的,“这位陛下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啊!真吓人!” 沈渊收回视线,提醒道:“慎言,当心祸从口出。” “哦。”商陆应了一声,仍旧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沈渊好脾气地安慰他,晃了晃手中的令牌:“放心,我没事。陛下这不是还给了一块令牌吗?” 商陆看了看他手上的令牌,依旧心有余悸:“公子,您没事就好。” 沈渊拍了拍他的肩膀,望向殿门外,不知为何,明明应当惊恐的,他心中阴霾却奇异地散去了。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位女皇陛下从决定带着他回京时,就根本没想过要杀他,每次都只是吓唬他罢了。 若真想杀他,不会这么麻烦,像对待那位荆国质子一般,一掌打死扔哪个荷塘做花肥就好了。 商陆以为他也被吓得不轻,想要说些什么,让他莫再多思多想,自己吓自己,便故作轻松问:“公子,以后我们是不是就能想出去就出去了?” 就知他坐不住的,沈渊问:“你想去哪儿?” 商陆一听他语气温和就来劲儿了,积极地提议:“公子,上回我听说南市有家酒楼,叫六合馆,听说那里有各地名厨,可以尝到各地名菜,西域的菜都有,要不咱去尝尝吧?” 第25章 沈渊听得心动,却不像他那么踊跃,反而佯装板着脸问:“《急就篇》你可都背下来了?” 商陆登时就泄气了:“公子,你就饶了我吧!我又不去考科举,你成天逼我读书有什么用呢?你就是打死我,我也给你读不出个状元来啊!” 商陆原先就只是被沈鸿指派来的。 一开始,他只觉得沈渊人清冷,不爱说话,但很好伺候,不与仆从为难。 没想到近身相处下来,看起来冷冷清清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公子,这么热衷于教他读书,有空就逼他读书,还要查他的功课,说什么不让他做睁眼瞎,让他叫苦不迭。 这不,听他不想读书,沈渊便一板一眼地耐心教导:“读书是为修身明理,而非为了功名利禄。” 商陆苦着脸,他也不是不识好歹。穷苦人家多少人想读书都没机会,他有幸遇上公子愿意尽心教他,自该刻苦才是。 可他也许天生不是读书的料,根本坐不住,看见书就头疼,像是书上的字都变成跳蚤钻他身上了一样。 他振振有词道:“公子,照你这么说,读书也没什么用啊,就算把自己修成圣人又怎么样,难不成还能成仙呀?” 沈渊被他这歪理一时哽住,竟觉得他说的也有理,只好道:“改天吧,改天我们一早出去。” 第14章 雁过拔毛 段曦宁回乾阳宫时,素筠见她手里多了把剑,颇为惊奇,问:“陛下,何处得的宝剑?” “沈渊那儿。”段曦宁顺手就把手中的剑递给了她,大步走进了正殿,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收好,这可是九大名剑之首的棠溪。” 素筠接过剑,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霎时不见,转而带上了几分凝重之色。 段曦宁刚在书案后坐下,抬头就见她这神情,登时一笑:“素筠,你莫不是也觉得,沈渊心怀不轨,想要刺杀朕?” 素筠不语,欲言又止的神情将所想表达得一览无余。 “莫说他手无缚鸡之力,即便是身怀绝技,也没那个胆子行刺。”段曦宁想起今日拿剑指着沈渊的事情,十分自信,“求生之人,哪里会自寻死路?” “求生之人?”素筠诧异,猜测,“您又试探他了?” “没干什么。”段曦宁抽过一本奏章翻看,头也不抬道,“就是拿剑指了他一下而已。” “指……”素筠语塞,忍不住想扶额,自家陛下这个样子,下辈子也别想指望那位沈公子效忠了。 估计那位沈公子见了陛下,只会像绵羊见了狼王一般,吓得瑟瑟发抖。 哪知羊能想不开对狼王效忠呢? 想起她方才说的“求生之人”,素筠追问:“那,沈公子可向您求饶了?” “朕又没打算怎么样,他求什么饶?”段曦宁提起朱批在手里的奏章上写了几句,随口道。 说着,她意识到素筠想问什么,止住了话头,补充道:“他的眼睛告诉朕,他想活着,不想死。” 素筠犹疑:“那这剑?” “他说是送朕的。”段曦宁随手整理书案,“不知何意。” “送您的?”素筠听着这话,抬眸看了看她,有低头看手中的剑,觉得这换成别的将军送的年礼,或许会合理许多,“沈公子倒是别出心裁。” 段曦宁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疑惑:“无缘无故送朕东西,又无所求,倒是奇怪。” 素筠却立即明了,为她解惑:“自是为讨好陛下。” “是吗?”段曦宁抬眸,仍有不解,“讨好朕做什么?” 素筠笑道:“陛下乃天下至尊,天下人哪个不想着讨好您?” “你跟朕还拍什么马屁?”段曦宁玩笑道,“朕都要穷得揭不开锅了,要讨好朕不如直接送银子。” 说着她晃了晃手上刚批阅的奏章:“瞧瞧,又是哭穷的。” 看完之后将这奏章扔到了另一边,看见书案旁新送来的奏章中有一份奏章格外的与众不同,她纳闷儿地抽了出来,“这是哪儿来的?式样倒是漂亮,好似在哪儿见过。” 素筠禀报道:“是梁国的国书,这式样便是吴兴沈氏的家徽。” “哦?”段曦宁一拍脑门,回想起来,梁国的贡赋确实也该送来了,可算能给她解一解燃眉之急了,“这回户部能少哭几回穷了。” 刚一翻开,一封信就掉了出来,上面写着“吾弟阿渊亲启”,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分外醒目。 段曦宁抬眸与素筠对视一眼,低头将掉出来的信捡了起来,直接打开,粗略地扫了一眼。 素筠不解问:“沈世子这是何意?” 段曦宁将信放到了桌上,仔细端详着,意味深长地笑道:“试试朕对他的好弟弟如何,顺便给朕演一出兄弟情深的戏码。” 说着她又忍不住调侃:“梁国果然富庶,寿礼送得如此丰厚,也不怕朕雁过拔毛。” 素筠将手中的剑交给宫人收起来,坐在一旁给她研墨,询问道:“陛下打算如何,这信可要交给沈公子?” “肥肉到了嘴边,实在叫人心动。”段曦宁看着信后面所附的礼单,伸手指尖弹了一下,“可若贪了,岂不显得朕小家子气眼皮子浅?有损朕明君之名。” 素筠被她口是心非的话逗得轻笑,陛下分明就不在乎。 天下都是她的,这么点东西又算得了什么? 段曦宁将礼单递给素筠:“你去把这礼单上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取来,给沈渊……” 第26章 朗声说着,她又顿了顿:“不,先送来乾阳宫看看,等休沐了,朕亲自给沈渊送过去!” “这……”素筠接礼单的手迟疑了一下,不赞同道,“臣派人就是了,哪里值得陛下亲自走一趟了?” 段曦宁哼了一声道:“朕倒是要看看,沈渊能不能被朕给吓死。” “哦,对了。”她想起什么来似的,“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去库房给沈渊挑件生辰礼。” 素筠略一思索道:“一套贵重些的文房四宝如何?” “他个读书人又不缺这个。”段曦宁歪头细一思量,想到了什么,道,“去把朕那把琴找来。” 她有一琴名“绕梁”,乃四大名琴之一。相传乃华元献于楚庄王之礼,其声嫋嫋,绕于梁间,循环不已,使庄王陶醉琴乐之中。绕梁三日的典故亦由此而来。 此琴本已成为绝响,前齐国有一痴迷音律的大家依照古书又仿制了出来,后来几经辗转落到了先皇手里,被先皇当做生辰礼送给了她。 先皇本是希望她能君子六艺皆通习之,做个能文能武的人。可她实在不通音律,送她这样一把名琴,便只有束之高阁了。 素筠听她的吩咐,命人将绕梁找了出来,与沈鸿的贺礼放在了一处。 沈渊从不庆贺生辰,也没人会记得一个不得梁王喜爱的公子的生辰,因而他根本没想起来这个日子。 他的生辰又刚好在中元节前几日,听起来并不是多好的日子,便更无人在意了。 是以,他也想不到沈鸿会借着贡赋给他送生辰礼,对此事一无所觉。 有了段曦宁给的那块令牌,商陆便三天两头地叫他一起出去。 一开始,两人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有还几次在城中就迷路了,幸好遇到了贺兰辛好心将他们送了回来。 好在沈渊记路记得很快,去过一次的地方他就能记住大致方位,不会再迷路,一来二去的,他就对云京地形慢慢地熟悉起来,尤其是对各处的书肆了如指掌。 每次出来,他都要去书肆找找看有没有他还未看过的儒家名作,通通都买回去看。 渐渐地,云京能让他长期驻足的书肆便只有城南一家规模颇大的书局。 这家书局乃礼部奉命而开,将网罗来的各类名家著作拓印、抄写之后,摆在书局中供天下士人采买,童叟无欺。 有些书甚至是刚刚从荆国、南汉抄掠回来,拓印完毕,摆到了书架上面的。其中很多书因曾经珍藏在各国王宫的藏书阁之中,沈渊未曾见过,如饥似渴地翻阅着这些典藏。 “好书当供天下人阅之,非为一家之珍藏。”沈渊感慨道,“未曾想到,这大桓的国都能有如此包罗万象的气度。” “是啊,好吃的也包罗万象。”商陆在书局中看得眼花缭乱,不禁附和道,“我还以为大桓的人喜欢打仗不喜欢读书呢!” 沈渊道:“能太平安稳,没人会想要打仗的。” 商陆歪头看着他,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将什么很重要的事给忘了,方才看向自己公子时,有什么自脑海中一闪而过,未来得及抓住。 段曦宁让户部核算了梁国贡赋之后,才让素筠人将沈鸿另外准备的贺礼搬到了乾阳宫内,打算给沈渊送去。 先前略微扫了一眼礼单,并未有多大实感。如今东西就摆在眼前,饶是段曦宁也吃了一惊。 东西不算多,却件件名贵,有价无市。 其中有幅画还是画圣吴道子的真迹。 段曦宁拿过那装画的匣子,略一摸索,便在夹层中发现了一沓银票。 如今天下虽未一统,可民间为了通商便利,银票一直是通兑的。 显然,这是沈鸿特地给沈渊用的。 沈鸿一个世子,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还是说,梁国其实比她想象的要富得多,她把贡赋定得太低了? 梁国于大桓而言,不过三州之地。她先前想着江南富饶,便按大桓五州之税赋来定的梁国贡赋,当时还觉着定得高了,原来是大桓穷怕了? “陛下,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素筠亦是大吃一惊,“这梁国世子想做什么?” 段曦宁将那一沓银票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哼了一声道:“有财还敢在朕面前露,也不怕朕将这肥羊宰了。” 素筠猜测:“也许,这些银子对那梁国世子来说不算什么呢?” “不算什么?”段曦宁眼神微眯,“那他要从何处生财呢?” 素筠道:“他是一国储君,有的是人愿意为他取财。” “那日朕看得出来,这梁国世子并非短视之人,贪污受贿之类的他应当不会去沾惹。”段曦宁深思道,“必然是有人私下里替他经商了。” 素筠赞同道:“不无可能。” “此人若能为朕所用……”段曦宁说着便摇摇头,“商人重利,用不得。” 素筠询问:“那陛下还要送去承明殿吗?” “当然。”段曦宁挑眉,“朕说了要亲自送过去。” 素筠轻笑:“不如臣与陛下打个赌如何?” 段曦宁来了兴致:“赌什么?” 寻常素筠常与她拿譬如今日哪位朝臣会上请安表、早朝谁会迟到这类小事打赌玩,她觉着颇为有趣,也乐意下注。 “就赌……”素筠道,“这沈公子收了陛下亲自送的贺礼,是会惊喜,还是惊恐。” 第27章 “好啊。”段曦宁欣然道,“你既如此说了,必然又觉着朕要吓他了,朕赌他会惊恐。” 素筠哑然失笑,道:“那臣便只能反其道而行之了。” 段曦宁问:“赌注呢?” 素筠眼前一亮,兴冲冲道:“陛下许久未添新衣了,臣让尚服局为陛下做了一套广袖直裾。若臣赢了,陛下便穿上这套裙子,除上朝之外,一天都不许换下来,如何?” 素筠从小就喜欢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惜她要习武,后来又去军中历练,穿裙子实在不便。 她登基后,时常忙得饭都顾不上吃,自然也没什么功夫打扮,一向只拣方便些的衣服穿,更是就没了素筠的用武之地。 这让素筠深觉遗憾。 她已经很久没有给自家陛下好好打扮过了,甚是怀念。 不过是小事一桩,段曦宁便觉着自己的赌注也不能太麻烦,便道:“朕若赢了,下回喝酒你不许拦着。” 素筠无奈一笑,点头应下:“好。” 第15章 你很怕朕 段曦宁与素筠定下了赌约,便起驾去了承明殿,却不料这回竟扑了个空。 听着承明殿的宫人说沈渊最近隔三差五就同商陆出去,日落方归,素筠心下暗斥这质子不知礼,小心地察看段曦宁的脸色,担心她会不悦。 素筠正要劝她先回去,就听她扭头道:“当初在军营中时,他就跟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似的,成天钻在他那小破帐子里也不出门。如今出宫了一趟,怎么还转了性子了,难不成觉出我大桓的好来了?” 素筠道:“大桓民风开放,与梁国截然不同,沈公子许是心生向往,流连忘返。陛下不如改日再来?” “来都来了,干嘛改日?”段曦宁移步进了沈渊的书房,被里面满满当当的书惊到了。这实在不像他的地方,一堆一堆的书,弄得里面像个杂货铺似的。 她记得,当时在个小破帐子里他都把书整齐地收在书箱中,怎的有了书房却乱成这个鬼样子? 粗略地扫了一眼,她坐在沈渊的书案前随手翻看案上的东西,发现竟有副未完成的丹青,山水之作,意境空远。没想到他还擅丹青。 能画山水图,倒不知他还会不会画别的图? 她盯着眼前的画,沉思良久,才移开视线,打量了这书房其他的地方。 与之前她所看到的不同,这次倒是多了几本《食珍录》、《山家清供》之类与吃食相关的书,不知道的会以为他打算做厨子。 素筠跟着她走到门口,看着乱糟糟的书房便皱眉,斥责宫人:“书房如此凌乱,怎的不收拾,可是你们偷懒了?” “这……”一旁的宫人为难道,“沈公子说要自己收拾,不让旁人动他的书。” 段曦宁抬头问:“这书房一直这般凌乱吗?” 宫人恭敬解释道:“这几日沈公子买了许多书回来,未顾得上打理,才这般乱。平日里沈公子自己会收拾整齐。” 段曦宁扫视着书房中的这些书,未再说什么。 长街上,商陆背着一大包书,蔫儿了吧唧道:“公子,你怎么又买这么多书啊?” 沈渊心情极佳,像是淘到了什么宝贝,耐心介绍道:“这些可是亡轶许久的典籍,先前我只在《七略》中看到过只言片语,如今总算见到全本,自要珍藏阅览。” 商陆叹了口气,就知道自家公子是掉书堆里了:“公子,我听说大桓的女皇陛下在皇城修了一座特别气派的嫏嬛殿,里面收藏着大桓征战四方搜罗回来的书。您要是有机会进去,怕是几个月都不想出来吧?” 嫏嬛殿,沈渊自然是知道的,云京书局的书便是从那里拓印来的。 听闻那里有重兵把守,非朝廷命官不得擅入,他自然是无缘得见其中盛景了,不免有几分遗憾。 他只道:“贪多嚼不烂,回去还是先将买来的书看完。” 商陆歪头打趣道:“公子,你小心读书读傻了。” 刚说完,就见自家公子愣在原地,让他一惊。 不是吧,他才刚说完,公子就真的傻了? 他是个乌鸦嘴? “公子……” 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商陆也愣在原地,有几分难以置信:“这,这是女皇陛下的圣驾,她在承明殿?” 意识到这件事,商陆心中胆怯,下意识地就想后退躲避,沈渊却是疾步朝着承明殿走去。 刚踏进殿门,他就被里面的阵势吓了一跳。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段曦宁会突然亲自过来,看这阵势似乎还等了许久,不免心下惶恐,急忙拱手长揖朝她行礼告罪。 许久,未见她发怒,也未听她说话。 沈渊心中纳闷,抬眼就看到她身侧桌子上带有吴兴沈氏族徽的礼物,水波不兴中带了几分不安的眸子顿时有了光彩,一下子鲜活了许多。 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不会遮掩,到底是少年意气。 段曦宁颇觉有趣,将那封信递给他道:“今早到的,里面夹着你兄长给你的信。”又指指那一堆的贺礼:“你兄长送的。” 沈渊在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时眼睛便更亮了,听了她的话嘴角都忍不住微微扬起,宛若冰雪消融,春暖花开,令人如沐春风。 这还是段曦宁第一次见他表情如此生动好看,只觉得这才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神情,她忍不住道:“这笑起来还挺好看的嘛,没得板着脸整天装老头子。” 第28章 他听了颇觉不好意思地敛住了微扬的嘴角,但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他的愉悦。 段曦宁又让随行的内侍把绕梁呈上来,道:“送你的,打开看看。” 似乎没想到她也会送他贺礼,沈渊颇为意外,打开那锦盒见里面竟是一把琴,他好奇地拿出来看,看到琴铭更为诧异:“绕梁?” 段曦宁得意地挑眉:“如何?” 沈渊又郑重地朝她深揖:“多谢陛下!” “这有什么可谢的?”段曦宁满不在意地叫他免礼落座,“再给朕泡杯茶。” 沈渊听命坐下,娴熟地拿起茶具,行云流水地点茶,为她斟好茶,放到她面前,小心地问:“敢问陛下,我兄长的信是如何送来的?” 段曦宁抿了口茶,抬眸看他,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怎么,想与你兄长通信?” “是。”沈渊如实承认,又忐忑地问,“不知是否合规矩?” “你兄长的信是夹在国书中的。”段曦宁放下茶杯,也不瞒着他,“你若想与他通信,亦可如此。” 这种奏章平常一年只会有一次,想借此通信,每年也只会有一次机会。沈渊清楚,但也很知足了,面上一喜,急忙行礼道谢。 “行了,别客套了。”段曦宁状似随意道,“说起来,你兄长较你年长,可与你那大伯父有何往来?” 沈渊愣了一下,只道:“兄长早年似是与大伯父有私交,后来大伯父没了音讯,便不见他们通信了。” “哦。”段曦宁对这答案有些失望,又随口问,“朕看你书房中有未完成的画作,你擅丹青?” 沈渊谦虚恭谨道:“微末伎俩,不敢妄论擅长。” “既会丹青,可会画别的?”段曦宁接着问,“比如营造图式,或是,舆图?” 舆图非同小可,沈渊心中一突,不知她是何意,有几分谨慎道:“营造图式或可一试,舆图,我从未试过。” 段曦宁扫了他一眼,见他拘谨地坐着,倾身凑到了他眼前问:“沈渊,你很怕朕?” 沈渊一惊,下意识地后撤挪开视线,一时结舌:“陛下,陛下天威赫赫,叫人心生敬畏。” 段曦宁却不容他闪避,抬手捏住了他的下颌,迫使他与她对视,却见他眸中清澈见底,夹杂着一丝惶恐,轻笑:“朕又不会吃了你,怕什么?” 这一幕看得素筠瞠目结舌,她家陛下这回不吓人了,改调戏人了? 沈渊对上她如狼一般锐利的眼睛,不由地失神,难得放肆地看着她的脸。 其实她有着一双漂亮的杏核眼,灿若星河,引人注目。 然而,她周身自有不怒自威的气势,淡如琉璃琥珀的眸子常令她多了几分锐意肃杀,叫人看到这双眼睛时难免畏惧臣服,自然也就无暇关心是否漂亮了。 不知怎的,沈渊莫名胆子大了些,实话脱口而出:“怕陛下会杀了我。” 一听这话,段曦宁便笑出了声,揶揄:“难怪每次见朕像耗子见了猫似的。” 放开了捏着他下颌的手,她坐了回去,挑眉问:“朕有那么可怕?” 见她并未动怒,沈渊壮着胆子道:“陛下乃英明之主,心有仁义,四海宾服,是我浅薄了。” 是他之前杯弓蛇影了,一个志在天下的帝王,装也会装得仁义,引天下贤士皆来效忠,哪里会对区区一个质子动辄喊打喊杀呢? 段曦宁一笑:“学人奉承可不好。” “此乃肺腑之言。”沈渊垂眸,显得愈加诚恳。 段曦宁微微倾身,显得和善不少:“你既称朕为英主,可愿效忠于朕?” 沈渊错愕地抬头,撞进她那双幽潭般的眼睛,只觉得自己会被溺进去,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在下才疏学浅,只怕有负陛下所愿。” 话音一落,便听得她一声轻哼:“巧言令色!” 沈渊不知该如何说,哑然不语,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其中太过复杂,他似乎什么都看不明白。 “算了,逗你的。”段曦宁忽而一笑,令有些紧张的气氛陡然一松,“你还小,懂个什么?” 沈渊猜不透她的想法,略有些迷茫地看着她,就听她吩咐道:“既会营造图式,那便画一画这承明殿的图式。若画的好,朕允你与兄长通信。如何?” 虽不明就里,不知为何要画营造图式,但听到能与兄长通信,沈渊便急忙应下。 段曦宁不再多言,起身离开。 紧随其后的素筠直觉她心里是不大痛快的,待跟着她出了承明殿,便温声宽慰:“陛下,沈七公子毕竟还是梁国的公子,入桓又时日不久,不愿受陛下招揽实属正常,陛下切莫往心里去。” “这点小事,哪里值得朕往心里去了?”段曦宁乜了她一眼,望向远处的天际,沐着斜阳,唇角轻扬,不见一丝阴霾,“吓唬吓唬沈渊而已。” 素筠轻笑,狡黠道:“陛下这回打赌可输给我了。” “呀!”段曦宁猛然想起来还有这回事,“差点给忘了!” 素筠一看就知她想故意耍赖,立即道:“陛下可不能抵赖!” 段曦宁挑眉问:“你凭什么说你赢了?” “陛下忘了吗?”素筠瞪大了眼,提醒道,“方才沈公子看到陛下带来的贺礼,可是眉开眼笑,未有惊恐之色。” “好吧。”段曦宁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再抵赖,心下暗骂沈渊,笑笑笑,笑个屁! 第29章 真当那沈鸿是什么好兄长了? 早晚有他笑不出来的时候! 第16章 盛装打扮 “阿嚏!” 沈渊正同商陆还有承明殿的宫人清点归整段曦宁送来的这些东西,猛地连打了个喷嚏,引得商陆抬头看他。 “公子,怎么了?”商陆关切地问,“可是着凉了?” 沈渊摇了摇头:“我没事。” “公子,明日便是你的生辰。”商陆在知道这些是沈鸿送给沈渊的生辰礼时,终于想起了自己忘记的重要的事了,颇为愧疚,“对不起,是我疏忽了。” 沈渊倒是习以为常了,并不放在心上,反而宽慰他:“没事的,左右我也不爱庆贺生辰。” “生辰?”他话音刚落,段景翊就大步走了进来,“要到谁的生辰了吗?” “回小殿下,是我家公子。”商陆嘴快地说道,“明日便是我家公子的生辰。” “真的?”段景翊眼前一亮,拱手朝沈渊道了一声,“沈七哥哥,生辰吉乐!” 说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两手,挠挠头道:“今日也未给你带什么贺礼……明日,明日我带你放祈天灯可好?” 沈渊唇角微扬,点点头:“好。” “我方才看到好似阿姐来过。”段景翊扫了一眼殿内摆的东西,问道,“这些是她送来的吗?” “这些是我兄长送的生辰礼,陛下代为转交的。”沈渊说道,正要指着绕梁介绍,段景翊眼尖地就认了出来。 段景翊惊呼:“绕梁?阿姐竟然把绕梁送你了?” 沈渊知道此琴贵重,可是见段景翊惊讶的样子,似乎此琴比他想象的还要珍贵:“这琴,有何特别吗?” “这可是父皇送给阿姐的!”段景翊难以置信道,“阿姐竟然舍得送人!” 连他都只是在阿姐那里见过这把琴。 音律方面,段景翊和段曦宁当真是亲姐弟,皆五音不全,把先生嘴皮子都磨薄了,也没让他分清宫商角徵羽。 他看这些琴只觉得长得都差不多,唯独能认得出绕梁。 实在是绕梁做得精致漂亮,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又是他那不辨五音的阿姐唯一有的一把琴,自然印象深刻。 沈渊没想到这琴意义非凡,顿觉受宠若惊,收受不起。 他不过是一质子,她为何要送他这么贵重的生辰礼? 沈渊只觉越发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入夜,兢兢业业巡视完宫城,回到期门军衙署的伏虎,听着刘副将禀报承明殿的事,登时拍案而起,骂道:“反了他了!从来只有旁人等陛下的份儿,还没有人敢叫陛下等着,如此怠慢,真是好大个贼胆!” 刘副将心惊胆战地看着那张红木桌案,急忙给他顺毛:“将军消消气,消消气!他应当也不是故意怠慢,陛下后来也未曾动怒。” 伏虎重重地哼了一声:“那是陛下脾气好,不跟那小子一般计较!” 陛下……脾气……好? 这几个字放在一起,刘副将怎么就觉得听不太懂了呢? 别的不说,内到朝中百官,外至各地封疆大吏,谁没挨过陛下的骂? 陛下脾气上来的时候,你家祖宗十八代养的鸡鸭鹅狗猫都要挨她两句歪话。 每次路过宣政殿,隔老远就能听见陛下中气十足的骂声。 这叫脾气好? “陛下不仅未曾动怒,还送了他一把琴呢。”孙录事补充道,“那把琴名叫绕梁。” “琴?”伏虎疑惑了一瞬,很快想起来,先皇是送过陛下一把琴,名叫绕梁,看着就像是好东西。 当时陛下很开心,非要给他们几个亲卫弹曲子听。 他们陛下的琴技真是一言难尽,谈得跟老驴拉破车似的,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过那么难听的曲子。 哦,后来景明殿那小崽子弹得比陛下弹的还难听,差点儿把琴艺师父给弹疯了。 要不是同为亲卫的虞升卿抢过琴给他们弹了一首好听的洗了洗耳朵,他还以为是先皇送的那破玩意儿不行呢。 “陛下送他琴干什么?”伏虎不解,“嫌弃这玩意儿占地方了?” “诶,将军这就不懂了吧?”刘副将摇摇头,贼兮兮道,“琴通‘情’,弹琴,谈情,陛下约莫是看上那位沈公子了。” 他本就精瘦,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带着一丝猥琐,显得贼眉鼠眼的,让伏虎忍不住给他脑袋来了一下,斥道:“瞎说啥玩意儿呢?啥谈情的,我看是你欠收拾了!” “将军莫恼。”刘副将忙笑着安抚道,“这男欢女爱本就是人之常情,那沈公子容貌俊美,陛下后宫空置多年,有了点儿什么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嘛!” 自家陛下最喜欢好看的人,伏虎自然清楚。 哪怕给寝殿挑个洒扫宫人,她都非要选模样好看的,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臭毛病? 先皇先皇后也都不这样啊! 想到这些,他愈发觉得不放心。 先皇说过,这种脸长得好的小子都是不怀好意、想勾搭不懂事小姑娘的小白脸儿,可不能让陛下被这种小白脸儿骗了去。 话本子里也多得是这种俊俏书生哄骗闺阁小姐的故事,大多是痴情女子负心汉。 不行,他得揍那小子一顿,非让这小白脸儿长长教训不可! 段曦宁不知道自己在伏虎心中已经变成了容易被小白脸欺骗的天真少女,还想着怎么把与素筠打赌的事抵赖掉。 第30章 她是说输了就任由素筠打扮,可没说哪天啊! 那就等她上元节心情好了想出门赏灯的时候再说。 观美景打扮得漂漂亮亮理所当然,成日里埋头奏章堆里,和朝中那帮老头子磨嘴皮子,穿好看衣服也是白瞎了。 素筠可是看着她长大的,自然知道她打什么鬼主意,一大早等她下了朝换下龙袍时,就把那套做好的广袖襦裙拿了出来要给她换。 “陛下,这可是用上好的云锦做的,值不少银子呢,放着多可惜?”素筠卖力地劝她,“您喜欢什么发髻,臣都会盘。” “行吧。”一听这话,段曦宁就舍不得了,无奈苦笑地伸开双臂,让她给自己更衣,嘟囔道,“好像朕多输不起似的!” 素筠一听便喜笑颜开,手脚麻利地给她换上裙装,拉着她坐在了梳妆台前就要给她盘发上妆。 段曦宁认命地坐着,叫人给自己把户部的奏章拿了过来,翻看着打发时间,看了一本之后就开始催:“素筠,好了没有,一会儿贺兰辛要来,随后朕还要与户部的人议事呢!” “陛下莫急。”素筠双手灵巧地给她挽着朝云髻,一边安抚道,“很快就好了。” 直到段曦宁将面前的几本奏章看完,耐心早已耗尽,又问了一遍:“好了没有?”时,素筠终于大功告成。 “好了。”素筠最后为她涂好口脂,满意道,“陛下果然是国色天香,风华绝代。” 被她这么直白地夸,段曦宁十分心满意足地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就你会说话!” 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起身大步朝外走去:“赶紧的,莫耽误正事。” 贺兰辛与户部几位大臣坐在宣政殿喝了好几壶茶,等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段曦宁露面,心下纳罕。 陛下无论是上朝,还是与朝臣议事,从不迟到,绝不耽误正事,今日这是怎么了? 户部尚书夏元璐有些坐不住了,拐弯抹角地同贺兰辛道:“贺兰将军,不知陛下迟迟不来,可是叫旁的事绊住了?” 贺兰辛抬头朝殿外张望,犹豫一瞬,起身道:“我去仙居殿同素筠姑姑打听一番。” 刚走没两步,殿外便传来唱和:“陛下驾到!” 贺兰辛与先前还坐着喝茶的几人人齐齐拱手长揖:“参见陛下!” 他余光瞥见今日陛下所着衣衫似乎分外飘逸,不似她往日常穿的常服利落,正疑惑时,上首便传来熟悉的声音:“免礼。” 贺兰辛抬头,登时愣住,这是……他们的陛下? 他们陛下近年来越来越慵懒随性了,极少有如此盛装打扮的时候,恍惚间他还以为这御座之上换了个人。 户部那几人更是抬头便看傻了眼,木在原地。 段曦宁见他们一个个呆头鹅的模样,板着脸训斥道:“有事说事,少耽误功夫!夏元璐,你先说!” 这熟悉的语调让他们回了神,夏元璐想起来意,急忙恭敬地呈上奏章,同户部其他几人与段曦宁好生商议了荆国故地赋役之事。 待几人议完退下,贺兰辛才将自己整顿完云京十六卫并随后练兵事宜的奏章呈上。 南征回来之后,武将多有调动,不少年轻武将被提拔了上来。拱卫京城的云京十六卫所受波动极大,梳理一番当真是费时费力。 段曦宁看过他的奏章之后颇为赞扬。 合上奏章,抬头见他还盯着自己看,她不客气地问:“还愣着做什么,没正事了?” “陛下。”贺兰辛好奇地问,“今日怎的想起来盛装打扮了?” 段曦宁似笑非笑地问:“好看吗?” 贺兰辛称赞道:“自然,陛下容华若桃李。” 段曦宁眉头微挑,被人夸了自然开心。 可她不想说自己打了一个很幼稚的赌,还赌输了,这才让人随便打扮的。 一挥广袖,她随口胡诌道:“云锦做的裙子,值不少银子呢,不穿可惜了。” 这抠门儿做派像是她的行事风格,贺兰辛不由轻笑,顺着她的话调侃道:“秀色无人赏,犹如锦衣夜行。” 只是随口一说的话,不料却是一语成谶。 户部那几个人嘴碎,不过半晌,三省六部官衙中但凡当值的大臣都知道了,今日的陛下华服盛妆。 要知道,众人上次能瞧见陛下穿裙子还是她及笄的时候。若能有幸再见,哪怕被她臭骂一顿也值了。 于是这些大臣三三两两地便结伴前往宣政殿觐见。 最后,一向稳重的中书令程庆之也跟在侍中裴云起屁股后边,去了宣政殿一睹龙颜。 出来时,裴云起还忍不住看了看今日的太阳,是打东边儿出来的,没错啊! 陛下这是唱的哪一出? 他把朝廷内外的大事都想了一遍,也没想出来最近能有什么喜事能让陛下心情大好地打扮自己。 程庆之却突发奇想道:“裴兄,所谓女为悦己者容。陛下不会是有了看得上眼的郎君了吧?” 第17章 上门挑衅 “陛下能看得上谁?”裴云起反驳道,“谁又能入得了陛下的法眼?” 当年先皇把京中适龄的世家公子挑了个遍,陛下没一个看得上的。 如今陛下更是成日里窝着不爱出门,每日见得最多的就是文武百官,还能看得上谁? 他实在是想不出来。 “承明殿那位公子。”程庆之提醒道,“听小殿下说,陛下亲自去为那位公子送了贺礼,今日恰巧就是那位公子的生辰。” 第31章 “沈公子?”裴云起惊愕之余,竟觉得有几分道理,听说那位沈公子貌比潘安,陛下又是爱美之人,保不准就看上了。 可是,当日,他观陛下的意思,不过是觉着这梁国质子有几分才情,起了求贤之心罢了,不像有那个想法的。 他也算看着陛下长大的,陛下确实好美色,但真能入得了她法眼的人,惟有美色可不行。 毕竟天下美人何其多,陛下今日能觉着这个好看,明日便能觉着那个好看,哪个都放不到心上。 陛下一向坦荡,从不遮遮掩掩,若当真能看上那沈公子也会大大方方纳入后宫,不会做什么“女为悦己者容”的事。 她是天之骄女,只有旁人绞尽脑汁求得她欢心的时候,哪里用得着她盛装打扮? 程庆之却道:“今日陛下把承明殿都赐下了,来日外宫入内宫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荒谬!”裴云起低斥,“程大人何处学的长舌本事,竟嚼起陛下的舌根了,当心祸从口出!” 程庆之立即止住了话头,赔笑道:“玩笑闲谈而已,裴兄莫动气。” 裴云起板着脸,不再与他多言。 远远的宫墙拐角处,伏虎有着习武之人敏锐的听觉,将程庆之的话一字不落地全听了进去,脸色倏然黑了下来。 刘副将见此,忙笑着打哈哈:“没想到这程大人一把年纪了,也爱这样开玩笑。” 伏虎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程庆之这老瘪三,上回老子就该多揍他几拳!” 生怕他现在就冲出去动手,刘副将赶紧拦着他道:“将军何必跟他一介老匹夫生气?等哪天属下找几个地痞流氓指着他好好骂一顿出气就行了。” “那小白脸儿,果然也不是好东西!”伏虎骂道,“敢来勾引陛下,真不是个东西!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诶!”刘副将眼见他气冲冲地转身朝承明殿方向去,赶紧小跑着去拉他,“将军,别冲动,这可是在宫里,可不能乱来!叫陛下知道了……” 还未说完,他就被伏虎一把推开了:“你滚一边儿拉去!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老子也得给那小白脸儿点颜色看看!” 他人高马大的,刘副将眼见追不上他也拦不住他,站在原地干着急。 “哼!”段曦宁拍案冷哼,“这帮老匹夫,是不是当朕傻?一个个的,想把朕当猴儿看,以为朕不知道吗?是不是太闲得慌了?” 素筠赶紧安抚道:“难得见陛下如此,他们好奇罢了,陛下不必在意。” “看看,写的什么玩意儿!”她将一本奏章摔在书案上同素筠道:“真以为真好糊弄,以为朕缺人缺到什么乱七八糟的货色都要,士族的酒囊饭袋二世祖也想塞进朕的朝堂!” 素筠抬眸,就见她提起朱批毫不客气地在末尾写了个“滚”字,差点儿没被她这举动逗笑:“吏部的卢尚书怕是要被陛下气歪过去了。” “哼!”段曦宁轻哼,“他们把朕当傻子糊弄,朕没直接落屠刀都是客气的。让他们清醒清醒,这天下早就变了,还做着上品无寒门的美梦呢!” 段曦宁三天两头会看到让自己火大的奏章,早已不当回事,骂了两句出出气也就算了,只是觉得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儿。 她可以将就着用这些迂腐保守的老家伙,可是不能永远用靠这些人。以后她还要一统整个天下,需要的是天下能人皆来为她效力,让她的江山社稷稳固。 北方自前朝覆灭之后,狼烟四起,兵匪横行,有枪便是草头王,没人把读书当回事。当年诸侯林立,不少人看似称王称霸,实则大字不识一个。 这种风气是乱世积弊,亦延续到了大桓。 她父皇定天下靠的是将帅之才,然而天下可不是靠拳头硬能打仗就能坐稳的。 武力能得天下却不能安天下,否则那些个草头王也不会走马观花一般来来往往,一个个小王朝还没她活得长了。 父皇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但他戎马一生,秉性难改,便将希望都寄予她身上。自她幼时便有意让她多学诗文,将来好与那些文官打交道。 可她自己也是靠牢牢握住兵权才安坐庙堂。 若不是为了江山永固,国祚绵长,她也不想跟这帮酸腐文人打交道。 弯弯绕绕的,她烦得很。 世事总是由不得人随心所欲,她喜不喜欢,都得想办法将北方几近枯竭的文脉续上,让大桓江山得以平稳地传续下去。 她不能做二世而亡的昏君,她要的是青史留名,万世敬仰。 “老顽固罢了,陛下莫往心里去。”素筠收好被她扔过来的奏章,忙给她顺气,“陛下也累了一天了,不若臣陪陛下去九州池转转?” “没心情。”段曦宁懒懒地支颐,眸色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倏然起身,“朕去承明殿一趟!” 素筠欣然道:“也好,听说小殿下……” 她话还未说完,眼前人已经出得殿门,踩了门外石槛飞身而起,朝承明殿而去。 伏虎一脚踹开承明殿的大门,一路大步流星,气势汹汹的模样无人敢拦。 正要大吼着叫阵,他便愣住了,忽而心生胆怯。 乖乖,他还没见过这么多书! 这满殿的书看得他浑身都刺挠,汗毛都竖起来了,让他想起来被太傅逼着读书那痛不欲生的日子,到嘴边的狠话一下子咽了回去,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第32章 娘的,这小子是要卖书吗? 今日段景翊兴高采烈地说要扎祈天灯,拉着承明殿的人在后院鼓捣。商陆自告奋勇要为他做长寿面,在厨房忙活。 沈渊无所事事,便整理自己前些日子买回来的书册。 这些书摆得到处都是,快将书房堆得无处下脚了,得好好拾掇拾掇。 他分门别类地整理着,顺道将书房中原有的一些放得久的书拣出来,打算明日若是放晴就摆到庭中晒晒。 以前在梁宫的时候,他从来不敢出去晒书,就怕一个不小心被沈濯和他的狗腿子都给把书毁了,如今在大桓宫中反倒没这些顾虑。 他刚把新买的书分门别类整理好,将那些有些受潮的旧书暂且摊在殿中晾着,便听见殿外一阵嘈杂,旋即殿门被人一脚踹开,声音大的像是要把那门强拆下来。 沈渊循声抬头望去,见是个脸生的将军,高大得如同一扇门,堵在殿门口便有山雨欲来之势。 他有些疑惑,不知这人所为何来,客气地询问:“这位将军,突然登门,有何贵干?” 伏虎扫了殿中一眼,吞了吞口水,对着满殿书犯怵,感觉这些书上的字通通变成了虱子,全都爬到了他身上咬,浑身都开始刺挠。 他知道,他们陛下虽然也没多喜欢读书,却很看重书。 他今天要是敢在这儿耍横把这些书全毁了,陛下转头就能揍得他亲娘都认不出来。 记得以前他们都跟着太傅读书时,他和陛下这两个最不爱读书的常常一起被罚抄书。 明明陛下一边抄书抄得昏天黑地,一边恶狠狠地说要把老头儿的书全撕了。 可等他真的去撕书,却被陛下揍得鼻青脸肿,还被逼着把撕掉的书一张张粘好,粘不好不给饭吃。 让他粘书,这不是逼着张飞绣花儿嘛! 那次被折腾得可太惨了,到现在想起来他还浑身疼。 这小白脸儿够贼啊!专往人七寸上踩。 不行,输人不能输阵! 但他失了踹开门大吼一声壮声威的先机,只能学着陛下摆出目空一切的架势,鼻孔看人,上下扫视他一眼:“你就是陛下带回来的小白脸儿?” 长得比女人还漂亮,一看就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儿,他才不怕他呢!哼! 沈渊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 你说他有规矩吧,他一脚踹门且出言不逊;你说他无礼吧,人家老实站在门口不乱闯,看到里面晾着书,也不会进来故意捣乱。 这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沈渊一头雾水,对眼前的情况满是不解,依旧客气有礼地问:“恕在下失礼,敢问将军是何人?” “老子叫伏虎!”伏虎中气十足地自报家门,又想起段曦宁以前要吓唬人还会把身份亮出来,又补充了一句,“期门军统领是也!” “伏虎将军,失敬。”沈渊客气有礼地询问,“不知今日上门,有何贵干?” 说完他又觉得,对方好歹是期门军统领,让人一直站在门口颇为失礼,便摆了个请人的手势:“伏将军可要进来喝杯热茶?” 他不太明白这位伏将军为何一直在门口站着,像是不敢进来的样子。 他这殿中虽晾了不少书,却并非无处下脚,留出来给人来回走动的地方还是很宽敞的,不用怕踩坏书。 伏虎又朝殿中扫了一眼,感觉浑身难受被满殿的书怵得一点儿底气都没有,都快忘了自己是来找茬,要给这小白脸儿点颜色看看的,反倒像被对方收拾了。 他心里给自己壮了壮声威,拔高声音道:“小白脸儿,你装什么装,摆这一屋子书给谁看呢!” 沈渊不解,不明白他为何这么说,平和地解释:“自然是我自己看。” 读书人,难怪陛下那么稀罕呢! 伏虎心里更没底了,打起了退堂鼓。 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 这小白脸……啊不,陛下说对读书人得客气点儿。 这位小先生,除了长得像吃软饭的,其实也没干什么坏事嘛! 陛下越长大越是一肚子坏水儿,尤其成天跟那帮唠唠叨叨的老家伙打交道,心里弯弯绕也多,谁知道她好好地给人送生辰礼,在打什么歪主意呢? 万一叫陛下知道他来承明殿闹事,回头再被这小白脸告上一状,陛下指定又得揍他一顿。 他已经萌生退意,想着就此息事宁人回去算了,别没事儿找抽了。 偏偏此时一个让他脊背一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伏虎,你杵这儿干什么呢?” 第18章 像个姑娘 伏虎一听这声音,顿时满脸如丧考妣,僵硬地转过身,就看到了一袭鹅黄长裙负手而立的段曦宁,正笑眯眯地看着他:“来这儿串门啊?” 伏虎觉得她马上就会一脚踹过来,扯出了比哭难看的傻笑:“陛,陛下,你,你怎么在这儿?” 段曦宁笑得更灿烂,歪着头,格外温和地挑了挑眉问:“你说呢?” 恐惧让伏虎生了急智,难得机灵一回:“我,我,我,陛下,我是来,是来帮小……沈公子晾书的,帮忙晾书的,嘿嘿,你也来帮忙啊?” 段曦宁眉眼弯弯:“是吗?” 伏虎被温柔的她一吓,话都快不会说了:“啊,是,是啊,不,不信你问小……沈公子。” 娘嘞,夭寿啊,温柔的陛下真吓人。 第33章 这不就是,就是…… 噢,就是太傅说过的,笑里藏刀!口蜜腹剑! 他觉得有把刀在他脑袋顶上晃来晃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 陛下还是直接踹他一脚,更能让他心里踏实点。 沈渊一听她的声音,急忙迎了出来,见刚刚还有几分来者不善的伏虎此刻耷拉着脑袋,像一只犯错的猎狗,大感惊奇。 “小……沈公子。”段曦宁故意学着伏虎的语气,阴阳怪气地问,“是这么回事儿吗?” 沈渊没接话茬,抬头一看便愣住了。 眼前的段曦宁穿着一套轻便些的浅纹凤尾广袖襦裙,外罩轻薄的大袖衫,搭着披帛,头发也挽成了朝云髻,用了几支金钗、步摇步摇点缀,与往日大不相同。 这样的段曦宁没有寻常所见的威严,像是寻常人家风华正茂的姑娘,他从未见过,若非她出声说话,他还当是宫中多出来一位公主。 见他发愣不说话,段曦宁不耐烦了,抬手弹了一下他脑门儿:“回话!” 沈渊回过神来,朝她一揖,顺着伏虎的话道:“伏虎将军,许是古道热肠。” 段曦宁嗤笑:“拉倒吧,他不把你这一屋子书当柴烧就不错了!” 沈渊错愕地看了伏虎一眼,倒是没有跟着玩笑,只问:“不知陛下亲自前来,可有要事?” 段曦宁正色道:“你那些记述读书心得的手札,给朕拿一本来。” 虽疑惑于她为何忽然想起来要他的读书手札,沈渊也没多问,客气道:“陛下请殿内稍坐,我这就去拿。” “嗯,去吧。”段曦宁朝他摆了摆手,扫了一眼满殿的书,并没有进去的打算,依旧站在门口等着。 许是觉得自己这事儿过去了,伏虎胆子又大了起来,不是那么怵她了,看她也站在门口不进去,不怀好意地凑过来问:“陛下,你咋也不进去呢?” 段曦宁白了他一眼:“关你屁事!” 她看见那一片摊开的书也头疼啊! 要不是担心当了皇帝看不懂大臣的奏章,被人当二傻子耍,她才不要跟着太傅读书! 看着傻呵呵胆敢笑话她的人,她恶狠狠地瞪了回去,才让对方收敛不少。 伏虎也不敢一直撩虎须,赶紧收拾自己放肆的表情,正经了一些,盯着她看。 他已许久都未见过她这样了,不由地称赞了一句:“陛下,你今天还挺好看的。” 听他夸自己,段曦宁自是心情愉悦。 她最喜欢听人夸她好看了。 看在这小子今天这么有眼光的份儿上,她难得和颜悦色了一些,却忘了这是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家伙。 就听他又接了一句:“挺像个姑娘的。” 段曦宁没好气地瞪他:“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狗嘴!” 什么叫像个姑娘? 她本来就是个风华正茂的姑娘好不好? 伏虎小声嘟囔:“本来就是嘛,你平日里都不像个姑娘。” 刚嘟囔完,他耳朵便被她一把揪住,咬牙切齿问:“又皮痒了是不是,嗯?” 习武之人手劲儿不小,伏虎龇牙咧嘴地痛呼:“疼疼疼!轻点儿,轻点儿!” 他原本比她高一头,这下被她一把扯着,不得不侧身弯腰,有些狼狈。 她一向手黑,他毫不怀疑她能把他耳朵扯下来,赶紧连声求饶。 她咬牙威胁道:“再敢说我不像姑娘,老娘就让你不像男人。” 伏虎偏偏这时候嘴硬,龇牙咧嘴地问:“哪个姑娘像你一样动不动扯人耳朵的?” 他们从小到大没少打架,伏虎学武学得晚,几乎每次都被揍得很惨。 手上功夫讨不了便宜,他就嘴上功夫找场子。 她哼了一声:“我这个姑娘就要揪你!” 伏虎四处瞥了瞥,不停求饶:“陛下,好陛下,手下留情,给我留点儿脸,被人看见多不好!” 她这才哼了一声收手,拍了拍手心,就见沈渊拿着手札站在殿中,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她顿觉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假正经地给自己描补:“那个,朕跟伏虎闹着玩儿的。” 说着她还习惯性地一脚踹了伏虎的小腿,伏虎龇牙咧嘴地跟着道:“是啊,哈哈哈!” 不再打闹,段曦宁正色问:“手札拿来了?” 她一直是一个宽容大度,求贤若渴的明君来着,可千万别误会她是个粗鲁武人啊! 她平常真不这样的! 沈渊不禁带着笑意,将手札递给了她,好奇地问:“陛下要这手札做什么?” 她将手札收好,随意道:“心血来潮,随便看看。” 转头见伏虎这家伙跑没影儿了,她立即大步追了出去, 沈渊望着她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大门外,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回去接着整理殿中书册。 段曦宁刚走过拐角,被人拍了一下,下意识转头,见是咧着嘴露着一口大白牙笑得灿烂的伏虎,没好气地一脚踹了过去:“鬼鬼祟祟地躲在这儿干什么?” 伏虎险险躲过这一脚,瞅了一眼她拿的手札,问:“陛下,你要这玩意儿干什么?还亲自来一趟。又不是啥武功秘籍。” “你是不是闲的没事干?”段曦宁将手札塞给了他,“给太傅送去,要是敢弄坏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听要去太傅那儿,伏虎吓得立刻将这烫手山芋往外推:“我不去,你,你找别人去吧!老贺,你让老贺去!太傅最喜欢老贺了!” 第34章 当年他们一起跟着太傅读书,就数乖巧上进的贺兰辛最讨太傅喜欢,他这种不爱读书的,太傅看见就头疼,总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不是一般的嫌弃。 段曦宁阴阳怪气问:“贺兰辛哪儿有你这么闲啊?快去!” 伏虎垮着脸,很不情愿,就听她忽然和颜悦色起来:“伏虎,你想不想带兵打仗做大将军啊?” 伏虎眼前一亮:“我当然想啊!” 他平生最想要的就是做一个征战沙场的大将军,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当年陛下有十二亲卫,其他的都上了战场,有的还成为了镇守一方的大将,威风八面。 只有他,段曦宁根本不给他这机会,不是让他守宫门,就是让他守城门,他觉得自己都要变看门狗了。 每每想起来,心中不免失落。 “做将军可不是当土匪,不是会砍人就行了,得有勇有谋。”段曦宁双手环抱,振振有词,“你除了会砍人,还会干别的吗?” 伏虎是个直肠子,根本没有弯弯绕,脑子一根筋,这性子天生的,也没办法,他发愁地问:“那咋办啊?陛下,你心眼儿多,教教我。” “多读书啊。”段曦宁白了他一眼,拿出了当初先皇忽悠她多读书的架势,振振有词道,“你不读书,邸报都看不懂,兵法也不会,怎么带兵打仗?” 伏虎还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一看书就浑身刺挠得慌。” 段曦宁又给他出歪主意:“那就跟人家那些读书多的多来往,跟熏香似的,时间长了,熏也熏出味儿来了,慢慢地就不讨厌读书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伏虎深以为然,咧着嘴喜笑颜开,“还是陛下聪明!” “先从太傅开始吧,太傅府上书卷气最浓了,你多跟太傅多来往来往,近朱者赤。”段曦宁又绕了回来,“去把手札给太傅送过去,等太傅看完了,看他怎么说,回来再告诉我。” 听她还是这么说,伏虎只好苦着脸应下:“是。” 他抱着烫手山芋正要走,就听段曦宁幽幽地问:“你派人监视承明殿?” “不是……”伏虎身形一滞,正要把当初糊弄刘副将他们那套说辞拿出来,就被她打断了。 “别跟我扯有的没的,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德行?”段曦宁轻哼道,“以后承明殿有什么动静都报到我这儿来,不许自作主张,听见没有?” 见她好似不会怪罪,伏虎提着的心顿时放松了下来,笑得灿烂,好奇地凑过去问:“陛下,你不是真看上这小白脸儿了吧?” 段曦宁挑了下眉,皮笑肉不笑地歪头问:“你说呢?” 眼见他当真要多想,她又瞪他一眼,抬手佯装要打他:“再跟个碎嘴子一样,信不信我揍你?” 伏虎连忙住嘴,又憋不住给段景翊告状:“陛下,小殿下也在里面,不知道在干啥。” “小殿下平常就时不时上承明殿串门,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才是亲兄弟呢!” 伏虎自小看段景翊这个半路蹦出来、差点儿顶了段曦宁皇位的皇子极不顺眼,逮着机会自然要给他上上眼药。 段曦宁自然清楚这一点,却状似不耐烦道:“还不忙你的去,嚼什么舌根子?” “哦。”伏虎见她这反应,只好抱着那烫手山芋般的手札灰溜溜走了,那高大的背影竟透露着几分委屈。 段曦宁忍不住笑出声来,回身朝承明殿看去。 第19章 天灯祈福 沈渊对她的去而复返颇为诧异,忙恭敬地问:“陛下可还有要事?” 段曦宁在殿门外负手而立,反问:“没事朕便不能来了吗?” “我并非此意。”沈渊忙解释道,“陛下请进来一坐,我去上茶。” 段曦宁并没有进去的打算,状似随意问:“你怎的一个人在殿中晾书?” “小殿下说要扎祈天灯用来祈福,将人都叫去了后院。”沈渊道,“我不会这个,便先在殿中打理一下这些书。” “他会个鬼的祈天灯。”段曦宁嗤笑,“走,一起去后院看看,小心他让你后院起火。” “好。”沈渊本也打算过去看看,正好与她同行,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偷偷落到她身上。 段曦宁老远就听见段景翊欢快的笑声,走到后院就见段景翊拉着承明殿的侍从不知在捣鼓什么,还念念有词的指挥他们,一副小大人模样。 见到她过来,段景翊欢快地叫她,朝她扬了扬手里的东西道:“阿姐,我想给沈七哥哥扎祈天灯祈福,你要不要同我们一起?” 段曦宁笑了笑,径直朝庭中走去,看段景翊不大点儿个人,摆的架势还像模像样的,忍不住点了点他的脑门,戏谑道:“你这小鬼头,还学会给别人祈福了?就你扎的这歪歪扭扭的玩意儿能飘起来吗,就给人祈福?” 段景翊听她这么打击她,揉着脑门不服气道:“阿姐,你自己会做嘛,就来说我?” 段曦宁一笑,挑衅道:“好啊,我们来比比谁做得更好!” 她大方地在石桌旁落座,拿起桌上的竹条便开始做灯。 这天灯她在军中也做过,只不过是做联络传信之用,而非祈福。 民间倒是常用之祈福,她不爱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还从未试过。 沈渊看众人都动手,也打算跟着做一个,段曦宁好奇:“你也会做?” 第35章 他摇了摇头:“我想试试。” 段景翊说要做这祈天灯,可是鼓捣了半天好像什么也没做出来,让他愈加好奇这祈天灯是什么样子的。 段曦宁眉头微挑,拿起了几根光滑的竹条,道:“朕教你。” 说着就像模像样地给他演示起来。 她做得一丝不苟精致无缺,容不得任何瑕疵。 之前的她在军中总是霸道威严的,与他讲话时要么四六不着、没个正行地开玩笑,要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叫人捉摸不透,沈渊倒还从未见过她如此认真的模样。 段家姐弟相貌都不俗,加上几分胡人血统,五官比寻常中原人更为立体深邃,一双好看的杏核眼中满是认真,眼尾微微上挑,淡如琉璃琥珀的眸子常令她多了几分锐意肃杀。 此刻不知是因为没了平时的霸道凌厉,还是着了裙装的关系,她整个人竟显得有几分奇异柔和。 一边偷瞄她,沈渊也没耽误手上功夫。 他一向学什么都快,这回自然也没落下。 段曦宁一边解说着手上的动作也不停,很快就扎好了一盏灯,转头看沈渊扎得不错,夸奖道:“不错,像那么回事!” 说着又看向段景翊展示了一下自己手里做好的灯,又得意地挑衅道:“翊儿,如何?” 段景翊颇为挫败,气馁地趴在石桌上,不情不愿地承认:“是比我的好点儿!” 见此,段曦宁放肆地哈哈大笑。 大概不忍心见小孩子受挫,沈渊就将自己做好的灯递到了段景翊手里:“我们一起放灯。” 看自己手里的灯光秃秃的有些单调,段曦宁又道:“既是祈福,放这光秃秃的灯,上天怎知所求为何?” 说着就命人准备笔墨,大笔一挥在祈福灯上写了一句:“愿卿长寿安康,顺遂无忧。” 简单真挚的一句话,虽用的正楷,却笔力遒劲,气势雄浑之中又带了几分洒脱。 之后又想到沈渊乃梁人,又用如今少有人用早已作古的小篆在另一边写了一个大大的“寿”字,写得也十分漂亮。 沈渊见她倒有些书法造诣,颇感意外。 观她平常做派,不像是喜好文墨的。 段曦宁以前确实不怎么喜欢舞文弄墨,这一手字还是先皇逼着她练的。 用她父皇的话说,总不能用狗爬似的字去批奏章,让朝臣们笑话。 后来因着练字能使她静下心来,她才慢慢喜欢上了研习书法,一手字写得不输名家。 其他人也跟着写好了祝福语,才一起拿着在承明殿后殿的空旷之地上放飞。 仰头看着渐渐飘上天化作点点星光的祈福灯,沈渊面上也带了几分轻轻浅浅的笑意。 段景翊看着徐徐升起的祈天灯,双手交握,十分虔诚地许愿。 转头见段曦宁只是站着,他好奇地问:“阿姐,你不许愿吗?” 这一句,引得庭中的人纷纷看向段曦宁。 然后沈渊就听到了有生以来听过的最狂妄的话:“朕的心愿,天实现不了,得自己去实现。” 她负手而立,颇有一番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气势。 段景翊仰着头,天真地问:“阿姐,我听人说这祈天灯是能够飞到天上去的,天上的神仙看到了就能够帮人实现心愿,是真的吗?” 段曦宁却煞风景道:“这灯朕一箭就能射下来,飞不了那么高的,骗你们小孩子玩的。神仙要就这点儿道行,那不如趁早下来种地算了。” 沈渊面上浅笑一滞,意识到在她口中他也是“骗你们小孩儿玩的”里面的小孩儿,哭笑不得。 段景翊委屈嗔怪道:“阿姐,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吗?干嘛要扫兴?” 段曦宁面上带着笑意,故意逗他:“不是你先问的?不信?要不我现场给你打下来看看?” 说着就抬手去取头上的发簪,作势要把他放的灯打下来,段景翊赶紧拦住她,愈加跳脚:“阿姐,你怎么这样!” 他个子小,只能踮起脚尖伸手去夺她手中的发簪,无奈只能够得着她的手腕处。好不容易才抓得住她的手腕,她却灵活地用另一只手又拿着发簪,朗声大笑逗他。 逗了他一阵,段曦宁才收好发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玩儿了,逗你的。” 仰头看了一眼冉冉飘向高空的明灯,她转头意有所指同沈渊道:“有事求朕,比求祈天灯管用。” 语罢她便足尖轻点,飞身而起,朝乾阳宫而去。 沈渊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只觉像是一个不真实的梦。 乾阳宫仙居殿外,段曦宁飞身落下,引得宿卫严阵以待,见是自家陛下,众人才松了口气。 素筠出得殿门,看着这一幕,轻笑道:“陛下要多来这么几次,可要将宿卫们吓死了!” 段曦宁大步流星地朝殿内走去,不以为然道:“没坐步撵,不用轻功,让朕一步一步走不得累死?” 素筠随她进殿,看她百无聊赖地伸着懒腰,便上前替她宽衣,询问:“陛下方才可是去了承明殿?” “嗯。”脱了外面的大袖衫,段曦宁坐在了梳妆台前,等着素筠给自己卸妆,“拿了沈渊的手札,让伏虎给太傅送去了,让太傅掌掌眼。” 素筠想起了什么,意有所指地问:“陛下觉得,沈公子如何?” 段曦宁把玩着素筠给她卸下来的簪子,随口道:“好读书,心思简单,淡泊名利,像个读书人。长得不错。” 第36章 “陛下想让沈公子为您所用,其实根本不必大费周章。”素筠接着道,“隋朝晋王妃,后来的萧皇后,原是西梁公主,陛下不若……” “停!”段曦宁听着听着便觉出几分不对劲来,立即叫她止住了话头,“你的意思不会是叫朕娶他,成了夫妻他自会对朕死心塌地吧?” 素筠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您是皇帝,立后才算娶,寻常往后宫添人应当称之为纳。” 段曦宁忍不住扶额,问:“素筠,天底下敢杀妻的畜生还少吗?你说到时候他是能对朕死心塌地,还是想方设法地杀朕于无形,然后临朝称制,江山易主?” “这……”素筠语塞。 说起来,她并不了解那位沈公子的为人,这个念头也只是那日送生辰礼时,看到自家陛下调戏他时才有的。 听陛下这么一问,她还真说不准届时那位沈公子会做何种抉择,但想到有可能危及自家陛下,心有戚戚焉:“沈公子,应当做不出这些事吧?” “他如今自然没这个本事。”段曦宁乜了她一眼道,“可人心易变。” 素筠又劝道:“您这样总孑然一身也不是回事,总要找几个知心人。” “你不也……”段曦宁脱口而出便想说她不也孑然一身么,却及时住了口,话头一拐道,“也跟那些老家伙一样唠叨朕的事。” 素筠原本也是有丈夫的,只是刚成亲不足一年,她丈夫便战死沙场。婆家以她无所出且克夫为名将她休了,娘家觉得她丢人不愿要她。 她无处可去,听说先皇后招抚阵亡将士遗孤、遗孀,历尽艰辛,独自一人上京,被先皇后收留做了宫中女官。 后来为了照顾段曦宁,哪怕先皇后有意给素筠赐婚,她放心不下,再未嫁人。 因着这个缘故,素筠私心里总是将段曦宁当做亲闺女般悉心照料。 素筠独身,是其伤心事,旁人可提得,她却不该去戳这痛处。 闻言,素筠浅笑轻叹:“上了年纪的人,总是爱多唠叨,陛下莫怪。” “可是你话说得并不对。”段曦宁纠正道,“并非男欢女爱才不是独身一人,有朋友,有知己也不是孑然一身。” “你还有我,有与你交好的女官。而我,有你,有很多过去认识的朋友,将来也会认识很多朋友,亦有一辈子孜孜以求的事业,算不得形单影只。” “知心人,有了很好,没有亦好,不可强求,亦非唯一可求的。” 素筠怔愣。 她早该明白,陛下在很多事上都看得比寻常人要明白许多的,无需旁人多费口舌。 见她若有所思,段曦宁得意地笑了起来,语调俏皮道:“还是朕的话更有道理吧?可别想得晚上睡不着哟!” 素筠被她逗得轻笑。 第20章 似是故人 翌日午后,段曦宁刚去政事堂与几位朝臣议事回来,还未喝口茶缓缓,便听到了伏虎中气十足又咋咋呼呼的声音:“陛下,陛下!” 伏虎拿着一封信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朝她行了礼之后,一屁股坐在了她对面,拿起侍女刚上的茶就一饮而尽。 这个样子看得段曦宁抬手就是一个爆栗:“没规矩!” 伏虎放下茶杯,摸了摸被敲疼的脑门,朝着她咧嘴一笑,邀功似的将手上的信递给她:“陛下,太傅的信。太傅说的话我听不懂,就让他写在纸上,拿来给你看。” “算你小子机灵。”段曦宁笑着接过了信,立即打开迅速阅览。 看了信上的内容,她微诧之余倒是十分满意。 太傅对沈渊的评价竟是出人意表的高,在信中直言此子文采斐然,见解独到,于古文经学上造诣颇深,力压太学诸子,与年轻时的自己相比毫不逊色。 收好手中的信,她便吩咐伏虎:“明日午后安排几名宿卫,护送朕出宫。” 伏虎纳闷儿:“你要出去?去哪儿啊?” 她道:“显国公府。” “显……”伏虎听了,很快反应过来,不解地问,“那不就是太傅那儿嘛!你都打算自己去了,干啥还非让我先跑一趟?” 段曦宁扬唇,故意道:“这不是看你闲得慌,给你找点事儿做。” “谁说我闲得慌?”伏虎立马嘴硬反驳,“我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儿的!我现在就去忙!” 说着他蹦了起来,逃命似的就往外面跑。 看着他的背影,段曦宁嗤笑:“出息!” 素筠另外给她换了杯茶,不解道:“伏虎说的不无道理,陛下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段曦宁端起茶抿了几口,道:“自然要确定此子当真可用,才好引荐给太傅。” 素筠又问:“那陛下这是有了决断了?” “大差不差。”段曦宁点点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突然被叫上马车时,沈渊一头雾水,不明白她怎的好好的要叫他一同出宫? 见端坐正中的她沉默不语,他亦不敢多言,只偶尔偷偷觑着她的脸色,猜测她的用意,不免有几分坐立不安。 她总是出其不意,行事难以捉摸。 就在他的视线再次偷偷瞥向她时,正好对上了她的双眸,心中登时有些慌乱,不知所措起来。 段曦宁锁住他的视线,淡淡地问起:“先前让你画营造图式,画得如何了?” “还未画好。”沈渊面有愧色,“我不精此道,画起来吃力了些。若陛下急需,我回去加紧些。” 第37章 “不急,慢慢画。”段曦宁状似随意道,“朕看你平时似乎很爱看书,都看些什么书?” 不明白她问这个做什么,沈渊如实答道:“一些大儒的著述,读来随意打发时间罢了。” 显然,这个答案并不能让段曦宁满意,她想要的可不是普通会读书的酸儒。 听了他的话后,她眸中有着显而易见的失望,劈头盖脸地问:“沈渊,你当真是吴兴沈氏的公子?你在家就是这样受教的?怎么只读这些书呢?” 沈渊一下子就被问懵了,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他寻常都是自己关起门来读书,并不了解一般人到他这个年纪学问到底如何。 可他也清楚自己的斤两,怎么说也算得中上,不至于令人如此失望啊! 段曦宁不死心地问:“你读兵书吗?” 沈渊摇摇头,他自己对排兵布阵并无兴趣,自然不会看。 他没看过兵书,段曦宁倒也没那么意外。 大桓读过兵书的一抓一大把,哪怕是伏虎这不爱读书的,《孙子兵法》也能背得滚瓜烂熟。 她也不缺看过兵书的人,略过不再多谈,又问:“政论通史,你可看过?” 沈渊还是摇摇头,除了梁国自己的正史,这类书他也没怎么看过。 段曦宁不死心地又问了农政百工、阴阳纵横、奇说杂谈等等,诸子百家几乎都提了一遍,结果除了儒家古文经学著作,他几乎没看过什么别家著作。 这让她大感失望,只觉得世人说吴兴沈氏个个才学过人皆是虚言。 尽信酸儒,能成什么大才? 沈渊原本以为自己也算读过不少书,让她这么一问,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目不识丁一般,那么多年读的书仿佛都白读了。 段曦宁半是玩笑半是意有所指问:“沈渊,你兄长不会是想将你养废吧?只给你看些酸儒之学,人都要看傻了。” “怎会?”沈渊立即反驳,“我看的书都是从兄长书房里拿来的,是他也看的书。” 江南士族大多都是经学传家,轻视别家学说,斥为歪理学说,年深日久带来的影响一时是难以根除的。 段曦宁平生却是最烦酸儒之论:“酸儒之学,易使人优柔仁懦,读些明理便可,不必深学。成大事者当学韬略政论,博览群书。” 她以前因着在军中长大,自身也不是好读书之人,所以尤其不耐烦看儒生絮絮叨叨的长篇大论,倒很喜欢诸如《六韬》《三略》《战国策》及其他兵法之类在她看来鞭辟入里且十分实用的书。 沈渊心有不解,亦有些不赞同:“自当年汉武帝独尊儒术,天下之学皆以儒家为正统,为何到陛下这里就如此没用呢?” 段曦宁滔滔不绝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沈渊听了,一时无从反驳,竟觉得她言之有理,不由地若有所思起来。 梁国积弱,或许亦源自于此? 见他似乎疑惑和不赞同,段曦宁又补了一句:“难道不是吗?孔夫子连自己的国都保护不了,何谈其他?” 沈渊默然。 寻常出去所见,桓朝不同于江南的文弱,却也不像他之前所想的那般是一群只知尚武的蛮人,颇有百家争鸣包罗万象之气。 若梁国亦有此景象,自己何至于此? 可是那帮人一味抱着腐朽的纲常礼教争来斗去,只因他的长相就斥他为妖孽,不断排挤欺凌。 <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更是只论出身不论才干,寒门士子哪怕天纵奇才也未必有高门里的酒囊饭袋当的官大。 这样的风气,这样的朝廷,哪里能长久呢? 可是越认清这个事实,他心里就越是难受。 再不喜欢梁国,他终究是梁人。 若梁国亡了,覆巢无完卵,他与兄长该何去何从? 他不知道。 遇到难题,他总是习惯逃避,仿佛不看不想,难题便不存在。因而在这件事上他也从来不敢深想,这会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从而陷入焦灼。 他转而问:“陛下要带我去哪儿?” 段曦宁道:“去显国公府,见梁太傅。” 梁太傅声名显赫,沈渊自然听说过,甚至还拜读过这位老先生的大作,对他颇为崇敬。 能有幸拜见,他自然十分愿意,不免多了几分期待。 段曦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碎嘴起来:“说起来,太傅跟你们家的爱恨情仇倒是精彩。太傅是襄国末帝的幼弟,算是遗腹子。当年你曾祖父欺负孤儿寡母,抢了自己小外甥的皇位,灭了襄国建立梁国,致使年幼的太傅流亡北朝。太傅长大后,辗转成了北朝名儒,后来才投靠了我父皇。” 紧接着,她就滔滔不绝地给沈渊讲了讲襄、梁易代时各种精彩绝伦的故事,比茶楼说书的先生讲得还要绘声绘色。 其中夹杂了很多沈渊都不知道的事,令他啧啧称奇。甚至让他觉得,她读的书比他看的书有用多了,能知道这么多奇闻轶事。 他听得入迷,把自己随身带的荷包拿了出来,抓出几颗阿月浑子剥好给她,边听边剥,还细心地把剥下来的的壳另外收好,好奇地问她:“陛下,这些您从哪儿知道的?” 段曦宁接过他剥好的阿月浑子,随口道:“史书上都写着啊,你自己家的史书都不看吗?” 第38章 “我看的没有写这么多。”沈渊之前看的梁国的史书大多在浓墨重彩地歌颂沈家历代大儒名士,写的像吴兴沈氏的家史,多有曲笔回护之处。 关于立国,只说是襄国末帝自知德不配位,遂效仿尧舜之故事。 “指定是你曾祖父他们心虚给改了。”段曦宁直白道,“这就是敢做不敢当了。” “修史当不虚美不隐恶,今人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遮遮掩掩,这不是连累史官也难做人嘛!看看,大桓的史官都给他记上了吧。回去朕就让史官把他们私篡史书这事儿也给记上。” 噼里啪啦说完,她接过几颗剥好的阿月浑子放进嘴里,这才想起,她以前看的史书有很多是先前派出去的细作写的。 当年她父皇为了掌握各国动向,往各处都派了不少细作,盗取各国朝廷机要的同时,还挖了不少各国王公贵族的秘辛。 有些细作在所待的小国被灭以后,就回大桓修书,把这些秘辛统统都记上了。 她小时候最爱看这些皇室秘辛,比那些演义、传奇之类讲的刺激多了。 不能深讲了,再多说沈渊该问她史官从哪儿知道的了,她总不能把细作的事也给抖搂出来。 沈渊听她所言,颇有些哭笑不得,她怎么如此直白? 就这么大喇喇地说:你们家祖上干的坏事我们家都给你们记着呢! 这时她话锋一转,又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看着他道:“说起来,你们两家也算沾亲带故。太傅的堂姐,亡国以后被你祖父收留,才有了你大伯父,这么算的话太傅也算你堂舅公啊!” 也不知她从哪儿把他们家的家长里短知道的这么清楚,沈渊自己都只知道那位大伯父是庶出,与父王多生龃龉,因而才在父王登基后避世隐居常年不回武康。 这一番闲话让沈渊放松了许多,大着胆子难得半开玩笑地问:“陛下该不会是要专程带我上门认堂舅公吧?” “到了你就知道了。”段曦宁含蓄一笑,又朝他招招手,“你那果子还有没有,再给朕来点儿。” “哦。”沈渊将荷包放在了马车内用来放茶水的矮桌上,给她剥了起来。 约莫又剥了一把阿月浑子,就听车夫恭敬道:“陛下,显国公府到了。” 此次段曦宁是轻装简行,没有惊动府上其余人,只熟门熟路地进了太傅平常见客的正厅内。 沈渊随段曦宁进来时,正要见礼,原本立于厅前的梁太傅却猛地上前几步,惊得他愣在原地未动。 梁太傅紧紧地盯着他,倏地回想起当年那个长相颇为相似的年轻人,失魂落魄,满面颓然地同他道:“舅舅,从今以后,她要恨我一辈子了。” 梁太傅情绪有些激动,语调微颤:“你,你是哪家的孩子?” 听他这样问,沈渊一愣,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老老实实地自报家门:“晚辈沈渊,见过先生。” “沈?你就是陛下从梁国带回来的小子?”梁太傅眼前一亮,忙问,“沈铎是你什么人?” 第21章 秀色可餐 乍一听这名字,沈渊十分陌生,迷茫地看向段曦宁,就听对方转头朝他解释道:“就是世人常说的竟陵先生。” 沈渊这才恍然大悟,回梁太傅道:“是我大伯父。” 梁太傅摸着胡子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难怪老夫看你眼熟,你与他年轻时候倒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渊好奇:“先生认识我大伯父?” 梁太傅豁达一笑:“说起来,我与这小子也算是忘年交了。” 看这架势,段曦宁就知道他要唠叨了,便自顾自地坐下了,还招呼着沈渊落座。 她对显国公府熟得很,像是在自己家似的,不用多吩咐,仆役就将茶水点心给她端好了,正好供她闲坐着看热闹。 梁太傅对她这做派习以为常,面上满是怀念的神情:“这小子也是不仗义,多少年了都不来一封信,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你是他侄子,你可知道?” 沈渊摇摇头,只道:“我与大伯父并不相熟。” 梁太傅一愣,随即便是一笑,摇头轻叹:“这小子真是撇的干净,竟是谁都不理了!” 说着他似是想起什么来了,又问:“孩子,你的母亲是哪位娘娘?” 很少有人问起他的母亲,沈渊一怔,神情有几分黯然,答道:“是,是我父王的元后。” 梁太傅脱口而出问:“谢瑛?” 他母亲确实姓谢,出身陈郡谢氏,只不过因着她后来与梁王不合,知道她名讳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沈渊错愕,没想到眼前这位老先生会知道他母亲,颇有些激动地问:“先生认识我母亲?” 梁太傅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并未回答,目光却比之前更为仔细地打量着他,还不住地喃喃着:“难怪,难怪……” 有关自己的母亲,沈渊迫切地想知道,怕对方没听清,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梁太傅这才回过神来,打着哈哈:“谢氏双姝冠绝天下,老夫自然听闻过。” 他母亲确实有位及笄之年香消玉殒的亲妹妹,据说两人年轻时颇负盛名,沈渊自然知晓。 他年幼丧母,父亲不慈,对母亲的思念便经年累月地积蓄着,期望着能从母亲的故人口中听到更多与之相关的消息以慰哀思。 原本以为梁太傅与母亲是旧相识,会知晓她的往事,听到他这样说,沈渊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失落。 第39章 瞥见沈渊的神色,又打量了一番梁太傅的神情,段曦宁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微顿,旋即同他道:“这老头儿老糊涂了,他当年离开襄国流亡北朝时乳臭未干,能见过谁?别听他胡咧咧。” 说完她就冲梁太傅道:“老头儿,能不能说点儿正经的,你是缺儿子还是缺孙子,上来就跟人套近乎,还双姝,一把年纪了还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害臊!” 这么劈头盖脸的一番话,直说得太傅吹胡子瞪眼:“噫!你这丫头,怎的这般没大没小的,要欺师灭祖不成?” 段曦宁不客气地哼了一声:“还不是有人为老不尊!” “我不跟你说了!”梁太傅像个赌气的老顽童,转而看向沈渊,“咱爷俩唠,不理她。” 段曦宁好笑地看着他硬拉着沈渊叨叨,又让人上了盘点心,看戏一般看着他们越聊越投机。 沈渊原本颇觉尴尬,因母亲而来的伤感让他们这么一闹,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 梁太傅看似不着边际地唠叨,实则在试沈渊的学问。 他自幼好学,加冠之年便已有才名,至今见过的学子不胜枚举,却很少见有人能像沈渊这样对答如流,让他觉得十分畅快。 梁太傅以前教段曦宁时,差点儿没被看不上儒学的她给气死。现今总算是在沈渊这儿找到了些许安慰,以至于沈渊只通儒学不懂其他这一点也让他觉得情有可原。 同样被段曦宁打击过一番的沈渊也终于在梁太傅这儿找回了些许自信,让他确信自己只是学识不够广博,并非一无所知。 段曦宁津津有味地吃着点心在一旁看戏,慢慢地就云里雾里了,百无聊赖地在厅中晃悠,不时拨弄一下厅中的盆栽。 其实与沈渊恰恰相反,她是博而不精,什么都知道一些,除了兵法什么都不精通。装装样子吓唬外行还行,真正的行家面前就不够看了。 喝了三壶茶,吃了六盘各式点心之后,这俩人竟丝毫没有止住话头的意思。 没人管管的话,只怕要聊上三天三夜。 突然,一阵惊雷炸响,将滔滔不绝的俩人吓了一跳,书房内瞬间安静了。 段曦宁只觉得这雷响得格外畅快,适时开口:“老头儿,这天色有异,我们得回宫了。” 梁太傅还有些意犹未尽,抬眼看外面似乎阴云密布,这才依依不舍朝沈渊道:“小沈,以后常来啊!” 打算把自己茶杯里剩余茶水喝光的段曦宁差点儿喷出来,随即又想起什么,朝沈渊道:“你先去马车上等一会儿,朕有话同太傅说。” 沈渊点了点头,同太傅辞行后便出去了。 端起茶杯将里面最后一口水喝光,将茶杯放回原位,见沈渊走远了,这才正色问:“先生觉着,沈渊如何?” 梁太傅摸着自己雪白的胡子,高深莫测道:“沈小公子于儒学一道虽颇为精深,有大家风范。可治学精而不博是一大弊病,还需磨炼一番方可担大任。” 段曦宁疑惑,不明白这有什么关联,不过太傅正事上面还是可靠的,她便点了点头:“大桓官学,还须先生多费心。” 沈渊坐在马车上,回想着今日在太傅府中的事,还是有些想不明白段曦带他来宁到底有何用意,总不能是陪老人家聊天解闷吧? 他也不是个能讨长辈开心的人啊! 忽然又一个惊雷炸响,让他吓得抖了抖,黑暗阴森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手微颤着拿出了荷包,拿了一颗阿月浑子剥了好几下才剥开,果实放进嘴里,他这才平复了许多,手却依旧紧紧攥着荷包。 这一刻,他真希望段曦宁能快点出来。 撩起车帘望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人。 段曦宁身手灵活地跳上马车,因着他本就白皙,根本没发现他脸色惨白得可怕。 在车中坐定,只随口道:“今日这天当真奇怪,出来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阴云密布了?” 话音刚落,随着车轮滚滚向前,又一阵惊雷炸响,让沈渊直接打了个激灵。 段曦宁则是对他这反应莫名其妙:“你怎么了?冷啊?” 沈渊回过神来,极力镇定道:“没,没事,许是同太傅说了这许久的话,有些累了。” 段曦宁狐疑地看着他,提起小桌子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杯茶:“给,喝口茶缓缓。” 沈渊倒想接过来,可刚被惊雷吓了一跳,手似乎不太听使唤,抬得慢吞吞的。 见他磨唧,有些急性子的段曦宁直接拉过他的手塞给他:“拿着,发什么愣呢?” 沈渊低头看了看手中被塞过来的茶杯,感受着刚刚她抓着他的手时那温热的触觉,仿佛一片羽毛轻轻划过心底,内心的惊恐似乎被抚平了许多。 他抬头看向她道了声谢,眼神却直勾勾的,像是忘记了收回视线。 段曦宁盯着他的眼睛戏谑地问:“看什么,觉着朕好看啊?” 沈渊这才急忙收回视线,惨白的耳根浮现一抹可疑的红,掩饰一般地小口抿着茶,感受着热茶带来的暖意。 有她在,他莫名觉得有几分安心,似乎什么都不用害怕,内心那惊雷带来的惧意也随之消弭于无形。 放下茶杯,他已面色如常:“不知陛下今日将我引荐给太傅,是何用意?” 段曦宁一手撑在矮桌上,慵懒地支颐盯着他看,意有所指地问:“沈渊,你有想过自己以后做什么吗?人活七十古来稀,若能活到古稀之年,你还有五十多年的时间,总要做点儿什么正事吧?” 第40章 沈渊愣住,此事他竟从未想过。 在入桓为质之前,他想离开梁宫,出去云游四海,行一行万里路,看看书中的大千世界。 为质以后,他觉得能活着就好,不敢奢求许多。 现下来看,他似乎与无所事事的游手好闲之徒并无二致,同样都在漫无目的地混吃等死,庸碌度日,得过且过。 听她这么一说,他现下当真思量起来以后该做些什么事,总不能一辈子都如此浑噩。 看他迷茫,段曦宁笑眯眯道:“慢慢想,反正你还小。” 沈渊一看她就想起,来时被她问得哑口无言的事,忽然想自己还是见识少,该多涉猎其他,多涨涨见识的。 “朕听说你私下里在教侍从读书?”段曦宁提起这桩事,“喜欢教书的话,可愿来我大桓学宫教书?” “这……”沈渊清楚,她这是想招揽他,可他的身份,去大桓学宫实在尴尬,“恐不能胜任。” 段曦宁一笑,有几分阴阳怪气道:“朕怎么忘了,沈公子乃梁国皇子,如何能纡尊降贵地去做一个教书先生?” “我并无此意。”沈渊急忙解释,“陛下莫要误会。” 段曦宁挑眉:“哦?那沈公子意下如何?” 与她对视着,沈渊不想再说这个,静默片刻,突然问起:“陛下,如若和一个人朝夕相对五十年,您会愿意吗?” “分人。”段曦宁怔了一瞬,狡黠一笑,“像你这么好看的可以,毕竟秀色可餐。” 她猝不及防来这么一句,沈渊出乎意料,面上一怔,不敢再看她,只道:“陛下,识人识心,以貌取人,不好。” 段曦宁无赖道:“可朕就是好色啊。” 这一句让沈渊无言以对,耳根迅速泛红。 看他这反应,段曦宁放肆地大笑出声。 第22章 雷雨之夜 天气变得异常沉闷,伴随着阵阵惊雷,颇有种黑云压城、风雨欲来之势,看这架势,之后的雨势不会小。 两人赶回到宫中时,大雨接踵而至。 到了夜里,雷电愈演愈烈,阵阵惊雷比白日里更为骇人,密集凶猛的雷电似乎想要把天地都砸穿震碎扯烂,并有愈演愈烈之相。像是有一头凶猛的上古巨兽在横冲直撞地嘶吼着要冲破封印,为祸世间,让人心惊胆战,闻之惊惧。 段曦宁有生之年还没见过如此惊人的雷电,仿佛天都要塌了下来,叫人觉得那雷会如山岳倾颓般铺天盖地而来。 她回来后要处理奏章,本就歇得晚。听那震耳欲聋的雷声响了大半天,被吵得极为心烦,恨不得出去指天叫骂,叫这鬼天安静些,别吵到她睡觉。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像烙饼,头都开始疼了,她索性坐起来,披了件衣服进了书房。 随意翻看着还未看完的奏章,烦乱心绪根本无法平复,依旧心烦。 透过窗棂,能看到外面被雷电照得亮如白昼。 如此不同寻常的天气,只怕又会酿成一场灾祸。 这贼老天,不是给她没事儿找事儿吗? 想想她便气不打一处来,更加心烦了。 坐在书案旁,她企图做点儿什么让自己冷静下来,却不知这大半夜的能做什么。 扫了一眼架子上的书,她一点儿都不想看。 成日里看奏章,她现在看见字就烦躁,实在不想看带字的东西。 又一声惊雷炸响,她忽然想起今日在马车上沈渊煞白的脸色,像是受惊的模样。 她这才意识到,他似乎是因为怕打雷,才被吓成那样的。 现在的电闪雷鸣比在马车上要吓人十倍百倍,也不知他能怕成什么样? 至于么,打个雷也能怕成那样,难怪先前那么怕她,真是个胆小鬼! 山崩地裂般的炸雷再次袭来,击穿了她游离的思绪,令她烦躁更盛,起身站在殿门口查看,便看到雷电不时击向一些较高的屋顶。 这雷电连宫中的殿宇都能击中,不知会不会击中普通民房? 宫殿结实,必不会有大碍,但寻常民房怕是遭不住雷击。 但愿百姓能被惊雷吵醒,别在睡梦中被倒塌的民房压住。 还有,这么大的雷声,不知会不会将那个胆小鬼吓破了胆? 别回头给吓死了。 看着眼前时不时被闪电晃得亮如白昼的天空,她愈加胡思乱想起来。 素筠赶忙出来给她过了一件外袍,大声劝道:“陛下,快回殿内吧,当心雷电伤人!” 段曦宁转身大步朝殿内走去,边走边吩咐道:“给朕更衣,朕出去看看。” 素筠跟着她走了没几步,闻听此言,大惊失色:“陛下不可,惊雷过后只怕要有狂风暴雨,此时不宜出门。” 段曦宁不在意道:“放心,朕在自己的皇宫,能有何事?” 素筠见劝不住她,只好替她更衣,陪她一起出门。 承明殿一如既往地安静,在惊雷翻涌的深夜里像极了一座空殿,空空荡荡的,竟不见人影,连个当值的人也看不到。 段曦宁拧着眉,大步踏进了内殿,远远瞧见床帐里面似是躺着人。 黑暗的环境下,纵使她目力极佳,也什么都看不真切。 她忍不住又朝那里走近了几步。 这时,一声巨雷伴随着闪电炸响,好一阵才过去,仿佛有人在耳边放了一大串最大最响的鞭炮,炸得人耳膜生疼。 第41章 就着闪电的光亮,她才看到殿内一隅有一扇窗户大敞开着,不知是被风吹开了还是粗心的内侍没有关好。 冷风在那个窗口呼呼作响,鬼哭狼嚎一般,听着有些吓人。 这样要是开一晚上,又是秋日,寒气只怕要把人给冻死。 跟在她身旁的素筠赶紧借着闪电的光,赶紧大步走过去关上了窗门。 又一道闪电照亮整个天空,段曦宁掀开床帐,便看清里面的人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漏出来,仔细一看竟在发抖。 担心他被闷到,她在榻边坐下,轻轻拍了拍被子,里面的人抖得愈发厉害,深深的恐惧她隔着被子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她冷硬道:“沈渊,是朕。” 被子里面的人受惊一般冲出来,钻进了她怀里,紧紧抱着她的腰,嗓音抖得厉害着道:“兄长,救我!” 段曦宁猛地扑进她怀里的人惊得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吓成这样,回过神来便轻轻拥住他,极力温柔地轻抚着他的背,有些生硬地轻声安抚道:“别怕,别怕。” 她能感受得到他瘦削的身子在她怀里瑟瑟发抖,可她从来没哄过人,这会儿安抚得极其笨拙生涩,只一遍遍地轻声道:“别怕,朕在这儿……” 怀中人似乎神智也不清醒,浑身战栗着胡言乱语:“阿娘,我怕。” 老娘可没你这么大儿子! 她虽腹诽一句,却也极尽所能地硬挤出一点点温柔来安慰他:“别怕,没事的,别怕……” 大约是这生硬的安慰起到了效果,过了好一会儿,怀里的人渐趋平静下来,不再瑟瑟发抖。 她这才松了口气,还从未见有人能吓成这样,真怕他吓出个好歹来,即便感受到怀中的人平静下来她也不敢松懈,仍旧轻拍着他的背。 惊雷响起时,沈渊被吓醒,满眼黑漆漆的吓得他钻进了被子里,耳边响起的扑簌簌的风声,仿佛又将他带回了小时候被关进的那间据说有冤魂索命的小黑屋子。 巨大的恐惧几乎将他吞没,侵蚀了他的理智。 那年他还小,刚刚丧母,根本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在母后的丧礼后还哭着想找母后。 沈濯骗他说要带他去找,却将他拐到了冷宫一处偏僻的阁楼上,关进了一间漆黑的屋子里。 门外,沈濯笑得猖狂又得意:“小杂种,听说这阁楼里吊死过不少妃子,厉鬼多得是,说不定你那死鬼娘就在里面,你好好找找吧!” 他在里面吓得拼命呼救,可是没人听见他的哭喊。 他被关了三天两夜,奄奄一息之时,才终于等到兄长来救他。 于是,他只听到似乎是“兄长”在安慰他“别怕”,他便顾不得许多一头钻进了“兄长”的怀里,似乎这样就能避开所有的恐惧。 恍惚间,他又好像看到了离世多年的母后,终于如他所愿那般温柔地抱着他,轻声细语地告诉他别怕。 终于稍稍冷静下来时,沈渊理智渐渐回笼,这个时候他的兄长怎么会在这里?母后更是他的臆想。 他抱着的人腰身纤纤,似乎是名女子,意识到这一点,他赶紧松开了手,从她怀中退了出来。 那人带着笑意问:“不害怕了?” 沈渊立刻认出了她的声音:“陛下?” 段曦宁命跟来的素筠重新掌灯,就看到他的耳朵从耳根红到了耳尖,脸颊仿佛熟透的苹果。 他歉意地赶紧起身要行礼:“是我失礼,还望陛下恕罪。” 段曦宁按住了他的肩膀,问:“你怕打雷?” 又一声惊雷炸响,他面色愈加惨白,顾忌她在此,不敢失态,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又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 今天这雷确实骇人,但若只是打雷,他也不至于如此害怕。 可是窗莫名被吹开,还有一阵风吹灭了殿里留的灯。 她不解他这是什么意思,正要问,就听他赧然中带着些心有余悸道:“太黑了,阴森可怖。” 他那次在小黑屋子里面被关了三天两夜,差点儿丢了小命,出来以后被吓得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有些神志不清,之后便异常怕黑怕鬼,夜里必须点着灯才能入睡。 段曦宁听他的话也明白了,他不仅是怕黑怕打雷,同时畏惧那些怪力乱神之说。 这要放在平时,她指定毫不留情地笑话他,怎么会有人怕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可是看他脸色被吓得仍旧惨白实在是可怜,她难得心软,也没了打趣的心思,命素筠去把她收在承明殿偏殿的一颗明月珠找来。 见他似乎仍有些余悸未消,怕是吓得不轻,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温和地安抚着他:“没事的,只要问心无愧,怕那些做什么。纵使世上真有厉鬼,也该讲讲道理。冤有头债有主,谁害的他们便去找谁,你没害它们,它们怎么能来伤你?” 沈渊自认问心无愧,可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害过任何人,沈濯为何要那样害他?那些人为何要欺凌他? 他想不通,只能归咎于虚无缥缈的东西,归咎于自己命不好。 段曦宁其实并不能理解他这种害怕。 她从小几乎天不怕地不怕,后来在军中历练过后更是无所畏惧,才不信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在她看来,与其怕那些虚妄的魑魅魍魉,倒不如怕世上活生生的人。 第42章 妖魔鬼怪到底有没有都不一定,人却是真真切切会互相残杀的。 她只见过人杀人、害人,可从来没见过哪个人是被鬼掐死的。 她生硬笨拙地安抚着他,灵机一动将自己腰间佩戴的螭龙佩摘下来挂在了他的床头,声音轻缓有力道:“朕将这个挂在这儿以后陪着你,朕乃天命所归,又是征伐之人,朕的东西必能震得漫天鬼神不敢靠近,你以后都不必再怕。” “陛下,这……这不合适……”沈渊惶恐,抬眸看那玉佩,螭龙佩乃帝王配饰,她就这么随意挂这儿,实在于礼不合,他赶忙推辞。 段曦宁毫不在意,只是道:“玉佩而已,没什么不合适的,这下你可安心?” 素筠带人捧着明月珠过来,刚好听到段曦宁的一番话,这螭龙佩可不是能乱送人的东西,想要劝她什么,被她抬手制止,命人将明月珠摆到他床头。 段曦宁才不在乎这些物件。她乃一国之君,别说没有螭龙佩,就算穿一身破烂,也能叫天下俯首。 只有没本事的人,才爱拿这些身外之物给自己虚张声势充场面。 那明月珠像它的名字一般,皎如明月,摆到那里立即照亮了大半个内殿。 段曦宁干脆命人将其他的烛火都灭了,只留这明月珠,殿内的光顿时柔和舒适了许多。 她轻快道:“好了,这下殿中的灯可不会熄灭了。” 沈渊自是感激不尽:“多谢陛下。” 看着他神情恍惚,似是惊魂未定的模样,知道他今夜怕是吓得不轻,她想到了什么,提议道:“朕背兵书哄你入睡可好?” 沈渊受宠若惊,急忙推辞:“怎敢劳烦陛下?” 段曦宁自来就不爱跟人这么客套,令道:“乖乖躺下。” 不敢再多说什么,沈渊只好乖乖裹好被子躺下。 “治兵者,若秘于地,若邃阳于天,生于无,故开之,大不窕,小不恢……” 段曦宁背了《尉缭子》里面的《兵谈》篇哄他入睡,声音低沉下来显得舒缓柔和,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整个人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沈渊听不懂兵法,只是出神地看着她,内心惊悸渐渐平和。 低头见他还是没睡着,睁着那双纯净漂亮的眼睛看着她,段曦宁笑着凑近了调侃:“早说看朕能睡着,就不费这口舌了。” 沈渊忙闭上眼睛道:“这就睡,这就睡。” “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 第23章 色令智昏 惊天动地的雷电已经停了好一会儿,大雨很快倾泻而下,伴随着狂风,天地皆面目狰狞,势必不让人安生。 从内殿出来,素筠看着外面的雨十分为难:“陛下,这般狂风暴雨,回乾阳宫恐多有不便。” “这有什么?”段曦宁满不在乎道,“不就是大雨嘛!” 素筠还想说什么,就被一把抓住肩膀,随后两人便腾空而起,在雨幕中穿行。 四肢无着的恐慌令素筠大惊失色,强忍住没有惊呼出声,感受着风雨在耳边呼啸而过。 待回过神来时,两人已在仙居殿外落地,脚踏实地,她才觉着自己还好好活着。 段曦宁放开了她,轻快道:“这不就回来了嘛!” 素筠同她进殿,连喘了几口气,仍旧心有余悸:“陛下,您真是吓我一跳。” 段曦宁轻笑:“还是房顶上得少了,等天晴了朕多带你用轻功飞几圈就不怕了。” “不了不了!”素筠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臣一把年纪了,您还是饶了臣吧!” “哈哈哈……”段曦宁大笑几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方才淋了些雨,赶紧回去将湿衣服换了。” “臣先侍奉陛下更衣。”素筠忙道。 “不必!”段曦宁摆摆手,“还有朝雨她们在,哪里用得着你非得亲力亲为?早些歇息,莫耽误明日上朝。” 打发走了素筠,她又在窗边站了许久,出神地望着外面的倾盆大雨,不免生出几分忧虑,知晓自己今夜大约是难以入眠了。 在大宫女的侍候下擦干方才打湿的头发,脱掉了沾了雨水的外衣,她便去翻出了户部的奏章,细细核算起来,一直到四更天,她才躺下闭目养神了一阵。 与她料想的不错,突然降了这么一场天灾,云京有不少百姓遭殃。 深秋时节,天干物燥,昨夜突然而来的铺天盖地的雷电击穿了城郊的林子,引发了林火。幸而随后而来的大雨又将林火熄灭,才未酿成大祸。 城里城外有不少民舍或被雷电击毁,或被大雨冲垮,让不少百姓遭了殃。这个时节正好赶上了秋收,许多粮食怕是要就此被糟蹋了。 不止有百姓受灾,昨夜狂风暴雨之时,太庙的一根大梁也忽然坍塌。 无论哪朝哪代,太庙坍塌都是不祥之兆,为君者多少会因此遭非议。 可谁都知道,太庙的大梁是当年先皇节俭,不愿劳民伤财,自前代太庙中移过来的,至今用了五六百年,年久失修,若不换新的,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段曦宁向来不信鬼神之说,自然不在乎群臣会否拿此事大作文章,也知道朝臣没那个胆子来膈应她。 但太庙毕竟也算是她的家庙,大梁塌了这件事仍旧叫她十分不悦。 早朝后,几位重臣在政事堂议事时,段曦宁带着寒意把工部尚书柳端明叫出来,沉声质问:“朕登基时,令尔修缮过太庙,为何还能塌?” 第43章 本就如坐针毡的柳端明吓得声音发抖,起身拱手道:“陛下,陛下明鉴,实在是,是户部拨不出钱银来,微臣也无法大肆整修。” 平常就爱哭穷的户部尚书夏元璐听了直冒冷汗,在段曦宁发火前赶紧出来道:“陛下,先前关中大旱,朝廷拨了大批银两赈灾。后来陛下又让通运河、重建官学、筹备粮南征草。国库,国库实在空虚,非是臣推诿不给工部拨银啊!” 她自然清楚太庙大梁不出意外的话早晚要塌,当初也是她舍不得浪费钱,心里绷着一根弦,想着等一统天下之后再大肆整修,确实怪不到别处。 只是他们这相互推诿,生怕惹祸上身的模样依旧让段曦宁大为光火,阴阳怪气道:“都难,都有理由,就朕活得容易,就朕有办法,那朕养你们还有何用?” 众臣噤声,无人敢出来触她的霉头。 还是侍中裴云起出来打圆场道:“陛下,臣以为,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不如让柳大人同户部诸位同僚拟个章程,待此次灾情平定,重修太庙。” 段曦宁冷哼一声,看向夏元璐,阴阳怪气道:“这得看夏爱卿怎么个说法了,灾年时揭不开锅,丰年时也揭不开锅,大桓的国库在爱卿手里就没有不穷的时候。我大桓上下,都得看夏大人的脸色,他不松手,谁也别想好好干活!” “陛下,陛下明鉴!”夏元璐吓得冷汗涔涔,“臣都是为了大桓,绝无私心啊!” 夏元璐以前不过是一户部员外郎,按理说尚书之位怎么都轮不到他。可架不住原来的尚书会找死,自以为段曦宁不过女流,并不敢将他如何如何,私底下中饱私囊,贪墨无忌。 段曦宁登基之初,正想拿那批整日喊着牝鸡司晨的文臣开刀,杀鸡儆猴给自己立威,查实之后先派兵抄家,家产没入国库,又将此人凌迟,让六部官员观刑,让他们皆能看到贪墨的下场。 此举实在狠辣,在原户部尚书被诛后,户部侍郎当场吓得一病不起,尚书之位这才便宜了夏元璐。 自任尚书以来,夏元璐时常想起前尚书的下场,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步其后尘,就连官署的茶都不敢多喝一杯。 段曦宁扫了众臣一眼,转而道:“行了,既是为昨夜灾祸而来,先议京中民舍修缮之事,减少灾民伤亡。太庙少修几日又不会死人。” 夏元璐刚要松一口气,就听段曦宁皮笑肉不笑地问:“夏卿,赈灾的钱,总该有吧?” “臣必尽心竭力。”夏元璐赶紧表忠心,又利索地上报此次受灾百姓的大致情况。众人很快便据户部所述状况,议出了处理灾情的章程。 段曦宁听完他们禀报又吩咐道:“再派人去云京周边各县看看,受此灾波及之地当及时赈济。” 夏元璐慌忙应下。 事毕,其余人纷纷回去各司其职。 裴云起却独自留了下来,待众人散尽才问起:“臣听说,陛下昨夜特地驾临承明殿?” 段曦宁面色一冷,没好气地反问:“你听谁说的?” 听得此言,裴云起一噎,只恳切道:“陛下,这沈七公子乃梁国质子,陛下切不可色令智昏。” 段曦宁冷笑:“裴大人这么爱盯着朕的私事,是不是朕哪天来癸水都要跟您老人家禀报啊?” 裴云起心下惶恐,急忙道:“臣绝无此意!” 段曦宁沉声警告道:“没有就好,眼睛别伸得太长,小心让人戳瞎了。” 裴云起却壮着胆子一板一眼地说教道:“陛下,天子无家事。” 段曦宁冷哼了一声,懒得与他斗嘴,低头看夏元璐递来的奏章,摩挲着奏章上落款的日期,抬头见他还杵着没走,突然问:“裴云起,你梦见过我父皇吗?” 未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裴云起一愣,拱手道:“老臣无福,未得先皇托梦。” “朕也没有。”段曦宁低着头,裴云起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觉得她语气中莫名有些失落。 裴云起几乎要怀疑自己老眼昏花了,这实在不像她。 他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他们的陛下乃天之骄女,惟有陛下叫旁人伤春悲秋的时候,何时陛下自己会如此? 裴云起不忍见陛下失落,出声安慰:“陛下贤明圣德,先皇了无遗憾,自不会扰陛下清梦。陛下莫要伤感。” 段曦宁没有在乎他的马屁,语气和缓道:“今年的寒衣节又快要到了,你可还记得,这是什么日子?” “寒衣节前一日,乃是,乃是……”裴云起心下犹豫,看着她的脸色并无异样,才继续道,“是陛下的万寿节。” 她自登基以来,再也不肯庆贺万寿节,谁提这个都会惹她不悦。 裴云起也不知她说起此事是何用意。 紧接着,他又问了一句:“陛下今年,可是有意大办万寿节?” “你没听夏元璐说吗?”段曦宁冷哼,“没钱。” 裴云起又是一噎,疑惑地看着她,觉得她今日有些奇怪。 段曦宁也没心思再同他多说,捏了捏眉心,有些疲惫地摆摆手道:“你先退下吧。” 裴云起看着这样的她,眸中有些关切,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遵命告退。 殿中只剩她一人时,她合上了手中的奏章,一手支着脑袋,揉了揉眉心,不知怎的,想起了父皇病逝那天的情形。 白天父皇还同她出去跑马,一同登上高山远眺未曾越过去的剑门关,诉说着克成一统的宏愿。 第44章 入夜之后,父皇亦拉着她说了许久的话,说起当年被齐隐帝灭门、愤而起兵的旧事,说起他那些无辜枉死的血脉至亲,说起她降生时他的欣喜。 说着说着,父皇便没了声响,猝不及防到让她没有任何工夫悲伤。 她在年华最好的时候,失去了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失去了能为她撑起一片天的人,自此只能一个人挑起重担。 而史书却记载,先皇在半月后的下元节崩于乾阳宫。 下元节,那是她为自己的父皇选的忌日。 第24章 开源节流 段曦宁的悲伤通常来得快去得也快。 许是天生血冷心硬, 她从没那么多伤春悲秋的心思。 那一瞬的低落过后,便又一头扎进了繁忙的朝政之中,忙得昏天黑地。 沈渊醒来时, 隐隐听到殿外传来训斥及求饶之声。 缓缓起身,他只觉着脑袋有些昏沉,约莫是昨晚着凉了。 自行穿戴好起身, 透过窗棂, 便见是素筠在训诫发落宫人。 素筠居宫令之位许久, 在宫人之中积威甚深, 将承明殿的宫人训斥得抬不起头来, 无人敢出声反驳。 这些宫人平日里见沈渊随和,从不与人为难, 又只是梁国质子,便多有怠慢。 偏偏沈渊在梁宫时早就被怠慢惯了,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反而觉着这些人起码要比梁宫的人手脚勤快些, 把该干的活儿都干了, 无须他自己额外干一些杂活儿。 素筠平日里既要打理宫务,又要辅佐段曦宁打理朝政。因而她先前并不会在意宫人是否懈怠这种小事, 只要不闹出大动静,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这次这些宫人太过疏忽, 晚上连个守夜的人都不留, 甚至连窗门都关不紧,又让陛下正好撞见。再不罚,便是她失职了。 她一向不轻易惩处宫人, 一旦出手,多是重罚。 问清昨夜该何人值守, 就立即将人罚去奚官局做苦役,余下的人也都罚入掖庭,丝毫不留情面。 顾及商陆是沈渊从梁国带来的唯一一个侍从,素筠并未重罚,却也命人打了他几板子,罚俸半年,小惩大诫。 这些人平日懒散惯了,待在承明殿不知道有多舒坦,突然被罚,自是赶忙求饶,不愿被罚到其他地方。 他们知道沈渊心软,有胆子大的冲着殿内大喊,想要把沈渊叫出来为他们求求情。 沈渊便是听到了他们叫喊才起身,站在窗边看了片刻,喉间不适不由地轻咳出声,引得素筠也回头张望。 素筠命人将受罚之人都拖出去,不理会他们叫喊,又让人按着商陆打板子,这才扭头进殿,与沈渊客气见礼:“沈公子。” “素筠姑姑。”沈渊回了一礼,嗓子发涩,带着些鼻音,“这些人可是有何大过?” 听他声音不对,素筠询问:“公子染了风寒?” “我没事的。”沈渊摇摇头,“先天孱弱,小毛病而已。” 他自幼如此,有个风吹草动便极易生病,加上遇不到愿意为他悉心诊治的大夫,这么多年来愈发病弱了些。 素筠不再多问,只一板一眼道:“这些人玩忽职守致使公子抱恙,我已罚了他们,再给公子换些尽责的来。” 沈渊本想说不必麻烦,却不好拂她的意,便道:“有劳姑姑了。” “公子还是让人去请太医来看看,秋日凉,莫硬撑着。” 素筠叮嘱了一句,转身要出去,又被他叫住。 沈渊将昨夜段曦宁留下的螭龙佩呈上,道:“这玉佩贵重,我不能收,还请姑姑代为转交给陛下,替我多谢陛下好意。” 素筠先是愣了一下,看向他淡然的脸庞,随后才抬手接了过来:“我会转呈陛下,公子的意思也会代为传达。” 目送她离去,沈渊赶紧出去查看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商陆,轻声问:“可还好?” “公子,这位素筠姑姑好吓人啊!”商陆疼得哀嚎了两声,嘟囔道,“跟那位女皇陛下一样吓人。” 沈渊扶他起来,警示道:“莫胡言,当心祸从口出。” 说着便忍不住咳了几声。 商陆忙问:“公子,你病了?” “昨夜受了些凉。”沈渊只道,“一会儿我让人请太医来看看,给你也开些伤药。” 商陆听了颇为愧疚:“是我不好,让公子受凉了。” “没事的,我无碍。”沈渊安慰道。 宣政殿内,素筠回来时,段曦宁刚批阅完户部的奏章,又找来往年的田赋文书翻看。 抬头见她手里拿着螭龙佩,段曦宁放下手中文书问:“你怎么又把它拿回来了?” “是沈公子,托我转呈陛下。”素筠轻轻地放在了她面前道,“陛下还是莫拿它乱送人了。” 段曦宁不在意道:“身外之物罢了,朕又不差这一块玉佩。” 素筠不再多言,转而道:“沈公子,似是病了,听他咳了几声。” “病了?”段曦宁诧异,“这也太弱不禁风了,请太医了吗?” 素筠点点头:“臣回来时,已经叫人去请了。” “嗯。”段曦宁听了便不再多问。 素筠见她面色微沉,似是愁眉不展,不由地关切道:“陛下可是为何事烦忧?” 段曦宁抬手敲了敲案上文书:“户部又跟朕哭穷了,也不知我大桓何时才能富庶起来?日后伐蜀的粮饷何时能凑齐?” 第45章 “想要富庶,无非是开源节流。”素筠谏议道,“陛下已节俭至极,百官多清流直臣,如今只怕已无可节流之处,须多寻开源之法。” 不得不说,她家陛下当得上最为节俭的皇帝了。四时常服几年也不见换新的,吃喝从不追求什么山珍海味,不纳后宫,不大肆设宴,更从不铺张,快要赶得上苦行僧了。 且陛下对贪官污吏格外心狠手辣,在她手下敢贪赃枉法,那可不是一刀砍头那么容易,必要叫人不得好死。 这股清廉的肃杀之风,后来直直刮了三朝才息。 自然这都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节流节流,朕倒是想多节流,却总有要大把花钱的地方。”段曦宁叹了口气道,“太庙塌了,约莫又得不少银子修缮。” 素筠一惊:“太庙?不知是太庙的哪座寝殿?” “应当不是父皇的。”段曦宁猜测道,“若是父皇的,早有老匹夫跳出来要朕下罪己诏了。” 素筠询问:“那陛下可有何打算?” 段曦宁只道:“总得叫太常过来问过实情,才好定夺。” 素筠一听便知,只要不是供奉先皇的寝殿塌陷,她这是连太庙修缮的钱都打算省了,舍不得多花一分。 两人说话间,有宫人来禀,说是太常到了。 段曦宁不再多说,命人宣他进来。 太常见到她时,吓得站都站不稳了,连忙哆哆嗦嗦伏地告罪,生怕她因太庙梁塌一事而降罪。 段曦宁见他这样就莫名不耐烦,阴阳怪气道:“你这幅德行做什么?太庙是你震塌的?” 太常一下不知如何接茬,悄悄擦了擦额头上冒的冷汗,直呼恕罪。 阴阳怪气了一句之后,段曦宁便直说正题:“太庙榻陷的寝殿是哪一座?” 太常冷汗涔涔道:“是,是正殿后面的祧庙。” 天子宗庙多为九庙,是能用来分别供奉九位帝王的寝殿。可一个王朝若传续许久,不止有九帝,多出来的灵位总不好拿去当柴烧,便都放在正殿之后的祧庙统一供奉。 与九庙相比,祧庙便没那么要紧了,因而当初修的时候就是东拼西凑的,大梁还是从前朝太庙拆过来的,塌了也不稀奇。 素筠眼见段曦宁闻言之后神色微微一松,听她又问:“工部可派人去过?” 太常恭敬回道:“梁塌次日,工部柳尚书便亲自来过,已与臣拟好了重建的章程,不日便能动工。” “户部呢?” 段曦宁冷着脸,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叫人无从揣测她的心思。 太常暗暗擦了冷汗,如实道:“户部的夏尚书也来过,直言国库空虚,让臣不可大手大脚,一应花费,当省则省,将臣重建所需削减到了十之有三。” 言罢,太常还小心地觑了段曦宁的脸色,只见她仍是阴着脸,无法探知她的心思。 段曦宁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无意摩挲着手中奏章,眉头微皱,久久未言,好一会儿,才吩咐内侍:“去户部叫夏元璐过来。” 太常一听这话,将头埋得更低,唯恐她要问罪,却只听她道:“你且退下,按户部所拨银钱尽心整修便是。若再有下次,朕便送你和柳端明去见父皇。” 太常明显一抖,急忙伏地领命,好生表了一番忠心才告退。 段曦宁未再理会他,闭目养神,脑海中思绪仍在翻腾,使殿中一下静得出奇,左右侍立的宫人都不由地屏住呼吸,生怕吵到她惹她不快。 夏元璐来的时候碰到了离去的太常,心下极为忐忑,生怕她会因为他削减开支之事而兴师问罪,一路上想了不少说辞,可到了面见段曦宁的时候却吓得什么都忘了,只赶紧伏地行礼。 “夏元璐。”听到他行礼,段曦宁才睁开了双眼,叫宫人给他看座,旋即屏退了殿内所有人,只余他们君臣。 这下令夏元璐心里更加七上八下,如坐针毡,就听她问:“大桓,当真拮据若此?” 夏元璐拱手道:“陛下,我大桓自立朝以来本就连年征战,百废待兴,民生凋敝,国库更是年年捉襟见肘,非立时三刻所能恢复。” “朕以为,南征回来,便会好些。”段曦宁合上手中摩挲的奏章,向前微微倾身,“南征所得,亦是无济于事么?” 说到钱的事,夏元璐从不含糊,直白道:“南征粮草军饷,户部凑了几年才凑齐。陛下南征所得,还须抚恤阵亡将士,补亏空可,想富国难。” “你除了哭穷就没别的可说了吗?”段曦宁哼了一声,“照这样下去,朕何时才能一统天下?兵从何来,粮从何来?” 夏元璐一哽,半晌未言,像是在思索什么,在段曦宁发火前,他一扫战战兢兢,站了起来拱手长揖,问:“陛下觉着,江山稳固,国富兵强,应当依靠何人?” 第25章 受了委屈 段曦宁略一思量便道:“民为邦本, 自然是天下百姓。”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夏元璐继续道:“大桓自立国以来,虽对士族豪强多有限制, 但不抑兼并,致使他们肆意侵占百姓之良田,却不纳相应之赋税。先皇与陛下体恤百姓, 轻徭薄赋。如此一来, 无异于以国库之收成供养士族豪强, 此等蠹虫不除, 我大桓难以富国。” 这个道理段曦宁自然明白, 冷笑一声,凉飕飕地问:“那怎么办, 把他们都杀了?” 夏元璐吓得抖了抖,知道她真的能下了这个手,急忙建言:“陛下,杀人绝非上策, 只能治标, 不能治本。大桓若想国祚绵长,国富兵强, 当整修内政,改革赋役田制, 抑制士族豪强兼并。” 第46章 段曦宁微眯了眯眼, 问:“你想变法?” 夏元璐赶紧强调:“臣只变富国之法。” 段曦宁又问:“你想怎么变?” 她语气淡淡的,像是与人闲话家常,听不出她的心思。 夏元璐也不费心揣测上意, 直觉陛下有时虽行事凶残,可心怀天下, 并非暴虐昏庸之辈,至少不会反对,便将怀中揣了好久的奏章呈给了她。 他虽胆小,却不是尸位素餐之人,心底里还是有着为生民立命的抱负的,想做名垂青史为国为民的一代贤臣。 从接任户部尚书之初,他就有心想要改革田赋,使大桓富强。 可惜那个时候段曦宁忙着弹压反对她的大臣、准备南征,无心大力整顿内政,他也不敢贸然提出来去触她霉头,一封奏章一直揣在怀里,就想着等个合适的时机能呈给她。 段曦宁接过来翻开仔细看了一遍,心下微惊。 奏章中将田制、赋税、徭役甚至官吏俸禄的改革之法描述得很详细,可见是经过了长久思虑才写就的。 合上奏章,她并未说满意与否,而是问:“你可知道,兼并土地者,不止这些士族豪强,还有朕麾下的将军们。若是一竿子都打死,谁来替朕打江山?” 夏元璐愣了一下,随即答道:“陛下,若纵容勋贵武将,届时尾大不掉,骄兵悍将,亦不利我大桓长久。” “陛下亦是一代将星,何故受武将掣肘?” “少给朕戴高帽。”段曦宁嗤笑,“朕是要大桓昌盛,而非朝堂震荡,依你所言岂非本末倒置?” 闻听此言,夏元璐哑然,急忙辩白:“臣并无此意,只是……” 段曦宁意有所指地问:“卿想做我大桓之商君?” 夏元璐只道:“商君之法,使大秦兴盛,一统天下,乃万世之良法。” 段曦宁勾唇提醒:“可知商君之下场?” 夏元璐一僵,商君被车裂,比他知道的前户部尚书下场还要惨烈。 见他脸色一白,段曦宁一笑:“卿放心,若此法乃我大桓之良法,朕保你一世荣华富贵,功成名就。若不然,前车之鉴已有。” 她将那封奏章按在了一边:“朕自有决断,卿太过想当然尔,还当回去细细思量其中利弊。” 夏元璐当即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被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人说想法太天真,他忍不住老脸一红,面有愧色,领命退下。 待他一走,段曦宁有几分疲惫地靠在了椅背上,闭着眼睛深想夏元璐的奏章。 其实他有些地方说得也没错,如今士族豪强在地方上树大根深,广占良田,逃避赋役,甚至把持入仕之兔,若是再不解决,大桓永无富强之日。 这是前朝时就有的弊病,如何处理,须得慎重,免得引起大乱。 士族…… 她指尖敲击着桌案,脑海中思绪万千,眸中流露着淡淡的杀意。 沈渊此次虽着了凉,却并无大碍,喝了太医开的几服药,过了些日子便再无大碍。 只是想起段曦宁当日所问“将来五十年所做之事”,心中不免多了几分茫然,难以寻求到想要的答案。 世间读书人,大多是为了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为了忠君报国建功立业。 可他的文武艺,约莫是无处施展的,他的君父、他的故国,对他都是不屑的,自然也不需他来报。 他一开始读书,也只是为寻一方宁静,捱过那些难熬的日子罢了。 他并无抱负,亦无任何追求,似乎有愧于先贤,亦有愧于自己读过的书。 他不知该何去何从,亟需有人能为他解惑,便独自出宫,冒昧去太傅府上叨扰,想求得这位敬重的老先生指点。 上次段曦宁带沈渊登门拜访,梁太傅便对他颇为欣赏。如今见他再次登门,自然十分乐意,拉着他谈论古今,相谈甚欢。 听他说起心中困惑,梁太傅大笑一声,指点道:“古往今来,少年立长志者寥寥无几,其他的,寻常人大多如你这般迷惘,这算不得什么,莫为此焦心。” “此事并非解谜,可一蹴而就,须得你自己渐渐参悟。读史,可鉴往知来,使人明智。不若你多读历朝史书,看看如你这般先辈,年少时如何思量,届时心中自会有答案。” 沈渊喃喃着:“读史?” 梁太傅笑眯眯道:“我华夏数千年历史,有数不清的人和事,而今之事,在史书中或许早已不新鲜。” 沈渊心中有了些想法,朝他一揖:“多谢先生指点。” 梁太傅定定地注视着他,意有所指道:“你是璞玉,日后当寻机大放异彩。我不愿见美玉埋没,无须言谢。” 梁太傅对他这般聪慧勤学的后辈极为欣赏,便叫他常来。而沈渊在这云京城中并无什么亲故旧友,与太傅投契,视之为良师,便时常拜访,俨然如太傅的关门弟子。 此事段曦宁随后亦知晓,便在有日傍晚沈渊自宫外回来时,让素筠将人叫到了乾阳宫。 得知段曦宁找他,又听素筠所言似乎不是什么要紧事,沈渊便匆匆回了承明殿一趟,这才去了乾阳宫。 这还是沈渊第一次踏入这座恢弘的宫殿。 毕竟是天子所在,比起承明殿,这里愈加宏伟大气,庄重肃穆,令人不由生出几分敬畏之心。 跟着素筠到了宣政殿时,段曦宁仍在伏案批阅奏章。 第47章 沈渊朝她行了礼,便听她问:“又从太傅府上回来的?” “是。”沈渊说着,便将几张营造图式呈上,“不知陛下可是要这营造图式?我近日已画好,还请陛下过目。” 段曦宁诧异,让素筠拿来扫了一眼。 制图之事,她略懂皮毛,只约莫记得似乎与工部归档的营造图式相去不远 放下手中的图,她叫人给他看座,起身坐在了他对面,问:“去找老……去找太傅都谈了些什么?” 沈渊如实回道:“多是治学一途,先生学富五车,与之相谈,受益良多。” “那是,太傅当年可是享誉天下的才子。”段曦宁抿了口茶,不吝称赞,“朕看他倒是对你满意得很,没事便多去太傅府上坐坐。” “荣幸之至。”沈渊点了点头,看段曦宁气定神闲地坐着喝茶,想起那个雷雨夜的事,温声道谢,“那日,多谢陛下好意,臣不胜感激。” 段曦宁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小事而已。” 她将饮尽的茶杯放下,目光紧锁着他,手指无意敲击着茶桌,带着几分审视,令他更为疑惑,隐隐觉着她似乎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 “沈渊。”段曦宁问,“你们梁国的士族,是怎样的?” 本以为沈渊自己便是士族大家出身,多少会有溢美之词,却没想到他脸色一变,出言丝毫不留情面,堪称尖刻:“树大根深,行事专横,道貌岸然,皆非善类,乃国之巨蠹,害民之贼。” 他从小便听过无数赞扬士族的溢美之词,什么才华横溢、风流倜傥、芝兰玉树,几乎将他们描述得个个如谪仙降世。 身在其中,才知其真貌。 他亲眼所见,却与那些夸赞之语截然相反。 士族之人对他无礼者不胜枚举,心存良善者亦是少数。 他们视人命如草芥,对仆从随意折辱杀戮,还会以此为乐,过后还要用些华丽辞藻粉饰暴行,实在虚伪至极。 他曾见过,沈濯将一个本来要欢欢喜喜嫁人的宫女强行占为己有,欺辱几日之后毫不怜惜,将此女与她要嫁之人一起虐杀,美其名曰成全苦命鸳鸯。 他还见过宫中一位只有十岁的公主,将比她还小的小宫女活生生地埋进花田,高兴地说会长出许多一样的宫女。长辈非但不劝阻,反而大笑着赞其天真可爱。 甚至他那一向以仁善著称的兄长,都曾被他撞见过杖毙仆从。 他只记得那仆从被打得几乎看不出人形,像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被人随意地丢了出去。兄长却对此云淡风轻,让他莫脏了眼睛,依旧与他谈笑风生,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 似乎在他们眼里,这些“下贱的东西”的命都不是命,都可以随意拿来把玩取乐。 明明他们也都是读过圣贤书的,却没有一点书中所讲的仁善之心。 未能想到他如此不加掩饰,用词称得上尖刻,段曦宁难得一愣,旋即调侃:“看来,沈公子在梁国受了不少委屈。” 第26章 有钱多了 闻听此言, 深觉被她误会,沈渊连忙解释:“臣此言,非是出于一己之私怨, 而是多年所见所闻有感而发。” 这么多年,他没有养成怨愤之心,亦不愿像他们那样视人命如草芥, 非是多么菩萨心肠, 而是看惯了那些仆从的苦难之后, 觉着自己起码想活还能活着, 较之那些人已算活得舒心。 毕竟, 无论如何,没人会拿他的命随意去玩, 于他而言已是莫大的幸运。 段曦宁收起玩笑的神情,正色问:“既如此,梁国士族又如何与皇族共天下?” “这……”沈渊迟疑,思量片刻才缓缓道, “我并不懂朝政, 见识浅陋,只知士族大多把握用人选官之途。寻常人若想读书、入仕, 皆须投身士族,若有忤逆, 便有欲加之罪, 万劫不复。梁国选士皆看出身门第,庶族寒门是难有出头之日的。” 段曦宁疑惑:“凭他们那些人,当真能把握得如此牢固, 让人再无出头之路?” 沈渊解释道:“士族经营上百年甚至上千年,如根系稳固的大树, 盘根错节,难以撼动。” 见她听得认真,沈渊难得话多了起来,滔滔不绝地讲述梁国的士族如何经营,如何兴盛,如何蔑视皇权不可一世。 这些话虽因困于深宫有些见识有失偏颇,却条分缕析,令人听完心中明朗。 段曦宁叫他来之前原本还想过如何套话,这下看他自己一股脑儿地往外倒,干脆老神在在地坐着,像是在酒楼听书一般,一边喝茶一边听他说,中途怕他口渴还大方地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两盏茶的工夫过后,他终于滔滔不绝地讲完了,她也喝饱了,这才问:“你觉得大桓的士族与梁国的士族,有何分别?” 沈渊闻言不由地一愣,有些茫然不解:“大桓也有士族吗?” 以这位陛下的作风,他觉得,若是有士族敢做与她“天下与共,御床同登”的美梦,她定会让对方悔生为人。 看他这发懵的模样,段曦宁忍俊不禁,往前微微倾身,手肘撑在茶桌上,盯着他问:“沈公子可是忘了,大江南北都属前朝,同根同源,南边儿有的毛病,北边儿如何会没有?” 沈渊被她这笑容晃了神,寻常所见她的笑容大多夹杂着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很少如这般是真的发自内心,像是晨曦初现,令人见之难忘。 第48章 段曦宁见他呆愣,毫不客气地抬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说话。” 沈渊回过神来,摸了摸脑门,道:“我曾听闻,前朝大乱时,乱军便已天街踏尽公卿骨。一些士族南渡之后得以保全,才有如今南朝士族之盛。而大桓的士族只怕已是气数将尽,苟延残喘,不可与南方士族同日而语。” 段曦宁挑了挑眉,通俗地总结:“秋后的蚂蚱,蹦跶不长了。” 听得这话,沈渊不由唇角微扬,好奇问:“陛下今日,怎会有意听我说这些?” “小孩子家的问那么多做什么?”段曦宁随口糊弄,“自然是你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闲来无事与你闲聊一番,洗洗耳朵和眼睛。” 在她的朗声大笑中,沈渊不由地红了耳根,一板一眼认真道:“陛下莫要随意玩笑。” 想到自己广袖中的锦盒,看着她笑意盈盈的脸,他的心跳不由地加快了几分,耳根的红也徐徐晕染开来。 踌躇许久,他才将袖中锦盒缓缓抽了出来,轻声道:“听闻陛下万寿将近,这是臣为陛下亲手所刻的生辰礼。” “谁告诉你的?”段曦宁的脸色明显一僵,因她及笄之后便不喜庆贺生辰,登基以后更是从不过万寿节,宫中人自不会随意提起。 沈渊自然察觉出她面色有异,不知自己哪里说错做错,尴尬无措,心下忐忑,如实道:“偶然听先生提起过,陛下的万寿节将近。” 太傅只是闲聊时随口一提,并未多言。他记在了心里,一直在想应当要送她贺礼的,也算回敬她赠他名琴。 思来想去,他便买了一块上好的和田玉,亲自为她雕了一块玉佩,以作贺礼。生辰这样的吉日,祝她长寿安康总是没错的。 段曦宁轻哼一声:“这种鸡毛蒜皮的事老头儿倒是记得清楚。” 在来大桓之前,庆生这件事对沈渊来说都是极其陌生的。 此刻见她似是不悦,愈加不安。 段曦宁眸色暗了暗,却还是接了过来,打开看,有些意外:“你自己雕的?” 木匣中是一枚和田玉雕的鹤舞九霄玉佩,做工精致,图纹灵动活泼,鹤舞翩跹,方寸之间可见其精妙,堪称大家之作。 沈渊谦虚道:“微末伎俩,但愿能合陛下心意。” 段曦宁摩挲着玉佩调侃:“朕一个孤家寡人,你祝朕长寿,也不知道夸朕还是骂朕?” 怕她误会,沈渊忙道:“自是愿陛下长寿安康的。” 段曦宁笑了笑,锁着他的视线道:“那你可得想好,只要朕在一日,你便得一直待在大桓。” 沈渊只是一愣。 他并未想那么多,既为质子,亦未想过自己有能离开大桓的一天。 况且,两国之间如何那是国事,她这个人又非大奸大恶之徒,他自不会去咒她。 迎着她有几分探究的视线,他道:“我只愿陛下安泰,并未想过其他。” 段曦宁依旧带着笑意道,不吝称赞:“手艺不错,朕喜欢。” 沈渊听得她这样说,心下一松,面上晕开清浅的笑意:“能得陛下喜欢,乃此玉之幸。” “哪里学的奉承之语?”段曦宁揶揄一句,便摆摆手道,“天色不早了,朕便不留你,退下吧。” 沈渊起身告退之后,素筠进来询问她是否传膳,眼尖地看到了那块玉佩,好奇地问:“陛下这块玉佩看着像是名家之作。” 刚说完,正想问是哪里得来的,素筠便想起了沈渊刚走,谁送的不言而喻。 段曦宁将玉佩拿了过来,只淡淡说了一句:“沈渊送的。” 素筠诧异,小心试探着问:“陛下可喜欢这玉佩?” “嗯。”段曦宁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雕得挺好的。” 素筠闻言,抬眸察看她的神色,难以从她淡漠的神色中分辨出什么,却被她接下来的话惊得差点栽个仰倒:“若是拿出去卖应当能值不少钱。” “陛下,这……不妥吧?” 段曦宁乜了一眼她的反应,大笑起来:“你不觉得,沈渊比朕有钱多了吗?” 棠溪剑价值不菲,他说买来送人就送人了,这块玉佩所用的玉石也是十分稀有,自己雕刻必然还要耗费不少,他也轻易就送给她了。 她又想起了梁国朝贡的事,若有所思道:“你说,朕是不是给梁国定的岁贡太低了?一个质子都这么有钱,梁国不得富得流油?” 听着她这山大王评估过路肥羊的口吻,素筠哭笑不得,玩笑道:“陛下还惦记着此事呢?要不您与户部夏大人商议商议,改了梁国岁贡?” “开玩笑的。”段曦宁轻笑,“朕可是明君,如何能出尔反尔?” 她懒散地支颐,透过望着远处的斜阳,把玩着那块玉佩,思绪游离。 不知怎的,她想起了及笄那日偷听到父皇私下里与大将军顾安之说的话:“阿宁,到底只是个女儿……” 甩开这令人烦乱的思绪,她语调微冷叮嘱:“寒衣节,别忘了准备为父皇祭礼。另外记得,给贺兰辛也送一份,祭贺兰将军。” 贺兰辛的父亲当年乃是先皇麾下副将,为救先皇而亡。 先皇在时,每逢祭祀皆要送上一份祭礼,从不落下。 段曦宁登基后,送往贺兰家的祭礼也从未断过。 “是。”素筠察觉到她心绪不佳,并未多说什么,应了一声之后静静侍立在旁,默默看着她,总觉得陛下每次快到寒衣节时似乎都会心绪低落,不明缘由。 第49章 翌日,贺兰辛入宫议事时,亦察觉到段曦宁心绪不佳。 他们陛下平时甚少有如此多愁善感的时候,他轻易便想到了往事,知道其中缘由。 屏退左右,殿内只余其二人时,他坐在她面前,温声询问:“陛下还在为当年的那件事愧疚?” “贺兰辛。”段曦宁沉声问,“你说,父皇会怨我吗?” 贺兰辛安慰道:“当时三军在外,国都无主,易生变故,您也是不得已。先皇向来疼爱陛下,他会明白的。” “可是他从来没有给我托过梦。”段曦宁眸中仍是有几分失落,夹杂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委屈。 贺兰辛已经很少见她流露出如此神情了。 不知何时,她从一个爱同父亲撒娇、爱恨嗔痴都写在脸上的小姑娘,慢慢变成了如今心思深沉、喜形不怒于色的模样。 或许是从那年景明殿那位小殿下出生,她惊觉自己不是先皇唯一的孩子时;亦或许是从她将先皇秘不发丧、排除异己坐上皇位的那一刻,她就再也不会是任性骄纵的小公主,只能是坚不可摧的帝王。 他突然很想像小时候那般哄哄她,却见她一扫颓唐,恢复了平常那副内敛莫测的模样,将一封奏章递给了他:“夏元璐写的变革之法,看看。” 第27章 孤家寡人 她脸变得这般快, 贺兰辛还有几分未缓过神来,怔怔地接过奏章打开来看。只见其上条分缕析地将变法内容写得清楚明白,叫人一看便知其用意。 此外, 原本整洁的奏章上的空白处,用朱批勾勾画画地批注了许多,笔记龙飞凤舞的, 一看就知是她所写。 夏元璐所书变法内容虽好, 却夹杂着一丝文人天真, 从中可知其对各地实情所知不深, 颇有几分纸上谈兵之感。 她修改后的内容便弥补了这些不足, 使得良法初具雏形,更为切实可行。 大致看完之后, 他询问道:“陛下想要变田制,只怕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届时必生动荡。陛下可想好了自何处始?” “自古变法想成,无不自吏治始。”段曦宁正色道, “自朕登基之后, 重压之下,如今已无官吏敢肆无忌惮地贪赃枉法, 可少后顾之忧。接下来,便是别的妨碍朕的绊脚石了。” 这般说着, 她忽然问:“倘若让你以云京十六卫对抗天下士族, 有几分胜算?” “这……”听得她话中之意,贺兰辛迟疑,“陛下想对付士族?” 段曦宁嗤笑:“他们在朕打下的江山里, 占着朕的土地,役使朕的百姓, 挡着朕的财路,朕不该对付他们吗?” 贺兰辛提醒道:“此举若动摇士林,只怕于我大桓文治雪上加霜。” 这些士族大多把控着读书授业,在士人中声望极高。这也是先皇当年能留着他们并未彻底铲除的缘故。 如今大桓本就文官紧缺,若是彻底得罪士林,难不成日后都要靠没读过什么书的粗野武夫理政吗? “未必。”段曦宁指尖轻叩桌案,双眼微眯了眯道,“或许,朕与父皇都将他们想得过于重要,本末倒置了。” “倘若他们当真个个如吴兴沈氏那般,自是值得忌惮。可前朝末年,这些士族嫡枝皆已覆灭,留下的多为难成大器的庶枝。朕为何还要瞻前顾后?” “这些士族和他们的拥趸,不过是觉着,我大桓同当年北朝那些小国一般,国祚难长,不像士族一般长久。那就让他们看看,到底谁能比谁活得长!” 贺兰辛听了若有所思,又问:“此乃陛下一时兴起,还是深思熟虑?” 段曦宁半开玩笑道:“既是深思熟虑,也是一时兴起。” 毕竟她早就想动手了,只是一直在犹豫,不敢轻易下刀,听了沈渊之言,才真正下定决心。 士族所愿,定是如梁国那般与皇族共天下,累世公卿。 如此王朝,焉能长久? 迟早都是要你死我活的,不如就由她来除这巨蠹。 反正大桓如今也算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正好扫净庙堂,为日后铺平道路。 闻言,贺兰辛不再多说什么,坚定道:“陛下但有吩咐,臣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此事非同小可,陛下总要师出有名,占尽大义才好。” “师出有名吗?”段曦宁若有所思,“会有的。” 若士族皆如沈渊所言般金玉其外,揪他们几条罪状岂非易如反掌? 再说,向来得民心者得天下,若除士族能顺应民心,即便不能师出有名又如何? 只是,她未能想到,让她能够师出有名的由头会来得这么快。 其实她并不是一个急功近利的人。相反,她更喜欢急事缓办,越是重要的事,越能沉得住气按部就班地来。 与贺兰辛聊过之后,她依旧该如何如何,无人能看出她有什么变法或是扫除士族的念头。 即便是写出变法奏章的户部尚书夏元璐,都还在担心陛下不会采纳,内心总有几分忐忑,又不好追问。 这天夜里,段曦宁如往常一般,依旧批奏章到很晚才歇下。 刚躺下有了些许睡意,迷迷糊糊地就听见外面传来伏虎的喧哗:“素筠姑姑,我要见陛下,有急事!你快让我进去!” 素筠赶紧拦住不管不顾就要往里面闯的伏虎,劝道:“伏虎,陛下方才睡下,莫要惊扰,有何事明日再议吧。” “不行。”伏虎管不了那么多,一向对素筠礼敬有加的他竟要将素筠蛮横推开。 第50章 “伏虎!你要做什么!”素筠守着半步不让,呵斥道,“这可是陛下的内寝!莽撞什么!” 若叫人知道外臣深夜擅入女皇内寝,还不知道要被传成什么样。 他不要脸,陛下还要。 “我真的有急事儿!快让我进去!” 伏虎刚焦急地吼着要硬闯,里面就传来了段曦宁不悦的声音:“伏虎,滚进来!” 伏虎登时安静了下来,看了看素筠,推门进去。 素筠自是不放心,也赶紧跟着。 段曦宁穿着外袍坐在外殿,满是被搅扰的不悦,见伏虎眼眶通红,斥责的话噎了回去,只问:“半夜毛毛躁躁的闯进来,何事?” “陛下。”伏虎给她呈上了一封信,“是姝华姐姐的信,夜里送来的,送信的人说她或许不好。” “姝华的信?”段曦宁惊得站起来,一把夺过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差点儿没站稳。 抓着来扶她的素筠,几近慌乱地吩咐:“快!素筠,传太医令!” 素筠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急忙扶住她,连连应道:“好好好,臣这就去,陛下莫急!” 伏虎愈加不安地问:“陛下,姝华姐姐到底怎么了?” 段曦宁将手里的信递给他看,面上满是沉痛,气息中带着些微的颤意:“姝华……病重……” 她年少时要学的东西很多,极少有功夫同京中千金来往。偶尔能见到年纪差不多的姑娘时,却是话不投机,因而难与年龄相仿的大家闺秀交友。 其中却出了一个例外。 在她的及笄礼上,她遇到了一个饱读诗书的姑娘,经史子集皆能头头是道,见解独到,为人豁达开朗,与她颇为谈得来,一见如故。 那时她已去了军中历练,闲时还要帮着父皇打理朝政,忙得很,私下里只能同她互通书信。 年纪更小闲工夫多的伏虎便成了她们之间的信使。 那是扶风班家的姑娘,名叫班姝华,比她年长两岁,早已许给了清河崔氏的崔三郎,在她及笄礼之后几个月就要完婚。 在班姝华成亲前一日,段曦宁还偷跑跑到扶风去为她送嫁,两人约定好,以后她还要去清河找她玩。 然而她登基后,既要剪除因她乃女子而反对她登基的朝臣,又要担负一国重担,忙得焦头烂额。别说去找班姝华,原本就不多的书信来往也越来越少,几乎要断了往来。 如今突然再收到班姝华的信,却让她如遭雷击。 信上只说,班姝华已于今夏六月与崔三郎和离,之后回了扶风班家,积郁成疾,重病缠身。如今只怕时日无多,想见她最后一面。 曾经以为还可以活得很长的人,倏忽间就走到了头,生离死别来得叫人措手不及。 一向粗枝大叶的伏虎也红了眼眶:“怎么会这样?姝华姐姐她还那么年轻。陛下,你想想办法救救她吧!” 段曦宁勉强镇定下来,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确认是班姝华的亲笔信,脑子嗡嗡作响,难以置信,却安抚伏虎:“别慌,待会儿你带几个人,亲自护送太医令去扶风,看看到底如何?” 有她这话,伏虎安心了几分,想到了什么,又问:“陛下要亲自去看看姝华姐姐吗?” “现在不能去。”段曦宁沉默了片刻道,“你先去,我明日必到。” 天子不可轻出,否则深更半夜京师无主,易生变乱。 陛下半夜传召,太医令自是不敢怠慢。 段曦宁简单吩咐了几句,就让伏虎带着一队期门军,拿着她的令牌赶去了扶风班家。 待他们走后,段曦宁坐在殿中再也没了睡意,心始终无法静下来,将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她忽然想起,似乎从南征前的几个月开始,这近一年的功夫,再也没有收到过班姝华的信了。 姝华每次来信都报喜不报忧,她便一直以为姝华嫁人之后相夫教子,颇为圆满。 怎么就突然病重了呢? 真的不是她在做噩梦吗? 素筠见她神色哀痛,心中不忍,细语安慰:“陛下,太医令已经去了,姝华姑娘会没事的。” “嗯。”段曦宁点了点头,有几分疲惫道,“让朕一个人静静。” 昏暗的夜色静得令人心慌,她独自坐着,不免胡思乱想,只觉得格外的冷。 上一回让她如此难捱,还是父皇去后,她守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父皇一天天变得灰白僵硬,却只能一面盼着大军早日回京,一面又担心消息泄露引不臣之人异动。 那时,哪怕是几息的功夫也让她觉得仿佛过了许多日。 那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她变成了孤家寡人。 如今,这种感受再次袭来。 难熬的夜晚在更漏声中一点一点地挪过去,丝丝亮光自东方蔓延开来,驱散着殿内的黑暗。 素筠进来伺候她上朝时,见她竟在还坐着,吓了一跳:“陛下,您一夜没睡?” 段曦宁并未多言,缓缓起身吩咐道:“给朕沐浴更衣,该上朝了。” 第28章 死者为大 “是。”素筠不再多言, 领着宫女,如往常一般有条不紊地侍候她沐浴,穿戴厚重的衮服旒冠。 刚为她戴好旒冠, 就听她道:“下朝后给朕换套常服,朕去看看姝华。” 素筠愣了愣,劝阻的话咽了回去, 应了下来。 第51章 整个早朝, 段曦宁都心不在焉, 以至于朝臣觉得今早的陛下似乎脾气格外好, 不似往常那般总精力充沛地同他们打嘴仗, 阴阳怪气得让他们无地自容。 草草退朝后,她便立即跑回寝殿卸了繁重的朝服, 换了身轻便的常服,命人立刻备马,带了一队期门军疾驰出京了,速度快得别人都拦不住。 护送的期门军忙不迭地赶紧跟上, 生怕跟丢了, 护卫不利,出了什么差池。 到了扶风, 她将手里的缰绳随手扔给一个宿卫,径直闯了进去。 昨夜, 班府上下已被大动干戈的伏虎一行惊得一片慌乱, 这会儿见又有人来,反倒见怪不怪了,赶紧引着她去了班姝华的院子。 当年送班姝华出嫁时, 她曾来过班府,到如今依旧记得班姝华的闺房所在。 可这小厮领的路分明不是去她院子的路, 质询一番才知,如今的班家家主嫌弃姝华和离名声有碍,打发她去了一处偏僻小院。 段曦宁一听此事便怒火中烧,面色阴沉紧绷,暂且忍耐没有发作出来。 那院子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满眼萧瑟衰败,连侍女都没几个,极为冷清逼仄,几个期门军就要将院子填满了。 伏虎耷拉着脑袋守在门口,竟有几分可怜无助。 段曦宁赶紧上前问:“姝华如何?” 伏虎失魂落魄地摇摇脑袋:“太医令也没办法,只说就这两天了。” 闻言,段曦宁登时一把推开门闯了进去。 曾经才貌双绝,名动一时的班家大姑娘班姝华,如今已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形容枯槁,神色灰败,丝毫看不出她本该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见到突然闯进来的段曦宁,那双灰暗的眸子像是在暗夜中许久总算见到阳光一般,倏然有了光亮:“阿宁,阿宁,你来了,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段曦宁上前急忙扶住她,坐在床边将她抱在怀里,语调颤抖得厉害,不敢相信印象中明艳动人的女子会变成这副模样:“姝华,怎么会这样?” 班姝华仰头看着阔别许久的人,努力挤出一抹笑,有气无力道:“阿宁,你说过,会来清河,找我的,你,食言了。” 段曦宁一下红了眼眶,心中满是愧疚悔恨:“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你……若是知道,我该早些去找你的。” 她以为她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以后总是有机会见面的,哪知转眼间便到了尽头。 “我不,我不怪你……”班姝华吃力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我只是,想见你,最后一面,如此,便,死而无憾了。” 她硬吊着一口气撑了这些天,总算见到了想见的人,彻底释然。 “太医!”段曦宁紧紧抱着她,慌乱地失声惊呼,“再让太医给你瞧瞧,你不会有事的。” 班姝华喘了几口气,才又道:“不必费事,我自己知道……我只想和你,说一会儿话,不然,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阿宁,这些年,我遇见过许多人,只有你,能懂我。后来,每每过不下去,便想想你,便也能撑得下去了。” “这些年,在婆家的日子,太苦了,熬人得很。眼看临了临了,我便也想,自己做主一回,争得自由身。至少,死后不用再面对,那些人。免得到死,都不安宁。” “阿宁,我想求你,把我单独,葬于孤山之上,让我身后,能得清净。我,不要他们。” 说了这些话,班姝华似乎没什么力气了,只大口喘着气。 段曦宁运着真气为她护住心脉,抱得愈发紧了几分:“姝华,你不要有事,我会救你的,我能救你的。” 她终是没忍住,潸然泪下,不停地将自己的内力输进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中。 班姝华想要抬手为她擦眼泪,却根本没有力气,只好勉力道:“阿宁,别轻易,掉眼泪,笑一笑,我想,看你,笑一笑……” 段曦宁轻轻握住她微微一抬又落下去的手,放在了自己脸颊边,努力扯了扯嘴角,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恍惚间,她想起两人初次见面时,班姝华带着明媚笑意,指尖拂过她的眉心:“殿下,笑一笑嘛,年纪轻轻挺漂亮的小姑娘,干嘛板着个脸装老头子?” 感受到怀中的人渐渐没了声息,段曦宁抱得更紧了,似乎想用这样的方式将她拉回来,却是徒劳无功。 大颗大颗的眼泪不管不顾地落了下来,她压抑痛呼:“姝华!” 一旁的侍女见此,跪倒在地,失声痛哭,哀呼:“大小姐!” 室内一片哀色。 等在门外的伏虎听到里面一片哀泣和段曦宁的痛呼,就有侍女出去向府中其他人报丧:“大小姐,殁了!” 他如遭雷击,正要闯进去,转头远远看见刚进院门的一对夫妻,顿时黑着脸守在了门口。 那是班家的家主和夫人,若不是他们苛待,延医问药都不肯,姝华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昨夜他来的时候就已同他们闹过一通,他们竟还敢来! 班家主见了他倒是客气得有些谄媚:“伏统领,听说方才宫里又来贵人了?不知是哪位贵客,在下好盛情款待。” 说着他还不停往里面张望,想起昨日伏虎拿的“如朕亲临”的令牌,愈发恭敬谦卑。 伏虎被他这幅模样气得怒吼:“姓班的,你没听见吗?姝华没了,你还有心思溜须拍马!你还是不是人!” 第52章 班家主面色微微一变,赶忙道:“在下自然是伤心的,只是贵客登门,班某总不好失了待客之礼。” “待个狗屁的客!”伏虎气得大骂,“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那也是死者为大! 班家主讪笑道:“是是是,您教训得是。” 一旁红着眼眶的班夫人怯怯开口:“伏统领,可否让我进去,见见姝华最后一面?” 门内传来段曦宁透着怒火的声音:“伏虎,让他们滚!” 听得此言,伏虎语气不善地朝他们道:“听见没有,给我滚一边儿去!” 那夫妻俩只好站在门口,心中忐忑。 班家主从昨夜伏虎来就开始追悔莫及了。 他以为这丫头与陛下的交情不过尔尔。 贵人多忘事,谁会记得一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士族女? 可是没想到,陛下竟会专门派期门军统领和太医令来。 看着架势,怕是陛下亲自过来了。 想到这一层,他额头已经开始冒冷汗了。 屋内,段曦宁止住了泪意,问为首痛哭的侍女:“我记得你是姝华的贴身侍女,为什么,好好的人突然就……” 那侍女泣不成声,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一一道出原委。 原是那清河崔氏经过前朝大乱之后早已金玉其外,只剩些不成器的废物顶着高门的名头招摇,没有高门的本事还硬要摆高门的谱,惯会沽名钓誉。 班姝华嫁过去时才知,看起来一表人才的崔三郎其实就是个贪花好色的纨绔。 私下里,府上但凡有些姿色的侍女都叫他沾染了个遍,侍妾通房无数。清河一带大大小小的花楼也逛了个遍,于男女之事上荒唐得很。 刚成亲时,那纨绔见班姝华知书达礼又美丽端方,还能收敛些,摆出个人样。 后来,饱读诗书的班姝华与他连话都说不到一起,也不爱惯着他乱来,那纨绔便肆无忌惮起来。不仅整日眠花宿柳,还以她无后为借口接连纳妾,将后院搞得乌烟瘴气。 班姝华管过几次,最后都以两人大吵大闹收场。 那纨绔还敢动手打过她,最严重的一次,直接致使她小产,落下了病根,后来再未有过孩子。 婆家也将一切都归咎到班姝华身上,还拿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的话责她,因她一直无后便越发苛待。 远嫁异乡孤立无援的她为此郁结难消,一直缠绵病榻。 去岁,班姝华终于忍无可忍,提出和离,在崔家大闹了一通,双方来回扯皮许久,拖到今夏,她宁可被休也要离开,才终于了断这份孽缘。 出嫁女如此惨淡收场,班家主以其为耻,不愿好好供养,巴不得她就此香消玉殒,好歹留个贞洁名声。 家主夫人是继室,又软弱惯了,一向对班家主言听计从,即便心软,也无可奈何,只敢底气不足地说几句软话,对得起自己良心便罢。 可怜班姝华身患重病,却连个像样的大夫都叫不来,只能熬着日子等死。 段曦宁听了悲愤交加,握着她已经开始冰凉的手喃喃道:“你怎么这么傻,若是早些告诉我,我一定能帮你的。” “大小姐回来之后是想求陛下的。”侍女痛哭道,“是老爷,老爷派人看着小姐,不许她与府外之人往来,谁敢传信,一概打死!” “是五小姐,五小姐想了办法,私下帮忙,才把那封信送了出去。” 段曦宁怒火愈盛,眸光扫向屋内那名一身素雅,看着像是还未及笄,一直守在一旁,默默抹着眼泪的女子:“你便是姝华的小妹?” 那女子一怔,落落大方地行礼:“民女班氏婉华,见过陛下!” “你认得朕?”段曦宁眼眸微眯。 班婉华不卑不亢道:“当初陛下特意为长姐送嫁,民女有幸得见。” 说着她俯首再拜:“求陛下为阿姐报仇!” 第29章 得道高僧 那侍女所言, 伏虎昨晚便知道了,此时怒火中烧地盯着班家主,恨不得上去给他两拳以解心头之恨。 怎么会有这么不是人的东西?自己的亲女儿也苛待, 硬生生将人给逼死,简直畜生不如! 感受到伏虎要杀人的目光,再联系心中猜测, 班家主愈发不安。 这时段曦宁冷着脸出来了, 眸中满是寒意, 缓缓开口:“伏虎, 传旨, 扶风班氏,家风败坏, 不佑亲女。着,抄没家产,流放岭南,族中子弟三代不得入仕。班氏姝华, 素有才情, 甚得朕心,加封为长乐郡主, 赐郡主丧仪整套,独葬于铭山。” 伏虎当即拱手领命, 便听她又吩咐道:“你亲自带人, 将姝华运回云京,风光大葬,不得怠慢。” 班家家主早已吓得面如土色, 跪地求饶:“陛下,陛下, 冤枉啊……” 段曦宁根本就当没看见他们,看向伏虎:“去见姝华最后一面吧。” 哪怕到现在,伏虎都不敢相信,曾经那仙女下凡般的姝华姐姐,竟然就这么没了。 他还记得,姝华姐姐是个温柔爱笑的女子,每次见了他都眉眼弯弯,会温柔地给他擦汗,会柔声细语地给他糕点零嘴吃。 那时他只觉得姝华姐姐是天女下凡,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可是从今以后,世上再也没有这样的女子了。 班家主还在不停地求饶,抬头看到站在段曦宁身边的婉华,不管不顾地支使:“婉华,婉华,替爹求求陛下,你长姐,你长姐乃病逝,与爹爹无关呐!” 第53章 “阿姐明明命不该绝!”婉华恨恨地看着他,“是你,将她关在这破败院子里,还叫人看着她,连府中人都不让接触。阿姐在这里连口热饭都吃不上!若不是你,她怎会如此!” “爹也不想这样的。”班家主急忙辩解,“是你长姐,她嫁了崔氏那样的高门,却不知好歹,被人以无子善妒休回了家,丢尽班家颜面!爹还愿意养着她已是仁至义尽,怎么能叫她现于人前,妨碍了族中其他女儿的婚事呢?为了家中女儿婚事着想,爹也是没有办法啊!” “放屁!”段曦宁上前一脚就将他踹翻在地,指着他便大骂,“强词夺理!能妨碍族中女子婚事的分明是你这老畜生!你无才无德,酒囊饭袋,冷血无情,为父不慈,还指望哪个好人家愿意与你结亲家?” 婉华微惊,亦是指责:“为女儿着想?你的着想便是成日掂量着如何将家中女儿卖个好价钱,叫好好的女儿家成日只学些伺候男人的下贱功夫?” “我!”班家主摆的一副慈父模样,巧言令色道,“我也是为你好,叫你以后嫁入高门后能侍候好夫君,得个夫妻和睦。” “我不稀罕!”婉华被这诡辩气得怒吼,“我只想好好像个人一般活着!” 段曦宁不愿多听班家主这种败类狡辩,摆摆手便让人将他拖死狗般拖了出去,先打一百大板再流放。 破败的小院中瞬间静了下来,弥漫着浓重的哀伤。 段曦宁转头扫了一眼眼眶通红的婉华,并未多说什么,只道:“伏虎向来粗枝大叶,行事难以妥帖。你是姝华亲妹,便由你同他一起,扶灵回京吧,朕在云京等你们。” 说完,她便离开了,只是那步伐看起来有些沉重,背影看起来分外孤寂,像是卸下了冷硬的盔甲,显出几分脆弱,眸中却满是寒意。 出得班府,外面似乎一切如常。 贩夫贩妇、寻常农人都在为生计奔忙,士人埋头苦读祈盼一朝高中登天子堂,武人勤奋习艺准备沙场征战保家卫国。 秋老虎在发着余威,丝丝凉风及时驱散残余的暑热,为夏日送行。 天地间静如水波不兴的湖面,一个士族女的死丢进去,似乎难以掀起多大波澜。 就像那日,她的天塌了,可天下人的天不会塌,亦不能塌。 疾驰回京的路上,竟没想到,能与沈渊打个照面。 他一袭青衫,在这郊野,看起来像是要进京赶考的书生。 沈渊拱手行礼,看到她身后大队期门军,颇为错愕:“陛下?” 段曦宁一拉缰绳,淡淡地问:“你怎在此?” 沈渊如实道:“下元将至,我想寻一佛寺祭奠亡母。” 南朝人皆信佛,他母后在世时更是日日诚心礼佛。因而每年到祭祀之时,他都会去梁宫中的法华殿为亡母点长明灯以寄哀思。 他一直以为桓宫中也会有这样专门用来礼佛的殿宇的,同宫中人一打听才知北人多信道,礼佛者少。且大桓两代君王皆不迷信求神拜佛,宫中只有祭拜先祖的地方。 出宫许久,他也未能在城中找到佛寺,便只好出城来寻。 “拜佛。”段曦宁喃喃着,扭头问一旁的期门军,“附近可有佛寺?” 那人恭敬回道:“回陛下,云归山上有一寺庙,香火尚算鼎盛,据说住持是位高僧,据此不远。” “前面带路。”段曦宁吩咐这名期门军,说完转头朝沈渊道,“走吧,送你一程。” “这……”沈渊迟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后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期门军,让他两条腿追四条腿,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段曦宁看他孑然一身,转瞬便明白他的顾虑,也不多话,一个侧身回手就将人轻巧地捞上了马,跟着带路的人疾驰而去。 沈渊都未看清她的动作,只觉着一股大力将他拉上了马,还未反应过来,又是一阵猛晃差点让他闪下去。 耳边狂风呼啸,让他被吹得开口说话都难。 他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能掉下去,否则必会粉身碎骨。 狂风吹了好一阵,就在脸都吹得发麻时,飞驰快马前蹄奋起又落下,险些让他仰面滚下去。 他猛地一闪,撞上了她的后背,这才察觉马终于停下了。 长舒一口气,就听有人道:“陛下,到了。” 紧接着他便觉肩膀上一道力量将他往上提,转瞬间让他下了马站在地上,快得让他以为是什么仙法。 段曦宁翻身下马,看着不远处的石碑,以及望不到头的生了青苔的石阶,脸色愈冷:“这是个佛寺?” 引路的人忐忑道:“云归寺就在上面,惟有此山道可通行,据说来此拜佛者皆须诚心拾级而上。” 段曦宁眉头一皱:“这得走到什么时候?” 引路人吓得冷汗涔涔。实在是他能想到有些名气的寺庙只有这个了,再想不到别的。 此人正想再解释一番,便见眼前人影一晃,像是朝着山上去了,连着路上遇见的沈公子也不见了踪影。 沈渊只觉得方才将他拎下马的那股力道又将他提了起来,带着他在山上飞了起来。 脚下层层石阶飞速后移,无处着落的不踏实感让他有几分慌乱。 落地时他脑袋都是一片空白,只觉有几分不真实,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扭头见一旁是段曦宁,他才稍稍松了口气,仍有几分结舌:“陛下,方才,方才是……” 第54章 “轻功啊。”段曦宁仰头看着眼前云归寺的匾额,随意道,“你没见过轻功?” 沈渊勉强把气理顺了道:“先前只见过陛下飞身而起,竟不知如此奇妙,有如仙人。” 段曦宁乜了一眼他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未多说什么,抬了抬下巴:“你不是要找佛寺吗,这就是了,走吧。” 见她迈步上前,沈渊诧异:“陛下也要拜佛吗?” 段曦宁只淡淡道:“过几日要杀人了,提前过来超度。” 瞥了一眼他惊疑的模样,她不再多说,大步朝寺内走去。 沈渊对她的话半信半疑,赶紧跟上她,路上不时觑着她的脸色。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虽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心绪低迷,还有几分哀伤。 想起她是从城外的方向而来,是出了什么事,须得劳动她专门出城一趟吗? 云归寺是一座超然世外的佛寺,庙宇皆古朴庄重。 踏入其中,倍觉清幽,惟有空灵的钟磬之声夹杂着檀香传来。禅意悠悠,隔开尘世间的纷纷扰扰。 难得有人前来,门口洒扫的小沙弥微诧,彬彬有礼地上前询问来意,引着他们进了大殿,里面稀稀疏疏坐着几个诵经的僧人,看起来皆有了些年纪,为首的便是住持。 住持面容慈祥,和蔼可亲,眼含悲悯,带着淡淡宽和笑意,像极了静静俯瞰世间的佛,看向他们二人时亦波澜不兴。 沈渊双手合十,虔诚上前:“大师,晚辈想为亡母供奉一盏长明灯,有劳大师。” 住持温和地看着他,缓缓开口:“施主乃千里之外,南国之人,何故在此祭奠?” 此言一出,沈渊讶然地看向住持,道:“思念亡母,寄托哀思。” “哀思在心,心念万物生。”住持不疾不徐道,“若心有住,则为非住。” 沈渊道:“晚辈知大师之意,只是心无所归,这才假借外物寄之。” 住持爽朗一笑,点点头:“施主,请随我来。” 段曦宁在一旁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两人交谈,未动亦未言,如旁观者一般,惟眸色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约莫是觉得无趣,她踱步出了大殿,让小沙弥引她去禅房坐坐。 待得两人供奉好长明灯过来,住持平和地看向她,念了句佛号,问:“施主可有所求?” 沈渊前一瞬还担心大师识破段曦宁身份惹她不悦,下一刻却见她竟朝大师抬手轻揖,言语熟稔而又不客气:“行了,老头儿,跟我摆什么得道高僧的谱?” 第30章 满城风雨 听闻此言, 沈渊错愕地看向她,又看了看住持,便见这位大师一扫方才仙风道骨的模样, 大喇喇地一屁股坐在她对面,嗔怪道:“你这捣蛋徒弟,就不能给老夫留点儿脸?” 段曦宁白了他一眼:“说吧, 你一介江湖草莽跑人家寺庙里做什么?污了人家清净地。” “什么江湖草莽?”住持气得跳脚, 扯着嗓子强调, “是游侠, 游侠!” 段曦宁轻哼:“不都一样?” “孽徒, 孽徒!”住持指着她骂道,“欺师灭祖的孽徒。” 骂完之后, 得了段曦宁一个白眼,他这才正经了几分,尽力想继续摆出得道高僧的架势,却怎么看怎么另类。 他解释道:“先住持算是我师兄, 前些年他坐化了, 我也老了,想清静清静, 来替他照料这寺里上上下下。” 段曦宁揶揄:“可别给人家照顾得关门了,那才是造孽。” 住持瞪着她哼了一声, 问:“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好好地上这佛寺来干什么?” 段曦宁信口胡诌:“无聊,陪这位小兄弟出来踏青赏景。” 住持瞥了一眼沈渊,往段曦宁跟前凑了凑, 低声问:“新欢啊?” 沈渊又不聋,自然听得见, 急忙要解释,就见段曦宁皮笑肉不笑地提醒:“老头儿,你现在可不是我的对手,胡说八道前最好掂量掂量自己这把老骨头抗不抗揍。” “不禁逗。”住持悻悻地缩了回来。 段曦宁面色凝重了几分道:“老头儿,也帮我为一位朋友点一盏长明灯吧,愿她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好。”见她如此,住持当即点头应下,又安慰道,“逝者已逝,生者当如斯,切莫哀伤过度。” 两人从寺中出来时,日头已经开始偏西,微凉的山风轻轻拂过脸颊。 极目远眺,只见重峦叠嶂,有飞鸟在天际悠悠划过。 漫步山林之间,心中似乎也能得片刻宁静,空旷悠远,让人心生眷恋。 沈渊时不时看向她的脸庞,踟蹰许久,终于道:“陛下,那位大师……” “是我幼时的一位武师父。”段曦宁道,“当年曾教我一套内功心法。” 难怪两人看起来熟识了。 沈渊了然,转而问:“是有什么人仙逝了吗?” “嗯。”段曦宁应了一声,只道,“是我的朋友,一位命苦的姑娘。” 沈渊看着她面上浅浅的哀伤,劝慰:“陛下,节哀。” 段曦宁点了点头,未再多言。 两人在山道上漫步许久,她才突然道:“沈渊,我需要你帮我写几篇文章。” “陛下尽管吩咐,我定竭尽所能。”沈渊立即应道。 段曦宁却并未接着说,只道:“先下山,明日来乾阳宫找我。” 话音一落,沈渊便感受到自己又被提着飞了起来,朝着山下而去。 第55章 这次他倒是泰然许多,没有来时那样惊惶。 山下的期门军一直在原地待命,不敢乱走,见到段曦宁回来,齐齐松了口气,护送她回京。 段曦宁又载了沈渊一段,快到云京城门口时,又将他拎了下去:“人多眼杂,我便不管你,自己回去,记得明日找我。” 说完她便和期门军疾驰入城,留沈渊在原地被他们策马扬起的尘土呛得咳了几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迈着步子朝城中走去。 傍晚时,段曦宁便将当时口述给伏虎加封姝华的旨意晓谕六部,昭告天下,令朝野震动,很快轰动了整个云京。 因是段曦宁命贺兰辛亲自带着鹰扬卫上门,请政事堂和礼部诸位大人拟旨之后颁行天下,这道旨意下得极快且极顺利。 朝臣虽有不满,可对着贺兰辛和杀气腾腾的鹰扬卫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等着翌日早朝上书劝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心狠归心狠,可也是是非分明之人。众人觉得,同陛下晓之以理,总比与这些只会杀人的莽夫对牛弹琴的好。 若是好言好语地对陛下晓以利害,陛下会明白轻重的。 这班氏女总归只是一士族女,为了她又是加封,又是发落班家,如此大动干戈,实在有些小题大做了。 但是到了早朝时,他们却没见上陛下的面,只有御正素筠出来,称陛下悲难自抑,无心理政,遂罢朝三日。 一向勤勉的陛下,此次竟干脆罢朝了。 众臣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有种一拳打进棉花中的无奈。 伏虎是三日后才到的云京。 按照当地习俗,逝者须先停灵一日,再于次日清晨小殓,为逝者穿衣净面,亲人哭悼。再一日行大殓入棺,然后才能挪动。 伏虎平日里虽粗枝大叶,在这些事上却是处处用心,不愿有一丝委屈姝华。 与婉华一同将这些办理妥当,才由大批期门军护送,起灵归京,在京中行葬礼。 直至这位长乐郡主下葬前,陛下亲祭,群臣才终于见到了哀毁骨立的陛下。 此时再想说什么,皆已是徒劳。 陛下亲自为长乐郡主送葬,还特意将其生平所著诗词歌赋集结成册,供世人传颂。 一时之间,陛下与一代才女长乐郡主之间的金兰之谊传为美谈。 坊间对这位郡主的生平事迹更是津津乐道。 竟有不少说书人讲述这位郡主生平如何通文识礼,如何豁达开朗,又是如何所托非人,遭受磋磨,香消玉殒。 故事讲得跌宕起伏,精彩绝伦,引得百姓纷纷为郡主惋惜,唾骂负心薄情亏待郡主的崔三郎。 这样的故事,不止在云京流传,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清河的茶楼酒肆,但凡有人的地方无不议论纷纷。 崔氏本就在当地横行无忌,当地百姓皆深受其害,无人不知崔三郎之恶。如今种种流言像是一个引子,将清河百姓怒火彻底点燃,街头巷尾皆是咒骂之声。 崔三郎乃是崔家家主唯一的嫡子,自小被家主夫妇惯得无法无天。崔家家主对其极为溺爱,自然听不得有人敢说自己儿子一句不好,专程找了清河郡守,三令五申让其整治这帮刁民。 崔三郎吓得躲在家中不敢出门,又是花钱让那些说书人封口,又是命刁奴抓人,这才明面上听不见编排之语。 悠悠众口哪里是那么轻易地就能堵住的?终归是无济于事,按下葫芦浮起瓢。 只得几日清净很快便又是满城风雨,且崔家父子愈是出手阻碍,传言就愈变本加厉且不堪。 崔家父子再是手眼通天,也无法将全城百姓的嘴都堵上。 清河郡守派了不少衙役,刁民也没少抓,依旧徒劳无功。 本就声名狼藉的崔三郎干脆破罐子破摔,不管外面如何洪水滔天、流言满天飞,只关起门来在家里继续花天酒地风月无边。 独自快活尤嫌不足,他还把狐朋狗友都叫到家里来一同醉生梦死。 谈起近来民间的各种传闻,有纨绔不免好奇地问:“三郎,你那下堂妇当真如外头所言,才貌双全,好似天仙下凡?” 崔三郎四仰八叉地瘫在脂粉堆里,举止无忌,言语极为不屑:“听那些刁民胡扯,不过就是个读书读傻了的木头,那事儿上无趣得很,稍耍些花样就叽叽歪歪地叫唤,假正经!” “可不是!”寻常和崔三郎好得几乎穿一条裤子的纨绔赵六郎附和,嘴上嫌弃得紧,“前年三郎与我换着玩儿,这娘们叫得厉害,绑了手脚又喂了药才成事,忒没意思。” “换?”先前说话那纨绔眼前一亮,遗憾道,“三郎,有这好事你不叫我?是不是兄弟了?小弟我也想尝尝这才女的滋味儿,不知道圣贤书教出来的和寻常女子有什么不一样?” 崔三郎捏了一把怀里的爱妾,哈哈一笑:“没见识,一个才女算什么,瞧你这点儿出息,我清河崔氏可是天下第一高门,想玩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只要爷想要,管他什么女人,都得乖乖跪下等爷宠幸!” 赵六郎笑话他:“这牛吹得没边儿了!有一个女人,当今陛下,你想也想不来!” 屋内众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都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崔三郎仰头灌了一口酒,又往怀中的爱妾嘴上渡了半口,直呛得对方咳嗽,这才大笑,得意道:“陛下又如何,若是得爷临幸一回,保准她再也离不开爷!” 第56章 如他怀中的爱妾,以前可是清河郡尉的女儿,见了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稍微使了些手段,现在不还是乖乖窝在他怀里伺候么? “哈哈哈哈哈哈!”赵六郎笑得更放肆,“那你到时候可别忘了兄弟!兄弟我倒要尝尝,这陛下跟郡主有什么不一样!” 见他们越说越过分,其他纨绔心有忌惮,不敢搭腔,只喝着酒与怀中女子调笑。 这群人向来酒色无忌,很快崔三郎便与怀中美妾传出不堪入耳的声音,旁人也习以为常,甚至也拉着怀中女子当场行事,毫不避忌。 众人正醉生梦死之时,房门突然被踹开,震耳欲聋的声音似是要连房顶都给掀了。 被搅了兴致的崔三郎当即大骂:“谁?敢坏爷的好事,找死是不是?” 两列杀气腾腾的官兵冲了进来,个个军容整肃。 随后,一位腰挎长剑的银甲将军缓缓走了进来,目光如炬地扫了一眼混乱的屋子,朗声问:“鹰扬卫在此,谁是崔三郎?” 第31章 败絮其中 这位银甲将军正是贺兰辛。 一众纨绔从未见过如此气势汹汹的阵仗, 个个吓得抖如筛糠,甚至有几个就地办事的连裤子都忘了提,丑态尽显, 令人作呕。 家世最高、一向无所顾忌的崔三郎只愣了一瞬,气焰仍旧嚣张:“爷就是,怎么了?反了你们了, 谁让你们这群臭丘八来爷的地盘撒野的?” “通通拿下!”贺兰辛一声令下, 那两列鹰扬卫齐刷刷动手将屋内的纨绔捉住。 众人纷纷鬼哭狼嚎地喊冤, 却无济于事, 一个个像被逮住的野鸡似的, 除了扑腾两下再无力反抗。 官兵们正要将这些纨绔拖走,贺兰辛突然问:“方才, 何人在交谈?” 众人抖如筛糠,面面相觑,不知他在问什么,还是有反应机灵的赶紧指了指崔三郎和赵六郎。 贺兰辛让人暂且将此二人留下, 朝其余鹰扬卫挥了挥手, 让他们把别的纨绔都拖下去,随即便关上了门, 屋内只剩了他们三人。 崔三郎仍仗着家世叫嚣:“你什么东西,敢抓小爷我?信不信小爷我弄死你全家, 把你们家婆娘都卖到窑子里去!” 贺兰辛面无表情, 一脚就将他踹飞老远,撞在了木架子上又滚了几滚,随即又是一脚将他踢废。 见此情形, 赵六郎吓得赶紧跪地求饶:“军爷!将军大人,将军大人饶命啊!是小的说错话了, 小的该死,啊!” 他还未说完,下三路便也挨了重重一脚。 鹰扬卫其他人守在门口,听着里面鬼哭狼嚎的惨叫,无不摇摇头,他们将军看起来脾气也不怎么好啊! 这俩人也是,自己不长心,惹他们将军干嘛? 他们将军只是看起来脾气好,又不是真的脾气好。 等到里面鬼哭狼嚎的声响停了,惟余微弱的哭爹喊娘的惨叫,门终于被打开了。 贺兰辛拂了拂甲衣上莫须有的灰尘,轻飘飘地吩咐:“把他们拖出去游街示众。” 副将问:“那还押往刑部吗?” 贺兰辛只道:“给他们剩口气,能到刑部大牢就行。” 鹰扬卫这次来了不少人马。 他们原是当初段曦宁初入军营最开始带的兵,可称得上虎狼之师。 段曦宁以前打仗最喜欢奇兵突袭,千里奔袭对他们来说犹如家常便饭。此次日夜兼程突至清河,沿途崔家耳目想要报信也来不及,打了这边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抓了这些纨绔还不算,贺兰辛又命人将这座百年崔府围了个水泄不通,直接一刻不停地开始抄家。 这么大的动静引得百姓们纷纷围观。 见这些官兵看似来势汹汹,却不伤百姓,被买菜的老农不慎撞了也只是将人扶起,并不呵责。有几个胆子大又好事的,直接凑上来同门外的士兵打听。 鹰扬卫军纪严明,令行禁止,皆是岿然不动,无人与百姓闲谈,自然也打听不出什么。 不过,即便不知其中缘由,光看动静也知道,崔家这次要倒大霉了。 崔三郎平日就在清河郡作威作福欺男霸女,百姓们皆求告无门,敢怒不敢言,见他被抓都是拍手称快,骂他活该。 崔府里还有好些被强掳来的妙龄女子,期门军抄完了家,对这些女子不知该如何安排是好。 副将来请示贺兰辛,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道:“崔家不是抄出了好些金银?看看有多少人,每人给多少银子合适,给了她们银子自谋出路吧,就当是替朝廷安顿她们了。我自会向陛下禀明实情。” 想了想,他觉得有欠妥当,又道:“那些家中不慈,无处可去的,让她们去锦绣堂谋份活计,或是去军中做女兵。” 锦绣堂是各州府设立的专门收留生计无着的女子的地方,有专门的刺绣、纺织、印染等专供女子做工的作坊。 大桓军中亦有女兵营,亦是女子无处容身时可选的一些去处。 他知道民间不少迂腐之人将女子贞洁看得大过天,这些女子纵然是无辜被荼毒,依旧易受白眼指责。 若是遭人非议无处可去被逼死了,给她们多少银子都无用,不如谋个安身立命之所。 副将领命,便找了几个文吏去安排了。 这些期门军对清河百姓来说有如青天在上,先前被欺压得求告无门之人纷纷前来伸冤。 第57章 贺兰辛干脆让人在崔府门前支了个摊子,让百姓们上前告状,想告什么都可以。 百姓们虽不识得鹰扬卫,却知道了这是京城来的兵马,不会包庇崔氏。 起初,他们都将信将疑不敢上前,后来几个无处申冤的大着胆子上前,其余人才紧随其后。 一时间竟在崔府门前排起了长龙,纷纷来诉,先是一一道来崔府上下的恶行,后来慢慢的开始告其他士族,甚至本州刺史等各地方官。 更有胆子大的,拿着石头就往崔府门上扔。 这些士族自前朝大乱后,靠着在地方上左右逢源扶植势力,虽不复往昔辉煌,却也足够在州县中横行霸道欺男霸女了。 他们不断兼并良田,把持典籍、书塾,逼得许多百姓生计无着,不得不卖儿鬻女为奴为婢,读书人想要出头也不得不依附过来。 这些士族企图有一天也能像梁国那样,与皇族共天下。 强龙不压地头蛇,士族们历尽几朝屹立不倒,朝廷却是时常改朝换代,地方官精明圆滑得很,自然会给他们几分薄面。 譬如崔三郎强抢民女之后将人磋磨死了,却把那女子扔井里说是投井自尽,刺史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轻罚过便罢。 女子父母想要去上告讨个公道,却被半路拦截,被扣了个通敌的罪名生生打死。 赵六郎将几户农家的良田只用了五两银子就抢了过来,只为给他修私宅用,还反诬苦主故意敲诈,最后郡守判那几户农家的男丁都充了苦役,女子都没入教坊司。 这些还不算,城中各大青楼、赌场几乎背后几乎都有盘桓本地的士族做靠山。 他们用赌场想方设法地套人钱财,让人背上债,倾家荡产,又让不少清白女子被逼着签了卖身契进了烟花之地,还要被冠上自甘堕落的名头,出门也会被人指指点点,生不如死。 诸如此类的恶行,于这些家族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他们自恃高人一等,自觉欺压百姓理所应当。 贺兰辛这一趟本想快去快回,但眼看百姓们奔走相告,想起段曦宁的交代,只好多等几天。 为以防万一,来时段曦宁给了他兵符,让他如有需要可调清河驻军,羁押郡守,清理清河官场,这下也派上用场了。 乾阳宫内,段曦宁翻看着贺兰辛先送回来的一批奏表,越看越怒不可遏,差点儿将自己平日批阅奏章用的书案一掌劈断了。 这些个士族或多或少都是有污糟事和不成器的子弟的,这一点她清楚得很,却没想到内里比她想的还糟烂,简直是自寻死路。 她甚至后悔自己动手太迟,才让他们能有机会做更多的恶。 放下手中文书,她抬头看向眼前的素衣女子,问:“婉华,这些你都知道?” “原先是不知的。”婉华眸中夹杂着愤恨,“是阿姐的侍女告诉我,那崔三郎根本就是个畜生!陛下断不能轻饶他们!” 段曦宁宽慰:“放心,落到朕手里,无论如何都叫他们不得好死。” 婉华躬身行礼,满是感激:“多谢陛下!” “你以后可有何打算?”段曦宁温声询问,“如今你已没有家了,朕可以收留你,为你寻个妥当去处。可是将来的路到底如何走,你要自己想好。” “陛下说错了。”婉华不卑不亢道,“我从来就没有家,于班家而言,我只不过是一件讨好世家大族的礼物而已。” 说罢她又郑重恳求道:“得遇陛下,民女也算重获新生,求陛下重赐名姓!” 段曦宁略显迟疑:“赐名好说,只是,改姓非同小可,你可想好了?” 婉华果决道:“民女只愿斩尽前缘,求陛下恩准!” “好。”见她态度坚决,段曦宁也不犹豫,思索片刻,朗声道,“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名字便叫英鸣。至于姓,朕的母后一生常随父皇出征,巾帼不让须眉,又救济过许多阵亡将士遗孀,颇受爱戴,不若随她姓郑,亦可取堂堂正正之意,如何?” “郑英鸣叩谢圣恩!” 思量着她的去处,段曦宁提议道:“云京有锦绣堂,为惠政司所设,专门收留无依女子,供她们学些手艺,自谋生路。你读过书,去那里做个令使如何?” 郑英鸣感激道:“民女必不负陛下所望!” 贺兰辛第二批奏表送来时,伏虎知道他去了清河,正嚷着要过去帮他。 “正好。”段曦宁弹了弹手中文书,吩咐道,“他那边缺人得紧,你从金吾卫抽些人过去给他打下手。” 清河那边拔起萝卜带出泥,牵连甚广,府衙大小官吏被抓了大半,只剩下一些人微言轻的文法吏。 鹰扬卫到处抄家,还需将要犯送往京城,哪怕再带上清河驻军,人手也是不够的。 贺兰辛此次,便是想让她加派人手,好让他那边能周转开。 伏虎眼前一亮,赶紧抱拳:“行,行,我一定过去给老贺好好办差!” 段曦宁白了他这没出息的模样一眼,叮嘱道:“你告诉他,有些实在该死的,让他在清河砍了算了,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刑部大牢塞,朝廷哪儿有那么多闲粮喂猪?” 窗边正奋笔疾书的沈渊闻听此言,笔下一顿,差点儿留下墨点毁了整张纸。 伏虎咧嘴一笑:“晓得了!” 称心如意了,他走路都飘飘然起来,见沈渊一直坐在窗边写着什么,凑了过去笑嘻嘻地问:“小沈,你写啥呢?” 第58章 沈渊在他凑过来时随手扯过一沓纸稍微遮了遮,知他平日里最不耐烦看书,抬头故意问:“你要看吗?” “不了,不了!”伏虎余光瞥见段曦宁起身,赶紧开溜,还不忘嘴硬一句,“我忙着呢,哪儿有那闲工夫看!” 这段时日,每每伏虎来宣政殿看到沈渊在此奋笔疾书,总要忍不住上去嘴欠两句,偶尔会挨段曦宁一顿打,却依旧乐此不疲。 那一溜烟儿跑了的怂样儿将段曦宁都气笑了,远远骂了他一句:“怂包!” 第32章 握笔之手 在沈渊对面落座, 她拿起了他放才写好的书稿翻了翻,不由地称赞:“沈公子当真文采斐然,若是将来专门去给说书先生写本子, 必能赚得盆满钵满!” 自那日回京起,段曦宁便每日将沈渊叫来宣政殿为她撰稿。 民间流传的各种长乐郡主与崔家负心汉的故事皆是出自她口,由沈渊书写润色, 再派云京十六卫散播出去。 不得不说, 她那么多的野史不是白看的, 经由她口编出来的故事生动猎奇, 像是确有其事一般。 沈渊心有不安, 拱手长揖,斟酌着问:“陛下, 死者为大,如此编排逝者,是否不妥?陛下只言思念郡主,命我作文以慰哀思, 却令其传遍大街小巷, 岂非是对郡主不敬?” 一开始他并未想那么多,只是兢兢业业地撰稿, 一连几日下来才觉得有些不对。 他并非闭目塞听之人,外面传得满城风雨的事自然也知道。 偶然出宫, 在街边听到了自己的“杰作”之后, 他立即便想明白前因后果。 为她记录那位郡主生平事迹,不过是举手之劳,他自然是乐意的。 可是引得民间议论纷纷, 他总觉得会扰了逝者身后安宁,对其不敬。 段曦宁眼眸微眯, 皮笑肉不笑地问:“姝华含恨而逝,朕想办法为她报仇伸冤,不应当吗?” “这……”沈渊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一面觉着利用逝者大作文章不太好,一面又觉着她所言有理。 若非那无耻负心之徒苛待、父母不慈,那位郡主本该风华正茂,如今却早早香消玉殒,实在令人惋惜。 如今若能让那些辜负她之人皆受报应,也算是告慰她的在天之灵了。 段曦宁眉头微挑,忽地问:“是否在沈公子心里,你是心怀仁义的君子,朕是冷血无情的小人?” 沈渊一惊,不知她何出此言,急忙辩白:“我绝无此意,陛下行事,必有其理,不敢妄言。” 段曦宁故意道:“若朕就是无理取闹呢?” 看着他哑口无言的模样,她将书稿理好放在桌子上,道:“算了,今日便写这么多吧,朕暂且编不出来了。” 沈渊起身准备告退,看着她的脸色,忽而想起这些日子她总是这般心事重重的模样,便宽慰道:“陛下,若郡主在天有灵,会明白陛下心意。陛下莫将我方才之言放在心上。” 段曦宁抬头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鹰扬卫的脚程很快,在贺兰辛的奏章送来没多久,崔三郎等人便被押解进京。 如贺兰辛吩咐的一般,鹰扬卫将人送进刑部时,几人皆鼻青脸肿的,不剩几口气。 刑部的人都不用大刑伺候,这些人就全交代了。 上到自己家里背地里做的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的事,下到自己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事,他们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撂了出来,事无巨细。 若是再审下去,怕是要把他们幼时调皮捣蛋的事也全说出来。 亏得段曦宁还担心这些人是硬骨头,让刑部用刑的时候千万不可手软来着。 恰巧在刑部尚书许佑功觐见前,贺兰辛在清河搜集的百姓状告这些士族的万民书也到了,顺带要案的人证也送了回来。 段曦宁也不跟许佑功废话,直接就问如何定罪,一点不拐弯抹角:“你的奏章朕看了,鹰扬卫的奏章你也看看。这些败类,该当何罪?” 许佑功也是老油条了,当即明白陛下这是要收拾士族了,依《大桓律》拣了几条重罪的刑罚回禀,既迎合她的心思,又维护律法之公正。 崔三郎自然是要处以极刑的,可崔氏毕竟是清河大族,必然要斟酌着些,不可太过。 此次还有其他士族,若是大动干戈,只怕要引得天下士林震动。 他已经老了,行事自然力求稳妥,不愿看到这天下再生大变故。 “不够。”听了许佑功的陈述,段曦宁当即驳回,带着浓重的杀意,“崔三郎几人,凌迟。此次牵涉到的几大家族该抄家、该夷族夷族。清河官场那几个,皆重判,郡守、刺史,车裂。” 许佑功吓得咽了咽口水:“陛下,我大桓多年征战,百废待兴,文脉不盛,如今贸然兴此大狱是否不妥?” 段曦宁冷笑一声:“爱卿是否想劝朕,徐徐图之,莫操之过急?” 许佑功确实是这个意思,可看到她的神情,又支支吾吾地不敢承认。 只听她又嗤笑道:“爱卿以后若哪里生了烂疮,记得也徐徐图之,莫让大夫一口气把腐肉全刮了。” 听了她的话,许佑功不由地冷汗涔涔,壮了壮胆子才说出了自己的顾虑:“陛下,这些士族的家主,细究起来大多……大多都犯了夷族大罪,若是行刑,只怕要砍成千上万人,还请陛下三思。” 第59章 “爱卿倒是心善。”段曦宁阴阳怪气了一句,旋即又道,“行,那便审清楚,牵涉人命者必杀,剩下的……打散流放南汉故地各州郡服苦役吧。正好,南汉那地方让先前的昏君们吃得没什么人了,耕织渔猎都缺人手呢。” 见她竟然松口了,许佑功心下一喜,急忙道:“陛下圣明,臣遵旨。” 段曦宁面无表情,心中冷笑着看他一脸欣慰地领命离去。 审吧审吧,累不死你个老东西! 她本来也没打算一口气杀那么多人,毕竟养活一个人也不容易,不如留着干苦力。 对于这些枉法之人,她向来都是冤有头债有主,爹有罪杀爹,儿子有罪杀儿子,其余的能当个人使就丢去干活儿。 她又不是真阎王,不要那么多小鬼。 果然,许佑功心中因为陛下松口的窃喜都未超过一天,便已经开始后悔了。 按常理来说,夷族大案皆须反复审三次才能定夺,卷宗处理起来也要麻烦许多,还必须另外抄录两份卷宗送往大理寺和御史台存档,才能定案。 而寻常案子则要省事许多,无需如此,刑部审过之后就可直接定罪量刑。 许佑功没想到须审理的人会有这么多,且全部得由刑部主理。 这些士族子弟未必人人敢草菅人命,但罔顾律法于他们来说却是家常便饭。毕竟他们很多人家族已延续上百年,无人会将一个立国三十年的朝廷的律法放在眼里。 刑部这边点灯熬油地审着,鹰扬卫还在不停往京城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许佑功这个刑部尚书不得不亲自坐堂,和刑部上下的人成日里没黑没白地审案。 他本就不多的头发更是雪上加霜,这么下去,他觉着自己以后出家都不用专门剃度了, 这还不如让陛下把他们都砍了算了! 不过,陛下的名头倒是极好用,他审案时言称陛下原本要诛九族,如今网开一面,若能坦白从宽或许还能留一命。 此言一出,这些人大多被吓得什么都说了。 贺兰辛不仅扫荡了清河郡,更借机将清河所在的整个河北道都清洗了一番,让平日里还算清闲的刑部忙得不可开交,几个月干了几年的活儿。 这股肃杀之风毫无征兆地迅速刮了起来,让暂且未受到波及的士族大家也都老实了许多,赶紧想方设法约束家中子弟。 他们似乎才惊觉世道已经变了,这不是士族可以横行霸道、甚至敢拒娶公主的时候了。如今的陛下有大批兵马可以收拾他们,而他们没有那个实力抗衡了。 屠刀都挥了起来,段曦宁自然也不需要在借民意推波助澜,更不需要编什么说书的故事了。 沈渊再来乾阳宫时,段曦宁便没有让他再撰稿,叫人上了壶茶道:“今日不编故事了,尝尝朕这里的茶。” 沈渊诧异,似乎还未想明白为何突然就不用写了。 他对朝堂的事知之甚少,知她自有打算,便不多问。 垂眸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就听对面一直盯着他的人问:“如何?” 沈渊点头称赞:“回味甘醇,甚好。” 段曦宁靠在椅背上歪头看他,姿态闲适,意味深长道:“沈渊,这可是你第一次为朕做事,可想要什么封赏?” 沈渊被这目光盯得不自在,心似乎莫名其妙地便乱了,忙垂下眼帘道:“陛下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不敢贪功。” 闻言,段曦宁只是唇角勾了勾,倾身靠在了茶桌旁,伸手描摹着他方才握着茶杯的手,令他些微颤了颤。 下意识想要收回手,却被她抓住,指尖描摹着他修长的骨节,赏玩一般赞叹道:“果然是天生就该握笔杆子的手,就是比握刀子的手好看。” 沈渊只觉得被她触过的地方皆有些痒,似有暗流涌动,这样的触觉有些奇异,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心底流转,叫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好一会儿,段曦宁才收回了手,笑眯眯道:“这笔杆子玩儿得好了,果然比刀子都好使。” 手上温热的触觉久久未散去,叫他莫名觉着有几分不知缘由的失落。 第33章 醉酒之后 沈渊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飞快, 似乎想要用力冲破什么束缚,视线落在被她握过的手,久久不敢抬头。 段曦宁并未注意到他的异色, 饮了一杯茶,转头透过窗棂看着天边斜阳洒下的金光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 她突然问:“暮色将至, 若是对月独酌, 别有一番滋味。喝酒吗?” 沈渊闻言抬头看着她被霞光镀了一层金光的侧颜, 愣神片刻才摇摇头道:“陛下恕罪, 我从不饮酒。” 段曦宁弯唇:“不沾酒色,真是个好孩子。” 她调侃了一句, 便起身出去,远眺着天际的飞鸟,感受着凉风拂面带来的秋意。 沈渊随她出得殿外,望着她立在斜阳中的背影, 只觉有几分寂寥, 像是在北风中的孤雁。 “陪朕喝两杯?一个人怪没意思的。” 那语调轻忽缥缈,让沈渊再不愿说出拒绝的话 平心而论, 他是非常厌恶酒的。 在他记忆中,父王只有喝醉了酒才会来找母后。 即便是醉醺醺的, 父王看他的眼神中也有不加掩饰的厌恶。 每次父王来了以后, 都会让人将他从母后宫里强行拖出去,不许他靠近寝殿。 第60章 紧接着殿内便会传来两人激烈的争吵,再便是一阵床板震动和刺耳的裂帛之声, 伴随着母后痛苦的呜咽,像一把刀一样扎进他心里。 他从来不觉得酒是什么好东西, 也从来不碰酒,更不喜欢见人酗酒。 眼见段曦宁坐在桂花树下端起一坛酒仰头就灌,他下意识地劝道:“陛下,酒气伤身,少饮为妙。” “上好的杏花春,真不尝尝吗?”段曦宁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子,笑着问了一句,又自顾自地饮了一大口。 沈渊立即摇了摇头,端坐在她对面未动。 她又仰头灌酒,后起身懒散地靠在了桂花树下的躺椅上,半躺着一边喝酒一边看月上中天,好不惬意。 盯着她看了许久,他觉得今日的她有些不对劲,轻声问:“陛下可是有何烦心事?” 她没回答,只是扭头看他,似是疑惑不解:“沈渊,你说这天下的人,是不是都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 不知她这话从何问起,沈渊一时发蒙,仔细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呢?”一会儿功夫,段曦宁竟已饮完一坛酒,又重新打开一坛,尝了一口,歪头问,“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我?”他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只觉得这些事似乎离他很遥远。 既然她问起来了,他也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却想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我做不好父亲的。” “你这说的什么话?”未料他这般回答,段曦宁诧异地扭头看他,“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做父母的,自是尽心就好。” 沈渊补充道:“我从未想过要孩子。” 以前他也想象过以后的日子,想象过自己会与什么样的女子成亲,想象过去哪里隐居,却从来没想过要孩子。 他只知道女子生育是可能会像他母后一般难产而亡的,无法接受以后与他情投意合的女子因此而有性命之忧。 段曦宁提醒道:“天下人都想要子孙满堂。” 沈渊一板一眼,极认真道:“天下人是天下人,我是我。旁人如何,与我无关。” 段曦宁一笑,仰头灌了一口酒,喃喃道:“算了,都没成亲的半拉小子,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她不再说话,仰躺着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另一手握着酒壶有一下没一下地灌自己酒,仰望着夜空中圆满的明月。 她还记得当年也是这样一个夜晚,父皇拉着她念念叨叨说了许久,而后一声不吭就走了,叫人猝不及防。 那时她抱着父皇一寸寸凉下来的身子,心中慌得以为天塌了,却又不得不逼着自己赶紧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当年她秘不发丧,稳住了京中朝臣。 如今又利用姝华之殇,对士族动刀子。 可她从来都不希望他们会死,也并不想这般做。 他们一个是至亲,一个是至交,她怎么真的舍得呢? 可如今他们都不在了,她已是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 一坛酒很快又见底了,她开了一坛新的,就这样一下一下饮着,好不惬意。 许久,她才扭头突然问:“沈渊,你不好奇为何我会做了大桓的皇帝吗?” 沈渊闻言一愣。 时人皆倚重男嗣,家产宁与外侄,不与亲女。 明明桓朝有段景翊这个皇子,却是她这个长公主即位新君,这其中不知有何故事。 来大桓这段日子,他听过很多人提起先皇有多疼爱她这个女儿。 可他再天真,也知道皇权之争不是简单的事,不是靠父亲疼爱就能坐上皇位的,自然好奇,便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段曦宁并未回答,只是灌着自己酒,双眼微眯地看着夜空中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依她的性子,沈渊也并未指望她真的会回答他。 见她不要命地灌着自己酒,他越看越心惊。 好在过了一会儿,她灌酒的动作停了下来,抱着酒壶仰躺着,许久未言。 沈渊以为她睡着了,正要起身查看,就见她坐了起来,眼神迷离,突然朝他露出个调皮的笑容:“你猜!” 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笑容晃得还未回过神来的沈渊,就听她孩子似的得意道:“当然是,我最厉害啦!” 他了然,看来是醉了,不能让她再喝了,踟蹰许久,壮着胆子伸手抓住了她的酒壶想要夺过来,阻止她接着喝。 本想着醉鬼会有些难缠不好对付,没想到她却乖乖让他把酒壶夺走,只坐直了仰着头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看不出是清醒着还是醉了。 沈渊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将酒壶放到桌子上又赶紧回头去看她,猛不丁被她一把抓住胳膊。 他被吓了一跳,正犹豫着要不要推开她,就见她抬起头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声音清脆:“阿爹,我会背《尉缭子》了,厉害吧!” 沈渊大惊,吓得差点儿就要给她跪下:“你……” “我背给你听呀!”就见段曦宁瞪着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仰头看着他,摇头晃脑一字一句道,“兵以静胜,国以专胜……将吏士卒,动静一身……” 听着她滔滔不绝地背诵着兵法,沈渊无奈,温声劝道:“陛下,你喝醉了,我去叫素筠姑姑来。” 话音刚落,段曦宁一把扑进了他怀里,抱着他的腰,差点没把他撞得后退两步,她将脸埋进他胸前孺慕地蹭了蹭,仰起头,一副求夸奖的表情:“阿爹,我背的好不好?” 第61章 沈渊尴尬得双耳通红。 原本他就比一般人白皙许多,此刻通红的双耳跟白嫩的脸颊对比十分鲜明。 被她这么一抱,他顿时不知所措,抓着她的胳膊试着推开她道:“陛下,松手。” 这要被人知道了,他有几条命够赔的? 若是她酒醒了想起来,不会恼羞成怒之下把他灭口吧? “我不!”她力气大得惊人,他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扯开。 她死死抱着他,像个被先生夸奖了的孩子一般自豪道:“阿爹,我很厉害的,比所有小孩儿都厉害!他们不会的我都会!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你就等着我给你长脸吧!” 沈渊被她一口一个“阿爹”叫得心惊胆战,又推不开她,只得提心吊胆地耐心哄着:“陛下,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段曦宁死活不撒手:“我就不!”还十分嘚瑟道:“阿爹!我是不是很给你长脸?你快夸夸我!不要吝啬你的赞美!快!” “……”这一声声清脆的“阿爹”让他觉着自己要看见奈何桥了,不禁追悔莫及,此番不会惹火上身吧? 见他没说话,她眸中渐渐盈起水雾,湿漉漉地很是容易令人心软,她控诉:“你都不夸我,你不是最疼爱我的爹爹了,你变了!我不是你的宝贝囡囡了吗?” 她再这么叫下去,沈渊给她磕几个响头的心都有了,急忙解释道:“陛下,你真的认错人了!” 这一下,不说还好,一说这话彻底惹得她大哭起来:“呜呜呜呜……你居然不认我!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种了!你不是说我才是你的心肝儿吗?怎么能不认我?你这个坏爹爹!呜呜呜……” 她哭得十分伤心,大片泪水全糊他衣襟上了,令有些天性喜洁的他头皮发麻,想要立即推开她,硬生生忍住了。 见她哭得伤心,他顿时心软,便顺着她,硬着头皮尴尬道:“你……你很厉害!人很聪明,武功很好,字也写得很漂亮!” 没想到一听这话她立刻止住了哭声,看向他的眼睛更亮了,鼓励道:“对,就是这样,就是这个味儿,就是这熟悉的感觉,这才是最爱我的爹爹!舒坦!不要停,继续夸!” 沈渊愕然,没想到喝醉了的她会这么难缠,硬着头皮,搜肠刮肚地想着夸人的话来哄她。 什么英明神武、德才兼备、出类拔萃、人中龙凤,能想到的话都不停地往外倒。 从才情夸到相貌,从相貌夸到人品。 他说一句,她就应和一句:“对对对,就是这样!继续!继续!” 他实在不是天生拍马屁的料,搜肠刮肚到后来词穷了,说得他自己都心虚,灵机一动,劝她道:“天色不早了,不如你先早点回去休息?” 她抬头有些疑惑懵懂地看着他,乖乖道:“好。” 以为她终于消停了,沈渊松了口气,就见她朝他伸开双臂,撒娇道:“抱!” 第34章 高热不退 沈渊头疼, 这会儿要是不顺着她,只怕她又要缠人了,可抱她…… 他犹豫了片刻, 就见她撅起了嘴,有些委屈,又不知要使什么招术磨人了, 吓得他硬着头皮弯腰去抱她。 她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 不安分地在他颈间蹭了蹭。 “你耳朵居然是粉红的诶!”段曦宁颇为新奇道, “像桃花的颜色一样!” 呼出的热气拂过他的脸颊, 她更惊奇:“越来越红了!好神奇!”说着竟然还去摸他的耳朵。 打横抱着她朝寝殿走去的沈渊躲了一下, 没躲开,无奈道:“陛下, 莫乱动,当心摔着。” “哦。”她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不再多言,只瞪着水汪汪的杏眼看他。 看她这样, 沈渊满脸无奈, 不知该如何是好,愈加心软, 只想什么都依着她。 沈渊没进过她的寝殿,进去转悠了好一阵才找到内殿, 将她放到床上, 照顾她躺好,给她盖好了被子。 她猛地拉住了他的手:“姝华,不要嫁人, 不要走……” 沈渊愣了愣,明白她这是又将他当班姝华了, 反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好,不走。” 她大约是有些困了,眯着眼翁声道:“姝华,我想听你讲《战国策》,‘四国为一,将以攻秦’那一篇。” 他以前只读儒家经典,近来倒是跟着太傅读了不少其他的书,《战国策》自然也是读过的,略一思索,便语调轻缓地开始给她背书。 好在这次她很快便睡着了。 大概是醉酒的缘故,她不复平常不怒自威的模样,睡颜略显恬静,仿若对人毫无防备,让人想要亲近。 见她是真的睡着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给她掖好被子让她躺好,看着她这模样,他觉得她这人当真奇妙,仿佛有一千张面孔,有时凶恶得要杀人,有时又很随和亲切,嬉笑怒骂随意变换,让人捉摸不透。 回过神来,他自知这样坐在她床边实在有些失礼,急忙起身离开。 刚走开没几步,他就远远的听她嘟囔了一句,似是呓语:“爹爹,我一定会一统天下的!” 她嘟囔的声音越来越小,奈何此时殿内极为安静,而沈渊耳力不错,自然清晰地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尤其是接下来的一句“把他们通通都杀了!”更是如惊雷在他耳边炸开。 准备离开的脚步顿了顿,转身看了她一眼,见她睡得正香,方才只是呓语,心绪复杂地离开了此刻仍旧灯火通明的寝殿,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有了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第62章 出来遇到了素筠,他心不在焉地告辞之后,便匆匆离去。 素筠见他面色不佳,并未多问,疑惑不解地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 见到他出来,素筠便知自家爱耍酒疯的陛下现下应当是消停了。 只是不知为何这沈公子为何一脸慌慌张张的?陛下耍酒疯的样子虽惊世骇俗了些,不至于把人吓成这样吧? 这样想着,她赶紧进去看段曦宁,见她安稳睡着,便帮她掖了掖被子,叫人端来温水给她擦洗。 回到承明殿,沈渊脑海里却还在一直回响着她那句“一统天下”和“把他们都杀了!”。 她想一统天下,而梁国却是这“一统”的对象之一,这他心中早有准备,算不得意外。古往今来,但凡有抱负的君主都会想要山河一统。 可是那句“把他们都杀了”,却让他如遭雷击。 她平常表现得太平易近人了,让他忘了,她也是心狠手辣之人,也曾将荆国王族尽皆斩杀。 今日之荆国,或许就是他日之梁国。 到时候,他与兄长又该如何自处? 这些他之前刻意逃避不去深想的事情,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她的呓语扯了出来,没有任何修饰地楔进他的脑海里,刺得他彻夜辗转难眠。 段曦宁爱酒,酒量却不太好,酒品亦欠佳。 想起昨晚撒的酒疯,她就觉得无地自容,只恨不得找个地缝跳进去算了。 素筠来叫起,就见她用被子捂着脸,哼哼了一句:“丢死人了!” 难得见自家陛下这么可爱,素筠笑着俯身劝道:“陛下,宿醉过后,可有何处不适?” “头疼。”段曦宁捂着被子闷闷地道。 素筠早有准备,忙问:“臣叫人准备了醒酒汤,陛下可要饮?” “不想喝。”段曦宁的语调比平常要软些,像极了撒娇,“先去上朝。” 早朝时,贺兰辛带人清洗河北道的事引得众臣议论纷纷,更是有人指责段曦宁不该意气用事,因私废公,无故大动干戈。 因段曦宁打的是为长乐郡主讨回公道的旗号,且士族之弊让人觉得不除不快,亦有朝臣以此辩白,与那些人吵了起来,双方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等两边人吵得差不多了,段曦宁揉了揉因宿醉仍突突直跳的眉心,扫了那些指责此事的大臣一眼,开口问:“怎么,崔三郎作恶多端朕抓不得?你们是崔氏的臣子还是大桓的臣子,怎的像抓了你们自家主子似的?” 此言一出,方才还义愤填膺为士族辩白的几人顿时泄了气,心中顿觉不好,不敢多言。 议完诸事退朝后回了寝殿,她只觉得脑袋发胀,太阳穴突突地跳,难受得厉害,忙让素筠给她捏了捏。 舒缓了一些,她才想起来问:“沈渊呢?” 素筠指尖轻轻为她按揉着太阳穴,听她问起,这才回道:“昨晚将您送回寝殿之后,沈公子便回去了。” “他抱朕回来的?”段曦宁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她只模糊记得发酒疯的丢人事迹,还以为最后是素筠扶她回来的。 “是啊。”素筠没想到她这么大反应,如实道,“昨夜沈公子走后,臣进来就见您已经在寝殿内睡下了,应是沈公子抱您回来的吧?” 段曦宁正头疼着,这种事哪里想得起来,只摆摆手道:“算了算了,赶紧给朕更衣,龙袍重死了!” 用过早膳,段曦宁一头扎进了乾阳宫的宣政殿,让人将河北道上下去年和今年的表册文书还有官吏名册统统翻了出来,重新查看,不叫旁人插手,不知是想做什么。 她一向忙起来便不知道时辰,废寝忘食的,旁人叫都叫不动,午膳摆在一旁也没顾得上动。 饿得受不了时,她一抬头就见日头西沉,刚要叫素筠,她就自己进来了。 段曦宁也顾不上许多,吩咐道:“素筠,给朕先拿些热乎吃食。” 素筠却没有应,面色凝重道:“陛下,方才承明殿来人禀报,沈公子昨夜起便高热不退,昏迷不醒,烧了有一整天,情况似乎不大好。” “什么?”段曦宁难以置信,“昨晚不还好好的吗?请太医了吗?” 她起身就往外走,素筠赶紧跟上道:“午后沈公子的侍从觉着不对,请了太医,试了几个办法都不见好,到现在烧了一天高热还未退。” 段曦宁听了冷嗤:“昨晚就开始烧,午后才请太医,他们怎么不等人烧死了直接料理后事?” “你去把太医令叫去承明殿,朕先去看看。” 吩咐了这一句,她出了殿门便飞身而起,朝承明殿而去。 高热长期不退是要把人烧坏的。 沈渊这样的人,若是烧成傻子岂不可惜? 段曦宁忧心忡忡,径直闯进承明殿的寝殿,就见一位姓李的太医正坐在沈渊床边给他把脉,面色有几分凝重。 见到她来,李太医正要起身行礼被她摆手制止:“如何,烧退了吗?” “还未。”李太医愁容满面地摇摇头,“给沈公子灌药灌不进去,臣用其他法子也不见效。” 段曦宁听了,皱眉望向沈渊,只见他病容苍白如纸,像是易碎的白玉,仿佛随时会烟消云散。 她又问:“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李太医苦着脸道:“陛下恕罪,容臣再想想。” 室内一时沉默下来,段曦宁苦思冥想之后又问:“朕记得,用烈酒擦身或可退烧,你试过吗?” 第63章 段曦宁自小身体康健,很少生病,但一生病便是重病。 她记得头一年入军营时,大军行至凉州,她水土不服高热不退,幸好有一位厨娘,知道以烈酒擦身可退烧的土方,这才退了高热。 此刻李太医暂时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暂且试试。 命李太医和沈渊的侍从商陆为他擦身,自己先去外殿等素筠把太医署的人都请过来。 好一会儿,素筠终于将太医令领了过来。 顾不上多礼,段曦宁先简单与太医令说了说沈渊现下的情形。 太医令是个须发皆白的姓秦的老头,行医几十年,平生经过无数风雨,听她说烈酒擦身,颇为赞同。 秦太医年纪大了,说话不疾不徐,慢悠悠的叫她想推他一把,让他快些。 救人要紧,他们不敢耽搁,进得内殿,商陆他们也刚好给沈渊擦完身子。 秦太医寿星一般端坐在床边,摸着自己的白胡子老神在在地搭上了沈渊的脉,像是被定住了似的许久不动。 就在段曦宁快不耐烦时,他才悠悠开口:“这小子烧得厉害,怕是只用烈酒难以退烧。” 第35章 物伤其类 听闻此言, 段曦宁赶紧问:“该当如何?” 秦太医眉头一皱道:“观其脉象,经脉凝滞,有五脏俱衰之相。” 李太医虚心求教:“老先生, 在下也试过施针疏通经络,可是并无大用。午后刚施过针,傍晚时又烧得愈发厉害了。不知还有什么好法子可用?” 秦太医摸着自己的那从稀疏的白胡子, 沉思片刻, 抬眸看向段曦宁:“老臣记得, 陛下内力颇为深厚, 不知陛下是否肯屈尊, 为沈公子用真气洗髓,疏通经络?” 话音一落, 殿内众人纷纷望向段曦宁,不等她开口,素筠率先不放心地问道:“陛下万金之躯,如此是否于龙体有碍?” 秦太医轻缓地摇摇头:“费些精力, 不碍事的。” “都别啰嗦了, 救人要紧。”闻言,段曦宁果断吩咐道, “素筠,你带其他人都出去, 莫要搅扰。” 她一下令, 其余人自是乖乖从命。 素筠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这才慢吞吞地退了出去。 待殿内安静下来时,段曦宁掌心运力朝着沈渊一抬手便将沈渊拉了起来, 扶着他的肩膀让他背对自己,同秦太医道:“秦太医, 你教朕如何用真气洗髓。” 秦太医站在一旁,给她腾开地方,等她运功调息,不疾不徐道出真气该先走哪一经哪一脉,引导她将真气缓缓渡到沈渊体内,教其如何使真气走一周天。 一趟真气洗髓下来,沈渊额头冒了不少汗。 最后,她掌心在他背上打了个旋,稍一后撤,一下向前击中他后心,生生将他心口瘀血给逼了出来,这才收手。 沈渊猛地吐出一口黑血便直直向后倒去,被段曦宁稳稳接住,放回了原处。 秦太医眼疾手快用白帕子接住了那一口黑血,仔细瞧了瞧,眉头皱起。 感受着手心仍旧发烫的身体,段曦宁不放心地问:“秦太医,怎么还是这么烧?” 秦太医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调子:“陛下莫急,什么法子都不是立竿见影的,且等等,待臣开个方子熬药给他服下。” “他们说药灌不进去。” “办法都是想出来的嘛,找个壶嘴尖细的茶壶把熬好的药倒进去,再给他灌药,能灌多少灌多少。” 段曦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吩咐人照做。 见秦太医还拿着那沾了黑血的帕子盯着不停喃喃“难怪”“难怪”。 她觉得不太对:“可有何不妥?” 秦太医一脸凝重:“陛下,沈公子怕是中毒了,难怪会高热不退。” “中毒?”段曦宁难以置信,“什么人敢在宫中投毒?” “或许不是在宫中。”秦太医压低声音猜测,“此毒隐蔽,且日积月累,非一时三刻所有。” 段曦宁面色一凛,忙问:“是什么毒,可致命?” 秦太医摇摇头:“陛下既已将毒血逼出,已不致命。老臣须得拿着这帕子回去钻研一番,才知此毒究竟为何。还请陛下叫人看紧沈公子,莫让人再随意靠近,也莫将中毒之事泄露。” “好。” 段曦宁让素筠派人守着,本打算回乾阳宫,临出门却又折了回来 她干脆在殿内的软塌上坐下,吩咐素筠:“去给朕找些吃的。” 素筠见劝不回她,赶紧让人将明日早膳先备出来,以解燃眉之急。 沈渊陷入了一个很奇怪的境地,他看着这世上之事如走马观花一般从眼前闪过,自己则仿佛是局外人,眼睁睁看着飞速闪过的场景。 西蜀、梁国国灭,天下一统,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大桓强盛三百年后走向衰落。 后来便是多次改朝换代,分分合合,治乱兴衰更替不休。 后世人人都在歌颂大桓的统一与强盛,而梁国吴兴沈氏湮灭在浩浩汤汤的历史长河中,只作为桓朝彪炳史册的功业上的寥寥数笔。 忽然,眼前场景又一转,他看到自己并未入桓朝为质,大桓的铁蹄也不曾在武康城外停下,而是一路势如破竹高歌猛进直接荡平江南。 而吴兴沈氏,也尽皆被斩杀,无一幸免。如他当初在武康城梦到的一般。 段曦宁带着她那一如往常似笑非笑的神情,轻飘飘地挥挥手,便有大桓将士挥起屠刀,将所有人尽皆屠戮,包括他的兄长。 第64章 漫天的血色染红了他的双眸,他惊惧异常,想要惊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抱住倒下的兄长,却如一道虚影穿了过去。 一回头,除了铺天盖地的血,他什么都看不见,仿佛被淹没在无尽的血海之中,让他喘不过气来。 挣扎了许久,那一片恐怖的血色渐渐退散,天地陡然恢复清明。 他又看到了盛世之景,那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幅员辽阔更甚前朝,四海宾服,万邦来朝,百姓安居乐业,华夏族走向了全新的辉煌时刻。 这是他曾经在书中才能看到的景象,令人无不向往。 随后,整个世界都归于平静,既看不到杀戮之象,也看不到盛世之景。眼前只一片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到。像是被人抛在云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所着落,无所依靠,只剩一片虚空的白。 在不知所措的无助中,他终于开始变得焦躁,努力地想看到些什么,却什么都看不到,他越来越急切。 终于…… 入眼是明月珠投下的柔和光亮,竟让他莫名安心。 他想唤人进来,张了张嘴,嘴唇发干喉咙生疼,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扭头看向床帐外,隐约能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看不清人影。 是谁在那里? 沈渊想要起身,却提不起力气,骨头隐隐作痛,胳膊微微抬起又无力落下。 好在外面坐着的人警觉,大约是察觉到了床帷之内的动静,起身来看他。 竟是段曦宁。 猛地看到她,他愣怔一瞬,没想到是她在外面。 看到她时,他本该惊惧,却不知何故,那在梦中面对白茫茫一片而焦躁不安的心绪,瞬间平复下来,漂浮的心仿佛亦有了着落。 “醒了?”见他醒来,她似是松了一口气,俯身问:“可还认得我是谁?” 他嗓子干涩生疼,只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陛下。” “还认得就好。”段曦宁松了口气,认得人就好,还好没烧傻,不然她白忙活了。 想到秦太医说让想办法喂他些水,转身命人去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来,摸了摸杯子感觉不烫也不凉,应当是正好能入口的,直接拿来递给他:“起来先饮些水吧,可有何处不适?” 沈渊抬了抬手,根本没力气接,嗓子也疼得说不出话,只能干瞪眼。 见他迟迟不动,段曦宁疑惑,余光看到他的手似乎抬了抬,这才意识到他是重病之人,大概是没力气动的。 她俯身一只手伸到了他颈下,毫不费力地将他扶坐了起来,捏着茶杯喂他:“来,喝吧。” 她自小衣食住行处处都有宫人悉心伺候,最多只在跟着先皇在军营时自己料理自己的事,没照顾过病患,并不知轻重。 沈渊被她猛地扶起来本就吓了一跳,又被她突然伸到唇边的杯子灌水,惊魂未定间差点被呛到。 好在他饮了温水后,嗓子的干涩被冲淡了,这才舒服了一点。 刚缓了口气,就被她猛地放了回去,差点又岔了气。 她出去把杯子放下,又问:“你饿不饿,朕命人去给你准备些吃食?” 她实在没照顾过病人,又一向粗鲁没个轻重,此刻病弱的他在她眼里简直是个轻轻一碰就会碎的瓷娃娃,总怕自己伤到他,站远了一些,觉得自己多出一口气就能把他吹散。 他只问:“陛下,怎会在此?” 段曦宁放轻声音,如实道:“昨日听素筠说你高热不退,朕来看看你。” “多谢陛下。”他有气无力地同她道谢。 觉得站着同他说话挺累的,还显得她像来吊丧的,段曦宁干脆又坐在了他床边问:“太医说你郁结于心,你想什么呢,让自己病成这样?” 沈渊转过头来看着她,想起了那晚她醉酒之后说过的话,想起了自己在梦中满眼的血色,不知该从何说起,只道:“是我天身体弱,先天不足,这才病得突然。” 段曦宁又问:“可是朕那天醉酒后说了什么?” 她就这毛病不好,该记的事记不起来,不该记的丢人耍酒疯的事记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也好好回想了一下,实在想不起来那天还说过什么别的。 不等他回答,她又补了一句:“朕酒品不好,不论说了什么,你都莫要往心里去。” “陛下说要杀人。”沈渊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双幽深的眼眸中看出些什么,“通通都杀了。” 段曦宁错愕,没想到自己除了撒酒疯还会说这种话,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说,便问:“你可觉得朕是嗜杀之人?” “我……”沈渊不知该如何回答,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关的,“陛下屠了荆国王族,还兵临武康城下。” 听得此言,段曦宁却笑了起来,直截了当地问:“你担心朕把梁国也屠了,担心朕以后在武康大开杀戒,是吗?” 她俯身离得越来越近,让沈渊避无可避,只能直视着她:“我只是物伤其类。” “物伤其类?”段曦宁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面上的笑有些刺眼,“你们若是同类,你便没有机会在这儿与朕说话,明白吗?” 沈渊愕然不语,直直地盯着她看,似在思量她这话的真假。 正出神间,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眼睛,摩挲着他的眼尾:“小小年纪莫要成日胡思乱想,病倒了亏的都是自己。” 沈渊微微扭了扭头,并没有躲开她的手,转而问:“陛下那晚,为何酗酒?” 第65章 段曦宁怔了怔,收回了手,端坐着,状似随意道:“没什么,心情不好。” 说着就起身道:“叫太医来给你看看,朕还有事,先走了。” 第36章 授受不亲 沈渊仰视着屋顶, 有几分恍惚,怀疑自己仍在梦中,可随后而来的太医又是那样真切。 段曦宁似乎是他从来都看不透的人。 素筠在殿外候着, 见段曦宁出来,忙迎了上去:“陛下,沈公子可是醒了?” “嗯。”段曦宁将手上的一摞文书交给她, 让她收着, 吩咐道, “回乾阳宫, 朕要沐浴更衣。” “陛下可要歇息片刻?”素筠收着文书, 跟着她出去,贴心地问。 段曦宁坐上了步撵摆摆手:“无碍。” 此番波及整个河北道, 所涉之事牵连甚广,并非刑部所能单独理清,段曦宁又令吏部从旁协助,单独留了户部尚书夏元璐议事。 在政事堂议事时, 段曦宁意有所指地问:“夏卿, 待河北道事了,朝廷必会籍没大批良田, 卿可有何想法?” 最近这一连串的事,夏元璐总觉得一头雾水, 看不清这路数。 如今听闻此言, 茅塞顿开,觉察陛下意图,道:“陛下是想借此推行新政?” 段曦宁眉梢微动, 端的是义正言辞:“郡主骤然离世,朕痛心不已, 为其不平,察崔三郎之恶,进而知士族之不臣,有愧于百姓,遂为社稷除此蠹虫。” 对上她的视线,夏元璐先是一愣,旋即了然,拱手道:“陛下信重,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段曦宁直接问:“届时户部必然要派人清丈农田,主持田赋变革,依卿之见,当派何人去?” 夏元璐起身拱手道:“臣斗胆,举荐征和二年的榜眼,成立民。” 一听这名字,段曦宁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征和二年的科举是段曦宁登基后举行的第一次科举,并不怎么合意,几乎都是矬子里面拔将军。 当时她对一甲三人寄予厚望,通通送出去遍历州县,想着让他们真正了解大桓的风土人情、生民疾苦之后,调回中枢,委以重任。 可惜状元和探花皆不解其意,要么从此意志消沉,要么一气之下投了荆国,后来被当俘虏抓了回来,皆难成大器。 三人中,这榜眼成立民最初被派去的州县最为贫寒,却能乐呵呵地去上任。 段曦宁能记得清楚,不仅因他名字有趣,更因他每月都要写请安表,跟写游记似的,记载各地风土人情,游历心得,是她为数不多愿意详看的请安表。 每年年终上计时,他都要往云京上供所在州县的特产。 知道的以为他是在遍历州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去游山玩水的,到哪儿都活得有滋有味,风生水起。 这人本名其实叫成大器,出身寒微,他父母一心想要他读书读出个名堂来,才给起了这样朴实且直白的名字。 当初拿到一甲名册时看到这个名字,段曦宁一口茶就笑喷了出来,觉得这名字忒好玩儿了。 后来吏部制告身文书时,吏部尚书大约是觉得这名字不像读书人,劝他改名,他这才改为了成立民,取“为生民立命”之意。 即便如此,段曦宁每每看到他的名字都会想起“成大器”总忍不住笑出来,这回还想起了自己给夏元璐起的绰号“抠门路”,愈发促狭。 察言观色的夏元璐见段曦宁隐隐透着笑意,便觉着自己举荐对了人,不由地心下一喜。 意识到被他盯着看,段曦宁觉着此刻毕竟在议正事,便以拳抵唇干咳了一声,抿着唇努力隐去笑意,摆出正经脸色:“他似乎还没去过河北道,就他了。若是能将此事料理好,朕就调他回京,若办不好,你陪他滚回老家放羊。” 夏元璐听了喜笑颜开,赶忙领命:“臣等必不负陛下所望!” 承明殿内,沈渊午后喝了药颇有些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混乱的梦中仍是一片血色与刀兵之声。 再睁开眼时,屋内昏暗的光让他有些恍惚,一时辨不清今夕何夕。 先前浑噩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不少,望着床帐,他渐渐想起,今早醒来时见过段曦宁的事,以及他说过的话。 他忽然意识到,似乎每次与她说过的话他都记得格外清楚,言犹在耳。 静静地躺了好一会儿,他并没有急着出声叫人,反倒望着眼神放空,思绪游离。 还是进来察看他醒来与否的商陆出声,才叫他回过神来,从飘忽的境界落回凡尘。 “公子,药熬好了,可要现在趁热喝?” “好。”他应了一声,一手撑着身子,勉力坐了起来。 都说病来如山倒,就这么短短两日,他竟有了山岳崩颓,病骨支离之感,连起身都是如此的费劲。 “把药端来,我自己喝。” 他并不想自己这个年纪就躺在病床上做废人,靠着软枕缓了缓,恢复了些力气,便自己端着药碗一饮而尽。 那药苦得很,他却只是微微皱眉,仿佛并不在意。 从小他便体弱,母后病逝之后更是年年冬日都要大病一场,缠绵病榻许久。 喝了药,商陆本想让他躺下歇着,被他拒绝了,只让商陆将书案上未看完的书给他拿来。 段曦宁便是这时来的,丝毫不见外地就闯进了床帐中,见他起来有些诧异:“可是好些了?” 第66章 抬眸见是她来,那沾染了病气有几分黯淡的眸子亮了一些:“陛下怎的过来了?” 说完似乎是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太客气,像是在赶客,他赶紧又补了一句:“陛下政事不忙吗?” “朕来看看你好些了没。”段曦宁不客气地一挥衣袖坐在了床边,“感觉如何?” 看他手上拿了本书,她翻过来看了看,竟是本从史书中辑佚合订出来的《甘石星经》,调侃道:“看来是好了,还有心思看天象之学。” 避开她轻咳了几声,沈渊才道:“随意看看,打发功夫。自太傅府上借的书,看完了须得还回去的。” 段曦宁颇有些嫌弃地看了看这书,轻笑:“太傅府上政论通史那么多,怎的就偏偏挑中这些书了?” 沈渊没有接话,将书合上放到了一旁,这才问:“陛下,可是忧心我的病情?” “朕从来没见一个人一下子病成这样。”打量着他仍旧惨白的脸色,段曦宁也不拐弯抹角。 她既担心他突然病死,也担心他被高热烧成傻子。 沈渊第一次听人这样直白地担忧他,一时愣怔,讷讷道:“我乃天生体弱,每年冬日总要病一场,并无大碍,陛下不必太过忧虑。” “天生体弱?”段曦宁想到了秦太医当时说过的话,顿时有些思绪涌入脑海,却调侃道,“你活这么大还真是不容易啊。” 沈渊闻言浅笑:“习以为常了。” “那可不行,这可不能习以为常,不然肯定难以长寿。”段曦宁当即道,“要不你去习武,强身健体。” 歪头看着他苍白孱弱的模样,她伸手捏了捏他肩膀,他的肩虽单薄,却很宽,她的手只能握住肩角,令她难得意识到他不是个孩子:“你都这么大年纪了,现在习武好像迟了些。” 听她说习武,他先是眼前一亮,随后面露犹豫之色。 梁国向来以文为清,武为浊,底蕴深厚的士族都不会让家中子弟去学武的。 若他去学武,还是在大桓习武,不知兄长若是知道了会不会责怪。 “陛下,我……” 他本该脱口而出的拒绝,却被心底溢出的渴望止住了。 她的手在肩上捏来捏去的不消停,一会儿捏捏他的肩骨,一会儿指尖重重地从他肩上划过,感受着肩角处那浅浅的温热,他便愈加吞吞吐吐起来。 “根骨尚可,不如就习剑法。”她收回手若有所思道,“让贺兰辛教你,他剑法好。” 看她就这么雷厉风行地敲定了,他竟是一句回绝的话都没说出来,反倒跟着点了点头:“好,有劳陛下费心。” “沈渊。”她正色了几分,忽然问,“你可听过,‘君不君则犯,父不父则无道’之语?” 沈渊怔了怔,登时明白她言外之意,只回道:“自然听过。” 她爽朗一笑,未再深言,捏了捏他的脸颊,赞了一句:“沈公子聪慧!” 沈渊的耳根瞬间泛红,满是别扭,只讷讷道:“陛下过誉了。” “你又脸红什么?”段曦宁凑近了他,稀奇道。 他分外白皙,晶莹剔透的,脸红的时候也是白里透着红,像还未熟透的桃子一般。 被她凑得这样近,只有两人的内殿忽地静得能听见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她的气息仿佛渐渐卷起一阵风,在他心底席卷而过。 他极力往后靠了靠,心仿佛要从胸膛里跳了出来,声若蚊呐地提醒:“陛下,男女授受不亲。” 段曦宁故意逗他,又往前凑了凑:“亲了会如何?” 沈渊瞪大了眼睛,脸愈加涨红,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两人的气息都要交缠在一起。 嗓子忽然发痒,他撇过头重重地咳了几声,这才让她往后撤了撤,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顺气:“这孩子真不禁逗!” 他咳得愈发厉害,也不知是病气所致,还是被她的话呛的。 “陛下!”突然闯入的中气十足的声音打破了咳声之后短暂的宁静,高大的身影仿佛要将室内都填满。 第37章 中山之狼 段曦宁收回给沈渊拍背顺气的手, 拨开床帐斥道:“伏虎,你总一惊一乍的干嘛,没病也叫你吓出病来了!” 伏虎见她竟是从沈渊的床帐中出来的, 一下子背过身去:“陛,陛下,你, 你怎么从里面出来了?” 段曦宁走过去质问:“突然闯进来何事?” 伏虎转头见她一切如常, 远远看了一眼坐着的沈渊, 似有似无地松了口气:“陛下, 小……沈公子没事吧?” “没事, 怎么了?”段曦宁显然不信,“你突然闯进来就是看他好不好?” 伏虎含含糊糊道:“我今天下午去太傅那儿, 太傅跟我问起小沈公子了,我就是过来替太傅看看。” 前天他从清河回来,还想着先前段曦宁让他去太傅那儿熏点儿书香气的事儿,就找机会去老头儿那儿晃悠了一圈, 后来被老头儿撵出来了。 段曦宁乜他一眼:“那你叫我干嘛?” 伏虎支支吾吾一会儿看看沈渊, 一会儿看看段曦宁,不知该怎么说, 这么迟疑了片刻,就被段曦宁揪住了耳朵拉了出去。 “诶, 诶!”伏虎倾着身子急忙护自己耳朵, “陛下,松手,松手!疼!” 段曦宁将他扯到外殿才放开了他, 没好气道:“有屁快放,没个痛快劲儿!” 揉了揉自己可怜的耳朵, 伏虎狗狗祟祟凑近段曦宁:“陛下,你刚刚跟那小沈公子在里面干啥呢?” 第67章 段曦宁歪着头,眉眼弯弯,唇角轻扬:“你觉着呢?” 伏虎急忙往后躲了躲:“我听人说你昨天半夜就过来了,大早上下了朝又来,今天老往承明殿跑。我以为你跟这小白……小沈公子干啥……” 他越嘀咕越小声,生怕她一个巴掌轮过来,眼见她脸色不对赶紧后退了一步道:“我说的是实话!你这样,这样不好!对你名声不好!” 段曦宁眯了眯眼:“谁跟你说的这些?” 她清楚,伏虎这家伙头脑简单得很,没什么心眼儿,太容易相信别人被人套话了,他自己绝对想不到这些话的。 伏虎老老实实交代:“老裴说的,他说你毕竟没成亲,总跟一个小白……质子厮混,传出去影响名声。” 一听是裴云起,段曦宁白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又喝他的酒了?” “就一壶。”伏虎挠挠头,怂怂地伸出一个指头,赶紧强调,“我当值的时候没有喝,都是在家喝的!” 段曦宁真是无语问苍天,恨铁不成钢地两手掐着他的脸颊来回晃,恨不能将里面的水都甩出来,咬牙切齿道:“给你酒你就喝,也不怕被毒死!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一听被毒死,伏虎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不会吧,老裴不也是自家人吗?咋会害我?” “谁跟你自己人?”段曦宁阴阳怪气一句,揪着他的脸恨铁不成钢道,“以后不许跟任何人说宫里的事,更不许随意透露我的行踪,听见没有?” 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觉得他虎头虎脑的,长得像只小老虎,别提多可爱了。怎么这么多年过去,模样倒是没怎么长歪,心眼儿就一个都不长,谁给他酒就跟谁说实话。 “陛下,陛下,我记住了,以后再也不说了!”从她魔爪下救回自己的脸,伏虎赶紧求饶。 段曦宁哼了一声,这才收回了手,双手一背,朝殿外走去。 伏虎也赶紧跟上,出了承明殿,这才好奇地问:“陛下,这小沈公子是病了吗,我咋闻见里面一股药味儿?” 段曦宁没好气地问:“知道盯着承明殿,不知道昨晚太医来过的事?” 伏虎一时发懵,他也是才回来,真没关心过这事:“病得严重吗?” 段曦宁反问:“你觉着呢?” 两人正说着话,秦老太医便进来了,瞧见伏虎便没好脸色,哼了一声,白胡子都抖了好几下:“偷喝老夫药酒的小贼!” 伏虎下意识往段曦宁身后躲了躲,赔笑道:“老头儿,下回我帮你采药还不成嘛,你就别老扯着这事儿嚷嚷了。” 段曦宁扭头问:“你连药酒都偷喝?” 伏虎脸上讨好的笑意更明显,赶紧往外跑:“那啥,没啥事儿我就忙去了,你们聊,你们聊。” 秦老太医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摇摇头,转头同段曦宁低声道:“陛下,请借一步说话。” 段曦宁转头朝沈渊所在的内殿看了一眼,并未多言,抬脚朝外走去,与秦老太医去了偏殿,让素筠带人守在殿外。 她直截了当问:“秦太医,可是那毒有了眉目?” 秦老太医点点头:“陛下,此毒源自南疆,可伤人元气,脉象呈先天不足之症,隐秘至极,难以探查。中此毒者,若不得解,必寿数难昌。” “先天不足?”段曦宁不由想到了方才沈渊说他自幼体弱的话,便问,“倘若自小便中此毒呢?” 秦老太医道:“此毒便是用来自幼下到人身上,营造先天不足之症的。” 段曦宁又问:“那此毒是下一次便好,还是须常年累月下?” “至少一月一次,为求稳妥,最好每日一次。”秦老太医回道,“倘若间隔太久,便会毒发,五脏六腑衰竭而亡。只是此毒酸苦,容易探查,想要日日下毒,并非易事。” 闻言,段曦宁猜测:“沈渊自入桓以来,并未有异样,那便是……” 定然是有人一直在给他下毒,且是他不会设防之人。 他从梁国带来的侍从,唯有一人。 段曦宁又问:“当日朕为他真气洗髓,这毒可算解了?” 秦老太医胸有成竹道:“此毒已解,只是大伤元气。老臣会为沈公子调理一段时日,定让其恢复康健。” “那便有劳太医。”段曦宁点了点头,让他再去给沈渊问脉,待他出去之后,眸色瞬间转冷,朝着门外唤了一声,“素筠!” 素筠进来见她脸上怒意明显,心觉不妙,正想问发生了何事,就听她吩咐道:“让人去把沈渊从梁国带的狗奴才抓来!” 在她的雷霆之怒下,两个膀大腰圆的期门军很快就将商陆押了过来。 商陆一直畏这位女皇如虎,此刻被押到他面前,赶忙跪地求饶。 “闭嘴。”段曦宁嫌弃他聒噪,冷声呵斥。 商陆吓得住嘴,只伏地而跪,抖若筛糠。 段曦宁语调冰寒:“说吧,谁指使你给沈渊下毒的?” 此言一出,素筠愕然,怎么也没想到沈渊竟是被人下毒。 商陆亦是一惊,急忙否认:“奴婢不知啊!奴婢怎么敢给公子下毒?” 段曦宁不耐烦跟他浪费工夫,朝押他来的两名期门军道:“既不知,便也没有留着你的必要了,不忠之仆,拖出去喂狗。” 商陆当即吓傻,被往外拖的时候连声求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我说,我说!” 第68章 闻言,段曦宁轻轻摆摆手,商陆便被扔回到地上。 “是世子!”他赶紧把自己知道的往外吐,生怕说慢了真的被扔去喂狗,“离开武康前,世子给了奴婢一瓶药,说是让每月找机会给公子服下。奴婢只是奉命行事,根本不知道公子怎么会病成这样啊!” 段曦宁眸中寒意更甚:“药呢?” 商陆哆嗦着从怀中掏出来:“总共三十六颗,奴婢,从武康出来到现在,奴婢给公子吃了七颗,这个月奴婢见公子上次染了风寒还未好全,便没有给公子吃。” 段曦宁瞥了素筠一眼,她便上前将药拿了过来。 听了他这些话,段曦宁周遭寒气更甚,吩咐期门军:“拉下去,杖毙。” 还不等期门军上前,她又想到了什么,一摆手让他们退下,冰冷地看着眼前不停求饶的人。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商陆连连磕头求饶,“奴婢真不是有意要害公子,实在是奴婢爹娘都在世子府为奴,世子的命令奴婢不敢不听啊!” “那你就来害沈渊?”段曦宁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 承明殿的一举一动她也算了如指掌,知道沈渊待这狗奴才极好,却不料竟养了匹中山狼。 可是沈渊只从梁国带来了这么一个人,若是突然死了…… 她眸中森冷愈重,吩咐期门军:“杖责一百。” 商陆惊恐万状,脸色煞白,一百杖,这跟杖毙有何区别? 素筠冷冷看着他,仍记得上次她发落承明殿宫人时,此人带头喊叫想让沈渊救他之事,警告道:“陛下在此,莫再喊叫,否则,小命难保。” 商陆知道此刻沈渊必定醒着,想要喊公子救他的念头,却在听了素筠的话后彻底打消了,认命地被人拖出去。 “将此药交给秦太医。”段曦宁转头吩咐素筠,“再带人将承明殿上下搜查一番,看看可否还有不该有的腌臜物。” 素筠领命应下,疑惑道:“陛下为何还要留这刁奴性命?若将实情告知沈公子,他定不会怨怼。” “素筠。”段曦宁转头问,“倘若有一天,沈渊杀了你,告诉朕是因你给朕下毒,你觉着朕会信吗?” 素筠怔了怔,下意识便觉着荒谬,陛下怎可能信这种胡言? 设身处地一想,她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素筠仍有几分不放心:“不告诉沈公子实情,就这么放过那刁奴,日后他再下毒手该如何是好?” “话说再多,不如亲历。”段曦宁冷哼道,“早晚有一天,他会知道的。可他如今愿意自欺欺人,谁都叫不醒。” 第38章 婚事犹豫 偏殿发生的事沈渊自然不知, 让秦太医诊脉之后,他隐隐觉着似乎哪里不太对。 这位老太医看起来有些年纪,约莫是太医署最为德高望重的老太医了, 寻常应当是不会随意出诊的。 陛下也三番两次地过来,看起来颇为紧张他的病,像是生怕他会突然病逝。 如此看来, 他的病应当没有那么简单。 那天晚上, 他即便是忧思过度, 也不至于病成这样。 他虽自小体弱, 入冬之后时常生病, 也没有病到过如此地步。 他想不通,便只能归咎于是北方冬日极寒, 他难以承受。 这样胡思乱想着,他不由地又想到她方才提的那句“君不君则犯,父不父则无道”。 他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 可是…… 他捏着书页的手无意识地泄露了他的心乱如麻。 或许是病中之人心思敏感, 易多思多想, 他忽而在想,为何他没有生在大桓, 偏偏生在了梁宫?那样他便会少了许多烦忧,不至于如此进退维谷。 这样思绪万千枯坐良久, 很快天便暗了下来, 有个面生的内侍端着药走了进来,恭敬道:“公子,该吃药了。” 见不是商陆, 他有些诧异,问:“商陆呢?” 此人面庞看起来颇有些稚嫩, 行止却极为稳重,带着温和无害的笑意道:“今日商陆冲撞了陛下,被素筠姑姑罚了,暂且不便跟前侍候。素筠姑姑让奴婢侍候公子。” 沈渊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道:“好。” 他知道商陆是有些没规矩的,可他竟能惹到陛下,那便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受罚了长长教训也好,免得日后铸成大错白白送了性命。 喝了药,他觉着既然是素筠派来的人,约莫要在承明殿久待,便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空青。”这人恭敬道,“公子若不喜,可为奴婢赐名。” 沈渊轻声道:“空青,《神农本草经》记载其明目,利九窍,通血脉。是个好名字,无须再改。” 空青眼前一亮,未能想到自己的名字还能作此解:“公子还读过医书?” “久病成医,闲来无事随意看的。”沈渊微诧,“你知道《神农本草经》是医书?” 空青微笑道:“奴婢先前在司药局待过,常听人提起这些医书,便记住了。” 闻言,沈渊问:“那你想看这些医书吗?我书房中有《神农本草经》。” 空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公子,我不识几个字,看不懂的,只怕要糟蹋了您的书。” 沈渊温和道:“无妨,你若看不懂,我可以教你。” 空青听了有些激动:“多谢公子!” 第69章 这厢,贺兰辛清洗完河北道官场和士族,剩下的全交给吏部、刑部的人,就带着鹰扬卫回京复命。 吏部派官吏将空缺补上,随后户部尚书夏元璐便举荐成立民到河北道推行田制改革,行授田之法,将从士族那儿收回的良田按制授予百姓耕种。 成效如何,须看来年是否丰收了。 此次贺兰辛也算大功一件,段曦宁便将其品阶从正四品上的忠武将军擢升为从三品上云麾将军。 贺兰辛难得玩笑:“陛下给臣升官,倒不如拿好酒为臣庆贺一番。” “惦记朕的好酒直说。”段曦宁轻笑,大方道,“改日朕命人送到你府上去。” 贺兰辛却敛了笑容,道:“臣已许久未曾与陛下共饮,不知陛下可否赏光?” 想起自己前不久刚喝多了丢了大脸,段曦宁暂时不想跟任何人喝酒,免得再把脸丢光。 她纳闷儿:“怎的好好地想起要与朕喝酒了?” 贺兰辛只道:“只是想起,许久未曾与陛下对酒当歌了。” “行吧。”段曦宁应下,“正好,朕也有事找你。” 转头见他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样,打消了让人准备酒菜的念头,拎了两壶酒便飞身出去。 贺兰辛紧随其后,来到了摘星阁顶上。 这里是整个桓宫最高的地方,可将大半个京城的风景尽收眼底,视野极为开阔。 段曦宁一撩衣袍便坐了下来,将手里的酒递给了一旁的贺兰辛:“喝吧。” 贺兰辛坐在她身旁,接过酒并未打开,而是问:“方才陛下说有事找我,是何事?” “送你个徒弟。”段曦宁歪头浅笑,“要不要?” 贺兰辛一听,猜测道:“沈公子?” 段曦宁微诧:“这么容易就猜出来了?” 贺兰辛轻笑:“这不难猜。” “只是……”他有几分犹豫,“沈公子文弱,如何能习武?” 段曦宁不在意道:“学个花架子,强身健体便可,又不是要他做宿卫。” 贺兰辛依旧心有疑虑:“习武之事因人而异,各人根骨不同,进益自有不同。陛下就不担心,沈公子乃练武奇才?” 这是又担心沈渊行刺她了。 段曦宁轻笑,自信道:“天纵奇才又如何,这天底下没人会是我的对手。” 贺兰辛听她此言,知她心中有数,未再多言便应下,打开了一壶酒灌了自己几口,好一会儿才缓缓道:“陛下,此次我回京时,恰好遇到了游医归来的李伯父和李姑娘,是与他们同行回京的。” 李老军医是大桓军中最德高望重的军医,救过无数将士的性命,后来因受了伤又年纪大了就不再随军,这些年带着独女李妁四处游医去了。 这事段曦宁倒也知晓,还派人去赏了不少年礼。 贺兰辛抬眸看着她,道出心事:“家母有意让我与李姑娘结缡。” “这是好事啊!”段曦宁眼前一亮,又问,“那李姑娘可愿意?” 李老军医与过世的贺兰将军是故交,两家一向来往密切,贺兰辛一直对这个小妹妹颇为照顾。 她仅有的几次见李姑娘,便是见这位姑娘略显腼腆地跟在贺兰辛身旁。 贺兰辛点点头:“是,李伯父先与家母提的,想来李姑娘是愿意的。” “你情我愿,挺好的。”段曦宁见他仿佛是欲言又止,主动问,“可还有事?想要叫朕赐婚?还是想给李姑娘请诰命之封?这是大事,能办到的朕都给你办妥。” 你情我愿? 贺兰辛眸中有几分迷惘:“我不知道,该不该同李姑娘成亲。母亲与李伯父都乐见其成,我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似乎这桩亲事可令所有人满意。” 他又问:“陛下,你说,人究竟该为何而成亲?不是两心相悦,当真也能白头偕老吗?” 段曦宁显然没想过这种事:“我又没成过亲,我怎么知道?” 贺兰辛仰头灌了自己一口酒,问:“陛下可有想过同何人成亲?或是与何人两心相知吗?” 段曦宁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虞升卿那厮犯病时,也这样莫名其妙地问过她许多不知所谓的话,直白地问:“干什么,贺兰辛,你不是也跟虞升卿那家伙一样,喜欢我吧?” 虞升卿曾经也是父皇为她挑选的亲卫之一,同贺兰辛一样,算是与她一起长大的,说是亲如手足也不为过。 谁知道这家伙抽的哪门子风,还是喝了什么假酒,有天晚上莫名其妙地将她堵在墙角,说是倾慕于她,说要与她白头偕老。 吓得她差点儿以为他让鬼上身了,还打算请一位天师给他驱邪来着。 贺兰辛刚饮的一口酒差点儿被她这句话惊得喷出来,猛地咽回去又被呛的咳了好一阵。 缓了缓,他赶紧道:“我与陛下,乃是君臣,亦如兄妹,无关男女,与升卿是全然不同的。” “那就好。” 不然她真的要怀疑,父皇都给她找的什么人,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贺兰辛好奇地问:“陛下不喜欢升卿,那喜欢怎样的人呢?” 既然他诚心问了,她也好好想了想,摇摇头:“想不出来。你呢?不喜欢李姑娘,喜欢谁?” “我并非不喜欢她,只是……未到一往情深的地步。”贺兰辛心中犹豫,“我有时会想,若我以后遇到一个两心相知的女子,却已娶了李姑娘,对她们岂非不公?” 第70章 段曦宁毫不留情地嗤笑:“可拉倒吧!你都这把年纪了,不安安心心跟李姑娘过日子,等着天上给你掉下个知心人吗?” “你成天混在兵窝里,难不成打算跟哪个老兵油子知心?” 贺兰辛就知道,自家陛下好似天生与“风花雪月”四个字势不两立,全天下也没有比她更不解风情的人了。 他今天是咋想不开的呢?居然想找她解心中之惑,还不如去找伏虎喝酒。 瞥了她一眼,伏虎还不如她。 她只是情窍未开,伏虎那可是心眼儿都没长全。 他饮了口酒,无奈地叹了口气:“陛下,越说越荒唐了。” “我看你就是想娶人家李姑娘。”段曦宁接着又道,“不然叽叽歪歪那么多干什么?让你母亲回绝了不就行了?” 这话倒是将他点醒了几分。 似乎他从未想过让母亲替他拒婚,这桩婚事,他虽犹豫,却并不排斥。 第39章 踏雪寻梅 段曦宁又提议道:“这婚事你娘跟她爹乐意不顶用, 你还是当面问问李姑娘,愿不愿意嫁给你?别到头来闹得鸡飞狗跳的。” 她派去驻守武康的大将韩新柏,家里便是鸡飞狗跳的, 与他夫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偶尔还能打起来。 有几次她上朝时还看见韩新柏脸上顶着挠痕, 差点儿没忍住在朝堂上笑出声来。 这两口子吵得凶的时候, 韩夫人曾大晚上的跑进宫里来告状, 叫她给评理。 可怜段曦宁没黑没白地料理完国事, 还得给臣下断家务事, 头疼不已。 她也不好因几句吵架时口不择言的话,就真的给韩新柏治罪, 便叫人打了他二十板子便算了。 这么一来,他夫人反倒还心疼上了。 这对夫妻真是奇特极了,在一起时能打得跟仇人似的,分开了又想得慌。 这次她命韩新柏驻守武康, 若非多有不便, 夫人定是要跟过去的。无法陪同,两人便隔三差五地鸿雁传书, 那酸词儿写的,她偶然看见一回, 直酸得牙疼。 她扭头看了看贺兰辛, 又想想腼腆文静的李姑娘。 这两位要是成了亲,应当不至于能干架干到宫里吧? 一壶酒见底,贺兰辛脑子反而清醒了几分, 放下空了的酒壶道:“谢陛下解惑,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李府上一处宽阔的院子, 与京中其他府邸喜好摆放奇花异草的院子不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草药。 院中除了有一处葡萄架与秋千架外,旁的空地上也都被辟成了药圃,可见住在这里的人是极喜欢各种草药的。 哪怕是室内,也弥漫着一股浅浅的药香。 院子的主人正坐在窗边的坐榻上,手中拿着一本古籍,指尖却放在书页上久久未动。 这是一位穿着浅碧色衣裙的年轻姑娘,称得上肤若凝脂,口若含丹,像是女娲娘娘用上好白玉精心雕琢而成的人。 她梳着少女常挽的双螺髻,流苏自发间垂下,显得明媚可爱,眉眼弯弯像月牙,若是露出笑意,定会给人心花怒放之感。 不知在想什么,她唇角微弯,看似心情不错。 正愣神间,窗门忽然传来几下敲击之声,拉回了她游离的思绪。 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望向窗门处,隐约见那里似乎有个人影,心下一惊,问:“谁?” 窗外传来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阿妁,你在吗?” 她起身便去打开了窗门,看到自己方才还在想着的人出现在眼前,眉开眼笑,如弯月般的眼睛中仿佛有万千星河:“贺兰哥哥!” 看到眼前眉眼弯弯的姑娘,贺兰辛不知为何,只觉得脸庞发热,那婉转如黄鹂的声音更是将他心弦拨得极快。 猛地一下将自己想要说的话给忘了,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只得定了定心神,朝她一揖:“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李妁鼻子轻轻嗅了嗅,问:“贺兰哥哥,你喝酒了?” 担心她会嫌弃,会觉得自己在撒酒疯,他忙解释:“小酌而已,算不得什么。” 李妁关切道:“贺兰哥哥,外面冷,你进来吧。” 贺兰辛忙拒绝道:“毕竟是你的闺房,太过失礼,我冒昧前来,只是有话想问你,” “有话问我?”李妁疑惑,“什么话?” “我,我想问……”贺兰辛耳根通红,面上尽是赧然之色,说话也支支吾吾了起来,“你,我,我们的婚事,是李伯父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或许是诧异于他这样的人也会问这样的问题,李妁的双眼都瞪大了几分,旋即问:“贺兰哥哥,许多人都不喜欢自己的夫人抛头露面,倘若我们成婚了,你会不许我出去行医吗?” 贺兰辛不解:“为何不让?你本就是悬壶济世的医者,不行医岂非辜负毕生所学?” 他听李伯父提起过,当初为她取名为妁,便是希望她成为国医义妁那样的巾帼医家。 她是天纵奇才,他又怎能为世俗愚见随意断她前途? 如此,反倒是结仇了。 李妁听了,眉眼含笑,大大方方回答他先前的问题:“就是我让阿爹去你家提亲的啊!” 她若不点头,她爹无论如何都不会擅自做主的。 贺兰辛看着她一时愕然未言,像是被她的话砸得反应不过来,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傻。 李妁敛了笑容,有几分忐忑地问:“你不愿意吗?” 第71章 “没有没有。”贺兰辛急忙否认,“我只是,想知晓你的心意。”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深觉自己贸然闯入实属失礼,他便打算赶紧离开,却被她叫住。 李妁将方才放在矮几上的香囊递了出去:“这是我亲自绣的,送你。” 贺兰辛不知是香囊上的香气,还是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萦绕在他鼻息中,让他的心跳得更快了,讷讷道:“谢,谢谢。” 看着他呆子般的模样,李妁不由地抿唇轻笑。 想到自己是空手来的,贺兰辛面上浮现几分愧疚:“我也没给你带什么礼物,下次,你喜欢什么,我下次给你带。” “不用。”李妁浅笑道,“我喜欢贺兰哥哥,只要看到你就好了呀!” 贺兰辛的脸红得更加彻底,呆呆道:“莫,莫作玩笑。” 说完便逃似的飞身离开了,只余李妁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飞身离去的背影。 似乎是觉着这次空手来亏欠了她,贺兰辛便时常来给她送些小玩意儿,有时是一枚精致漂亮的簪子,有时是香喷喷的小吃,还有的时候是京中新出的花钿样式。 每次他从不逾矩,放在窗边与李妁说几句话便走。 后来叫李老军医知道了,真是又气又笑,让他以后别麻烦得翻墙了,老老实实走大门进来就行。 都已定下婚事了,见一面而已,哪用如此扭捏? 显得好像他这老头子多迂腐一般。 沈渊并不知段曦宁已经给他找好了贺兰辛这个师父,他只觉得自己喝药喝得有些麻木,快要尝不出别的味道了,总觉得自己呼出的气都带着药的苦涩。 他从未病重到如此地步,浑身没有一丝力气,骨头隐隐作痛,一咳五脏六腑都震得生疼,仿佛随时会碎裂一般。 幸而在秦老太医的调理下,他总算在约莫一月之后可以下地行走,不用总闷在内殿之中。 不久后,云京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 沈渊自小生长在江南,还是第一次见漫天飞雪,真切看到了诗中所写的“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的场景。 他稀奇得紧,坐在窗边一看便是一下午。 段景翊带人在他殿外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圆圆滚滚的,还画了个大大的笑脸,憨态可掬,叫人见了便易心生欢喜。 纷纷扬扬的大雪一连下了几日才放晴,使得万物都裹上了一重白,盖住了世间喧嚣,天地都安静了下来,纯洁无瑕。 见他又坐在窗边发呆,刚送诊完脉的秦老太医出去之后再回来的空青笑着问:“公子,你又在这里看雪啊?” 空青想不明白这雪有什么好看的,值得沈渊一有空便在窗边张望。他看了十几年了,实在觉不出有何稀奇的。 沈渊看着外面的皑皑白雪,眸中流露渴望:“我在想,见过了雪花飞舞,不知书中所写的踏雪寻梅又是怎样的。” “踏雪寻梅?”空青若有所思,“九州池旁似乎是有一片梅林的,这会儿估计能见到梅花盛开。公子,您要是想看梅花,不如我去给您折两支回来摆在殿中?” 沈渊一听,犹豫了片刻,问:“我能去看看那片梅林吗?” “这……”空青迟疑,劝道,“您还未痊愈,外面天寒,当心受凉。” “我已经好多了。”沈渊忙道,“我会小心些,不让你为难。” 今年他有机会得见大雪纷飞,若能再见雪中梅花盛开,乃是一大幸事。 世事无常,生死更无常,还不知明年梅花盛开时他还在不在世,有没有机会看到。 如今他既有此机会,若是白白错过,岂不是为自己留遗憾? 小山上的凉亭内,裴云起落下一白子,眼见转瞬间就被一颗黑子挡住了去路,面上不由懊悔,道:“陛下棋艺,更甚从前了。” “是你这臭棋篓子臭得更甚从前吧?”段曦宁嫌弃道,“要不你以后还是回去跟你小孙子玩儿五星连珠得了。” 裴云起差点儿被她这话气个仰倒,赶紧在心里给自己顺气。 这是陛下,这是陛下,她这嘴就这德行,不能跟她一般计较。 不行,这口气忍不下,怎么说他的棋艺在朝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怎么能让她这么笑话? 正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却见对面的陛下忽然起身,踩着凉亭的围栏飞身而起,朝远处那片梅花林而去。 他的不忿随着远去的飞影化作了一声感慨,会轻功可真潇洒! 九州池边的梅林在雪地中傲然怒放,在银装素裹中映出一片火红。 空青有几分不放心,念叨着:“公子,说好了,出来转转我们便回去。” “好。” 沈渊眼睛一瞬都不舍得离开眼前的梅花,正伸出手想要将花枝上的积雪拂落,就见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带得梅枝上的雪簌簌飞落。 他定睛一看:“陛下?” 第40章 牙尖嘴利 段曦宁在他面前站定, 负手而立,问:“你怎么在这儿?” 沈渊朝她一揖之后回道:“想着雪中定有寒梅怒放,便想学书中雅士踏雪寻梅罢了。” “如何?”段曦宁扫了一眼自己已经快看腻了的梅林, 不明白这玩意儿有啥可看的,挑眉问,“此情此景与书中相比, 谁更胜一筹?” 沈渊眸子亮晶晶的:“书中千言万语, 自是难与亲眼所见相较。” 第72章 段曦宁点点头道:“那就多出来转转, 总闷在屋子里没病也生出病了。” 沈渊好奇地问:“陛下亦是出来赏景吗?” “是啊。”段曦宁随口道, “难得放晴, 出来透气。” 两人并肩漫步在梅树间,偶尔碰到花枝, 便有点点白雪落在肩头。 沈渊扭头看见她肩头的雪花,下意识地想为她拂去,却还是止住了想要抬手的动作,默默地移开视线, 看着片片盛着白雪的梅花, 道:“梅香清冽,不知若将花瓣上的雪扫下来煮茶, 是否别有一番意趣。” 段曦宁是难以懂得文人墨客的风雅的,颇为煞风景地问:“直接摘梅花酿酒就行了, 这雪跟水不一个味儿吗?” 沈渊一噎, 劝道:“好花无须折,安足忘君忧。” 段曦宁却朗声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扭头狡黠一笑:“朕请你看一场梅花雨如何?” 沈渊有几分疑惑, 还未说什么,只见她朝着一旁的梅树挥出一掌, 掌心不断翻转,便有片片梅花像是应声而动,离开了枝头,慢慢聚拢,随着她回收的手掌向着他们飞来。 点点花瓣如前几日他总坐在窗边看到的飞雪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却比雪落更加动人心弦,如梦如幻,令人陶醉。 沈渊眸中的震撼与惊艳难以言表,仰头看着轻盈飘落的花瓣,只觉不似人间之景。 “这……”他目瞪口呆,万语千言在这样的美景前似乎都黯然失色。 段曦宁得意地看着他看呆了的模样,问:“如何?” “花飞随风舞,缭乱轻似梦。”沈渊不由自主地喃喃着,“拈花成雨,陛下当真神乎其技。” 段曦宁一笑:“雕虫小技而已,与那天给你治病所耗内力相比,不值一提。 她为他真气洗髓的事,沈渊自然听秦老太医提起过,郑重地朝她施礼:“还未谢过陛下救命之恩。” 段曦宁就不是个会客气的人,眉头微挑道:“好说,有你谢的时候。你先将自己养得康健再说,病秧子可什么都做不了。” 沈渊怔了一下,应道:“好。” “你慢慢逛吧,朕还有事,先走了。” 段曦宁扔下这么一句,便踏着梅枝朝着高处的凉亭飞身而起。 凉亭内,裴云起收回了目不转睛的视线,重新落在了棋盘之上,一副苦思破局之法的模样。 “偷看就偷看,装什么装,假正经!” 段曦宁在他对面坐下,嗤笑道。 裴云起忍了忍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只觉得下这么一趟棋他能被气得少活三月。 他调侃道:“陛下何时对一个人如此上心了?” 段曦宁凉凉道:“久病之人,人命关天,朕自然在乎。倘若爱卿哪日病得下不来床,朕定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她说的不是虚言。 去岁裴云起偶感风寒,她可是专门带着太医登门探望过。 裴云起一噎,怪声怪气道:“不知陛下嘘寒问暖时,臣是否亦有幸得观这梅花雨。” 段曦宁轻嘲:“别扯了,你一把年纪了看个鬼的梅花雨,老菜皮沾新醋,也不害臊。” 裴云起一时无言,无奈摇摇头,半开玩笑道:“臣看伐蜀之事陛下不必过多筹谋,单枪匹马去剑门关下,一张嘴皮子就能把那镇守剑门关的韦玄忠说得悔不该为人。” “试过了,这不是没把人气死吗?”段曦宁云淡风轻地落下一子,将他大半生门彻底堵死,“不然朕费这些脑子做甚?” 当年她父皇西征折戟于剑门关下,撤军时她没忍住,上去刺了韦玄忠几句。 她一向如此,哪怕打仗打不赢,嘴仗也不能输。 看那位老将军当时面上青一阵紫一阵的,就算没气出一口老血,也能呕得他好几日吃不下饭。 反正也赢不了她,裴云起干脆认输了,将棋子收好,正色道:“陛下,蜀地沃野千里,又有天险依托,且剑门关乃万古不破之险关,绝非如平江南那般轻易。伐蜀,须从长计议,非立时三刻之功。” 这种话她已经听过许多遍了,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朕自然知晓。” 想到这事儿她就觉得憋屈。 她自带兵之后,几乎可以算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连之前北方各国一直未能越过的长江天险她也轻而易举地过去了,偏偏在伐蜀这件事上不得不百般筹谋,瞻前顾后。 谁让那是她那戎马一生几无败绩的父皇都能折戟的地方? 谁让有堪称战神的韦玄忠坐镇蜀中? 谁让大桓国库空虚百废待兴? 她有时候做梦都在思量,如何能越过那道险关,直取蜀地,一统天下。 可她并非头脑发热的冲动之辈,清楚此事急不得。 她父皇败过,倘若她也败了,大桓会彻底丧失伐蜀的信心,后世除非有将星出世,否则终大桓一朝,都只能坐缺了一块的江山。 所以再次出兵,她只能胜。 裴云起又道:“陛下有先帝之风,青春正盛,英明果决,蜀地早晚会是我大桓囊中之物,亦无须远忧。” 就像她当年拿话刺韦玄忠时所言,她还年轻,而他已经老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 段曦宁将棋子扔回了棋奁之中,起身负手而立,看向远处,许久才道:“朕今日既同你提起,自然将其中利弊想得分明。” 第73章 裴云起也跟着起身,朝她拱手一揖:“臣,愿陛下一扫六合,澄清宇内,再造盛世。” 空青见沈渊呆愣得仿佛元神出窍了一般,魂儿都不知跑哪里去了,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公子?公子?” 沈渊回过神来,收回了盯着段曦宁离去方向的视线,只道:“我们回去吧。” 两人刚踏进了承明殿的大门,竟见到贺兰辛在此,颇感诧异:“贺兰将军?” 贺兰辛正要问承明殿的人,转头见他从外面进来了,有些出乎预料:“沈公子出去了?” “去九州池那里的梅林走了走。”沈渊询问,“不知将军前来,可有何贵干?” 贺兰辛拿出了一个白瓷瓶给他:“这是阿妁……李姑娘配的药,每日服一粒,可固本培元。” “李姑娘?”沈渊讶异,并未去接那瓷瓶。 他在云京认识的人不多,还从未听说过这位李姑娘,贸然要人家的东西,实在不妥。 贺兰辛干咳了一声,耳根隐隐泛起了红晕:“李姑娘是一位医术高明的女医,是李老军医的女儿,亦是……在下的未婚妻。” “这药是她所配。”担心沈渊误会,他紧接着又解释道,“陛下有意让你随我习剑法,你大病一场,须得调理,否则会难以承受习武之苦。我便专程请李姑娘配了这补药。” 前几日他下值去李府给李妁送她喜欢吃的点心,闲聊时便说起了陛下让他去教沈渊习剑之事,并言他忧心沈渊久病,无法习武。 就像段曦宁的幼弟段景翊一般,因是早产,先天不足,而无法练武。 李妁是医者,自会对病患好奇,便细细问了沈渊病情,听了贺兰辛几句言语,却断定他并非急病,反倒像中毒之兆。 中毒之人,即便是解毒之后亦会元气大伤,因而她便给了贺兰辛这瓶药,让他给沈渊服下。 无功不受禄,这种能够固本培元的药大多是由许多珍稀药材制成,沈渊不好白拿人家的药,便叫空青拿了几株上好的灵芝回礼。 贺兰辛自是不愿意要的,他又不是卖药的。 可沈渊一再坚持,他拗不过便收下了,傍晚下值时便给李妁送去了。 灵芝名贵,李妁又是爱药之人,接过来就打开看,嗅了嗅便皱起了眉头。 一见她变了脸色,贺兰辛忙问:“怎么了,这灵芝有何不对?” 李妁又拿起灵芝仔细再分辨了一番,面色凝重了几分:“我想,我知道了你说的那位沈公子可能中的是什么毒了。” “是何毒?”贺兰辛忙问。 李妁将灵芝放到了桌子上,徐徐道:“我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有一种名叫乱云渡的毒,微不可察,可使人呈先天不足之症,长期中此毒者身体孱弱,毒发之时即会高热不退,五脏俱衰,三日而亡,脉象上却难以探出中毒之兆。” 贺兰辛一惊:“那他如今可有性命之忧?” 李妁道:“听你所说,他已能出门,应当已无碍了。” “若无陛下允准,何人敢在宫中下毒?”贺兰辛眉头紧拧,百思不得其解,“听你所说,此毒难解,他又是如何解毒的?” “秦老太医乃是当世数一数二的杏林圣手,他应是有解毒之法的。”李妁猜测,“只是,此毒棘手,一个多月的功夫,这位沈公子便依然可出门行走,与常人无异,这却是奇闻了。” 贺兰辛听得一头雾水:“不是秦老太医解的毒,难道是另有神医?” 第41章 强行挽留 “不。”李妁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毒发之后损伤难以挽回,再高明的医术,再好的药也难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令枯木逢春, 除非,用真气洗髓,脱胎换骨。” “真气洗髓?”贺兰辛一听, 立即明了, “是陛下救的他。” “陛下?”李妁诧异, “若想真气洗髓, 寻常武者, 即便是耗尽内力亦无法完成,还会伤及自身, 必得由内力深厚者为之。陛下的内力竟如此之深?” 贺兰辛点点头:“少时陛下曾随一江湖游侠学过一门内功。据说此门功法当世武学难出其右,若能学成必独步天下。只是练功时极易有性命之危,稍有差池便会爆体而亡,因而无人敢练。” “难怪了。”李妁了然, 心中对这位陛下愈加敬佩, “如此胆识,陛下真不愧为人中龙凤, 天命之人。” 设身处地一想,若是她, 大概是没有这个胆量冒着性命之危去修炼一门内功的, 而是会选择走一条更加稳妥的路。 这种溢美之词,贺兰辛从小到大。光听段曦宁自己夸自己都要听出茧子了,轻笑着夸赞道:“阿妁悬壶济世, 救死扶伤,亦了不起。” 李妁两颊绯红, 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转而问:“贺兰哥哥,你可知这灵芝是沈公子从何处得来?” “应当是从梁国带来的。”贺兰辛猜测,“我记得听陛下提过,先前梁国送今年的贡赋时,梁国世子沈鸿曾另外为沈公子送了生辰礼。或许这灵芝就在其中。” “梁国世子?”李妁错愕,“下毒主使莫非便是他?” 贺兰辛只觉不可思议:“怎会?” 他记得,当初奉陛下之命去接沈渊的时候,唯有这位世子出城相送。在武康时,他的探子打听到的消息亦是此二人一母同胞手足情深。 李妁解释道:“此毒须年深日久累积,毒发时方有高热不退、五脏俱衰之相,而能有机会如此长久下毒者,大多为亲近之人。” 第74章 听闻此言,贺兰辛面色凝重,忧心道:“不知陛下是否知晓此事?” “秦老太医识得此毒,而一旦查出此毒,下毒之人便极易猜到。”李妁道,“陛下或许是清楚的。” “倘若陛下知道,必然会将就近下毒之人揪出来。”贺兰辛猛然想起,难怪今日见沈渊身边侍从不是从武康带来的那个,“只是陛下未必会知晓,那沈鸿还在其他地方上下了药。” 想到此处关节,他一下站了起来:“不行,我得将此事禀报陛下。” 不然若沈渊再中一次毒,难不成还要陛下耗费内力救他不成? 陛下再是内力深厚又有多少内力够耗的? “诶。”李妁赶紧叫住了他,“天色已晚,要不明日再说吧,宫中有秦老太医在,不急于一时。” 贺兰辛看了一眼窗外昏暗的天色,冷静了下来,打消了进宫的念头。 与李妁四目相对,觉着既已入夜,再待下去到底不妥,便与她告辞:“阿妁,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李妁有几分不舍,挽留道:“今日腊八,留下来喝碗腊八粥吧?今日我已给伯母送过,你也尝尝。” “好。”贺兰辛又坐了下来,本也不想如此来去匆匆,每次待不了多久就得回去,话都说不了几句。 先前他不好意思赖着不走,这次既是她开口挽留,正好顺理成章多坐一会儿。 每年年尾都是段曦宁最忙的时候,今年因为清洗河北道之事又额外增添了诸多琐事,她干脆歇在了平日理政的宣政殿内。 早朝之后,段曦宁刚换了一身常服,坐在了平常批阅奏章的书案旁,贺兰辛便来求见。 听闻贺兰辛所言,段曦宁的眸色沉了下来,不由地骂了一句:“沈鸿这个王八蛋!” 说着便要让素筠带人去搜查承明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漏网之鱼,临了又想到了什么,吩咐贺兰辛:“你去请李姑娘进宫一趟,与秦老太医一同查验承明殿。” 又吩咐素筠:“你去把沈渊叫过来,然后带人同李姑娘一起搜查,有毒的通通都带走。” 素筠问:“可要全部销毁?” “这种‘好东西’销毁干什么?”段曦宁狡黠一笑,“赏赐年礼的时候给驻守武康的韩新柏,顺便将当日搜出来的药也加进去,让他找机会弄回梁宫。这等福气,还是叫他们去享吧。” 素筠又问:“贸然将东西全拿走,若沈公子问起该如何?不如干脆告诉他实情。” “不用。”段曦宁拒绝,“那刁奴不是还活着吗?若沈渊问起,就让他说是倒卖了。” 自家陛下向来一肚子坏水儿,素筠与贺兰辛皆已习以为常,各自领命而去。 自从清河事了,沈渊便再没有去过宣政殿,有些不明所以,不知段曦宁为何又突然叫他过去,总觉得有何事发生。 到了宣政殿,行过礼之后,他便问:“不知陛下召我前来,可有要事?” “没事便不能叫你来了吗?”段曦宁眉头一挑,故意问。 沈渊急忙摇头:“我并非此意。” “这是你先前画的营造图式,还有工部存档的营造图式。”段曦宁给了他两套图,“你自己比对一番吧。” “好。”沈渊接过图应下,转而又问,“比对过后,可需我再修改?” “改什么?”段曦宁道,“朕是想让你学着画图而已,知其不足并改之即可。日后派上用场时,便可少出纰漏。” 本来她让他画营造图式,只是为了看看他有没有画图的能耐而已,又不是真的要拿着他画的图式建房子。 如此笼统,沈渊也不知到底要比对到何种地步才算完,心中迷茫,便又听她道:“既会画将作图,不如再试试画舆图。” 沈渊讶异,并没有急着推辞,只是问:“不知陛下想让我画何处的舆图?” “就云京城的舆图。”段曦宁状似随意道,“你不是常在京中闲逛吗?正好试试画下来看看。” 不知她这又是何用意,沈渊并未多想,却有几分为难:“陛下,画舆图并非简单作画,总要亲自丈量才可信,非一时可成。” “非得丈量吗?”段曦宁若有所思地问,“对着地理志复原地貌不可吗?” 沈渊思索道:“地理志所载多为过去之方位,物换星移,时移世易,只怕地势多有变化,只可复原大概。” 他觉着这话有些奇怪,云京应当是没有专门的地理志记载的,她为何会有此一问? “有个大概也不错。”段曦宁喃喃一句,又道,“不急,等开春以后,你慢慢在城中丈量即可。” “是。”他应下,在先前自己撰稿的桌子旁坐下,翻开两份营造图式开始比对。 他画的那份图虽有几处错漏,却也很容易找寻,两份图他很快就比对完了。为免有遗漏之处,他又反复比对了两遍。 比对完之后,将图收好,他一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的她正伏案忙碌,盯着奏章时而浅笑、时而拧眉,神情生动而又专注。 原本打算起身告辞的他一时挪不开眼,便坐着未动,不忍打扰。 回过神来,觉着自己这样直直盯着有些失礼,又怕她察觉,他又赶紧将视线收回,落在桌上放的空白的纸上,忽而有了个颇为大胆的念头。 他拿起了笔,在空白的纸上开始勾勒,时不时偷看她几眼。 第75章 先前他多爱描绘山水花鸟,还未描过人像,此刻却像是福至心灵,下笔如神,惟有心中忐忑,生怕被她发觉。 段曦宁好歹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于常人。 从他第一眼抬头看她时,她便已经察觉。 只是她一时想不出什么借口让他老实待着,便未动弹,却也没听到他说要走,打定主意只要他不先开口,她就当做没看见。 注意着他的动向,见他似乎拿起笔又在写写画画的不知做什么,应当是一时半会儿不打算起来,她便不再理,专注地批阅快要堆成山的奏章。 日行中天处,沈渊将手中的笔放下,偷偷将画像卷起来塞进了广袖之中,便打算起身告辞。 刚一出声,就听她抬头道:“该用午膳了,今日朕管你一顿饭,就在此用膳吧。” 说着便叫他一起去偏殿,吩咐宫人传膳。 若是往常,沈渊自然乐意与她一同用膳,可是想到袖口中的画,他就紧张起来,生怕不慎掉出来被她发觉,开口婉拒道:“陛下政务繁忙,不好过多叨扰。” 段曦宁却道:“一顿饭而已,朕又不是小气之人。” 沈渊本就不怎么会拒绝人,一时不知该如何说,猛然想起什么,询问:“陛下,今日怎未见素筠姑姑?” “她自是有宫里事要忙。”段曦宁随口道,“又不能尾巴似的日日跟在朕跟前。” 待宫人摆好膳,她在膳桌旁落座,问:“倒是未问你,近来可好些了?” 他道:“已经好多了,多谢陛下关心。” 段曦宁不由地感慨:“到底是年轻啊,好得就是快。” 中毒了还能好这么快。 当时看那架势,她还真担心他就这么没了。 “陛下。”沈渊心底又划过一丝怪异,突然问,“我的病是否有何蹊跷之处?” 第42章 双手执笔 “蹊跷之处?”段曦宁面上满是愕然之色, 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个病能有何蹊跷之处?是罕见之症,还是不治之症?” “朕看你就是思虑过多将自己累病了, 你看,这还未痊愈,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沈渊心中有疑, 但又不知该如何说, 便听她又道:“你这个年纪的孩子, 自该无忧无虑, 万事不往心上搁, 别总白白耗费心力想些没用的为难自己。” “陛下,我不是孩子了。”沈渊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过了年我便十六了。” 不知为何,他不愿被她当作孩子。 明明他早就已经长大了,且她又不比他大几岁,为何口吻总像长辈一般? “是不小了, 可依旧是少年人。”她歪头看他, 轻笑,“少年心事当拏云, 谁念幽寒独坐呜呃。” “少年人……”沈渊喃喃自语,对上她那双总是极明亮的眼睛, 只觉其中满是令人歆羡的意气风发。 段曦宁说完便拿起了筷子, 大快朵颐,见他仍盯着她看,笑问:“看朕做什么?觉着朕秀色可餐?” 沈渊因这一句戏谑赧然, 赶紧拿起了筷子作掩饰,强装一本正经道:“陛下, 食不言寝不语。” 段曦宁无赖道:“这哪里的规矩?朕可没这样的规矩!” 沈渊知道,论嘴皮子他是无论如何都斗不过她的,默默低头夹自己的菜,识相地少说两句。 他用膳一向是慢条斯理细嚼慢咽的,仪态斯文极了,与风卷残云的段曦宁完全不像坐在一张桌子上用膳的人。 他还没吃几口,那边段曦宁已经干掉几个菜放下碗筷了。 见此,他正要放下筷子,就听她摆摆手道:“吃你的,朕先忙去了。” 一抬头,她便已经风风火火地回了正殿。 承明殿这边,秦老太医笑得合不拢嘴,止不住地点头:“你这女娃娃当真厉害,老夫还得琢磨半天,你竟一下便能猜出来此毒是何物,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夫不服老不行啊!” 李妁被夸得有几分赧然,谦逊道:“老先生过奖,雕虫小技耳,不敢妄自尊大。” 秦老太医眸中欣赏更甚:“怀才而不骄矜,甚好!” 几人正闲聊着,这边素筠命人将搜查出来的东西全都叫人清点好,存入内帑之中,询问李妁:“李姑娘,不知除了这些,别处可还有不妥?” 李妁解释道:“此毒气味奇特,混到这些人参、灵芝里面不易被人察觉,若放到其他地方便极易被发现。” “那便好。”素筠点点头,放心了几分,“有劳二位。” 她想起段曦宁曾在此喝过茶,若是此毒真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损及陛下龙体,那可真是个大麻烦,幸好没有。 将此间诸事料理妥当,她与几人告辞,便回了乾阳宫,去向段曦宁复命。 用完午膳后,段曦宁见沈渊无事可干,素筠又还未回来,便知还不能放沈渊离去。 听大宫女朝雨提起今年所用桃符,便想起自己曾经见太傅可双手执笔写对子,问沈渊是否也会。 “写对子?”沈渊有些为难,“只是,宫中宫室繁多,这么多对子只怕须得几日。” 段曦宁听他言外之意,讶异:“你会双手执笔?” 不明白她为何这般反应,沈渊疑惑:“此事不过是孩童游戏,为何不会?” 呃…… 她就不会。 第一次见太傅双手执笔,左右写出来的字还不一样时,她比看到街边变戏法的大变活人还要惊讶,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神仙。 第76章 后来她偷偷练过。 算了,她就不是块能写会画的料。 她有些不想同他说话。 段曦宁抿了抿唇,将些许粗鄙之言咽了回去,道:“宫中自有尚宫局操心,你写一对给朕看看就行,只当是一时玩乐。” 说着便让宫人给他拿写对子用的桃符来。 实话说,沈渊并非大放厥词。 他提起两支笔,不假思索地落下,笔走龙飞,一气呵成,一副对子很快便写好了。 两边的字都很赏心悦目,有颜筋柳骨之风,不逊色于大家。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人这般写对子,段曦宁依旧心中啧啧称奇,只面上不显,不想让他看出来自己连这“孩童游戏”都不会。 切!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还是手无缚鸡之力,一根指头都打不过她? 有种以后双手持剑,使两种剑法,那才叫大本事! 她酸溜溜地想。 素筠进得殿中,见他们竟在写对子,诧异道:“陛下,小年都还未到,现下写对子是不是太早了些?” “先练练手。”段曦宁随口道,见她进来,隐晦地问了一句,“事情忙完了?” 素筠瞥了一眼一旁的沈渊,回道:“是,都料理妥当了,陛下可放心。” 闻听此言,段曦宁当即便准备赶人,朝沈渊道:“好了,待除夕写对子时,再让沈公子大显神通,今日便不必多麻烦了。” 时刻担心自己藏在袖中的画被发现的沈渊,知道总算能走了,此刻也松了一口气,朝她施礼告退。 可惜他因还未痊愈,身体孱弱,年前不慎又染了风寒。 虽不甚要紧,可除夕来给她写对子是不能了。 段曦宁过年时要分别受文武百官、内外命妇、各地封疆大吏以及各藩属国朝拜,他生怕将病气过给她,那便成罪人了。 年后开春,贺兰辛亲自打了一对大雁为聘,正式开始与李妁过六礼。 两家很多事早已商定好,这六礼便与旁人家不同,并不需耗费个一年半载的。 可两家毕竟都只有一个孩子,婚姻大事自是马虎不得,样样都要精细,下来也得大半年,婚期便定在了后半年金秋时分。 置办婚服时,贺兰辛本想直接去城中云锦坊花重金找绣娘做,却被母亲拦下了,直言不必花这冤枉钱,她便能绣。 比起外人,自然是自家人绣的更上心些。 更何况李妁是在她跟前长大的,算她半个女儿。她老家那里的风俗,都是母亲为女儿准备嫁衣。 如今也算圆一圆她未得女儿的遗憾。 天渐渐暖和起来之后,旧病缠身的沈渊也终于痊愈。 贺兰辛倒也没忘了陛下还为他收了这么个徒弟,抽了个空便上承明殿走了一趟,打算与沈渊商定好习武之事。 时至今日,看到承明殿的匾额,他仍旧不由地感慨万千。 他记得第一次见段曦宁的时候,便是被先皇领着,从乾阳宫到了承明殿。 那年他九岁,刚刚丧父,先皇感念父亲的救命之恩,叫他做了她的亲卫。 说是亲卫,其实跟玩伴也没什么两样,毕竟一个九岁的孩子也做不了什么。 他一开始很想父亲,时常总闷闷不乐,她满不在乎道:“这世道有几个父母全乎的,这有什么可难过的?真矫情!” 那时他气得想要打她,看她是个女孩儿又是公主,这才忍住了。 后来他才知道,他失去父亲之前,她也失去了母亲,也常偷偷跑到先皇后的殿中哭。 其实她说得不无道理,百年乱世,战乱不休,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后来她和她所有的亲卫,除了虞升卿,便没有父母齐全的。 当年他还小,还需跟着师父受教,如今却是要来做别人的师父了。 不得不叫人感叹日月如梭,白驹过隙,一晃光阴竟是过得如此之快。 “老贺,你搁这儿干啥呢?” 正感慨万千,觉着自己兴之所至马上就能赋诗一首,一只大手一下子将他游离的思绪拍了回来。 回头看着伏虎那张笑得灿烂的大脸,贺兰辛无奈叹气问:“伏虎,你怎么在这儿?” 伏虎熟稔地勾着他的肩就往里走,听他这么问,灿烂的笑容一下就垮了,竟还夹杂了一些委屈:“太傅说我一直扰他,不想看见我,让我来找小沈熏陶就行,别再烦他。” 段曦宁忽悠伏虎去太傅府上受教的事,贺兰辛自然知道。这会儿听到伏虎这么说,被他这夯货模样逗笑了。 他一直怀疑,先皇能选伏虎给段曦宁做亲卫,不仅是因为伏虎的养父伏将军为国捐躯,伏虎彻底成了孤儿,得好好安顿英烈遗孤,更是因为伏虎够憨。且他同样不爱读书,能给段曦宁在功课上垫个底,显得她读书没那么不好,让太傅训斥的时候他俩搭个伴儿。 看看这小子多好骗,段曦宁跟他说去太傅府上沾沾书卷气就能读书好了,他就真的三五不时地去。 笑话过他之后,贺兰辛才拍拍他的肩膀半忽悠半正经地劝道:“自己不看书,靠别人熏陶你一辈子也记不住什么。太傅说不定是让你来试试沈公子的学问,不如你多同他打交道,见贤思齐,虚心请教。” 伏虎一听便懊恼:“陛下又忽悠我!我就知道她一肚子坏水儿没安好心!” 娘哎,总算是回过味儿来了。 第77章 贺兰辛可算知道,段曦宁从小到大为何这么爱逗伏虎玩儿了。 这家伙虎头虎脑的,出门都是当,回回都一样,还回回都上当,不逗他逗谁? 第43章 叫小师叔 见两人进得庭中, 沈渊起身相迎,同贺兰辛相互拱手见礼:“贺兰将军,伏将军, 亲自登门可有何贵干?” 伏虎杵在一旁大约是觉得不好意思,也跟着贺兰辛朝沈渊回了个粗枝大叶的揖礼。 听沈渊这么问,他才想起来方才贺兰辛还没回答他的话, 也跟着问:“对啊, 老贺, 你来干嘛了?” 贺兰辛同沈渊正色道:“先前与沈公子也提过, 陛下让我来教公子剑法, 我便是来商议此事的。” 还没等沈渊说什么,伏虎先一惊一乍:“陛下让你教他剑法?他连武艺都没有, 这得教到啥时候?” 贺兰辛看了沈渊一眼,转而同伏虎道:“谁也不是生来就会,不然陛下何必让我来教?” 沈渊差点儿将此事抛诸脑后,先请他们落座, 让人上茶, 这才在贺兰辛对面坐下,客气道:“贺兰将军寻常公务繁忙, 此事自是随将军之便。” 贺兰辛略一思考,提议道:“那便由我抽空来承明殿, 平日沈公子若有要事, 可去十六卫衙门或是贺兰府上寻我。” 沈渊自是客气应下。 伏虎眼神滴溜溜地看着两人,像是终于想到了什么,笑得春光灿烂:“老贺, 这下你是不是就是小沈公子的师父了?咱俩都是一个武师父教出来的,也算是师兄弟, 那我不就是他小师叔?哎呀,这感情好!” 从小到大,他年龄小,辈分也小,难得有一次能在辈分上占点儿便宜,像得了什么宝,乐开了花,笑得牙不见眼的。 这呲着大牙乐的模样实在太傻了,贺兰辛忍住了给他脑袋来一下的冲动,尴尬地干咳了一声,忍不住给伏虎泼冷水:“只是受陛下之命教习剑法而已,哪里能算什么正经师父?” “教了本事那就是师父!”伏虎才不管那么多,朝沈渊笑得阳光灿烂,“那个……小沈啊,以后咱就是你小师叔了,有什么不懂的,来问师叔,师叔教你!” 沈渊被一口茶呛住,抿唇轻咳,没接话茬,而是问:“伏将军今日前来可有要事?” 方才还兴高采烈的伏虎一下有些蔫儿:“太傅让我来的,他让我少上他那儿转悠。” 沈渊想起,前两天去太傅府上还听他抱怨,说伏虎小时候和陛下一样,都不爱读书,看见书就犯病。 这几个月这小子却不知道抽什么邪风,非要往他眼前晃悠,说要熏陶点书卷气。 太傅现在看见伏虎就头疼,一直在想着怎么打发他,没想到竟是将他支到了承明殿。 太傅可真想得出来! 大概是觉着沈渊比太傅好说话多了,伏虎一扫低落,豪气地拍拍胸脯:“以后你读书我就跟着你读,你练武的事儿就包在你小师叔身上了!” 沈渊:“……” 贺兰辛:“……” 贺兰辛是第一次教人习武,不知该从何教起,只得回想当年陛下请的武师父都是怎么教他们几个的,先让沈渊从扎马步练起。 这是每个习武之人都要练的功夫,马步扎得稳师父才会教其他的。 马步简单,沈渊也一点就通,不用贺兰辛多费功夫教。 他是个极有毅力的人,贺兰辛说让每日扎一个时辰马步,他便雷打不动地在庭中扎够一个时辰,只多不少。 在习武之前,沈渊从没受过这样的劳累,一开始是极不适应的,仿佛胳膊腿都不是自己的了,扎完马步常需要空青扶他一把才能起来。 这可将空青心疼坏了:“公子,您大病初愈,要不习武之事过几日再说吧?” 沈渊轻轻活动着僵硬的膝盖和脚腕,在庭中的石凳上坐下,抬眸看着万里无云的蓝天中飞得极高只能隐约看见模糊影子的鹰隼。 直到视线中只剩一片碧空,他才回过神来道:“技多不压身,习武没什么不好,既可强身,又可自保。” 虽说贺兰辛要教他,可因要负责京中防务,除了休沐平时很少过来。 但伏虎就不同了,他本就要宿卫宫廷,随时能晃悠到承明殿。 那天伏虎说要同他读书,沈渊以为他不过是顺嘴一说,谁知他真的来了承明殿,说要看他看过的书,还美其名曰一边看书一边盯着他扎马步。 沈渊这些天看的是前朝李延寿所著《北史》。此书共有一百卷,他已看了大半,只剩最后几卷。 一听是史书,伏虎就来劲了,非说自己最喜欢看的就是史书,自告奋勇地要从第一卷 看起。 沈渊想着他有好学之心,自己不该吝啬,便大方地拿书给他,谁知他翻开书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睡得呼噜震天响。 他可算知道太傅怎么能这么烦这家伙了。 谁要是成天上他家里给他打雷,只怕他也得烦死。 尤其他正扎着马步,根本不想随意动弹,导致那呼噜声如魔音灌耳一般折磨着他。 看着睡得比吃饭还香的人,他想起太傅说段曦宁以前跟伏虎一样不爱读书,觉得有趣。 她看着可不像伏虎这样不爱读书的粗人,不知以前会不会也跟伏虎一样枕着书入睡? 光想想她趴在书上睡得满脸红印的模样,他就忍俊不禁。 若她在这儿会怎么办? 第78章 大概会一脚将伏虎踹醒,然后骂他几句。 她似乎很喜欢同伏虎打闹,彼此之间也常互相揭短,再熟稔不过了,让他有时不由地生出一丝羡慕。 眼看伏虎将那页书压得皱巴巴的,沈渊最看不得有人如此毁书,终于忍无可忍,喊空青过来将他叫醒。 大概怕动作太轻叫不醒,空青用力得推了推他,力道没控制好,推得伏虎一趔趄,猛地惊醒站起来连连作揖:“太傅,我下回不敢了!” 这样子有些滑稽,沈渊没忍住笑出声来,这才让伏虎回过神来。 伏虎脸上有些挂不住,嘴硬地将面前的书扔一边,嫌弃道:“啥破书啊,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还能让人看睡着了!” 沈渊赶紧让空青将书捡起来,把上面的褶皱抚平,介绍道:“这是《北史》中的魏本纪第一卷 ,讲的是鲜卑拓跋部建魏之史。书中虽有曲笔回护之处,但所载史实颇为生动,堪为上乘。” “拓跋我知道啊!”伏虎来兴趣了,“他们有个皇帝不是被皇后戴绿帽子给气死了吗?我刚翻半天咋没看着?” “……” 他这关心的事是不是有些清奇,谁看正史是为了看皇帝被戴绿帽子的阴私? 沈渊问:“你这都听谁说的?” 伏虎理直气壮道:“以前听陛下说的。” “……” 沈渊哭笑不得,“陛下读的书够杂的。” 伏虎凑过来碎嘴道:“先皇当年也被戴过绿帽子,是个不得宠的昭仪。听说那个给拓跋皇帝戴绿帽子的皇后以前也是个昭仪。” 这种秘辛也敢随意提起? 沈渊瞪大了眼睛看向他,压低声音提醒:“伏将军,先皇之事不可随意置喙,让陛下知道只怕要治你的罪。” 一提陛下,伏虎老实了些,不敢多说这些事,只是道:“那你给我找找是在哪本书。” 沈渊让商陆去书房将第十三卷 拿来,告诉他:“你说的是孝文幽皇后冯氏,在后妃列传这卷。” 伏虎接过来这本书,眼前一亮,颇感新奇:“这上边儿都是后妃啊?我听说以前那些皇帝的后宫可热闹了,啥新鲜事儿都有。” 先皇原先只守着先皇后过日子,二人少年夫妻,感情甚笃。 只可惜先皇后早早病逝,后来宫中才陆续有了几位嫔妃。但先皇于此事并不热衷,嫔妃们也没什么争斗的心思,一个个安分极了。 那个敢私通的昭仪,算是大桓立国以来唯一的后宫异闻了,自她之后,先皇便遣散了后宫。 段曦宁登基之后,更是一心扑在国事上,后宫空置,更没热闹看。 再想看后宫里的野史就只能扒拉别家的了。 伏虎兴冲冲地翻开书,终于有了点儿看书的劲头。可他平时不读书,对北魏更是知之甚少,没看几页就理不清这些后妃间的关系了,一直问个不停。 沈渊已将《北史》看了大半,对北魏的皇帝、皇后世系都清楚得很,一一耐心地解答。 他还是头一次见有人对后宫的八卦消息这么感兴趣的,也不知道段曦宁知道了会不会将人揍一顿? 想起当初段曦宁给他讲过的一大串襄、梁易代的秘闻,他觉着她仿佛对这些也很感兴趣。 不然不爱读书的伏虎,是从哪儿知道的北魏皇帝被戴绿帽子的事儿? 伏虎第一次找到了读书的乐趣,他想看什么异闻,沈渊都能清楚地记得在哪本书上记载着,并将书给他找出来。 这要是在太傅那儿,指定少不了一顿臭骂,被贺兰辛和段曦宁知道了也是要训斥他不务正业的。 有奇闻轶事看,伏虎往承明殿钻得愈发勤了,挨着看历代皇家那点儿不能随便提的宫廷秘闻 他还极喜欢唠唠叨叨地和沈渊讲出来,让沈渊扎马步的同时听了一耳朵那些个帝王将相、公主王侯、才子佳人的男盗女娼。 第44章 劳资蜀道山 随着伏虎乱七八糟的秘闻越看越多, 沈渊的马步也扎得越来越稳。 从一开始扎了马步便僵硬酸疼的腿和腰,到如今只要稍一活动便跟没事儿人似的。 贺兰辛又给他加了两个小一些的石锁,让他扎马步的时候举着, 等他举着不费力了才终于开始教他剑法。 有贺兰辛这个好师父,沈渊也学得非常快,任何招式只要贺兰辛耍一遍他便能原样复刻。一柄剑舞得像模像样的, 称得上天纵奇才。 若不专门试探, 看不出是刚学的新手, 令贺兰辛对他刮目相看, 颇为欣赏。 贺兰辛提起时, 段曦宁将信将疑:“还真让你说中了,他当真是天纵奇才?还是你第一次带徒弟, 自卖自夸?” 见她不怎么信,贺兰辛干脆道:“陛下不如亲自去试试,看看臣所言是否属实?” 切! 激她? 去就去! “那便去看看,你所谓的天纵奇才, 到底如何。”段曦宁当即起身, 朝外大步走去。 贺兰辛赶紧跟上,正要提醒她带上佩剑, 手中便是一轻,他自己新买的佩剑被她夺了过去。 未等他出声, 她已然远去。 毕竟是宫中禁地, 寻常时候,贺兰辛是不敢像她那样随心所欲地用轻功在宫中飞来飞去的,只得无奈轻笑着摇摇头, 认命地朝承明殿走去。 “不对,不对, 出剑的时候用力,你力道太小了!” 伏虎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坐在树下,吃着瓜果点心,看着野史秘闻,时不时对沈渊的剑术点评两句,别提有多惬意了。 第79章 “刺剑的时候……”还未说完,竟有一把剑迎面而来,吓得他一个空翻,赶紧拿起自己放在一旁的剑格挡。 来人剑势凶狠,打得他连连后退,让他招架起来极为吃力,握剑的手都被震得生疼。 “谁!”伏虎又退了几步,待对方收了剑,定睛一看竟是段曦宁,露出了带着几分讨好的灿烂笑容,“陛下,你咋来了呢?” 沈渊也惊得收了剑,正想朝她行礼,就见她挥舞着未出鞘的剑朝伏虎抽去,吓得住了嘴。 她一边打还一边讥讽:“越活越回去了,这么几招都接不了,学的功夫都喂狗了?” “看野史看得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吧?”不仅手上不留情,她嘴上也不客气,“让你他大爷的给老子看书,你都看了点儿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儿?” “哪个皇帝跟儿媳妇爬灰,哪个太子跟小娘好上了,哪个公主与和尚私通,用得着你个狗东西操心?” 她骂得越狠打得也越狠,伏虎被打得上蹿下跳,赶紧求饶:“陛下,我不敢了!” 段曦宁磨着后槽牙:“别呀,老子看你敢得很,以后是不是还打算去茶楼说书卖唱啊?” 她是叫伏虎多读些书,日后好委以重任,这狗东西倒好,成天净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谁家将军能是这德行? 紧接着又被剑鞘狠狠抽了一下的伏虎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愈发恳切地求饶:“陛下,我真的不敢了,我一定好好读书,好好习武!” 段曦宁的一招一式都非常凶狠,让沈渊只觉触目惊心,生怕打出毛病,赶紧开口:“陛下,手下留情——” “你也给老子闭嘴!”段曦宁踹了伏虎一脚,挥着那把未出鞘的剑直指沈渊,“再多话老子连你一起收拾!” 沈渊听着伏虎被打的惨叫,不好意思袖手旁观。 怎么说伏虎这些书都是在他这儿看的,且他习武这些日子伏虎也多有助益,若是就这么看着伏虎挨打,那他也太不够义气了 可是,发飙的陛下实在吓人。 对上她凶狠的眼神,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将畏惧往肚子里咽了咽才又壮着胆子道:“陛下,伏虎没有看乱七八糟的,他看的是《北史》和……” 还未说完,那把剑又指向了他:“你也皮痒痒了?” “《新唐书》。”他小声说完最后几个字,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怕她发飙,又接着小声辩解,“伏虎既有求知之心,即便如今看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风月之事,只要他愿意看,日后总会将一些更深奥的书看进去的,陛下何必将其求知之心扼杀?” 长剑在她手上打了个旋利落地收了回去,段曦宁轻哼:“你这借口找得倒是好听。” 沈渊急忙解释:“是我之心得,非是搪塞陛下。” 段曦宁未再多说什么,瞪着干脆在地上躺得四仰八叉的伏虎,呵斥道:“起来!” “哎呀,我浑身疼啊!”伏虎龇牙咧嘴地叫惨,躺地上没动,哼哼唧唧的,像是断胳膊断腿了似的,活像个耍赖皮讹人的地痞。 段曦宁凉凉道:“老子数到三!” 伏虎没有动弹,仍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一!” 一听她来真的,伏虎赶紧咬着牙往起爬:“别,别,我起来!” “二!” “起来了!起来了!”伏虎晃晃悠悠地拄着剑站起来,急忙强调。 段曦宁冷冷瞪他一眼:“三!” 伏虎赶紧在她面前站好:“真起来了!” 这认怂的熊样儿看得沈渊想笑,却又顾忌段曦宁在一旁,赶紧忍了回去。 “陛下,你不是来试沈公子的剑法吗?”贺兰辛进来看到这一幕有些愣,“揍伏虎做什么?” 这话听在沈渊耳朵里自然变成了,他也得挨揍,或者,应该挨揍的是他。 他吓得往后退了退,目光在他们之间逡巡。 伏虎更是记吃不记打,直接嚷嚷了出来:“老贺,我十招之内就能把小沈撂倒,你让陛下试他,不是让他找揍吗?” 虽说这话糙了点儿,也不给他留面子,但沈渊在心底依旧大加赞同。 他才学了半年,不过是花拳绣腿空架子。 跟她过招,他得多想不开? 刚这么想着,就听她转头朝他道:“拔剑。” “陛下……”沈渊看着她就十分没底,“我……” 段曦宁负手而立,将拿剑的手也背在了身后:“朕让你十招。” 好歹也是一起看野史的兄弟,伏虎还想仗义执言,就被贺兰辛拉到了一旁观战。 沈渊握剑的手紧了紧,知道躲不过,便提剑朝她刺来,被她轻巧地躲开。 她气定神闲得很,甚至都没怎么动地方,就轻轻松松地躲过他十招。 十招之后,她知道他赢不了,便也不着急出剑,只游刃有余地躲闪着,试试他功夫深浅。 她不着急,倒是把伏虎急得够呛,不住地和贺兰辛叨叨:“哎呀,陛下这身手不行啊,怎么这么磨蹭呢?” “是不是成天坐着不动弹,架都不会打了?” “咋这费劲儿呢?” “还好意思说我,她不也……” 贺兰辛凉凉地打断他的话,问:“是不是挨揍没挨够?” 伏虎赶紧闭嘴。 段曦宁试探得差不多了,这才转守为攻,比方才快了不少,干脆利落,没有再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第80章 她天赋极高又于武学一道十分勤勉,少时有名师指点,后来又在战场上磨练出来,一招一式都是杀过人见过血的,其中战力远非常人可比。 这一下,原本就很勉强的沈渊立即落于下风,左支右绌地抵挡着她的进攻。 好在他并不慌乱,只按自己所学所会出招格挡,也不算很狼狈,很快被剑尖直指咽喉。 段曦宁淡淡道:“你输了!” 说罢手中的剑便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收回到了她握在身后的剑鞘之中,指点道:“叫你习剑术是打架用的,不是宴会上给人表演剑舞用的,不必拘泥于套招,剑式要灵活些。” 沈渊松了口气,收回剑朝她一揖:“谢陛下指教。” 段曦宁点了点头,扭头看向贺兰辛,道:“你倒是算不得吹牛。” 贺兰辛轻笑:“那是自然。” 这次过招之后,沈渊不再像之前一般自己埋头苦练,开始找人比试,常去承明殿的伏虎几乎成了他的陪练。 以沈渊的身手自然打不过伏虎,回回必输,他却越挫越勇。 伏虎本就是个莽撞人,打起来可不跟他客气,什么野招都使,打红了眼能将沈渊揍得站都站不起来。 “小沈,是你先跟我打的,这可不能怪我啊!” 伏虎握着从沈渊手里夺过的剑,看他趴在地上几次都没起来,有些心虚,正打算伸手扶他,就听到一声呵斥:“伏虎,你干什么?” 一来就看见这阵仗,贺兰辛以为伏虎犯浑先动的手。 见沈渊被打得不轻,他赶紧来扶:“你怎么样?” 沈渊身上沾满了尘土,狼狈极了,却只摆摆手道:“不碍事,不怪伏虎,是我要同他比试的。” “你听听!”伏虎赶紧辩白,“老贺,你净冤枉好人!” 沈渊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看向贺兰辛道:“不如你我也切磋一番?” “那感情好!”伏虎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神情,将夺过来的剑又递回给沈渊,还挑衅贺兰辛,“老贺,来试试呗!” 贺兰辛无奈地瞪了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伏虎,转而看向沈渊:“那我们点到为止。” 他以为,沈渊的剑法师承自他,要破沈渊的招不过是轻而易举。一交手却发现沈渊不止使了他教的剑法,还用了些其他的招式。 这些招式他也再熟悉不过,就是伏虎那家伙惯用的招式。 倒没想到沈渊还有这种天赋。 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他虽毫无悬念地胜了沈渊,却也惊叹于这样的天资。 收了剑,贺兰辛将做得漂亮雅致的请帖给了他们一人一份,道明了今日来意:“八月十五,我与阿妁成亲,记得来喝喜酒。” 第45章 中秋佳节 伏虎有些意外地问:“你跟阿妁姐姐这么快就要成亲了?” 贺兰辛含蓄地笑道:“已备了许久, 算不得快。” 想到待成亲以后他便能每日一睁眼就见到阿妁,唇角的笑意便难以掩住。 沈渊还是第一次收到喜帖,真心实意地贺喜:“愿你与李姑娘白首相携, 永结同心。” 为了不失礼,他特地去了南市最大的玉器阁定制了一座用透水白独山玉雕刻而成的鸿雁双飞玉雕作为贺礼。 贺兰辛本就是云京年轻一辈的翘楚,为人稳重内敛, 同朝中文臣武将的关系都不错, 私下里在年轻一辈中人缘也很好。 他成亲, 贺兰府上自然是客如云来, 算得上云京这些年难得一见的盛事。 两府不过隔了一堵墙, 出门转个弯儿就到了,两方亲朋又大多一样, 便干脆合在了一起办酒,宴席比寻常婚宴盛大许多。 夜幕将至时,正婚礼仪也正式开始。 大桓的婚礼少了许多繁文缛节,却依旧不减庄重。 贺兰辛的母亲亲手所绣的婚服不比云锦坊定制的婚服逊色, 穿在一对新人身上分外合身, 衬得两人郎才女貌,格外般配。 因是合府办的喜宴, 李老太医也坐在上首,二老一同受了二人对高堂的一拜。 接下来便是沃盥、却扇、同牢、合卺、结发诸礼。 之后, 便由赞者告天, 宣布礼成开宴。 喜宴上愈发热闹起来。 沈渊置身其中,好好感受了一把桓人的热情豪迈。 原本他还担心自己的身份会有些麻烦,受人冷待, 结果遇上的宾客个个同他称兄道弟推杯换盏,没一个将他当外人。 伏虎这个酒鬼, 闻见美酒就走不动道,说好带他一起吃酒,却只顾自己喝个痛快。 他本不爱饮酒,置身于这样的热闹之中却不愿扫兴,跟着少喝了几杯,似乎也没有那么难喝。 又饮了一杯喜酒,他竟看见了微服出宫的段曦宁。 他还以为是自己喝酒之后看到的幻影,眨了眨眼,发现不是虚幻,他立即放下了酒杯,莫名有几分偷喝酒之后的心虚。 段曦宁与二老皆算熟识,尤其李老军医曾经也算救过她半条命,他们府上办喜事,她自然要赏光。 只是今日毕竟不是她成亲,她不愿大动干戈,便乔装打扮了一番前来贺喜。 看到沈渊在此,她亦不觉意外。 贺完喜,她便打算离开,沈渊却跟了过来,带着几分担心被拒绝的小心翼翼和期待:“陛下,我随你一道回去吧?” 礼成之后,待宾客酒足饭饱宴席便会渐渐散去。 第81章 热闹过后形单影只最易叫人失落,尤其旁人都会回自己的家,而他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回承明殿,这种落差更甚。 段曦宁敏锐地察觉到他眼底尽力克制的一丝依恋,扫了满堂宾客一眼,便与他一同离去。 今日是中秋节,外面的大街上同样热闹,到处张灯结彩,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晚风中隐隐飘着桂子清香,沁人心脾。 段曦宁突然感慨沉吟一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一转眼,少年时事仿佛离得越来越远了,如今他们都应当是顶天立地的大人了,都要成家立业,肩负起家国重任。 她看着街边把酒高歌的少年,竟想不起来自己年少时是否也会如此了。 或许是没有的。 在有段景翊之前,她是父皇唯一的孩子,没有人会等着她慢慢长大,自然也没工夫让她这般无忧无虑。 沈渊偏头看着她,只觉得她周身莫名萦绕着与她平日里极不相符的惆怅,想宽慰她几句,却只觉得言语苍白。 他在一个糕点铺子外停下,快步进去买了一盒点心出来,同她道:“陛下,这是江南那边常有的桂花月饼,有着浓郁的桂花香,今日中秋,该有月饼。” 两人向着宫中走去,却是逆着这一番热闹,越走喧嚣越少,四周渐渐寂静下来 段曦宁扭头看了一眼他手上精致的点心盒子,唇角轻扬:“今日中秋节,月色正好,不如我带你去看月亮?” 说完也不等他应声,抓着他的肩膀便飞身而起。 不是第一次被她这样拎着飞起来了,这回沈渊倒不像上次被她拎着上佛寺那般慌乱,只是紧紧抓着手里的点心盒子,还有兴致看几眼脚下远去的景致。 两人落在了摘星阁上,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颇有一丝“一览众山小”之感,月色也比在地上看到的明亮清澈。 段曦宁直接在屋脊上坐了下来,得意地问:“如何?此处月色可美?” 沈渊看着她就这么坐了下去,想让她拿干净帕子垫着的话咽了回去,犹豫了一瞬,在她身旁坐下,手上的点心盒子被她直接夺了过去。 段曦宁直接掀开盒子,拿了块桂花月饼尝了尝,称赞道:“不错,确实能尝出来桂花香。” 转头她又将点心盒子,递到了他的面前:“你也尝尝。” 听她如此说,沈渊抬手拿了一块,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陛下喜欢便好。” 段曦宁轻笑:“要是有酒就更好了,光有糕点干巴巴的。” 一听她想喝酒,沈渊就想到了上回她耍酒疯的样子,心中不由地警铃大作,赶紧道:“酒易遮住桂花香,反倒不美。” 段曦宁脸上笑容愈盛,故意道:“对月小酌,岂不美哉?” 生怕她真的把他一个人扔在上边下去找酒,沈渊忙道:“如此良月,若是饮酒未赏,实在可惜。” 笑过之后,段曦宁突然问:“沈渊,人都说望明月常思故乡,你呢?” 对上她幽深的眸子,沈渊神色有几分黯然:“人说月是故乡明,然而,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他所谓的故乡不在乎有没有他这个人,其实他与随水飘零的浮萍并无二致,没有真正值得他思念的故乡,想来愈加叫人心绪低落。 抬头看看他从未如此近地赏过的月景,他努力扫除心中阴霾,扯出一抹笑意道:“此时此刻的月色,倒是比别处要明亮许多。” 段曦宁支着脑袋看着他,忽然觉着,被月色眷顾的美人亦比平常更为惹眼。 沈渊扭头视线撞进她带着笑意的眸子中,心弦仿佛也被人用力拨了几下,叫他的心跳得又快又乱,却又不肯从那深潭般的眸中抽身。 “陛下呢?”他轻声问,“陛下此时此刻,有思念的地方,或是……思念的人吗?” 与他对视良久,她才淡淡道:“我想去的地方暂时去不成,思念的人亦不在人世。” 说完她便一扫低落,轻笑道:“大好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你以往过中秋节也如此怅惘吗?” 他却出人预料地摇摇头:“我以前,从来不过中秋。中秋于我,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能吃到月饼了。” “这也太无趣了。”段曦宁调侃,“这便是你只买月饼不买酒的缘由吗?” 听得出来她是在玩笑,沈渊也打趣道:“难不成陛下的中秋只有酒,这才一再地要酒喝吗?” 段曦宁大笑:“好,那就不要酒了。美人,美景,美食,足矣。” 闻言,沈渊面上浮现一丝赧然,跟着会心一笑。 今年的中秋于他,不似往常枯燥无趣。 他看到了,有生以来所见的最美的月色。 回到承明殿,他本想将此月色留于笔端,下笔时却不由自主地将沐着月华的她勾勒出来。 很快,月下慵懒随性的女子便跃然纸上。 金秋时节,正是丰收之时,派去河北道的成立民也很快给她传来了好消息。 经过清洗世家和田制改革之后的河北道,即便不是丰年,赋税仍旧比以往翻了一番还要再多些。 这还是在春耕时粮种紧缺的情况下,若是粮种足够,或许还能更好。 这让户部尚书夏元璐难得见她时不是在哭穷,而是喜笑颜开地报喜。 河北道的结果,让她立即看到了国库充盈起来的可能,这比她自己发了横财还要令人兴奋。 第82章 核算过河北道一应账目,她便与夏元璐以及侍中裴云起商议,打算随后将此田制改革推行各道,并将成立民调回云京,一同主持变法事宜。 当初河北道那群士族以及与其勾结的官吏的下场,让各地都闻风丧胆,无人敢对变法有何异议或是大加阻拦。这次变法倒是少了许多麻烦。 只是,各地到底情况不同,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是河北道,总要因地制宜,方才能取得成效。 段曦宁与几人挨着将各道往年的各类文书账册都翻出来一一查阅,详细推演之后,针对各地实情,对改革之法稍加变动。 为保证变法顺利,段曦宁还往各道都派了特使,大多都曾是武将。 没办法,她手底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武将。 此举却让各道上下官员更老实了几分。毕竟谁也不敢保证,派到自己身边的是不是又一个贺兰辛。 段曦宁琢磨着,变法若是能大有成效,或许,三两年之内,她便有足够的粮饷用来大举伐蜀了。 想想她便心情舒畅。 只是,眼下却有一事让她不痛快起来。 到了年底入贡之时,沈鸿又另外送了书信和一批东西,以年礼之名给沈渊。 第46章 心中有愧 原本, 大桓各藩属国都是在年底纳贡。去年只因梁国乃初次臣服,贡赋之时提前了几月。今年倒是随其他属国一起的。 上回是生辰礼,这回是年礼, 这王八蛋倒是挺会找借口的。 段曦宁不由地嗤之以鼻。 素筠询问:“陛下,这次可要将这些都给沈公子送去?” “将那些名贵药材全挑出来,给韩新柏送去。”段曦宁吩咐道, “剩下的抽空给沈渊送去。” 她派去镇守武康的韩新柏还真是个妙人, 想起来她都想拍案叫绝。 去年让他将那些掺了东西的灵芝、人参想办法弄回梁宫, 他竟是换了个盒子当做年礼直接送给梁王了。 也不知梁王是否好好消受了这大礼? 这回他的年礼, 又有着落了。 取之于斯, 用之于斯,也算是报应不爽了。 段曦宁敲了敲手中的礼单, 仍旧百思不得其解:“你说沈鸿这些东西哪儿来的,这得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等将来……”素筠半开玩笑提议道,“您不如亲自将他抓过来问问?” 段曦宁轻笑着挑眉:“诶,人家怎么着也是一国世子, 怎能如此粗鲁?” 素筠会心一笑, 看她这神情,可不像是会觉得粗鲁的人。 其实相比起来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段曦宁更好奇,沈鸿为何要年年给沈渊送如此厚礼? 寻常人若是无缘无故送人厚礼, 要么是有求于人、拉拢收买, 要么是心中有愧、弥补一二。 可沈鸿似乎两者都像,又似乎两者都不像。 沈渊有什么可收买的呢? 而沈鸿,又能有什么对不起沈渊的呢? 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深思, 段曦宁忽而想起了一个人。 竟陵先生,沈铎。 这个人, 倒是极耐人寻味。 “竟陵先生?”沈渊似乎已经许久未听人提起了,“为何忽然提起他?” 贺兰辛道明缘由:“听阿妁提起,她与岳父游医时,似乎见过这位竟陵先生。此人同岳父讨教过药理,还送了岳父一卷古书残卷。” “药理?”沈渊错愕,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对这位大伯父并不熟悉,竟不知他还懂岐黄之术。” 贺兰辛又道:“这位竟陵先生似乎行踪飘忽不定,阿妁他们想再寻人时便怎么也找不见了。” 阿妁说那本古书上面所载医理甚为精妙,像是亡轶许久的《伤寒杂病论》。她与李老军医研读许久,颇有心得。 只是此书乃是残本,缺了一半,她一直想将此书找全,却再难寻到那位竟陵先生。 贺兰辛听她提起,想到这位竟陵先生似乎是沈渊的伯父,便前来找他打听。 两人正说着,素筠派来的大宫女朝雨领着一群宫人,带着沈鸿送他的年礼浩浩荡荡地进了殿中。 这次年礼虽没生辰礼丰厚,却也十分可观,摆在殿中占了不少地方。 听到这是沈鸿送的年礼,贺兰辛眸中闪过异样。 他可还记得去年沈渊中毒之事,依阿妁的推测,非亲近之人难以长期下毒。那么下毒之人极有可能便是这位沈世子了。 扫了一眼这些东西,今年看着倒不像有那些贵重药材了。 看沈渊的反应,应当是不知下毒之事的。 看来是陛下并未让他知晓。 也不知这般故意瞒着他是好是坏? 沈渊谢过了朝雨,亲自送她出去后,回来就将兄长送来的家书拆开迅速看了一遍,脸色几不可察地变了变,顾忌贺兰辛在,未敢外露。 将家书收好,知道贺兰辛想打听竟陵先生的行踪,正色道:“去岁陛下曾向我打听大伯父的去向,我便在家书中询问兄长,兄长亦不知其行踪。” 贺兰辛察觉他面色似乎有变,觉得像是有什么事,既是家书,必定是私事,他也不好多问,该知道时他总会知晓。 想着先前陛下也在打探竟陵先生的下落,沈渊说不知定不是虚言,他便道:“隐世之人踪迹难寻,这古书残卷,我再为阿妁想办法吧。” 说完他又邀请道:“沈兄,今年过年,若是得空,不如过府坐坐?家母最喜家中热闹,一到逢年过节便让我多唤朋友来家中。伏虎那小子,一到过年的时候就赖我家不走。” 第83章 沈渊诧异,他还从未在过年时走亲访友过,自是求之不得,忙应下:“好,到时必定登门拜访,还望贺兰兄莫嫌我叨扰。” 贺兰辛爽朗道:“哪里会?求之不得。” 他是独子,母亲又寡居多年,家中总是冷冷清清的,与阿妁成亲以后,担心她嫌家中冷寂、待着无聊,他就干脆将两府之间的墙壁打通了,让岳父来往方便些。 两位老人都是喜爱家中热闹之人,常念叨着让他与阿妁多叫朋友来家里,也能给府上添些人气。 伏虎最是不见外,全当贺兰府是自己家,自己的府邸成年累月也不见回一次。若不是那宅子是先皇赐给为国捐躯的伏将军的,他疑心伏虎会干脆将宅子卖了出去吃百家饭。 他成亲时沈渊来过,母亲便时常念叨起。她很喜欢看模样俊的孩子养养眼,常将那个长得俊俏的小子挂在嘴边。 只是他成亲之后公务繁忙,先前还奉命去了关中一趟,一直没抽出空闲请沈渊过府做客。 这回到了年关,时候倒是正合适。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贺兰辛还有要事,便起身告辞了。 待他走后,沈渊才着手清点沈鸿送来的这些年礼,让空青和商陆归整起来。 自他去年大病时后,总觉得商陆有些怪怪的,似乎变得畏畏缩缩起来,不再像以前那般同他没大没小。 问不出缘由,他只当是被段曦宁下令罚过之后吓破了胆,不敢造次。之后,他便将要事都交给了空青打理。 沈鸿最常送的其实还是银票,去年便在一个放名画的夹层中放了厚厚一摞银票。 今年他扫了一圈,看到了一个放玉璧的匣子,料定兄长必定在里面放了银票。 他离开武康时,兄长就已经给了他一匣子的银票,说是将母后的嫁妆变卖了换成银钱给他傍身。 后面这些银票也不知兄长从哪儿得来的,还能给他这么多。 实则他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大桓宫中不会少他吃穿。寻常除了出去游玩也花不了多少,这些钱给他也是平白放着,便打算回信让兄长别再给他钱了。 再次收到兄长的家书,他惊觉时光仿佛倏忽而过。 一眨眼,他来大桓都已经一年多了,做梦一般,在梁国的日子恍如隔世。 年关将近,他不禁想起,去年他卧病在床,隐约能看见窗外宫人挂的新桃符及红灯笼,殿中还有贴的到处都是的福字,喜气洋洋的,让他觉得病灾仿佛能立即过去。 段景翊还拿了不少鞭炮来他殿外放,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绝于耳,听着热闹极了。 可是在梁国过年的回忆却有些模糊,他只记得寻常都是他一个人过年。 他冬日里本就易病,更不想出门碰见沈濯他们,时常连宫宴都不去,一直缩在殿中看书。 年节对他来说,与寻常日子也没什么分别。 他以前挺讨厌在殿中挂些乱七八糟红彤彤的东西的,更不喜欢吵闹的鞭炮声。 因为这会显得他愈发孤单冷清,像被至亲遗弃的可怜虫。 到了大桓,他却莫名不讨厌了,甚至还很喜欢。 人果真善变的,短短一年多,他竟也喜欢上了这些热闹,喜欢上了出门去逛逛,喜欢上了结交朋友。 原来,他也并不是个喜静不爱出门的人。 甩掉脑子里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他再次打开了沈鸿的书信,细细看着。 书信末尾,隐晦提了公子兰答晋文公、庄舄越吟、钟仪奏楚调之故事,让他不由地攥紧了手中的两页纸,心中涌起几分愧疚。 兄长盼着他莫忘故国,可他一直都在做什么呢? 他心安理得地跟着大桓的将军习武,跟着大桓的太傅读书,还对大桓的皇帝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在这里过得如鱼得水,几乎要乐不思蜀了。 他有愧于兄长的关怀和供养。 空青将这些年礼料理妥当,进来看他面色凝重,出神地坐了许久,不由地担忧地问:“公子,怎么了,可是世子说了什么?” 回过神来,他摇摇头,并未多言,却仍是呆呆愣愣、心事重重的模样。 夜里他也睡不安稳,总是做些乱七八糟却又叫人心中不安的梦,迷惘困窘得紧。 他迫切地想要有个人能告诉他到底该怎么做,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 可他又不知道该问谁。 这些疑惑,他不知该找何人解。 心绪不宁了几日,他才提笔给兄长回信。 信中如往常一般只报了平安,言自己一切都好,未提习武之事,也未提先前重病之事,亦未有对故国之思。 他清楚,兄长或许想看到的是他诉说如何思念故国家园,可他不愿写违心之语,没有便是没有,兄长应当也是清楚的。 写完之后,他忽然想到,来往信件似乎都要交给陛下过目,不知她可看到了兄长写的信,可看明白了兄长的意思? 她若是看懂了,为何会愿意让他看到这封信呢? 第47章 掩藏心思 将信收好, 他没有让空青替他送信,而是决定亲自送去乾阳宫。 内心迷茫之时,他想见到她的心愈加迫切。 似乎只有见到她, 才能驱散他心中所有阴翳,豁然开朗。 冒着漫天风雪,他独自裹着大氅撑了伞出了承明殿。 昨夜云京迎来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果真如柳絮因风起, 渐渐将天地银装素裹, 再无其他颜色。 第84章 此时的积雪已比早上厚了许多, 没过了他的脚踝。好在宫人扫雪扫得勤快, 路并不难走。 他独自在雪中走得很慢,看着漫天飞雪, 不由地想起去年出来赏雪,她在雪中挥手将花瓣引来下的那场梅花雨。 那纷飞的梅花,要比这雪落不知美上多少,叫人难以忘怀。 今年或许是习武之故, 他身强体健了许多, 并不像去年那般畏寒,在雪地里也颇为自得。 不知道武康是否也会降雪? 即便有雪, 约摸也下不了这么大,但以前在梁宫时他也是不怎么敢在雪天出门的。 以前的这个时候, 他只能冻得裹被子, 盼着天寒地冻早日过去,甚至有时冷得紧了,恨不得烧书取暖。 走着走着, 他竟不由自主地拐向了去年那片梅林。 年底是她政务最繁忙之时,应当是没有出来赏梅的闲情的。 在林中徘徊许久, 他才朝着乾阳宫而去。 他到时不巧,段曦宁正在与户部的人议事,素筠便先将他引至偏殿暂候,叫人给他上了热茶暖暖身子。 见他特意冒雪前来,素筠纳闷儿:“送信不急于这一时,沈公子怎的不等雪停了再送来?大雪天的还出门,仔细天寒。” “多谢姑姑关心。”沈渊客气道谢,“左右我寻常无事可做,便早早送来了。” 素筠见他似乎心绪不佳,又同他寒暄了几句便去忙自己的了,待议事的臣子告退,这才去禀报段曦宁。 “哦?”段曦宁诧异,“这样的天他竟也舍得出门?” 她可还记得,去年这时候他病了一场险些要了小命的事。 素筠猜测:“沈公子似是心事重重,许是还有旁的事?” 段曦宁揉了揉眉心,吩咐道:“让他过来吧。” 沈渊进来时,刚好看到她站起来伸懒腰,只看了一眼,他便垂眸行礼,呈上自己的书信,将自己折的梅花也送给了她。 段曦宁看见梅枝眼前一亮:“怎的想起来折花了?” 沈渊轻声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坐吧。”段曦宁将那梅花插在一旁的花瓶中,笑着调侃,“怎的大雪天还当起信使来了,这么急着要给你兄长回信吗?” 沈渊落座之后直愣愣盯着她看,试图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想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兄长信中写的什么。 可惜她的眸子一向幽如深潭,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反而被她玩笑一句:“盯着朕做什么,朕有那么好看?” 他这才收回视线,在心底默默肯定了一声,担心她觉得他轻佻,未敢真的说出口,只正色道:“拖了几日,怕耽误了。” “放心,若是耽误了,自会有人去催你。”段曦宁拿出信扫了一眼便放了回去,将信封封好,放在了案头。 沈渊看着她,忽然很想同她说说心里的话,求她为自己解惑,却又清楚地知道于理不合。 见他欲言又止,段曦宁笑问:“怎么了,有心事?这愁容满面的,收到家书还不开心?” 沈渊怔了怔,只摇摇头:“没,没什么。” “脸都要被愁字写满了,还说没有。”段曦宁不知何时坐到了他面前,“撒谎可不是好孩子。” 抬头看着她满是笑意的眼睛,他踌躇了片刻,大着胆子问:“陛下,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我易地而处,你会如何做?” “好好的想这个做什么?”段曦宁的笑容凝了片刻,复又笑道,“易地而处,朕又不会做质子。” 沈渊以为会听到什么豪言壮语,却听她狡黠道:“朕是女子,生于皇家便是公主,公主只会和亲,不会为质。” 看他愣住的神情,她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之后,才正经了几分:“沈渊,这世上之事,每一件其实都有很多种答案,只看你愿意听谁的、信谁的。” “就如公主和亲,有人会说,公主受天下百姓供养,自当为天下百姓、为江山社稷而牺牲。” “亦有人说,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做人嘛,要么对得起黎民,要么对得起自己,总得要占一头,不然算是枉活一世。” 说完了,看沈渊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又玩笑道:“大雪天专门跑到朕这里来,就是为了听朕扯这些淡不成?” 沈渊忙郑重其事道:“陛下所言有理,非是闲谈,我受益匪浅。” “别!”段曦宁哈哈一笑,立即摆了摆手,“朕这儿可不给人教书,你要受教去太傅那儿。” “陛下过谦了。”沈渊认真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陛下可为人解惑,当为人师。” “掉这书袋干嘛?”段曦宁轻笑,“到饭点儿了,要不朕再管你一顿饭?” 沈渊本也只是为了送信,自是不好意思留下蹭饭,正要拒绝,就又听她说:“天寒地冻的,当喝杯酒暖暖身子,前些日子朕得了几坛晋阳那边送来的杏花春,正好给你尝尝。” 一听要喝酒,沈渊赶紧拒绝:“陛下,我不爱饮酒。” “一回生,二回熟嘛。”段曦宁道,“这可是上品,伏虎可是馋得要了好几坛呢!一醉解千愁,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喜欢?” 他有几分心动想尝尝,可想起先前她耍酒疯的样子,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跟她喝酒,又不好拒绝,便道:“陛下,点到即止,不可贪杯。” 第85章 “那是当然,朕又不是酒鬼。”见他竟愿意喝了,段曦宁兴冲冲地叫人上酒菜。 一坛杏花春打开便酒香扑鼻,段曦宁先让沈渊尝了一杯。 酒这个东西,沈渊心中一直都是有些好奇的,在贺兰府婚宴上尝了些并不觉得如何,不明白段曦宁和伏虎为何这么喜欢喝。 这杯酒他喝得不疾不徐的,竟也品出了几分醇香。 见他干了,段曦宁又立刻让人给他满上。 连引几杯,他觉得她似乎在有意灌他酒,时不时就要劝他喝一杯,自己的酒杯却纹丝不动。直到一坛酒见底,她才将杯中酒一口干了。 “沈渊,这是几?”见他真的将一坛酒都喝完了,段曦宁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比了个二。 “二。”他神色清明,带着些疑惑,不明白她这是做什么。 她不死心又问:“秦时明月汉时关,下一句是什么?” 他脱口而出:“万里长征人未还。” “已报生擒吐谷浑,上一句?” “前军夜战洮河北。” 竟能对答如流,这回她换了个难一些的:“《管子·牧民》四顺篇,第二句是什么?” “民恶忧劳,我佚乐之。”仍旧是不假思索回答出来,他不解地看向她,“陛下是想考校我的学问吗?” 她仔细想了想才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气馁道:“你没醉啊,酒量就这么好?” 看她有些失望,他犹豫道:“那我,那我再喝一坛试试?” 她一下被逗笑了,赶紧阻拦:“别,酒气伤身,别再给你喝病了。” “我没事的。”沈渊摇摇头,却被她的笑容晃了神,愣愣的,许久都未曾收回盯着她看的视线。 段曦宁叫人将满桌子吃得差不多的残羹冷炙都撤了下去,慵懒地支颐盯着他看,直看得他带着酒气的脸庞烧了起来,突然问:“沈渊,庄舄越吟,讲的是个什么故事呢?” “此言出自汉代王粲的《登楼赋》: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沈渊不假思索道,“庄舄原为越人,仕于楚,病中仍思念故国,作越声吟。” 一口气说完,他猛地意识到,这不是兄长信中写的典故么? 心下一沉,他忐忑地看向她,却见她面色如常,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果然,乡音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陛下……”他摸不准她这是什么意思,他在说故国,她却说的是思乡。 他想辩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有些话,何必说得太明白呢? 段曦宁紧接着便反问:“你以为呢?” 沈渊便顺着她所解思乡之意道:“形容不识识乡音,乡音总是最令人难以忘却的。” 她又故意逗他,凑近了道:“那你说几句吴侬软语给朕听听。” 知道她在玩笑,他也顺着她,用吴地方言吟了句诗:“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南北方言自是差别极大,听在耳中犹如天外之音。 段曦宁一头雾水听完,不住摇头:“好听归好听,朕听不懂。” 沈渊简短地解释:“是曹子建的诗。” 他向来不会撒谎,却也不敢真的说其中含义,只得含糊其辞。 曹子建之才名,段曦宁自是知道的,却因不喜诗词歌赋,没看过其诗赋,囫囵点头称赞:“不愧是才高八斗之人。” 沈渊被她看得心虚,唯恐隐秘心思被看穿,见暮色四合,宫人有条不紊地进来掌灯,赶紧起身打算告辞。 第48章 爆竹声中 段曦宁还是不太相信他这没怎么喝过酒的人, 竟然喝了一坛子都没事,只以为他酒劲上头得慢,又试了试他。 见他依旧没事人似的, 这才放他回去。 看外面天黑了,便命素筠派了个内侍为沈渊掌灯。 漫天飞雪终于停了,皑皑白雪映衬着天地都明亮许多。 沈渊不疾不徐地走着, 看着满眼雪白, 只觉得天地茫茫, 不知何处是归途。 回想着她的话, 觉着有几分道理, 总要对得起一样。 可是他能对得起谁呢? 回到承明殿时,空青正守在门口, 见他终于回来,稍稍松了口气,急忙上前:“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听送他回来的内侍说他喝了酒, 空青给了那内侍赏钱道了谢, 赶紧上前扶住他。 沈渊神智清明得很,抽回胳膊就朝殿内走去:“空青, 不用扶我,我没事。” “公子, 你哪里难不难受?”空青担心地问, “可用了饭了?奴婢去给你煮醒酒汤和清粥来。” 沈渊赶紧抬手制止:“不用麻烦,给我倒杯热茶就好。” 空青赶紧照做,还不忘念叨他:“公子, 你身子不好,怎么能饮酒呢?” “空青, 我在习武,又有太医一直调理,或许比你要康健。”沈渊接过热茶一饮而尽,一板一眼道,“习武还是有好处的。” “好好好。”空青无奈应和。 纵使他说没事,空青还是摸了摸他的额头,见一切如常,才松了口气,侍候他沐浴更衣之后歇下。 沈渊酒后的梦混乱得很,一会儿是一片混战、掠民为粮的血腥乱世,一会儿是繁花锦绣、八方来朝的盛世,一会儿看到段曦宁于原上纵马飞驰,一会儿又看到她在浴血奋战。 第86章 而后,他看到一支利箭指向了马背上的段曦宁,直冲命门。 他想要喊她躲开,想要冲上前去拉开她,却动也动不了,喊也喊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支利箭没入她的后心。 到最后,他只看到她回头,眸中满是不可思议。 “不要!”这两个字鲠在他喉间,将他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时他还惊魂未定,不知今夕何夕。 明月珠柔和的光渐渐抚平了他的惊悸,让他心安了许多,稍稍松了一口气。 再回想方才的梦,却只有个模糊的印象,朦朦胧胧的,如雾里看花,再没有梦中那种身临其境之感了。 天色虽早,他却再也难以入眠,起身拿起书卷想要看会儿书打发时间,却心烦意乱看不进去,在脑海中胡思乱想,想兄长的信,想段曦宁说过的话。 兄长对他关怀有加,如兄如父,是他最亲的人,手足之情最是难以割舍。 更何况,那是他的故国,无论如何他都在那里出生长大,受那里的百姓衣食供奉。 他不能做弃国弃家之人。 而段曦宁对他也很好,她让他见到了一个更精彩的世界,更洒脱的人生,让他单调无趣的人生鲜活起来,不再浑浑噩噩地虚度光阴。 他亦不想让她失望。 可他毕竟不是桓人,即使再怎么与大桓的人相处融洽,也终归是个外人,改变不了他是梁人的事实。 然而在梁国,父王他们也是容不下他的。 他原本也是打着离开梁宫四方游学的打算,除探望兄长、祭奠母亲以外再不回武康的。 举目四顾,看着窗外皑皑的白雪,他又生出了不知何处是归途的茫然,只觉自己不过是水中浮萍。 这种飘零之感,越是到除夕这样团圆的日子便越发强烈。 年节是宫中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候了,各处皆张灯结彩,到处洋溢着喜庆吉利。 热热闹闹地将新桃换旧符的宫人们,让人愈发清楚地知道,马上就要过年了,要到一年之中最欢腾的时候了。 空青与他熟稔之后,知道他是随和之人,央着他也写几幅对联张贴在殿门外,说是看着别致,也沾沾福气。 沈渊本就闲着,自然应允,提笔将几幅对联一挥而就,交给他张贴起来。 待他们都忙碌完,沈渊又给承明殿的人都发了一笔银子,让他们能好好过个年。 每年除夕夜,段曦宁都会在宫中举行守岁宴,功勋贵戚、文武百官、内外命妇、封疆大吏、文人雅士,得征召者皆会出席。 作为梁国质子,按礼制沈渊自然也得去。 去岁他抱病未能到,今年倒是第一次出席如此盛大的宫宴。 大桓的许多官员是第一次见他,不时有人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甚至女眷那边的席上也有年轻女子偷偷打量着他。 他坐在宴席上有几分心不在焉,并未注意到各种意味不同的目光。 宴上有傩戏、歌舞、杂耍,还时不时有烟花点缀夜空,庭燎更是照得殿前亮如白昼,添了红火热闹。 趁着众人看热闹时,他的目光却偷偷朝上首瞟去。 段曦宁身着宽大繁复的玄纁龙袍,头戴十二旒冠,端坐龙椅之上,旒珠垂下,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处处透露着帝王威严。 她整个人高高在上,似乎离他极远,如同天上的尊神,遥不可及。 好一会儿,察觉到她的视线似乎投了过来,沈渊赶紧垂眸,不敢再看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随着新年的钟声传来,众人起身纷纷向段曦宁行礼拜年,便可各自回家守岁,这宫宴便算结束了。 沈渊打算回承明殿时,却被段景翊叫住,兴冲冲道:“沈七哥哥,我们去放爆竹玩儿吧?阿姐这儿有很多的爆竹的。” 闻言,沈渊犹豫了一下,以前在武康时他可从没玩过这个,可他并不想自己孤零零地守岁,便跟着段景翊去了。 每年逢年过节,段曦宁也特意让宫人多准备些烟花爆竹给段景翊玩儿,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段景翊早已命宫人将准备好的烟花爆竹都搬到了的空地上,迫不及待地点了一支烟花。 那烟花霎时间便如流星一般蹿上天,星星点点划破夜空,炸成了一簇簇五颜六色绚丽多姿的花。又接连有这样的“花簇”在夜空中绽放,将原本漆黑的夜空映得五光十色。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沈渊在檐下看着,面上一直带着笑意,灿烂的烟花倒映在他的眸中,仿若星光。 这时,段曦宁也从殿内走了出来。 她嫌弃天子衮冕厚重,换了一身轻便的宫装,长发简单地挽起,轻省了不少。 沈渊许久未见她如此装扮,一时竟看得出神,只觉先前如天神般遥不可及的人像是走下了云端,此刻离得他极近。 回过神来时,就见她笑着给了他一个红封,逗他道:“给你的压岁钱,去年你病着,今年给你个大的。” 听着她这又把他当小孩儿似的语气,这回他却没有恼,也没有反驳她。 他知道压岁钱有“驱邪除祟,以期来年平安顺遂”之意,想着她也是好意,乖乖接过来,拱手道:“多谢陛下!” 她却玩笑道:“大过年的就只有一句谢么,以你的文采,不得给朕洋洋洒洒来一大段贺新年的吉利话?” 第87章 看他当真了,真的要开口长篇大论,她哈哈一笑,赶紧抬手制止:“还是算了,朕一听这些文绉绉的便头疼。” 话音一落,伏虎也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身手利落地蹦到了段曦宁面前伸手:“陛下,压岁钱!” “这么大个人了,倒也好意思伸手!”段曦宁一边面上带笑嫌弃着骂他,一边扔给他一个红封。 伏虎脸不红心不跳地收下,咧嘴笑着:“我还没娶媳妇儿呢,有啥不好意思的?贺兰婶婶说了,没成亲都是小孩儿。” 说完竟另外从袖子里拿出个红封给沈渊,笑得阳光灿烂:“小沈,小师叔给你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想占辈分上的便宜,沈渊哭笑不得,不知该不该收,下意识地看向段曦宁,就听她道:“哟!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快收下,这可是咱们伏大统领第一次给人压岁钱,稀罕着呢!” 沈渊便真的收下,刚要给伏虎道谢,他已经跑没影儿了,不知要上哪儿玩儿去。 段曦宁笑道:“八成上贺兰辛家玩儿去了,别管这野猴儿。” 不远处,段景翊已经玩儿疯了,拿着根点燃的香点了不少爆竹,噼里啪啦的别提多热闹,一朵朵烟花接连升空,仿佛片片彩云,将夜空点缀得绚烂多彩。 那皮猴儿胆子大得很,竟敢将爆竹扔进正燃得旺的庭燎中,使那火堆中不时发出巨响,仿佛在放鞭炮。 段曦宁看他玩闹,笑着骂了他一句,转头望着沈渊,见他面色沉静,似有心事,她忽然道:“沈渊,以后年年都在这里过除夕,可好?” 沈渊讶然看向她,刚好撞向她幽如深潭的眸子中,怔愣未言。 他从来都看不懂她眸中蕴含的东西,可这双眸子却仿佛能将人吸进去,令人深陷其中 见他不答,段曦宁敛去了笑意又问:“沈渊,朕对你不好吗?” 沈渊对着她那被焰火映得仿佛有万千星河的眸子,心中蓦然腾起浓重的愧疚,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段景翊见沈渊还站在廊下,就跑过来拉着他一起去玩。 沈渊顺势跟着他过去点了好几支烟花,玩儿得熟练以后,还大着胆子点了炮仗玩儿。 他清楚她的意思,可他心中迷茫得很,想不明白自己到底该如何。 段曦宁远远听着耳边伴随着笑闹的爆竹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幽深的眸子中倒映着绚烂的烟花。 第49章 心生逃避 每年过年时, 都是段曦宁难得事少悠闲的日子。 初一贺岁大典过后的几日,无需上朝理政,又无宗亲拜年, 她干脆将宣政殿的门一关,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的仙居殿里面歇着。 这几日她几乎除了吃就是睡,什么事都不管, 什么人都不见, 恨不得将自己一年没歇的觉都补回来。 她觉着自己也是天生劳碌命。幼时须得学各种本事, 稍长大些父皇就让她监国理政, 后来又参军历练, 登基之后更需日理万机不得闲。 看着倒是天生富贵,地位尊崇, 无人可与之相较,贵人的清福却没怎么享上,成天累得像拉磨的驴。 这不,躺在床上睡痛快了以后, 她腿脚虽不想动, 脑子里却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想大小琐事。 真是劳累惯了,竟还不会安逸了。 有些事简单, 轻而易举便能想清全貌。 有些事则不然,总要耗费许多心神, 一时半会儿难以想出满意的结果。 素筠知道自家陛下一年到头皆政务缠身, 也不忍打搅,若有朝中小事,她自己便帮着料理了。 看她睁着眼睛仰躺着发愣, 素筠便知道她这是又睡饱了,笑问:“陛下这是又想什么呢?” “伐蜀的事。”段曦宁翻了个身往里挪了挪, 拍拍身旁让她坐下,侧躺着弯着胳膊肘支起脑袋看向她,“还有,朕在想,微服过去陇右道看看。” “这几年,也不知道虞升卿那家伙将朕的陇右道治理得究竟如何?” 听她主动提起虞升卿,素筠小心地觑了她的脸色,见她面色如常,才道:“虞公子兼资文武,想必主政一方定也能将陇右治理得井井有条,不负陛下厚望。” 素筠摸不清自家陛下到底对虞升卿是何想法。 她只记得,当年有一晚陛下气呼呼地回来,怒气冲冲地在宣政殿吐了一大筐的粗话,句句都是骂虞升卿的。 若不是陛下抠门舍不得东西,大约还会一怒之下将宣政殿砸个稀巴烂。 虞升卿的心思,她约莫能猜出一二,却未想到陛下能为着这事发那么大的火。 之后,陛下便将虞升卿调去了陇右道。 此举叫她琢磨不透。 不知陛下到底是对其生厌,故意将其调离京城,眼不见心不烦? 还是打算委以重任,才将其连升三级? 做了女官多年,素筠并非不通朝政的无知之人,自然知道陇右道不同于一般地方。 此地既是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又与北狄紧邻,亦同蜀地挨得极近,东西往来各族混杂,能主政此地的绝不能是寻常之辈。 若是旁人被调往此地,她自然会觉着是陛下重用,可这人偏偏是虞升卿。 他可是陛下原先几位亲卫中家世最好的一个,乃世代清贵、良才辈出的河东虞氏的嫡长子,少时亦曾得先帝赏识,在当时便已是正四品下怀化中郎将。 假以时日,他或许能成为本朝最年轻的镇国大将军。 第88章 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却作为文官被调往了陇右道,看起来像极了明升暗贬。 但陛下并非意气用事之人,不会因私废公。虽平时常叫贺兰辛这样文武兼修的武将兼领部分文官事宜,以解文官不足之急,却从未让一名武将彻底转做一名文官,让人猜不透她的用意。 “朕倒是不疑虞升卿的能耐。”段曦宁面色如常,淡淡道,“只是有些事,在脑子里再翻来覆去地想也是幻影,总要亲自看看。” 说着她就坐了起来,吩咐素筠:“年后开了朝,你早些给朕准备准备,等到了春耕时分,朕微服去陇右一趟。” 素筠有几分讶异:“这次要去那么远?只怕要费上许多工夫。” 她家陛下并不是个一味坐在皇城、埋头宣政殿闭目塞听的皇帝,不打仗的时候,便喜欢在春耕时节抽出空微服出去探访民情。 前年在南征,去年又有河北道那一大摊子事儿,今年倒是能挤出来些空闲,总要出去一趟。 只是,往常大多是在云京周边郡县,最远只到过雁门关,还未去过这么远的地方。 大概是觉着用胳膊撑着脑袋有些累,段曦宁又将胳膊放平枕着:“早就想去了,一直没顾得上罢了。” 素筠忙道:“这次让臣跟着去吧,路途遥远,也好照顾陛下。” “不用,宫里总得有人照应。”段曦宁却拒绝道,“朕自有打算。” 既如此,素筠不好多说,只叮嘱道:“陛下务必顾惜好自己,莫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段曦宁笑道:“放心,你家陛下神功盖世,定然全乎出去全乎回来,保准不叫你忧心。” 她又吩咐道:“你去把那边小桌子上放的那本地理志给朕拿来,睡不着,朕看会儿打发时间。” 素筠起身去拿书的工夫,她想到了什么,突然问:“沈渊最近忙什么呢,叫他给朕画云京舆图,画了一年了还未画好,还能不能行?” “云京舆图?”素筠拿着书回来,闻言愕然,“陛下叫沈公子画云京舆图?就不怕……” “怕他将舆图交给梁国吗?”段曦宁毫不在意地一笑,“朕在此,天下无人能破云京。莫说是拿了舆图,便是拿了布防图也不过是白费功夫。” 素筠不解:“那陛下为何还……” “试试他有没有那个画舆图的本事。”段曦宁道,“工部的虞部司会画舆图者实在太少,又大多上了年纪,朕需要会画舆图的年轻人。” 若他能画得出来,无论如何,她都得将他紧紧攥在手里了。 素筠想了想道:“正是大过年的时候,沈公子只怕出门访友去了,未必会在承明殿。” “倒是忘了。”段曦宁想起还在年里,“等年后开朝,再派个人去问问他画好了没有。” 说完便拿起地理志悠闲地躺着看了起来。 既然应了贺兰辛之邀,沈渊便带着为贺兰家的人准备的年礼,专程登门拜访了一趟。 即便他挑了一个客人不是那么多的日子,贺兰府上仍然有几个年轻子弟与他打了照面。 少年人大多是赤忱热情的,不在乎什么身份地位,只在乎彼此是否投契。 有几人在贺兰府上与他聊得还算投机,便热情邀他过府做客,他不好推拒便应下了。 他这年过得过年竟有些忙碌,走亲访友仿佛没个尽头,因而去太傅府上拜年便推迟了几日。 梁太傅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来他府上拜年的人络绎不绝。 沈渊迟些日子,反而同这些人错开了。 平日里,沈渊三五不时地登门拜访,俨然如太傅的关门弟子,与府中管家、侍从皆熟识不少,一进府便熟门熟路地跟着府中小厮到了书房。 往常他来时,太傅要么在书房读书练字揣摩棋局,要么拿着太学生的功课骂骂咧咧,看到他来,还要与他发半天的牢骚。 今日却是闻听书房内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爷爷,你又耍赖!” 里面传来一道清脆似在撒娇的声音,约莫是太傅家的孙辈。 太傅家的女眷他并不了解,只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在门口顿了顿便转身离去,与管家道自己改日再来。 从太傅府中出来,他独自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闲逛。 平时人声鼎沸的街市现下安静不少,大概那些商贩们也都回家过年去了。 回家。 他的家又在哪里呢? 梁国没有他的安身之地。 如今他虽住在桓宫,却不是桓人,客居而已。 天下何处可为家? 此刻,真切体会到了何为身若浮萍。 独自一人时,那股强烈的迷惘又将他席卷,遮得他眼前一片空白。 仰头看着天际漂浮的白云,忽然,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 不如离开大桓,天高海阔,总有他的去处,何必将自己困死? 他应该去一个地方,一个不用左右为难的地方,一个不会对不起任何人的地方。 抬头看向桓宫的方向,巍峨的宫殿无处不透露着皇权的高不可攀,让人油然而生肃穆庄重,高耸的摘星阁即便隔了很远亦清晰可见。 他曾与她一同坐在上面赏月,一起谈论,思念的人。 他若离开这里,这世上便再没有一个地方会有这样一个她了。 若留在这里,却又能如何呢? 第89章 有些事,本就是他痴心妄想而已。 可是以他的身份,离开,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呢? 只怕连云京的地界都未必能出得了,就要被抓回来了。 他没想到,离开云京的机会竟会这么轻易到来。 “微服出巡?”沈渊错愕,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迟疑地问,“陛下微服出巡,要带上我?” “不行吗?”段曦宁双眼先简略扫了一眼手中舆图,称赞一句,“舆图画得不错。” 沈渊又好奇地问:“陛下要去哪儿?” 因怀着其他心思,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被她看出他言语时的心虚和紧张。 段曦宁一笑,并未直接答,只道:“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或许会有波折,你可要做好路上吃苦的打算。” 她不直说,沈渊未敢深问,斟酌言语时,就听她又问:“你既会画舆图,能否对着地理志复刻其中所述地势?” “对着地理志?”沈渊讶异,底气不足道,“须得试试才知道。” 听他未直接拒绝,段曦宁笑得温和:“好,那就回去试试。” 说着,就把自己前几日看的地理志递给了他。 第50章 各有身份 过完年, 开春以后,积雪消融,春寒还未彻底散去时, 各地春耕便陆续开始。 广阔田野中,农人忙碌的身影也越来越多。 原先因天寒地冻、大雪覆盖而难见人影的旷野上,也多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 有南来北往的商贩, 有公务在身匆忙来去的小吏, 有为生计奔忙的黎庶, 亦有无忧无虑打闹嬉戏的孩童, 万物复苏, 交织出春意盎然的图景。 “陛下,咱俩比划比划呗?”伏虎从车顶上倒挂下来, 掀开了一侧车窗上的帘子,嬉皮笑脸地朝里面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别总在车里闷着啊!” 段曦宁言简意赅地回了他一个字儿:“滚!” 她专门在宜阳城换的漂亮裙子, 老板娘亲自给她挽的随云髻, 上面还簪着她很喜欢的簪子,才不舍得跟人打架弄坏了呢! 受了她的眼刀子, 伏虎也不恼,还笑嘻嘻地夸她:“你这一身还挺好看的。” 段曦宁不为所动, 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等着看他能放个什么屁。 果然,他接着道:“就是显得年纪大,不像你这个年纪穿的。” 段曦宁咬了咬牙, 高声朝窗外吩咐:“叶青锋,伏虎皮痒了, 给他熟熟皮子!” “是。” 骑在马上的人挥剑便朝伏虎刺来。 叶青锋可是云京十六卫之一,玉钤卫的统领,年轻一辈武将中最能与贺兰辛媲美的存在,武功犹在伏虎之上,是段曦宁专门带着做护卫的。 这一剑吓得伏虎差点儿从车顶滚下来急忙求饶:“老叶,别,别,我不敢了!” 叶青锋倒是无意伤他,立即收了剑,无奈道:“伏虎,你就不能安生骑你的马?” 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还非要去招惹陛下,真是皮痒得紧,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你不跟我玩儿,我去找小沈玩儿。”伏虎一个空翻落到了后面的马车上,倒挂着掀开了一侧车帘,笑嘻嘻地问坐在这一侧车窗边的人,“小沈,这么坐着多闷得慌,咱俩过两招呗?” 沈渊忍住了想扶额的冲动,轻叹:“伏虎,我又打不过你。” 坐在这辆车正中的段景翊挑衅地问:“伏虎,你怎么不去跟叶将军打,就知道欺负沈七哥哥,是不是欺软怕硬?” “谁说的?”伏虎嘴硬道,“老子是不跟他一般见识!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懂个屁!” 坐在另一侧的中年文士笑道:“伏虎兄弟真是少年心性,出了京愈法跳脱了。” 此人乃是司农寺的大司农王禛,是段曦宁此次微服出访唯一带的随行大臣,此番带着他以便探访春耕之况。 他出身贫寒,素有农政之才,一路高中,进士及第,成为了晋阳辖下一县之县令。 可惜性情耿直,官场上屡受排挤,为官十几年仍在县令之位上打转。 后来因段曦宁监国,掌大桓内政,发现他对农事几乎无所不通,便将他调到了司农寺。 “他就是闲得慌,到处撒欢儿。”段景翊直白道,“我看你实在没事儿干要不去让前面驾车的马歇一歇,你给拉会儿车。” 伏虎哼哼:“要拉你自己去,老子才不给你当马。” 一路上两人嘴仗没停过,随时随地能急赤白脸地吵一架。 沈渊担心两人又吵起来,及时打圆场道:“伏虎,你要不下来坐,这样倒吊着不难受吗?” 伏虎瞅了王禛一眼,麻溜翻了个身坐在了车顶上:“不用不用,还是车顶敞亮!” 王禛为人是个唠叨性子,这一路总喜欢滔滔不绝地讲各类农事。 伏虎才不想听他念经,飞身落回了自己马上,找旁人闲聊去了。 沈渊掀着帘子看向外面,好奇地问王禛:“伯善先生,我们是要赶去什么地方吗?” 段曦宁只说微服出巡,一路上却在马不停蹄地赶路,并未说要去哪儿。 先前他以为不过是随处走走看看,可自出了云京他们便在赶路,未曾在某处多停留,倒像是赶着去哪个地方似的。 “我也不知,陛下应当自有打算。”王禛摇摇头,“再往前便是长安了,或许陛下会在那里停留。” 第90章 他是个极好农事之人,路上每每看见耕作的百姓,他便想下去问问春耕之况,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每到了一个地方很快又要启程,他都来不及与农人多攀谈几句。 前年关中有旱情,陛下让工部特意整修了郑国渠与龙首渠,去年此地收成似乎好了许多,不知今年春耕如何。 他想实地去看看,不知这次有没有这个机会。 “长安?”沈渊诧异,心中翻腾着别样思绪。 长安有各路商贩云集,鱼龙混杂,若是在此驻足,他是不是可以找到机会…… 段景翊眼前一亮:“听说长安大得很,有很多好吃的好玩儿的,十分热闹,那我们这次是不是可以在长安多玩几天?” 王禛道:“那得看陛下的意思了。” 人不留客天留客。 或许他们的念叨起了作用,一行人到了长安时,此地正下着雨,不宜赶路,只好暂时找了个客栈歇脚。 这客栈在长安城中并不起眼,但干净敞亮,陈设用心,还有琴音与歌声为旅人舒缓疲乏,走进其中不由地觉出几分舒适。 唱歌的是一位约莫二八年华的姑娘,徐徐弹奏着月琴,声音婉转悠扬。 天下乐器于沈渊而言一通百通,一听便觉出了琴音的生疏,弹奏的人并非精通音律之人。 能来这样客栈的人大多也不懂什么阳春白雪的高雅音律,自然也不会在乎这些。 客栈中有不少被大雨拦住脚步的人,小二跑来跑去,为今日红火的生意喜笑颜开,比寻常更有干劲,说出来的客套话都带着几分欢快。 见段曦宁一行落座,个个衣着不凡,像大户人家出来的,急忙凑了过来:“客官,您几位来点儿什么?打尖还是住店?” 段曦宁很痛快道:“小二,来六间上房!” 这次出来,她带了包括伏虎在内总共五名护卫,加上王禛、沈渊、段景翊,这已经是按少了算的。 小二看着这么多人有些为难:“客官,今儿人多,您看,要不您几位稍微挤挤,我给您来四间上房?” 段曦宁扫了他们一圈,爽快答应了下来:“行吧,要大些的。” “哎!好嘞!”小二一听松了一口气,又把食单给他们拿了过来,递给了一看就像当家人的段曦宁,“您看看吃点儿什么?” 几人坐了两桌,段曦宁对吃什么无所谓,将食单推给了让他们挑,自己笑着同热情跟过来招待他们的老板娘搭话:“好姐姐,你们这儿的雨下了几天?” “哎呦,那可有几日了。” 老板娘是个面相和善性子爽利的中年妇人,脸上常年挂着亲切的笑,最喜欢有钱不挑毛病、嘴还甜的客官,自然也乐意同她闲聊。 见段曦宁梳着妇人髻,老板娘笑问:“听夫人口音不想本地人,这是上哪儿去啊?” 段曦宁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面上满是为生计奔忙的沧桑:“不瞒姐姐说,我本是云京人士。云京米粮价贵,生活不易,升级所迫,只好跟着夫君走南闯北做些小生意糊口。可惜我福薄,男人年前没了,这次回云京去给我那死鬼男人送葬。” “可怜我命苦,双亲走得早,又早早守了寡,只能自己顶门立户。这不,听人说西域好东西多,赶去西域行商,想倒腾些中原没有的好玩意儿赚些糊口的钱。” 另外几人听她胡扯,心虚地低头喝茶。 伏虎更是强忍着不敢笑出来,生怕回头被她揍一顿。 他们总算明白,陛下为何一路上都要作这幅已婚妇人打扮了。 “可怜见的,夫人年轻貌美,没想到这般苦命。”老板娘听了她的话面露同情,见与她同行的都是年龄不一的男人,视线扫了一圈,好奇地问,“这几位是?” 段曦宁神态自若,信口胡诌:“这是我那死鬼男人的本家叔叔,这是我儿子,那两个是我兄弟,搭伴一起出来讨生活的,想着都是自家人互相有个照应。” 坐在左手边的“她那死鬼男人的本家叔叔”王禛,右边的“她儿子”段景翊,对面两个“她兄弟”伏虎和沈渊,都震惊于她这瞎编的功夫,齐齐被水呛住,却不敢发作,生生将茶水硬咽了回去。 另一桌的叶青锋等几个护卫亦是忍得辛苦,干咳几声不敢表现出来,生怕坏了他们陛下的好戏。 老板娘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在伏虎和沈渊之间逡巡,抿唇笑道:“您几个看着可不像。” 段曦宁神色自若,丝毫没有担心被拆穿的心虚,指了指沈渊又瞎诌道:“他是后娘养的,不随爹。” 可怜沈渊刚给自己倒了杯茶顺气,差点儿又被呛住,一口气差点儿上不来。 正幸灾乐祸的伏虎也被指了指:“他是我那死鬼男人的兄弟。” 伏虎庆幸自己方才将茶杯放下了。 这年头,谁家没点儿不寻常的故事? 老板娘对这怎么看怎么不齐整的一家见怪不怪,不再多问。 看这家几个男人,要么是老实巴交一看就是乡下来的叔叔,要么是不懂事的半大孩子,要么是好看不中用的小白脸,要么是看着头脑简单的傻大个,只怕家业全得靠眼前的女子撑起来。 念及此,老板娘顿时对她有几分同情和敬意。 老板娘笑得愈加友善道:“大妹子,别急,这雨再下这么一场估计明天就停了,不会耽误您几位赶路的。” 第91章 “那就好,那就好……”段曦宁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什么,段景翊忙叫老板娘去催后厨上菜,阻止自家阿姐继续胡说八道。 等老板娘走远了,段景翊难为情地小声道:“阿姐,你怎么乱说呢?我哪里像你儿子了?” 王禛也压低声音附和:“就是,臣,我也没您这么个侄女啊!” 段曦宁理直气壮低声道:“你们懂什么,出门在外,自然要掩藏身份。” 那些想要窥伺她行踪的人,定然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她会扮寡妇。 又有占便宜的机会,伏虎才不会放过,佯装训斥段景翊,朗声道:“大侄子,怎么跟你娘说话呢?再跟这么没大没小的,当心叔揍你!” 大庭广众之下,段景翊也怕被人看出身份,不敢反驳,狠狠瞪了伏虎一眼。 第51章 替天行道 “其实……”沈渊正要脱口而出的“陛下”及时咽了回去, 语气有些别扭地继续道,“阿姐下回该先同我们商议才是。” 她这一番胡诌实在叫人措手不及,太容易露馅儿了。 “怕什么?”玩笑般地胡说八道一通, 看着他们的反应,段曦宁心情舒畅许多,“万事有我。” 段景翊还沉浸在突然被降了一辈的怨念中, 等菜上齐只闷头扒拉饭菜, 似乎将饭菜当做了悲愤, 通通往肚子里送。 伏虎不甘示弱, 筷子挥得虎虎生风, 也狼吞虎咽起来,还时不时同段景翊抢菜吃。 段曦宁嫌弃地看着争同一只鸡腿的二人:“看你们那吃相, 饿死鬼投胎似的,丢不丢人,老娘饿着你们了?” 伏虎委屈地看她一眼,收敛了一些, 将鸡腿让给了“他大侄子”段景翊。 段景翊朝他哼一声, 夹过鸡腿吃得很香,故意嘚瑟着气他。 王禛和沈渊在一旁不敢多说话, 老老实实地扒拉自己的饭菜,不敢造次, 生怕也被她一通数落。 几人安心用饭, 面上一片祥和,周遭只余其余客人闲谈的嘈杂,以及轻缓悦耳的歌声。 店内人来人往, 似乎都与他们这无关。 沈渊正百无聊赖地听着错了好几个音的琴声,耳边乐声却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极为刺耳的叫骂。 “老子养你个赔钱货一场,你就得听老子的,跟老子回去!” 抬头看去,竟是一个看起来猥琐潦草的男人,冲进来一把扯过先前抱着月琴坐在堂中弹唱的姑娘,粗暴地将人往外拖。 原先散发出悠扬乐声的月琴滚落在地,琴弦也被摔断。 那姑娘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却也撕扯不过,苦苦哀求:“爹,我就在这儿卖艺也能挣到钱的,我不要给刘财主做妾!” “刘财主怎么了?让你去吃香的喝辣的还是害了你不成?不识好歹的东西!”男人声音尖利难听,话语更是不堪入耳,“不想要刘财主你想要甚?想去做窑姐儿不成?” “你在这儿跟窑姐儿似的卖唱卖笑能挣几个钱?少他娘的糊弄老子!赶紧跟老子滚回去!” “我不要,我不要去,求求你,不要把我卖去。” 那姑娘哭着不停挣扎,跪在地上拉着对方胳膊不停祈求,可还是被硬拖着往外走。 拖她的人丝毫不顾及她只是个柔弱的姑娘,像拖麻袋似的用极大的蛮力拉扯,几乎要将她胳膊拽得脱臼了。 见她还在不停挣扎,男人目露凶光,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拖她的动作更加用力:“去你娘的!礼老子都收了,你想让老子得罪刘财主不成?你不去也得去!” “听说那刘财主已经六十多了,能做这姑娘的爷爷了。” “这人我认得,是西坡村的许老二,就是个赌鬼,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赔了个干净,这回竟连亲闺女都想卖?” “这是亲爹吗?居然这么卖闺女?官府不管吗?” “嗐!家务事,官府怎么管?轻不得重不得的。” “是啊,亲爹送女儿去给老头做妾,又不犯王法,官府想管也管不了。” “本来就是个赔钱货,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谁会稀罕?只要不搞出人命,没人会管的。” 满堂食客都在围观,却无人上前,只在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闲言碎语中约莫能猜出来,这男人是那卖唱姑娘的赌鬼爹,平日里就是个混吃等死到处欠债的街头癞子,此番是要将闺女卖给一个一把年纪妻妾成群的老头子做妾。 段景翊心有不忍,小声问段曦宁:“阿姐,这姑娘这么可怜,要不我们帮帮她吧?” 伏虎已是义愤填膺,气冲冲地就想上去揍那地痞一顿,被段曦宁低声冷冷喝止:“坐下,吃你的饭!” 邻桌以叶青锋为首的那几个护卫也看向了段曦宁,只等她一声令下,绝不轻举妄动 伏虎气不过,质问:“你就这么瞅着?” 沈渊觑了段曦宁的脸色,按住了伏虎,小声道:“伏虎,别冲动!” 伏虎气鼓鼓地问:“你也胆小怕事是不是?” 王禛小声安抚:“万一惹来官府,不好收场。” “先静观其变。”沈渊又看了段曦宁一眼,跟着又劝道,“会有办法的,冲动误事。” “许老二,你干什么!”老板娘的一声大喝打破了堂中的窃窃私语,“南枝好好的姑娘,你非要逼死她不成?” “臭婆娘!”许老二不干不净地骂了回去,“老子自己的闺女想怎么样就怎么,你这老女人管得着吗?滚远点儿!” 第92章 老板娘上来就猛地推了他一把,往回拉他手里抓着的姑娘,不甘示弱地骂了回去:“呸!凭你也配做人爹,狗都不会祸害自己亲闺女!” “该死的臭娘们儿!”许老二气急败坏地一把推开老板娘,把她推得摔倒在地,又用更大力气扯着那姑娘往外走,力道大得仿佛能把姑娘的胳膊生生拽下来,“臭丫头,跟老子回去!” 老板娘气得指着他大骂:“杀千刀的,你就不怕遭天谴!” “天谴?”许老二冷笑,“天谴是个什么玩意儿……” 还未说完,他竟脸色僵住,突然倒地不起,抓着那姑娘的胳膊猛然松开,吓得她往后缩了缩,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围观众人皆是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隐隐发觉刚刚好像不知从哪儿吹过一阵风。 一声闷雷响起,让众人不由地抖了抖。 “他这是做坏事被雷劈了吗?” 段景翊略带天真的声音在安静的大堂中响起,带着些许突兀。 又一道雷声炸响,似在佐证他的话。 围观的人面露惊恐,犹疑不定地四处张望,都不由地后退几步,生怕这雷劈自己身上。 段曦宁收回了踢他的脚,凉凉道:“吃你的,话多。” 段景翊不明白她为何好好地踢他,但见她面色不虞,大气不敢出,乖乖地闷头扒拉饭。 感受到她视线扫过,隔壁桌叶青锋及几个护卫,还有方才还义愤填膺要行侠仗义的伏虎、面露不忍的沈渊和王禛,都鹌鹑似的埋头吃饭,不敢吭声。 旁人方才都在看热闹没注意,他们可都看见了,刚刚陛下只隔空一掌打出去,那人就一头栽倒,不知是死是活。 瞪了他们一眼之后,段曦宁露出温柔的笑意起身,一脚让倒地不起的许老二翻了个面,摇摇头啧啧道:“看来是活不成了,老天看不过眼,竟一道闷雷就将人劈死了,现世报啊!” 此言一出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心生忌惮,交头接耳。 扫了一眼围观众人,段曦宁愈加和善,道:“来两位好汉将他扔去乱葬岗吧,就当是日行一善积积阴德,免得哪天被老天爷看不下去也落得如此。” 众人面面相觑,就见她朝天上看了看,又有一道惊雷响起,将众人打醒。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有两名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起身过来抬人,还有一名看起来精得像猴的瘦高男人也跟着一起。 其余人随后作鸟兽散。 那瘦高男人是个碎嘴子,他们抬着人出去没多久,这一条街都知道许老二遭天谴了。 究竟是真是假无人在乎,但坊间百姓都愿意信这个说法。 段曦宁转头去扶推搡时摔倒的老板娘和那卖唱姑娘,询问:“好姐姐,可还好?” 老板娘借力起身,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乱发髻和衣衫,忙去安慰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姑娘,摇摇头道:“多谢,我没事。” 老板娘搂着惊恐未散的姑娘,轻拍着她的背,叹道:“摊上这么个爹,真是造孽!” 那姑娘怯生生地看向段曦宁,细声弱气行礼道谢:“奴家南枝,多谢夫人出手相助。” 段曦宁看向她笑得温和:“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是个好名字。” 南枝腼腆道:“夫人谬赞。” 同老板娘扶着南枝坐下,段曦宁好奇地问:“那真是你亲爹?怎么是这么个玩意儿?” 南枝眸中含泪,带着几分悲愤道:“是。祖父过世后,他愈发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无所顾忌,我唱曲挣的钱也全被他搜刮走了。他还不知足,还要卖了我!” 说到伤心处,南枝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段曦宁温声问:“你家里其他人呢?” 南枝哀哀道:“娘亲总被他打,最后愤而投河了。祖母早年也被他气出一身病,得了场急病去了。原本祖父带着我四处卖唱讨生活,前年祖父也没了。” 段曦宁面露同情,摸了摸腰间想起自己从不带钱,转头看向管钱的王禛,准备叫他拿些银子。 谁料王禛还鹌鹑似的埋头扒饭,不敢抬头,让她不由地在心里骂了一句,吃吃吃就知道吃,一把年纪了就长个吃饭的窟窿,也不怕撑死! 两桌子人竟只有偷偷看她的沈渊大概猜出了她的意思,起身拿了袋银子过来给她。 段曦宁在手里掂了掂,觉着轻重还行,就拉过南枝的手,放在了她手中:“拿着这些钱,你一个孤女生存不易,善自珍重。” 南枝连忙用力推了出去:“夫人为我仗义执言,我不能要夫人的钱!” 段曦宁给她按了回去:“没事,就当是我积德行善。” “真的不用!”南枝怎不都不肯收,死命地把钱往外推,“我自己可以挣钱的!” 沈渊觉着段曦宁约莫是不爱与人这般来回推拒,及时帮腔道:“我阿姐平日里最看不得女子孤苦,最爱仗义疏财,姑娘收下吧,否则会叫她心中难安。姑娘拿着这些钱好好活着,才是不辜负她一番好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扯了扯段曦宁的袖子,说完又朝南枝和老板娘点了点头:“阿姐还未用完饭,便不打扰二位了。” 段曦宁会意,立即起身同他一起回去,忍不住压着声音调侃一句:“阿姐叫得可真顺口,再叫一声听听。” 沈渊耳根一红,有些不自在地小声道:“先,先吃饭,菜都要凉了。” 第93章 第52章 骄阳明媚 入夜, 段曦宁站在楼上,仰头看了看雨幕外黯淡无月的天空,眸色沉沉, 不知在想些什么。 淅淅沥沥的春雨带来的潮湿寒意叫人心里莫名烦躁。 “你,你似乎心绪不佳。”客栈人多眼杂,沈渊不知该如何称呼她, 私下里“阿姐”也不太叫得出口了, 只问, “是因为那位姑娘的事?” 段曦宁扭头瞥了他一眼, 戏谑:“没大没小的, 怎么不叫阿姐了?” 沈渊一噎,旋即大胆揣测:“天下如那位姑娘这般苦命的女子不知凡几, 你却无法全都帮到她们。甚至于对那位姑娘,你也不知该如何相帮,因而觉着心烦。” 正是因为不知如何相助,她只能想到给些银两, 好让那位姑娘能稍稍好过一些。 可她也清楚, 这治标不治本,所以心中烦闷。 “是啊。”段曦宁轻叹一声, 正经了几分,“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其实我无能为力的地方多得很。” “其实, 对这些孤苦女子,甚至对天下人来说,天下太平, 安居乐业,宇内澄清, 不用受战乱之苦,便已经是帮到她们了。”沈渊宽慰道,“你已尽其心,不必如此烦忧。” 他在史书上看过真正的乱世是怎样的。 四海渊黑,中原血红,有生不如无生,为人不若为鬼。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女子若活在这样的乱世,下场可想而知。 能终结乱世,已经是大功德了。 段曦宁笑着打趣:“出来一趟,倒是愈发会说话了。” 沈渊面上闪过一丝赧然,正要说什么,下面院子里一袭素衣从外面进来的南枝就看到了他们,激动地与他们打招呼:“恩人!” 段曦宁随和地问:“南枝姑娘,这是去哪儿了?” “我……”南枝眸色暗了暗,犹豫片刻道,“我去拿草席一卷将他埋了,给他烧了些纸钱,也算是谢他生我一场。” 这是她的私事,段曦宁不欲就此多问,转了话头道:“姑娘以后,可有何打算?” 南枝苦笑:“我不知该如何,总归日子还是要过的。” 段曦宁默然,一时想不到自己能做什么,只有些生硬地安慰:“日子会好起来的,天色不早,你早些歇息。” 南枝客气地施了一礼道:“更深露重,恩人也要珍重自身。” 目视她回房,段曦宁转头看向沈渊,道:“差点儿忘了,白日里用了你的钱,回头让王禛把钱还你。” “不必。”沈渊巴不得能有帮上她忙的时候,赶紧道,“就当是我随你日行一善。” 段曦宁轻笑一声:“好。” 她并未有在长安停留的打算,翌日午后雨停便又准备启程。 段景翊和王禛皆有些遗憾,还以为能在长安城多待几日,没想到又要急匆匆赶路。 “来都来了,不能多在此待些日子吗?”等着护卫套车时,段景翊仍有些不舍,“我都没来过长安,在这儿好好逛逛吧?” 段曦宁无情拒绝:“不行,本来就耽搁了一日,不能再拖了。” 知道自家阿姐向来说一不二,见她又板着脸,段景翊不敢再多说,跑去看叶青锋他们套车,帮着检查行李。 一行人出了长安城,又向西而去,马不停蹄地赶路。 路过一个县城时,段曦宁找了家成衣铺,把自己这副已婚妇人的装扮给卸了,换成了一袭青衣长裙,发髻也换了个简单利落的,活脱脱一副江湖侠女的模样。 路上坐马车坐得实在闷得慌,她难得出来骑了会儿马透透气,便又懒洋洋地钻回了车中,引得伏虎笑话她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被她好一顿臭骂。 沈渊愈加好奇她这一趟到底打算去哪儿,为何如此着急赶路? 若是往常,他定然会直接问她。 可他现下心中有鬼,心虚得紧,什么都未做便已心慌,自然没胆子问。 他脑海里回想着自己对着地理志画的有些粗糙的舆图,想起再往西走有几处兵家必争的城池、关隘,其中定有她真正想去的地方。 看到马车进了凉州城,他开始猜测着这会不会是她真正要去的地方。 毕竟凉州城可是陇右道首府。 听段景翊说,她以前的亲卫虞升卿便在此做观察使,主政陇右道。 或许她有要事要找此人商议。 可到了凉州之后,她又悠闲起来,不似先前匆忙赶路,仿佛是特来此地游山玩水的。 翌日,还带他们出去探访民情。 春日的西北不似江南诗情画意,却别有一番勃勃生机的景象,在和煦的春风中万物生发,欣欣向荣。 小河边、田野上有辛勤劳作的百姓,亦有无忧无虑玩耍的孩童,还有趁着春光明媚出来踏青的少年人,为春日增添了一抹亮色。 凉州的姑娘们热情又大胆,看见喜欢的男子会大方地来送香囊以表爱慕,丝毫不见羞怯忸怩。 或许是解了毒又多番调理的缘故,沈渊个子窜得飞快,身形长开不少,面容轮廓棱角分明,身形较刚来大桓时高大许多,少年稚气渐渐褪去,出去晃一圈定是许多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段曦宁一袭长袍与他两人在河边走了没多久,便有好些大胆活泼的姑娘凑上来要送他香囊,令他不堪其扰。 他本就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做不出下人脸面的举措,客气婉拒的话说得嗓子都要冒烟了。 第94章 段曦宁在一旁看着热闹,因着今日作男子装扮,也收了几个香囊,新鲜得不住称赞这些姑娘的女红漂亮,心灵手巧。 见沈渊避如洪水猛兽,她不由地打趣道:“又不是真的要把你拉去做上门女婿,你来者皆拒,岂不伤姑娘们的芳心,何至于如此无情?” 沈渊一板一眼正色道:“我既无意,哪里好随意收取?平白叫她们误会,才是糟践她们的心意。” 远远地看到河边三五成群嬉闹游玩儿的少女们,他忽而想起在江南,世家大族会在春日里的花朝节为家中适龄女儿行笄礼。 他好奇地问段曦宁:“每年花朝节,武康那边会为家中女儿行笄礼,你的笄礼也在这天吗?” 段曦宁不知他怎的想到她的笄礼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我?” 她及笄已有七八年了,对她来说笄礼实在算不得多重要,猛地有些想不起来:“应该是这天吧,你问这做什么?家中有妹妹今年及笄啊?” 沈渊微笑着摇摇头,只道:“好奇。” 他从未见过如她一般还能上阵杀敌登基称帝的女子,与他往常见过的女子皆是不同。 虽则他平生也没见过多少女子,但所见大多温柔娴淑,端庄有礼,且囿于后宅从不抛头露面。 他忽然很好奇,她的那些属于女子的嘉礼吉日是怎么样的,是否也同那些河边嬉闹的少女一般,有过独属于少女时期的明媚回忆? 还是只被当成男子教养长大? 抑或是,充满杀戮和征伐? 难得他突然问起她的事,段曦宁仔细回想,散步走累了就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河边的青石上。 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她道:“父皇并不懂这些女儿家的事,母后也早早仙逝,我的笄礼是素筠和礼部一同操办的。好像办得挺热闹,各家夫人小姐来了不少,只不过我都不认识。我与姝华……” 突然提起班姝华,她神色一黯,顿了顿,才又继续道:“我们便是那时相识的。尚功局当时还专门打了一套凤纹头面,还有尚服局制的一套大红凤尾宫装,这两年我又长高了些,那裙子不合身,也不知道给放哪儿了。” 沈渊看着她,一时想象不出那会是什么样子,道:“常听你提起先皇,倒未曾听你提起令堂。” “我母后?”段曦宁回忆着那个给了她生命,却在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人,“母后生我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又因生产伤了身子,体弱多病早早过世了。我只记得她是个十分温柔的女子,素筠说我眉眼有些像她。” 提起母亲,段曦宁周身的气场不由地柔和许多,其中夹杂着几分伤感。 很小的时候,她还是由母后教养的。 她记得,母后是个极温柔的女子,永远轻声细语的,哪怕她调皮捣蛋也不会斥责,反而会轻轻揉揉她的脑袋,为她如此活泼好动而开心。 听父皇说,母后年轻时也是个能上阵杀敌的巾帼英雄,后来遭了一系列变故,又接连夭折了两个孩子才性情大变。 她向来就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短暂地伤感了一下,又调侃道:“不说这些了,说来你也有十七了,到该说亲的年纪了,不如改天我让礼部侍郎给你说媒?这家伙最喜欢保媒拉纤儿了。” 听她如是说,沈渊不愿接茬,短暂怔了怔,转而问:“你呢,你以前与人说过亲吗?” 提起亲事,段曦宁不知想到了什么,扬着的嘴角霎时往下垂了垂:“算了,阳光正好,莫说这些糟心的。” 沈渊闻言缄默,立于她身侧,抬头看了看耀眼的日光。 骄阳明媚,谁人堪与之相配呢? 第53章 不知死活 他们这次落脚的是凉州最大的客栈, 地方宽敞,房间也足够,段曦宁极为大方地给每人要了一间客房, 让他们都能安生地歇歇。 入夜,段曦宁同王禛议事出来,敲响了沈渊的房门。 他还没睡, 拿着本随身带出来的书在灯下翻阅, 沐浴过后发丝简单地挽在脑后, 着一件舒适宽松的素衫, 整个人显得有些慵懒。 因为白皙如玉, 他在灯下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光,不似凡尘中人。 抬眸见她过来, 沈渊眸中几丝惊喜和意外,起身同她行礼时,芝兰玉树,长身玉立, 不外如是。 段曦宁愣了愣, 忽然明白掷果盈车、看杀卫玠之类的典故并非夸大其词,而是确有其事。 若是将沈渊拉出去转一圈, 大概也能花果香囊收得满车。 她轻笑着摇摇头,摒弃杂念, 问还端坐看书的人:“怎么, 你打算一晚上不睡啊?” 沈渊对自己怕黑这件事有些赧然,却摇摇头:“这些日子都没工夫看书,想着早些看完。” 他只要想到自己不是一个人, 似乎也并不怕黑了,但心里藏着事一时难眠, 只能看书打发工夫。 段曦宁毫不见外地坐下来,问:“今日,所见如何?” “百姓安居乐业,一片祥和。”沈渊回想道,末了还不忘加一句,“陛下治国有方。” 他们一路走来,所见大多都是百姓耕作之景,凉州更是生机勃勃,倒也算安居乐业,太平无事,盛世之相初现。 “少学马屁功夫。”段曦宁笑斥一句,这才正色道,“百姓所求,不过如此。” 天下百姓所追求的十分简单,不过是食能果腹,衣能蔽体。 至于谁坐天下,谁当皇帝,对他们来说根本无所谓。 第95章 只要坐在上面的人能让他们过太平日子,皇帝是男是女,是圆是扁,姓甚名谁,又有什么差别? “百姓所求……”沈渊沉思,他对朝政并不感兴趣,但也听过“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对此言颇为赞同。 段曦宁看他沉思的模样,又逗他:“现在困了吗?” 沈渊面上一窘,摇摇头:“没有。” 段曦宁看着他若有所思,突然凑近了问:“不如,我今天晚上留下来陪你?” 听得这话,沈渊的心跳莫名地漏了半拍,一时未言,只定定地看着她,就听她笑骂:“你倒真敢想?” 听她是在玩笑,沈渊这才松了口气,忙道:“岂敢,岂敢。” 玩笑过后,段曦宁又正色道:“先前叫你自己对着地理志画舆图,如何,一路走来可都能对上?” 沈渊谦逊道:“微有瑕疵,大致能对上。” 段曦宁又道:“若是让你窥伺蜀中,对照地理志,可能画出完整的蜀中舆图?” 沈渊终于了然她的目的,但心里没底,只道:“可以一试,只是我未去过蜀地,不知到底与实地吻合几分。” 段曦宁也不强求,点头道:“你尽力一试。” 沈渊应下:“是。” “早些休息,明早再做打算。”段曦宁丢下这么一句便起身出去。 沈渊送她出去,回身抬眸看着窗外微凉的月色,若有所思。 凉州…… 凉州往西是西域,往南是蜀地,往北有北狄、回纥等蛮族,不管去哪儿,梁国和大桓的人都很难再找到他了。 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 天下之大,自有容身之处。 翌日一早,用过早饭之后,段景翊又蹦蹦跳跳地跟着王禛去城外察访。 段曦宁让叶青锋带人随行护卫他们,自己只带着沈渊和伏虎在街上转了一圈,走进了一间胡姬酒肆。 凉州城常有各族人往来,加之段曦宁登基后一改以往贵中华而贱夷狄的观念,视所有臣服大桓者皆为子民,同等待之,又派与她政见相合的虞升卿经营河陇多年。 如今的河陇之地几乎成了大桓最富庶的地方之一,作为陇右首府的凉州城更是繁华如织,街面上有不少胡人开的商铺,各路行人不绝如缕。 胡姬酒肆中的酒皆从西域而来,还有舞乐助兴的胡姬,成了凉州一大名景,游凉州不入胡姬酒肆,枉作此行。 伏虎一进去闻到酒香就走不动道了,若不是收到段曦宁飞来的眼刀,他还真打算在这儿不醉不归。 “阿宁!”段曦宁的视线刚扫视了一圈,就有人笑着来跟她勾肩搭背,“好久不见!” 段曦宁斜了那人一眼,没好气地咬牙低声警告:“虞升卿,拿开你的爪子,不然老子就把它剁了下酒。” “几年不见,还是这么凶!”虞升卿还是不知死活地撩虎须,大概料定她不会大庭广众之下跟他翻脸,依旧搂着她的肩膀朝一个包厢中走去,笑得有几分欠揍,“你舍得让我断手断脚吗?” 段曦宁一时未言,跟着他进了包厢中,抓着那只手一扭,顺脚踹了一下他的腿弯处,将他踹得单膝跪地,斥道:“几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不知死活!” “疼疼疼!”虞升卿被扭得龇牙咧嘴,看向跟着进来的伏虎高声道,“伏虎,你就看着她揍我!” 伏虎在一旁幸灾乐祸:“老虞,你这不是没事儿找抽呢么?” 就知道这家伙靠不住,虞升卿赶紧求饶:“阿宁,好阿宁,我不敢了!” 段曦宁哼了一声放开了他,不跟他多计较。 虞升卿甩了甩手腕,没事儿人一样,端着一派翩翩公子的模样。 看到随后进来的沈渊,他还轻轻挥了挥袖子拂了拂身上莫须有的尘埃,一派谦谦有礼地同他拱手:“想必这便是沈公子了,久仰,在下虞升卿。” 沈渊自是听过他的大名,客气地一揖回礼:“沈渊,见过虞大人。” “请……”虞升卿刚抬手请他入座,就见伏虎都已经喝上了,“哎呀!老虞,你们凉州的酒真香啊!” 虞升卿笑着警告:“再香也别多喝,误了正事,阿宁可要揍你了!” 说着他就往段曦宁跟前凑:“阿宁,要不你别带这酒鬼了,以后我给你做护卫?” “不行!”伏虎立即放下了酒杯,“你咋能抢我的活儿?” 段曦宁嫌弃地扫他一眼:“就你那三脚猫功夫,不知道谁保护谁。” 沈渊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熟稔地嬉笑闲聊,偷偷打量了虞升卿几眼。 此人面如冠玉,身着文士常穿的宽袍大袖,墨发用玉冠高束。 若是不知身份,定会以为他是喜好风雅的文人墨客,看不出他年纪轻轻便已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更看不出来他还曾做过武将。 忽地想起阿翊曾说,他阿姐最喜欢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他们…… 不理会这俩人的玩笑话,段曦宁正色问:“虞升卿,你那瞭望台修得如何了?” “窥视蜀地不成问题。”虞升卿收起一脸玩世不恭,正色几分,“只是有些近,万要提防蜀地冷箭。” 段曦宁倒是不在意:“这些不用操心,军器监专门研制的长弓大弩可都不是吃素的。” 虞升卿拿出了一个可以拉长的圆筒,献宝似的给她:“西域商人那里得来的好东西,叫千里眼,去瞭望台定然有用。” 第96章 段曦宁接过来简单看了看便给了沈渊,吩咐道:“沈渊,明日让伏虎带人同你去鄯州,将你对着地理志画的舆图好生完善。不必心急,尽可能画得详尽些。” 沈渊愣了愣,没想到她会如此安排,接过那千里眼点头应道:“好。” 那一瞬,他竟没由来地失落与恐慌,思绪纷乱。 她没看出来他的打算吗,竟这么放心他和伏虎出去? 还是故意为之? 本想问问她要去哪儿,看了看一旁的虞升卿,他又觉得不妥,敛眸将话噎了回去。 虞升卿错愕:“陛下打算让沈公子去画蜀中舆图?” “不然呢?”段曦宁反问,“要不让你去?” 虞升卿一噎,欲言又止,最终未多说什么,转而笑道:“陛下难得来一趟凉州,不如去府中暂住?” “不用。”段曦宁拒绝道,“有事我私下找你。” 大约是顾及沈渊在场,虞升卿简单地与段曦宁说了些正事,便早早回去了。 伏虎立即撒了欢儿似的,高兴去给自己找酒喝。 今日无事,段曦宁也不拘着他,任他去了。 待他们走了,沈渊并不放心地问:“伏虎同我去鄯州,叶将军要保护伯善先生和阿翊,你身边不留人保护吗?” 段曦宁唇角微扬,自信道:“放心,天底下没人能伤得了我,不必专门保护。” 她虽这样说,沈渊仍旧忍不住叮嘱道:“你要多保重,莫让自己涉险。” “今日怎的如此絮叨?”段曦宁狐疑地看着他,“信不过我的身手?” “自然不是。”沈渊忙辩解道,“出门在外,总是要多加小心。” 段曦宁却道:“该小心的是你。你这三脚猫功夫,伏虎又粗枝大叶,路上当心,遇事先保命再图其他。” “三脚猫功夫”的沈渊一时哑口无言,只好应道:“好。” 第54章 有病吃药 鄯州与凉州骑快马不过半日, 原本段曦宁为了图省事,打算让沈渊和伏虎跟着虞升卿派的人快马加鞭过去。 谁知临走时,沈渊见没有马车, 才清楚她的打算,赶紧说起自己不会骑马的事。 这倒是让段曦宁出乎意料了,她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么大个人了竟然还不会骑马。 从前她只当他没有自己的坐骑, 并未多在意, 今日才知他这是根本不会。 伏虎因为这还好生笑话了他一通。 没办法, 段曦宁只好命人又给他找了来时坐的马车。 段曦宁这次亲自来凉州, 一是为察看新政推行得如何, 二是为了与虞升卿商议防范北狄、回纥,稳定西域, 以及备战伐蜀事宜,为之后真正出兵蜀中做准备。 现下她暂且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到了凉州,便未召诸将前来,只是先独自去虞府先行核查文书账册, 同虞升卿商定完善新政事宜。 明明是在凉州, 她却仿佛回了宣政殿,似乎又过起了每日都看不完奏章的日子, 赶路时的慵懒安逸一扫而空,时常忙得废寝忘食。 这让她不时地再次感叹自己是劳碌命, 难过享福的好日子。 她自己宵衣旰食, 自然也不会让虞升卿多安逸,分给了他不少文书让他跟着一起核查翻阅。 虞升卿知道她的脾性,十分卖力地帮她, 乐在其中。 他已经营河陇多年,对此地尤为熟悉, 但凡段曦宁问起什么皆能对答如流。 虞升卿一直以来都兢兢业业,既是为了自己的抱负和仕途,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凭借政绩调回云京辅政。 他治下的河陇之地本就富庶,新政推行之后更上一层楼,几乎能做整个西北的粮仓。 此地的账册文书也是段曦宁今年看过的最让人舒心的一个。 两人夙兴夜寐了好几日,堆成山的文册似乎终于能看到头了,总算让人心头一松。 虞升卿理好手中文书,状似不经意道:“陛下似乎颇在意那个质子,竟还专门带他来凉州。” 段曦宁翻看着陇西各军镇的公文,头也不抬,只道:“他会画舆图。” 虞升卿却意有所指道:“恐怕在陛下心中,不止会画舆图这一点吧?” 这话听起来怪声怪调的,段曦宁眉头微皱,一抬头,看着他的神情,不知怎的就想到已经有些久远的事。 那年她刚登基,每日忙着与朝臣斗智斗勇,时常披星戴月。 某次踏着月光回寝殿时,突然被他堵在了角落里。 他目光灼灼,尽情地诉说着对她的倾慕,表述着会如何如何对她好。 那一瞬她是发懵的,甚至以为是自己累得失心疯做噩梦了。 她只想过有人会效忠她或是背叛她,从未想过有人会爱慕她,因而心中慌乱极了。 他现在的神情便像极了那时候。 她立即明了,他这犯的是什么病了。 “虞升卿。”她眸色一沉,似乎在渐渐酝酿起一阵飓风,“朕还问当年问过你的那句话,倘若朕是男人,你可敢如此无礼?” 他一怔,自然清楚她问的是当年他将她堵在角落里表露心迹之事。 那时他只以为自己不过是同心爱的姑娘剖白心事,看在她眼里,却是臣子因她是女子而对她不敬。 到底该如何说,她才会明白呢? “陛下!”虞升卿言辞恳切,“臣对陛下,对大桓忠心耿耿,矢志不渝。臣之倾慕,绝非不敬。” 第97章 时过境迁,段曦宁这次却没有像当初那般直接对着他破口大骂,而是沉声问道:“后宫不得干政,你舍得下自己的家族、官位、权力么?” 不等他回答,她就嗤笑一声替他答了:“你舍不下的。你一辈子都为了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习得文武艺,便是为了货与帝王家,你当然舍不下。” “你敢保证,你对朕的人动心以后,不会接着对朕坐的位子动心吗?” “而朕,又怎容得下天有二日,怎容得下二圣临朝?”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这些话。 那时她并没有开窍,并不懂这些事。 初登大位,群狼环伺,正是疑心病最盛之时,因此诸多误解。 可是随着年岁与阅历增长,该明白的,她渐渐都想明白了,便没有那般尖锐。 这些话像是一盆骤然泼过来的冷水,让他倏然清醒,无法再自欺欺人。 他是河东虞氏嫡长子,下一任家主,肩负家族前程,不可能为了一己之情爱抛弃家族,抛却前途,只围着她打转。 他什么都舍不下,什么都想要,注定难以求全。 或许她是对的。 他们如今这样才是最好的。 她是明君,他是忠臣。 他们只会留下君明臣贤的嘉话,一起平靖天下,开拓盛世。 若是为了小情小爱抛却一切在一起,也许等将来某一天,情爱带来的欢愉退却之后,他会埋怨,会不忿,会权欲熏心,生出不该有的悖逆念头。 到那时,他们只会将所有情分消磨殆尽,相看两厌,势如仇敌,彼此面目全非,至死方休。 可他还有一些不甘心,问:“那陛下对沈公子呢?” 段曦宁觉着他总提起沈渊实在不可理喻,淡漠中带着几分不耐烦道:“他自是可用之才。” 可用之才? 他不由地想起年少时她说过的话。 “可用之才,自然是,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难不成留着与自己作对,强敌而伤己?” 看着他漠然的神情,他不由地苦笑:“陛下,当真无心。” “有病吃药,少叽叽歪歪。”段曦宁只觉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合上方才看完的文书,抬脚踩着窗棂飞身离开,只丢下一句,“让人将文书收好。” 沈渊到了鄯州之后,几乎住在了瞭望台上,成日里坐在上面埋首绘制,迫切地想要尽快完成段曦宁要他画的舆图。 他想给她一个完美的交代,不想留有丝毫瑕疵。 这之后,趁机离开,继续往西面走,去看看西域风情、安西更西处,看看许多在书中都未曾见过的世间盛景。 只可惜,哪怕有虞升卿给的千里眼在,他所能看到的依然有限,这些时日下来,其实已经无法再细致了,非人力所能及。 这两日看着手中几乎已无处下笔的舆图,他甚至想就这样交给伏虎,自己找机会离开,一走了之算了。 毕竟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既不像在云京有很多人盯着,又不像在路上时时刻刻都与他们待在一起,她如今也不在跟前,只一个头脑简单好蒙骗的伏虎在。 可他总是在犹豫,总是想把她交给他的事做到最好。 心中总有什么放不下,却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好像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拉着他,让他迟迟不愿离开,画图仿佛也成了留在此地不走的借口。 有时实在不知如何下笔时,他就偷偷望向凉州的方向,不由自主地想,她如今在做什么呢? 她与虞升卿仿佛分外熟稔。 那日在河边说起婚事,她并不愿多提,可他知道,她以前应当是议过亲的,只是不知为何至今仍孑然一身。 若她要议亲,满大桓的青年才俊能配得上她的实属凤毛麟角,或许虞升卿能算上一个。 她自己是如何想的呢? 他胡思乱想着,又努力排除心中杂念,觉得自己这样像极了暗夜中踽踽独行许久的人贪婪地窥视天际透出的一缕阳光。 伏虎大马金刀地坐在矮墙上,喝了一口在鄯州找到的好酒,见他发呆,连叫了他几声问道:“小沈,你都拿着这图在这看了几天,能瞅出花儿来啊?实在没啥画的就别画了。” 沈渊叹了口气,他还是没法儿将最重要的古阴平道和剑门关画完整,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愁得慌啊?”听他又叹气,伏虎将酒壶伸到了他眼前,“来整两口,上好的金徽酒,一醉解千愁。” 沈渊摇摇头:“我不爱饮酒。” “多好的酒,你不喝我喝。”伏虎收回酒壶自己喝了一大口,又问,“你最近咋了,有心事?” “没,没有。”沈渊有些心虚,急忙否认,担心被他看出什么,旋即又面带愁容,欲盖弥彰道,“陛下要的舆图还是未能画好。” “嗐!”伏虎根本没当回事儿,更没看出他几乎掩饰不住的心虚,还觉得他自寻烦恼,指了指他放在桌上的图道,“你这不是画的挺多的,凑合能用就行了,陛下也不是那细致人!” 见他依旧心事重重的,他又笑嘻嘻地问:“行了,别画你这破图了,咱俩上城中转转去?” 来这儿大半个月了,成天就在这破塔上待着,他都快闷死了。 沈渊坐着未动,摇了摇头:“陛下交代的事还未做好。” 第98章 伏虎实在坐不住,下了瞭望台去外面溜达。 沈渊站起来拿着千里眼极目远眺,尝试着能看到更多,身后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画得如何了?” 他的心当即便要跳出来,回头看到段曦宁那张惯常带着浅笑的脸,不知为何,悬浮多日的心似乎终于落到了实处。 那些杂乱的思绪似乎也全都散去了。 他大约明白了,自己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 第55章 才算大人 见他盯着自己愣神, 段曦宁抬手照着他脑门就是一记爆栗:“发什么愣呢?” 摸了摸脑门,回过神来,沈渊有些愧疚道:“毕竟不是实地察看, 能看到的实在有限,很多地方都画不清楚。陛下交代的,我还未做好。” “这种事, 确实是实地看看更好。”段曦宁若有所思, “尤其是阴平道, 不专门走走, 怎知道实际如何?” 沈渊定定地望着她, 等着看她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她却指了指他绘图用的书案吩咐道:“把你这堆乱七八糟的收拾起来。” “好。”沈渊一头雾水地照做, 不知她打算干什么。 刚把东西收好,就被她拎着飞身而下:“走,我们去看看。” 沈渊一头懵,赶紧问:“陛下, 去哪儿?” “你不是实地看看更好吗?”段曦宁说得云淡风轻, “那就去看看。” 还未走远的伏虎赶紧过来问:“陛下,你拉着小沈去哪儿啊?” “去阴平道。”段曦宁飞身上马, 一把将沈渊拉上来坐在她身后,简单吩咐道, “你在这儿守着, 半月内若我们没回来,就去找虞升卿,有事我用海东青给你传信。” 说完她就带着沈渊疾驰而去。 沈渊没想到她这么心血来潮, 说走就走。 那可是蜀地,重兵把守, 一向很难进去,他们就这么直接去? 他赶紧劝道:“陛下,此事得从长计议,贸然前去,怕是危险。” 段曦宁不以为然:“再怎么从长计议也不可能万无一失,反而浪费工夫,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两人走的全是偏僻小路,并不平坦,骏马疾驰,十分颠簸。 沈渊没心思多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快马颠出来了,紧抓着她的衣衫生怕坠马。 路两旁的树在飞快后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不知跑了多久,许是马终于跑累了,飞驰快马终于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总算能让他稍微缓口气了。 段曦宁四处看了一圈问:“你识不识路?” 闻听此言,沈渊不由地发懵:“陛下不认路?” 丝毫不觉着自己不识路有什么丢人的,段曦宁大大咧咧道:“废话,认路我带你干嘛?” “那边。”沈渊左手指了指他们左前方的一条路,提醒道,“再往前只怕就是山林,不宜骑马。” “无妨,到了跟前再说。” 段曦宁猛地拉缰绳继续疾行,差点儿让沈渊从马上闪下来。 没多久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山林,草木茂盛,连人走的小路都没有,大约除了猛兽和猎户,没有人会踏足这里。 两人下马之后,段曦宁拍了拍那匹马,道:“吃点草自己跑回去吧,别跟着了。” 说完她就拎起沈渊朝着密林深处飞身而起,踩着树木枝干如鬼魅般穿行,却在一刻钟之后又停了下来。 她甩了甩自己有些发酸的手腕和五指,长长地喘了几口气。 见此,沈渊以为她伤了手,忙问:“陛下,可有碍?” 段曦宁抬头看了看眼前比自己高大的身形,难怪抓着肩膀拎起来这么费劲儿! 歪头上下看了他半天,她总算想到个省力的姿势,道:“你搂着我。” “啊?”沈渊以为自己听错了,根本没敢动。 段曦宁嫌他磨唧,直接一手勾过他的腰,足尖点地,几步借力飞身而起,继续穿行。 他肩虽宽,抓着费力,腰却颇为纤细,揽起来倒是省劲些,也让她使力更顺手。 沈渊只觉得腰间的胳膊灼得发烫,似是有一团火蔓延开来,烧得他满脸通红,僵着一动不敢动。 他想要专注地目视前方,紧挨着她的那一侧身体却如火燎原,不断侵扰他的神思,让他不由自主地偷瞧她专注的侧颜。 段曦宁倒是不知他这些杂乱的心思,穿过那片密林后在树木稀疏处停了下来,皱眉道:“没有别的路口了吗?这种林子实在不宜行军。” 沈渊不敢与她对视,将自己先前画的舆图拿出来,指了指一个地方:“我们进来的地方向西三十里,较为宽敞,只是要绕些远路。” “那就好。”段曦宁点点头,一把捞过他继续飞身向前。 阴平古道多崇山峻岭、悬崖峭壁,根本看不见什么人,惟有绵延无尽的险路让人望而生畏。 两人如飞鸟一般越过几重山峦,视野开阔些之后,段曦宁又将沈渊放了下来,叉着腰喘着粗气道:“我没力气了,靠腿走吧,赶紧拿你那图出来对对。” “好。”沈渊耳根的红晕一路上就没散过,闻言赶紧低头拿图,生怕被她看到自己的异样。 他们走的都是人迹罕至的路,倒是不用担心蜀地的人会发现,但食宿却成了问题,只怕得风餐露宿。 这时沈渊才察觉,她似乎不完全是心血来潮。 第99章 起码她带的武器不少,甚至还随身带着盐。 不止如此,她还带着碳条和白绢供他随时画图。 吃的基本都是她现打现烤的猎物,一天三顿,顿顿吃肉,吃得向来不挑食的他有些反胃。 这倒也罢,总归饿不着便是。 晚上睡觉才叫吓人,就一个简易的木棚子,甚至还能听见狼嚎声。 “陛下,我们,我们就睡这儿吗?” 看着那用干草枯枝胡乱搭起来的,像他们路上见过的农户养鸡用的棚子,沈渊难以置信地问。 “不然呢?”段曦宁已经躺下,从棚子里伸出个脑袋反问,“总不能直接躺地上。” 这不差不多吗? 他默默地想着,看她已经打算睡了,仍有些犹豫,总共这么大点儿地方,和她在一个棚子里吗? 看他还磨蹭呢,她不耐烦道:“麻利点儿,还等着我请你啊?” “这……”沈渊迟疑,“陛下,男女授受不亲,我们……” “你个小孩儿家家的事儿怎么这么多!”段曦宁眉头微皱,“我懒得给你另外搭棚子了,就这么凑合,明天早起赶路就拆了。” 沈渊磨磨蹭蹭地坐下,就见她还往旁边稍稍挪了一点给他腾地方。 怕她再说他,只好小心翼翼地在她旁边躺下。 她就在他旁边,甚至仿佛能察觉到她的心跳,她的气息亦盈满他的鼻息,引得他的心仿佛有山间小鹿闯了进来。 努力想压下擂鼓般的心,生怕被她发觉,他好奇地小声问:“陛下,你以前,经常睡这种棚子吗?” “以前在军中临时驻扎的时候经常搭这个。”段曦宁翻了个身面对着他,“顾不上搭就直接躺野地里,没那么讲究。” 猛然对上她近在咫尺的脸,他的心愈发乱了起来难以平复,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又问:“那,那陛下也,也会这样与旁人凑合吗?比如……虞大人他们。” 他越说越小声,心虚得害怕被她发觉自己隐秘的心思。 话音一落,却听得她嗤笑一声,开始数落起来:“拉倒吧,虞升卿穷讲究的毛病比你还多,我才不跟他凑合!” “还有伏虎,行军的时候老一身臭汗,难闻死了。” “贺兰辛倒是毛病少点儿,但他手脚勤快,搭棚子能多搭一个,不用凑合。” 说着她脸上更嫌弃道:“还有顾聿衡,那才叫一个事儿多,行军打仗还一副贵公子做派,毛病!知道的是去打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迎亲去!” “顾聿衡?”沈渊好奇,“是……顾将军家的公子?” 他对大桓的满朝文武倒是有了几分了解,知道她提起的这位顾安之顾大将军与大桓先皇亲如手足,曾跟随起兵,为大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亦得段曦宁敬重。 与他相熟的那几个年轻人,个个都对顾安之将军十分钦佩。 云京的书局里面还摆放着不少他亲自撰写的兵书,但凡武将几乎都读过。 沈渊倒没想到,她会对顾将军家的公子颇有微词。 “顾安之家的老幺。”段曦宁脸上的嫌弃之色更浓,“行军打仗还要带着厨子小厮专门伺候他,要不是父皇不许在军中狎戏女子,我看他还想带几个姑娘作陪。” 不了解的人,沈渊也不好多非议,只道:“这位顾公子倒是与众不同。” 段曦宁想起了什么,哼了一句:“与众不同地讨人厌。” 沈渊好奇:“这位顾公子,与陛下有过节?” 她寻常总是带着三分笑,似乎跟谁都能和和气气地说几句话。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将对一个人的厌恶表现得如此明显。 “过节大了。”段曦宁哼了一声,想起一些糟心事就烦得很,没打算继续多说什么,“小孩子家家的,别瞎打听。” 一听她又说他是孩子,沈渊小声反驳:“陛下,我不是小孩子了。” 段曦宁轻飘飘地提醒:“我登基的时候,你跟现在的翊儿差不多大。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小孩子。” 一下就将他堵得哑口无言。 六岁的差距,确实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在她眼里,他可不就是如段景翊一般的孩子吗? 沈渊忽地有些惆怅和委屈,又不是他自己想要晚生六年的。 他为何不能早生几年,与她一般大,或是再比她大一些呢? 那样或许就不会总被她当孩子看待了。 他有些怅然问:“陛下,在你心里,我什么时候才算大人呢?” 第56章 有惊无险 这个段曦宁倒是没想过。 好像比她年纪小的人, 即便是伏虎那个大块头,她也总是当成小孩儿,哪怕伏虎早就长得比她又高又壮了。 回答不上来, 她便调侃:“这么想当大人,是想娶媳妇儿了?” 抬眼撞进她带着笑意的双眸,他不知想到了什么, 莫名有些不自在, 忙否认:“没, 没有。” “安安心心做小孩子有什么不好。”段曦宁转身仰躺着, 枕着自己一只手, 莫名有几分怀念,“什么都不必多想, 万事都有大人顶着。” 看着她颇有些怀念的神情,他约摸能猜出来,她小时候过得是很开心的,先皇一定对她很好。 但他一点儿都不想做小孩子, 不想经历小时候经历的事, 更不想回到没有遇见她的时候。 第100章 他道:“没有人会永远做小孩子。” 她听了,先是一愣, 随即一笑:“是啊。” 那笑容很淡,像是专门扯出来的, 轻轻浅浅的, 却很容易牵动旁人思绪。 沈渊好奇地问:“陛下的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小时候……”段曦宁出神,似乎是在回忆很久远的时候的事情, “我小时候偶尔会偷偷跟着贺兰辛他们出去玩儿。” “南市有家羊肉汤,味道极好, 我到现在都忘不了。跟它隔了一条街有个卖酒酿圆子的,清甜可口,正合我胃口。还有胡姬酒肆的葡萄酒,琳琅阁漂亮的衣服首饰……” “听虞升卿说,上元节,云京的灯会热闹极了,火树银花不夜天,我竟一次都没看见过。” 她说起来还有几分遗憾。 她从小要学的东西很多,几乎没什么功夫玩闹,因而对这些事记得格外清楚。 说起来,她看似离经叛道,实则却是个极守规矩的皇帝,很能克制一己之私欲,从不为了自己开心私自出宫游玩,但凡出宫必然是有正事要做。 她明白上有所好下必盛焉的道理,就连喜好也不会轻易表露。 偌大的云京城,她住了二十几年,竟从没有痛痛快快地出去逛过。 “我是父皇养大的。”她又道,“我父皇虽戎马半生,看起来十分粗犷,但据他自己说,他年轻时也是个俊美的翩翩少年郎。” “他声音浑厚又好听,会经常给我讲故事,会读兵书给我听,会哄我睡觉。” “他很喜欢夸我,小时候我不管做什么他都能想出夸我的话。” “就算我把他留了许久的美须髯拔了,他还能夸我力气大,是个武学奇才。” 她说着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意。 沈渊听得极认真,也跟着她勾起嘴角:“真好。” “你呢?”说完,段曦宁反问,“你小时候过得怎么样?你书读得好,先生一定很喜欢你吧?” “我……”沈渊扬起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垂下,染上了几分落寞,“我书读得怎么样,约莫是没什么人在意的。” 看着他失落的神情,她心底莫名流露出几分不忍,轻声道:“会有人在意的。” 她声音很轻,像是拂过他心底的一片羽毛。 沈渊望着她的眼睛,仿佛要陷进那一汪幽潭中。 她打了个哈欠道:“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两人虽挨得近,但都是睡觉规矩的人,倒也井水不犯河水。 段曦宁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梦中,身患重病时日无多的父皇和她出去跑马,二人两骑并立于山顶,远望蜀地。 看着远方巍峨的剑门关,父皇不禁慨叹:“万古不破之险关,我是越不过去了。” “元元,以后你可要替爹爹实现夙愿啊!” 有那么一刻,她知道,她的天要塌了,此后便会天翻地覆。 可是一伸手,什么都抓不住,昏暗的营帐中,她看到了爹爹病逝,看到支撑她世界的那只手倏然垂下。 从此以后,她必须自己顶天立地。 瞬息间,梦境开始变换。 那时她还小,父皇却已生了华发。 她懵懂地被父皇抱在怀里,天真地问:“爹爹,别人家的小孩儿都有那么多兄弟姐妹,为什么咱们家就我一个孩子呢?” 父皇眼中有着年幼的她看不懂的哀伤,嘴角扯了扯,怎么着都没能给自己宝贝女儿扯出个能看的笑容来。 长长叹了口气,他脸上满是怀念和悲伤道:“爹爹本来也有很多孩子的,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要是他们还在的话,老大的孩子也该有我们囡囡大了。” 她天真地问:“那这些哥哥姐姐都去哪儿了呢?” 父皇通红的眼眶满是泪水,带着恨意道:“没了,都没了,都被齐隐帝那个王八蛋害死了!” 忽然,画面又一转。一群官兵涌入一座巍峨的将军府,里里外外包围了全府上下。 带头的人一声令下,府中便哀嚎四起,顷刻间血流成河,翻涌不止,血色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啊!”段曦宁猛然惊醒,浑身冒着冷汗。 听到喊声,沈渊忙凑过来问:“陛下,怎么了?” 看到他,她舒了一口气:“没事。” 见他用衣服兜了好些果子,看起来好像还洗过,便问:“这是哪儿来的?” “我去摘的。”沈渊询问,“不知能不能吃?” 他不想一日三餐顿顿只吃肉,早起见她未醒,就去找了找有什么野果可充饥。 再怎么不懂,他也知野果不能乱吃,有些是有毒的,便带回来给她瞧瞧。 若是其中有能吃,正好做两人朝食。 段曦宁坐了起来,扫了那些果子一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佯装大惊失色:“你怎么能摘这种果子,这都是有剧毒的!” “啊?”沈渊脸色一白,伫立在原地整个人僵住,舍不得扔又不敢碰,不知该如何是好,“那,那该如何?” 慌乱抬头,却见她拿起了一个果子,一口咬了下去,让他都来不及阻拦。 “你……”他赶紧坐下来看她,却见她眉开眼笑,“骗你的!这果子可甜了!” 听到没毒,他这才松了口气。 他们倒也不是要完全地将阴平道走一遍,而是捡几个重要山岭确定一下大致方位,以保证他能画出准确的阴平道路线。 第101章 有她的轻功相助,约摸过去七八日,他便能画得差不多了。 本想着终于能回去了,谁知她还想去探探剑门关。 探阴平道就算了,毕竟崇山峻岭,人烟稀少,可剑门关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蜀中最重要的门户,有重兵把守,还有蜀中第一名将韦玄忠坐镇,贸然前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可她这次固执得很,非要去看看那万古不破之险关的内里详情,让他隐约觉得,探阴平道或许只是幌子,她真正想看的是剑门关。 见她执意要去,他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蜀地百姓着装与大桓并无太大差别,他们混迹其中没什么人发现。 只是剑门关附近惟有些许商贩往来,显得有几分萧条,并没有什么锦绣繁华地的影子。 沈渊担心夜长梦多,一直紧绷着,赶紧见缝插针将剑门关地势记了个大概,竟还顺便学会了几句蜀地方言,能简单地与蜀人说上几句。 段曦宁不怎么能听懂蜀地方言,更学不会,便跟在一旁做哑巴,警惕地观察蜀军布防。 一连几日,两人竟如鱼得水,沈渊也渐渐将剑门关内的地势、布防画了个全,顺利得不可思议。 他们进来时是趁着夜色轻功飞进来的,出去时便也打算趁着黎明前蜀军最为放松时飞出去。 然而老天不会总给他们行方便,这次不巧,刚好在出去时撞上了巡防的蜀军。 段曦宁眼疾手快,迅速拉着他飞身上树,想躲在树上等蜀军过去再走。 许是心慌,沈渊紧张得全身紧绷,一时未站稳,差点儿掉下去,惊动了树下巡视的蜀军。 见行踪暴露,段曦宁当机立断,抓起他就朝一侧山林里面飞身而去。 但镇守剑门关的蜀军可不是吃素的,先前韦玄忠为了防止桓军突袭,在剑门关两侧的山上驻扎了不少士兵,一下子全被惊动了。 漫山遍野的蜀军,浩浩荡荡的,像一片能将他们淹没的汪洋,让人胆寒。 幸而段曦宁轻功快许多,才未一下子落入蜀军陷阱。 大批蜀军气势汹汹地追捕他们,从黎明时分追到日落西山,不将他们拿下不罢休。 眼看段曦宁要力竭,都未能彻底摆脱他们。 逃了近一日,段曦宁早已没什么力气,听着追捕他们的声响似乎稀疏不少,便把沈渊放了下来,两人顺着山路不顾一切向着西北方向拼命奔逃。 连绵山路并非一片坦途,两人越跑越艰难,却不敢停下,生怕一时不慎落入敌手。 终于在翻过一个山坡时,二人体力不支,不慎踩空,双双从陡坡滚落。 陡峭的山坡上碎石遍布,硌得人生疼。 段曦宁咬牙忍着刺痛,反应极快地旋身而起,站定身形,却来不及拉沈渊,眼睁睁看着他还在不停滚落。 她赶紧提气去追,连伸了几回手,终于在他脑袋将要磕到了一块大石头上时拉住了他。 她已脱力,只得拼命拉着他绕过那块大石头,与他一起摔倒在地。 第57章 巧遇故人 实在没什么力气的段曦宁大口喘着粗气, 好生缓了缓,这才赶紧起身去看他:“沈渊,你怎么样?” 早已在滚下来时头破血流、不省人事的沈渊哪里还能应她? 她过去将人拉了起来, 却发现不止头磕破了,他后背似乎伤得也不轻。 看了看滚下来的那个又陡又长的坡,她极为心惊。 见蜀军似乎并未追上来, 她稍稍松了口气, 赶紧扶着他想找地方治伤。 沈渊已长得比她高出一些, 肩亦极宽, 令她无法环住, 扶着颇感吃力,只能搂着他的腰, 使他不至于再摔倒。 短暂昏迷过后,沈渊迷迷糊糊地醒了。 见段曦宁正扶着他走,荒山野岭的,走的极为不易, 也不知她从山坡上下来有没有事。 他扶着她的肩膀, 稍稍稳住自己的身形,使她不那么吃力, 神智有些恍惚,有气无力地轻轻唤了她一声:“阿宁。” 未感受到她微微僵了一瞬, 他又道:“莫管我了, 你先回去吧,别叫我拖了后腿。” “醒了?”段曦宁诧异过后,当即斥道, “别废话,扔了你让你喂狼吗?说好带你全须全尾回去的。” “我……” 沈渊有气无力, 想要自己走,却发现没什么力气,只能依靠着她,微微低头看着吃力扶着他前行的人。 明明她自己都脸色发白即将力竭,却还要带着他这累赘。 他愈加清醒了许多,吃力地问:“我微不足道,贱命一条,陛下万金之躯,何必救我?凭你的本事,能轻易脱身的。” 反正舆图已画好,他只是一个小国质子,即便横死在此,对她来说也无关痛痒,何必非要带他这个累赘呢? 听得此言,段曦宁直皱眉,极不赞同:“说的什么屁话?我带你出来的,就要完好无损地带你回去。” 沈渊默然,听她又郑重其事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绝无卑贱之说。” 这话令他动容,看着她苍白坚毅的脸庞出了神。 她却还安慰他:“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 虽这么说,她也没多少力气了,脚下一个踉跄让他差点栽倒,幸好眼疾手快环住了他的腰。 他亦向前伸手想要扶她,却因没有多少抬手的力气,阴差阳错勾住了她的腰,将她搂在怀里。 第102章 二人皆是一愣。 段曦宁只觉得被他搂着的地方酥酥麻麻的,这种感觉分外奇异,让她略微不自在,想推开他的手在目光触及他的伤势时又停住了。 “沈渊?”她唤了一声无力埋在她肩头的人。 见他不应,她正要将他扶稳,手动了一下却没什么力气,任他抱着,与他相互倚靠着缓缓。 满天繁星如萤火,不若满月明亮,似珠帘玉幕,好似随时会掉下来一颗。 四周极暗,亦极静,他们离得那样近,气息萦绕在一起,似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群山之间仿佛只余他们二人,惟有微凉的山风拂面时,让她真切地觉得自己还活着。 段曦宁累极,已经没有心思再想其他,强行提了几次气,想要扶着沈渊继续走,却仍旧无力,甚至脱力连带着沈渊一起摔倒在地。 沈渊虽昏迷,却仍旧紧紧抱着她不松手。 她就这样闭着眼睛靠着他宽阔的肩膀深吸几口气,隐约仿佛听到了牧童的歌声自远方传来,不知是否是她累极之后的幻觉。 仔细听了好一会儿,那山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背着竹篓,似乎是上山采药的药童。 远远地看见此处有人,他像是见了什么稀罕物似的凑了过来。 段曦宁听得人声,尽量恢复了些力气,心中警惕,吃力地掰开沈渊抱着她的手,从地上爬起来,护在沈渊身侧,防备地看着对方。 那孩子围着他们转了一圈,又凑到了沈渊跟前,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惊奇道:“这个哥哥,长得好像师父啊!” 段曦宁满是戒备暗暗打量了这孩子一番,听他口音不像是蜀人,这才客气有礼地开口:“小兄弟,他从山上摔下来受伤了,可否帮忙救救他?” 那孩子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沈渊,热心肠地帮她将人扶起来,道:“跟我来,我师父会医术,应该能救他!”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沈渊的伤势亦不知如何,得赶紧找大夫看看。 段曦宁权衡片刻,扶着沈渊跟上他,艰难地翻山越岭。 路上,她还不忘套话,很快得知这孩子是随他师父来山中采药的,近几个月暂时隐居在山中一间竹林小院。 他今日为了找一种极珍贵的药跑得远了些,这才摸黑往回赶。 这孩子大概也是个缺心眼儿的,唠唠叨叨的,嘴就没停过,都不需要段曦宁费什么心思,他自己就把老底全揭了。 走了许久,就在段曦宁缓过来的一点体力消耗殆尽,挪动得越来越费劲时,一间小院映入眼帘。 那孩子看到院子开心极了,蹦蹦跳跳地跑进去,喊道:“师父,师父,有个跟你长得很像的哥哥!” 段曦宁赶紧接住被他丢开手的沈渊,差点儿又双双倒地。 “小京墨,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别总一惊一乍的!” 一个儒雅中带着几分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说教着推门而出,拿着手中的书卷敲了敲那孩子的脑袋。 那个叫京墨的孩子急着证明自己的话,拉着他的袖子叫他朝外面看:“师父,我说真的,你看,这个哥哥是不是跟你长得很像!” 儒雅的中年男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仔细端详,手里的书在看清沈渊的脸霎时倏然滑落,眸中满是难以置信:“怎……怎么会……” 看他这反应,京墨得意道:“我没撒谎吧!” 中年人回过神来,像是逃避什么,转身就要往屋中去,被京墨赶紧拉住:“师父,他伤得很重,咱们救救他吧!” “先生留步!”段曦宁见这人出来又回去,赶紧高声请求,“求先生施以援手!” 京墨也赶紧道:“师父,你说过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帮帮他们吧!” 中年人的拳头缓缓握紧,似乎在做什么十分为难的抉择,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吩咐京墨:“让他们进来吧!” 京墨一喜,放下药篓飞快地跑来扶沈渊,对段曦宁道:“哥哥,我师父答应救人了,走吧,我帮你把这个哥哥扶进去吧?” 段曦宁自是不敢将人交给一个孩子,却也没什么力气,同他一道将沈渊扶了进去。 扶着沈渊走了许久的路,她早已力竭,全凭一口气强撑着。 京墨将他们引到了一间放着书和药材的房间,随后那中年人跟了进来,在床边坐下,搭上沈渊的脉搏,转头吩咐京墨:“把我的药箱取来。” 京墨赶紧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抱了个箱子跑了进来,顺手打开放到了一旁问:“师父,拿什么药?” “红瓷瓶,止血的,他头上有伤。”中年人忙吩咐道,“倒些温水来。” “哦。”京墨手脚麻利地将药和水递来。 中年人迅速将沈渊头上的伤处理好,又道:“姑娘,他身上还有些擦伤,不如姑娘暂且回避,容我为他上药?” 她明明穿着男装,他却喊她姑娘。 段曦宁眸色冷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拿过药道:“不用,我来就好。” 那人看向沈渊,视线在他们之间逡巡,询问:“他是你什么人?” 段曦宁看着昏迷不醒的人,脑子因满身疲惫一时没转过来,随口一说:“一个朋友。” “朋友?”中年人眸中有几分疑惑,却并未多问,只关心道,“姑娘可有受伤?” 第103章 段曦宁摇摇头:“没有。” 中年人盯着沈渊看了片刻,转头问:“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段曦宁犹豫了一瞬,道:“我……我姓宁。”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前之人有些熟悉,还有些古怪,不由地警惕起来。 那人问:“宁姑娘可知,男女有别?既只是朋友,怕是由姑娘上药并不方便。” “没什么不便的,我们之间无需回避,他不喜外人触碰。”她瞎话张口就来,“烦请先生和这位小兄弟回避。” 京墨方才听到那人喊她姑娘,大吃一惊,好生打量了她一番:“哥哥,不对,姐姐,你是个姑娘?” “嗯。”段曦宁点头应了一声,重复道,“烦请回避。” 京墨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看到床上的病人,只好先跟着那中年人出去了。 段曦宁将门关好,把药放在一旁,先在沈渊身上摸索了一遍,将他路上画的图和用来画图的素绢及碳条妥善收好,这才放心地掀开他后背的衣服给他上药。 京墨看着紧闭的房门,满脸好奇:“师父,这个姐姐和哥哥,不会就是话本里说的,私奔的苦命鸳鸯吧?” “莫胡说,平白毁人清誉。” 中年人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他的话,本想反驳,却迟疑了。 阿渊怎会和一女子出现在此处呢? 究竟是私奔,还是…… 第58章 生死之交 剑门关内的军府中, 处理了一整日军务的韦玄忠,有些疲惫地任随从为自己卸甲,沉声问:“今日那两人, 可捉住了?” 他是一位七十多岁高龄的老将军,积威甚深,即便英雄迟暮, 在蜀人心中依旧如高山一般伟岸。 随从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忐忑地禀报:“没有, 据山上的守军来报, 那两人向着西北方向逃去, 其中有一人轻功已臻化境,实在难以追上。他们担心桓军有诈, 未敢继续追。” 韦玄忠活动了一下疲累的臂膀,面色紧绷,沧桑冷厉的眸中闪过诧异:“轻功极好?” “是。”随从点点头,“带兵追击的副将说, 那人犹如清风拂过, 悄无声息身手亦是极为灵活,若非同行之人不慎发出声响, 根本难以发现。此人带着另一人却仍旧像鹰隼一般飞速略过,快得难以抓住。” “那女娃娃手下竟有如此高手?”韦玄忠双目微眯, 不停思索着, “会是何人呢?竟有这么大胆子,敢擅闯我剑门关。” 见他深思,随从不敢出言打扰, 小心地扶他坐下,给他沏了热茶, 侍立在一旁,随时听他吩咐。 韦玄忠迟迟不语,在脑海中将自己所知的桓朝高手反复想了一遍,许久才低声道:“那女娃娃,倒是有这弥天大勇。” 听他语气中多有赞赏,随从甚至以为听错了,就听他继续道:“若真是她,那可就不能当普通探子就这么算了。此女,是为劲敌。” 随从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女娃娃”就是桓朝那位女皇。 自当年韦玄忠击退桓朝先帝之后,他便一直将继位的这位女皇视为大敌,未曾有一日松懈。有不少武将背后嘲笑他已是英雄迟暮,竟连个黄毛丫头都忌惮。 前年那女皇带兵灭了荆国、南汉,收服梁国时,韦玄忠便加紧练兵,将剑门关把守得愈发严密了。 随从同那些人一样,打心眼儿里觉得一个女人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桓朝以女子为帝,逆天而行,阴阳颠倒,如此荒唐,必不得长久。 可他极为崇敬韦玄忠老将军,在他心中,韦老将军就是蜀地的守护神,只要有他在,蜀地便是最为安稳的天府之国、世外桃源。 能让韦老将军如临大敌之人,或许,并不简单? 他实在想不出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到底有什么厉害的地方能值得忌惮? 他问:“将军是否杯弓蛇影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桓朝的女皇不老老实实地在她的皇宫里待着,一介女子,哪儿来的胆子敢来刺探剑门关?” “鼠目寸光!”韦玄忠重重地哼了一声,呵斥道,“为将者切不可轻敌!” 随从虽心中狐疑,总觉得这女皇的事迹听起来夸大许多,但见韦玄忠发怒,不敢再有异议,静静地听他吩咐。 韦玄忠端坐上首,打开舆图思索良久,猜测道:“以其逃离方向来看,此人闯入蜀地是为探阴平道,那女娃娃想学邓艾。” 随从疑惑:“探阴平道不去江油关,来剑门关做什么?” “或许是探完阴平道之后,又想刺探剑门关虚实。”韦玄忠闭目沉思良久,好一会才睁开双眼,眸中杀意尽显,“不管此人到底是谁,绝不可留,否则我蜀地危矣。” 闻言随从有些为难:“那人定然已回到了大桓,我们的兵马只怕很难进入。” 韦玄忠盯着舆图西北角看了许久,道:“山路险峻,人力有限,约莫还在山中,未到大桓州郡。给寒武门去信,让他们派武功最高的杀手,务必一击致命!” 蜀地寒武门有着极为精锐的杀手,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前些年因仰慕老将军英名,甘愿为其所用。 韦玄忠一向光明磊落,从不做这暗地杀人的勾当,还未曾让寒武门替他做过什么事、杀过什么人。 随从心下一惊,未曾想到他会如此重视,又见他拿出了一幅画像,画中是一个甲胄在身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的女子。 第104章 随从正揣测此人身份,便听韦玄忠吩咐道:“此人便是那大桓女皇,叫他们照着画像搜寻,无论如何,若来者是她,绝不能让她活着回到云京。若能取其性命,桓朝必乱,蜀地至少二十年无忧。” 明白此事要紧,随从立即领命,不敢懈怠。 为求稳妥,他火速飞鸽传书之后,又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前去送信。 沈渊醒来时,晨曦刚刚撒下。 意识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他警惕地坐了起来,就看到趴在床边的段曦宁。 见她在,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她的睡颜。 她似乎困极了,睡得有些沉,并未被他的动静吵醒。 担心她睡得不舒服,他想要让她到床上睡,却有几分虚弱,怕是抱不动她,不敢惊扰。 沈渊静静坐着,难得能与她这样相处,出神地看着熟睡的她,怎么都挪不开眼。 他竟异想天开地想,若是能长长久久地与她这般待着,便是让他去死也甘之如饴。 其实,他腿脚未伤,头虽还在发蒙且隐隐作痛,却并无大碍,若是趁此机会抛下她离开,轻而易举。 不知为何,此刻他却极不舍,一步都挪不动。 长久以来,他迷惘也好,逃避也罢,归根结底是觉着自己身若浮萍,想寻找心之所向。 现下他似乎明白了。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段曦宁不知何时醒了,见他盯着自己出神,抬头盯了回去。 不得不说,沈渊确实是谪仙般的翩翩公子,即便是缠着一条包裹伤口的白布,也不显狼狈滑稽,反而气质高华,仍旧赏心悦目。 意识到她醒了,他才回过神来,忙问:“可有不适?” 她托腮笑道:“本来不舒服,沈公子养眼,将我的不适都驱散了。” “莫要玩笑。”被她逗得一时语塞,他哽了哽,耳根微红,佯装板着脸说了这么一句。 随后想起了什么,他赶紧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想到救他们的人,她眉头微挑,道:“被一对师徒救了。” “还好。”他松了一口气,起身将床铺让开,“你安心再睡一会儿吧。” “别了。”她上下扫了他一眼,起身盯着他额头上隐隐渗血的白布,“你伤得不轻,乖乖躺着吧。” “我……”沈渊顿了顿,“我没事。” “没看出来你这么细皮嫩肉的也能这么皮实啊!”她玩笑一句,起身凑到了他眼前问,“真没事?” “真,真的。”她猛地蹭这么近,他话都要说不利索了,明明满不自在,却像被人定住一般,就这样直直与她对视着。 “给我看看。”她竟直接来掀他衣服,吓得他急忙躲开:“不必,真的没事。” 见他躲闪,她收回了手,故作不满:“扭捏个什么劲儿,你身上的伤口可是我包扎的。” “这……”沈渊没想到她会纡尊降贵做到这个地步,一时不知该谢她,还是该因男女授受不亲而赧然。 眼见他又要作揖道谢,她赶紧抬手制止:“诶,别来这套!怎么说咱俩这次也算经历过生死了,给你治点小伤,举手之劳。” 沈渊愣了一瞬,半开玩笑地问:“那我们这算生死之交了吗?” 两人正说着话,京墨就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粥进来了:“哥哥姐姐,听着你们醒了,特意给你们留的粥,来趁热吃。” 放下手中的托盘,他还偷偷打量着两人,小声道:“哥哥,姐姐,你们放心,在这里没人会阻止你们在一起的。” 段曦宁一头雾水:“什么在一起?” 沈渊却立即明了他的意思,忙反驳:“小兄弟,你误会了,我们不是出奔,只是有要事在身。” 说着他赶紧觑了一眼段曦宁的脸色,担心她会不悦。 段曦宁并未没想那么多,而是看到进来的京墨,突然想到。当时遇见他时,他曾说沈渊长得很像他师父。 对啊,她说那个人怎么总觉得很眼熟,原来是与沈渊相像。 回过神来,她看京墨还在屋子里里杵着,立即撵人:“小兄弟,我有话与他说,请你回避。” 京墨对他们两人好奇极了,不太愿意出去,问:“有什么话我不能听听吗?” 段曦宁脸冷了几分,反问:“你说呢?” 她冷脸的时候,就连满朝文武都能吓得忐忑不已,别说吓唬一个孩子了。 京墨不情不愿地出去,心中有些幻灭。 话本上不是说,与爱人私奔的姑娘都是温柔如水或是热情似火的吗? 怎么这个姐姐这么凶! 段曦宁才不管他想什么,等他出去,转而问:“沈渊,你们家有没有什么人,同你长得很像?” 沈渊眸色有几分黯然地摇摇头,正是因为他与父王,与那些兄弟叔伯,甚至与一母同胞的兄长都长得不太像,所以才从小到大都被骂孽种。 她道:“这小孩儿的师父,与你长得很像,一会儿你要不出去看看,是不是你的旧识?” 沈渊疑惑不解,从小到大他认识的人轻易便能数清,怎么会在这荒山野岭中有什么旧识? 想到这种事她不会信口胡诌,他点点头:“好,一会儿我出去看看,你好好休息。” 她不再多说,递给他一碗粥:“喝吧,休息好了我们得赶紧回去了,免得夜长梦多。” 第105章 说着她将自己手中的粥一口干,没骨头似的往床上一瘫:“我再睡会儿,等我起来咱再商量怎么回去。” “好。”他起身坐在了不远处的桌子旁,斯文秀气地将粥喝完。 见她睡着了,他心中疑虑,放下碗,起身出去。 看到门外不远处的人,他明了,这约摸就是京墨的师父,便同他道谢:“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中年人一直站在檐下,远眺群山,神情恍惚,似乎在怀念什么,听他说话才转过身来,出神地看着眼前同自己客气的人。 他一直不说话,还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让沈渊觉得有些奇怪,正要说些什么,便听他问:“阿渊,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第59章 够可怜的 沈渊抬头, 看着对方有些熟悉的脸,有些迷茫,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在何处见过此人, 只好询问:“我与先生,是旧识?” “嗯。”中年人看向他的眸中有几分希冀,又带着些许忐忑, 见他好似不记得自己, 不免有些失落。 沈渊盯着他看了半晌, 将自己记事起见过的所有人都回想了一遍, 好一会儿, 终于豁然开朗,却又不敢相信地轻唤:“大伯父?” 他记性向来很好, 隐约记起眼前之人仿佛是那年母后忌日时曾来祭拜的大伯父,世人景仰的竟陵先生,沈铎。 对方眸色暗了暗,随即又露出淡淡的笑意:“不错, 是我, 你还记得我。” “您怎会在此?” 沈渊对这位大伯父印象实在很浅,只知对方隐居深山不问世事, 却没想到会在此遇见。 “四海为家罢了。”沈铎淡然一笑,“倒是有缘, 能遇上你。” 得他援手, 沈渊自是十分感激,抬手见礼:“幸有伯父施以援手,多谢。” 沈铎试探着问:“那位姑娘是怎么回事?” 他一看阿渊便知他心性纯良, 克己复礼,做不出无媒无聘便与人私奔这样出格的事。 可阿渊本该在云京, 却与一位姑娘出现在这里…… 听他问起段曦宁,沈渊不会撒谎,也不敢说实话,含糊其辞道:“是一位朋友。” 怕他再深问,沈渊赶紧岔开话头:“伯父为何隐姓埋名,再不回武康?” “自是有不能回去的缘由。”沈铎并不打算多说,只是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么?听你兄长说,你被送去了大桓。在大桓可有受什么为难?” “我在大桓一切安好。”沈渊眸色平静,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笑意,说着便意识到什么,笑意转为诧异,“您一直都在与兄长书信往来?” “嗯。”沈铎应了一声,看向他的眸中多有感慨。 这些年,他只是从沈鸿来信中的只言片语知道眼前这个孩子的情形。 知道他喜好读书,性子孤僻,不爱出门,体弱多病。 今日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这个孩子,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早已长大了。 沈渊有几分疑惑,他先前帮段曦宁问这位大伯父的下落时,兄长分明说两人许久未有往来了。 心中思虑着,便听沈铎又问:“你不是在桓都云京么,怎么会与这位姑娘在此?” “我……”沈渊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说,又不敢泄露段曦宁的身份,“出了一些事,我们才会……” 见他如此,沈铎倒是没多追问,却道:“既不在云京了,不如跟着伯父如何?我在西域还有些许产业,总能护你周全。” “不……”沈渊下意识地拒绝,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委婉了一些,“我,我有自己要做的事,还是不叨扰伯父了。” 沈铎也不逼他,点点头,给了他一枚玉佩,叮嘱:“若遇到事,尽可以寻我。” “无功不受禄,怎好随意要伯父的东西?”沈渊急忙推拒,怕他再多问什么,转身朝段曦宁所在的房间内走去,“伯父,时辰不早了,我去看看她醒了没有。” 沈铎见他不愿要,不好强迫,无奈收回。 看着他推门进了房间,沈铎久久不愿收回那有几分贪恋的视线,不知过了多久,才扭头看向了林间斑驳的阳光,面上既无奈,又有一丝欣慰。 阿瑛,这个孩子长得很好。 像我,也像你。 沈渊神思不属地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段曦宁,心里才有几分踏实。 怎么会遇到大伯父呢? 大伯父好似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似乎对他过于热情了。 明明他总共没见过这位伯父几面,与他并不相熟。 此刻他盼着她能早点醒,他有许多话想和她说。 可她这次过于能睡了,竟睡到了日落西山,叫他担心她是不是受了什么伤。 等段曦宁醒来,看见床边端坐的人,再看看暗下来的天色,问:“什么时辰了?” “约摸到申时末了。”沈渊回了一句,开始吞吞吐吐起来,“阿宁,我……他……” 见他如此吞吞吐吐的,她有些纳闷儿:“你想说什么?” 沈渊犹豫了一下,如实道:“那个人,是我大伯父。” “你大伯父?”她刚醒来,脑子里还一片混沌,冷静了片刻方才了然,“没想到他竟藏在此处,难怪在梁国找不见。” 沈渊接着询问:“你还要找他吗?” “那你呢?”她忽然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问,“你还想离开吗?” 第106章 “我……” 沈渊目瞪口呆,竟没想到她会看穿他的心思,顿时不知所措,想要辩解又不知说什么,面上竟露出几分羞愧的神色。 段曦宁视线紧锁着他,叫他无处遁形。 见他久久不语,她又道:“雏凤清于老凤声,比起他,我更想你留在大桓。” 像是没想到他会说这些,他错愕地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好一会儿,才低缓而又郑重其事道:“阿宁,我不会背弃你的。” 说完他便显露出几分赧然,担心她又与他玩笑,起身就要出去,嘴里还念叨着:“睡这么久,你定是饿了吧,我去看看……” 她笑着看他颇为慌不择路的身影,怎么会有这样心思单纯,什么都写在脸上,还这么容易害羞的人? 沈渊刚迈出两步,眼前阵阵发黑,身形摇摇晃晃的。 她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扶住他:“你怎么了?” “我……”他还没说出来,便栽倒在她怀里。 她吓了一跳,轻呼:“沈渊!醒醒!” 沈铎听到这声惊呼,赶紧闯了进来:“阿渊怎么了?” 见此情形,他赶紧扶沈渊躺下,探他的脉搏,又叫京墨拿了药箱过来。 段曦宁忙问:“他怎么了?” 沈铎道:“伤到了头,应是瘀血未散,服了药便好。” 闻此,她这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似是担心沈渊,沈铎一直在床边守着,没有出去的意思。 段曦宁的视线饶有兴味地在他和沈渊之间逡巡,猛然想到以前看到的一些野史秘闻,眸中打量愈浓。 以前想不通的一些事,忽然便能想通了。 好一会儿,她突然听到一句:“女皇陛下。” 段曦宁先是一愣,冷笑:“沈先生好眼力。” “阿渊一向克己复礼,又是质子,轻易出不得云京。突然与女子出现在此,除了女皇陛下,在下想不到旁人。”沈铎缓缓道,“大概没人能想到,大桓的女皇陛下,会纡尊降贵亲临深山之中。” 段曦宁仍旧带着一如往常浅笑,说出的话却堪称尖刻:“旁人也想不到,天下士人皆崇敬的竟陵先生,会躲在深山中做缩头乌龟,连亲骨肉都不敢认。” 沈铎脸色倏然沉了下来,眸色幽深,透着薄怒:“女皇陛下,慎言。” “几句实话不敢听吗?”段曦宁冷哼,话语愈发不客气,“他在梁宫人人可欺,难听的话不知有多少。你一句刺耳的都听不得,他可听了十几年。” “怎么会……”沈铎愕然,难以置信,“阿鸿从未与我说过。” 段曦宁愈加不留情面地讥讽:“呵,沈鸿若与你说了,你还会乖乖为他所用吗?指望别人给你养儿子,你可真有本事!” 沈铎依旧不愿相信,反驳:“那可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天家无父子,又哪里会有兄弟?何况还是异父兄弟。”段曦宁冷嗤,“朕以为,只有沈渊年纪小见的世面少,才会如此天真,竟没想到先生一把年纪亦是如此。这算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吗?” 沈铎恼怒之下反唇相讥:“女皇陛下不惮以恶意揣测旁人,那您呢?不也是对阿渊极尽利用吗?” 段曦宁不屑地一笑:“论利用,朕与先生相较,甘拜下风。若是他知道,自己是……” “莫要叫他知道!”沈铎急急忙忙开口打断,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慌乱,“莫叫他知道,他受不了的。” 段曦宁冷眼扫过:“沈先生既没这个心,就接着与他做陌路人,别自作多情。” 她不愿他知道自己不堪的身世。 父母辈的恩怨,凭什么叫最无辜的他背负呢? 沈渊看似满腹经纶,实则心思单纯得紧,不该沾染这些不堪。 既到了大桓,梁国旧事当与他再没有任何关系。 “我……”沈铎显露出几分颓然,“我只愿他一世安稳,只是……” 他忽地抬头质问:“女皇陛下能让他安稳么?” 段曦宁冷哼一声反问:“朕天下都安得,如何安不得一人?” “陛下富有四海,天下尽在毂中。”他冷声道,“可阿渊心性纯良,陛下还是莫随意践踏他的心意。” 这话听得段曦宁莫名其妙,斥道:“不知所谓!” 沈铎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得床上传来微弱的声音:“阿宁……” 两人皆屏住了呼吸,不再多说。 段曦宁赶紧坐到他身边问:“你醒了?” 却听到他又叫了一声:“阿宁,当心……” 看来似乎是梦魇了,两人皆是眸中泛冷地相视一眼,齐齐松了一口气。 段曦宁握着沈渊的手,轻声安抚道:“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说完她扭头看了沈铎一眼,冷冷道:“先生请回吧,我会看顾好他,明日待他醒来我们就离开。见过我们的事,莫与旁人说。” 沈铎不舍地看着昏迷的沈渊,挽留的话却始终说不出来,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起身离开。 借着撒下的月光,段曦宁看着床上的人,不禁摇头啧啧:“你也真够可怜的!摊上的都什么玩意儿!” 第60章 不自量力 沈渊再次醒来已是天方破晓, 些微的亮光透过窗棂,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好似还松了一口气:“你可算醒了。” 他有几分迷茫:“我这是怎么了?” 第107章 段曦宁温声道:“先前从山上滚下来的时候, 你磕到了脑袋,瘀血未散,才会昏倒。” 沈渊揉了揉脑袋, 坐起身来, 看着窗外半亮不亮的天色问:“我昏迷了多久?” “一晚上。”段曦宁道, “拂晓了, 我们正好上路。” “现在就走?”沈渊诧异, “怎么这么急?” 段曦宁挑眉问:“怎么,舍不得你大伯父?” “倒也不是。” 他与大伯父本也不算熟悉, 萍水相逢尔,且大伯父还有些古怪,他不愿过多相处。 他只是觉得,她似乎过于着急走了。 “早些回到凉州才安心。”段曦宁又解释道, “这会儿伏虎和虞升卿怕是已经在找我们了, 再不回去要出乱子。韦玄忠可不是草包,万一被他猜出来是我, 定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的。” 出来时本就跟伏虎说好半月之后,出了这个差池, 又耽误了一日, 这会儿恐怕伏虎与虞升卿已经带兵出来寻他们了。 而且,倘若她是韦玄忠,这会儿定然宁可错杀, 绝不放过。 此处到底还是离得蜀地太近,沈铎是敌是友也不好说, 还是走为上策。 沈渊起身下床,将睡过的床铺收拾齐整,又问:“我们就这样一走了之?” 不告而别,是否有些失礼? “不然呢?”段曦宁眉头一挑,故意问,“要不学曹孟德杀吕伯奢之故事,恩将仇报把他们通通都宰了?” “……”倒也不必做这么绝。 沈渊不再多言,将东西都收拾好,同她一起离开。 凌晨的天地安静极了,只偶尔能听见几声鸟鸣。 大概怕他又突然昏倒,她一直抓着他的胳膊,以便能随时扶着他。 沈渊低头看着胳膊上被她抓着的地方,只觉得暖意极盛,分外安心。 他们走出小院,暗处的一个身影才缓缓走出来,目送他们离开,直到在院门口都看不见人影,还依旧伫立在那儿。 京墨仰头问:“师父,你是舍不得那个漂亮的哥哥吗?” 沈铎眸中有几分落寞道:“舍得,与不舍得,又能如何?” 终归是他一辈子都对不起这个孩子,或许不见,才是最好。 昨日好好睡了一觉,段曦宁彻底恢复了精力,干脆接着用轻功带着沈渊飞速赶路。 穿过一片树林时,她刚踩着一棵树借力飞身而起,迎面便飞来几支利箭。 她眼疾手快,迅速将那几支利箭踢开,带着沈渊稳稳落地。 接连躲过几支箭之后,段曦宁一把将沈渊推进了一处灌木从:“怕是来者不善,躲好!” “留给你防身。” 随后段曦宁就从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扔给他,再次飞身而起,掌风极盛,将再次迎来的箭雨全部打了回去。 沈渊那句“多加小心”都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见此情形不敢乱动,握紧了手中之剑,又往灌木丛中缩了缩,生怕拖了她的后腿。 他提心吊胆地看着她身形如鬼魅般穿梭林间,所过之处刮起一阵旋风,卷起片片绿叶。 那绿叶如利刃一般,被她迅疾地打了出去,随后密林深处便传来几声惨叫。 他曾在书上看到过,世上有绝顶高手,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草木竹石均可为剑。 以前看到这句话时,他还当是妄言,未曾料到今日竟能亲眼得见。 那个平日里总是漫不经心,嘴角含笑,一身慵懒之气的陛下,此刻像变了一个人,凛然立于树梢,仿佛睥睨天下的绝世高人。 几支冷箭再次朝她袭来,都被她随手一挥,轻而易举地打落。 她巍然屹立于枝头,冷冷道:“何处宵小在此放肆!怎么,见不得人吗?” 回应她的又是一波比先前更为密集的冷箭,依旧被她轻巧打落。 她眸中轻蔑:“真是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 一边说着,她一边双手徐徐翻动,掌心凝聚起真气,很快又形成一片叶刃,被一下打了出去。 不消多时,林中再次传来一阵惨叫。 “狗皇帝,拿命来!” 暗处的刺客大概知道了放冷箭怎么都伤不了她,伴随着一声厉喝,齐齐持利刃飞身而出朝她袭来。 竟有大约十几名刺客! 沈渊看着这阵势,惊得屏住了气息。 见段曦宁一动不动,他急得想出声提醒她小心,却又担心惊扰她,握紧了手中的剑,蓄势待发。 很快,他便知道自己是杞人忧天了。 他根本没看清她的手是怎么动的,眨眼间她便从腰间抽出了一柄软剑,索命阎罗一般穿行在那数不清到底是几名刺客之间。 那柄剑被扔飞出去,在一个刺客的颈间打了个旋又很快被她握在手里,下一刻便横向了另一个刺客的颈间。 她身法迅疾,招招致命,根本没人看清她是怎么出招的,便有多名刺客接连倒下。 这回刺客的数量终于能数清了,竟还有十二个。 “这点儿道行也敢出来行刺,不自量力!” 她一边杀招频出,一面嘴也不闲,极尽嘲讽:“派你们来送死的人脑子是被驴踢了吧!” “啧啧啧,怎么说姑奶奶也是天命所归,竟派这种废物来侮辱老娘!真不要脸!” “就这两下子也敢出来做杀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们也配?” 第108章 这些人怎么说都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杀手,被这么一骂,都是一肚子气。 其中一个持大刀的刺客恼羞成怒,质问:“你可知我们是何人?” 段曦宁不屑:“所谓蜀地寒武门,不过如此,沽名钓誉之辈。韦玄忠真是老了,什么破烂玩意儿都拣。” 轻飘飘地又结果一名刺客,她语调倏然转冷,眸中尽是寒意:“江湖不问朝堂事,你们僭越了!” 说着便挥剑直冲持刀刺客劈去,刀剑相向,铮铮鸣响。 其余刺客也快速朝她袭来,被她飞身一个旋踢踹开,还不忘骂一句:“不长眼的狗奴才,下辈子记得绕着你姑奶奶走!” 手上切瓜砍菜般的动作不停,嘴上功夫她也丝毫不落下。 “斗不过老娘就使这种下三滥招数,你们这些人真没种!天生的阉货!” “小心一生不举,子孙满堂!” “不对,应该祝你们代代为中官,世世为绝户!哈哈哈……” 有个刺客大概被骂得实在受不了,忍无可忍吼了一声:“闭嘴!” 段曦宁眼疾手快,趁机一剑过去封喉:“你先闭嘴吧!” 沈渊凝神屏息地看着他们打得难解难分,提心吊胆的,生怕段曦宁有任何闪失。 耳边一面是她花样百出的糙话,一面是利器刺穿皮肉的声响以及人临死之前的哀嚎。 段曦宁只有一人,对方却有七人,且都是高手。 毕竟猛虎难敌群狼,他担心若是耗下去,定然会对她不利,死死盯着,想找机会帮忙。 实在帮不上忙,千钧一发之时能帮她挡剑也好。 他紧紧盯着眼前动静,只见段曦宁竟手指夹着一个刺客的剑,内力催动,将其碎成了三段,一点不浪费地划破了三个人的喉咙。 紧接着手中剑上下翻飞,又解决两个。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渊只觉得她似乎出招愈发凶狠起来。 正看得专注,一个持长剑的刺客大约想另辟蹊径,想尽办法躲过段曦宁的剑朝他袭来。 沈渊赶紧抬剑抵挡,转瞬间便过了几招,险之又险。 段曦宁扭头看见,高声嘱咐:“挡一阵,一会儿救你!” 说完转头冷冽地看着眼前手持带着铁链的长剑的刺客,嗤笑:“好谋算,想让那几个饭桶耗费老娘的内力,你再坐收渔翁之利,想得挺美!” 持铁链剑的刺客势在必得,将拴着铁链的长剑甩出,大喝:“纳命来!” 段曦宁掌心运送着真气,手中剑倏然碎成几段,齐齐朝这刺客打去,逼得那刺客不得不收剑抵挡。 又是一掌打来,刺客手中的剑也碎成了几截,碎片倏然楔进他自己体内,在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无力支撑,跪地吐血。 段曦宁怕他死不透,补了一掌结果了这刺客,回身去救沈渊。 沈渊抵挡得颇为吃力,咬牙硬撑着。 他从未杀过人,平日里就算与人动手不过是切磋而已,从不会下死手,总是习惯性地留有余地,此刻却被步步紧逼。 就在他一剑刺出去时,面前的刺客突然僵着身体,直直地撞上他的剑。 他愣神间,那长剑却已经穿透刺客身体,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到了他衣衫上。 他被这鲜血吓得怔在原地,一时忘了将剑抽回来。 直到面前之人无力地倒下,他仍未回过神来。 段曦宁收掌飞身而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发什么呆呢?” “我……”沈渊神情恍惚,低头看着自己手中带血的剑,难以置信道,“我,我杀人了?” 段曦宁嗤笑:“别傻了,要不是我远远打来一掌,他能撞你剑上?” 沈渊有些呆滞地看向她,似乎难以理解她话中的意思。 “真傻了?”段曦宁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真的被吓得不轻,敛住笑容。 看了看满地的血,她抓着他的胳膊飞身而起,出了这片林子,落在了看不到血的地方,让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温声安抚:“快还魂,没事了。” 好一会儿,沈渊才回过神来,大口喘着气,平复下来,有几分惭愧:“陛下,是我拖累你了。” 枉他还想上去帮忙,真是不自量力! “又说胡话。”段曦宁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毫不在意地浅笑,“你拖累不到我的。” 第61章 是否杀人 沈渊扭头看着她云淡风轻的模样, 想起方才他对付一个刺客都颇为吃力,而她却切瓜砍菜一般轻易解决了那么多个。 看她出手那么轻松,会让人有一种这些刺客不过是容易对付的虾兵蟹将的错觉。 他的武功虽算不得多高, 如今也能同伏虎过几招,不会输得太难看。 而这些刺客,别说是伏虎, 就算教他剑术的贺兰辛来了, 约莫最多也只能同时对付三四个。 如此看来, 她的武功当真深不可测, 叫人怀疑她是不是会仙法。 想起方才她与刺客交手时说的话, 他好奇地问:“陛下,蜀地寒武门是什么?” “蜀中一个专司买凶杀人的江湖组织。”段曦宁随口道, “据说里面都是顶尖杀手,只要给足钱,他们便能取世间任何人的项上人头。” 说着便流露出她轻蔑:“本事不大,牛皮倒是吹得震天响!” 话虽如此, 他却有些不放心地问:“他们会是谁派来的?还会再来吗?” 第109章 段曦宁不屑轻笑:“我猜是韦玄忠, 他大概猜到了刺探剑门关的是我,想趁我落单置我于死地。” “不过, 看他们这些人,大概是倾巢出动, 再没有什么人了, 不足为惧。” 看她杀了那么多人之后,好似只是踩死了几只臭虫般云淡风轻的模样,沈渊忽然想, 倘若他真的逃了,她也会这样轻飘飘一掌打死他吗? 像在客栈打死那位姑娘的无赖爹, 或是像打死这帮顶尖杀手一般。 这么想着,他便直接问了出来。 段曦宁听了先是一愣,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竟大笑了起来。 笑完,她眸色才冷了下来,歪头问:“那你现在还想逃吗?” “我……”沈渊迷惘道,“先前我想逃,只是心中迷茫。一边是故国与兄长,一边是大桓与陛下,我不想有负你们任何一个,不知该如何是好,便生了软弱心思,想要逃避。” 仰头迎着她诧异的目光,他接着道:“陛下带我出来前,我一直犹豫不决,现在,我大约能看清自己的心了。” “在遇见陛下之前,我从来没有任何朋友,除了兄长也没有任何人关心我。有时我也常常反思,是不是生来便如此不讨喜,不该生于世,活该遭人欺凌?” “可是在大桓,陛下会在意我生辰何日、是否康健,会给我施展才华的机会,会为我指点迷津,会在乎我的生死。” “我知道,若无陛下允准,贺兰将军不会主动教我剑术,其他人也不会与我交友。明明是在异国他乡,我却偏偏比在家时活得更为自在。” “陛下于我有大恩,我不想让陛下失望。” 于段曦宁来说,他说的这些不过是微末小事,她早没多少印象,却得他铭记。 她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自小无人疼爱,唯一对他表露关心的兄长也不过是别有用心,仿佛生来就是要受遍委屈的。 明明他那样容易满足,上天对他却依旧吝啬。 如她这般受尽万千宠爱长大的人,心中依旧会有阴霾。 他生于淤泥之中,却有一颗比良玉更为晶莹的心,让她也自愧不如。 “沈渊。”她忍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问,“你从来不恨他们吗?不想杀了他们吗?” “恨只会伤我,伤不到旁人的。”沈渊摇摇头道,“至于杀人……我不想背负人命生活。” 背着仇恨的人总是可悲又沉重的,他就算恨死又能如何?别人又不会掉一块儿肉,到头来只将他自己困在了泥淖中。 比起沉浸在阴暗中无法自拔,他更向往明媚骄阳,更想沐浴在阳光之中。 段曦宁浅笑调侃:“那方才不巧了,叫你沾染了人命,是我的不是了。” “这不一样的。”沈渊急忙道,“方才陛下是为了救我。况且,我不杀他,他一定会杀我,你死我活的事,没有心软的余地。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段曦宁又问:“倘若有机会报复,你是以牙还牙,还是以德报怨?” 沈渊略一思索,认真回道:“君子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听到了想要的回答,段曦宁朗声一笑。 若他当真以德报怨,她反而觉得他是个拎不清的糊涂蛋。 笑过之后,她忽而正色道:“沈渊,我乃大桓之君,不可叫大桓有损。你能画出许多舆图,关乎大桓机要,所以我绝不能放任你离开大桓,任你落入敌手。” “但你是良才,轻易折损实在可惜,我也不会随意杀你。” 沈渊愣了一下,明白她是在回答他先前的疑问,点点头:“我明白陛下的苦心。” 他还想问,是否在她心中,他只是良才而已? 到嘴的话却又小心翼翼地咽了回去。 “陛下。”他郑重其事道,“待此次回京,我便随太傅入太学授业吧。太傅年事已高,总要有人为其分忧。” 段曦宁对上他晶亮的眸子,愣了一瞬,应道:“好。” 毕竟是同许多人打完一架,她实在累了,在他旁边坐下,转头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问:“头还晕吗?” 沈渊道:“没事了。” 她又问:“身上的擦伤呢?” “也没事的,我没那么柔弱。”沈渊说着,看她显露出疲态,关切地问,“陛下可有碍?” “我能有什么事?歇歇就好了。”段曦宁往后坐了坐靠在大树上,看向他好一会儿,才意有所指道,“沈渊,人呢,还是不要太过能吃苦,否则便会有数不尽的苦等着你来吃。” 不知她何出此言,沈渊不明所以,却赞同道:“我前些日子看了本书,其中言‘忧勤是美德,太苦则无以适性怡情’,倒是与陛下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甭管他到底听明白弦外之音没有,能听进去总是好的。 段曦宁唇角微扬,见沈渊还握着她先前扔给他的剑,不免有几分嫌弃道:“这把破剑你还拿着做什么,也不嫌占手。” 对她这种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打架,兵器在她手里用过就不过夜的人来说,专门带着实在累赘。 沈渊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正要说什么,就听见一声尖啸的鹰唳过后,不远处传来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不知是敌是友。 他警惕地站了起来,挡在了她身前,防备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却被她叫住:“是海东青,约摸是伏虎他们,别慌。” 第110章 听她如是说,沈渊仍旧不放心,全身紧绷,盯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将身后的她挡得严严实实,生怕又有什么危险。 不一会儿,一匹高头大马率先朝他们过来,还未看清来人,倒是先传来伏虎的大嗓门:“小沈,你咋了这是?让人开瓢了?” 听到他的声音,沈渊这才松了口气,回应:“我没事。” 伏虎翻身下马,上下打量浑身是血的他,问:“真没事?” “这是刺客的血。”沈渊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赶紧解释。 伏虎又忙问:“陛下呢?” “这儿。” 段曦宁在后面幽幽地叹了口气,沈渊赶忙让开。 伏虎见她有气无力地瘫坐着,扑过去上下查看:“陛下,你这是咋的了?” 说着他又扭头朝自己来的方向大喊:“老虞,你快点儿的!” 他嗓门实在大,吵得她头疼,没好气道:“老娘还没死呢,嚎什么丧?” 沈渊见他误会,赶紧道:“陛下只是疲累,不曾受伤。” 虞升卿很快带人策马而来,见沈渊满身血污吓了一跳,又见段曦宁瘫坐着,慌忙凑了上来问:“陛下,这是怎么了?” 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她身上没有伤,他这才松了口气。 见她似乎是累着了,他有些不正经地问:“陛下,还有力气走吗?要不我抱你?” “滚!”段曦宁踢了他一脚,吩咐道,“去找辆马车来。” 虞升卿闪身躲过这一脚,正经几分,有些为难道:“此地路狭难行,马车在外面,陛下要不挪动几步?” “那边儿。”段曦宁起身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指了指自己先前与人打斗的那一片林子,“应该有……有十几个刺客吧,你带人去看看有没有没死透的,补两刀。” 伏虎先傻眼了:“十几个?” 沈渊补了一句:“十几个武功不逊色于你的刺客。” 毕竟先前埋伏在林子里,被段曦宁用叶子打中的应该还有。 “你俩杀的?”伏虎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俩,像是在看俩怪物。 沈渊赶紧解释:“是陛下出手,我武功不济,打不过。” “陛,陛下?”伏虎吞了吞口水,看向段曦宁,见她朝自己笑了笑,忍不住抖了一下。 那他岂不是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得过陛下了? 他一直以为他跟陛下就差那么一点儿的。 虞升卿虽有些惊讶,却并未有伏虎这般惊骇。 反正他武功向来不济,段曦宁能打一个他还是一百个他都没什么差别。 听闻有江湖杀手刺杀,他不由愤怒:“何人如此大胆,敢来行刺陛下?” 段曦宁满不在乎道:“蜀地的江湖草莽而已。” 虞升卿又问:“那这些人的尸首如何处置?要不要带回去查证?” 段曦宁嫌弃道:“晦气,扔远点儿等狼来就是了,还指望我给他们收尸不成?” “等等。”虞升卿领命,正要带人去,又被她叫住,“你把那些人身上搜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带回来。” 虞升卿猜到她或许想利用这些刺客作什么文章,并未多问,只应道:“是。” 段曦宁并不知伏虎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见他还傻愣着,照屁股踹了他一脚:“马车放哪儿了?前边儿带路。” “哦。”伏虎被踹得回过神来,还有些呆呆傻傻的,不像先前那般话多。 第62章 久睡不醒 他突然不叽里呱啦说那么多废话了, 段曦宁还有些不习惯,问:“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陛下。”伏虎像是第一天认识她一般, 分外稀奇地看着她,“你啥时候这么厉害了?” 段曦宁笑眯眯道:“你猜。” 伏虎害怕地往旁边挪了挪,底气不足道:“你以后可不能像打他们似的这么打我!我, 我可是你的亲卫!我, 我还要保护你嘞!” “出息!”段曦宁嗤笑, “我用你保护?” 伏虎面色一下就垮了, 一向没心没肺的他难得有些沮丧:“我好像什么都干不成。” “谁说的?”段曦宁当即反驳, “你不是挺能吃的嘛!” “陛下!”伏虎更委屈了,控诉道, “你怎么这样!还是不是兄弟?” 段曦宁不清楚他好好的犯了什么病,扭头低声问一旁的沈渊:“他这咋了?几天不见这么矫情!” 沈渊仔细回想,伏虎约莫是刚才听他说她一个人对付十几个刺客才这样的,小声猜测道:“大约是觉得自己不如陛下远甚, 相形见绌了。” 伏虎幽幽道:“我听得见。” 段曦宁照他后脑勺拍了一下:“你犯什么轴, 打不过我就打不过我,又不是你一个人打不过我, 虞升卿不是连你都打不过吗?” 伏虎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豁然开朗:“诶, 是啊。” 段曦宁又接着忽悠:“你可是期门军统领, 宿卫皇城的,那可是一等一的京官,他不就是个地方官?” 伏虎又重新露出了阳光灿烂的笑容, 抖擞起来:“那是,咱可是专门保护陛下的!” “就是。”段曦宁满意地附和道, “不能什么事儿都让陛下自己动手啊!” 沈渊抿唇轻笑,没想到伏虎这么好忽悠,简直是个活宝。 虞升卿准备的马车十分宽敞舒适。 打了那么一场,段曦宁累得不轻,没心思跟他们接着侃天侃地,钻进马车里就懒散地靠着车壁上,双手环抱,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111章 她睡功了得,即便马车颠簸也不受影响。 沈渊随她坐在马车里,看着她疲惫的睡容,不由地出神,贪心地想要趁着四下无人多看几眼,将她的样子深深印在心底。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她不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正愣神间,马车不知是被石子绊到还是怎么着了,猛地晃了一下,段曦宁便朝他歪倒过来。 眼见她要栽倒,沈渊急忙凑上前去接住了她,以免她有磕碰。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沈渊霎时僵住,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转头看她。 见她未醒,担心惊扰,他努力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任她靠着,另一只手扶住那边被她靠着的臂膀,让她能靠得更稳妥些。 此刻,他只希望她能安稳痛快地睡一觉,好好歇个够。 这些日子又是奔波,又是遇刺,她实在太累了。 车厢内很快就安静下来,耳边只余她的呼吸声,他不由自主地转头盯着她看。 她身上仿佛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的清香,强势地盈入他的鼻息,侵扰着他的神思。 他出神地想,她还真是个多面的人,总让人看不透哪一面才是真的她。 明明先前还像一尊杀神,为何睡颜看起来却如此亲和无害? 这时,段曦宁在他肩上蹭了蹭,拉回了他游离的思绪。 以为她醒过来了,他赶紧收回了贪恋的目光,视线移向别处,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生怕又被她戏谑。 屏住呼吸等了好一会儿,感受到肩上依旧沉沉时,他小心地转头,只看到她一如方才安然的睡颜。 原来她只是调整了一下睡姿。 沈渊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控制着那边的肩膀不敢乱动,防止将她惊醒。 她怎么这么能睡,不会是生病了吧? 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他踌躇良久,几次抬手之后,轻轻在她额头上摸了摸,仔细感受着,觉不出任何异常。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对比一下似乎真的没什么不一样的,这才放下心来。 马车中安静得过分,沈渊又忍不住胡思乱想,她这样睡着会不会不舒服,会不会着凉? 可是也好像没什么可以给她盖的东西。 若是…… 让她躺进他的怀里,会不会舒适暖和一些? 忽然冒出这个想法,他又赶紧将这冒犯的念头甩了出去。 怎可如此失礼? 内心念了几句罪过,他继续失神地盯着她安然的睡颜,总觉得看不够。 见一缕头发散了下来落在她眼睫上,他抬手想要帮她拨开头发,又怕惊醒她,抬起的手又落了回去。 不知不觉间,马车竟已到了凉州城。 可她还在睡。 沈渊犹豫片刻,低声叫她醒来。 可她睡得太死,没什么反应,让他不忍惊扰。 “到了!到了!哎呀我的亲娘诶,可算是到了!”外面大嗓门的伏虎直接兴奋地嚷嚷,把他也吓了一跳。 段曦宁惊醒睁眼,起身迷茫地看向他:“嗯?怎么了?” 沈渊轻声提醒:“陛下,我们到虞府了。” 闻言段曦宁立即坐直了,原本惺忪的睡眼霎时恢复清明,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已经靠在他肩膀上睡了一路了,只顾讶异:“这么快?” 沈渊活动了下被枕得完全麻木的肩膀,回道:“已走了大半日,不算快的。” 段曦宁觉得不可思议:“我竟睡了这么久?” 抬头见她左边脸上有睡觉枕出来的红印子,发丝也蹭得有些乱,沈渊忙提醒她注意仪容:“陛下,左脸,还有头发。” “啊?”段曦宁一头雾水,毫不在意地拍了拍左脸就要下车,根本不打算管乱了的头发。 她向来大大咧咧惯了,才不会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陛下。”沈渊又叫住了她,犹豫再三,朝她伸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微凉的指尖让她又清醒了几分。 段曦宁原本风风火火要下车的身形顿住,直直地看着他,莫名有些不自在。 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转头就从车厢里出去,只留下一句:“多谢!” 跳下马车,她脚步飞快地离去。 掌心些微的温热突然消失,沈渊也怔了怔,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缓缓地收了回来,也起身跟着下车了。 “阿姐!” 刚一下车,段景翊便热泪盈眶地扑了过来,被段曦宁伸出两指点住脑门:“干什么,干什么,这么大个人了还跟没断奶似的!” “阿姐。”段景翊被点得后退了半步,揉了揉自己脑门,担忧地问,“阿姐,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多天都不回来。” 段曦宁故意气他,带着一抹坏笑道:“出去玩儿了,就是不带你!” “你怎么这样?”段景翊委屈质问,“我这些天一直很担心你。” 段曦宁毫不在意地轻笑:“咸吃萝卜淡操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沈七哥哥,你这是怎么了?”段景翊扭头看见随后出来的沈渊,吓了一跳。 路上沈渊实在受不了自己浑身血污,将沾满血迹的外袍扔了,但里面的衣衫还是残留些许,加上他头上还裹着一层白纱,看起来确实狼狈。 “我没事的。”沈渊忙解释道,“不是我的血,换身衣服就好了。” 段曦宁回头吩咐随后进来的虞升卿:“找个大夫来给他看看。” 第112章 虞升卿眸色复杂地看了沈渊一眼,应道:“先进府吧,稍后请府医过来给沈公子诊治。” 段曦宁去蜀地之前,不放心王禛和段景翊他们住在客栈,便让虞升卿将他们接回了府中。 为此,虞升卿专门腾出了几个院子给他们住。 段曦宁才不会跟他客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凉州城当年都是她打下来的,她住得心安理得,像是回了自己家似的,进门便叫人给她上饭菜。 睡了一路,她倒是不困了,就是五脏庙空空如也,亟需鱼肉酒菜为祭。 简单洗漱一番将脏衣服换了,她便像饿死鬼投胎似的狼吞虎咽了一顿,引得伏虎在一旁笑话她:“陛下,你成天笑话我像饿死鬼,看看你这吃相,比我也好不到哪儿。” 段曦宁瞪了他一眼不再多理,一盘葱爆羊肉很快见底。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让他饿个十天半月的试试! 唉! 从去蜀中到现在,这么多天她都没正经吃过一顿饭。 她烤的那些野鸡野兔什么的,能吃是能吃,可真心不好吃。 沈铎那儿倒是有人吃的饭,她心有戒备也不敢多吃。 连喝了几口羊汤,她才终于觉得五脏六腑都熨帖了,这才是人该吃的饭啊! 虞升卿看她这风卷残云的吃法,知道她这是饿极了,眸中不由地闪过心疼。 他未多开口打扰,极有眼色地给她布菜。 默默地等着她吃饱喝足之后,他才问:“陛下吃好了?” 段曦宁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又漱了口,才点点头:“还行。” 让人将杯盘狼藉收拾了,命闲杂人等都退下,虞升卿正色问:“陛下与沈公子将蜀地的舆图弄回来了?” “嗯。”段曦宁将舆图拿了出来给他,“此图你拓印一份留着。” “陛下,你和小沈就是去干这个了?”伏虎讶异,“咋不带我呢?” 段曦宁上下扫了他一眼,嫌弃道:“你又不会画图,轻功又不好,块儿头还大,我可带不动你。” 伏虎乖乖闭嘴了,他唯一会画的图,就是趁太傅睡着的时候偷偷把他的脸画成老虎。 让他画舆图,还不如逼着张飞绣花儿。 想起她今日遇刺的事,虞升卿询问:“今日的刺客,陛下觉得,究竟会是谁派的?” “你觉着呢?”段曦宁反问。 虞升卿将一枚能证明身份的铁牌放在了桌子上,道:“刺客总共二十一名,这是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 听到有二十一名刺客,伏虎看向段曦宁,不由地将胆怯往肚子里咽了咽。 第63章 母老虎啊 段曦宁接过来查看一番, 轻哼:“果然是蜀地寒武门的人。” “还有。”虞升卿面色凝重地拿出一幅画像,“这也是从他们身上搜到的。” 打开来看,竟是一副段曦宁的画像, 着实出人意料:“那老家伙手里东西真不少。” “他咋能有你的画像啊?”伏虎觉得不可思议。 虞升卿端详一番道:“看着是更为年少时的陛下,应是当年陛下随先皇伐蜀时的模样。” 段曦宁不由地调侃:“画得还挺像,鼻子是鼻子, 眼睛是眼睛的。” 事关她的安危, 虞升卿可没这个心情说笑, 而是问:“陛下打算如何?” “不如何。”段曦宁眉头微挑, 端起杯茶道, “我又没有那么多杀手可派,难不成也找人去杀他?跟他个土埋眉毛的老家伙计较什么?” “要不要我派人……”虞升卿想到她一下子遇到那么多杀手, 若是一着不慎,只怕就回不来了,心底不由腾起杀意,“不能就这么算了!” 段曦宁唇角微扬:“韦玄忠是儒将, 向来光明磊落堪为君子, 连他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说明他急了。” 伏虎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疑惑地看向她,等着她的下文。 虞升卿倒是若有所思:“蜀地的内情怕是不好, 韦玄忠, 或许也没有我们想的那么无懈可击。” “他以为将我们先前撒在蜀地的钉子都拔了,就能继续装样子吓唬我们。”段曦宁噙着笑,“我猜, 蜀国的国君和储君甚至整个蜀国皇族,大概都不是什么能扶得起来的货色, 如今蜀地唯有韦玄忠还能支应门户。然,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蜀国皇族但凡能出个刘阿斗这样的货色,以韦玄忠之能都不至于这么多年老老实实地龟缩蜀中,不敢出师北伐。” “急着想杀我,是因为他怕自己没了之后,蜀地彻底成了我的盘中餐。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挽狂澜于既倒的办法。” 虞升卿想起了什么,笑道:“当年陛下说他老了的话,怕是彻底成了他的心病。这次,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 段曦宁不屑:“那又如何,在我的地盘上,只有我杀人的份儿,他尽管放马过来。” 剑门关的军府中,韦玄忠凝重地看着挂在墙上的巨幅舆图,眉头锁着,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听到有人进来,头也不回地问:“可有消息?” 随从禀报道:“寒武门派出去的人一直未归,想来定然是失手了。” 闻言,韦玄忠重重哼了一声,怒斥:“寒武门妄称天下第一杀手门派,竟连一个人都杀不了,废物!” 随从忙小心翼翼地辩解:“此人武功实在太高,寒武门少门主都未能回来。门主说,若是不成,回头他亲自去一趟。” 第113章 韦玄忠盯着舆图沉思片刻,猜测道:“那女娃娃若是真的亲自来了,应当会在河西、陇右、长安等地落脚。我撒出去的钉子都被拔了,难以预估现下她到底在哪儿。” “河陇有重兵防范,不易下手,最好是在她回京路上。”他仔细思量一番,吩咐道,“让寒武门门主带人守在函谷关,这是最后的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随从领命之后,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似乎有话不知从何说起,被斜乜一眼后才更为小心道:“将军,太子府詹事前来求见,您可要见见?” 蜀王昏庸,如今年事已高,愈发只知享乐,每日醉生梦死,由着太子折腾。 偏偏蜀国太子眼高手低得很,明明是庸碌之辈,偏偏觉着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将来定是千古一帝,弄得朝堂乌烟瘴气。 韦玄忠对这位志大才疏的储君的做派早有不满,有些不耐烦地吩咐道:“叫刘副将应付便是,老夫没空!” 随从觑着他的脸色,愈加小心问:“太子殿下乃是一国储君,您总这么拂他面子,是不是不太妥当?毕竟,如今的兵部和户部都是太子亲信,剑门关数万将士的粮草还指望他们。” 韦玄忠面色愈发绷得难看,吓得随从大气不敢出,屏气凝神待他下文。 屋内静默许久,才听他道:“叫他进来,看看这回又出什么幺蛾子。” 虞升卿府上的小院里,明亮的烛光旁,沈渊心不在焉地翻动着手中的书页,全副心神却都在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并未察觉到自己指尖在这页已停留了许久。 今日回来,他沐浴更衣之后已让府医看过,并无大碍。 与段景翊一起用罢晚饭后,他心绪不宁,一直心不在焉地坐在这里。 在完全陌生的房间内,他即便疲累,却无半点睡意。 一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要么是她的一颦一笑,要么是那刺客直直撞上他的剑的情形,偶尔还有大伯父那有些古怪的神情,思绪繁杂,扰得他烦乱不已。 他翻阅的是一本一直随身带着的佛经,平时常翻阅,求个心安。 如今,佛经也无法平复他杂乱的思绪。 忽然,窗门处传来敲击之声,让他猛然回神。 起身打开窗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段曦宁带着笑意的眉眼:“怎么还不睡?认床啊?” 沈渊怔怔地看着月色下的她,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失神,忙回道:“不,不是。” 段曦宁询问:“大夫可来看过了?” 沈渊如实道:“看过了,并无大碍。” “你磕的可是脑袋,马虎不得。”段曦宁叮嘱。 这么好用的脑瓜子,若是给她磕坏了就不好了。 “好。”沈渊应着,想起她还在外面站着,忙问,“夜里凉,陛下可要进来坐坐?” “不了。”段曦宁摇摇头,“我明日还有事,得早些回去歇着,便不进去了。” “我们还需在此停留几日,这几日不用你忙什么,跟着翊儿出去玩儿吧。” 听着她这好似哄孩子的语气,他正要说什么,心思却被她看穿。 只听她笑着道:“已经长大了的大人也是可以出去玩儿的,谁不想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好。”他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虞升卿尽收眼底。 目送着她回去,沈渊正要关窗,察觉到有人盯着,视线搜寻了一圈,正对上虞升卿幽深的双眸。 他愣了一瞬,极为有礼地微微颔首,见对方并无任何反应,便缓缓将窗门关上。 “陛下,起床啦!” 翌日一早,段曦宁睡得正香,耳边就传来一道欢快的声音。 本打算睡个懒觉的她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不想搭理。 不料,对方却不依不饶,非要将她叫醒不可,竟俯身来捏她的脸。 正想将这烦人的爪子拍掉,她迷迷糊糊地才想起来这声音熟悉得很。 睁眼一瞧,一张五官深邃、颇为英气的脸映入眼帘,那脸上的笑容比夏日的阳光还要灿烂。 愣了一下,她惊喜地起身道:“阿昭?你怎么来了?” 来人是一名英姿飒爽、身形高挑的女子,正是定西关守将拓跋昭。 她性子豪爽,大大咧咧地坐在榻边道:“你不是让虞升卿召陇右诸将前来议事嘛,看我多积极,这么早就过来了。” 从参军头一天起,拓跋昭就干什么都积极,点卯永远头一个到,吃饭都是第一个端碗,打仗时永远身先士卒。 有时段曦宁都怀疑,阎王叫她三更死,她是不是打算二更就过去,就为了能拔个头筹,让上峰对她刮目相看。 段曦宁起身按了按额角,起身无奈道:“你来得也太早了。” 拓拔昭亲昵地笑着,语气中带着几分撒娇:“好久不见我想你了嘛!走,喝酒去?” “不行。”段曦宁立即拒绝,“还有正事呢,等说完正事,咱们再不醉不归!” “好吧。 拓跋昭也不强求,坐在一旁看她洗漱更衣,忍不住问,“陛下,这回是要打仗了吗?” “急什么?”段曦宁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收拾齐整,让人将早饭摆好,“有你打的时候,先一起用朝食。” 拓跋昭跟着她出来外厅,坐在她旁边道:“陛下说话算话,这战功我是一定要立的!” 第114章 “放心,战功多得是。”段曦宁给她夹了个肉包子,给她宽心道,“只怕你打不过来。” 拓跋昭听了眉开眼笑,夹起肉包子就往嘴里塞。 难得人全都回来了,段景翊终于找到了能陪自己一起出去玩的伙伴,早早地去找沈渊跟他一起出去逛。 这些日子可把他憋闷坏了。 王禛总喜欢往田间地头钻,他跟着出去新鲜了几日便觉着无趣,不想再跟着。 从小他就有些怵虞升卿,住在虞府上根本不敢提出去玩儿的事,每日都老老实实地在房间里温书。 伏虎就知道往有好酒的地方钻,叶青锋一直牢牢跟着王禛。 没有一个人能和他一起出去玩。 沈渊回来就好了。 路过段曦宁院门口时,正好撞上要出门的她,被她用力敲了敲脑门警告:“出门小心点儿别乱跑,万一被蛮子掳了去我可不救你,让你喂狼算了!” 段景翊摸摸自己被敲疼的脑瓜子,委屈应道:“知道了,再让你敲傻了。” “去吧。”段曦宁还有正事,自不会揪着他不放,拍拍他的肩膀语调缓和了些。 段景翊目送她走远,捂着被打疼的脑门,龇牙咧嘴道:“母老虎啊,手劲儿这么大!” 抬头见沈渊过来,立刻阳光灿烂地跟他打招呼道:“沈七哥哥,早啊!” 沈渊轻轻按了按他的额头,极为认真地一板一眼道:“阿翊,不可编排你阿姐。” 第64章 前世来生 段景翊摸着自己可怜兮兮的额头看着他, 觉着他越来越像学堂的先生了。 不想那么多,段景翊拉着他道:“沈七哥哥,你来了还没逛过吧?走, 我带你出去逛逛!” 沈渊玩心并没那么大,但仔细想想,当下闲来无事, 看看这边的风土人情, 见见世面也好, 便跟着段景翊一起出去了。 出来不多时, 沈渊就看出来了, 说是出去逛,其实这小子就是想出来胡吃海塞。 甫一出门, 段景翊就拉着他进了当地最有名的一家酒楼,看着里面的食单就走不动道了。 这家酒楼有西北各地的特色菜,还有很多是来自西域的名菜,让段景翊看什么都新鲜, 看什么都觉得好吃。 他特意没吃朝食, 就为了能留着肚子出来大吃大喝一通。 进了酒楼后,他非常豪爽地让老板上一桌子招牌菜。 老板一看两人穿得不错, 不知是哪个富贵人家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又听口音像是外地人, 当即意识到冤大头来了, 笑眯眯地把店里最值钱的菜给他们上了来。 沈渊虽是喜好美食之人,但他向来含蓄,知道细水长流的道理, 因此都是浅尝辄止,不像段景翊饿死鬼投胎似的狼吞虎咽。 平常两人都不是惯常带钱的人。 原本沈渊出门偶尔会自己带钱, 可之前在长安时他的钱袋子都给了客栈里那位身世孤苦的姑娘,早就身无分文了,便没想这回事。 他以为段景翊这么兴致勃勃地拉他出来,定然是带着钱的。 可段景翊向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能知道钱是什么就不错了,哪里能指望他带钱? 要结账时,眼看老板气得要把他们这俩吃霸王餐的扣下,沈渊急中生智,当了随身带的玉佩换了些钱,这才让店家放他们走。 两人倒是很想得开,也不着急回去,拿着典当的钱,又把这条街上的小吃尝了一遍。 陇右道二十二府州地域辽阔,段曦宁自不会把各州各关守将通通叫来,而是将河西几州以及最为重要的玉门关、定西关等十二名守将召来议事。 十二名守将以年轻将军居多,其中还有包括拓跋昭在内的几名女将,只是另外几位在段曦宁面前向来恪守君臣之礼,不会像拓跋昭这般率性而为。 多年来,段曦宁一直注重督促各级将领识文断字,这些年轻将领大多兼修文武,脑子比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将活泛许多。 当日,人来齐之后,段曦宁便与拓跋昭、虞升卿一起去了凉州大营。 进到营帐中,待诸将行礼之后按次序坐定,段曦宁便简单说明了来意。 随后她就让人将西北的舆图挂好,条分缕析,令诸将明了自身攻防之责,另外又重新安排了西北兵马布防。 这些大事自是与闲逛的两人毫无干系。 沈渊看着街上往来的商贩,想起忙于要务的段曦宁,同段景翊道:“你阿姐忙得很,大抵是没工夫出来玩的,不如我们给她带礼物回去?” 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了一个卖面塑的摊子前,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面塑,有的威风凛凛,有的憨态可掬。 他又问:“你阿姐喜欢这类小玩意儿吗?” “喜欢啊!”段景翊新奇地凑在面塑摊前左看看右看看,碎嘴道,“阿姐最喜欢这些东西了,什么面具、糖人、花灯,她其实都可喜欢了,每回还死要面子非说是我喜欢!” 沈渊闻言轻笑,不知她还有这样的童心。 他看着姿态各异栩栩如生的面塑,提议道:“不如我们给你阿姐买一个回去吧?” 段景翊也很爽快:“行啊,咱们买哪个?” 沈渊视线来回扫着眼前各式各样的面塑,不知该如何挑选。 龙凤送她倒显得平淡,毕竟她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这般样式,兔子之类的样式她未必会喜欢,花花草草过于简单了,都不太好。 第115章 仔细挑选了一番,他选中了一对憨态可掬有些喜庆的小老虎,特意让店家用一个木匣子装好。 段景翊看见就笑了:“沈七哥哥,你早上还不让我说阿姐母老虎,转头就送老虎面塑,哈哈哈!” 沈渊急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却未料到,段曦宁收到面塑时的反应跟段景翊如出一辙:“什么意思?说我是母老虎啊?” 沈渊只好又解释:“不是这个意思。” 他有些认真地一字一句道:“虎为百兽尊,正好适合你。” “这个说法倒是不错,我喜欢。”段曦宁拿着匣子仔细端详着里面的小老虎,颇为满意,随即又狐疑地问,“不年不节的,你好好送我这个做什么?做亏心事了?” 每次段景翊要是做什么亏心事了,就会先买些她喜欢的小玩意儿,或是买些她爱吃的来哄她开心。 沈渊立即摇头否认:“没有,我只是……想着你没有闲工夫出去逛逛,见此物新奇有趣,想着你或许会喜欢,便给你买来看看。” 段曦宁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一对小老虎,盯着他的眼睛将信将疑:“真没有?” “真没有!”沈渊被她盯得面热不自在,不由地移开了视线,不敢和她对视。 “好吧,那我就收下了。”段曦宁收好面塑,朝他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多谢沈公子好意了!” 听她的语气哄孩子似的,沈渊愈加不自在:“不,不客气。” 又听段曦宁突然问:“你哪儿来的钱?” 沈渊一愣犹豫着该不该说实话,就听她问:“你的玉佩呢?” 她可是记得,沈渊很喜欢佩玉,腰间总是挂着成色不错的玉佩,看着就很适合给山匪做大肥羊。 沈渊不太会撒谎,老老实实而又吞吞吐吐道:“卖,卖了。” 段曦宁看他这支支吾吾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趣:“出来一趟,还学会败家了?” 沈渊赶紧解释:“没有,只是为了解燃眉之急。” 笑过之后,段曦宁正色道:“既是为解燃眉之急,改天等王禛回来,让他给你钱去把玉佩赎回来吧。” 沈渊忙道:“不是什么贵重玉佩,不必麻烦。” 本来也只是他随手雕来佩着玩的玉佩,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这点小事,段曦宁不打算跟他多掰扯,正好,就算他不来找她,她也有正事要问他。 她转而正色问:“当年汉光武帝部将马援,聚米为山谷,以指画形。你可会据舆图而作沙盘?” 这种东西,沈渊只在书上看到过只言片语,并未真正做过,心里没底,看她似乎颇为期待,想了想道:“我试试吧。” “真的?”段曦宁眼前一亮,又道,“不急,等回京再做。” “好。”沈渊应下,犹豫几番,就在段曦宁准备开口撵他回去时,才问,“陛下,你每次杀人的时候,会害怕吗?” 他知道那刺客该死,他没有做错。可是夜深人静想起来时,却仍旧吓得睡不着,总觉得隐约还能闻见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段曦宁愣了一下,轻笑:“都几日了,还在害怕?” 沈渊透着几丝赧然道:“我从没有杀过活生生的人。” 应该说他没杀过任何活物,这是生平第一次,因而内心格外不安,难以平复。 “沈渊,没有人是天生就会杀人的。”段曦宁正色道,“有时候杀人,是因为那人该死。而有时候,是生死之争,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还有时候,杀人不过是达成目的的手段。” “既已做下,落子无悔。” 她第一次杀人时只有十二岁,还只是个半大孩子,是个素筠讲老妖精吃人的故事都能吓到她的年纪。 当时她因此吓得整夜不敢睡,时常做噩梦。 可那时是杀敌,生死之争,由不得她心软。 不知为何,听到她第一次杀人也会害怕,沈渊心中的恐惧奇异地散去了许多。 “可是,杀生不会损阴德吗?”他又问出了困扰自己多日的心魔,“杀生乃佛家大戒。” 江南人多信佛,他虽不像一些人诚心向佛,但心中多少也有几分敬畏。 段曦宁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半晌,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物,好一会儿,笑出声来:“杀生要是损阴德,那我可缺了大德了,怎么还活蹦乱跳的?” 沈渊满是困惑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答,便听她又问:“要是真有佛,他怎么不保佑你,反倒叫你生来命苦,摊上……摊上这许多事?” 沈渊愣了愣,低落道:“或许,是我前世不修。” “什么乱七八糟的!”段曦宁眉头一皱,抬手照他脑门就是一记爆栗,不知道这脑瓜子里都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前世来生这种玄之又玄的事谁知道?还不是人嘴两张皮,随便一碰张口就来?” 她的话听起来好似更有理,但沈渊听来却有几分失落,摸了摸自己隐隐作痛的脑门道:“若是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那岂不是,岂不是此生想一直看到的人,终老之后便再也见不到了?” “本来也见不到了。”段曦宁毫不留情道,“就算有来世,转世之后还能是一个人吗?” “为什么不是呢?”沈渊怅然道,“一个人的心是可以永远不变的。” 段曦宁见他这愁肠百结的样,忍不住戏谑:“怎么,有了下辈子也想要记得的人?” 第116章 沈渊愣愣地看着她带着笑意的脸,晃了神,不知该如何回答,起身有几分慌乱道:“我,我,陛下,陛下,天色不早了,我便不扰陛下清净了。” 段曦宁一头雾水,不知为何好好说着话他突然就要跑。 好像她能吃了他似的。 莫名其妙! 第65章 天下万民 安排好兵力布防及其他零零碎碎的大小军事之后又接连议了三日, 段曦宁才让虞升卿将沈渊先前画好的蜀地舆图拿了出来,与诸将共议伐蜀之事。 如此又过去两日,定好大致方略, 命诸将回去早做准备,这次段曦宁来凉州想做的事才终于全部做完。 诸将议事完毕需尽快返回驻地,拓跋昭自然也不例外。 上次段曦宁见拓跋昭还是在登基之前, 山高路远, 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便叫人买了不少好酒与她把酒言欢, 也算是为她践行。 拓跋昭是鲜卑人, 虽姓拓跋,但出身平凡, 家里只是普通牧民。 鲜卑部归顺之后,不少鲜卑女子知道大桓军中有女兵,纷纷主动来投军。 原先军中女兵都被分在了伙头军,专司押运粮草、照顾伤兵、生火做饭等事宜, 是不会上战场的。 后来段曦宁见识了运粮女兵砍人的勇猛, 觉着不上战场实在屈才。在平定凉州后,力排众议, 将青壮女兵单独编练成军,因成军于河西, 又被称为河西女营。 河西女营汇集了各族想要投军的女子, 是镇守河陇最为重要的兵马之一,骁勇非常。 段曦宁更是一手提拔了其中几名分外出色的女子为将, 拓跋昭便是其中之一。 两人有袍泽之谊, 又年纪相仿,志趣相投, 一来二去交情便不同寻常了。 段曦宁坐在屋脊上,抬起酒壶跟拓跋昭碰了一下:“来,今日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终于能跟她喝上酒,拓跋昭笑着跟她碰了一下,仰头大口灌酒。 感受着美酒回味时的甘醇,她开心地分享自己心中愉悦:“阿宁,今年我抽空回家了一趟,我家小丫头已经能骑着马在草原上打猎了。” 她一直什么都比别人快一步,就连成婚、生孩子甚至和离也是。 十五岁时她就嫁人了,可惜跟对方合不来,两人打了一架之后她干脆怀着孕和离了。生下女儿后让父母帮忙带着,为了养活一家子,又自己跑出来投军。 她最快乐的事,除了打胜仗,就是看着自家小姑娘一点点长大。 “阿爹说,年前她用你送她的刀宰了一头狼呢!”说起自家闺女,拓跋昭满眼骄傲。 段曦宁一口一口喝着酒,闻言只觉着有些不可思议:“她不是才十岁?” 拓跋昭灌了口酒,豪爽道:“塞外的女儿,就是为打猎而生的。” “我十岁的时候,鸡都不敢杀。”段曦宁第一次因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有了几分自惭形秽的感觉,心中升起几分怀念,“那个时候,我阿爹对我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有个磕磕碰碰他都要心疼好久。” 拓跋昭扭头将她眸中的落寞尽收眼底:“你有一个好爹爹。” “是啊。”段曦宁灌了自己一口酒,喃喃道,“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爹爹。但是我曾经……” 她未说完,只是懒懒地斜着身子,将头倚在了拓跋昭肩膀上。 段景翊见段曦宁这些日子忙得没工夫管他,彻底撒了欢儿,成日里拉着沈渊出去,大有吃遍凉州城的架势。 沈渊心里记挂着段曦宁让他做沙盘的事,有意去找相关的书来看,便常跟着出去,想看看凉州的书肆会不会有这些书。 于是两人一同出去后,常常是沈渊看见个书肆就钻进去找书,留段景翊自己先在附近吃吃喝喝。 这次两人倒是长了记性,知道把钱带上。 段景翊是个心头不挂事的,带着钱总一不小心就丢了,只好把钱都给沈渊带着,每次吃饱喝足就叫沈渊付账。 凉州有各族人往来,各种在云京见不到的美食不计其数。 沈渊其实也没少吃,每次吃到什么合心意的,便记着回去的时候给段曦宁带一些。 待她晚上从凉州大营回来,正好能做宵夜。 今日还是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书,沈渊干脆死心,痛痛快快地跟着段景翊吃了一通,直到月上枝头时才提着为段曦宁带的小吃回来。 估摸着她大概又要回来得很晚,他便打算先回自己院里等着。 一脚刚踏进院门,就听到隔壁院门处她的声音传来:“爹爹,我好想你。” “好好好,爹爹也想你。”一道有些陌生的女声正温柔地哄她。 沈渊转头看去,就见一名比段曦宁还要高挑些的英气女子打横抱着她往院子里走,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怎么现在喝多了是这个德行?” 他隐约记得这好像是位女将军,先前见她进出过段曦宁院子,并不知其名讳。 看段曦宁这样子,沈渊便知她这是喝多了,不放心地上前询问:“陛下这是喝了多少?” 拓跋昭无奈摇摇头:“一壶酒就倒了。” 抬头看了他一眼,她暗暗打量了一番,好奇地问:“你是……为陛下画舆图的那位公子?” 沈渊客气地朝她一揖:“在下沈渊,见过将军。” “沈渊?” 听到这个名字,窝在拓跋昭怀里的人醉眼惺忪地抬头朝他看来,挣扎着从拓跋昭身上下来。 第117章 沈渊赶紧伸手去扶她,生怕她摔着。 拓跋昭见她脚步踉跄,也不敢真的撒手。 段曦宁看似眼神清明地转头朝她道:“你先回去吧,我有事和他说。” “你,你酒醒了?”拓跋昭诧异,明明刚刚她还在说胡话来着。 段曦宁扁扁嘴,不满道:“我才没醉!” 拓跋昭犹疑不定,并不能放下心来:“你真没事?” “回去吧,回去吧!”段曦宁朝她摆摆手,有一丝不耐烦,“真啰嗦!” 拿不准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拓跋昭并未动,站在原地盯着她看,被她轻轻推了一下,撒娇一般道:“哎呀,你回去吧!明日你还得回定西关呢!” 实在拗不过她,拓跋昭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忍不住叮嘱沈渊:“沈公子,照顾好陛下。” “好。”沈渊点点头,“将军放心。” 目送拓跋昭离开,沈渊转头就见段曦宁竟端端正正坐在了正房门前的石阶上。 他赶紧去扶她:“陛下,地上凉,回房间去吧。” 段曦宁笑眯眯抬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沈渊,以后姐姐罩着你啊!” 沈渊惊得差点栽一跟头:“陛下,你……” 看来是酒还未醒,方才那样子都是骗人的。 他暗觉不好,生怕她在此耍酒疯,赶紧蹲下来哄她:“陛下,这样坐着极易着凉,先回去吧?” 段曦宁一动不动,伸手捏着他的脸无赖道:“叫姐姐!” 沈渊往后撤了撤躲开她的手,试图与她讲道理:“陛下,你我并非姐弟,怎可姐弟相称?” “我不管!”段曦宁像极了未抢到糖的小孩子,当即耍混,“以后我就是你姐姐了!” 知道与酒鬼是讲不通道理的,沈渊不再与她纠缠,晃了晃手里提的小食盒,蹲下来温声道:“这是此地百姓常吃的特色醪糟,陛下要不尝尝?” “好吃的?”段曦宁眼前一亮,伸手去抢食盒却扑了个空,虎着脸气鼓鼓地看他。 沈渊温柔哄道:“陛下想吃的话,回房间好不好?” “好啊。”段曦宁跳了起来,挽着他的胳膊就往房间里走,“走走走,去吃好吃的!” 沈渊被她拽得一踉跄,将手上的食盒拿稳了些,生怕里面的醪糟洒出来。 段曦宁像个吃席时等着上菜的小孩子一般,胳膊交叠,十分规矩地坐在桌前翘首以盼。 这让沈渊有种自己拿的不是一碗简单的醪糟,而是人参灵芝之类的上品的错觉。 沈渊将那碗醪糟稳稳拿出来摆在她面前,又给她拿了干净的木勺,然后坐在了她面前,看她开开心心地品尝。 “你也吃。” 段曦宁抬头看他坐着,伸手就要喂他,被他连连推拒:“不用,不用,你尝尝就好。” 她此刻倒是老老实实的没有闹腾,一口一口吃得认真极了,一碗醪糟很快见底,嘴上都沾了一圈白,看起来有些滑稽又有些可爱。 沈渊赶紧拿了方素帕弯腰去给她擦拭。 她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让他的动作不由地一顿,眼神不经意间从她那双英气的眼睛划过高挺的鼻梁,落在红润的双唇上。 喉珠微微滚动,他赶紧收回了视线,深怕自己生出什么冒犯的念头,迅速擦完起身道:“陛下早些歇息吧,我先回去了。” 刚说完还未迈出一步,手腕就被她抓住。 段曦宁像回答先生提问的小孩子般,朗声道:“我要听《将苑》!” 兵书沈渊已看过几本,这回倒是会背了。 冷静下来,闻着她满身酒气,沈渊将她抱到榻上,打了水来给她擦了擦脸和手,又给她掖好被子,这才轻声背书哄她入睡。 她一向入睡快,沾枕头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沈渊坐在榻边贪恋地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有些舍不得离去,但心中却明白这不合礼数。 起身出门,将门轻轻合上,一转身就见虞升卿站在不远处默然地盯着她的房间门。 见到沈渊出来,他淡淡道:“沈公子倒是知礼。” 沈渊朝他微微颔首见礼,问:“不知虞大人是来找陛下的,还是来找在下的?” 虞升卿却答非所问:“若是以前,我只会觉得她心慈手软,然后想方设法除掉你。” 毕竟他当年可是连段景翊都想杀的。 沈渊愣了愣,并不言语,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话锋一转,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她心中装的是天下万民,不会有你的位置。” 沈渊淡然道:“在下亦是那天下万民之一。”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痴心妄想,这是他自己的事,他从未想过非要她如何。 心怀天下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她本就是普照万方的骄阳,光耀天下,亦照得一人。 虞升卿闻言,先是一愣,旋即笑了出来,未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沈渊觉着他行止有些奇怪,但又不像是有什么恶意,想不通,便不再深想。 第66章 弄巧成拙 料理完打算在凉州做的大小诸事, 段曦宁无意多做停留,便打算启程回京了。 自蜀地归来后,段曦宁没了任何顾忌, 不再掩藏行踪,光明正大地让人知道自己在凉州,回去时也不再刻意隐瞒身份遮掩行踪。 返京路上, 他们坦荡地顺着官道赶路, 歇息时也在沿途驿馆, 省去了不少麻烦。 第118章 自从知道了陛下悄无声息地从云京到了凉州, 云京以西至凉州所有的地方官都战战兢兢起来。 谁也不知道, 陛下微服的时候是否曾路过自己治下,有没有看见当地官吏一些不当行径, 回去以后会不会秋后算账。 像是有一把剑悬于颈上,不知何时会落下。 这些地方官贪赃枉法的事没胆子做,浑水摸鱼之类的小事倒是没少干,算不上多清正廉洁, 勉强还算称职, 但也算不得大奸大恶,没什么作奸犯科的胆子。 眼下, 他们只怕陛下眼里容不得沙子,触了陛下霉头。 为防大祸临头, 各州府大小官吏赶紧反复回想自己平日里是否有什么不规矩, 并约束家人、族人一定要低调行事,切不可仗势欺人。 有县太爷多扣了捕快月余俸禄赶紧还了回去,府里采买仆役在买菜的时候仗势欺人少给的菜钱也都照价赔偿, 家里有纨绔的更是下了大力气约束。 他们清楚,若是哪里不对最后让陛下动了手, 能留个全尸都算是从轻发落了。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当年陛下整顿吏治、严惩贪腐时命云京十六卫送来各地的戒石铭,都还在各官署门口明晃晃立着,谁都不敢不当一回事。 若是坏事做尽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趁此机会刺王杀驾? 那定然是不行的。 且不说陛下自己就是行伍出身,身手不弱。 单她带的护卫也不是简单人物,轻易对付不得。 各地驻军也都是对陛下忠心耿耿的将军。 究竟是刺客刀快,还是这些兵马抄家灭门的腿脚快?谁也不想试试。 陛下的性子他们都清楚,自己再罪该万死,家人只要不跟着找死,都是有可能留条活路的。 可万一把她惹毛了,那就说不准灭的是几族了。 他们只盼着陛下能平安回京,不出任何差错,不然恐怕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然而,有时候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这日天朗气清,一切风平浪静,段曦宁一行刚出了函谷关的驿站,行了小半日,突然两支冷箭分别朝着两辆马车飞出。 以段曦宁的身手,自然是轻而易举地便能躲过,根本没放在眼里。 倚在车中小憩的她,甚至都没掀眼皮,轻轻挥手便用内力将那支箭拦在了车外。 叶青锋与几名护卫当即警觉地护在了她马车周边。 幸而当时伏虎正策马走在另一辆马车旁与段景翊干嘴仗,眼疾手快地打掉了那支箭。 随后,他赶忙拍马上前护在了段曦宁的马车旁询问:“你没事吧?” “没事。”段曦宁懒懒道,“叶青锋,伏虎在此便可,你带人去保护那辆马车上的人,万事当心。” 叶青锋担忧她的安危,迟疑片刻,未动,就听她又道:“放心,敢在此地行凶,对方人数必然不多,不足为惧。” 闻言,叶青锋这才领命道:“是。” 他刚过去,又有几支冷箭飞出,分别朝两辆马车而去。 刺客分不清段曦宁到底在哪辆马车,见护卫都围在另一辆马车旁,反而对那辆车攻势更猛。 段曦宁听着箭矢呼啸而来的声音,不屑又嫌弃:“毫无新意。” 另一辆马车上,沈渊在听见外面动静时,急忙抽出上回在树林中遇刺时段曦宁扔给他的软剑,挡在王禛和段景翊身前,浑身紧绷着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段景翊有些害怕地小声问:“沈七哥哥,咱们这是遇上刺客了吗?” 沈渊轻声应道:“别怕,不会有事的。” 段景翊约莫也能猜出刺客定然是冲着段曦宁来的,又忧心地问:“阿姐呢,阿姐也不会有事的吧?” “放心,还有伏虎他们在,没事的。”沈渊警惕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低声安抚道。 段景翊稍稍松了口气,乖乖与王禛一起缩在他身后未动,神情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阵刀箭相撞的声响过后,两道黑影分别朝着两辆马车袭来。 段曦宁依旧气定神闲道:“伏虎,练手的机会来了,上吧。” 外面的伏虎看到刺客鬼魅般飞身而来,早已如饿虎扑食般迫不及待地拔刀拦下朝他们这辆马车而来的刺客。 段曦宁依旧闭目养神,闲适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好一会儿,忽地睁开双眼,面色一凛。 来的刺客犹在当时她遇到的所有刺客之上,伏虎只怕不是此人对手。 果然,对方似乎是一名女子,身形极为灵活,剑锋如蛛网,细密繁复,无孔不入,竟让伏虎左支右绌,渐渐落入下风,逼得他连连后退。 知道身后便是陛下,伏虎不愿退让,一直咬牙硬撑着着,很快身上就多了几道剑伤。 “伏虎,当心!”段曦宁自马车内飞身而出,在对方即将刺中伏虎左肩时拉了他一把,一掌打出,击碎对方利剑。 碎成几截的利刃通通化作暗器,全数没入了那刺客要害处。 “记得补刀,让她死透了。” 段曦宁拍了拍伏虎肩膀叮嘱了一句,回身便朝叶青锋他们而去。 那刺客明显身手极高,叶青锋与几名护卫联手竟都不是他对手,无人伤得了他。 “让开!”段曦宁飞身而起,大喝一声,随即便是两掌打在了对方身上,又一个旋身几脚将对方踹飞。 第119章 几名护卫眼疾手快,赶紧将手中长剑架在了对方脖子上。 叶青锋询问:“陛下,可要留活口?” “留什么留?老子又不养猪,赶紧送去见阎王,别耽误他们喝新鲜的孟婆汤!” 段曦宁嫌弃地扔下一句,飞身上了沈渊他们的马车,掀开车帘扫了三人一眼问:“你们可有受伤?” 见是她,沈渊忙将手中剑收起,回身看了看的段景翊和王禛,道:“安然无恙。” 说着他又关切地问:“陛下可安好?” 先前他听着外面的动静,打斗似乎格外激烈。 段曦宁轻笑:“多虑,谁能伤得到我?” 说完她便转身出去看其他人。 此次她出手够快,倒是未有太大伤亡,只伏虎与几名护卫受了轻伤。 段曦宁便暂时原地休整,待他们包扎了伤口才继续返程。 期间函谷关守将知道消息,吓得赶紧来告罪,被她嫌弃啰嗦给赶回去了。 段曦宁坐在马车上想着这两次遇刺的事,若有所思。 一次不成又来一次,韦玄忠还真是不死心,只怕蜀地已到岌岌可危之时了。 这两年出兵,或许她当真能达成夙愿。 一直以来,她按兵不动,除了担心国库空虚难以支撑长久征战,还因当年她父皇在剑门关惜败之后,朝中许多人因此大多畏蜀如虎,不愿冒险。 即便她乾纲独断,也不好枉顾群臣所愿,一意孤行。 毕竟治国不能只靠她一人。 偏头看了一眼老老实实坐在她的马车里,耷拉着脑袋蔫儿蔫儿的伏虎,她忽然有了主意。 伏虎抬头见她要说什么,抢先出声道:“陛下,我知道我武功不如你,你别笑话我了。” 段曦宁没忍住白了他一眼:“老子是那么不地道的人?” 伏虎垂头丧气地问:“那你想说什么?” “谁都知道你是我的亲卫,是专门护卫我的。”段曦宁看着他若有所思道,“倘若,你身受重伤,旁人定会以为你是为了保护我,觉得刺客来势汹汹。” 伏虎听了不服气道:“这点儿小伤过几天就痊愈了,怎么就身受重伤了?” 段曦宁瞪了他一眼,咬牙警告道:“我说你重伤你就重伤,要是装得不像,就打到你重伤为止!” 伏虎自然清楚她有这个能耐,赶紧往边上躲了躲,不情不愿道:“那行,行吧。” 回京以后,段曦宁并未急着上朝,而是在乾阳宫一瘫开始装病,对外宣称自己被蜀地刺客刺杀,身受重伤。 为了逼真些,在路上她就吩咐随行所有人统一口径,还与伏虎装了一路重伤,也让叶青锋等人装伤者。 甚至她还让函谷关守将跟着做戏,待她回京之后特地上了请罪表,弄得好像真有这么回事似的。 回宫以后,为防伏虎这一根筋露馅儿,段曦宁直接叫人把他抬进了宫,留他在宫中“养伤”。 此外,接见重臣之前,她还特意让素筠拿水粉将脸抹得苍白许多,看起来脸色煞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先前她凶悍的阎王模样太过于深入人心,怕扮得不像,素筠还特意让她饿了两顿。 这可把裴云起这帮老家伙吓坏了,前来探病时见到脸色惨白、说话都有气无力的陛下,个个忧心不已。 一见到这般病弱无力的陛下,裴云起便担忧地问:“陛下这是怎么了?” “蜀地贼子可恨。”段曦宁咬牙切齿,却因有气无力,气势弱了几分,“竟派了几十名江湖杀手刺杀,若非伏虎拼死护卫,朕只怕,只怕都见不到爱卿了。” 说着她又重重咳了几声。 她本想摆出病美人我见犹怜的姿态,可惜,张牙舞爪了小半辈子,没跟谁服过软的她根本没那个功力,再矫揉造作仍旧欠了几分火候。 然而,这番不伦不类作态却弄巧成拙,让前来面圣的朝臣觉得自家陛下即便重伤了还在硬撑,不免为其坚毅动容,不少人都激愤上书求出兵伐蜀。 第67章 洪福齐天 “蜀人实在可恶!”裴云起还未说什么, 一同而来的一位向来脾气烈的御史却率先怒而骂道,“竟与江湖宵小勾结,手段实在下作!” “爱卿勿恼。”段曦宁反过来装模作样地宽慰, 面上有几分不辨真假的自责委屈,“是朕武功不济,这才落了下乘, 有此一劫。” 裴云起也跟着掷地有声地怒骂:“西蜀如此猖狂, 当真不将我大桓放在眼里!此事绝不能就此作罢!” “对!”那御史愤然附和, “不能就这么算了, 定让蜀国血债血偿!” 他们这些一向主战的大臣群情激愤时, 中书令程庆之却在一旁泼冷水:“蜀国有天险阻隔,又有韦玄忠坐镇剑门关, 近百年无人能入蜀,我等又能如何?” “是啊。”段曦宁面有哀色,一副有心无力的模样,“怪朕无能, 打不进蜀地。闷亏吃便吃了, 以后多加小心便是。” 向来老成持重的兵部尚书听从前斗志昂扬的陛下竟这般丧气,当即也不怕她了, 不管不顾地大声反驳:“如今是他蜀国要与我大桓你死我活,岂可轻言退却?蜀国既然想打, 那我大桓就血战到底!让那帮鼠辈看看, 我大桓铁军也不是吃素的!” “有韦玄忠在,与蜀国开战简直异想天开!”程庆之当即驳斥,“当年先帝都……只要蜀国不过剑门关, 两分天下又何妨?” 第120章 这其实也是一些老臣的心思。 他们大半生都在颠沛流离、兵荒马乱中度过,朝廷如走马观花般更替, 入仕一场早已做了不知几朝臣子。 如大桓这般三十年之内只换过一次皇帝的王朝,已经是百年来绝无仅有了。 眼见大桓安定下来,有天下太平、蒸蒸日上的景象,他们实在不想折腾了,只想这么安稳地活到老死。 裴云起当即呵斥:“糊涂!桓蜀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两国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今日如不趁蜀国未壮大将其扑灭,难不成待他有一日突破剑门关直取长安进逼云京再动手?” 与那帮想要安逸的老臣不同,以裴云起为主的一帮老臣,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四海归一,到老能做盛世统一王朝之臣子。 他们虽也做过不知几姓家臣,但自始至终都在追寻明主,想要效忠一统天下之明君。 对他们来说,为四海归一,可将生死置之度外。 两边都是老臣,口才都极为了得,段曦宁不多插嘴,由着他们各抒己见。 她虽心中一直有统一之志,却从不轻易偏向任何一方,明白此乃国之大事,绝非街头地痞干架只用热血上头那般简单,但凡有差错,摔碎的会是整个大桓。 主和派但凡言之有理,她也会多想想他们指出的困难该如何解决。 瞧着看他们吵得差不多了,才哼哼唧唧装体力不支让他们散了。 此事在朝堂上争论已久,一时半会儿是吵不出结果来的,段曦宁只是想添把火,并不打算立时三刻就如何。 等这帮家伙一走,原本还病恹恹倚着扶手的段曦宁当即坐了起来:“素筠,素筠,快,快给我弄些吃食来,饿死了!” 以她的饭量,饿一顿就眼冒金星六神无主了,素筠居然让她饿两顿! 岂有此理! “陛下莫急。”素筠忙按住她,安抚道,“几位大人刚走就传膳,岂不是立刻就要露馅儿?好歹多装一会儿。” 段曦宁不满,委屈控诉:“我要饿死了!” 素筠同她说起一件颇为重要的事:“陛下,您回京前一旬,顾安之将军一家回京了,您可要召见?” “顾安之回来了?”段曦宁眸中有几分诧异,亦有一丝惊喜,“这么久了,他丁忧总算丁到头了。” 自她登基始,顾安之的岳母和发妻相继过世,或许是至亲至爱情深义重,亦或许是担心功高震主被她猜忌,顾安之坚持要带全家回并州老家守丧。 段曦宁挽留几句不成便随他去了。 还以为他真的打算回老家种一辈子地,没想到他还愿意回来。 两人正说着,便有内侍来报,说是顾安之求见。 段曦宁当即命人宣他进来。 “臣顾安之,参见陛下!” 几年不见,顾安之依旧英武,反倒比他当年离京更有精气神了,声音都比当初洪亮许多。 他年轻时本是一介书生,因愤慨世道不平,怒而投笔从戎。即使戎马多年,身上儒雅之气未改,依旧风度翩翩。 段曦宁一改方才饿死鬼的模样,端坐上首,叫人给他赐座,寒暄道:“将军久未归京,风采不减当年啊!” 顾安之受宠若惊,忙拱手谦逊道:“老臣何德何能,陛下谬赞。” 段曦宁笑得温和:“爱卿与父皇几十年手足情深,又为我大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一句称赞有何当不得?” 到底也是看着陛下长大的,顾安之听闻她遇刺重伤,赶紧关切询问:“臣听闻陛下抱恙,不知可有大碍?” 当年攻打凉州时,他是见过陛下的本事的,普天之下竟还有能伤到陛下的人,实在匪夷所思。 “咳咳咳!”想起自己应该是个病人,段曦宁连忙咳了几声,叹道,“性命倒是无忧,只是伤筋动骨的,怕是要养些时日了。将军回来得正是时候,辛苦将军为朕分忧。” 顾安之肃然:“陛下但有吩咐,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段曦宁朗声应道,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喊完,想起自己“病弱”,赶紧又压了压声调,道,“朕特地为将军重设太尉一职,兵部、军器监、云京十六卫,皆可听将军调遣,不知将军可能胜任?” 顾安之一愣,起身郑重朝她施礼:“臣,谢陛下倚重!” 来时在宫门口听政事堂那几个老臣又在议论伐蜀之事,程庆之竟在说陛下壮志已失,遇刺之后对蜀地多生胆怯。 他听了不免担忧,打算探探陛下口风。 如今看来,一切尽在不言中。 将军府,顾安之从宫中回来之后,正要往前厅中坐下歇歇喝杯茶,余光瞥见远处鬼鬼祟祟的身影,大喝一声:“站住!” 一剑眉星目的年轻公子身形僵住,扭头笑得满脸讨好:“爹!什么事儿啊?” 顾安之板着脸没好气地问:“又上哪儿鬼混了?” “怎么能叫鬼混?”此人正是顾安之的幺子顾聿衡,平日里最喜欢与人赛马,听不得自己亲爹这么贬低,高声反驳道,“我那是为了挑选神骏,顺便再练练骑射,许久不练都生疏了。” “少给老子狡辩!”顾安之斥道,“叫你去吏部点卯怎么不去?” 顾聿衡哼了一声,挤出满脸不屑高声道:“我才不要去给她卖命!” 所有丁忧官员,丁忧期满是需要去吏部点卯之后复职的。 第121章 若是原职已另有他人接替,吏部会另派新职,但大多不如原职品阶高。 他们回乡丁忧的时候太长,自然无法留任原职,这一点顾聿衡清楚得很。 曾经他可是年轻一辈中品阶最高的人,十六岁便已是正四品下怀化中郎将,还曾是先皇帐下先锋。 心高气傲如他,才不想为了一官半职屈就于曾经不如他的人手下。 好像他巴巴的多想给那凶女人卖命似的! 闻听此言,顾安之当即指着他鼻子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再敢对陛下不敬,信不信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顾聿衡不满:“老头子,你怕她干什么,我不就是那么一说?” “怕她干什么?”顾安之怒目圆睁,气不打一处来,“她是君我是臣,你说我怕她干什么?” “都是相仿的年纪,你看看陛下,再看看你,人家一年到头干多少大事,你呢,有一件正事没有?” 顾聿衡不满地嚷嚷道:“又来了!又来了!从小到大就会用她激我!就她厉害,就她有出息,我屁也不是,你有本事让她当你闺女啊!” 也不知道是因为顾安之没女儿,还是忠君忠魔怔了,从小到大就喜欢拿段曦宁和他比,看她哪儿哪儿都好,觉得他哪儿哪儿都不如人家,导致顾安之一提这茬儿他就来气。 “混账!”顾安之怒气冲冲地抓过方才扔给随从的马鞭,挥舞得虎虎生风,“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胡吣,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倒不如我干脆打死你,免得你日后给老子惹祸!” 顾聿衡赶紧上蹿下跳地躲,一边躲一边还接着道:“老头子我跟你说实话呢,从小到大你就觉得她哪儿哪儿都好,正好,先皇陛下不在了,她缺个爹,你去看看她稀不稀罕你这个爹!” “小兔崽子,我让你满口胡言!” 他越说越没谱,顾安之手中的马鞭也挥得越来越狠,满院子追着他打,那架势真是不死不休。 他们父子三五不时就要来这么一出,府上人都习惯了,也知道顾安之不会真的将顾聿衡打出个好歹来,便只是将府门关上,都躲得远远的。 顾聿衡丝毫不怕他,上蹿下跳地嚷嚷道:“老头子,你没见过别人家的好女儿什么样,等我以后娶个温柔如水的媳妇儿回来,让你看看别人家真正贴心的好女儿!” 听了这话,顾安之脸更黑了,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个兔崽子,敢去外面胡乱祸害好人家的姑娘,看老子不打死你!” 顾聿衡身法灵活地一骨碌窜上了房梁,收敛了几分嬉皮笑脸,神情别扭地问:“老头子,我听说她病了,怎么样了?” 闻言,顾安之想起了先前在宫里陛下中气十足的那一嗓子,收了鞭子板着脸,重重哼了一声道:“朝廷机要,你无官身,少打听!” 说完也不再接着与这逆子闹腾,转身往正厅去。 见此,顾聿衡赶紧飞身从房梁上下来,追上了他又接着道:“都说祸害遗千年,她以前连虎豹鹰隼都猎得,应当没人能伤她,再张牙舞爪活蹦乱跳个几十年不成问题吧?” 顾安之觑了他一眼,虚虚实实道:“陛下洪福齐天,自有上天庇佑,当万寿无疆。” 第68章 不会背弃 宣政殿里, “洪福齐天的陛下”此刻正像饿死鬼一般挥舞着筷子狼吞虎咽,直看得素筠心惊肉跳,不住地念叨:“陛下, 您慢点儿,小心噎着!” 一边说着,她赶紧一边盛汤晾了递过去, 生怕自家饿虎扑食的陛下真的噎到。 段曦宁的筷子虎虎生风地挥舞好一阵才停下来, 端起汤一饮而尽, 方觉五内熨帖。 在宫女侍候下漱口净手, 叫人把桌上一片狼藉撤了, 她这才心满意足,毫无顾忌地伸了个懒腰:“舒服了!” 素筠浅笑看着她, 正要关心几句,便听宫人来报,沈渊求见。 “沈渊?”段曦宁眉头一挑,与素筠对视一眼, 似乎一下想不到他能来做什么, 调侃一句吩咐道,“倒是稀奇, 让他进来吧。” 沈渊顾忌自己的身份,寻常若无传召, 几乎不会主动来宣政殿的, 也不知道哪阵风把他吹过来了。 不一会儿,他进来行了礼,抬头见她面色苍白, 眸中闪过担忧,不着急说来意, 反而先关切地问:“陛下可是有恙?” 段曦宁想起素筠给自己把脸抹得苍白的事,笑着反问:“朕有没有遇刺,你还不清楚吗?” 闻此,沈渊这才舒了一口气,请求道:“陛下,近日我想寻些书,城中书局遍寻不得。听闻嫏嬛殿藏书浩瀚,斗胆想求陛下允准我去嫏嬛殿寻书。” “嫏嬛殿?”闻此,段曦宁面上闪过一抹古怪,挑眉再三确认,“你确定要去那儿寻书?” 沈渊分辨不清她的神情是什么含义,还以为她是不乐意,恳切道:“陛下,我只是去寻书,寻到便离开,不会让殿内藏书有损。” 段曦宁干咳一声,十分痛快地让素筠递给他一枚令牌:“你想去就去吧,拿着令牌不必急着还回来。” 不知为何,沈渊觉着好似在她脸上看见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心虚? 陛下这样的人,怎么会心虚呢? 定然是他眼花看错了。 甩开脑海中的杂念,他接过令牌道谢,心下为自己以后能去嫏嬛殿而雀跃。 对爱书之人来说,嫏嬛殿是真正的福地,单是其中的巨额藏书就已让人心向往之,巴不得如鱼儿入水,畅游其中。 第122章 可惜他这雀跃并未持续多久。 在他兴冲冲地踏入嫏嬛殿大门那一刻,便被兜头一盆冷水浇得零落。 在里面待了不到半柱香工夫,眼前所见就让他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实在难以置信。 谁能告诉他,为何重兵把守的嫏嬛殿里面只有个须发皆白、不剩几颗牙的守藏史,以及几个上了年纪的洒扫宫人? 这便罢了。 为何《史记》和《九章算术》放在一起,《谷梁传》与一些农书放在一起,《洛阳伽蓝记》旁边放的是《伤寒杂病论》? 放书的人只管放得是否整齐,都不管书的门类是什么吗? 说话漏风的守藏史跟在他身旁,见他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不动事,疑惑地问:“公子可找到了要找的书?” 这…… 他要能找得到才有鬼了。 沈渊轻叹一声,终于明白了陛下为何会是那样的神情了。 原来有大量藏书的嫏嬛殿,其实是个烂摊子,与堆放杂物的仓库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他无奈问:“老伯,这些书送来以后,都无人分门别类吗?” “分了的。”守藏史自豪地抬手给他介绍,活像个常胜将军在介绍战利品,“那边是从清河崔氏抄家得来的,那边是范阳卢氏,还有那边是颍川徐氏……” 他一口气说了多家被抄了的士族,接着愈加兴奋地给他介绍:“二楼东面是从北燕、东齐搜罗来的,北面是代国,西面是……” 沈渊听着他如数家珍地念叨被大桓灭了的那些小国,忍不住想扶额。 合着他们就是这么分门别类的?把书当随意堆积的金银财宝了不成? 轻轻叹了口气,沈渊不死心,心中仍抱了一丝希望,又问:“老伯,平日里无人到此寻书吗?” “有的。”守藏史面上露出几分自豪,“太傅来过几次。” 听闻太傅也来寻过书,他觉着此处也不是没救,赶紧问:“太傅是如何寻书的?” 守藏史摸着自己稀疏的胡子回想着:“太傅问过东齐来的书在哪儿,还有荥阳郑氏的书,随后就自己找到了。” 沈渊:“……” 难怪书的门类如此混乱却无人管。 如此多珍贵藏书,真是暴殄天物! 怎么就不能好好地按门类放好? “那不都好好放着吗?”段曦宁振振有词道,“为防走水,朕可是专门挨着九州池建的嫏嬛殿。担心损毁,还特地派了重兵把守。” 一堆书而已,好好收着不让人盗了、毁了不就行了,谁有功夫管那么多细枝末节的门道? 沈渊长吁一口气,耐心解释道:“陛下,书与书总是不同的,不是单放好便可。若是能按门类存放,于寻书之人可事半功倍,亦可更好留存,否则与废纸何异?” 他说的这些段曦宁自是不耐烦细想,听他如此在意,实是爱书之人,眼前一亮,当即道:“那嫏嬛殿都交给你了,如何存放全看你,只要不把这些书烧了就好。” 没想到她这么顺水推舟地又给他派了活儿,想想嫏嬛殿那些书,他还是欣然应允:“好,我一定尽心,必不负陛下所望。” 嫏嬛殿几乎汇集了天下各地藏书,其数目之繁巨,哪怕是号称天下士林之首的吴兴沈氏也难以匹敌。 城中礼部奉命所开书局抄写、拓印的书亦不及其中十之有一。 光是占地极广的三层主殿就已摆得满满当当,一时难以数清,更遑论东西配殿还有不少。 想要将这些书分门别类归置妥当,绝非易事。 沈渊一刻也不想这些书就那么混乱地堆着,得了段曦宁的令当即便去找了守藏史,与他商议如何着手整顿。 他很清楚,光凭他与垂垂老矣的守藏史两人,只怕要理到猴年马月去。 何况守藏史年纪大了,受不得累,全得靠他一人,人力实在有限。 本想着嫏嬛殿的宫人怎么说也是看守典籍的,多少是识得字的,能帮些忙。 谁知这几个人大多都目不识丁,只会洒扫。 现下想找识字的人帮忙,当真不易。 他自己用了一下午,也不过才理清一面墙的书,于整个嫏嬛殿来说乃是九牛一毛。 累得精疲力竭,披星戴月地回了承明殿,看到迎出来的空青和商陆,他猛地想起他们二人也是识字的。 不止,先前他闲来无事,常教承明殿的宫人识字,若是让他们只认书名应当也是可以帮些忙的。 承明殿除空青、商陆外还有六名内侍,平日里除了洒扫之外,并未有太多活计。 再请素筠多派两三个人去承明殿负责洒扫,他可以把这八个人都带去嫏嬛殿帮忙。 另外,伏虎也是识得字的,也能帮上忙。 可惜他熟识的贺兰辛等人都有要职在身,不然也可以寻他们帮忙。 自从先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野史被段曦宁骂了之后,伏虎收敛了些,不敢那么肆无忌惮地看了。 但让他看那些正经书,他又实在看不进去,便极喜欢听沈渊讲给他听。 沈渊与喜好旁征博引的太傅不同,知道伏虎读书少但喜欢那些猎奇故事,就只用浅显易懂的话将史书上许多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典故说给他听。 譬如别人再提起篝火狐鸣、鱼腹丹书,他不会再以为是出去打猎时的故事,也不会再觉得苌弘化碧是在说染坊的事,更不会以为结草携环是在说手艺人。 第123章 以前怎么都灌不到他肚子里的墨水,竟然在他与沈渊唠嗑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听进去了。 回京后的这段日子,伏虎被逼得在宫里装病,闲得快发霉了,成日里到承明殿要沈渊给他说书。 因而沈渊找他帮忙时,他求之不得,还热心地叫了几个读书不错的期门军,还把自己的副将也叫来了。 众人一时间忙得热火朝天,冷清多年的嫏嬛殿竟是一下热闹起来了。 虽说伏虎这种没读多少书半瓶水晃荡的家伙,因误会一些书的书名闹了些笑话,总归还是帮上了一些忙的。 段曦宁自然对嫏嬛殿的动静了如指掌,只任沈渊设法整顿,吩咐素筠若他缺人手尽管给他调派。 素筠不由地夸赞:“沈公子倒是机敏,还能想到找那些识字的宫人,连伏虎这不爱读书的竟也愿意给他帮忙。” “拉倒吧,这家伙准是因为闷得发霉找事做呢!”段曦宁轻笑摇头,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蜀地舆图,面上不免有几分遗憾,“沈渊倒是比朕想象的堪用。如此良才,未能生在大桓,可惜了。” 闻言,素筠开解道:“无论如何,沈公子如今都在云京,有没有生在大桓又有什么差别?” “故土难离,乡音难改,到底与生于斯长于斯是不一样的。”段曦宁轻轻摇摇头,面色凝重了几分,忽而想起了那日在树林中遇刺后,沈渊满脸郑重地与她说愿意随太傅入学宫一事。 或许他是真心诚意的,并非是一时意动。 但人心易变,谁知他日后会不会被他那好兄长一封信就改变心意呢? 毕竟沈鸿在他心中乃是至亲,是他眼里从小到大对他最好的人。 素筠目光落在她身上许久,想到了什么,意有所指道:“至亲虽难割舍,但以沈公子的性子,挚爱亦不会背弃,若是陛下……” “挚爱?”段曦宁眼前一亮,灵机一动,打断了她的话,“倒是也有几分道理。” 素筠也不知她有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犹疑不定,总觉得她像是有什么歪主意,试着问:“那您有何打算?” “放心,朕自有办法。”段曦宁眨眨眼,自信满满又故作神秘道,“这种事,小菜一碟,交给朕便是!” 第69章 曾有过节 沈渊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心只想能早日将嫏嬛殿中的海量藏书早日整顿好,使这些书能够真正物尽其用。 如今伏虎看见这么多书依旧犯怵,跟着忙了近一个月早已头疼不已, 憋闷坏了,再也坐不住,想出去溜达溜达。 好在段曦宁没逼着他一直装病, 近来允他休沐时可以出宫, 让他开心坏了。 傍晚, 跟着清点了一天典籍的伏虎早早地罢了手, 凑到了正在一本一本细细整理的沈渊跟前问:“小沈, 成天待在这破地方跟坐牢似的,实在憋闷。明日休沐, 要不咱出去透透风?” 沈渊自然清楚他就不是爱与书打交道的性子,这么些天也算难为他了,便道:“你若觉得无趣,明日就歇歇吧, 反正不急于一时。” “你也出去溜达溜达, 整日泡在一堆书里,小心变书呆子了。”伏虎一个劲儿地撺掇着。 沈渊摇摇头:“不成, 既是我自己揽下的活计,自该我多费心。” 伏虎踊跃道:“听说京郊马场进了一批雁北来的好马, 你不是不会骑马嘛, 要不去挑一匹马,我教你咋样儿?” 说起骑马,沈渊有些心动。 不会骑马的他在大桓仿佛异类, 且有诸多不便。 若是能学会,以后他就不用去哪儿都靠两条腿, 或是麻烦地叫人套车了,一人一骑便可以去很多地方。 他有几分犹豫又颇感好奇地问:“骑马,容易学吗?” “容易!”伏虎轻快道,“上马就会了!” 第三次从马背上被颠下来的沈渊信了他的邪! 骑马哪里有他说得那般简单? “小沈,没事儿吧?” 伏虎飞快地跑了过来,面上既有紧张担忧,又有几分不厚道的幸灾乐祸。 他不是故意看笑话的,只是实在想不通,骑马这么容易,沈渊怎么就能摔下来三回? “没事。”沈渊摇摇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甘心地又去拉缰绳,“我再试一次。” 伏虎提议道:“要不给你换一匹温顺的小马?” “不用。”沈渊犯了倔,坚持要骑这匹看起来便高大烈性的骏马。 他轻轻理了理马鬃,似在安抚马,随后便轻巧翻身上马,抓紧了马缰绳,不轻不重地喝道:“驾!” 拗不过他,伏虎只得叮嘱:“你当心点儿!” 这万一摔散架了可麻烦了,让陛下知道了准得抽他。 耐心地等了等,见一炷香过后沈渊还没摔下来,伏虎估摸着他这应当是学会了,这才放心地去挑自己中意的马了。 他看着马场这些好马早就心痒难耐了,恨不得生出八条腿挨个骑一遍。 沈渊这次为了不被摔下来,抓得缰绳更用力了几分,也在小心地用着伏虎教他的驭马之术。 虽不能疾驰,总算能稳当地绕着马场走几步了,真让他不免心情雀跃。 正慢悠悠地晃悠着,不远处忽而传来一道嘹亮的口哨声,紧接着是带起阵阵烟尘的马蹄声。 沈渊的马也跟着躁动起来,让他费了好大劲儿才稳住。 很快一人一骑疾驰到了眼前。 第124章 通体乌亮的高头大马之上是一名意气风发的公子,墨发在脑后束成高高的马尾,看起来分外潇洒不羁,像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从书中走了出来。 来人带着灿烂的笑意,如同盛夏烈阳,令四周都鲜活起来。 看到沈渊,那人朗声问:“兄台是哪家的儿郎,看着倒是面生得很,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沈渊因着贺兰辛的缘故,结识了不少云京的少年子弟。 常出来走动的那些,他或多或少都有几分印象,但眼前之人却是从未见过,便客气有礼地问:“在下沈渊,不知阁下贵姓?” “沈渊?”听到他的名字,对方面上的笑忽而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掷地有声道,“我叫顾聿衡,幸会!” 虽未曾见其人,但这名字沈渊早已从段曦宁口中听过。 他略微愣了一瞬,仍旧彬彬有礼道:“顾公子,幸会!” 顾聿衡不动声色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停留在他脸上,问:“沈公子怎会在此?” 他说段曦宁那凶女人怎么偏偏想起来从梁国带质子回来,原来是看脸的臭毛病又犯了。 真是好色之徒! 出息! 好像大桓没有俊美的少年郎似的! 非得上外面找! 沈渊正要回答,已经挑好了马的伏虎策马而来。 看到顾聿衡在,伏虎明显愣了一下,好几年没见,一时未想起来这是谁。 等到反应过来后,他重重哼了一声,不客气地问:“姓顾的,你怎么在这儿?” 顾聿衡并未因他无礼而恼,面上依旧挂着不羁的笑意:“这可是兵部的马场,是我爹当年力主修建的,人人来得,我如何来不得?” 伏虎没好气地呛声:“来就来,叭叭的,好像谁说你不能来似的!” “看你这模样,受的伤大好了?”顾聿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这人肉盾牌倒是结实,确实能在她武功不济的时候派上用场。” 受伤毕竟是装的,伏虎有几分心虚,但听到他暗讽陛下武功不济,想着输人不输阵,语调蓦然拔高许多:“说谁武功不行呢?有能耐比划比划!” 顾聿衡轻嗤:“比划就比划,输了别回去找她告状。” 眼看两人似乎要打起来,沈渊及时出声道:“顾公子,我与伏虎来寻两匹好马,既已寻到,便不扰阁下兴致了。” 说完只朝顾聿衡微微颔首告辞,打算叫上伏虎调转马头朝另一边而去。 “沈公子莫急着走,我约了人在此赛马。”顾聿衡挑衅地看着他们,“二位可敢与我赛马?” 伏虎不服气道:“比就比,怕你咋地?” 别人略施激将法他就立马上钩,应得这么快,沈渊想拦也拦不住,不由地心下叹息。 他刚学会骑马,都还没能绕着马场跑一圈,哪里能与人赛马? “好!”顾聿衡嘴角噙着笑,朗声道,“有胆量!” 此时与顾聿衡约好的几位世家子弟也都陆续过来,见两方约着要赛马,也都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 沈渊知道自己的斤两,无意与人争锋,便想退到一旁看伏虎与人赛马,自己在一旁观战。 谁知顾聿衡却像是根本不在意伏虎挑衅一般,径直朝着沈渊下战书:“沈公子,可否赏脸与在下一较高下?” 沈渊本想直接认输,反正结果都一样,何必强逞,回头白白出丑,教人贻笑大方。 只是他察觉到了顾聿衡似有似无的敌意,总觉得即使他示弱对方也不会罢休,反倒平白露怯。 若是仓促应战,不过是自取其辱。 扫了一眼顾聿衡和那几位世家子弟,沈渊灵机一动,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大桓尚武,江南重文,在下不善骑射,不敢班门弄斧。” “你……” 顾聿衡正要说什么,被沈渊强行打断,接着道:“不过顾兄既诚心相邀,在下若不应,未免不识抬举了些。” “只是,此地毕竟不是跑马之所,在此赛马只怕难以尽兴。在下听闻,每年上林围场皆会有赛马会,声势浩大,群英荟萃。如此盛事才更配得上顾兄这样的少年英才。” “不必……” “顾兄!”沈渊语调又高了几分,笑得愈发和煦,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不若我们便约在上林赛马如何,届时在下必然奉陪到底。” “那……” 沈渊一口气不带停地说完一连串,不给对方插嘴的机会,又接着客气道:“今日不巧,在下还有要事,还请见谅。” 几次插不上话,顾聿衡有些不耐烦:“你能有什么要紧事?” 沈渊就等着他这么问,道:“在下奉陛下之命整理嫏嬛殿藏书,不日便须交差。若是难以完成,只怕也要误了与顾兄的赛马之约,还望顾兄见谅。” “嫏嬛殿能有几本破书?”顾聿衡不屑,“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几本破书都收拾不了。” 他还不知道段曦宁? 自己都没读多少书,弄个嫏嬛殿也不知道吓唬谁呢,能有几本正经书? 还用得着专门找人打理? 伏虎不忿道:“有能耐你去试试!” 沈渊赶紧拉住伏虎,面上笑意未变:“若顾兄与诸位仁兄肯施以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顾聿衡轻哼:“试试便试试,免得你小子借机逃避。” 说着他扭头朝与那几个世家子弟道:“走,去嫏嬛殿看看。” 第125章 伏虎见他们真的要去嫏嬛殿,一愣一愣的,小声问沈渊:“他们不会去砸场子吧?” “放心,嫏嬛殿重兵把守,没有令牌他们进不去的。”沈渊看着他们走远,压低声音道,“正好,现成的读过书的帮手,我们又能轻省许多了,想必很快便能完工。” “你还真找对人了,这小子读书读得可好了。”伏虎一方面不服气,一方面又大方承认对方的长处,“当年他还中过进士,是武将家里独一份,把他爹高兴得满京城嘚瑟。” 沈渊愕然:“这位顾公子倒是文武双全,实乃难得一见之良才。” 伏虎又不放心道:“那你以后真的要跟他赛马啊?你可才学会骑马。” 沈渊无奈一笑,问:“你也知道?先前不是应得他挺快的?” “那要是怂了,整得好像咱怕他似的。”伏虎嘴硬道,“不能怂!” 看他这斗鸡眼似的架势,沈渊好奇地问:“你与这位顾公子有过节?” 他记得陛下当时提起此人亦有不悦,伏虎与其一见面也是剑拔弩张的,不知这人是做了什么招人恨的事。 伏虎哼道:“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闻听此言,沈渊满是疑惑,似乎一下子难以明白他这说的是什么话,就听他接着道:“这小子当年居然想娶陛下!” 第70章 人尽其才 闻言, 沈渊满眼惊愕,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听不懂人话了,实在难以置信, 张口结舌:“娶,娶陛下?那,那陛下的意思……” 想起往事, 伏虎幸灾乐祸地大笑道:“陛下一脚就给他踹河里了!” 沈渊听了也没忍住笑出了声, 觉得有些不厚道又收敛许多。 将人踹河里, 确实像是陛下能干出来的事。 他似乎知道对方莫名的敌意哪里来的了。 事涉陛下私事, 他未再多说, 只道:“我们也回去吧。” 果不其然,顾聿衡他们被拦在了嫏嬛殿外, 还是沈渊及时赶回来亮出了令牌,禁卫这才放行。 宣政殿里,段曦宁气得将几本奏章丢了出去,冷哼一声:“这帮家伙, 几日不发飙当朕好说话了是不是?” 估摸着装病装得差不多了, 她便假称自己见好,重新开始埋头政务, 继续上朝。 谁知她刚“久病归来”,便有朝臣开始添堵。 一旁的素筠忙将她扔出去的奏章都捡了回来, 不解地问:“陛下缘何动这么大气?” “你自己看。”段曦宁仍旧黑着脸。 素筠翻开迅速浏览一遍, 便知这根本就是给陛下找不痛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些奏章无非在劝陛下应当广开后宫,绵延皇嗣, 使阴阳和顺,竟有不少朝臣附和。 这也便罢, 还有人旧事重提,谈起了当年陛下还是长公主时,先帝有意让顾聿衡做驸马的事。 当初先帝对顾聿衡十分赏识,这门婚事可是差一点儿就定下了。 后来段曦宁相看的时候,因他言语实在惹人生厌,竟说什么让她安心在家相夫教子的花,气得她一脚将人踹到了冬日冰冷的河里。 先帝担心真的闹出人命,见她实在不喜欢,这才作罢,不敢再提。 “陛下莫往心里去。”素筠安慰道,“这些大人们见顾将军一家回京,这才旧事重提。陛下不理会,过些日子也就消停了。” 段曦宁冷笑:“朕才为顾安之重设太尉一职,便有人坐不住了。以为如此便能叫朕心生罅隙不成?” 素筠将那奏章放到了一旁,道:“顾将军身居高位,难免引人嫉恨,身处风口浪尖之上,这些事总是难免的。” 段曦宁想到了什么,询问:“顾聿衡也跟着回京了?” “是。”素筠点头应道,“顾家所有回去丁忧的人都随顾将军回京了,原先有官职在身的也都去吏部点卯,领了新职赴任。惟有顾聿衡,迄今仍旧赋闲在家,未曾去过吏部。” “朕记得,他是建武二十三年的进士。”段曦宁眉头紧皱,“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他还想躲在家里吃闲饭享清福不成?” 建武二十三年正好是她及笄那年,父皇特地为此开了恩科,因而她对那一届进士印象极深。 素筠本担心她会介意当年与顾聿衡相看的事,未曾想到她在乎的竟会是顾聿衡有没有做官,似乎早就忘了当年的事,便委婉提醒道:“或许,或许是顾三公子无颜面见陛下?” “若是无颜,便更该为朝廷尽忠,朕岂是因私废公之人?”段曦宁重重地哼了一声,十分不满,“你现在就去传信给顾安之,另外知会吏部,一个月内定要让顾聿衡到衙门上值,不拘泥于做什么,哪怕是六街巡缴,他也必须去,否则就给朕滚回老家去接着守灵,一辈子别回来,朝廷可不养闲人!” 她一向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与她有什么恩怨不重要,能不能为大桓效力才是要紧。 吩咐完这么一通,她才重新拿了本奏章来看。 素筠领命出去,过了好一会儿,竟面带笑意折返,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着同段曦宁道:“陛下近几日怕是不必为顾三公子派活计了,沈公子已经把人叫去帮忙干活儿了。” “沈渊?”段曦宁错愕,想不到他们是怎么凑一块儿的,“沈渊能找他干什么?” 素筠娓娓道来:“今日沈公子跟着伏虎去京郊马场学骑马,遇到了顾三公子和几个世家子弟,之后顾三公子他们便跟着沈公子回了嫏嬛殿,现下正帮着打理藏书呢。” 第126章 提起沈渊,段曦宁想起了先前与太傅商议太学整改的事,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问:“还需多久他们才能完事?” 素筠猜测道:“估摸着最多再有一旬便能收拾妥当了。” 段曦宁自言自语般喃喃了一句:“那就等过几天再让太傅去。” 素筠听不真切,下意识地问:“您说什么?” “没什么。”段曦宁神神秘秘地摇摇头,指了一摞奏章吩咐道,“派人将这些奏章送回政事堂,再把今日新送到政事堂的奏章取回来。” 到底是人多好办事,自沈渊拐弯抹角地找顾聿衡和那几个世家子弟来帮忙,整理书册便比先前快了许多。 不到半月,殿中所有藏书全部分门别类被摆得整整齐齐。 嫏嬛殿藏书室众多,他将一类书放到一两个藏书室,届时只需在藏书室的门上挂一块木牌便可知此间所藏何书。 嫏嬛殿主殿有三层,沈渊将各类珍贵的孤本都放在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第二层,最下一层放了寻常人常读的书,其他的都放到了最上一层。 如此一来,想要进嫏嬛殿找书就方便了许多,同时也便于守藏史打理。 此外,他还特地在每一层都留出了地方,特意摆了几张书案以供人临时抄录阅览之用。 等这些事料理完毕,顾聿衡才回过味儿来,意识到他们几个似乎白白来给沈渊干了好几日的活儿。 可他也不愿承认自己像伏虎一般头脑简单又好骗,依旧摆着高傲的姿态,提醒沈渊莫忘了赛马之约。 沈渊见他还记着赛马的事,只觉无奈又好笑,点头应下。 到底不好意思让人白干活,沈渊出手大方地请他们和伏虎找来的宿卫们吃酒,聊表谢意。 回头他又给帮忙打理书的宫人们,以及另外派去承明殿洒扫的宫人多发了三个月的月钱。 只是与顾聿衡赛马之事到底未能成行。 今年大桓各藩属国要朝贡,又值新田制推行之后一年,正是见效的时候,各个官署都缺人手,尤其缺乏文吏。 顾聿衡这种中过进士的人,自是被各官署争抢着过去料理文书差事。 他自己自然还是愿意做武将的,偏偏大桓最不缺的就是武将,惟有文官实在紧缺。 当初他跟自己亲爹大放厥词,说不想给段曦宁卖命,实是因武将暂时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他又不想做文官跟那帮人磨嘴皮子,还不如在家里待着自在。 如今段曦宁既然发了话,由不得他挑挑拣拣。 因着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各国朝贡之事,隔天他就被吏部安排进了鸿胪寺,又时常被借调到礼部、户部,一个人当三个人使,忙得脚不沾地,再没工夫想赛马之事。 如此一来,沈渊倒是清净许多,不用想如何应付他了。 将嫏嬛殿的藏书整理妥当之后,沈渊有了修书的念头,想要效仿<a href=https:///tags_nan/xihan.html target=_blank >西汉刘向、刘歆父子所著《别录》《七略》,专门为嫏嬛殿的藏书编撰一本《嫏嬛略》把嫏嬛殿中的典籍分门别类叙录,让以后来此看书的人只要翻别录便知此间藏书之况。 嫏嬛殿藏书浩瀚,想要校勘、辑佚,叙录成书,只怕不是一时之功。 并且,他如今虽在桓宫,将来在哪儿还不一定。 若以后梁国真的亡了,他一个亡国质子,还不知会被安排到哪儿,也不知能不能在桓宫中待到书编完,自是不敢贸然动手。 沈渊惟有一念头,还不知究竟如何着手,亦不知该不该动笔,便每日流连嫏嬛殿,先行阅览学做沙盘之法。 段曦宁进来时,就见他正在埋头在临时搬来的书案上记录着什么,连她进来都未发觉。 待她背着手悠哉地围着他转了大半圈,他这才意识到有人进来了。 抬头看到是她,他急忙起身行礼,眸中有些意外亦有些惊喜。 正好,他想同她说修书之事。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凑了过去问:“写什么呢?” 沈渊正要递给她,她立即摆手拒绝:“别给朕,朕又不爱看文绉绉的东西。” 听她这样说,沈渊只好将写的东西放回原位,解释道:“关于沙盘的典籍我实在寻不到,只好从天文历法、堪舆、术数、百工之学、史书之中寻得只言片语,自己摸索,这些是我自己摘录的。” 只要能将她交代的事办好,段曦宁才不在乎都用的是什么办法,随口称赞道:“不错,都学会自己编书了。” “这些只是手札,算不得我自己编著的书。”沈渊忙解释道,“我确实有想要修书的打算,现下犹豫不决。” 段曦宁不置可否:“想修书就修,缺纸还是缺笔墨?放心,朕再怎么也不至于差你这点儿笔墨纸砚。” “我……”沈渊颇为顾虑,“我在此为嫏嬛殿修书,是否会遭人非议?修书毕竟不是一时之功,须从长计议。” “读书人就爱多想。”段曦宁轻嗤,“朕允你修书,怕什么?” 沈渊心中对修书的忐忑似乎一扫而空:“多谢陛下。” 段曦宁懒散地往椅子上一坐,靠在椅背上,单手支颐,仔细打量着他,直将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这才开口,半开玩笑道:“沈公子,倒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说着她将胳膊按在了他正要整理的书稿上,凑到他跟前问:“先前说要随太傅入学宫授业的话,可还算数?” 第127章 沈渊愣住,他自然是言出必行的,可自回京之后又不免瞻前顾后起来。 学宫之中的学子以后大多都是要入朝为官的,她真的放心让他去里面教书吗? 这样想着,他也直白地问了出来:“我教出来的人,陛下会用吗?” 第71章 事不关己 段曦宁先是一愣, 旋即满含笑意地盯着他的眼睛,反问:“沈公子聪慧,教出来的学生必定博学多识, 朕若不用,岂非暴殄天物?” 沈渊心中一动,被盯得满不自在, 移开了视线, 郑重其事道:“好, 陛下要我做的事, 我定会做好。” “这么乖?”段曦宁戏谑道, “那朕若要你一辈子留在大桓呢?” 沈渊闻言一怔,敛眸沉思未答, 让段曦宁颇觉扫兴。 她正要说什么,就听他道:“也好。” 还以为自己听岔劈了,段曦宁下意识地问:“你说什么?” 沈渊抬眼看着她,正色道:“留在大桓, 也好。” 段曦宁笑意爽朗:“难得见你这么痛快!” 她坐在椅子上, 一手托着腮,整个人显得颇为慵懒, 脸上挂着笑的时候像一只狡黠的狐狸,透进来的阳光宛若给她镀了一层金光, 叫人移不开眼。 或许她真的是那天上唯一的太阳, 才会如此光芒万丈。 沈渊定定地看着她,出神地想。 并未察觉到他出神,段曦宁微微倾身凑近了些, 歪头问道:“说起来,你今年已都十七, 该到议亲的年纪了。要不就在大桓安家,与我们大桓的姑娘成亲吧?” 听她忽然提起他的亲事,沈渊看着她的脸,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担心她察觉异样,他赶紧挪开眼,不敢再对上她明亮的双眸,磕磕巴巴道:“此事,此事当随缘,不,不急于一时。” 说着他却又忍不住偷偷抬眸看她的反应,心里慌乱得很。 偏偏她对他的心思毫无所觉,又凑近了几分,戏谑道:“不好意思了?” “陛下,莫要玩笑。”沈渊埋头书册,兀自镇定,根本不知自己的耳垂早已鲜红欲滴。 好在这时,梁太傅的声音适时在殿外响起:“听说嫏嬛殿如今焕然一新,老夫也过来看看。” 见他进来,段曦宁起身朗声道:“老头子,刚好说起来让沈渊去学宫授业之事,以后便多一人为你分忧了。” 梁太傅爽朗一笑,故作委屈道:“小沈啊,我也早就想跟你商议此事,只是你总也不到我那里去,叫我好等啊!” 沈渊起身行礼,急忙致歉:“许久未曾拜访,乃学生的不是,还请先生见谅。” “改日与我过府一叙。”梁太傅开怀大小,“学宫授业非同小可,老头子我可是有许多话要唠叨哟!” 沈渊正要应下,跟着梁太傅进来的年轻女子出声道:“沈公子一表人才,区区一教书先生,定能胜任!” 此女乃是梁太傅的小孙女,名唤臻宜,年方及笄,是个洒脱外向的性子,为人直爽,一进门看到沈渊便眼前一亮,这样说完,还冲沈渊露出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梁太傅笑着摇头指指她:“你这丫头能懂什么?” 沈渊目不斜视,敛眸朝梁太傅施礼:“届时有劳先生赐教。” 说罢下意识去看段曦宁,就听她道:“沈渊,我有事同太傅商议,不如你先领着臻宜在此间转转?” 梁臻宜一听笑得愈发欢快,“蹭!”一下站到了沈渊身边:“好啊,这么大的嫏嬛殿,我还从来没有转过呢!有劳沈公子啦!” 沈渊没想到段曦宁好好的要将他支开,看她面容严肃,想到她政务繁忙,或许真的有要事相商,便点了点头,同梁臻宜一起出去了。 出了这间侧殿,本就性子活泼的梁臻宜话更多了起来,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同沈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来者是客,沈渊不好怠慢,彬彬有礼地应和,既不过分冷淡,也不过分热络,言简意赅地同她说着殿中大致情形。 梁臻宜虽年纪小,但也是满腹诗书,自小还跟着她那立志周游天下的父亲四处游历,见识颇为广博,人也能说会道,不至于让话头冷下来。 梁太傅透过窗棂看那两道颇为和谐的背影,同段曦宁出了嫏嬛殿,了然问:“陛下特意要老臣带臻宜进宫,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段曦宁却答非所问道:“先生,朕记得臻宜是独女,并无其他兄弟姐妹?” 梁太傅点点头:“是,老五就这一个闺女,不肯再多生,说儿女多了都是债。” 说着他调侃:“陛下何时也干保媒的活儿了?” 段曦宁只轻笑着问:“先生可对朕保的媒满意?” 梁太傅眸中颇有深意,大笑:“就怕陛下将来后悔哦!” 这话让段曦宁一头雾水:“朕有什么后悔的?” 梁太傅意有所指道:“陛下,婚姻大事,还是你情我愿的好,不然,岂非剃头挑子一头热?” 不知他在打什么哑谜,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因而她也没有一意孤行地给两人赐婚,只是先看看两人的意思再定。 段曦宁不耐烦同他拐弯抹角,道:“先生有话直说。” 梁太傅并不觉得自己直说她就能听进去,仍高深莫测道:“陛下,天下万事并非皆为朝政,该随心时当随心意。” 闻听此言,段曦宁颇为不满:“你这老头,好好的打什么机锋?一套一套的。” 第128章 向来容易被她的出言不逊戳得跳脚的梁太傅此刻却并未恼,反而笑得更加意味深长,仿佛勘破了凡尘奥秘般,老神在在地摇了摇头。 两人在九州池旁踱步许久,聊了几句闲话,也谈了正事,估摸着沈渊和梁臻宜逛完了整个嫏嬛殿,这才回去。 原本想着沈渊与梁臻宜或许已经熟络起来了,谁知进得殿中沈渊却在伏案疾书,惟梁臻宜坐在一旁眉眼含笑地看着他,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看起来并未多热络。 太傅叫梁臻宜走的时候,她还有些不舍,竟是叫了好几声才叫动,直让太傅感叹女大不中留。 待他们离开,段曦宁问沈渊:“你觉得臻宜如何?” 沈渊放下手中的笔,自书卷中抬头,却一板一眼道:“陛下,闲谈莫论人非。” 段曦宁有些直白道:“臻宜是家中独女,父母开明,家风清正,今年及笄。除夕宫宴时,她便对你印象极佳,有心结识。方才朕看她似乎与你聊得颇为投机,若是合意,以后去太傅府中可多来往。” 沈渊语气稍显冷淡:“男女有别,不可私相授受。” 段曦宁觉出了不对劲儿,歪头问:“你今天怎么了,说话怪腔怪调的?” 沈渊却直白地问:“陛下是想为我做媒,撮合我与梁姑娘?” “那你意下如何?”段曦宁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点明,“臻宜是个好姑娘,家里人口简单,且她似乎对你……” 沈渊听着听着脸色便愈发沉了下来,竟难得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愿意,陛下莫费力气。” 他心中不知为何腾起一股怒气,气她无缘无故便要给他做媒,撮合他与其他女子。 段曦宁像是没感受到他的怒气,又或许感受到了却不明所以,仍旧不解地问:“为何不愿?” 听她这样问,沈渊心中怒气愈盛,抬眸紧紧盯着她看,企图从她神色中找到一丝别的痕迹。 可惜她平静如常、仿佛在与人商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让他十分挫败。 他心中有些失望,神色黯然,冷声道:“陛下莫要为我的婚事费心,我对梁姑娘无意,对其他的女子亦是。” 说完便埋头书案接着奋笔疾书,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见他如此,段曦宁倒也没有多说,眼见天色不早了,便回了乾阳宫继续看剩下的奏表。 头一次做媒就被如此抵触,这让她不免心中感慨,看来这礼部侍郎保媒拉纤的活儿,也不是一般人能干好的啊! 以后她再也不嫌弃礼部侍郎巧舌如簧油腔滑调了。 回到宣政殿,素筠听说她今天居然去撮合沈渊和梁臻宜了,又惊讶又哭笑不得:“陛下怎么好好的想起做这种事了?” “不是你说的嘛,挚爱难以背弃。”段曦宁倚在案边,单手支颐,随意翻着一份奏表道:“朕是想,若沈渊能与大桓女子成婚,在大桓成家立业,成了我大桓的人,以后必定不会再想着梁国了。” “不然,马上各藩国便要朝贡,沈鸿还不知要借机怎么忽悠他呢。” “臣不是这个意思。”素筠忙辩解,却又不知如何同她说自己真正的想法,神色有些复杂地问,“那……沈公子可愿意?” 段曦宁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他板着脸,看起来挺不情愿的。” “你说为什么,朕觉得臻宜挺好的啊,性子直爽,饱读诗书,还对他有意,他为何会不喜欢?这么好的姑娘都不喜欢,他喜欢天仙神女不成?” 素筠心下暗想,他要是能愿意就有鬼了。 陛下居然要给他保媒,只怕沈公子现在都要呕死了吧? 素筠担心她再误会什么,忙道:“那应当不是,沈公子都未必见过除了家里姐姐妹妹之外的闺秀,谈何喜欢?” 担心她再有什么昏招,素筠赶紧劝道:“陛下还是别乱点鸳鸯谱了,这种事可不是靠撮合就能成的。” “算了,且看看吧。”段曦宁叹了口气,放下支颐的手翻开桌上的奏表,另一手拿起笔开始批注。 素筠上前来给她磨墨,又接着劝道:“陛下,两心相悦全凭心意,您还是少操心他的婚事罢。” 段曦宁闻言思索良久,道:“朕觉着你想的或许不对。吴起还杀妻求将呢!可见靠一个女子是拴不住有二心的男人的,反而白白耽误无辜女子的一生。” 素筠一噎,欲言又止了许久,终究是歇了多嘴心思,无奈附和道:“陛下说的有理。” 段曦宁才没那工夫跟她掰扯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儿,埋头继续批阅奏表,不想再操这闲心。 又不是她的终身大事,跟她有几文钱关系? 她才不浪费这脑子! 第72章 及时止损 承明殿里, 沈渊回去之后只觉心中郁气难舒,便抽了剑在庭中舞剑,剑气生风, 似乎将他心中憋闷全都抒发了出来。 可他的思绪依旧不受控制的满是段曦宁的影子。 她的爱恨嗔痴、嬉笑怒骂无一不侵扰着他的思绪,让他挥之不去。 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失控和茫然过,不知到底怎样才好, 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剑, 到最后几乎要乱了章法。 空青守在一旁, 不知他这是怎么了, 似是生气, 又似是……委屈? 从他来承明殿侍候起,这位沈公子一向都是无喜无怒、波澜不惊的, 好似永远都不会发脾气,平和如静水,未曾见他如此过。 第129章 待沈渊收剑,空青才小心上前, 接过他手中的剑, 关切地问:“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可是在嫏嬛殿有人给你气受了?” “我……”沈渊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 又觉得这些事随意说出来不合适, 便只低落道,“我没事。” 空青宽慰道:“公子,有什么不顺心了就说出来, 别憋在心里,不然独独为难了自己, 别人又不会知道。” “说出来……”沈渊轻喃着,犹豫了一瞬,摇摇头,转身回了寝殿。 沐浴之后,他独自躺着,辗转难眠,内心只觉彷徨无助,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是真的跟她表明心迹,依她的性子,会如何呢? 他不敢轻易尝试,唯恐覆水难收。 眼下起码还能安稳地待在桓宫中,待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若是直说了,还不知会怎样,他不敢冒险。 还有梁姑娘那边,又该如何彻底回绝呢? 毕竟有梁太傅在,做事总不好做绝,免得以后彼此尴尬。 因着这一层缘故,沈渊并未急着去太傅府上商议去学宫授业之事,仍旧成日里闷在嫏嬛殿中,只觉得惟有在书海间能寻得片刻安心。 虽是九月才正式朝贡,但因各项繁琐章程极为耗时,各藩属国便早早地向鸿胪寺递交使臣名单。 段曦宁看到鸿胪寺卿陈先平递过来的梁国奏表,世子沈鸿竟要为特使,亲自来朝。 来回看了两遍那奏表,段曦宁随手扔到了一边,同陈先平玩笑道:“这沈鸿倒是胆大,还敢亲自来云京,也不怕朕给他扣下宰了。” 也不知那沈鸿打的又是什么歪主意。 陈先平笑道:“陛下要有此意,当初在梁国便如此了。” 段曦宁一笑,眸中满是盘算:“时机未到,师出无名,再等等吧。免得徒劳无功再惹一身腥。” 伐蜀也正是用得着梁国这个粮仓的时候,她可不会乱来,因小失大。 不过她倒是很好奇,沈渊若是知道他兄长要来大桓,会是何反应? 知晓他最近并未去太傅府上,仍旧成日待在嫏嬛殿,她不由地皱眉,抽空亲自去了嫏嬛殿。 沈渊最近钻研制作沙盘之法颇有心得,心中已有了大致章程,打算回头让空青帮他把用得上的东西备好便着手做。 这几日,他先开始了辑录嫏嬛殿中书目。 因他常来,守藏史专门为他在偏殿辟出了一间书房,供他伏案所用。 闲暇之余,他把自己的茶具也放在了这间书房中,疲累之时便可饮茶。 段曦宁进来时,见他正细致地点茶,举手投足极尽风雅,看起来极有闲情逸致,让她忍不住酸溜溜道:“好生悠闲啊!” 沈渊抬头见她进来,先是眼前一亮,旋即想到先前她要保媒的事,不由地神色一暗,面容疏淡地起身行礼,并不如往常见到她那般多言。 段曦宁大大咧咧地在他对面坐下,不客气地拿起一杯茶就饮,笑着看他淡漠疏离的神色,调侃道:“怎么,不过是保的媒不合心意,现在都不想理朕了?” “并未。”沈渊忙解释道,“陛下莫误会。” “放心,今日是别的事。”段曦宁将一杯茶一饮而尽,放下茶杯道,“今年各国朝贡,你那好兄长要亲自来,你可以见到他了。” “真的?”沈渊原本淡然的神色多了几分生机,眸子不由一亮,连忙问:“兄长何时出发,经何路线,何时会到,能待多久,下榻何处?” 见他如此兴奋,段曦宁面上笑意褪去几分,挑眉问:“知你兄长要来,就这般高兴?” 他点点头,眸中欣喜掩饰不住:“我与兄长已许久未见,自是十分想念。” 她还从未见他如此高兴过,心下莫名有些嫉妒被他如此惦念的沈鸿,故意道:“那不如就让你兄长留下来陪你如何?” 闻言,沈渊的脸色霎时沉下,眸中光亮一瞬熄灭代之以警惕地看着她。 这副模样,令段曦宁心中那无端的不快又旺了几分,竟真的想干脆把沈鸿也扣下算了。 不过一小国世子耳,她就算捏死了,谁又能说什么? 沈渊却突然开口,十分笃定道:“陛下不会的,你不是那样的人。” 相处这么久,他自认对她也有几分了解。 以她的性子,向来光明磊落,必不会做扣下沈鸿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行径,也不屑做这种事。 听他如是说,段曦宁笑意凉薄,却又带着几分戏谑问:“哦?那朕是什么样的人?” 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沈渊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心中自有许多话形容,却并未多说,转而问:“陛下,兄长的文书呢?” 段曦宁慵懒地靠在了椅背上,随手把文书扔给了他,沉声道:“各藩国十月初开始入朝,你兄长约莫七月中出发。礼部安排梁国使臣在怀远驿下榻,你若想见他,可去怀远驿。” “多谢陛下。”这下他眸中的光才复又亮起,满是为兄长要来而有的欣喜,带上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的笑意。 “沈渊。”看着他脸上显而易见的欣喜,段曦宁沉声问,“你可否想过,或许你兄长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沈渊愣了愣,认真道:“可是从小到大,梁宫中惟有兄长对我好。” 他一直都明白的,兄长对他确实算不上多好。 可是,相较于厌恶他的父王,冷漠的母后,欺凌他的沈濯及其他兄弟姐妹,兄长对他已经很好了。 第130章 至少兄长还会关心他,那年他被关在废弃宫殿差点没命的时候,也是兄长救的他,私下里兄长也常照拂他,才让他的日子能稍微好过些。 为人总不能得陇望蜀,贪多求全,他自不会因兄长不够好,而将兄长做过的一切都否定。 段曦宁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无法要求一个生在无边黑暗中的人去掐灭他最为珍惜、唯一拥有的一点烛火,指责他未去拥抱炽热骄阳。 不欲就此与他多说,她转而问:“为何迟迟不去太傅府上,同他商议授业之事,你反悔了?” “我……”沈渊踟蹰片刻道,“可否待兄长朝贡之后再议?” “随你。”段曦宁一听便知,他多半是担心他那好兄长知道了会介意,轻哼一声起身便打算离开。 “陛下。”看出她似是不悦,沈渊赶忙叫住了她,“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应了陛下的事我绝不反悔,还请陛下放心。” 段曦宁未再多言,只瞥了他一眼便大步离去。 宣政殿内,素筠正打理着段曦宁今日刚批阅完的奏章,又将那些未批阅完的按轻重缓急分门别类整理好,抬头就见她板着脸回来。 素筠知道她方才是去找沈渊的,却没想到她是这幅脸色,见此忙放下手头的活计起身问:“陛下,这是怎么了?” “素筠。”段曦宁落座之后,眸色森冷,“你说,朕是不是该重新思量,沈渊是否可为朕所用?是否该及时止损?” 素筠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做此感想,忙问:“陛下何出此言?可是沈公子做了什么令陛下不悦?” “除非沈鸿明晃晃地捅他一刀,否则他一辈子都不会割舍这点稀薄的手足之情。”段曦宁冷哼道,“朕如何能放心用他?” 素筠犹豫片刻,小声辩驳:“惦念亲人乃人之常情。沈公子并非两面三刀之人,未必就会为此做出有损陛下之事。” “人之常情?”段曦宁又重重哼了一声,“当年,父皇帐下有一军师乃东齐宗室,为了远嫁的妹妹,降而复叛,差点害得父皇战死,若非贺兰将军拼死相救,后果不堪设想。” “或许从一开始,朕便异想天开了,养不熟就是养不熟,再如何都是徒劳。” 素筠若有所思,面色凝重:“陛下打算如何?可要派人盯着些?” 段曦宁抽过一本奏章,沉思片刻,冷冷吩咐:“命叶青锋调玉钤卫,待梁国朝贡使团入京,看紧怀远驿,再盯着沈渊身边那个叫商陆的吃里扒外的奴才,敢有异动,格杀勿论!” 一听她杀意如此重,素筠迟疑:“格杀勿论?” 段曦宁乜了她一眼,眸色森然:“沈鸿若胆敢跟朕耍什么心眼,朕就让他看看,是他计高一筹,还是朕的刀更锋利。” “沈鸿毕竟是他国来使,还望陛下三思。”素筠觉得自家陛下今日似乎过于冲动了,忙劝道,“待灭梁之后,他还不是任陛下处置?不急于一时。” 段曦宁沉默不语,她本也是因沈渊对沈鸿的态度心中不知从哪儿窜起一股怒火,才会下此命令,听了素筠的话便冷静了几分。 她端坐良久,直至又翻阅完一本奏章,才嗤笑一声:“也是,好像朕多在乎他这条命似的。罢了,盯着归盯着,大好的日子,叫叶青锋少杀生。” “是。”素筠应下,让人去给叶青锋传令。 第73章 沈鸿入京 沈渊自是不清楚段曦宁所思所想, 一面忙着在嫏嬛殿辑录书目,一面盼着能早日与兄长相见。 梁国使团入京,须先向鸿胪寺上表, 确定行经路线后,由驻守武康的桓军护送过江防,一路上皆应向沿途州府提供文书, 核实随行使臣、随扈。 这么一趟下来, 行程不会快。 沈鸿一行提前了些日子出发, 依旧费了许多工夫, 堪堪到九月下旬才抵达云京。 大桓虽尚武, 到底还是底蕴尚在的华夏礼仪之邦,讲究礼尚往来, 接待各国使臣的礼节上倒是没有任何怠慢。 历来,北方藩属都安置在礼藩院,西南诸藩使者下榻于怀远驿。 梁国如今虽向桓朝称臣,被安排在怀远驿, 实则并与那些番邦并不能相提并论, 而应属中原华夏一系,本该是一国, 却因百年乱局处境才有些不伦不类。 自前朝覆灭中原大乱之后,诸藩离心, 此处已空置许久。 且因江南未平, 西蜀挡道,桓朝也没来得及收服西南诸夷,如今这地方也不会有别国来, 可以让梁国使团独占。 先前段曦宁刚登基时,嫌麻烦, 免过一回诸藩遣使来朝,此次乃是她登基后各国第一次遣使朝贡。 各藩国对此极为重视,派的使臣分量都不轻。 接待这些使臣的人选便需要斟酌,最好与使臣地位相当,方显不失礼数。 段曦宁略一思索,便将这差事扔给了段景翊,让鸿胪寺卿陈先平从旁协助。 年初时,段景翊的先生,中书令程庆之就曾奏请让他参政。 对此,段曦宁倒也未拒绝,反而痛快地将段景翊挪到了乾阳宫的承庆殿,方便他上朝。 可这小子却丝毫没有天降重任的自觉,反而觉得终于不用每日从早到晚用功读书,彻底懈怠了下来。该上朝的时候他总睡懒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让他去政事堂,他也只顾得上关心那儿的伙食如何,大半年过去了连政事堂中几位重臣都没认全。 第131章 交给他办的事,他转手就扔给了随行的官员,自己偷偷跑出去玩儿。 跟着段曦宁微服出去了一趟回来,这小子心更野了,成日出去撒欢儿,还偷偷学会了喝酒,眼看就要在纨绔子弟的路上一路狂奔。 为此,段曦宁没少揍他,可他依旧记吃不记打。 直到段曦宁扬言,再不成器就将他扔到封地一辈子不准回京,这小兔崽子才收敛了些。 接待各国使臣这种繁琐又疲累的活计,段曦宁做长公主的时候可没少干,这次怎么着也得让段景翊这小子也好好受一受,不然看他总过得那么舒坦,她心里可不得劲儿。 因先前总去找沈渊玩,与他私交不错,又听说这回还能见到沈渊的兄长,接差事的时候段景翊也比平常积极了许多。 知道这回沈鸿要入京,更是主动跟着沈渊一起去了怀远驿。 整个怀远驿占地颇广,修的恢弘大气,处处向来人彰显大国风范。 前朝时,西南各藩皆朝贡到此,鼎盛时各藩使臣将此地挤得满满当当,一度十分热闹,现在却因空旷无人显得冷清不少。 段景翊一行过来,才为此处添了不少人气。 进了正厅,段景翊才一改来时在马车上叽叽喳喳、拉着沈渊闲话不停的样子,露出几分沉稳来,叫随行的陈先平也刮目相看了几分。 或许是近乡情怯的缘故,沈渊有些心不在焉,总是时不时向门外张望,颇有几分望眼欲穿之感。 几人落座没多久,厅外便有了动静,侍卫来报梁国使臣到了。 闻听消息,沈渊一下站了起来大步朝外面走去,远远地就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走来,像是做梦一般。 待段景翊和随行的官员起身缓缓迎了出来,沈渊才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方才有几分失礼,未过多言语,随众人一同见礼。 两方见礼过后,段景翊微笑着与沈鸿寒暄了几句,与他一起在厅内落座,场面看起来倒是十分和睦,宾主尽欢。 这时段景翊倒是不唠叨磨叽,与沈鸿说完朝觐要事便起身告辞,留沈渊在此叙旧。 临走前,段景翊才拉着沈渊小声对他说:“沈七哥哥,阿姐说,你兄长难得来一趟,这些天你就歇在此处陪着他,不必急着回宫。” 这话是段景翊自己美化了一番,尽量说得好听些的。 他出宫前,段曦宁才没好气道:“你告诉他,让他跟他那好兄长待着吧,别回宫了,省得回来以后牵挂得再把魂丢了,老子还得找人给他招魂!” 沈渊自然也清楚她是好心,但绝对不会说什么好话,轻声道:“替我向她道声谢。” 说完这件事,段景翊便携随行官员回鸿胪寺去了。 沈渊坐在兄长身边,也仔仔细细望着他,似要好好看看分别这些年来的变化,最后只道:“兄长这些年沧桑了许多。” “诸事繁杂,总是要耗费心神的。”沈鸿仔细上下打量了他许久,转而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端的是一派春风和煦,“阿渊,许久未见,你也长大了。” 沈渊关切地问:“兄长近来可安?” “我在家中,自然是一切安好。”沈鸿温润道,“只是苦了你,孤身一人在这异国他乡。” 沈渊眉目平和道:“劳兄长挂念,我在此一切顺遂。” 闻言,沈鸿似是想起了什么,问:“听闻,你一直居于大桓宫中,是否多有不妥,可有受为难?” 沈渊住在宫中,这不是什么秘密,稍一打听便会知晓。 他早知兄长可能会问起,并不意外,忙解释道:“在外宫城,与方才接待兄长的那位小殿下的寝殿相邻。” “与那位小殿下相邻?”沈鸿诧异,“大桓的陛下,竟对你如此礼遇?先前你来信问大伯父的下落,可是替她询问?” 沈渊顿了片刻,并未回答,反而问:“兄长一直与大伯父书信来往,当初为何瞒我?” “那时你毕竟初至大桓,自该万事小心。你那信没头没尾的,我担心你受人蒙骗,也担心为伯父招来祸患。”沈鸿隐晦地解释着,又察觉到了什么,神情闪过一丝紧张,忙问,“你见过大伯父?” 沈渊自不会提跟着段曦宁刺探蜀地之事,含糊其辞道:“偶然得他出手相助,匆匆见过一面。大伯父云游四海,行踪飘忽不定,后面便再未见过。” 听闻此言,沈鸿忙问:“大伯父可有与你说什么?” 沈渊觑着他的神色,心底滑过一丝怪异,轻轻摇头:“没有,一开始我并未认出他,不知他便是大伯父,相认后也只是寒暄几句而已。我与他毕竟未曾见过几面,并不相熟,自是无话可说。” “他乡遇故知,还是亲朋,不失为一桩乐事。”沈鸿心头一松,看向他的眸中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古怪,心底仍旧疑惑重重,只按下不表,关心道,“你如今住在大桓宫中,虽是外宫城,到底宫禁森严,可有机会出去走走?” 关于大桓的事,沈渊不欲多说,粗略道:“无聊时我会出来买些书。” “倒是不错,是该多出来走走。”沈鸿面上欣慰,笑意温和,“你从前不爱出门,如今这样,真是长大了。” 沈渊淡然道:“兄长说笑,不过是闲极无聊而已。” 他从来都没有不爱出门,一直都是不敢出门面对外面的豺狼虎豹、凶神恶煞而已。 第132章 沈鸿意有所指道:“我以为大桓尚武,不爱读书的,你竟还能买得到书,也算难得。” 不想他如此误会,沈渊解释道:“大桓文脉虽弱,却有向学之风,城中有朝廷专门开办的书局。” 这倒是出乎预料,沈鸿诧异的同时盯着沈渊陷入了沉思,随后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他许多在大桓的所见所闻。 看出他似乎不愿多说,沈鸿未再深问,只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家常琐事。 偶然谈起最近一位与沈渊年纪相仿的堂妹的婚事,他想到了什么,慨然道:“日后,阿渊亦当寻一知心之人,三书六礼,鸿雁为聘,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沈渊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这个,先是一愣,而后才笑得有些勉强道:“兄长莫要拿我玩笑。” 段景翊虽不在场,仍对怀远驿内的动静了如指掌。回宫后跟段曦宁讲起接待梁国使团的见闻,提起沈鸿时赞不绝口。 段曦宁一开始一边翻着奏表,一边听得还有些兴致,听他一口一个“沈大哥哥”叫得那叫一个亲热,阴阳怪气道:“一口一个哥哥叫的,是你哥哥嘛就乱叫?要觉得人家好,干脆你也去给他当弟弟得了,还滚回来干嘛?乾阳宫是不是放不下你了?” 段景翊习惯了她动不动就翻脸,也不在意她的阴阳怪气,还小声顶嘴:“本来沈……世子人就挺好的,还不许人夸两句了!” 段曦宁哼了一声,心下不屑,眼盲心瞎的家伙,拿着鱼目当珍珠,不识好歹,她怎么看不出来哪里好了? 段景翊说着又想起沈鸿今天说的那番话了,就像模像样学给她听,末了还问:“阿姐,你说沈……世子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啊?” 段曦宁一脸“你这都听不懂”的神情有些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朱笔在奏表上批了几笔,这才抬头道:“说沈渊到年纪该议婚事了呗。” “难怪朕给他保媒的时候那么不情愿,原来是在等自己亲兄长张罗。”她轻嗤一声又道,“倒是你,婚事也早些预备吧。这些时日随使团入京的公主、郡主,与你年龄相仿的不少,可有中意的?” 看她还在盘算着什么的模样,段景翊赶紧道:“阿姐,我不喜欢那些姑娘,也不喜欢别的什么姑娘,你可别给我瞎张罗。” 段曦宁错愕地看着:“你不喜欢姑娘,难不成好南风?” 第74章 婚姻大事 听到这话, 刚喝了口茶润嗓子的段景翊被呛得连连咳嗽,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急忙抬手示意侍立的大宫女过来给自己拍背顺气,好容易缓过来, 大惊失色地问:“阿姐,你这么惊世骇俗的想法哪里来的?” 见他反应这么大,段曦宁颇为鄙视, 却还是松了口气:“没有就好, 旁人老子不管, 你要是敢有乱七八糟的想法, 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段景翊差点儿就要赌咒发誓了:“阿姐, 我只是暂时没有喜欢的姑娘而已,以后有喜欢的人我必定还是要跟喜欢的姑娘成亲的。” 段曦宁立即给他噎回去了, 十分嫌弃:“就你这幅没出息的模样,哪个好人家的姑娘能喜欢你?” 段景翊满不在乎,没心没肺地给自己剥了个橘子:“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想成亲。” 段曦宁立即皱眉:“少放屁, 到岁数就赶紧成亲。” 段景翊不满地小声嘟囔:“你不也没成亲嘛!” 眼见自家阿姐怒目而视, 在她动手抽他之前,他有先见之明地滚了。 出息! 段曦宁轻哼一声, 摇摇头,继续手执朱批伏案疾书。 有几个藩国上书, 想要派遣学子入大桓学宫, 学习中原文化,被她干脆利落地给拒了,让他们来年再议。 现下学宫正缺先生, 自家学子都不够用,哪里还能有多余的先生给这帮蛮子? 转头大手一挥, 上书的这几家,回赐之外每家多赏了几大车书。 只要有心向学,在哪里读书不是读? 不过,想从她手里抠出点儿东西,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各国使臣陆续入京之后,应依鸿胪寺与礼部章程觐见,敬贺国书、贡礼,以示永作藩服。 在这个档口允了各国朝贡,段曦宁自不是无的放矢,连消带打地给各国都加了一成岁贡。 偏偏诸国使臣敢怒不敢言。 谁不知大桓兵强马壮,锋芒最盛? 就算没被打过,也见过如今这位陛下当年怎么收拾曾经称霸草原的北狄。 北狄最爱干的就是打草谷,曾经扰得遍地百姓不得安宁,甚至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这招却被这位陛下反过来用。 每年趁着牛羊马繁殖的时节,她反复派轻骑袭扰,几年下来,致使北狄牛羊锐减,闹过不小的饥荒,马匹更是不足征战所用,只得乖乖与大桓互市。 北狄王庭本就人心不齐,又被她派人里挑外撅,离间得父子、兄弟皆反目成仇,无力南侵。 这些手段缺德归缺德,却实在好用,且难以破解。 北狄国力强盛都去了半条命,哪个小国都禁得起这么折腾? 多的一成岁贡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在沈鸿正式入宫觐见这天,沈渊想到段曦宁似乎对沈鸿多有不满,担心两人起了争执,便提前叮嘱沈鸿:“陛下向来嘴硬心软,兄长言语迁就几分,莫针锋相对,自会相安无事。” 听他语气中颇为熟稔,沈鸿带着探究的语气问:“阿渊与这大桓的陛下,似乎颇有交情?” 第133章 沈渊一愣,欲盖弥彰地解释道:“相识时日久了,总会有几分了解。” “阿渊,我这趟来,既是为了来看看你,也是有要事求见大桓的陛下。”沈鸿神情愈加温和,夹杂着几分无奈愁绪,“朝堂之事,总是难免有分歧,纵然听你如是说,我心中仍旧忐忑,不知你可有何良策?” 听他似乎要与自己议政事,沈渊迟疑许久,问:“兄长想求什么?” “桓军至今仍驻守武康,肆意妄为,惹得民怨纷纷。”沈鸿真真假假地摆出了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为梁国百姓计,我想求大桓陛下撤军。” 关乎桓军之事,沈渊为难:“兄长,我从不敢过问大桓朝堂事,只怕爱莫能助。” “为兄自不愿叫你难做,只是……”沈鸿露出几分愈发明显的愁容,“我初次来云京,并不知大桓内情。你到底在此待了些日子,可知大桓有哪些说话有分量的将军,我寻机去走动走动,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沈渊劝解:“兄长,大桓将门自是忠君爱国,我们不宜过从甚密。” “罢了。”沈鸿摇头叹息,“虽民生多艰,可你毕竟孤身在异乡,不该叫你烦忧,我再觅良策就是。” 不再多说什么,他便进宫去了。 沈渊却是因他的话思绪繁杂,趁着其余使臣跟着沈鸿入宫觐见的时候,借着去后厨寻茶点的时机打听。 梁国使团连带沈鸿在内不过五位使臣,从武康出发时却足足带了总共六十多个伺候饮食起居的仆从,另有随侍的美人若干。 过江防时,桓军拦着不许带太多人入京,逼着他们精简了一半仆从和美人,但其中专做吃食的庖丁依旧有七位。 此时在后厨当值的庖丁心宽体胖,白白净净圆圆滚滚的,像只煊呼呼的大馒头,见沈渊气度不凡,猜测他是哪位贵人,笑呵呵道:“小的是谢大人家的,公子有何吩咐?” 此次梁国使团的副使姓谢,出身陈郡谢氏,作风奢靡,使团中的仆役有小半都是侍候他的。 沈渊随口说了几样茶点,便与其攀谈起来。 这庖丁一开始疑心他是大桓官员,还有些拘谨,后来见他平易近人,便畅所欲言起来。 想起沈鸿的话,沈渊问:“听闻武康还驻扎了不少桓军,是不是百姓的日子也难过?” 提起这事,正在揉面的庖丁笑开了花:“小的有个老乡是开包子铺的,在城郊。生意冷清,挣不了几个钱。听他说,自从桓军扎营,几乎包圆了他的包子,让他还发了笔小财。” “您说这稀奇不稀奇,小的还是头回听说军爷吃了包子要给钱的!” 这让沈渊也有些意外,但想想段曦宁乃是治军严明之人,桓军将士与百姓秋毫无犯便也不奇怪了,又试探问:“梁国毕竟差点为桓军所灭,你们不怕吗?” 庖丁满不在乎道:“桓军就算打进来,杀的也是宫里的贵人和那帮官老爷们,咱小老百姓怕啥?改朝换代这事儿早不稀奇了,日子不还是一样过。” 沈渊提醒道:“覆巢无完卵,你毕竟是谢家仆,若是你家主人被杀,你怕是也难独善其身。” “嗐!”庖丁洒脱地摆摆手,“到时候我就赶紧跑呗!我一个做饭的,谁能把我当盘儿菜啊?挣几个月钱还要我玩命不成?” 闲话的这阵功夫,庖丁已经把几碟样式漂亮的点心上锅蒸了,腾起的热气熏得屋子闷热。 沈渊掏出一袋碎银递给他,叮嘱道:“此言到底不妥,你知我知,莫再与旁人胡说。” “好嘞!”见胡咧咧几句就有银子赚,庖丁脸都笑开了花,“您放心!” 一高兴,他好奇心更盛:“您也是大桓鸿胪寺的官,来这儿公干?” “不是。”沈渊摇摇头,“我来见我兄长。” 庖丁接着问:“您兄长是……” 沈渊如实道:“世子。” 庖丁一时想不起来大桓哪个世子来了怀远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怀远驿里面唯一的世子就是他们梁国的,登时大惊失色,就要伏地认罪。 沈渊忙扶住了他,温声安抚道:“放心,我不会与任何人乱说,你只当是与我随意攀谈了几句。只是我不明白,你口中的桓军似乎算不得恶人,为何世子会对其不满?” 庖丁犹豫了一下,小心揣测道:“小的听府上人说,驻守武康的桓军将军是个大老粗,脾气不好,逮着谁骂谁。朝堂上的人,包括世子和梁王,都被他指着鼻子骂过。贵人们讲礼数,怕是会觉得如此太过粗鲁无礼了吧?” 见沈渊若有所思并不多言,庖丁又道:“其实这也没什么,他们背地里也没少说您的坏话,可见入不了那帮贵人的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渊未再多说什么,吩咐他等点心好了叫人送到世子院里。 贵人不踏贱地,这是沈鸿心中一以贯之的想法。 他自然是想不到,沈渊会去找一个庖丁闲聊,一路上只在想觐见后该如何周旋。 虽然背地里段曦宁提起沈鸿常出言不逊,但正式会面了却没说什么不中听的,十分平常地寒暄了几句。 沈鸿虚与委蛇地客套许久,发现对方似乎总能绕开他想说的话,无奈之下干脆开门见山,道明用意:“陛下,两国休兵已有些年了,驻扎在武康城的桓军,是否也该归国了?” 自梁国与大桓议和之后,段曦宁撤兵前就令大将韩新柏率重兵驻扎在武康城,美其名曰拱卫武康安危,如同楔子一般牢牢镶嵌在梁国腹地,让他们行事处处掣肘。 第134章 他梁国自有兵马,为何要大桓的铁骑来拱卫国都? 更何况这批驻军的粮饷都需梁国朝廷来出,耗的是他梁国的国力。 用着梁国的钱,养着大桓的兵马,这女皇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不止如此,桓军大将韩新柏还要三天两头跟着梁国君臣上朝,插手梁国要务。秉承着大国之臣当小国之主的想法,俨然等同于太上皇,行事傲慢无礼,时常出言不逊。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事,段曦宁笑得人畜无害,一副推心置腹为人着想的模样:“梁国既奉大桓为上国,与大桓修好,不止每年给钱给粮,嫡亲的皇子都送来大桓,大桓总该有所表示。” “只是我大桓比不得梁国富庶,钱粮自然拿不出来,也没什么嫡亲的皇子,只好派人护佑梁国安危。聊表心意,世子莫要心里过意不去。” 沈鸿没想到这人还能这么无耻,一时心梗,又不能发怒,竟不知说什么好,缓了缓才道:“陛下,梁国岁贡已是不堪重负,韩将军手下将士的军饷,实在负担不起,不知陛下可否……” “世子这是什么话?”段曦宁一瞪眼,满是控诉,仿佛都是他不地道,“将士们可是去给梁国看家护院的,谁家请护院不都得给月钱?世子难不成是要让他们只干活不吃饭?” 她一副指责沈鸿就是周扒皮的神情,让他气血翻涌,还不得不强行忍耐,面上满是为难:“梁国积弱,实在养不起这么多兵马。” 段曦宁一笑,顺水推舟道:“那正好,反正吴兴沈氏儒法传家,是看不起寒门武人的,不如就此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专心由韩将军的兵马拱卫便可。” 切!到嘴的肥肉她暂时不吃就算了,还不能揩两把油了? 这种事上不得寸进尺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让步? 沈鸿一噎,竟没想到她还能无赖到这个地步,脸色有些难看,只忍耐着不敢翻脸:“这……” 偏偏段曦宁还一脸和颜悦色,颇为亲切,意有所指道:“世子,以后都是一家人,这种事,何必分那么清楚呢?” 听她这么说,沈鸿眸色一凛,知她有一统天下之意,警惕地问:“陛下此言何意?” 段曦宁并不直接点明,笑得意味深长:“世子以为呢?” 沈鸿不寒而栗,思绪飞转,想到了什么,故意道:“齐大非偶,恐不敢高攀。” 闻言,段曦宁心下微愣,不由地莫名,却仍端着高高在上的帝王风范,不咸不淡地与他打了几句机锋。 待沈鸿退下,她才一头雾水地看向素筠:“他方才什么意思?不会以为朕看上他了吧?早都成亲的老男人了,脸皮咋这么厚?” 这话问得素筠哭笑不得,她家陛下怎么该敏锐的时候迟钝,该迟钝的时候却又这么敏锐? 她无奈道:“陛下,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臆想,您定然会错意了。” “那他说什么齐大非偶的鬼话?”段曦宁轻哼,“谁他大爷的跟他齐大非偶?” 素筠轻轻摇摇头:“还不是您先说什么‘一家人’的话?” 段曦宁理直气壮道:“大江南北,炎黄子孙,一直都是一家人,朕又没说错!” “是是是。”素筠含笑顺着她道,“是那沈世子愚钝,会错了陛下言外之意。” 第75章 兄友弟恭 沈鸿觐见完出来, 回怀远驿的马车上,随行的那位姓谢的使臣问:“世子,情况如何?” 沈鸿面色凝重, 眉头紧蹙,摇摇头:“那大桓女皇不好相与,很难讨到便宜。莫说是撤军, 减赋之事只怕也难以谈成。” “那该如何是好?”谢使不免担忧, “此行若一无所获, 只怕回去之后, 王上要斥责殿下。” 沈鸿缄默, 眸色幽深,在心中盘算着什么, 就听谢使提议:“要不,问问七公子可有良策?毕竟他与那女皇……” 他话未说透,沈鸿也清楚他什么意思。 无非要说沈渊佞幸之辈,或许私下里能帮他们吹枕头风。 沈鸿只淡淡道:“你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那女皇并没那么好对付。” “有什么的?女人嘛, 还不就是那么回事!”谢使不屑,眼中藏不住地鄙夷, 却顾忌这是在云京,不敢高声言语。 即便如此, 段曦宁仍旧轻易知道了他们的言行举止。 听人禀报时, 她根本不放在心上,仿佛只是在听说书人讲故事,反而还安慰气得不轻的素筠:“莫生气, 他们不过轻狂之辈,应当高兴才是。” “那姓谢的算个什么东西, 给陛下垫脚都不配!”素筠仍旧骂了一句,气不过道,“陛下要任他狂悖不成?” 段曦宁未恼,只笑道:“这样的人最好对付,掀不起风浪,于我们而言,不是好事吗?总比城府极深的好。” 素筠不放心问:“您不担心那沈鸿利用沈公子做什么?” “不必杞人忧天。”段曦宁胸有成竹道,“一个沈渊,做不了什么的。” 她是惜才,却也不会为了这个“才”步步退让。 若不能为她所用,弃之又如何? 想到来人禀报沈渊在怀远驿问那梁国厨子的话,她饶有兴味地摩挲着下颌,轻笑:“这两兄弟,有点儿意思。” 怀远驿中,沈渊随手拿了一卷《汉书》来看,却有些心不在焉,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指尖停留在书页上,久久未曾翻动。 第135章 不知过了多久,院中传来一阵喧闹人声,约莫是沈鸿他们回来了,其中还有女子婉转娇怯的声音,像是他们带来的美人迎了上去。 沈渊听那庖丁提起过,这些女子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女儿,被父母所卖成为了私伎,境遇比起流莺好不了多少。 那些士族子弟出门在外不想带家中姬妾,便会在路上买这样的女子消遣,归家时再将其转卖,惟有少数格外喜欢的会带回府中。 这些女子每到一处便极尽讨好之能,只为了能被主家带回府,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好过四处辗转。 说到底,她们也是一群可怜的苦命人。 那些金玉其外的世家子,享用她们时无所顾忌,事后却又想装出高洁出尘的模样,嫌弃她们脏了自家门楣,甚少有人愿意将外面的女子带回府。 沈渊忽然明白了,在长安时明明段曦宁救了那位南枝姑娘,为何还会心绪低迷。 天下命苦女子千万,即便是太平盛世,她们想安身立命也是极不易的,就算救得了一人,仍旧还有数不清的女子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身不由己,艰难求生。 段曦宁这样睥睨天下的君主尚存力有不逮之时,何况旁人呢? 他听着庭中的动静,忽然想,兄长是默许这些随行使臣如此,还是也参与其中? 似乎听闻,兄长与长嫂算不得琴瑟和鸣,好在还未曾闹出宠妾灭妻的事。 好一会儿,沈鸿进来时见他手中拿着一卷书,随口问:“阿渊在看什么?” 沈渊抬头,神色怔了一下,转而带着几分意味不明,问:“《汉书·董仲舒传》兄长要看看吗?” 听得书名,沈鸿面色一僵很快又恢复一派温润:“怎想起看史书了?” “闲来无事看看杂书打发时间罢了。”沈渊捕捉到了他那一瞬怪异的神色,便知他定然看过这书。 毕竟这书中最出名的一句乃是“《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而兄长如今定然是不愿听什么大一统的话。 原来说着古文经之外皆为杂书的兄长,其实也并不会只限于经学。 沈鸿听了,神色微松,浅笑道:“难得我们兄弟重逢,却囿于政事不得闲,都未能好好说说话,委屈你独自在这怀远驿中打发时间了。” “无事。”沈渊轻轻摇摇头道,“我向来都是孤身一人。” 见他形单影只,未带侍人,沈鸿忽然提起:“这些日子怎么不见商陆跟着你?” 沈渊愣了愣,解释道:“我这几日不在,承明殿总要有人看顾,便留了他在宫中。” “你独自在外,还是有个贴心人随身侍奉为好。”沈鸿关切道,“如今你也大了,该有个房里人好生伺候,叫你知事,不如……” 沈渊不傻,自然听出了他这是想给他塞个女人,立即严词拒绝:“不必,我不用人伺候。” 眼见沈鸿还想说什么,他略有不满地问:“兄长,出使大桓乃是朝政要务,为何还要带些女子,声色犬马,岂不遭人非议?” “他们向来如此,无伤大雅,不必在意。”沈鸿并不将此当回事,“带着她们总归有些用处。” 沈渊听着先是一愣,极不认同,不由地皱眉反驳:“向来如此未必就天经地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酒色财气当引以为戒,不可纵溺。” 闻言,沈鸿脸色沉了下来,语气不由地重了几分:“阿渊,此次重逢,你对故国故人总有不满,可要做弃国弃家之人不成?” 未曾想到他会这般质问,沈渊面色缓和了几分,申明道:“我未有此意,兄长莫要误会!” “不说这些了。”沈鸿语气缓和了些,“我们兄弟难得相见,莫为此般小事起口舌之争。” 沈渊本也不欲与他争吵,明白多说无益,便未再言语,只是因他方才的话有几分心绪不宁。 诸藩依次觐见之后,宫中紫宸殿会设国宴,款待各国使臣。 大桓的国宴向来盛大非凡,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黄钟大吕之声不绝于耳,山珍海味无所不包。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歌舞升平之中处处透露着上国的大气与雅致,令诸国使臣叹服。 开宴之时,高朋满座却井然有序,不失庄严。 群臣齐齐朝拜,山呼万岁,响彻大殿,比元日大朝会更为壮观。 沈渊既在怀远驿,又担心会出什么差池,干脆随沈鸿一同出席。 因梁国是此次朝贡诸国中唯一一个并非蛮族的小国,是以他们的席位离得上首不算很远。 他只要稍微一抬头就能看见端坐上首的她。 也只有在这样的场合,才能见她整整齐齐穿戴衮服旒冕的模样,极具君王威严,不似平常潇洒肆意的模样,好似天上神君般遥不可及。 十二串长长的旒珠垂下,几乎将她的面容完全遮住,看不清神情。 沈鸿见他出神,递给他一颗荔枝,低声询问:“看什么呢?” 意识到自己失神,沈渊赶紧收回视线,接过剥好的荔枝道了谢,佯装无事道:“难得来这样盛大的宫宴,一时新鲜罢了。” 听他如是说,沈鸿问:“你在大桓过得不好吗?” “甚好。”沈渊当即道,“兄长莫忧。” 段曦宁察觉到沈渊的视线瞥过来时,抬眼便见到了一番兄弟友爱的场景,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第136章 切! 不就是兄友弟恭嘛,好像谁没有个兄弟似的! 这样想着,她顺手就给右侧的段景翊扔了个橘子。 被橘子砸到的段景翊一头雾水地看向她,郁闷地将打他的橘子剥了用力地嚼。 他也没干什么啊! 怎么又打他! 这回他可是兢兢业业地好好把接待使臣的差事办妥了,起早贪黑,大半个月连懒觉都没睡过一回!腿都要遛细了! 见他这只知道吃的德行,段曦宁嫌弃地白了他一眼,没再搭理他,不咸不淡地举杯应着各使臣的敬酒。 素筠担心她醉酒,暗地里命人将她的酒都换成了茶,寡淡无味,让她觉着愈发无趣,无聊透顶。 她真不耐烦穿戴这全套的天子衮冕,又闷又厚重,只盼着这劳什子宫宴赶紧结束,让她回仙居殿换身轻便常服,松快松快。 余光瞥了一眼沈渊他们,不知他们在聊什么,看起来分外融洽,也格外碍眼。 沈鸿状似随意地问起:“阿渊居于宫中,平日里可有这般机会见到大桓的陛下?” 沈渊怔了怔,犹豫了一瞬,摇摇头:“陛下朝政繁忙,日理万机,岂是我可轻易朝见的?” 这话倒也不算错,自凉州回来之后,段曦宁明显更忙了。自上次在嫏嬛殿之后,他已许久未曾同她私下里见过。今日难得一见,总是忍不住偷瞧。 然而宫宴之上人多眼杂,他生怕举动太过惹眼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未敢多看,却有些心不在焉,思绪总不由自主地飘到她身上。 上次他说待诸藩朝贡之后再议学宫授业之事,并非推脱之辞,而是担心诸藩入京,人多眼杂,多有不便。 若是让其他使臣知道,他一个梁国质子在大桓学宫中授业,恐怕会因此多生事端,图惹是非。 届时总要去太傅府上商议此事,难免要遇上那位梁姑娘,他还未曾想好如何回绝。 毕竟是恩师的孙女,总不好闹得太僵,也不好让人家一个姑娘太过下不来台。 似乎她当时误会了什么,已因此而心生不快? 他应当与她分说明白的。 第76章 渡人渡己 他心不在焉地将杯中酒当成了茶饮了一口, 发觉不对,不由地微微蹙眉,自认倒霉地将这一口酒吞下, 便听沈鸿轻叹一声道:“国宴之后,再去鸿胪寺议完相关事宜,使臣就得离京, 无法久留, 此番怕是要徒劳而归了, 是我无能, 愧对梁国。” 沈渊迟疑片刻, 略带歉意道:“我不谙政事,无法为兄长分忧, 还望兄长见谅。” “此事本与你并无干系,只是撤军之事干系重大。”沈鸿犹豫道,“你在大桓时日颇久,总比兄长熟悉这位陛下的性情, 可否劳你前往求见, 再度说和,若是不成也无妨。” 这般军国大事, 岂是他一人可以说和的? 沈渊犹疑,不知想到了什么, 踟蹰许久才道:“我尽力一试, 只怕会叫兄长失望。” 闻言,沈鸿眸中闪过一抹异色,忙道:“无妨, 尽心便好,顺其自然。” 朝贡国宴在段曦宁耐心耗尽前终于结束, 厚重的天子衮冕让她觉得闷,急不可耐地想回去卸下,换身轻便的常服。 回到寝殿,几个近身侍候的大宫女刚迎上来要为她宽衣,殿外便有人进来禀报,说是沈渊求见。 她有些错愕,只让人先将旒冠卸下,摆摆手让宫女们退下,宣沈渊进来。 见到了人,她不由调侃:“大晚上的,不跟你那好兄长回怀远驿,来朕这里做什么?” 行礼过后,沈渊歉意道:“叨扰陛下,望陛下莫怪。” 想到他今日是同沈鸿入宫参宴的,段曦宁了然:“怎么,你也想来谈撤军之事?” “大桓的军机要务,我本不该置喙。”沈渊一板一眼道,“陛下应当早已有决断。” 他这反应叫人出乎预料,段曦宁觉得有趣,问:“既然知道,为何前来?” 沈渊抬头,见她虽未戴十二旒冠,一身天子衮服依旧衬得她高不可攀,如同站在云间的神祇,叫人挪不开眼。 意识到自己失态,他又忙收回目光,低头道:“尽其当然。” 段曦宁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点明:“你兄长未必指望你能做成什么,不过是拿你试探朕而已。” “你若能成,便说明你在朕心中格外不同,日后他定然还会有更多的事让你求朕。”她饶有兴味地说着,见沈渊神色淡淡的,仍继续道,“你若不成,于他而言,亦无所谓。他从未想过,若你因置喙军务惹恼了朕,会有何下场。” 这些沈渊隐隐猜到了,并不觉意外,淡然问:“陛下当如何?” “你说……”段曦宁眉眼弯弯,“朕勃然大怒,将你下狱,你兄长会为你求情,还是袖手旁观,仿若无事地回他的武康?想试试吗?” 沈渊眉目平和,泰然自若,只道:“陛下,这并不好玩儿。” “无趣。”见他不为所动,段曦宁扫兴地摇摇头。 正想让他退下,就听他转而问:“陛下,我先前听贺兰说过,大桓有专门的锦绣堂,可供那些生活无依的孤苦女子学些糊口的手艺,叫她们有个正经安身立命的去处。这样的地方,能否收留风尘女子?” 听他竟是要说这事,段曦宁觉得新鲜,调侃:“问这个做什么,在外面学会救风尘了?” 第137章 担心她误会什么,沈渊忙道明前因后果:“是梁国使团带了多名女子,她们身世凄苦,被四处转卖,实在可怜。且,我听兄长话里的意思,似乎还想私下里将其中几名女子送给大桓的官员,只怕也会给陛下添些麻烦。” 段曦宁轻哼:“他敢送,大桓百僚有人敢收吗?” 沈渊道:“若是无人敢收,这些女子回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话倒是叫段曦宁嗤笑出声,眉头一挑问:“怎么,你的兄长用女子祸害我大桓的文武百官,你不去怪他手段低劣,还想反过来怪朕心狠不善?” “我并非此意。”沈渊不知她为何恼了,赶忙解释道,“只是觉着她们可怜,想求陛下允准各地锦绣堂能收留她们,让她们能有个安生去处。” 段曦宁却故意道:“梁国女子可怜,与朕何干?朕为何要管?朕又不是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 沈渊神色暗了几分,怔了片刻,才道:“陛下若是为难便罢。” 他本也是发发善心而已,既然不成,便不强人所难。 实则他连自己都不知怎样渡,如何能渡天下众生? 这回轮到段曦宁傻眼了,此事到底是救人于水火,本以为他会据理力争,未曾想这就不说了,让她觉着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朕非菩萨,却是君王。”段曦宁话头一转,“天下臣民皆为朕之子民,皆应受朕照拂。此事倒也不难。” 闻言,沈渊眸色一亮:“陛下此言当真?” 段曦宁笑得狡黠:“君无戏言,回去静候佳音即可。” 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既然应承,沈渊信她不会骗人,未再多问。 乾阳宫外的长街拐角,一道人影左右环顾之后上了停在那里的马车,坐在了车辕上,似乎只是寻常车夫。 隔着车帘,传出沈鸿刻意压低的声音:“人可见到了?” “到处都是大桓宿卫,只来得及说上两句话。”车夫警惕地盯着四周,小声回话,“好在商陆知道您今日必定会入宫赴宴,早早守着,也在找机会见您。” 沈鸿低声问:“他如何说?” 车夫回道:“他说后日会寻机去怀远驿见您。” 沈鸿质问:“既有机会出宫,为何要拖到后日?” 听出他似有不悦,车夫解释道:“后日宫中会有采买的车出去,他有东西给殿下。” “殿下,七公子回来了。”这时守在长街口的护卫回来禀报道。 车夫说完急忙噤声,沈鸿也不再言语,四周又恢复一片寂静。 灰暗的月光下,唯有一袭浅蓝锦袍、身形颀长板正的沈渊大步而来。 不多时,沈渊上了马车,诧异地问:“兄长为何在如此偏僻之处?” 沈鸿面上换了温润浅笑,解释道:“此处人少,免得叫有心人瞧见。如何?” 沈渊眸中满是歉意和愧疚:“有负兄长所托,望兄长莫怪。” 沈鸿盯着他的神色愣了半晌,未动声色,笑意如旧,愈发和善:“无妨,此事并非易事,怪不到你头上。” 沈渊面上有几分忧色:“兄长,若是此行徒劳无功,父王会斥责于你吗?” “莫忧。”沈鸿一派坦然,故作轻松道,“责怪几句而已,为兄毕竟还是世子,父王也不会真的如何。” 沈渊愧色愈深,关切道:“无论如何,兄长切以己身为念。” 沈鸿神情愈加温润:“放心,我自会无事,勿忧。” 夜幕中的云京因宵禁显得格外空旷寂寥,宽阔的大街上惟余车轮滚滚而过。 他们赶在宵禁之前终于回了同样寂静无声的怀远驿。 进得中庭,隔壁院子里却隐隐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惨叫,细弱极了,让听见的人觉着仿佛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沈渊耳力极佳,闻声驻足:“兄长,好似是谢使的院子。” “什么?”沈鸿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异色,一头雾水问,“谢使院子怎么了?” 沈渊疑惑:“惨叫声,兄长不曾听到?” 沈鸿站定倾耳片刻,轻笑:“哪里有?莫不是你太困,听岔了?” 他话音一落,谢使院子里有几只飞鸟惊起,在夜色中显得颇为突兀。 沈渊深深地朝那边看了一眼,觑了一眼沈鸿的神色,道:“许是我一时耳鸣,兄长勿怪。” “无妨,早些回去歇息便是。”沈鸿依旧和煦,端的是一派大方宽和的模样。 沈渊不再多说什么,大步回了自己暂居的小院。 目送他远去,沈鸿脸色倏然沉下,带着几分阴翳,吩咐随扈:“去警告谢使,让他收敛些,莫再闹出人命。” 国宴之后,鸿胪寺还有诸事与各使臣商议,沈鸿因此时常忙得不见人影,常与其他几位梁国使臣早出晚归, 怀远驿依旧如往常一般风平浪静。 沈渊总觉着那夜听到的惨叫声似乎不同寻常,寻机打听无果,又不好光明正大进去谢使院子,便想到了那位聊起天来滔滔不绝的庖丁。 一早沈鸿与诸使都去了鸿胪寺,沈渊故意晚起了半个时辰,待他们都出去后才起,洗漱之后未叫侍人摆饭,自己佯装寻早茶去了后厨。 好在今日当值的还是那位话多的庖丁。 刚伺候那几位贵人用了早茶,此刻后厨里空空荡荡的并未有什么人,显得有几分冷清。 第138章 见到他来,那庖丁还乐呵呵地问:“公子,可有吩咐?” 沈渊随口问:“有茶糕和鱼汤馄饨吗?” “您稍等,我给您做,不消多久便好。”庖丁笑容灿烂地应下,好奇道,“以您的身份,随便派个小厮过来吩咐一句就成,怎的还总亲自过来?” 沈渊道:“闲来无事罢了。” 正想着怎么开口打听,便听一墙之隔外传来一声厉喝:“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怀远驿的后厨紧挨着后门,是为方便出去采买食材,偶尔是能听见外面路上的车马声的。 只是这后门紧挨的街巷算不得繁华,平日里并未有多少人经过,向来安静,这一声厉喝便显得尤为刺耳。 紧接着就听到一声求饶:“将军饶命,奴婢只是来找我家公子。” 沈渊听着这道有些熟悉的声音,立即起身出去了,快到那庖丁都未看清他的身影。 清晰地听见拔剑之声,他眼疾手快地上前出手阻止,询问:“叶将军,这是做什么?” 第77章 不过如此 见是沈渊出手阻止, 叶青锋也未收回手中剑,板着脸厉声道:“此人在怀远驿外神情慌张,形迹可疑, 恐图谋不轨,我要将他捉拿回去,仔细审问。” 沈渊淡淡地瞥了一眼吓得瑟瑟发抖的商陆, 道:“此人是我的侍从, 约摸是来寻我的, 还请将军高抬贵手。” 闻言, 叶青锋看向他的目光中满是审视, 又夹杂了几分迟疑。 陛下只说对沈公子的侍从如有不轨格杀勿论,却又吩咐不准伤及沈公子。 可现下…… “沈公子, 原来你会功夫啊?” 在他踟蹰间,不远处传来一道略显诧异又带着一丝跃跃欲试的声音。 沈渊闻声回头,亦是惊讶:“顾公子?” “既会功夫,不如与我切磋一番!” 一道利刃伴随着顾聿衡的话直直朝沈渊刺来。 沈渊不欲与他动手, 后退半步正要躲闪, 电光火石间,那道利刃堪堪被叶青锋的长剑架住。 “顾大人, 莫胡来!” 叶青锋一把将顾聿衡的剑挥开,冷冷警告。 “喂!”顾聿衡丝毫不把他的警告放在眼里, 反而挑衅地看向沈渊, “你不是怕了吧?” 沈渊神色淡然,不为所动,扫了一眼他所穿的鸿胪寺官员的文官袍服, 提醒道:“顾公子,正事要紧, 此处亦非切磋之所。” 顾聿衡不满他推脱:“过两招而已,又不能怎么样!” “逆子!”他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一声暴喝,吓得他打了个激灵,“还不去上值,在这里做什么?” 一回头,他爹顾安之正端坐马上握着马鞭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顾聿衡面上不耐烦道:“知道了,又耽误不了,催什么催!” 虽是这么说,他还是乖乖翻身上马,袍服衣摆打了个旋,显得身姿分外潇洒。 纵马而去的身影隐隐透着几分慌张,特意避开了顾安之马鞭能挥到的地方。 顾安之向着叶青锋与沈渊微微颔首,立即转头跟上了自家逆子。 沈渊与叶青锋恭恭敬敬地朝顾安之施礼,待他们走远,才客气道:“叶将军,我这侍从一直在承明殿,没有犯事的胆子,将军放心将他交给我,我定会管束好,不会为将军添麻烦。” 叶青锋目光在他二人之间逡巡,思量片刻后,他只道:“沈公子,下不为例。” “多谢将军。” 沈渊轻轻一揖,目送他离开后,脸色沉了下来,吩咐商陆:“同我进来。” 商陆从未见过自家公子如此严肃,不由地心中忐忑。 沈渊大步回了这几日在怀远驿暂居的院子,屏退其余人后,问:“商陆,你来做什么?” 商陆直接“扑通”一声跪下,连声申辩:“公子,奴婢一家子都在世子府,只是想来拜见世子打听家人近况,并没有其他心思啊!” 沈渊向来不喜欢旁人跪他,不由地眉头微皱,侧过身去,质问:“你这是做什么?想要打听家人早先与我说便是,何必舍近求远,徒惹是非?” “公子……”自那次沈渊中毒之事被段曦宁发觉,商陆挨了一顿毒打之后,每每看见沈渊时总有些心虚,“我……是奴婢糊涂,这次,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起来说话。”沈渊吩咐道,“你在此老实待着,兄长自鸿胪寺回来,我会让你去拜见。” 商陆心中愈加忐忑,带着几分心虚和不安道:“多谢公子!” 沈渊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不咸不淡地警告:“商陆,我不管你与兄长到底在盘算什么,万勿自寻死路。” “他真这么说的?”沈鸿眼眸微眯地问。 沈鸿午后在鸿胪寺议完事,回到怀远驿之后单独见商陆,听说了今日发生的事,心里多少有些不踏实。 商陆忙点头道:“千真万确!” 沈鸿紧接着又问:“你让他知道了什么?” “没有,绝对没有。”商陆忙道,“中毒之事,公子似乎是不知情的,大桓的女皇应当是未曾告诉公子。”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女皇,不过如此。”沈鸿不屑轻嗤一句,又沉声问,“可探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商陆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大块叠得整齐的白绢,双手奉上:“殿下,这是在公子书房中找到的,似乎是云京的舆图。” 第139章 沈鸿眼前一亮,忙接了过来:“当真?” 商陆肯定道:“是大桓女皇令公子画的,当时公子可是为此忙活了好久,应当错不了。这份是公子的草图,稍显粗糙了些,更好的那份被交给了女皇。” 听得此言,沈鸿面上的笑意霎时消失不见,换上了一抹凝重冷厉:“阿渊为大桓女皇画舆图?” “是。”商陆见他脸色不好,小心地应了一声。 得到肯定的回答,沈鸿的脸阴得仿佛能滴水,几番变换之后,只寒声道:“罢了。” “殿下。”商陆惴惴不安,几番斟酌才道,“奴婢家中小妹明年便到了及笄之时,殿下能否看在奴婢唯殿下马首是瞻的份儿上,销了小妹的贱籍,让她能寻个普通人家嫁了。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安度日。” 沈鸿扫了他一眼,不由地想到了去岁刚送出去的一名侍女,面容似乎与他极为相似。 收下她的是世子妃的亲兄长,乃谯国桓氏的嫡长子。得了这般机缘,也算是她难得的福气。 思绪回转,沈鸿又换上了寻常所见温润如玉的面孔:“自然,尔既忠于孤,自是少不了好日子。” 傍晚,叶青锋匆匆进了宣政殿,如实将今日发生在怀远驿的事通通禀告给了段曦宁,末了询问:“陛下,可要让臣派人去将舆图取回来?” 段曦宁满不在乎地轻笑:“废图一张,取来做什么?” 叶青锋诧异:“陛下早有准备?” 段曦宁笑意愈深,坐姿慵懒,指尖轻轻敲击着桌案,反问:“朕看着那么好糊弄?” 想起今日沈渊的言行,叶青锋又猜测:“依沈公子之言来看,他可是发觉了什么?” 段曦宁挑眉道:“你出现在怀远驿外,他如何不会多想?” 叶青锋面色肃然,透着淡淡杀意:“是否要臣去将沈公子的侍从格杀,免得再生事端。” “早上你不杀,现在放什么马后炮?”段曦宁调侃,“蝼蚁罢了,今日朕心情好,不杀生。” 叶青锋接着禀报道:“还有,沈世子今日接连拜访了朝中几位大人,约莫还未对撤军之事死心。” “白日做梦!”段曦宁觉着有些无趣,靠在椅背上显出几分慵懒倦怠,“专门跑到云京来,还以为他能掀起什么风浪,竟不过如此,扫兴!” 自家陛下玩儿心有时候是真的大,叶青锋一时无言,便听她语带戏谑道:“他不给朕找事,那朕给他找点事。” “吩咐伏虎傍晚时将宫中戒严。夜深之后一更天时,你以有外族女刺客行刺朕为由,搜查礼藩院与怀远驿,故意搞得声势浩大,借此将怀远驿所有年轻貌美的女子都抓了。” 怀远驿的情况叶青锋自然清楚,依旧不明所以:“怀远驿的年轻女子大多是那几个梁国使臣带的私伎,抓她们作甚?” “以后你就知道了。”段曦宁笑得意味深长,“只管按朕的吩咐去办。” 叶青锋犹豫:“沈公子还在怀远驿,若是他阻拦,该当如何?” 段曦宁笑意未散,眉头一挑道:“他若有何异议,押他来亲自问朕。” 入夜,沈渊坐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手中的《汉书》,却未点灯,不似要读书的模样,心绪不宁。 今日那名庖丁同他说,谢使向来有些暴虐嗜好,来的路上便已折腾出过人命。只是私伎命如草芥,没人会在意罢了。 那日他听到的,约莫就是谢使磋磨女子闹出的动静。 动静如此大,说不得还会再出什么事。 原先只觉这些女子可怜,未曾想她们会被践踏至此。 耳边又隐约传来细微的惨叫声,扰得他愈加心神不安,犹豫着该不该过去管一管。 在他神思不属地竖起耳朵听着外面动静时,忽觉原本静谧的大街上传来大批人马调动的声响,隔着层层围墙都能听见动静,昭示着今夜难以平静,像是会出什么大事。 沈渊大惊,半夜忽然兵马调动,难道是有人要兵变? 可转念一想,云京十六卫还有驻守宫城的伏虎皆为段曦宁之心腹,谁能有这胆子和实力在云京兵变? 她不半夜去灭谁的门就不错了。 胡思乱想间,怀远驿也喧闹起来,似乎是有大批兵马涌了进来。过了许久,他听到了兄长客套的声音:“这位将军,何故半夜强闯怀远驿?” “有女刺客行刺陛下,望其并非桓人,吾等奉命搜查礼藩院及怀远驿,还请世子行个方便。” 听起来似乎是叶青锋。 他在说什么? 有人行刺陛下? 沈渊的心不由地提了起来。 能闯进宫里去行刺,绝非等闲之辈。 不知她可安好? 沈鸿并不知叶青锋身份,可沈渊却是清楚的。 能劳动叶青锋这么有分量的将军半夜出马,非同小可,沈渊不免担忧起来。 各国使臣入京,鱼龙混杂,万一真有外族人借此行刺她,该如何是好? 叶青锋嘴上说得客气,却似乎不在乎沈鸿在场,当即便命人搜查起来。 他可还记着当日那个姓谢的胆敢对陛下出言不逊,率先命人去此人院子里搜查。 “奉命搜查,闲杂人等,不得擅动,违者格杀!” 伴随着这声厉喝,叶青锋带来的人马迅速涌入了怀远驿的各个角落。 第78章 大动干戈 第140章 叶青锋带来的人搜查得极为细致, 其余地方,甚至是沈鸿与沈渊的房间都未放过。 沈渊起身出来,想寻机问问段曦宁是否安然, 却顾忌人多眼杂不好多说。 叶青锋看出他欲言又止,似乎有话想问,故意找茬:“怎么, 沈七公子可有异议?” 他到底有没有异议叶青锋不清楚, 但他觉着陛下或许挺想见到这位沈公子的, 不如顺水推舟。 意识到他似乎语气不善, 沈渊闻言一愣, 旋即挡在沈鸿的房间门口,义正辞严道:“叶将军, 此乃我兄长暂居之所,他乃一国世子,由不得尔等无礼!” “职责所在。”叶青锋冷笑反驳道,“沈公子如此紧张, 莫非是心中有鬼, 不敢叫我等搜查?” 沈渊轻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此无礼, 可是上国做派?”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沈鸿赶紧拉住沈渊:“阿渊, 无妨, 让这位将军进去看看吧。” 沈渊未动,不赞同道:“兄长的居所,怎由得他们胡来?” 叶青锋警告:“沈公子,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渊针锋相对道:“你们也莫欺人太甚!” “阿渊!”沈渊焦急轻唤,企图让他别这么固执。 “好!”叶青锋高声道, “沈公子,这可是你自找的!” 说完他便大声命令:“来人,拿下!”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甚至叶青锋带来的兵士也面面相觑。 不是抓女刺客吗? 抓沈公子干嘛? 将军吃错药了? 不过桓军向来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兵士们只是愣了一瞬,很快便有两人上前押住了沈渊。 沈渊惊怒斥道:“无礼!” “带走!”叶青锋朝兵士摆摆手,不理沈渊的不满,转而看向沈鸿,“沈世子,我等能否进去搜查?” 沈鸿侧身让开,看向沈渊被带走的方向,踟蹰片刻道:“将军,阿渊他……” 未等他说完,叶青锋便打断:“不过是请沈七公子去府衙喝杯热茶,世子莫忧。” 语罢他也不理会沈鸿作何反应,命人进去搜查,转头亲自去了谢使院子里查看。 去“喝茶”的沈渊只被押到怀远驿门口。 一位跟着出来的副将倒是客气,叫押着他的兵士将他放了,十分有礼道:“我们将军与您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今日只怕是事出有因,您待他出来再问问,有话好好说。” 副将最清楚自家将军的为人,向来谨慎稳重,不轻易与人交恶,甚少与人起口舌之争,方才实在有些古怪。 沈渊清楚叶青锋的反常,并未在意,而是关切地问:“陛下遇刺之后可无恙?” 副将摇摇头道:“伏将军已将宫城戒严,我等不过普通兵卒,并不知陛下如何。” 沈渊也并不指望能问出什么,听他如此说,深觉不妙,询问:“我想入宫一趟,将军可否借我一匹马?” 那副将倒也爽快,立即叫人牵了匹马给他,只叮嘱道:“夜深了,公子路上当心。” 沈渊朝他颔首之后飞身上马,朝着宫城方向疾驰而去。 平常夜里寂静无声的大街上有不少玉钤卫,却少见其他兵马。 且似乎离怀远驿越远,能看见的兵马越少。 他觉得十分古怪。 陛下遇刺这么大的事,怎会只见玉钤卫,不见多少金吾卫,只见叶青锋,不见贺兰辛? 为何玉钤卫只去怀远驿,不去其他地方搜捕? 怀远驿之外的地方,似乎过于风平浪静了。 正思索着,快到宫城的路口处,远远地就见顾聿衡一人一骑在此徘徊。 顾聿衡也看见了他,自来熟地询问:“哟,沈公子,你半夜三更不睡觉在这儿做甚?” 沈渊反问:“顾公子何故深夜在此徘徊?” “我……”顾聿衡顿了顿,欲盖弥彰道,“我下值路过而已。” 沈渊看着他的神情,顿时了然,故意道:“顾公子既要回府,在下便不闲叙了。” 顾聿衡忙道:“我路过此地,看宫中突然戒严,玉钤卫大动干戈,过来看看而已,谁说我要回府了?” 沈渊面色平静地看着他找台阶下,顺着这话问:“顾公子可看出什么了?” “听说陛下似乎又遇刺了。”顾聿衡下意识地看向宫城方向,“咱们这位陛下今年也不知怎的了,竟会接连遇刺,难不成就这么招人恨?” “顾公子,慎言!”沈渊闻言,沉声警告。 顾聿衡止住了话头,掩饰着眸中的担忧,不自在道:“她,她应当不会有事吧?成天耀武扬威的,只有她杀别人的份儿,谁能伤得了她?” 听他这么问,沈渊眸中闪过几分异色,道:“在下不知。” 说着他便往宫门而去。 顾聿衡见了紧跟其后,问:“你是要进宫?” 沈渊点点头:“有要事求见陛下。” 顾聿衡问:“大半夜的你能有什么事儿?” 沈渊未答,而是问:“顾公子可要一起去?” “一起去看看也不是不行。”顾聿衡状似勉强实则有些迫不及待,“就你一个人大半夜的进宫,期门军可未必让你进去。” 沈渊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言,径直朝长乐门而去。 今夜长乐门前值夜的期门军比往常多了许多,门外竟还放了拒马,看起来似乎有大事发生。 第141章 他们甫一靠近,便有期门军上前查问:“来者何人?” 沈渊翻身下马,自报家门:“在下沈渊,自怀远驿而来。” 顾聿衡也紧随其后道:“鸿胪寺典客,顾聿衡。” 那位期门军又问:“宫城重地,不得擅入,二位可有陛下亲令?” 沈渊并不意外,拿出了先前段曦宁给过他的出入宫禁的令牌。 那期门军接过还未说什么,顾聿衡看到后倒是先出乎意料地问:“你怎么会有她的令牌?” 沈渊泰然自若道:“陛下给我的。” 顾聿衡听了只觉难以置信,怔愣在原地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他可拿不出什么陛下亲令,自然被拒之门外,独自在长乐门外接着吹冷风。 而聚集了大批玉钤卫的怀远驿则是闹得沸反盈天。 许多女子见是大桓官兵抓人,吓得如惊弓之鸟,四散奔逃。 谁人不知,若是落到那些兵痞大老粗手里,不出半月能被折腾得一块好皮都没有? 她们这些做皮肉生意的,最怕的就是落到官兵手里。 玉钤卫的人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只管将人带走,才不管她们怎么想。 不多时,谢使院子里传出一阵惊呼,里面竟是闹出了人命。 进去搜查的玉钤卫直愣愣地撞见谢使房中一妙龄女子,未着寸缕,体无完肤,横尸其间,手脚还以奇异的姿态扭曲着,将玉钤卫这帮杀气腾腾的甲士也看得触目惊心。 发生这么大事,几名玉钤卫立即将衣衫不整的谢使押住,扯过一床薄被盖住了那女子,忙将叶青锋请了过来。 见惯了生死的叶青锋看到那女子的惨状亦是大骇,顿时腾起杀意,当即便想将谢使枭首泄愤。 按捺许久,这才将心中戾气压下。 杀人不过头点地,此番作为,实非人哉! 叶青锋命人给那女子收了尸,面色阴沉得吓人。 那些原本惧怕大桓官兵的女子更是吓得抱作一团,哭成了一片。 “大人!” 忽然,有个粉衣女子突然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跪在了叶青锋面前不停地扣头:“求大人为盈袖做主!她是被姓谢的磋磨死的!” “明明是这贱婢无福!” 谢使丝毫不觉有什么,还在叫嚣。 不过是一卑贱私伎而已,蝼蚁一般,死了便死了,谁还会因此叫他偿命不成? 叶青锋面色紧绷,听他狂吠,照着他心口结结实实地踹了一脚,直踹得他飞出去三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看向那粉衣女子,道:“你接着说。” 粉衣女子字字泣血,控诉路上谢使如何践踏女子,来时路上已使两名女子命丧黄泉,在到了怀远驿之后又如何蹂躏其余女子 而她们求告无门,惟有忍气吞声,受着非人摧残。 反正早晚都有一死,此女今日也是豁出去了。 她就不信,在大桓的地界上,姓谢的还能一手遮天,为所欲为! 叶青锋听完并未作何反应,只是脸色愈发铁青,命人将所有人都带走。 动静闹得这般大,沈鸿也亲自过来了,看到死狗一般趴在地上的谢使,吓了一跳,忙问:“将军,这是怎的了?” 叶青锋看向他的目光冰冷异常,冷声道:“世子,这里是大桓,杀人偿命,由不得任何人横行。” 他可不信这位世子丝毫不知情。 “将军,他毕竟是……” 沈鸿正想辩解,便被叶青锋粗暴打断,眸中满是警告:“谁都不行,包括世子你。” “他是谁又如何?”叶青锋声调愈冷,“今日我就算打死他,陛下也不会因此降罪。倒是世子,得拎清形势。” 他敢如此行事,自是自信陛下是极讲理的。若她在此,只怕还要为他拍手称快。 宣政殿内,“讲理”的陛下自堆满奏章的书案间起身,毫无顾忌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命大宫女来掌灯,打算回仙居殿。 刚出了殿门,远远的就见沈渊匆匆前来,与她迎面对上。 “陛下?”见她安然无恙,沈渊诧异地唤了一句,当即朝她行礼,不放心地询问,“陛下可安?” 段曦宁耷拉着脸,语调拖得长长的:“不安!” 沈渊心下一惊,以为她受了伤,担忧地问:“怎会不安?” “困。”段曦宁掀着沉重的眼皮问,“怎么大半夜的过来?” 原来是夜深困乏,沈渊松了一口气,带了几分歉意道:“惊扰陛下,是我的不是。” 段曦宁朝仙居殿走去,打了个哈欠问:“见到叶青锋了?” “是。”沈渊跟在她身侧,只错开半步,看她有些迷糊,胳膊微抬准备随时扶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生怕她一个打盹栽个跟头。 “进宫来做什么?没想明白?”段曦宁又问。 沈渊自叶青锋突然言语挑衅起便觉不对,此刻大概已明了她想做什么,有些不解:“陛下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朕乐意。”段曦宁哈欠连连,脚步愈发快,“你为此专门跑进宫来,亦是大动干戈。” “我只是听闻……” 听闻她遇刺,担心她真有个好歹。 沈渊紧跟着她,一路跟到了仙居殿门外,吞吞吐吐也未曾说出个缘由。 段曦宁早已神游天外,准备随时会周公,见他还跟着,调侃:“朕的寝殿,你想进去啊?” 第142章 沈渊止住了脚步,闻言面色极不自在,可疑的红晕自耳根蔓延,在漆黑的夜色下隐藏得极好。 第79章 天经地义 将军府, 顾安之寝居外,守夜的小厮困倦地蜷缩在外间的矮榻上,不由自主地畅游梦乡。 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向来是一觉睡到自然醒, 极少起夜叫人伺候,且府上有护卫防得如铁桶一般,寻常宵小无敢来犯, 因而小厮睡得分外心安理得。 不知做了什么美梦, 小厮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忽然, 一道人影闯了进来, 惊碎了他的美梦, 吓得他匆忙起身,还未回过神来, 就听内室传来将军中气十足的骂声:“逆子,大半夜的闯老子的卧房作甚!皮又痒了?” 半夜被搅扰好梦,顾安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坐起来骂骂咧咧一巴掌便呼了过来。 顾聿衡灵活躲过这一掌, 对他的叫骂习以为常, 权当耳旁风,没大没小地一屁股坐在了床边, 急切地问:“老头子,你可有进宫的令牌?” 顾安之没好气地质问:“要进宫的令牌作甚?何事不能明早说?” 顾聿衡混不吝道:“不行, 我就要现在进宫看看。” 闻言, 顾安之气得骂道:“小兔崽子,夜扣宫门,你找死啊!是不是嫌你爹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哪个手握兵权的将军活腻歪了, 敢大半夜的没有陛下宣召就往宫里跑? 顾聿衡对他爹这态度十分不满,劈头盖脸地质问:“老头子, 我在外面听说她遇刺了,宫中宿卫现下戒严,说不定真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还睡得着?” 听得此言,顾安之吓得全身血都凉了,脑子空白了一瞬,很快又回过神来,斜睨着自己傻儿子,实在不想多说:“宫中有期门军,宫城外有十六卫,陛下的事轮不到你个小小的鸿胪寺典客操心,滚回去睡你的觉。” 一听这话,顾聿衡瞪大了双眼,没想到这是自己那忠君爱国的老爹能说出来的话,口不择言道:“老头子,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就不怕一觉醒来成三朝元老了?你怎么还睡得着的?” “闭上你的狗嘴!”正打算躺下的顾安之侧身指着他骂道,“说的什么晦气话!” 顾聿衡这才觉出不对,听说那人遇刺,这老头子怎么一点儿不着急? 他立即询问:“老头子,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没有什么遇刺的事,那凶女人又憋着什么坏呢?” 听他言语对陛下不敬,顾安之照着他的屁股结结实实地踹了一脚:“滚!” 顾聿衡起身灵巧躲过,就见自家老头子翻身背对着他躺着,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估摸着再把老爹扒拉起来,指定得挨揍,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看自家老爹确实不着急,思虑许久,这才起身出去。 听到没了动静,顾安之扭头看了看,见他确实出去了,翻了个身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不由腹诽。 又是遇刺,陛下怎么回回都使这招,就没个新花样? 也就是这兔崽子没见过世面,信以为真。但凡见过当年陛下先登凉州的英姿,便不会觉着陛下是能遇刺的人了。 她不杀旁人就谢天谢地喽! 况且,宫城内外皆是陛下心腹,就是只苍蝇飞进去,期门军也要认个公母,何况是刺客这么一个大活人? 白日里玉钤卫的叶青锋也来通过气,夜里的动静只怕都是玉钤卫弄出来的,不知到底是要作甚,只知有人要倒霉了。 沈渊自知深夜入宫已是不妥,见段曦宁安然无恙便放下心来,并未在宫中久留。 今夜他既与叶青锋一唱一和,怀远驿是暂时不能回去了,匆匆出宫后,他就去了玉钤卫的官署。 叶青锋刚巧带兵回来,迎面与他碰上。 沈渊含糊地询问:“叶将军,要抓的人可抓到了?” “此事似乎不该沈公子关心。”叶青锋板着脸并未回答,只抬手请他进去,“沈公子应该想想,怀远驿闹出了人命,如何收场?” “怎会出人命?”沈渊大惊,难以置信,“何故如此?” 两人在官衙的侧厅落座,叶青锋道明原委:“有人指证,跟随你兄长入京的那个姓谢的副使,将一女子蹂躏至死。我的人搜查时刚好撞见,那女子约莫是今夜丧命的。” “今夜?”沈渊先是错愕,旋即不免惋惜,活生生的一条人命竟白白消逝,“谢使呢?” “在地牢。”叶青锋道,“不论如何,敢在云京如此行事,决不轻饶!” 说完,他有些疑惑:“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陛下怎知怀远驿会出这种事?” 沈渊见他不明所以,知他大约是不清楚陛下意欲何为,便未多言,只奉承一句:“或许是陛下神机妙算,明察秋毫。” 既想不通,叶青锋也不再深想,只命人将抓回来的那些女子都暂且妥善安置,等明日禀报陛下再作处置。 夜里闹了这么一场,动静不小,翌日朝中自是议论纷纷。 段曦宁早起上朝前想起自己昨夜编排的那出刺杀的戏码,临时起意,叫素筠为她敷粉,让自己看起来面色苍白了些许。 短短几个月内,自家陛下接连被“行刺”两次,朝中一片哗然,义愤填膺者恨不能将那莫须有的刺客挫骨扬灰。 而玉钤卫追捕刺客,竟发现梁国使臣在怀远驿犯下命案,更是引得一片哗然。 刑部尚书是个铁面无私的人,自是见不得草菅人命之事,不愿看案犯逍遥法外,当即上书要按大桓律例重惩。 第143章 此案一目了然,依律处置自是应当,且案犯亦不过是梁国使团副使,其他朝臣也无异议。 段曦宁未曾想到还能闹出命案,不由怒火中烧,当即便允了刑部尚书料理此案。 此事乃玉钤卫当场撞破,实情一目了然,证据确凿,唯一特殊之处不过是案犯乃梁国使团的副使,因而刑部审理得极快。 出了这样的事,沈鸿也知不能善了,但这谢使好歹也是陈郡谢氏的公子,私心里,他还是希望能留其性命,吃些教训,让他能将人带回武康便好。 谁知几番打听,竟得知刑部判了弃市,明日正午在京兆府门决杀。 他不由大惊失色,赶紧思量对策却毫无办法,直接入宫求见段曦宁,却被告知陛下昨夜遇刺受惊,不见外人。 去鸿胪寺周旋,鸿胪寺也管不了刑部的事。 沈渊午后才回了怀远驿,见沈鸿为谢使四处奔走,甚为不解:“兄长,如此伤天害理之人,哪里值得相救?” 沈鸿本就为此事心急如焚,闻言质问:“那可是谢氏子,说起来也算是你的表兄,你说当不当救?” 谢氏子又如何,不还是人吗? 沈渊冷然:“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本就与身份无关!” 听他如此说,沈鸿不满,愤然道:“不过是一私伎耳,卑贱之人,也配叫堂堂谢氏子偿命?” 沈渊诧异,似乎再度看到了兄长当初云淡风轻命人将仆役杖毙的情形。 他怎的忘了,兄长眼里,这些不算人,只是物件、是牲口,是可以随意践踏的存在,让高高在上的世家子为这些人偿命,乃是荒诞不经大逆不道。 他长吁一口气提醒道:“兄长,这里是大桓,自有法度,不是世家子可以胡来的地方。肆意妄为者,必自食恶果。” 他并不想与沈鸿争吵,耐着性子同他分析利弊:“此事可大可小,为免因此牵扯上梁国,兄长还是明哲保身为好,切莫因小失大。为一谢使引得大桓对梁国发难,本末倒置,得不偿失。且身边有如此平行卑劣之人,亦损及兄长名声,当尽早割席。” 这番话沈鸿似乎听进去了,久久未曾言语,好一会儿,轻叹一声道:“堂堂梁国副使,就这般命丧异乡,实在不怎么好看。” “堂堂梁国世子,包庇此等卑劣之徒,那才是真正的名声有碍。”沈渊立即劝道,“当断则断,总比酿成更大祸患的好。” 看着眼前之人,沈鸿眸色深深,总觉着似乎有什么在脱离掌控。 宣政殿中,叶青锋将昨夜之事禀明,顺带将沈鸿四处转圜,想要设法营救谢使之事一并禀告,令段曦宁听了不由冷笑:“朕若是沈鸿,此刻必然老实缩着,免得引火烧身。姓谢的是他的副使,朕可不信他完全不知情。” 叶青锋猜测:“想来是世家子不同寻常,那人还是他母族表弟,因而他才这般费心。” 段曦宁轻哼:“不知今日若朕要杀的是沈渊,他会不会这般费心。” “毕竟是亲兄弟……”叶青锋说着,又有些不确定。 昨夜他当面将沈渊抓走,今日也未曾见沈鸿让人上玉钤卫官署问上一句,反倒是四处为那姓谢的奔走。 段曦宁也不想多说,转而问:“昨天那些女子,被你抓走之后可有不满或是畏惧?” “初时她们是极为惊惧的,似乎以为会被抓去做营伎,倒是未曾闹出什么事。”叶青锋回禀道,“只是玉钤卫毕竟不是她们该待的地方,陛下有何打算?” “锦绣堂不是有地方吗?”段曦宁理所当然道,“叫云京的锦绣堂腾出个地方,把她们安置过去便是。” 叶青锋诧异:“她们毕竟是梁人,陛下要长留她们于云京不成?” “不论以前是哪里人,以后便是桓人了。”段曦宁意有所指道,“今日是几名女子,明日便是江南百姓,皆为朕之子民。朕要让他们知道,只有在朕的治下,才能过得更好。” 说着她又吩咐:“不过,若这些女子有想回梁国者,尽管放她们回去,绝不强求。” 叶青锋犹疑:“梁国使团会甘心放人吗?” 段曦宁笑眯眯地问:“此事由得着他们吗?” 撤军之事未能谈成,又发生了谢使这件事,只怕沈鸿已无心思管这些他原本就轻视的女子的去处。 叶青锋一想是这个理,拱手领命。 段曦宁又云淡风轻道:“朕想做的事也做了,让鸿胪寺收拾收拾撵人吧。” 第80章 礼送出京 各国朝觐之后, 诸使臣又在鸿胪寺议罢各项事宜,便不宜在云京久留,理当返程, 沈鸿自然也不例外。 来时这些使臣是陆续到的,归去时,段曦宁图省事, 命礼部和鸿胪寺一同给各使臣赐了回礼, 同一日将他们礼送出京。 众使团共同离京的场面一时蔚为壮观。 叶青锋询问过后, 那些被抓到玉钤卫的女子竟都愿意留在大桓。 她们本就是被家里嫌弃多余而卖掉的, 四处飘零, 孤苦无依,在梁国早已无牵无挂。 听说在大桓有地方能收留女子做些正经活计以供糊口, 她们自然愿意留下,不愿回去过那种不知何时就被上头的贵人磋磨死的日子。 云京的锦绣堂如今是郑英鸣在管事,她自然十分痛快地收留了这些女子,并依据她们各自的长处分配了活计。 少了这些女子, 连副使也被弃市, 梁国使团显得有几分萧瑟。 第144章 不论如何,沈鸿是他唯一还算亲近的至亲了, 沈渊到底还是有些不舍的。 此次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不免叫人多生惆怅。 沈鸿出京时, 他依依不舍,一路送出城外十几里。 最后还是负责护送各国使臣的贺兰辛相劝,他才停下了步伐。 “送君千里, 终须一别。”望着天际在晚霞中翱翔的飞鹰,沈渊轻叹一声, “兄长,一路保重。” 沈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只道:“多加珍重。” 沈渊站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背影,望着他渐渐远去的马车,直到完全看不见,才终于收回视线,准备回京。 还未动身,不远处传来顾聿衡欢快的声音:“哟!沈公子也在?来送令兄啊?” 他刚护送靺鞨使臣回来,终于了却一趟差事,正是觉着无事一身轻,神清气爽之时。 这些天因为使臣的事可把他累够呛,等回去说什么也要想法子调去做武将。 文臣的活儿又累又繁琐,真不是人干的! “顾公子。”沈渊直觉遇上他不会有好事,并不太想理他,但还是客气地朝他微微颔首,不失礼数。 顾聿衡跃跃欲试道:“天色还早,不如我们比一比,看谁先到朱雀门?” 上回赛马的事他后来也回过味儿来了,分明是沈渊借机忽悠他帮忙去嫏嬛殿干活! 这次说什么他也要让这小子败在他手下涨涨教训! 沈渊立即拒绝:“我没有坐骑。” “没事,我有啊。”顾聿衡笑得阳光灿烂,说着他就朝身后的护卫挥手,让他们让出一匹马来。 “顾公子,万物皆有灵,如骏马这样的坐骑更是认主。”沈渊振振有词道,“莫说旁人的爱驹是否愿意让在下骑。即便愿意,也难以真正尽其所能。如此,阁下岂非胜之不武?” 担心再被他绕进去,顾聿衡蛮横道:“你少巧言令色!就说比不比吧?” 这次沈渊倒痛快了些,温和而坚决道:“不比。” 一旁原本还担心沈渊会吃眼前亏,打算为他解围的贺兰辛听他当真如此直接,不由地会心一笑。 “不行!”顾聿衡颇为霸道,抽出了护卫的剑,不讲理道,“不比骑马,那就与我过招。” 沈渊料想他大庭广众之下不敢真的乱来,站在原地岿然不动,反而有些纳闷儿:“顾公子,我未有一较高下之心,你为何非要与我比试?” “哪儿那么多废话?”一下被戳破心事,顾聿衡不免有些恼怒,“亮出你的武器,今日我必然赢你。” “在下认输便是。”沈渊干脆负手而立,坦然道,“骑射也好,剑术也罢,顾公子原先便是武将,自然专擅此道,与我比试这些,不过是以尔之长攻吾之短,想赢也是信手拈来,何足称道?” 顾聿衡不满:“那你说比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本公子也未必会输给你!” 沈渊反问:“处处赢了在下,又能如何?” 顾聿衡愣了一下,声调陡然高了几分:“反,反正能证明我比你强就是了!” 闻言,沈渊不由地错愕,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地明白了什么,意有所指道:“顾公子,倘若症结不在我,你就算处处胜我一筹又能如何呢?” 他说得极为隐晦,顾聿衡却似乎听懂了,重重哼了一声,将佩剑还给了护卫,扬鞭远去,只留下一句语气别扭的:“谁稀罕!” 这倒叫贺兰辛有些莫名,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免摇头:“这小子,一阵一阵的,这又闹的哪一出?” “这位顾公子……”沈渊话到嘴边,打了个转才问,“一向如此争强好胜吗?” “非也。”贺兰辛与他一同慢悠悠地回京,一边道,“他从小极喜欢与陛下别苗头,自从那年先皇……” 他止住了话头,只无奈地摇摇头:“罢了,也是冤孽。不知他是否那年在九州池把脑袋给泡坏了,寻常与陛下暗暗较量得愈发起劲儿。今朝又找上了你,以后躲着他些吧。” 那次在马场遇见,又听伏虎提了一嘴之后,沈渊倒是私下里打听到了这位顾公子不少事。知道他当年很受先皇赏识,本是要招为东床快婿的,后来却不了了之了。 有父母之命,当初若成,他们或许会成为一段佳话。 在世人眼里,这位顾公子也许是最能配得上陛下的人。 只是不知,她究竟是如何想的呢? “沈渊?”见他出神,贺兰辛唤了他一声,“想什么呢?” 沈渊回过神来,从杂乱的思绪中脱离出来,轻轻摇摇头,感慨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自己不如旁人远甚。” “人各有所长,只要能各尽其才,何必妄自菲薄?”贺兰辛听了宽慰道,许是为了让自己的话不似虚言,干脆将段曦宁搬了出来,“陛下可从来不养闲人,你若当真一无是处,她何必留你在云京?” 宣政殿内,“不养闲人”的段曦宁合上一本账册,慵懒地往椅背上一靠,叫贴身大宫女过来给自己捏肩,转头问素筠:“什么时辰了?” 一旁伏案的素筠抬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回道:“约莫近申时了,今日所有使臣一同离京,此刻至少已出了云京地界。” 闻言,段曦宁嘴角微扬,挑了挑眉梢,眸中满是狡黠:“那现在去追沈鸿定是追不上了?” 第145章 “是。”不知她想做什么,素筠犹疑,“陛下若是想,可派人快马加鞭……” “不,朕不想。”段曦宁笑意愈深,“只是,有人今晚要睡不着了。” 素筠略一思索便知她是指沈渊,道:“难得见故人,沈公子只怕心绪难平。” “朕给他找点事做,他就没工夫想乱七八糟的了。”段曦宁挑眉吩咐道,“派人去找沈渊,要他画过的所有舆图。明日早朝之后送到宣政殿来。” “这……”素筠诧异,“您不是都知道……” 段曦宁唇角微弯:“可沈渊不知道啊,朕得让他知道知道。” 素筠一愣,忍俊不禁:“您心眼儿忒坏了。” 段曦宁眉梢轻扬:“要不要打赌?” 素筠笑问:“陛下想赌什么?” 段曦宁若有所思一番,道:“就赌沈渊是否会实话实说。” 依沈渊的性子,向来是不会扯谎的。可云京舆图非同小可,若是拿不出来决不可善了,便有些说不准了。 “臣觉着沈公子并非欺上瞒下之人。”素筠思索良久,说出了自己的见解,“陛下觉着呢?” 段曦宁笑道:“那便拭目以待。” 沈渊并未在怀远驿逗留,当日便回了承明殿,像是急切归巢的倦鸟,回到了最愿意驻足的地方。 进门还未来得及喝杯热茶,宣政殿的大宫女朝雨便上门了,直言要他去送所有舆图。 沈渊心中疑惑,他先前担心出什么差池,所有舆图都未在自己这里留底,一律呈交给了段曦宁,手里哪里有什么舆图? 细一深想,他立即想起先前画云京舆图时,因除了南市之外的其他地方他都没怎么去过,画出来有失偏颇,错漏百出。呈交时段曦宁只要了那张完好的图,未曾要那副练笔之作,他便自行留存了。 舆图毕竟事关重大,他妥善保存,从不让人随意进他书房。 想起之后,他赶紧亲自去书房中寻找,却见放置舆图的锦盒空空如也,不由地心头一跳。 不死心地又将整个书房翻找了一番,却仍旧什么都找不见。 这让他暗叫不好。 怎会如此? 难不成宫中进贼了? 这该如何是好? 他心慌不已,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思索到底怎么回事。 宫中向来宫规森严,应当不是有什么手脚不干净的宫人。 好好的舆图却不翼而飞,又会是谁做的呢? 平日里他一向不许旁人随意进出书房的,只除了…… “商陆!”他唤了一声守在门外的人,语调听不出喜怒,“进来!” 商陆从他进书房起便惴惴不安,听他叫他,愈加忐忑,小心地进去,问:“公子,有何吩咐?” 沈渊不与他兜圈子,直接问:“我的舆图呢?” 商陆装傻充愣道:“什么舆图?奴婢不知啊!近来内外诸事皆是空青负责打理,不如您问问他?” 沈渊不悦质问:“那天你突然去怀远驿,根本不是打听家人,而是为兄长送这舆图,是也不是?” “公子,我,我……”商陆心虚不敢看他,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沈渊皱眉呵斥,“我警告过你,莫要自寻死路!” 眼见自家公子发怒,商陆吓得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地辩解:“公子,奴婢也是没有办法啊,世子捏着奴婢一家老小,奴婢若是不让世子觉着还有几分用,只怕家里二老和幼妹都没法儿活啊!” 沈渊本想反驳他兄长不会如此,话到嘴边却无端想起,他的兄长本就是个视仆役如草芥的人。 无奈的情绪划过,他依旧厉声道:“有何难处你尽可与我讲,为何要做这等自取灭亡之事?” “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商陆一味叩首,声泪俱下地乞求,“此事若让陛下知道定叫奴婢不得好死,求公子救奴婢一命!” 沈渊本就是心软之人,何况商陆又是一直在他跟前伺候,陪着他一路从梁国到大桓的人,他自然难以狠下心真要了他的命,只道:“你自去奚官局领六十板子,小惩大诫!倘若陛下真要杀你,你自求多福。” 听他似乎有饶他一命的意思,商陆连连以头触地,一派感激涕零:“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第81章 界限分明 事已至此, 沈渊已无心思再待在书房中,便大步出了承明殿,朝乾阳宫而去。 临到乾阳宫门外, 他却踟蹰起来,不知到底该如何应对,一直徘徊着, 思绪万千, 既不离去, 也不进去。 他内心极为煎熬, 既不愿说谎骗她, 又担心她知道了事情之后会大怒,满是彷徨。 眼看日暮西沉, 不知过了许久,他终于下定决心,去往宣政殿求见。 段曦宁正埋头成堆的奏章之中,听闻宫人通报, 放下手中朱批, 活动了一下垂头久了有些酸痛的脖颈,转头看向一旁打理奏章的素筠:“竟这么早就来了。” 素筠胸有成竹地笑道:“陛下待会儿可要愿赌服输, 不要耍赖。” 段曦宁一面叫人宣沈渊进来,一面不服气道:“莫高兴得太早, 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片刻之后, 待沈渊进来,她又调侃:“沈公子,怎么空手来啊?” 沈渊行礼过后, 斟酌许久,询问:“那舆图乃我当初练手之作, 不知陛下要来可有大用?” 第146章 段曦宁瞥了素筠一眼,又看向沈渊:“图呢?” 沈渊深深一揖,将事情原原本本地道来,随即请求:“陛下,是我御下不严,出此差错,甘愿领罚,但求陛下饶商陆一命!” 段曦宁轻嗤一句:“罚你又有何用?倘若他拿的是我大桓的边关布防图,大错已经酿成,将他挫骨扬灰都难解朕心头之恨。” 沈渊底气不足地恳求:“还请陛下看在此次并未有大碍,且那图错漏百出的份上,高抬贵手。” 段曦宁绷着脸,状似若有所思,实则在心中已骂骂咧咧。 他亲娘二舅爷的,啥实话都往外吐,不说实话能死啊! 就你有嘴,就你实诚! “算了,谁叫朕宽宏大量呢?”许久,等在心里骂痛快了,她才道,“你既愿领罚,每日便不该如此清闲,自己去太傅那里领命,准备去学宫授业吧。届时罚你一年俸禄,如何?” 听她如此处置,沈渊心中稍稍松了口气,急忙应道:“谢陛下。” “退下吧,朕自有计较。”她佯装不耐地摆摆手,并未多言。 待沈渊出去,素筠脸上的笑意也藏不住了:“陛下,愿赌服输。” 段曦宁无赖地问:“你说,是不是你派去的大宫女私下里与他通气了?” “臣怎敢欺君?”一听她想耍赖皮,素筠忙为自己辩解,“再说,陛下既想试探沈公子,此番应当心满意足才是。” 段曦宁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十分抗拒:“我不要打耳洞!” 素筠有些惋惜:“臣命人打的那几副坠子都极衬趁陛下的。” “你喜欢就自己戴,不要给我戴!”段曦宁撇撇嘴,依旧死死捂着双耳,仿佛下一刻素筠就会硬按着她将坠子穿她耳垂上似的。 “好。”素筠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那臣给陛下挑几幅好看的头面?” 见自家陛下囧着脸看过来,素筠觉着这样的陛下才生动得像一个风华正茂又活泼的姑娘,而不是总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原本沈渊便打算诸国朝贡之后去学宫授业,而今诸事已了,他自然应诺,隔日就去了太傅府上拜见。 他许久未曾来过府上,难得再来,梁太傅自然十分开心,一股脑地将自己最近得的孤本、字画皆拿出来与他品鉴,恨不能将自己这段时日的读书心得全都倒出来。 谈论起这些,无论是学子还是家中子孙,都不及沈渊能叫他称心。 这让沈渊颇为愧疚,与太傅说了许久的话,还将自己寻来的颜真卿真迹作礼相送。 两人论了许久的书法真迹、锦绣文章,沈渊才终于道明来意。 得知他打算正式去学宫授业,梁太傅思量良久,提议道:“小沈,传道授业并非易事,你年纪尚轻,纵使学富五车,只怕也轻易不能服众,贸然入太学反倒是害了你。不如先从四门学历练起,老夫自会同陛下说明缘由。” 大桓官学中的四门学、国子学、太学之间是有严格限制的。 四门学所有白身皆可就读,国子学必得是童生才能入学,太学则惟有秀才方可入学。 此外,入不了太学的也可入律学、算学、百工学、兵法、礼学、政论。此六学直接同六部对应,若是能通过六部的部试,亦可谋官。 除六学外,另外的崇文、弘文二馆在前朝时原本只为王公贵族开设,并不收寒门学子,大桓重启六学二馆之后便取消了身份所限。 段曦宁觉得原本的六学与二馆之间颇多重复,便将其中一馆稍作修改,供桓军普通将士家的子弟免除束脩就读,另一馆改为武馆,以教授兵法、武艺、骑射为主,为大桓培植年轻武将。 只是受大桓国力所限,且缺乏授业的先生,这二馆并未收多少学子,如今还是门庭冷落的景象。 沈渊清楚,贸然求高位定会因德不配位徒惹灾殃,且难以服众,太傅这样安排其实正好,便拱手长揖道谢:“多谢先生。” 梁太傅极乐意代劳,笑呵呵道:“你我为忘年交,老夫托大,以恩师自居,为你取字如何?” 按大桓习俗,若在加冠之前立业,多由恩师取字,以示亲近。 此事沈渊自然清楚,闻言颇为感激:“恩师取字,求之不得。” “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梁太傅捋着胡子轻吟,“就取‘含章’二字如何?” “含章。”沈渊喃喃着,十分满意,拱手道谢,“此意极好,谢先生!” 躲在外面偷听的梁臻宜见他们似乎终于聊完了,便大大咧咧闯了进来,道:“爷爷,你可终于唠叨完了,我还有事要向沈公子请教呢!” 她猛然出声,梁太傅与沈渊都朝她看去,见她在门口,梁太傅笑道:“你这丫头,古灵精怪的,你能有什么请教的?” 梁臻宜朝梁太傅做了个鬼脸,惹得对方大笑,一步三窜地进来道:“爷爷,你们要是谈完了,能不能请沈公子出来,我有话同他说。” 梁太傅怔了一下,看了看一旁的沈渊,随即捋着胡子笑道:“好,你们年轻人说话,我老头子就不掺和了,去吧。” 沈渊未动,正打算说什么,就被梁臻宜抓着胳膊拉了出来:“沈公子,我带你去个地方。” 出了书房没多远,沈渊便停住了脚步。 正大步往前走的梁臻宜纳闷地停下来,回头问:“怎么了?” 第147章 沈渊往回抽了抽胳膊,提醒道:“梁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梁臻宜低头看了一眼,急忙将收手了回来,生怕被对方认为自己轻薄,歉意道:“沈公子,抱歉,我在家跟哥哥们没大没小惯了。” 沈渊没有就此多言,而是道:“梁姑娘,若是有要事,不如在此祥叙。” 梁臻宜却神神秘秘道:“你先跟我去个地方,不远的。” 犹豫了片刻,见她向前大步走去,沈渊只好跟了上去,来到离得书房不远的一个小院子。 梁臻宜一打开院门,一个制作精良的浑天仪就出现在眼前,令沈渊叹为观止。 这浑天仪乃是纯铜所制,工艺之精妙只怕司天台所用也无可比拟。不止如此,那浑天仪旁还放着一些沈渊根本都不认识的器具,像是观星所用。 梁臻宜自豪地看着这间专门为她而设的小院,有些期待地问他:“沈公子,你喜欢观星吗?这些都是我平日里观星所用。” 即便对此浑天仪和那些观星器具十分感兴趣,沈渊回过神来,还是摇了摇头:“在下并不通观星之学。” 听了这话,梁臻宜显而易见的有些失望,旋即道:“没关系,观星可有意思了,我可以慢慢教你啊!” 回头看她十分期待的神情,意识到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沈渊思量片刻,后退一步,朝她一揖,道:“梁姑娘,在下此言,或许是自作多情,却是不得不说。” “姑娘若是对在下无意,无须因为别人撮合,就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接触自己不喜欢的人。若是对在下有意,也请姑娘莫要在沈某身上浪费功夫,我已心有所属,自此终年,矢志不渝,非卿不娶。” 来显国公府前,沈渊已深思熟虑过,觉着自己总想着躲这位梁姑娘也不是长久法子,不如将话说得明白些,免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梁臻宜被这一番话砸得发懵,愣在原地许久,好久没回过神来,从没想过他会这么直白地拒绝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容易回过神来,她有些好奇地问:“沈公子的心上人是什么人,比我好吗?” 沈渊郑重其事道:“在下心悦于她,自然是觉得她千好万好,无人可与之相较。” 梁臻宜有些慌乱,生怕他彻底不理她,颇有些口不择言道:“即便,即便没有那个缘分,我们也可以交个朋友啊,沈公子博学,刚好我也喜欢读书。” 沈渊却道:“梁姑娘,男女有别,只怕于礼不合。” 他觉得,男女之事容不得含糊,必定要界限分明,不然即便彼此真的清清白白,也不免牵扯出些是非,引人误会。 一听这话梁臻宜就有些不服气,口不择言:“为什么,你难道看不起我是女子吗?” 她家里有些堂兄弟就总这样,因她年纪小、是女孩儿,就不喜欢同她玩。 沈渊温和地解释道:“梁姑娘,在下比任何人都相信巾帼不让须眉,相信女子可成就伟业,这与你我之事并无干系。男女之事,绝不可巧立名目而藕断丝连,为你好,也为在下好,更为在下的心上人好。” 他说完便不再多言,客气地又朝她一揖,告辞离去。 第82章 君无戏言 梁臻宜沮丧地立在原地泫然欲泣, 一直望着他走远了,泪流满面地跑着去书房找太傅。 还未进门,便委屈地哭喊:“爷爷!” 梁太傅见她哭着跑来也不意外, 仍旧笑着摸摸她的脑袋:“撞南墙了吧,那就回头,别跟着陛下胡闹了。” 梁臻宜听他这么说, 声泪俱下地控诉:“爷爷, 你怎么, 你怎么, 胳膊肘往外拐, 都不,都不向着我!” “爷爷向着你才这么说呀。”梁太傅慈爱道, “含章他心里没你,你再怎么凑上去他也不会喜欢的,只会惹人生厌。” 梁臻宜擦了擦眼泪问:“他说,他说他心有所属了, 是不是故意找借口搪塞我?” “我看不像。”梁太傅摇摇头, 想起什么,道, “含章可不是爱信口胡诌的人,他说心有所属, 必定是确有其事。” 梁臻宜听了哭得更伤心了:“他的心上人就一定比我好吗?他是不是永远不会喜欢我了, 呜呜!” 梁太傅安慰道:“男女之情爱,不论对方如何,两心相知时, 在彼此心里都是最好的,与旁人好坏并无关系。” “他若是能轻易移情别恋, 那便不是良人,不值得臻儿喜欢。” 梁臻宜抽噎着道:“爷爷,你和他说的话,真像。” 梁太傅慈祥地揉揉她的脑袋问:“臻儿就这么喜欢他吗?加上除夕宫宴那次,你与他也只有三面之缘而已。” 梁臻宜道:“我,我从来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看的人。” “容颜总会老去的,再俊的小子到了爷爷这把年纪都没多大分别哟!” “他人也好,知礼,懂进退,读的书也多。” “翩翩君子,豁达文士,世上亦有不少。” 这么一说,梁臻宜心里更难过了,世上长得好看的人很多,翩翩君子也很多,可是沈渊这样长得好看的翩翩君子却很少,偏偏人家还有心上人了。 她抱着梁太傅哭道:“爷爷,好男人为什么都是别人的,我一个也遇不到,呜呜呜!” 梁太傅却被她逗笑了:“你才多大个人,就说这种话?以后时候还长,总会遇见合你心意的人。即便遇不上也无妨,爷爷和爹娘会永远疼你爱你。” 第148章 “不一样的。”梁臻宜满腹委屈,“我才情窦初开了几天,就这么无疾而终了!呜呜呜!” 梁臻宜因为他哭得多伤心,沈渊一概不清楚,甫一回宫便去向段曦宁回禀今日与太傅所议之事。 听他大概说了说,段曦宁还算满意,传道授业之事到底还是太傅懂得更多,听他的循序渐进总没错。 否则沈渊这个身份,又如此年轻,强行塞进太学也不能服众,适得其反。 “学宫的先生皆有品阶,若是白身恐多有不便。”段曦宁若有所思,“你入学宫,授太中大夫,领四门学博士如何?不会嫌朕这儿的官儿小吧?” 太中大夫乃从四品上文散官,品阶不算低,尤其对四门学博士这样的官职来说已算超擢。 这是她早就与太傅私下里商议过的。 依沈渊的身份,若不授官恐遭非议,且品阶不宜太高也不宜太低,从四品上刚好。 沈渊一愣,未曾想到她还会给他封官定品,郑重道谢:“陛下赏识,臣必尽心竭力。” 见他并不推拒她给的官,段曦宁心情舒畅道:“那好,改日朕命吏部制发告身文书。” 说完了正事,她本想问一句他和梁臻宜,随即又觉得此事乃他们的私事,当随缘才好。 牛不喝水强按头,到头来只会造就一对怨偶。 她才不多操这闲心。 却没想到,她这边不问,那边梁臻宜就跑进来找她哭了。 行过礼之后,她一下就扑进了段曦宁怀里,眼泪也跟着落下:“陛下,呜呜呜,沈公子说他,说他心有所属了,呜呜呜!” 段曦宁摸了摸怀里的小脑袋,诧异道:“他亲口与你说的?” 她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上回谈起他的婚事他也只说随缘,难道是搪塞这丫头的说辞? 梁臻宜止住了哭声,纳闷儿:“陛下也不知道吗?” 段曦宁摇摇头:“他或许不愿到处宣扬,心思藏得深。” 梁臻宜赌气道:“哼!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以后一定找一个比他还要好看的男人!” 听她这有些孩子气的话,段曦宁拍了拍她的背,笑了笑:“好,天涯何处无芳草,以后找全天下最好的,养一院子。” 她刚说完,怀里的人就坐了起来,搂着她的胳膊道:“陛下要是男人就好了,我一定嫁给你!” 段曦宁哭笑不得:“我要是个男人,只怕早已经妃嫔子女成群了,怎么,你要给我做小啊?” “我不管什么大的小的!我就要你!”梁臻宜搂着她撒娇道,“旁的皇帝都后宫成群,我如何就入不得你的后宫?” “莫胡闹。”段曦宁捏了捏她的鼻子,“你想把你爹娘和爷爷气死不成?” 梁臻宜刚要说什么,天色忽地一片昏暗,先前还晴朗的天一下转瞬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像是突然被蒙住了双眼。 外面顿时传来一声惊呼:“天狗食日了!” 殿内当值的大宫女朝雨听闻,皱眉出去训斥:“没规矩,陛下在此,喊叫什么!” 段曦宁和梁臻宜也起身出来,只见外面天昏地暗,仿佛有妖魔出世一般 梁臻宜驳斥道:“荒谬之言,哪里有天狗食日,莫妖言惑众!” 段曦宁皱眉看着这天相,现下越发昏暗,漆黑如深夜,天上只剩下一个隐约可见光亮的环,确实怪异。 听得梁臻宜的话,她好奇地问:“臻宜知道缘由?” 梁臻宜解释道:“此番天象书上有过记载,我自己亦推演过,乃是日行之时为月所挡,稍待就会恢复如常。” 她说完没多久,太阳果然渐渐露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恢复之前晴朗的模样。 她又急忙吩咐宫人:“给我寻些纸笔来,此天象难得,我要记下来!” 见宫人没反应过来,段曦宁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笔墨伺候!” 梁臻宜在纸上将方才的天象详细地画在了纸上,一旁还仔细地叙述出了日蚀的过程,让见过这景象的人也能身临其境。 段曦宁在一旁看着,啧啧称奇:“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还懂天象之说?” 梁臻宜停下笔,将写好的东西收好,道:“爷爷书房里这种书多得是,我早都看过了。这些天象之说精妙得很,绝不是有些人神神叨叨的鬼神之说!” 段曦宁好奇地问:“你不信鬼神之说吗?” 梁臻宜摇摇头:“鬼神之说玄之又玄,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谁见过真的?陛下也不信吗?” 段曦宁并未直说,语意含蓄道:“鬼神,当敬而远之。” “真的?我说我不信,他们都笑我狂,还拿我是小女孩取笑,没人好好听我说话。”听她说完这话,梁臻宜眼前一亮,仿佛终于寻到了靠山,“没想到您与我一样,这下看他们有什么说的!” “莫胡说,朕可未说不信。叫人听见了,该怪朕不敬上天了。”段曦宁故意摇摇头,并不承认。 梁臻宜被她绕得无奈问:“陛下究竟何意嘛?” 段曦宁轻笑:“朕让你去司天台如何?” “陛下可是说真的?”梁臻宜难以置信,仰着头,不由地带上了尊称,“您可别欺我年纪小!” “君无戏言。” 一听到肯定的话,梁臻宜几乎要跳了起来,扑过来一把抱住了段曦宁:“陛下,阿宁姐姐,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是天底下最最英明的皇帝了!” 第149章 段曦宁笑着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少拍马屁!” 梁臻宜摸摸脑门,依旧笑得灿烂:“我回去跟爷爷说!” 看她风风火火想一出是一出的样子,段曦宁轻笑着摇摇头,等她走了,才转头问素筠:“沈渊平日里有和什么女子来往密切吗?” 素筠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沈公子平日里除了和陛下来往密切,再没有同别的女子往来了。 明摆着的事,陛下真是当局者迷。 她只道:“未曾听过沈公子与别的女子有什么来往。” 段曦宁听了沉思片刻,而后又摇摇头:“算了,朕又不是他娘,管他与哪个女子相好!” 素筠缄默不语,心中无奈,她们的陛下有时候还真是迟钝得要命。 段曦宁未再多问,午后叫了户部和兵部的人及顾安之过来议事。 如今农政已见成效,加上新加的贡赋,国库已充裕许多。 她有扩军之意,得好好合计合计,与他们商量出个章程来,尽早办成此事。 大桓尚武,扩学宫可能几年都扩不起来,扩军却是易如反掌。 若非段曦宁这几年担心国库供养不起,军中泥沙俱下乱了纲纪,大桓大半年轻人早已投身军中。 此番为了将来伐蜀,她才愿意重新扩军。 议完事,段曦宁一看天色还早,才问素筠:“沈渊从四门学回来了吗?” 今日沈渊第一次去四门学,她得问问具体如何。 素筠回禀道:“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嫏嬛殿。” “成天在嫏嬛殿待着,也不怕变成个书虫。” 段曦宁玩笑了一句,起身就朝外面走去,回身朝要跟上的素筠摆了摆手:“都不用跟着,朕一个人出去转转。” 与朝臣议完扩军之事,最近的大事都理得差不多了,她心中如释重负一般,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外面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即便已入日暮之时,也不妨碍她心情舒畅。 沈渊从嫏嬛殿出来时,远远看到她踏着斜阳大步流星地走来,身上仿佛被镀了一层金光,如同降世的神女,让他愣在原地出神地看着她走来。 段曦宁过来叫了他一声:“愣着干什么,真变成书呆子了?” 他回过神来,见她一个人,问:“陛下来寻我?” “不然呢?朕又不爱看书。”段曦宁反问,“怎么这么早就回去了,朕以为你要在书堆里泡到天荒地老呢!” 沈渊道:“我正有意求见陛下。” 还以为他是有别的事才急着回去,没想到是来找她,段曦宁诧异:“何事?” 第83章 直来直往 沈渊神色极为郑重, 眸中带有忧色地询问:“日蚀之时,陛下可有大碍?” 这一下子将段曦宁问懵了,月亮将太阳挡了一下, 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能有什么事? 又不是她让挡住的!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他为何作此想法。 在天下人眼中,日者,乃人君之相也。 天狗蚀日, 人君有灾, 大凶之象。 大概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之后, 她哭笑不得:“臻宜说, 那只是日行途中为月所挡, 与凡人可没有干系,你这是在哪儿听了旁人胡说八道?” “果真如此吗?”向来对玄学鬼神之说深信不疑的沈渊, 听了她的话之后将信将疑,“我听人说,日蚀则天降灾于君,以为陛下会出事。” 今日日蚀之后, 担心她出什么事, 他早早地就从学宫赶回来,打算去看看她。 见有大臣在乾阳宫议事, 才来嫏嬛殿翻看那些与天象有关的书,想找破解之法。可这些书各有各的说法, 让他都不知该听谁的。 段曦宁听了以后, 却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揶揄道:“亏你是个读书人,居然信这种无稽之谈。” 沈渊却一板一眼道:“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 事关她的安康,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说着还拿出了两枚护身符, 道:“陛下,我在道观求了一枚,在佛寺求了一枚,陛下喜欢哪个,便带在身边,佑您安康。” 他今天还专门跑去云归寺求了枚平安符,之后又想到大桓之人多信道,担心她不想要佛寺求来的,就又去了一趟城郊最大的道观,想着让她自己选一个。 见此,段曦宁止住了笑意,变成了明显的惊讶。 虽说她从来不信什么神神鬼鬼的,但见他如此郑重担心她安康的模样,内心还是颇为触动。 听他如是说,她一把将他手上的两个都拿了过来:“管他哪儿来的,既是给朕的,那便都要了!” 沈渊正要制止,就见她已经挂在了腰间,只好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提醒道:“两个一起,恐不灵验。” 段曦宁拨了拨挂好的平安符,振振有词道:“没事,道是保佑人的,佛也是保佑人的,都是神仙,总不能没点儿容人之量。” “也好。”沈渊点点头,觉得她这话有些道理。 若能求得两边神仙都保佑她,最好不过。 且她都挂好了,他总不能去她腰间扯下来。 段曦宁拨弄了两下腰间的平安符,问:“若无要事,不如同朕上九州池转转?” 平日里,理政之余,她最喜欢到九州池边散心,正好离得嫏嬛殿不远,平时少有人来往,是个清净散心的好去处。 第150章 沈渊自是欣然同意:“好。” 两人踏着夕阳,影子被拉的长长的,在远处被越拉越近,几乎要交汇在一处。 段曦宁迈着悠闲的步子,随口问:“今日去四门学如何?” “学子并无顽劣之徒,同仁亦颇为有礼,很好。”谈起在学宫见闻,沈渊面上挂着清浅的笑意,眼神较先前也坚定不少。 他一向除了读书练剑都没找到过什么正事干,平日里也无欲无求,今日去了四门学才忽然生出些雄心壮志。 为人师表,传道授业,桃李满园,是多少读书人的心愿,亦是他如今之愿。 他也想做一代名师,教出能为国为民的大才。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若能达其一,则不枉此生。 段曦宁侧过身来,看他背着手一本正经的模样,调侃道:“这就有先生的样子了!” 沈渊被她说得有几分赧然,笑意深了几分,顺着她的话谦逊道:“我还差得远。” 段曦宁笑得豪爽:“朕等你以后做我大桓的万世师表。” 她总能对什么事都生出寻常人不会有的凌云之志,带动着旁人也豪气干云。 沈渊没有反驳,踌躇满志:“愿不负陛下宏愿。” “上午臻宜来找朕。”段曦宁话锋一转,提起梁臻宜来的事,“你那日在太傅府上同她说什么了?惹得她专门跑进宫来哭。” “我同她说,”沈渊未曾想到她会提及此事,神情顿了顿,似在思虑着什么,停住了脚步,转身盯着她的眼睛,踌躇许久,一字一句道,“说,我心有所属,自此终年,非卿不娶。” 他着重强调了“非卿不娶”几个字。 有那么一瞬间,周遭在他话音落下时变得极静,似乎连最聒噪的鸣虫都屏住了呼吸。 天地间仿佛只余他们二人。 两人相视片刻,段曦宁率先打破了宁静,玩笑着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扯谎了?这坏毛病可不好啊!” “我没有胡诌。”沈渊依旧一脸认真,“句句皆乃肺腑之言。” 段曦宁愕然,在这之前,她一直都觉得那话是骗梁臻宜的。 毕竟他从来了大桓就一直在她眼皮子底下,若真与什么女子过从甚密,不至于她会不知道。 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问:“谁啊?” “是一位英姿飒爽,豁达随心,飞扬恣意,爽朗大方,不拘小节,且睥睨天下的女子。” 沈渊说得极其郑重,语调中情意绵绵,眸中的恋慕几乎要让人完全沉溺进去,尾音如同一根羽毛轻轻拂过心底。 听他这样说,段曦宁一开始还在脑子里飞快地想,这人是谁? 是哪里人士? 她认不认识? 可是越听越不对劲,这怎么听着像她? 不得不说,还得是读书人会夸人。 瞧这小词整的,一套一套的,不像有的人,只会说个陛下英明神武。 不对,关键不是这个。 他什么意思? 一下恍然大悟,段曦宁满眼愕然,难以置信,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抬手将手背贴着他的额头,歪头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沈渊见她当他是发烧说胡话,将头往后仰了仰,神情坚定而又郑重。 他本只想将心思掩藏,决不轻易表露,可如今既然话已说开,便不藏着掖着瞻前顾后了。 正打算有话直说,就听她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劈头盖脸问:“你是不是想说你倾慕我,对我情根深种,非我不娶?” 沈渊正要开口,被她直接捂嘴:“打住,想都别想!你要是发烧了就赶紧请太医来治,别烧成傻子,要是没发烧就老老实实教你的书,别想这些乱七八糟没谱的事!” 她连珠炮似的说完,四周一下又静了下来,静得仿佛只能听见彼此心跳。 沈渊专注地望着她,将她看得有几分不自在,把捂着他嘴的手收了回来,移开了目光,道:“我说完了,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沈渊的语调温柔而又沉稳,“我倾慕陛下乃一己之所愿,从未想过要强求什么。惟愿如山中月,长伴君闲。” 这话说得极动人心弦,偏偏段曦宁是个不解风情的,直白地问:“你可知,你若无名无分地跟着我,世人会如何议论?” “无非是……佞幸之辈、面首、男宠之类的话,还有更不堪入耳的。”沈渊淡然一笑,并不在乎,“人嘴两张皮,刻薄起来确实叫人难以招架。” 这些他早已想到过,先时常戚戚,可是比起与她长久相伴,一切似乎都变得无所谓了。 旁人、后世人骂他又如何,只要她身边的人是他就好。 段曦宁又问:“读书人最重清名,你才刚进四门学授业,便要为了虚无缥缈的男女之情名声尽毁不成?” 沈渊丝毫不在意,豁达道:“世人所求各有不同。有人求青史留名,然,虚名于我如浮云,我只求能一世称心。” “若是轻易便为虚名所累,为偏见所阻,这样的真心如何配得上陛下?” “我不能让陛下觉得,所谓真情,不过如此。” 这些发自肺腑剖白心意的话让段曦宁发懵,甚至有些无措,向来妙语连珠的她此刻竟讷讷无言,直愣愣地看着他。 见她呆愣,沈渊以为她被自己的话惊到了,不免有些担忧她会不悦,想要解释:“陛下,我……” 第151章 “停!”段曦宁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挤出一抹带着咬牙切齿意味的笑来问,“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言善辩?” “陛下以后可慢慢发觉。”沈渊温柔浅笑道,“人生路远,有人相伴,并非坏事。” 段曦宁怔了怔,并未多言,只收回了手,转身负手徐徐地在长街上踱步,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无人知晓,她心中乱得很。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叫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又像是有什么费解的事,让她怎么都想不通。 沈渊默默地跟在她身边,陪着她散步。 落日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远方交织起来。 走了许久,眼见暮色四合,段曦宁才转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好似他们今日未曾说过那些话,只是并肩散过步而已。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回去忙你的,朕还有要事。” 说完便飞身远去,如同直冲九霄在天际翱翔的飞鹰。 素筠见段曦宁好久都未曾回来,在门口守着,正打算派宫人去寻她,却没想到又看见了她飞身落下的模样。 素筠无奈摇头笑道:“陛下若是总在宫中这样,迟早要将期门军都吓出个好歹来。” “嗯。”段曦宁抿唇朝她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径直进了寝殿。 这反倒让素筠觉得有几分古怪。 若是寻常她这般与陛下玩笑,陛下怎么也得与她斗两句嘴,将嘴上便宜讨回来,今日这是怎的了? “素筠。”段曦宁叫了她一声,顿了许久才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他们都是咋想的?” 看着她满是不解的眼神,素筠先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她缘何如此,仔细觑着她的神情,忽然有了个猜测:“是沈公子同陛下说什么了吗?” 段曦宁下意识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是沈渊?” 问完便有些懊恼,只觉得自己太过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第84章 使美人计 难得见自家陛下这个样子, 素筠忍俊不禁,带着笑意温柔地问:“陛下心里作何想?” “朕有些想不通。”段曦宁虎着脸道,“你说他为什么呢?难道想使美人计?” 素筠被这话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意有所指道:“陛下,若论美人计,沈公子的美人计看起来可不大管用, 反倒是您的‘美人计’好使得很。” 知道自己的话有些荒唐离谱, 段曦宁抿了抿唇, 并未出声反驳, 单手支颐, 不知在想些什么。 素筠明白,有些事, 到底是陛下私事,旁人过多置喙总归不好,劝道:“陛下若有不得其解之处,不若先放上一放, 遵从自己的本心, 或许便迎刃而解了。” 段曦宁眉头一挑道:“那便不说了。” 她说着趴在了软榻上道:“你给朕按按,每日伏案, 总脖颈酸痛。” 素筠闻言,浅浅倚在榻边, 柔声道:“好, 容臣僭越。” 她特意同太医学了些推拿手法,常为段曦宁解乏,让她极为受用。 舒服地眯着眼享受着素筠为她舒缓筋骨, 段曦宁又想到了什么,道:“险些忘了正事。” 趴得久了, 脖子有些酸,她将脑袋转了个方向,接着道:“英鸣上书道,想在锦绣堂设个学堂,教那些女子读书识字。恰好收留的那些梁国女子大都识字,若是稍加教导,做个教人开蒙的女夫子不成问题。若先让这些本就识字的女子受教,再由她们教导其他学子,如此一来,不愁寻不到夫子了。” “此事极好。”素筠听了连连赞同,手上推按力道不减,“若能多读些书,有机会多学些本事,安身立命不成问题。陛下意下如何?” 段曦宁若有所思道:“朕想着,锦绣堂到底不是个读书的地方,不如趁着学宫百废待兴,干脆在其中专设女学。” 素筠有些顾虑:“设女学,总要有个有些威望的女先生镇场,英鸣姑娘到底年轻了些。否则,恐要门庭冷落。” “这不难。”段曦宁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事,“借长乐郡主之名,加封英鸣为县主,授女学博士,身份上去了,总是能镇镇场子的。” “李妁,朕眼馋许久了。有才学,有见识,医术极佳,这般人才,合该为朕所用,只去太医署挂个虚职太屈才了。届时召她进宫问问是否有意入女学授业。” “还有臻宜,她虽年轻,读书亦不差的,做个女先生应是可以的。” 说到兴奋处,她猛地坐了起来,看向素筠:“若论资历,你亦可去太学挂个司业虚职。有你们几人在,总不至于无人问津。” 素筠忙摇头:“臣哪里懂传道授业之事?怕是有负陛下所托!” 段曦宁安抚道:“放心,不叫你真的去教书,借你名声一用。” 闻此,素筠也不好推拒,无奈地在心中叹气。 陛下总是这样将她赶鸭子上架。 她明明记得,当初她只是想要做个悉心照顾陛下的嬷嬷来着。 先前大桓学宫门庭冷落得很,先生与学子加起来还没有段曦宁每日小朝会的人多,惟有几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教导着几个武德充沛的学子。 老头陆续有谢世的,学子也有不少投笔从戎的,一副马上就能关门大吉的样子。 段曦宁掌政之后,三天两头地整顿学宫,也不过使此地焕发了些许生机而已。 第152章 此番她又变革学宫,哪怕是设女学这样未曾有过的学堂,众人也见怪不怪了。 这些年陛下没少在学宫设乱七八糟的学堂,可学宫依旧萧瑟,除了讲兵法的学堂及免束脩的四门学,其他学堂的学子一双手就数得过来,这女学能揽来几个人还真难说。 当初她特设四门学招收天下贫寒子弟,为贫家子弟免除束脩,这才让四门学招来大批学子,不至于太过冷清。 沈渊初入四门学时,因学堂内鱼龙混杂,司业担心他应付不过来,便提议他暂且旁听些时日。 四门学以开蒙及讲授十三经为主,于沈渊而言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 学子们虽是良莠不齐,总归只是有些顽劣,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不过几日,他在四门学中便如鱼得水。 有段曦宁亲自下令,吏部的告身文书连带官服、印绶,恰巧在他正式授业时送到了,这般也算是名正言顺了。 告身文书发放之后会令六部皆知,贺兰辛他们得了消息,特意请他吃酒庆贺一番,又知太傅为他取了字,便开始以表字相称。 沈渊十分欣悦,这让他觉着自己并非无所事事,有了极正经的要事做,不像先前浑浑噩噩,得过且过。 大桓的官服做得庄重大气,乃是绣着织金暗云纹的宽大玄袍,文官用进贤冠,武将用武弁大冠。 沈渊本就长身玉立,穿戴上这身冠服显得愈加儒雅清正,颇有名士之风,打马过长街时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学宫的学子们也都跑出来看这位新来的气质出尘的先生。 被人夸赞总是件令人开心的事,可是想起那个总喜欢说他好看的人还未见过他穿官服的样子,沈渊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便开始盘算着怎样能自然而然地让她看到。 段曦宁一向乃雷厉风行之人,既决定立女学,便宣了李妁、郑英鸣、梁臻宜,并素筠一起商议。 李妁自是喜出望外的,且因她是女医,提议在女学中设立女医堂。 如今大桓女医匮乏,致使许多女子因男女大防而讳疾忌医,最终英年早逝,实在可惜。 若能多些女大夫,能让许多女子免于无妄之灾。 此乃救人之善举,段曦宁自是无有不应的。 在锦绣堂待得久了,郑英鸣深知许多女子最要紧的是学安身立命的本事,而非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因而想在开蒙之后教授算学之类极为实用的学问。 梁臻宜则恰恰相反,被家里人宠爱保护得太好,近日进了司天台,旁人也都当她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平日都让着她,令她想法有些天真不谙世事,不知人间疾苦。 一听要设女学,李妁和郑英鸣谏议设这样那样的学堂,她两眼放光,觉着若是设个教观星术数之学的学堂,岂不是以后会有很多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与她一起观星? 那样她就不是异类了,还有人同她玩。 只是她这想法一经提出,当即便被段曦宁给否决了,知她年纪小不经事,还耐心为她分析利弊。 女医也好,算学也罢,学好了都是能做长久饭碗的,但谁能靠观星吃饱饭的? 梁臻宜平日虽有些娇纵,到底还是明事理的,听其道明缘由,也只好作罢。 几人议了大半日,具体如何设立学堂,如何授业,还需细细商议,大事议完,还有许多细枝末节需一一商定。 段曦宁自然是懒得在小事上费神的,定了大致章程便让她们回去自行议定。 为便于她们行事,随后段曦宁便颁旨,加封郑英鸣为文嘉县主,梁臻宜为玉衡县主,李妁为仁安县主及正二品诰命夫人。 有了先前陛下突然加封长乐郡主的事,如今一口气封了三位县主,朝臣也习以为常了。只要陛下不随意立太子,他们都未有何异议。 此番议事花费了许久工夫,她们三人出宫时已是夕阳西斜,皇城内的人影也渐渐稀疏起来。 出了乾阳宫,几人远远地就见余晖下一道俊逸儒雅的身影缓缓而来。 那人一身文官袍服,看不真切,却让人觉着气度不凡。 现下百官已陆续下值,在其他两人还在纳闷何人会在此时出现在宫内时,梁臻宜一眼就认出来了,嘴快喊他:“沈公子!” 喊完她便后悔了。 哼! 她才不要理他呢! 想想又不甘心,她为何不能直接将他绑回去呢? 强扭的瓜甜不甜,得尝过才知道。 前些年大桓有些刁蛮大小姐榜下捉婿的时候,不就是看上谁就让府卫直接绑回去成亲的吗? 她们都可以,她怎么就不行! 跟爷爷说起这想法,爷爷竟然弹她脑壳! 沈渊对她唤的那一声充耳未闻,既迎面遇上又不好失了礼数,便同她们三人微微一揖皆见了礼。 郑英鸣并不识得他,今日在锦绣堂听闻有些年纪小的女孩儿闲聊,说早上街上有位身着文官袍服的年轻公子打马而过,丰神俊朗,有侧帽风流的独孤信之风范。 她原是不信的,以为不过是这些女孩儿太年轻,没见过世面才会如此,未曾想她们说的竟是真的。 她一直以为朝中问官都是一把年纪的老头,竟不知大桓何时有的这般人物。 因沈渊与贺兰辛交好,常去府上拜见,为免失礼,每次登门时总会为贺兰辛的家人备礼,三人中最是与沈渊熟识的当属李妁。 第153章 沈渊入学宫授业之事,李妁也听贺兰辛提起过,因而见他穿着官服并不意外,微微颔首与他见礼。 大桓虽民风开放,但三名女子就这么大喇喇站在宫中长街上与外臣闲聊,到底还是有些不合礼数的,彼此见礼过后亦未多言便分道扬镳了。 待沈渊走远,梁臻宜扭头冲着他的背影赌气般地哼了一声:“叫你不理我,回头叫我阿娘把你绑了做上门女婿,看你还敢不敢不理我!” 她阿娘当年就是山贼,把她爹掳回去才有的她。如今虽然金盆洗手了,绑人的手艺应当还未曾生疏。 这一句逗得旁边两人大笑。 “他如今是朝廷命官,你阿娘可绑不得。”李妁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倒是反过来把你这个捣蛋鬼绑了教训还有可能。” 郑英鸣也跟着玩笑笑道:“你可当心,免得新得的官位转头就被御史给参丢了,一个月俸禄都领不上,只能接着回去跟爷爷要零用钱喽!” 她们的揶揄直把梁臻宜气得跳脚,握着拳头便追着要锤她们。 第85章 争宠后妃 沈渊并不知她们的玩笑, 想着她们应当是刚与段曦宁议完事出宫的,此刻宣政殿定然没有朝臣在的,便径直前往宣政殿求见。 段曦宁刚好合上一份厚厚的奏章, 成日里与各路文臣打交道,抬头看见这身文官袍服就头疼。 见是沈渊,她稀奇道:“好好的怎想起过来?手上提的是什么, 好香啊!” “是鱼羹。”沈渊将早已在腹中准备好的话道出, “是南市一位大娘开的鱼羹铺子, 所做鱼羹鲜美, 远近闻名。念及陛下每日政务繁忙, 无暇出宫,便带了想请陛下品尝。” 段曦宁起身朝外殿的桌子旁走去, 道:“正好饿了,拿来朕尝尝。” 沈渊将手上的食盒放到了桌子上,甫一打开香气便扑鼻而来。 素筠正打算叫试膳宫人来,也被段曦宁抬手制止, 直接接过汤匙品尝起来, 一边还挥手示意沈渊坐下。 这鱼羹鲜美得很,还是用特制的食盒装着, 余温不减,正合段曦宁的胃口, 竟让她风卷残云般喝了个干净。 餍足地放下汤匙, 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拭了嘴角,她扭头看向沈渊:“正好,朕也有事同你商议。” “陛下请讲。”沈渊总觉得可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心不由地提了起来。 就听段曦宁接着道:“如今你已算我大桓朝廷命官,该有自己的官邸, 回头朕叫户部拨一处宅子给你,如何?” 不曾想她说的竟是此事,沈渊错愕地看向她,下意识地找借口拒绝:“陛下,不必麻烦,我在承明殿已住得习惯,且平日往来嫏嬛殿极为便利,另寻官邸反而处处不便。” 闻言,段曦宁轻笑揶揄:“那是朕的承明殿,你还住上瘾了不成?” “我并非此意。”沈渊忙解释着,脑子转得飞快地寻合适的理由,“平日除了去四门学授业,还要修撰《嫏嬛略》需常去嫏嬛殿,若是住到官邸中,进出不便,徒生许多麻烦。我孤身一人,片瓦遮身即可,特意安排官邸实在奢侈靡费。此事,可否待我修书完毕再说?” 学宫中授业的夫子,无论品阶高低,平日都是无需上朝的,她平日里又极少出宫。倘若他住到官邸里去,那他与她岂非共居一城却再难相见? 见他不愿,段曦宁挑眉道:“随你。” 刚好又给她省一笔银子。 “鱼羹不错。”她转而又眉眼含笑道,“这身官服你穿得也好看。” 他今日兜了这些圈子,不过就为她一句好看,这下也算心满意足了。 只是还未来得及欣喜,便听她笑意稍减,话锋一转道:“朕听说,今日有一俊朗公子自朱雀大街打马而过,引得城中人纷纷侧目,赞其有独孤信之风。” “可以啊,几日不见都学会招蜂引蝶了。” 招蜂引蝶好似不是这么用的吧? 素筠默默地想,觑见她脸色似乎不对,未敢出声。 沈渊愣住片刻,赶忙解释:“我未有此意,只是想着学宫路远,套车麻烦,这才骑马赶路。在城中时只是缓行,未敢纵马,更未扰民。” 看他着急忙慌的神色,段曦宁又笑了出来:“慌什么,朕只是问问罢了。你何时学会的骑马?” 沈渊忙老老实实道:“先前跟着伏虎在京郊马场学的。” 段曦宁紧接着问:“谁送你的马?” 沈渊立即回道:“同期门军借的。” “真可怜,自己的马都没有。”段曦宁戏谑道,“诸藩朝贡时,有藩国进了一批良驹,朕送你一匹如何?” 沈渊受宠若惊,忙推拒道:“名驹难得,这如何使得?” 段曦宁歪头故意问:“不是说无名无分跟着朕也愿意?无名无分,总不能亦无好处不是?” 沈渊摸不准她这是什么意思,不敢贸然回答,斟酌片刻才郑重其事道:“陛下,我从未想过要图什么,惟愿陛下喜乐安宁。” 段曦宁轻笑道:“收下吧,朕最不缺的就是好马。得空再学学张弓搭箭,学学骑射,此乃君子六艺,莫在学子面前露怯。来日若有秋狝,总不好在一旁干看着。” “好。”沈渊应着,看她神色无异,壮着胆子问,“曾在外听闻陛下可百步穿杨,不知可有幸请陛下指教一二?” 段曦宁错愕地看着他:“你想让朕教你射箭?” 第154章 担心她会觉着他不知天高地厚,正想说什么转圜,就听她道:“也不是不行,沙盘何时做好,何时教你。” 未曾想到她会应下,他眸中不免惊喜:“陛下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段曦宁见他这反应,只觉自己条件定低了,但她也不是出尔反尔之人,话已出口,自然算数。 蜀地沙盘所用之物他其实早已备好,就存在嫏嬛殿他常在其中辑录典籍的那间书室中。因各国朝贡之事,他担心届时人多眼杂,做好之后遭人破坏,这才未动手。 其实从各使团离京起他便已经动手做了,只不过他并非爱声张之人,且觉着事以密成,未做好前不宜声张,这才未让人知道。 眼下做完不过是几日工夫而已。 为了能让段曦宁有空教他箭术,他废寝忘食,一连几日,下值之后便钻进了嫏嬛殿,夜深了就干脆歇在了嫏嬛殿内,只为了能在休沐前做好。 他做的沙盘极大,尽其所能地还原蜀地地貌,成品十分壮观。 交差时,他请了几个期门军帮忙,才将其抬到了宣政殿。 遮盖的布一揭开,只见在沙盘之上,蜀地栩栩如生,错落有致,仿佛那些山水就在眼前,未曾去过蜀地的人也能身临其境。 这让段曦宁不禁啧啧称奇,不由自主地围着转了好几圈,称赞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扔。 她当即兴致勃勃地就让人去把顾安之、贺兰辛、叶青锋、兵部的人以及其他几位在京的老将军通通都叫了过来,恨不得明日就能集结兵马攻打蜀地。 沈渊从未见她如此兴奋过,不好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提学箭术的事,更觉诸将议事他在场并不合适,便打算告退。 段曦宁却面带笑意地叫住他:“沈渊,此番你当大功一件!” 担心她一高兴又想起赏他宅子的事儿,沈渊忙谦逊道:“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段曦宁嘴角噙着笑吩咐素筠:“去将朕昨日准备的东西拿来。” 素筠领命进了内殿,不一会儿端了个托盘出来。 揭开托盘的布,沈渊诧异地看过去,只见上面竟放着一把通体漆黑发亮的弓,旁边还有个不及巴掌大的小匣子。 他看向段曦宁,便听她道:“既要学箭术,总要有把好弓。此弓乃朕命军器监特制,轻巧坚硬,韧性极佳且准头好,正适合你这般初学之人。” 她又将那小匣子打开,里面赫然放着一枚玉韘:“拉弓时将此玉韘戴在拇指上,以免被弓弦拉伤。到底是握笔的手,伤着可惜。” 说完这些,她转头问:“送你了,可喜欢?” 接过这两样东西,沈渊忙拱手道谢:“多谢陛下!” 从乾阳宫出来之后,他的目光便放在这两样物什上不愿挪开,甚至跃跃欲试地想找个地方开弓试试。 好在他担心在长街上张弓搭箭怕是要被当做刺客,这才未曾乱来。 未到承明殿,又碰见了伏虎。 见他拿着一把长弓,伏虎好奇地凑上来打量了一番问:“小沈,你这弓哪儿来的?” 沈渊唇角微扬:“陛下给的。” 伏虎径直将那弓拿过来掂量了一番,拉了拉,不由嫌弃道:“怎么这么轻?最多两石,这能干什么?” 沈渊可听不得他说段曦宁给的东西无用,忙辩解道:“我未曾开过弓,自是不宜操之过急。” “你不会射箭?”伏虎讶异地看向他,仿佛人是从娘胎里拉着弓出来的。 沈渊实诚地摇摇头:“不曾学过。” 伏虎热情道:“我教你咋样儿?” 想起段曦宁既然送他长弓和玉韘,应当是答应了择日教他箭术的,那他怎好再同别人学,便拒绝道:“好意我心领了,暂且不用。” “行吧。”他既不愿意,伏虎也不强求,转而道,“你可要快些学会射箭,这样就能跟我们一起去城外打猎了。” “好。”沈渊应下,不由地有些憧憬。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那是怎样的豪迈? 段曦宁特意将偏殿腾了出来,命人将那沙盘摆了进去,召诸将商议伐蜀之事。 众将见了沙盘,皆大为惊奇,只觉不可思议。 一连几日,段曦宁常与诸将议事至深夜,休沐那天也未曾歇着。 沈渊见她似乎已将教他箭术之事抛诸脑后,便想着拐弯抹角提醒她一番。 然而无事他又不好擅闯宣政殿,不好太过惹眼连累她被人非议,就想到了那日给她送鱼羹之事,打算故技重施。 每日下值之后,他都要往宣政殿送从外面带回来的小吃,有时是汤羹,有时是点心,有时是旁的可口小吃,几乎日日不重样。 这段日子段曦宁忙得很,有时候他来,正好有朝臣议事,她也没功夫见他,这些吃食便需素筠转交。 一开始他本是想拐弯抹角地给她提个醒,看看她有没有空闲,后来见她如此忙碌,就想着让她繁忙之余能换换口味,因而常特意在城中寻些新鲜难得的小吃。 他也因此渐渐摸清了她的喜好,知她不喜甜食,却爱食荤。 偶尔有一次段曦宁有功夫见他,不由地调侃:“沈公子,你这样,倒是像极了来争宠的后妃。” 第86章 义无反顾 沈渊丝毫未恼, 明知她向来爱这般随意玩笑,却有几分当了真,抬眸与她对视, 问:“陛下心中,可如是想?” 第155章 妃子又如何?妃子也是名正言顺长伴君王侧的。 段曦宁微怔之后,转而接过他递过来的筷子, 收起了一脸玩笑, 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掩饰着微微的不自在:“不说这些扯淡的, 你在学宫如何, 可有遇上什么麻烦?” 听她转了话头, 沈渊眸中划过一抹极浅的失落,提起了近况:“算学之中有位先生近来抱病, 先生短缺,司业想让我兼理算学之事。唯恐有负所托。” 段曦宁向来做事果断,义无反顾,自然难懂他的顾虑, 大大咧咧道:“不试试又怎知不行?何必这般瞻前顾后?教不好司业又不会吃了你。” 他犹豫不决之事, 在她眼里根本不是什么要紧事。 她只抽空腾出嘴来应了他一句,便又狼吞虎咽起来, 仿佛恨不得将面前吃食一股脑倒进肚子里。 见她这般吃相,沈渊看着提心吊胆的, 不敢与她多搭话, 生怕叫她岔了气。 他特意倒了杯茶晾在一旁,预备着她万一噎着可随时饮茶顺气。 最近每次来,她总是这般忙, 吃点东西也是匆匆忙忙的,沈渊担心搅扰, 便未久坐,赶紧起身告辞。 出了乾阳宫没多远,一条铁臂猛地伸了过来搭上他的肩膀,声若洪钟:“小沈,明日休沐,老贺想去给阿妁姐姐打几身皮草,一起去呗?” 不用扭头便知是伏虎。 两人个头虽相差不大,但伏虎要壮实许多,且总爱这般勾肩搭背,沈渊早习以为常,任他搭着。 沈渊摇摇头:“难得有空,我得去嫏嬛殿,还有许多书目未曾辑录。” “总看书有啥意思,你也不嫌头疼!”伏虎接着道,“老贺他们都去,你也去凑个热闹嘛!” 沈渊犹豫一瞬,依旧拒绝:“还是不了,你同他们去吧。” 伏虎猛地想到了什么,满眼不可思议,戏谑中夹杂着几分幸灾乐祸:“你不会还没学会骑射吧?” 沈渊微囧,有几分不好意思,人也支支吾吾起来:“还,还未。” 闻言,伏虎毫不客气地笑话了他一阵,而后又拍拍他的肩膀:“走,我教你去!” 沈渊踟蹰,他不知段曦宁是否还记得教他箭术的承诺,若是不记得便罢,他自行学会即可,若是还记得,他却另寻他人为师,不知会否令她不悦? 射箭之事于他而言并不打紧,且他本也不是擅长这些马上功夫的人,还是莫强求的好。 想了想,他还是婉拒了:“伏虎,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辑录之事要紧,且还有些学宫之事要理,便不麻烦了。” 伏虎不拘小节地摆摆手,大方道:“算了算了,你就在那堆书里泡着吧,等回头我打到野味分你一些,叫你也知道知道打猎的好处!” 沈渊客气有礼道:“那就先行谢过了!” “跟我还见啥外?”伏虎又拍拍他的肩膀,收回手臂,贼兮兮地问,“我能去你那儿蹭饭不?你在哪儿找的厨子,做饭真香!” “怀远驿。”沈渊含糊道。 先前梁国使团那个姓谢的使臣被弃市,由谢使带来的仆役皆人人自危,担心回到梁国后被谢家家主治罪,不敢回国。 他觉着这些仆役也是被那谢使牵连而遭无妄之灾,实在可怜,便找贺兰辛帮忙,为他们寻了新的去处。 其中那位几次三番与他闲聊,名叫姜余的庖丁被他留了下来,带回了承明殿。 因是在宫城之内,他还特意找了素筠和尚宫局,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人安排到了承明殿。 姜余与空青一见如故,两人常凑在一起对着各类食单研制美味佳肴,倒让他饱了口福。 这段时日为段曦宁带的吃食,有的便是他从书上看到什么新鲜的,找这位庖丁想办法做出来的。 自从先前有次伏虎去承明殿串门,尝过这位庖丁的手艺,就总想去承明殿蹭饭,还想将其招到期门军的后厨去。 只是这庖丁毕竟算是罪臣仆役,还是梁国罪臣仆役,沈渊担心有人借此大做文章,不敢声张此人身份。 沈渊又道:“昨日姜余还说要为你做肘子,今日约莫已做好,正好去尝尝。” “真的?”伏虎眼前一亮,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那咱赶紧去吧?” 宣政殿内,吃了沈渊送来的小食,又用了晚膳的段曦宁,骂起人来都中气十足了许多。 她一把将手上的文书摔到了书案上,大骂:“胆大包天,朕也敢糊弄,当真是嫌命长了!” 素筠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这是怎的了?” 段曦宁气冲冲道:“人活七十古来稀,他一个南郡,竟有五万耄耋老人,把朕当傻子了不成?以为朕不识数?” 大桓年逾七十的老人是可免丁税的,因而许多地方官会钻空子,年终上计时将辖下老人多报一些。 对此,段曦宁再清楚不过,只要不是太过,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纵容这些地方官为所欲为。 尤其南郡还是荆州首府,乃荆国故地。 才被收服几年啊,就敢这么明晃晃地在税目上大做文章。任其发展下去,以后敢做什么,她都不敢想! 见她在气头上,素筠赶紧劝她气大伤身,便听她吩咐:“叫人去将山南道各地三年内的上计券书统统给朕搬到宣政殿,不得有误。” 第156章 素筠隐约觉出她想做什么,不敢怠慢,忙领命亲自带人去户部官署。 段曦宁想起了什么,又叫侍立在殿中的大宫女朝雨去给自己找两个算盘来。 山南道有二十五州郡一百零三县,上计券书有几大箱,搬回来之后堆得宣政殿满满当当,几乎无下脚之地。 偏偏段曦宁还不许搬到偏殿去,只让宫人将其中南郡那箱书搬到了她书案上,便将他们都赶了出去,转头问素筠:“会算账吗?” 素筠犹豫:“臣平日打理宫中事宜,会算些账,只是如此庞大的账目未曾计算过。” “且算着看看。”段曦宁给了她一摞账册,转头就自己抽过一本算了起来。 素筠见她打算亲自算账,提议道:“陛下,这些不若交给户部核算,您一个人,本就政事繁忙,何必劳神?” 段曦宁哼了一声:“朕要看看,户部敢不敢帮着这帮蠹虫一起欺瞒朕。” 往年她自觉有前户部尚书的前车之鉴,户部不敢渎职,因而看这些上计券书只是粗略扫一眼,并不会细看。 今日若非偶然,她还难以发现有些账目竟这般荒唐。 不知她若未曾发现,户部会不会含糊过去,也不会提?不由 她心里憋着气,指尖翻飞,将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的,听得素筠心中一紧。 然而素筠料理宫中账目还算得心应手,对更为复杂的上计券书却十分吃力。 小半晌,段曦宁转头见她打得极缓慢,一本账册竟大半天了还未算完,不由地眉头一皱:“不会算?” 素筠面露惭愧之色:“陛下,臣不擅算学,请陛下恕罪。” “算了,放着吧。”段曦宁活动了活动僵硬的臂膀和脖颈,只觉书案十分逼仄,干脆起身,在一个装账册的箱子旁席地而坐,将那箱子当桌子用。 素筠一惊,急忙起身弯腰屈膝跪坐在她身旁,恭敬劝道:“陛下,地上凉,当心受了寒气。” “无事,有地龙。”段曦宁埋头算着,吩咐道,“去将书案上的那几摞,还有那箱子里剩的,都给朕搬过来。” 素筠无奈应诺,起身去为她拿账册。 此事毕竟是段曦宁一时心血来潮,拖不得太久,免得耽误其他朝政。一连几日,理政之余她都埋头账册堆中苦算,废寝忘食。 如无要事,她几乎不见朝臣,沈渊来了也让素筠给挡回去。 这让素筠极为忧心,生怕她因此给熬出病来。 好在陛下看起来似乎气消了,又恢复了先前偶尔爱贫嘴两句的模样,不然她真担心陛下如此熬着,又生闷气,有个好歹。 斟了茶想劝她抽空喝一口,却被摆手赶到了一边:“当心,莫把文书打湿了。” 沈渊进来时,就看到了她这幅毫不在意仪态随意坐在地上,埋在一堆文书中写写算算的样子。 怕打扰她,他只站在外间不敢乱动。 段曦宁倒是很敏锐地察觉到有人进来了,抬头见是他,面上显出几分疑惑,而后才转为恍然,仿佛终于想起他是谁。 昨日沈渊过来时,听素筠说陛下又是早朝回到宣政殿后一整日埋头其间,甚至近几日累极直接宿在宣政殿,亦极忧心。 因此,他与素筠商议,请她今日不必通报,放他进去设法劝陛下好歹吃些东西。 素筠虽心中迟疑,但实在没什么别的办法了,便答应了。 段曦宁坐在地上未动,只放下笔抬头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沈渊想起之前她调侃他像争宠的妃子,故作玩笑想逗她展颜:“来争宠。” 她爽朗一笑,也跟着唱念做打演起来了,捏着嗓子一副昏君做派朝他招手:“来,爱妃,到朕怀里来,让朕疼疼你。” 沈渊到底没她这等脸皮,登时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正色道:“陛下面色欠佳,可是未曾好好用膳?” “朕又不饿。”段曦宁满不在乎,低头又拿起了笔,继续算着,只是肚子突兀的两声叫出卖了她。 她倒无所谓,面不改色地拨着算盘珠子。 第87章 通宵达旦 沈渊见她似乎也没有撵他出去的意思, 小心翼翼地沿着外边走到了离她最近的小几旁,将食盒打开了,里面是一个冒着热气的汤盅和几碟点心。 原本已隐隐漏出来的丝丝香气瞬间扑鼻而来。 段曦宁的肚子叫得更欢了。 索性她也不是故意委屈自己的人, 干脆放下笔起身坐到了那小几旁,眼前一亮:“你做的?” 沈渊方才因见到她过来而轻轻扬起的唇角又落了回去,赧然道:“我不会。” 他能感觉到, 如果是他亲手做的, 她或许会更开心。可他于厨艺一道上似乎笨到家了, 怎么都学不会。 明明他也是按庖丁姜余的指教一步步做的, 可是做出来的却各有各的一言难尽。 姜余看不下去了, 委婉道:“公子,听闻大桓的陛下最恨糟蹋粮食之人, 公子还是别在这事上去惹陛下发怒了。” 谁家好人能做得出皂角味儿的粥啊? 真是造孽! 他家公子再做饭,能把前半生积德行善攒的功德通通都败干净了。 沈渊知道姜余是嫌弃他厨艺太差浪费食材,也只好知难而退。 太傅总夸他天赋异禀,可是这天赋怎么就没一点分到厨艺上呢? 不过, 他觉得有必要给自己找补一下, 一本正经道:“煮粥的米是我淘的。” 第157章 刚要端起粥的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朕得好好尝尝你淘的米味道如何。” 沈渊坐在一旁,远远地看着御案的四处散落的文书, 斟酌着问:“陛下最近实在忙得很吗?” “嗯”将粥喝得干干净净一粒米都不剩,段曦宁又拿起筷子去吃点心, 看起来忙得很, “今日前来有事?” “没有。”沈渊道,犹豫了一下,等她喝完粥, 用了一个不容易让人误会的说法问,“我可否为陛下效劳?” 问完了, 他觉得此言难免有窥视朝政之嫌,正要再解释一句,就听她问:“你会算账吗?” 他急忙答道:“会一些。” 自从被她嫌弃不够博学,他就一直有意什么都学一些,加上今日应司业之请兼任算学先生,看了许多算学之类的书,户部的记账之法也了解了许多,算账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段曦宁抬头指了指远处有个打开的箱子:“里面还有小半摞账册,拿一本出来算算,看看可有不对。” 说着就四周看了看,见地上实在乱,没有专门的地方,但是这些东西又绝不能让他带出去。 看了一圈,她指了指已经空了一小半的书案:“去那儿算吧,咱俩各看各的,别碍事儿。” 沈渊都来不及说什么,她就安排好了。 看她端着盘点心一屁股又坐进那一堆文书里面,一边吃一边翻看,他惶恐起身道:“陛下,于礼不合。” 让他坐书案旁,她坐地上,此乃大不敬。 “没地方了。”她抬头毫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拿了一块桂花糕放嘴里,继续翻看自己手里的东西,根本没工夫跟他计较这些。 他也不好一直搅扰她,说了要帮忙,她都忙成这样了,总不能再唧唧歪歪给她添乱。 抱着账册小心翼翼跨过地上那一摞摞账册,走到了她平日里批阅奏章的书案旁放下,他又将另一摞也搬了上来,找来笔墨纸砚和算盘,开始认真算了起来。 他算得很快,指尖在算盘珠子之间翻飞的同时也在心算,字迹工整地将结果记录下来。 殿内很快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偶尔他一抬头,就能看见她神情严肃地坐在那堆文书中一边翻看比对,一边记录着什么,眉头时而微皱时而舒展,神情无比认真,与她平日里爱开玩笑的模样大相径庭。 这个模样,让他真切地感受到,她不愧是执掌庞大帝国的帝王。 明明他坐在高处,她坐在地上,但却让他觉得她仿佛在云端之上,高不可攀。 他的目光,她或许是没注意到,或许是来不及在意,总之她一瞬都未离开自己面前的文书,极为专注,仿佛自成一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算完了,又抬头看她,却见她趴在一摞文书上竟睡着了,手中还拿着一份没看完的账册。 好在笔落到了空地上,并未污损账册,似乎是她在瞌睡前特意将笔扔到了一边。 沈渊转头看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夜已深了,万籁俱寂。 他将自己面前的书案收拾整齐,起身要去看她,就见素筠拿着一身大氅进来了。 素筠对此见怪不怪,只无奈摇摇头,轻声叹道:“陛下又睡这儿了。” 他听了,错愕地问:“她……陛下这几日,常如此入睡吗?” 素筠轻轻应了一声,动作轻柔地将大氅盖在了段曦宁身上。 他不解地小声问:“为何不抱陛下去榻上睡?” 这样如何能歇好? “宫女力弱,怕摔着陛下。”素筠无奈,“陛下不喜内侍近身,若将陛下吵醒,只怕她又要多熬些时辰。难得陛下能睡着,唯有如此了。” “我抱陛下去睡吧。”他一时冲动,脱口而出,自知失礼,犹豫着问,“如此,可行吗?” 素筠看着他,思量许久,踟蹰之后,叮嘱:“动作轻些,别惊着陛下。” “好。”他应下,轻手轻脚地挪到段曦宁身边,小心地把她手中的文书保持着翻开的样子放到一旁,控制着力道将她稳稳抱起,朝她寝殿走去。 素筠让宫女掌灯,她在一旁引路,一颗心都提着,大口喘气都不曾,生怕会将陛下惊醒。 然而事与愿违,半路上段曦宁还是醒了。 见自己被人抱着,猛然一个激灵就打算下来,听到耳边沈渊熟悉的声音才松懈下来:“陛下,莫惊,是我。” 那声音极轻,像一片落入凡间的云朵,压得她眼皮沉沉。 她卸了警惕又安心睡去。 以她之警觉,必然会早早惊醒很难入睡,此刻当真是困极了。 将人轻轻放到榻上后,见她眼底淤青,他不免心疼。 只是这般抱她已是失礼,又有素筠很快上前为她褪鞋袜,他不好久留,匆匆出去了。 漆黑夜色中,唯有斑驳树影间挂着一轮残月,在冬日里透着寒意。 素筠从殿内出来后,见沈渊还站在殿外,不由错愕:“沈公子怎未回承明殿?” 沈渊询问:“素筠姑姑,我见有些账册还未算完,我想去算完,可以吗?” 素筠犹豫。 按例,陛下歇息之后,寻常人是不得随意进宣政殿的。 今日到底事发突然,那些账册总要算完。 陛下既然愿意交于他算,总归还是信他几分的。 权衡过后,素筠才道:“沈公子且去吧,莫在宣政殿内随意走动便是。” 第158章 沈渊得了允准,径直回了宣政殿,继续算方才段曦宁算了一半的账目。 其实这些账册算到如今,只剩几摞就可完成,因此段曦宁这几日才愈加夜以继日废寝忘食。 坐到书案前,沈渊全神贯注起来,心无旁骛地拨着算盘珠子,丝毫未曾察觉外面的天色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慢慢透出光亮。 直到破晓,朝阳缓缓升起,算珠碰撞之声才渐渐消弭。 段曦宁下朝之后匆匆换了身常服用了早膳,火速又钻进了宣政殿。 刚踏进去时,她便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只见她寻常理政的书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摞账册,而昨日还剩几摞的箱子已经空空如也。 徐徐走过去,可见成堆的账册间有一人伏在案边,一旁是放得妥帖的笔墨和算盘。 她抬手轻轻拍了拍那个埋在臂弯的脑袋:“沈渊,醒醒!” 沈渊迷迷糊糊地抬头,见是她,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清醒了许多:“陛下?” 段曦宁不可思议地问:“一晚上没回去?” 沈渊担心她误会什么,急忙解释:“我,我只是想尽快将这些都算完,并非故意滞留宣政殿。” 段曦宁抽过账册翻看,问:“都算完了?” “是。”沈渊谦逊道,“还请陛下过目。” 段曦宁细细看了几页,满意地点点头,抬头仔细打量他,见他眸中有血丝,道:“一夜未眠,打算就这般去为学子授业吗?” 沈渊忙道:“我,我洗把脸便没事了。” 段曦宁转头吩咐素筠:“叫人去知会学宫那边一声,就说沈渊抱恙,今日不过去了。” 素筠还未应,沈渊先急道:“怎好耽误授业?” “一日而已,哪里就耽误了?”段曦宁不在意道,“莫熬病了。” 沈渊还想再说什么,就被她打断:“就去偏殿歇着。” 说着她就命一旁侍立的大宫女朝雨为他领路。 沈渊脑袋本就昏昏沉沉,太阳穴突突直跳,无心与她争辩,老老实实地去了偏殿。 段曦宁在书案旁坐下,仔仔细细地将他算过的账册都看了一遍,眉头一皱。 这些往年账册并无猫腻,唯有今年的账册,除南郡外,山南道还有几处地方亦有问题。那些账册做得极严密,不对比往年仔细核算,便会轻易被蒙蔽。 看来户部没有胆子敢欺上瞒下,幺蛾子定还出在山南道。 为何是山南道呢? 她心中疑惑,反复思量。 山南道乃荆国故地,而荆国皇族及不臣者皆被她斩首,并无兴风作浪之能。 其东接梁国,西邻蜀地。 梁国有韩新柏镇着,掀不起大浪,而蜀地与山南道之间只隔着瞿塘关,想要往来极为方便。 难道是西蜀暗地与之勾结,别有图谋? 他们能是为了什么呢? 第88章 所谓天赋 素筠见她面色凝重, 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有何不妥?” 段曦宁未答,沉思许久, 单独将那有问题的账册留下,吩咐道:“剩下的叫人送回去吧,再宣梁绎入宫。” 梁绎乃是太傅之孙, 幼时有神童之名, 当年做过段曦宁的伴读, 后来还曾中过榜眼, 以殿中侍御史入仕, 颇得段曦宁重用,接连擢升, 如今乃是御史中丞。 素筠一愣,当即领命,带人将那几大箱账册都抬走了,同时亲自去宣梁绎来。 与老顽童一般的太傅不同, 梁绎像是从书中走出来的儒雅清正的士大夫, 为人处世皆一板一眼,平日里不苟言笑。 从小他便严肃得像小大人, 其他小孩儿见了他比见了先生还犯怵。 若无要事,段曦宁是从不会宣他前来的, 因而他觐见时面容极为严肃, 仿佛随时要赴汤蹈火。 段曦宁并未多言,径直吩咐道:“希为,你亲自带人去, 暗察山南道,替朕看看里面到底有何猫腻。” 这实在有些突然, 梁绎不解问:“陛下,山南道有何不妥之处?” 段曦宁让人将那几本有猫腻的账册给他,道:“南郡贪墨,恐有不臣,你从鹰扬卫调些好手,拿了南郡郡守。暗地查查其中是否有西蜀或是荆国余孽之手笔。” “是。”梁绎凛然拱手领命,又想到了什么,“南郡若有不臣,绝非南郡一事也,荆州,甚至整个山南道,定然脱不了干系,若是查出其中关联,可要一并处置?” “不必。”段曦宁道,“收拾了南郡,严守瞿塘关即可,莫兴师动众,更不必为其大动干戈,朕自有决断。” 梁绎不再多言,施礼告退。 素筠本以为一场狂风暴雨必定会落在山南道头上,却没想到陛下竟只打算料理一个南郡,委实不解。 心中正疑惑时,自家陛下已经满面轻松地起身,微微活动了脖颈,道:“今日阳光明媚,适合出去走走。” 素筠疑惑地看着窗外那昏昏沉沉,仿佛要躺在云间睡着的太阳,疑心自己眼神不好使了, 这叫,阳光明媚? 不过,陛下有出去走走的心思总是好的,总比一直闷在宣政殿,不是算账册就是看奏章,要么就是坐在沙盘前沉思的好。 这样想着,她又听陛下道:“先前答应沈渊只要他将蜀地沙盘给朕造好,便教他箭术,总不能食言。” 宣政殿的东偏殿是极宽敞的,段曦宁偶尔不想回仙居殿时,便会歇在此处。 第159章 窗边有一方软榻,她极喜欢窝在此处闻春日百花,观夏日繁星,赏秋日明月,听冬日雪落,偷得浮生半日闲。 沈渊就是在这方软塌上暂歇。 但他向来认床,在陌生地方总难以入眠,今日累极困极才在此处小憩,总共睡了不足一个时辰。 迷迷糊糊醒来时,便看到一旁的窗门被推开,伴随着初冬的寒意,骄阳般的人映入眼帘:“醒了?正好,走,去校场,教你射箭。” “陛下?”沈渊惊坐而起,顿觉失礼,急忙起身,听到她说了什么,眼前一亮,“好,有劳陛下。” 段曦宁负手立于廊下,见他匆匆忙忙出来,不由调侃:“这么急着想练成百步穿杨的本事,日后打算投笔从戎不成?” “投笔从戎,未曾想过。”沈渊急忙辩解,却也不敢袒露真正的心声。 学箭术也好,学其他也罢,都不要紧。 她肯亲自教他,学什么他都是极愿意的。 大桓宫中有一个小校场,是当年先皇特意为年幼的段曦宁所设。 幼时的段曦宁调皮极了,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满皇宫都不够她玩的,还成天闹着要出去骑大马。 先皇没办法,担心她人小鬼大不定哪天就钻出去跑没影了,特意为她在承明殿旁设了这小校场,给她找小马驹让她骑着玩。 后来为了让她有点正事做,别成日里调皮捣蛋,先皇为她请了武师父,在此教她习武。 小时候,段曦宁觉着这小校场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地方,除了吃饭睡觉都呆在这儿。 后来她长大了些,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有更高大的千里马,更宽阔的校场,就不怎么来了。 登基后,她忙于朝政,甚少有机会出宫,偶尔想活动筋骨时又常来此。 此地虽离得承明殿极近,但因沈渊不好武道,还是第一次来。 他顺道取了先前段曦宁送的玉韘和弓,踌躇满志,想着无论如何不能叫她失望。 “咻!咻!咻!” 接连几声箭矢破空而过的声音响起之后,段曦宁无语凝噎:“沈渊,叫你瞄准中间的靶子,你朝着兵器架放什么箭?那边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招你了?” 沈渊面有羞愧之色,没想到这张弓搭箭看似简单,竟会这么难。 他赧然道:“我,我再试试。” “行了,就你这样再试几次都没用。”段曦宁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弓,抽过一支箭,“看好了。” 只见她张弓搭箭,一气呵成。 “咻!” 一道强有力的箭矢破空之声后,那道离弦的箭穿透把心,钉在后面的墙上。 在校场当值的宫人跑过去将那箭捡回来,只见那箭头隐隐发白。 沈渊是做过功课的,记得《太平御览》曾言“养国子以道,教之五射”,此五射,一曰白矢,二曰参连,三曰剡注,四曰襄尺、五曰井仪也。 所谓白矢,即箭穿靶子而箭头发白,需发矢准确而有力。 她这一箭当真极为漂亮。 将手里的弓还给沈渊,段曦宁回头问:“可学会了?” 她向来于武学一道天赋极高,但凡兵器、招式到她手里,一日之内必能学会。 当年她不过用了半日便已能中靶心,便觉得旁人也能像她这般轻而易举。 迎着她的目光,沈渊将打退堂鼓的话往肚子里咽了咽,道:“我且一试。” 握着弓箭,他回想了一番她方才的姿态,学着她的样子,心都提了起来,暗暗祈祷着这回无论如何箭也要落在靶上。 定定地看准前方的靶心,他屏息凝神,弓弦拉满,目视前方,集中所有精力想要中靶,还未放箭,就被她拿箭尾抽在肩上,斥道:“胳膊抖什么,端稳,放松!” 沈渊忙听话照做,却因心思愈加紧绷,不得要领,依旧未中靶。 他忐忑地看向段曦宁,见她眉头微皱,等着她的斥责,却见她将方才抽他的箭一扔,叹了口气道:“算了,你不是这块儿料,老老实实地握你的笔吧,莫浪费工夫。” 一听这话,沈渊忙争辩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只是以前未曾学过,勤加练习,定能让陛下满意。” 段曦宁摇摇头劝道:“人各有所长,何必纠结于短处呢?” 眼见她转身就要走,沈渊忙捡起她扔的那支箭,稳住心神,张弓搭箭,松开弓弦。 段曦宁听见箭矢离弦之声,驻足转身回望,就听沈渊略有些兴奋道:“陛下,我中靶了!” 她扫了一眼,刚想说他中的是她的靶,还是没中他自己的靶。 但见他眼神亮晶晶的,像一汪清泉,叫她忽然不忍见那眸中的光黯淡下去。 到嘴边的话还是吞了回去,唇角轻扬道:“不错!” 沈渊闻言,笑容愈深:“陛下可否再指点一二?” 段曦宁心情不错,自然应了,朝他伸手又将弓要了过来,连放三箭如连珠,皆正中靶心,挑眉问:“可看清了?” 沈渊傻眼:“看,看清了。” 段曦宁扫了一眼他有些发傻的模样,弹了一下他的脑门道:“回魂了。” 真是没见过世面,这便看呆了,射中不动的靶心有何难的?她可是连鹰隼都能猎到的。 沈渊回过神来,专注地看着她带着笑意的脸庞,不免又看得入神。 他天生一双多情眼,若是极为专注地看着谁,便显得极为深情款款。 第160章 更何况,他本就怀着此般心思,极易叫人沉溺其中。 段曦宁移开了视线,又朝远处的靶子放了一箭,力道大得将靶子后面的墙实实在在地穿了个窟窿。 而后她才将弓还给他,负手而立问:“发什么愣?将脑子里的弦也崩坏了不成?” 自知这样看着她不妥,沈渊忙接过弓收回视线,自觉方才失礼,又不知说什么好,讷讷道:“没,没有。” 段曦宁轻笑出声,就见箭靶后面那堵墙上探出个身影,手里还拿着一支箭头发白,吼问:“这箭谁射的?差点儿打中老子!” 段曦宁笑眯眯地问:“伏虎,你跟谁老子呢?” 墙上的伏虎定睛一看是陛下,吓得赶紧从墙上跳下来给她行礼:“陛下,我,我不知道是你。” 一见沈渊也在旁边,他忙嬉皮笑脸地想岔开话头:“小沈,你也在啊,这不巧了吗?” 段曦宁轻嗤:“看你那点儿出息!” 沈渊好奇地问:“伏虎,你怎么会在外面?” 伏虎看了看一旁的段曦宁,又看了看沈渊,不好意思道:“这不是想着快到饭点儿了,我想去你那儿里蹭饭,这条路近。” “你上他那儿蹭饭?”段曦宁诧异地看看伏虎,又看看沈渊,“你搁宫里开饭馆儿呢?” 第89章 浅尝辄止 不知为何, 沈渊没由来的被看得有几分心虚,仿佛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偏偏伏虎并无所觉,还回味无穷地念叨道:“陛下, 姜余,就是小沈那儿的大厨,做的肘子可香了, 三套鸭也好吃, 还有松鼠鳜鱼、盐水鹅……” 沈渊却在段曦宁错愕的眼神中越来越心虚, 急忙解释:“承明殿新来了位庖丁, 经过了素筠姑姑允准的。伏虎来承明殿串门, 刚巧赶上午饭,后来便常过来一起用饭了。” “是啊。”伏虎咧着嘴附和道, “要不是让我撞见,还不知道有这么多好吃的嘞!” 段曦宁没好气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伏虎讪讪地闭了嘴,见沈渊手上拿着弓, 眼前一亮, 转而问:“小沈,你学会射箭了?” “还未。”沈渊忙道。 “嗐!”伏虎道, “我都说了抽空我教你嘛,肯定早会了, 到时候就能一起打猎去了。” 顿了顿, 他看了看段曦宁,忽然想到了什么,愕然问:“你不会想让陛下教你吧?” 沈渊不知该如何答, 却听段曦宁反问:“那又怎样,朕教不得?” 伏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仰头看了看天,瞪大了眼睛道:“陛下居然愿意当先生了?这可真是太稀奇了!” 这话引得段曦宁笑骂:“滚!” “好嘞!”伏虎赶紧一蹦三尺远,原路翻墙出去了。 沈渊在一旁被他这滑稽的模样逗得笑出声来,又被她瞪了一眼,急忙将扬起的唇角按下。 眼见她大步朝校场外走去,他急忙跟上,想要解释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段曦宁阴阳怪气地轻哼:“行啊,挺会看人下菜碟的,给朕吃清粥小菜,给伏虎大鱼大肉是吧?你们可真是亲兄弟!” “没有!陛下莫要误会。”沈渊未曾想到她能如此误会,急忙解释,“实是每次去宣政殿皆已是日暮时分,我担心大鱼大肉不好克化,致使陛下积食,这才挑了一些新鲜少见的小食,绝非厚此薄彼。” “伏虎自己不见外,常叫姜余做他爱吃的菜,并非是我特意为他准备。来者是客,我总不好因他贪吃便将他拒之门外,与之不相往来。” “陛下若是不悦,以后我不让伏虎蹭饭便是。” 闻言,段曦宁嗤笑:“可别,这话说得,好像朕多小气,多无理取闹似的。” “我绝无此意。”沈渊忙道,“陛下若是喜欢,将那庖丁调到乾阳宫都可,只是此人身份特殊,想必素筠姑姑也向陛下提过,惟愿陛下不介意便好。” “朕要你的厨子作甚?”段曦宁斜乜他一眼,反问,“朕是那么贪吃的人,连厨子都要抢?” “陛下严于律己,绝非贪图口腹之欲者。”沈渊忙道,“我只愿陛下日日开心,万事胜意……” 段曦宁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他,直将他看得心里发毛,止住话头忐忑地问:“陛下,怎,怎么了?” 她并不言语,只是盯着他看,眸中是他看不懂的情绪,逼得他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最后退无可退靠在了身后的大树上,先前手中拿着的长弓落地。 沈渊不知她这是怎么了,究竟想干什么,总觉着她仿佛是在看……猎物? 咽了咽盘旋的一丝惶恐,他又道:“陛下,唔……” 段曦宁一手撑在树干上,堵住了他的双唇,霎时间驱散了他脑海中所有的杂念,只余一片空白。 沈渊瞪大了双眼,眸中尽是不可思议。 那柔软的触感不过是蜻蜓点水,余温夹杂着清浅的香气,令他失神,耳边是她透着笑意与满足的声音:“我还是更想尝尝这个。” 他的目光与她紧紧缠绕着,喉珠下意识滑动几番,溺在她眸中不愿离开。 许久,他才终于回过神来,移开视线,不敢看她:“光天化日的,陛下这是做什么?” 段曦宁捏着他的下颌将他的脸转了回来,盯着他的眼睛狡黠地问:“光天化日不行,暗室之中便可?” 第161章 沈渊一噎,与她对视好一会儿,才道:“陛下喜欢便好。” “真的吗,只要我喜欢,怎样都可以?”段曦宁双眸紧锁着他的脸庞,视线一寸寸地描摹着他的五官,带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他直视着她的目光,忽而问:“陛下可是觉着浅尝辄止不够?” 在她错愕的目光中,他伸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勾着她的腰身俯身做了与她方才相同的事。 未曾想过他会如此大胆,她眸中惊讶愈深,旋即带上了浅浅笑意,缓缓地闭上了双眼,攀着他的肩,感受着与他唇齿相依。 原本藏在云间的暖阳缓缓浮现,使四周渐渐腾起暖意。 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生涩得很,不一会儿便放开了她,看向她的双眸中盈着欣悦与叫人沉溺的情愫。 她抬手去捏他的脸颊,扬着唇角戏谑道:“谁教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他极腼腆,阵阵红云自耳根蔓延至脖颈,在白皙的皮肤上极为醒目,却直视着她的眼睛浅笑道:“同陛下学的。” “油嘴滑舌!”段曦宁笑斥一句,率先移开了视线,大步向前走去。 沈渊正想说什么,就见她突然飞身而起,几下借力消失在了他视线当中。 他不免有几分失落,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未曾回神。 低头捡起掉落的长弓,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回身就见伏虎从不远处的树上窜了出来,吓得他心下一紧。 方才,不会被伏虎给看到了吧? 却听伏虎大声嚷道:“小沈,你快点儿的!你不回来姜余不给开饭!” 沈渊这才松了一口气,想起段曦宁方才骂伏虎的话“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不由会心一笑。 见他动作不疾不徐,着急开饭的伏虎闪身近前,恨不得把他拎回承明殿,见他只身一人站在这儿莫名傻乐,四处望了望:“陛下呢?” 沈渊摇了摇头,难得玩笑道:“跟你一样,飞走了。” 段曦宁如一阵风般飞身进了乾阳宫。 素筠看她突然从天而降,笑着上前:“正想遣人去请陛下回来,倒是赶巧了。午膳过后陛下可要召顾将军他们来?” “嗯。”段曦宁大步朝殿内走去,问,“兵部的奏章可都挑出来了?” “就放在陛下案头,恰巧韩将军的奏章也到了,臣便放到了一处。”素筠回禀道,“陛下不如先用了午膳再看?” “韩新柏的奏章也到了?”段曦宁做到了案前,诧异询问,伸手去拿放在最上面的奏章。 翻了几页之后,明白自己一时半会儿看不完,便吩咐道:“命人传膳吧。” 午后段曦宁召了顾安之和兵部的人议事,商议来年大桓各处布防之事,以及询问此次扩军结果。 恰好韩新柏的奏章也到了,正好,能让他们顺便再议江南布防。 谈及军务,几人自是滔滔不绝,直到深夜才散。 为防桓军久别战阵武力削弱,大桓内地兵马与边军需定期轮换。 今年本是安西都护府、陇右道兵马轮换之期,段曦宁却另有打算,换了朔方兵马与关内道轮换。 此番扩军,为防稍显充盈的国库再次见底,段曦宁只让各处边军分别新招募了两万兵马,加起来总数不下十万,恰好能在冬日不事农桑之时多加训练,来年便可沙场征战。 顾安之从乾阳宫出来时还带着笑意,脑子里还满是军务,颇有几分心潮澎湃,仿佛当即就能提刀上马冲向敌营杀他个几进几出。 待出了宫看到正帮自己牵马的逆子,他才猛然想起被自己抛诸脑后的事,眼神中不免有几分心虚。 掩饰住自己的神情,他如往常般板起一张脸,还未说什么,那小兔崽子就殷勤地上前嘘寒问暖,扶他上马,竟有几分……谄媚。 狗腿的模样实在叫人不忍直视。 顾聿衡笑得十分灿烂:“爹,怎么样,陛下怎么说?” 顾安之绷着脸道:“此处不是议事之所,先回去。” 他这反应叫顾聿衡心里七上八下的,赶紧上马跟在他身后。 若不是城内不许纵马疾驰,他真想一个飞奔立刻到将军府。 “朝廷如今正是紧缺文官之时,陛下正为此头疼。”回府后,顾安之不疾不徐地先喝了杯热茶,面不改色心不跳,道,“陛下的意思,自然是可为文官者多为文官。” “我又不是文官!”顾聿衡当即就要跳起来,立即反驳道,“我本就该是武将的!” 近日他一直想方设法地想调回去做武将,奈何大桓战功赫赫的武将多得几乎要泛滥成灾,自然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偏偏又到了年底,户部人手紧缺,将他从鸿胪寺调过去之后自然不愿放人。 他想了好些办法也没成,亲爹无论如何也不想为他以权谋私,软磨硬泡了许久,才答应他今日面见陛下时亲自求陛下。 谁知竟是这么个结果! 顾安之一本正经地劝道:“在哪里不是效忠朝廷,怎能由得你挑肥拣瘦的?” 顾聿衡满腹牢骚,怨气冲天:“户部的活儿哪里是人干的?我这几天打算盘珠子打得胳膊都要断了!” 闻言,顾安之斥道:“不就打个算盘?看把你给矫情的。你大哥当年胳膊差点儿被人砍了都没像你一样叫唤!” “还不如一刀给我砍了来得痛快!”顾聿衡气得嚷嚷道,“再这样下去我非辞官不可!” 第162章 顾安之语气缓和几分道:“你也体谅体谅陛下。这些活总要有人干,总不能全压到陛下头上不是?我可听说陛下这几日也在核算账目,已经多日未曾好好歇息了。陛下尚且如此,你个大老爷们儿的叫唤什么?” 此言一出,先前还郁闷得巴不得立即辞官的顾聿衡瞬间消停了:“我见到了,素筠姑姑亲自将几大箱账册送回来的。” 顾安之斜睨着这逆子的神色,摸住了几分让其老实的诀窍,嘴角浮现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故意激将:“正好,你不是说不想给陛下卖命,就这关头辞官,说不定素筠还得带人多搬几大箱账册。你自过你的逍遥日子去就是了。” “老头子,你这话说得亏心!”顾聿衡瞪大了双眼不满道,“我是那好吃懒做的人吗?不就是打个算盘,谁比谁差了?” 说着他就转身佯装不耐地拂袖离去,只留下一句:“我忙着呢,不跟你这不懂事的老头闲扯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顾安之不屑嗤笑出声。 小兔崽子,老子还治不了你了! 第90章 岁岁长相见 临近年关, 正是多事之时,各官署尤其繁忙。 也正因到了年关,许多人心生懈怠。梁绎到了山南道之后尤其顺利, 雷厉风行地料理了南郡太守。 很快段曦宁就收到了他的奏章,了解了山南道内情,不再让他多加逗留。 随后韩新柏奉命往瞿塘关增派了不少兵马, 在年关时将瞿塘关守得固若金汤。 大桓为防敌袭, 每逢年关总会对各大关口增兵, 因而无人觉察此举有何异常。 天公作美, 入冬后下了几场大雪, 春来陇上麦苗长势格外喜人,无不预示着今年必定丰收。 与此同时, 学宫也难得迎来了“丰收”,不复先前荒凉萧瑟,学子渐渐多了起来。 立了女学,又有三位县主并陛下御前女官坐镇, 愿意来求学的女子不在少数。 李妁游医多年, 单冲着她的名头想来学医的就有许多,时常让她忙得脚不沾地, 就连贺兰辛想见见她,有时都得抽空往女学跑。 偶尔贺兰辛过来时, 李妁还让他帮忙打下手, 做些搬药材或是抄写医书之类的活儿。 未成亲前,贺兰辛担心与她说不上话,还特意学了些医书, 略通医理,给她做副手自是游刃有余。 而锦绣堂和女学两头跑的郑英鸣自然也是想找帮手的, 每日都督促那几名梁国女子每日刻苦,以后好做女先生,让那几名女子受宠若惊,愈加发愤忘食地读书,唯恐辜负她所望。 三人中唯有梁臻宜稍清闲几分。毕竟年纪小,李妁和郑英鸣便多担待些,不会拿太多重任压她。 她性子活泼,是个开心果,有她在的地方总是有许多欢声笑语。众人常被这个促狭鬼逗得前仰后合。 虽同在学宫之中,但因这座前朝行宫占地极广,实则女学与其他的学堂并不在一处,单独占据北边的几处殿阁。 私下里,学宫学子称女学为北学,原来的那些学堂为南学。 北学欣欣向荣,南学也不甘其后。 自沈渊入四门学始,便有学子奔走相告,言称来了位谪仙似的先生,又年轻又有才学,授业时浅显易懂引人入胜。 有些夸张的学子吹得神乎其神,仿佛沈渊是文曲星下凡,引得许多年轻人纷纷来看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 学宫为了方便师生,每日都管一餐午饭,这下可把后厨的庖丁们忙坏了,锅铲轮的根本停不下来。 沈渊平日里极爱四门学的庖丁做的饭菜,时常在此用午饭,如今因学子不断增多,他又不喜与人争抢,只好回承明殿吃,让姜余学四门学的手艺。 先前算学的先生年岁大了,见沈渊也能教得了算学,就干脆痛痛快快地告老还乡,含饴弄孙去了。 司业原本说好的暂代算学先生也成了常任。 算学与四门学不同。 四门学到底只为开蒙,所学的儒家十三经几乎是个读书人都能教得了,因而不缺先生。太傅让沈渊来此,也只为历练而已。 算学常人难以通晓,先生难寻,好不容易寻到个能胜任的,司业自然是要人尽其才。 如此一来,沈渊便繁忙起来,既要兼顾四门学和算学,又要抽空去嫏嬛殿修书,无法如先前一般日日去宣政殿为段曦宁送吃食了,这让他有几分低落。 与段曦宁说起此事,她竟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起来:“自然是正事要紧,我又饿不着,你何必跟丢了钱似的难过。” 沈渊无奈地摇摇头,眸色认真:“这不一样的。” 正事是要紧,但见她也很要紧,他只愿与她能日日相见,看她一颦一笑,这是世间万事万物都难以取代的。 他算是尝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儿了。 “行吧。”段曦宁挑挑眉,“你们读书人想的就是多。” 沈渊斟酌片刻,一字一句问:“陛下,不想见我吗?” “当然想啊!”段曦宁歪头看他,脱口而出道,“毕竟,沈公子秀色可餐。” 明知道她在玩笑,他却当了真,不由耳热,盯着她的双眸徐徐道:“我说的是,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段曦宁神色一滞,旋即轻笑:“这又是哪本书里看的酸词?” 沈渊闻此,便知此番又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第163章 踏着月色回了承明殿,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下笔如神,纸上人物栩栩如生。 盯着自己的画作,他不免回想起那日在校场外那棵老树下的场景。 那时他虽错愕,却是十分雀跃的,而今却有几分患得患失。 他总摸不清她究竟是何想法,就像她那双幽潭一般的眼睛,他从未真正看清过。 他知道,她肩上担着江山社稷,并不能如寻常人一般随心所欲。 若她与他有百里之遥,只要她不将他拒之门外,他愿意独自走完这百里。 今年风调雨顺,五月麦子丰收,云京的粮仓难得充溢,让段曦宁坚定了伐蜀之决心,与诸将商议定于今冬出兵。 自上次南征回来,大桓已经三年未曾对外征伐。因而段曦宁决定在伐蜀之前,秋收之后举行秋狝,大阅三军。 大桓尚武,自先皇在时不征战时每隔三年都要举行秋狝,既能威慑周边诸国,又能检视大军,还能让诸将不忘骑射功夫。 段曦宁登基后,为了养精蓄锐,为国库节省,便减了秋狝的次数,只在南征前在荆州附近举行过一次。 这可让武将们憋坏了,在仲夏之后听闻了秋狝消息,个个摩拳擦掌,想要在秋狝中大显身手。 大桓的秋狝并不选固定的围场,而是在秋狝前几月现选地方,届时派兵合围形成临时所用的围场。 按规矩,秋狝前,兵部须派负责管理疆界的虞人在选定围场内按百步三表设立标志,司马按标志竖旗。 秋狝前一日,天还未明时,诸将召集麾下将士,汇集在本军大旗下,严明军纪。 兵部重申军令后,命将士分左右两翼,由两翼将军率领兵马布围,以军旗为号令,当晚合围。 所有参与秋狝的兵马会在翌日凌晨集结,整军待阅。 秋狝当天,段曦宁穿着自己征战时一直穿戴着的全幅甲胄,腰挎长剑,骑着自己惯常骑的战马,后面跟着段景翊及诸位披坚执锐的将军,检视三军。 围场内东南、西南两边各有六十面战鼓陈列,待段曦宁与诸将策马入围场时,鼓声大作,低沉而肃穆。 入得围场,段曦宁登上点将台,望着台下整装以待的各部兵马,抬手令兵部尚书开始校阅三军。 令旗挥舞,三军列阵,井然有序而又整齐划一地变换着阵型、挥舞刀兵,气势雄浑,令天地为之一震。 紧接着,左右侧的骑兵疾驰而出包抄,战马嘶鸣,烟尘四起,万箭齐发。 两方最重要的兵马相继演兵过后,一只前几天刚刚被捕获的金雕被放飞。 待其飞高之后,段曦宁张弓搭箭,一箭命中,这才正式开始狩猎。 不得不说,司天台很会挑日子。今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是个活动筋骨的好日子。 按例,段曦宁应当率先行猎,其余人紧随其后。 可她困得想回去睡觉,疾驰出去在林子里转了一圈,随手打了几只飞鸟,待身后众人都散开,各自找寻猎物时,她便转而跑回了自己歇息的大帐中。 她登基后不爱行秋狝的原因就是这个,这帮善骑射的倒是能玩儿痛快,她自己却要受累走这些过场,不如睡会儿懒觉。 为了秋狝大典,她三更就被叫起来了,之前本就因为秋狝好些天没睡个好觉,这会儿觉得闭眼就能着了。 本来紧跟在她身后护卫的伏虎见她一转身跑回了营帐中,这才安心撒了欢儿一般地跑去狩猎。 来时顾聿衡挑衅,说要做今日之魁首,他绝不能让这小子得逞! 伏虎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似的,沈渊拉都拉不住。 他可没那个与谁一较高下的志向,也担心顾聿衡又非要过来与他比试,便去往另一处,悠然自得地寻找猎物。 今日秋狝李妁也来了,贺兰辛自然是陪着她一起。 少时,李老军医担心她一个姑娘家出去行医受人欺负,教过她一些功夫,也让她学了骑射,因而她的骑射功夫也是不差的。 先前总是忙着女学事宜,李妁少有这般能出来游猎的空闲,自是兴致勃勃,张弓搭箭之时几乎百发百中。 贺兰辛干脆跟在一旁帮她将打的猎物都捡回来,乐此不疲。 这么大的围场与盛事,可让梁臻宜给兴奋坏了,硬缠着郑英鸣同她一起来。 郑英鸣从未学过骑射功夫,连骑马也只是能勉强代步而已,被硬拉来狩猎真是叫苦不迭。 好在梁臻宜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意气风发地让郑英鸣随便指林中的猎物,自己再自信满满地将其给打下来。 这让郑英鸣惊叹不已,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天真单纯的小妹妹还有这般本事。她自己也在这般游戏中觉出了打猎的趣味。 看到天上许多飞鸟掠过,有些飞得还极高极远,郑英鸣生了促狭心思,想故意逗逗这丫头,就抬头遥指天上南飞雁,看看她还有多高的本事。 本以为梁臻宜会觉着为难,没想到她依旧信心满满:“英鸣姐姐,你且稍待,我不仅能把这鸿雁打下来,还能给你抓个活的来!” 说着她便拍马上前去追那远去的飞雁,张弓搭箭,瞄准放箭,一气呵成。 在她那支箭飞出去时,另一支箭竟也打中了那只倒霉的雁。 谁这么不开眼要跟她抢? 第91章 赠礼双雁 梁臻宜立即气冲冲地策马飞驰, 循着大雁落下的地方去找,还未到近前,就看到沈渊也策马前来, 下马去看那只雁。 第164章 见那雁身之上竟扎着两支箭,十分惊奇。 沈渊并不识得此乃何人箭矢,环顾四周, 等了一阵见无人来领, 这才俯身打算将其捡起 可惜了, 他想要的是活的, 这雁中了两箭, 再无生机。 既已中箭,这般弃了却是白白浪费它一条命, 因而他也捡了起来放在马上与其余猎物放在一起,抬头又去寻其他鸿雁。 今日运气好,不多时又有一只大雁映入眼帘。 且这只雁看着分外傻,飞得又低又慢。 为能再抓一只活的, 这回他全神贯注, 尽量避开了要害,顺利打到了这只傻雁。 担心被他发现, 梁臻宜躲在远处,将自己藏得严实。 看着他的举动, 她不免疑惑。 她方才可看见了, 他马上还有一只活的雁,恰好能凑成一对。 他好端端的打一双大雁要做什么? 民间男女成亲过六礼,须以鸿雁为聘, 取雁“终身一侣,天涯共飞”之义。 难不成, 是要送给他的心上人? 这般想着,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她远远地跟了上去。 她倒要看看,他的心上人到底是怎样的女子。 路上,她又踟蹰起来,觉得自己多此一举。 他未必现下就会将鸿雁送出去,这样跟着他说不定白费功夫。 若他真要成亲,过段时间自会有消息。 可是,她又实在好奇,或许跟着他就知道了呢? 秋狝当天晚上会有专门的宴会,参与行猎诸人都会拿自己白日打来的猎物与大家分享,好酒配好肉,好不快活。 段曦宁一觉睡起来,想起自己晚上的食物还未有着落,便出来转转,想着打些鸽子、野鸡之类的回去烤着吃。 诚然,就算她什么都不打,也没人敢真的叫她饿着。 可出来打猎,自然是自己打的猎物吃着更香。 然而她骑着自己的枣红马在营帐附近转悠了一大圈儿,好一会儿竟连根鸽子毛都没看见,大概是前面的人动静太大,惊到了林中的猎物。 百无聊赖之时,她余光瞥见一抹鹿影一闪而过,顾不上张弓,直接抽出羽箭用内力打了出去,不远处当即传来一声哀鸣。 这么大的猎物她懒得自己带,挥了挥手,暗处一直随行护卫的期门军便上前替她收好。 这下林子里更加寂静无声。 她又在林中转了许久,再看不见什么,抬眸倒是看见有一只落单的大雁划空而过,等她懒洋洋地张弓搭箭,就见那大雁已经晃晃悠悠地落了下去。 有人捷足先登,她不执着于此,接着朝林中走去。 围场自有重兵把守,她自己一个人优哉游哉地溜达着,只当是散散心,顺便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林子里空旷得很,明显不像有什么猎物的样子,惹得她心下暗骂。 这帮家伙猎得真是干净,把这地犁过一遍似的,也不知道给她留点儿! 估摸着是打不上什么东西了,她也懒得往更深处走,将弓箭收了起来,漫无目的地在这片闲逛。 远远地,就见一人一骑就朝这边奔来,不知是做什么来的。 那人骑着一匹的高头大马,一身玄墨色劲装,正是沈渊。 如墨衣衫衬得他更加白皙,如白玉做的人一般,与这尘土飞扬旌旗蔽空的围场显得格格不入。 这匹马正是先前段曦宁送他的那匹外邦进贡的好马,因周身乌黑四蹄雪白,沈渊给它起了个极为应景的名字,叫踏雪。 似是没想到会碰见她,他有些意外:“陛下,真巧。” “是巧了。”她笑道,见他马背上挂的大多是飞禽,夸了一句,“箭术不错,都能射中天上飞鸟了。” 沈渊谦虚道:“我也只是试试。” 看她马上空空如也好似一无所获,他有些诧异:“陛下怎的……” 一无所获? 她可不像是打不到猎物的人。 她也顺着他的视野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马上,佯装无奈,故意逗他:“唉!猎物全被别人抢走了,方才好容易看上只大雁下手也慢了,不如你匀我两只猎物,免得我空手不好看?” 沈渊倒是实在,丝毫不曾犹豫,竟真的提了两只大雁递过来了:“给!” 还真是大方,最不易得的两只猎物也舍得给她。 她大笑回绝:“逗你的,我怎么可能真的打不到猎物,又怎么能来抢你辛苦所得?” 又提醒道:“还有,这大雁可不能随便送人的,你自己收好。” 她只当他还小,不懂这些俗礼,便提醒他一句,委婉地拒绝。 谁知他却郑重道:“本就是要送陛下的。” 段曦宁神情一滞,正色几分,问:“你可知送人一双鸿雁是何意?” “自然知晓。”沈渊迎着她的目光,真挚道,“我并非对陛下有所求,只是想让陛下知晓我的心意。留与不留,全在陛下。” 说完这番话,他便有些忐忑地看向段曦宁,不知她会如何抉择。 本就静谧的林子此刻万籁俱寂,四周似乎皆已凝滞。 她轻抚着那双鸿雁的动作,仿佛擂鼓一般敲在他心上。 许久,段曦宁抬头,语调不疾不徐,朗声道:“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人同此心,莫不心向往之。惟愿你日后,不会追悔莫及。” 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他眸中不由闪过惊喜:“得陛下之言,此生不悔。” 第165章 看着他这副模样,段曦宁轻笑出声:“真傻!” 正要伸手接过来,不知何处飞来利箭,直冲那两双鸿雁而来。 段曦宁掌心顷刻蓄力,正要抬手还击,又一支利箭飞来打偏了前面那支箭,前后两支箭双双钉在一旁的树上。 沈渊下意识地挡在了她身前,警惕地看着利箭飞来的方向。 随后,附近隐在暗处的禁卫也都赶紧围拢过来,将他们护在中间。 段曦宁正要高声质问,就有另一声清脆女音大骂破口大骂:“顾聿衡你个杀千刀的,你想干什么?” 她登时傻眼,不明白这都怎么回事,挥手让侍卫让开路,与沈渊策马上前,就见躲在大树后面的梁臻宜指着躲在另一边的顾聿衡鼻子骂:“陛下还在哪里,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想刺王杀驾不成?你九族有几个人,够你这么横的?” 顾聿衡当即没好气地反驳:“你才刺王杀驾,少血口喷人!” 梁臻宜气冲冲地瞪他,哼道:“我亲眼所见,告诉陛下去,你等着被千刀万剐吧!” “不用告诉,朕听见了。” 段曦宁居高临下地看着鬼鬼祟祟钻在灌木丛里的这俩货,不由地磨着后槽牙问:“谁放的箭?” “他!” “她!” 梁臻宜和顾聿衡当即抬手指向对方,见对方也指着自己,又打起了嘴仗。 段曦宁冷冷地看着他们,咬牙问:“什么意思?” 顾聿衡不满地嚷嚷道:“陛下,你知不知道一双鸿雁是什么意思,怎么能随便收?” “闭嘴!”段曦宁没好气地斥道,转头看向梁臻宜,语调稍稍缓和几分,“臻宜,你说。” 梁臻宜理直气壮地道明缘由:“我就看到他朝陛下放箭,怕他伤及陛下,这才设法阻拦的!” 说完她还朝着顾聿衡啐了一口:“呸!不要脸,你算个什么东西?陛下收什么用到着你管!” 顾聿衡立即反唇相讥:“你要脸,一路跟在男人后面,不知羞!” “你管我!”梁臻宜气得转头跟段曦宁告状,“陛下,你看他!朝您放箭还这么嚣张!” 顾聿衡也哼道:“你不也放了!” “放肆!”段曦宁沉声呵斥,吓得他们二人噤声伏地。 她很轻易地就从这二人的争吵中弄清了来龙去脉。 此事不大不小,两人一个说瞄准的是她手中双雁,一个说担心前面那箭伤她,真要论起来不过都是冲动之举。 不管是梁臻宜还是顾聿衡,箭术皆是一流,自是有把握不会伤到她。 可关键不在于她是否被这箭伤到。 郑庄公箭射周天子,其意不在天子性命,而在天子威严。 倘若她就此轻轻放过,日后天下群起效仿,都给自己找各种合情合理的缘由,她哪里应付得过来? 念及此,段曦宁不免心中烦躁,抬手隔空一掌就把顾聿衡的弓碎成了几段,冷冷警告:“再胡乱放箭,形同此弓!” 她不至于因此将他脑袋拧下来传首九边,但也必须给他个警告。 顾聿衡诧异地看向她,没由来地腾起满腹委屈,不管不顾地指着她身旁的沈渊道:“我只是想射那双大雁,又不是想做别的,你就为了这狐媚子跟我发这么大脾气!”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傻眼,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梁臻宜瞪大双眼,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周遭侍卫皆眼观鼻鼻观心,只希望自己现在是个聋子。 他们听到的这是什么啊? 沈渊满眼无辜和莫名,不明白自己一句话不曾说,此事怎就扯上他了? 也是稀奇,从小到大他听了那么多恶言恶语,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他狐媚子。 段曦宁简直无语问苍天。 这孙子脑袋到底被谁踢过啊? 还是丁忧哭丧的时候泪水都流脑子里了? 顾安之英雄一世,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 他这犯的究竟是什么大病? 她可听不得有人这么说沈渊,阴沉着脸咬牙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顾聿衡到底是识几分时务的,眼见她脸色不好,乖乖闭嘴了。 伏虎远远地就见这边围了大批禁卫,陛下也在,看起来像发生了什么事,赶紧策马过来察看。 他贪玩而归贪玩,到底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陛下的安危于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过来下马朝段曦宁行了礼,见顾聿衡和梁臻宜都半跪在地上,忙问:“陛下,他们咋在这儿?这是咋了?” 他话音刚落,郑英鸣也找了过来,见到这个阵势也吓了一跳,行礼之后见段曦宁看起来脸色并不好,未敢多言,陪在了梁臻宜身边。 不一会儿,贺兰辛约莫是察觉到了此地禁卫的动静,也同李妁过来了。 眼见他们几个也来了,人越聚越多,只怕会吸引更多人过来。 段曦宁眉头微皱,并不想真的将此事闹大,朝禁卫们令道:“都退下,不必大惊小怪。” 说罢,她板着脸又瞪了顾聿衡一眼,冷冷警告:“管好你的舌头,不想要就拔了它!” 说罢便一拉缰绳转身朝营帐方向而去,只朝沈渊道:“跟上。” 第92章 烽火骤起 沈渊未敢多言, 朝在场众人微微颔首,无视掉顾聿衡极富怨念的视线,调转马头赶紧跟上了段曦宁。 第166章 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顾聿衡眸色忿忿地起身,有些不舍地捡起自己碎成几段的弓。 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想起, 他好像将正事忘了。 他本打算在秋狝之时拔得头筹, 以此来当面向段曦宁求能调他回去做武将的。 他有预感, 伐蜀或许不远了, 正是用兵之时, 当面请战未必不能成。 这下可完蛋了。 他再是魁首都不好使。 不由地心下懊恼。 当时怎么看见沈渊带着一双鸿雁就鬼使神差地跟踪他了呢? 真是误事! 他失魂落魄地去找自己拴在别处的马,只觉今日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悔不当初。 郑英鸣将半跪许久的梁臻宜扶了起来,小声问:“这是怎么了?” 想起方才陛下沉着的脸色,梁臻宜还心有戚戚焉,不敢乱说话, 只轻轻摇了摇头, 神色蔫蔫的:“英鸣姐姐,咱先回去吧。” 见她不想多说, 李妁也未再多问,温声道:“天色渐晚, 不宜行猎, 我们一起回去。” 贺兰辛跟在她身后,转头问一旁的伏虎:“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伏虎仍旧一脸懵,摇摇头, “我寻思着,定是顾聿衡这厮又惹陛下了。” 闻言, 贺兰辛无奈地摇摇头:“真是本性难移!” 沈渊紧追着段曦宁,见她心绪不佳,待走远了些,忙出声宽慰:“陛下,莫动气,气大伤身。” “他当真是无法无天,今天敢对准老子手里的东西,明天是不是就敢对准老子的脑袋?”段曦宁毫无顾忌地破口大骂,“当真以为靠着他爹到哪里都可以横着走不成?还管上老子的事儿了!” “应当不至于。”沈渊顺嘴小声嘟囔了一句,接着安慰道,“陛下何必为他动这么大气?” 听他这话,段曦宁当即没好气道:“他骂你,你还向着他说话,你是个包子不成?” 沈渊愣了一下,哑然失笑,解释道:“我只是觉着,为不值当之人耗费心神,于己无益。” 听他如是说,段曦宁依旧难以消气,又骂骂咧咧几句,在沈渊几番宽慰下才终于平复。 暮色四合,围猎众人陆陆续续回到了扎营之所。 星空之下,在营帐外的大片空地上摆起了行猎夜宴。 阵阵佳肴香气很快飘起。 参加秋狝的大多是武将,一向行事豪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好不畅快,让营帐处一时热闹无比。 梁臻宜向来开朗,低落心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兴冲冲地跑回来让营帐处擅烤制的大厨帮忙料理她今日所得猎物。 待大厨们制成了美味,她还兴冲冲地带给熟识之人尝分享,开心得仿佛打了胜仗得了战利品一般。 李妁原本笑着接了她递来的佳肴,却没由来地反胃,又不好拂她面子,放在了桌案上尝了几口。 原本她便有些泛酸水,这下更加不适,赶紧让贺兰辛给她剥了橘子压压。 见她难受,贺兰辛不免紧张:“怎么了,何处不适,可否要找大夫看看?” “没事,我自己就是大夫,自己清楚。”李妁轻笑着摇摇头,想到了什么,附在他耳边轻声低语。 贺兰辛听完眼前一亮,惊喜地看着她:“真的?” 李妁嘴角含笑,含蓄道:“只是猜测,切莫声张。” 虽说如此,贺兰辛依旧极兴奋,引得伏虎也好奇地看过来。 他转头就同一旁的沈渊小声道:“你看老贺,笑得跟发了大财似的,也不知道啥事那么高兴?” 沈渊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贺兰辛这边,只道:“许是有何喜事。” “我去问问。” 他放下酒杯就要起身,被沈渊拉住了:“人家夫妻说话,你少掺和为好。” 伏虎老实地坐了回去,转而问:“今天姓顾的又是咋回事儿,咋还有小师妹的事儿?” 沈渊只含糊道:“有一些误会罢了。” “我去问小师妹。” 眼看他又要起来,沈渊赶紧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她们几个女孩子说话,你凑过去做什么?莫多管闲事。” “算了,咱俩喝咱俩的。”伏虎只好作罢,给两人斟了酒。 行猎夜宴比不得宫中大宴规矩森严,众人皆随性许多。 顾安之知道自家逆子今日不知何事触怒陛下,心知不妥,赶紧前来给段曦宁敬酒赔不是。 段曦宁向来恩怨分明,不会随意迁怒,接了顾安之敬的酒,还好脾气地与他闲聊几句。 两人正说着话,原本留守云京的叶青锋忽然闯进了夜宴,面上格外凝重,双手呈上一份文书:“启禀陛下,八百里加急快报!” 他形容狼狈,应是匆忙赶路所致。 素筠赶紧上前接了过来,呈给段曦宁看。 匆匆打开文书,段曦宁看完之后当即脸色沉了下来,只道:“顾安之,贺兰辛,叶青锋,伏虎,随朕来。” 她说完转身便进了中军大帐。 原本还欢声笑语的宴席瞬间凝滞,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但隐隐能猜到兴许大事不妙,窃窃私语起来。 进了大帐中,几人亦是一脸凝重,伏虎不明所以地问:“陛下,这是咋了?” “韦玄忠突袭汉中,直逼长安。北狄同时大举进犯。”段曦宁沉声道,“关中、雁北、河西告急。” 几人皆是一惊。 第167章 顾安之面色凝重地猜测:“难不成是蜀中与北狄勾结进犯。” “是与不是已不重要。”段曦宁紧接着令道,“顾爱卿,按我们先前商议好的,你即刻整军,发兵关中,先夺回汉中。” “叶青锋,你回京速调玉钤卫和鹰扬卫七万兵马增兵雁门。” “伏虎,带朕之亲令,去找虞升卿,让他派兵增援定西关。” 众将纷纷领命去办,先前欢声笑语的营地转瞬间处处是点兵之肃穆。 唯有贺兰辛,见她未提他,极为不解:“陛下,为何不让臣带兵出征?臣愿请战!” 段曦宁沉声道:“贺兰辛,朕有意亲征。你可要将云京守好,以免京师无主,不轨之人作乱。此事尤为重要。” 贺兰辛神色一凛,这才领命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汉中,蜀军大营中篝火通明,甲士走动时的兵甲碰撞之声不绝于耳,伴随着喧闹与欢笑,热闹得仿佛在过年。 中军大帐中,副将喜气洋洋地拍马屁:“将军果然用兵入神,这般轻易便拿下汉中,将来必能直入长安。” 随军的太子府詹事也奉承道:“将军战神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啊!来日殿下青盖入长安,定有重谢。” 韦玄忠未曾卸甲,只一脸凝重地端坐上首,视线落在桌上有些粗糙的舆图上,许久,冷着脸毫不客气地斥责一声:“白日做梦!” 詹事不由地一脸尴尬,讪讪问:“将军,何出此言啊?” 韦玄忠未曾言语,依旧端详着舆图,沉思着什么。 这时,有斥候急匆匆闯进来道:“报!将军,正有大批桓军朝我军而来!” “可知由何人挂帅?”韦玄忠这才抬头,立即沉声问。 斥候回道:“像是顾安之。” “顾安之?”韦玄忠眸中闪过错愕,当即下令,“命大军全速撤回汉中!” “将军这是做什么?”太子府詹事当即不满,“不过一个顾安之,将军怕了他不成?” “不过一个顾安之?”韦玄忠冷嗤,“不知天高地厚!” 顾安之最擅突袭和围歼,若是让他逮住机会将他们困在汉中,再奇袭剑门关,蜀国就彻底无力回天了。 “莫说是他顾安之,就是那大桓女皇亲自来,也不是将军对手!”詹事恼怒反驳,“将军在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可有将太子殿下放在眼里?” 韦玄忠沉声道:“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 詹事明晃晃威胁:“将军好心性,就是不知您手下这几十万大军衣食所系是否也不受主令?” 副将闻言,怒而斥道:“放肆,休得无礼!” 韦玄忠不言,只目光森冷地看着那詹事,直将对方看得心底发毛。 “将军,太子殿下的意思,是想将军一鼓作气攻下长安。”詹事一改方才傲慢,客气了几分,“此时撤军,恐怕不妥。” 韦玄忠冷冷斥道:“竖子,不足与谋!” 詹事惊怒:“你敢对殿下不敬?” 韦玄忠不语,抬手抽出了佩剑,詹事首级随着利刃还鞘之声落地,骇得副将也大惊失色:“将军,这……” “全速回撤,退守汉中。违者,有如此贼!” 韦玄忠不理会他的惊惧,只下令道。 顾安之带了五万兵马昼夜急行军,终于在半月之后抵达关中,又另调了关中兵马七万,集合十二万兵马扑向了汉中,以期速速夺回失地。 韦玄忠到底不愧战神之名,退得及时,以逸待劳,丝毫未让顾安之在汉中占到便宜。 汉中周边郡县反复易手,竟一时难让桓军深入,致使战事一时陷入焦灼。 好在叶青锋在雁门关进展顺利,襄助雁门关守将孟从敬挡住了北狄入侵,稳住了因对方突袭而一时危急的局面。 在河西,以定西关守将拓跋昭为主,外加增援的十万河西军,顺利挡住了北狄入侵,解了北方之危,使大桓不至于腹背受敌。 初冬第一场雪过后,汉中战局终于扭转。 原来是蜀军在汉中大肆劫掠,致使原本在大桓治下尚算安居乐业的汉中百姓水深火热,民不聊生,大批百姓想方设法要迎桓军来。 顾安之探查到这一点,连续猛攻,终于在腊月之前收回了汉中失地,直驱剑门关,最终止步于此关外,如当年先帝一般折戟。 险关难越,顾安之只得暂时陈兵关外,与其僵持不下。 第93章 御驾亲征 剑门关久攻不下, 致使士气一度颇为低迷。 段曦宁知道险关难破,让顾安之所部暂且原地休整,待年后再重整旗鼓。 这个年便是在出师不利这低迷而又肃然中度过的。 汉中百姓受难, 前线战局未定,云京之人自然也没几个能安心过年的。就连宫中也缩减用度,除夕宫宴不如往年。 段景翊到底还小, 虽也跟着为战事头疼了些时候, 却依旧和人放烟花点炮仗玩儿得开心, 场面非常热闹, 多少有了些过节的氛围。 沈渊却不跟着他们玩闹, 只同段曦宁站在廊下微笑地看着他们,十分稳重。 趁着他们玩闹无人注意时, 沈渊从广袖中掏出一个红封给她。 段曦宁好些年没收到过红包了,这一下有些突然,扭头看他,诧异道:“给我的?” “嗯。”他微微点头, “驱邪除祟。” 第168章 段曦宁笑着接过, 侃道:“我今年可没给你准备这个,倒是不能回礼了。” 他温和道:“陛下收好, 不必回礼。” 说着又像变戏法似的,从广袖中拿出一个已经用流苏坠绳绑好的和田玉平安扣给她:“我亲手为陛下做的, 一路平安。” 他说的是她亲征的事。 汉中战局, 朝中已有不少人认为此次顾安之不过是步先帝后尘而已,一力主张撤军,固守汉中。 主和之声愈演愈烈。 而主战一派亦不甘示弱, 以西蜀先刺杀陛下,后又勾结北狄犯我疆土之事, 陈必伐之缘由,在双方朝堂论战之时隐隐有占上风之势。 最终,一直放任两方朝堂论战的段曦宁准备御驾亲征,结束了双方旷日持久的争辩,让朝堂上下全力备战。 沈渊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只好为她求个平安。 段曦宁看着那枚放到她手中的平安扣,莫名的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堵得她眼眶微红鼻子发酸。 她赶紧眨了眨眼,仔细地看着那平安扣,上面刻着“顺遂无忧”四个字,一看就是出自他手。 觉得自己的感伤来得毫无道理,她想要张口调侃让氛围轻松一点,话出口却变成了喃喃谢语:“多谢!” 沈渊侧身看她这副模样,心绪万千,却只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陛下不必客气。” 段曦宁又眨了好多下眼睛,才扯出一个笑容道:“仗着如今比我高了,来跟我充大人了是不是?” 沈渊不语,只温和地看着她,指腹轻轻拂过她仍旧泛红的眼睛,之后将她拥入怀中,在她头顶落下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轻声道:“陛下,无论如何,平安归来。” 段曦宁莫名贪恋他的怀抱,依偎着,默默不语。 正月十一,司天台所卜大吉之日,段曦宁亲率大军发兵汉中,与顾安之所部会师。 朝中大事交给段景翊,命裴云起、程庆之协理。 段曦宁亲至前线,因战事失利士气低迷的将士顿时士气大涨。 韦玄忠听闻她御驾亲征,严阵以待,不敢有一丝松懈。 原以为她会趁着桓军士气大涨之时再度攻关,谁知她却丝毫未有动作,反而就地开始汉中安民事宜,一副不打算兴兵的样子。 这让韦玄忠不免狐疑。 难不成她搞得声势如此浩大,只是为了安汉中一地百姓? 但她也未退兵,似乎就打算跟他耗下去了。 剑门关固若金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她就算耗上百年,又有何用? 这女娃娃何时如此天真? 还是说,她有什么后招等着? 念及此,他不免又警惕起来。 段曦宁自然没有闲着,到了汉中前线之后,先从顾安之这里详细了解了此战始末,揣摩蜀军内情,随机应变。 以韦玄忠之谨慎,按理不会如此匆匆北伐又匆匆收兵才是,此举实在处处诡异。 段曦宁心中觉着奇怪,又听顾安之言及蜀军反复劫掠汉中之事,估摸着蜀军粮草紧缺,所以才就地抄掠以筹粮饷。 能逼着韦玄忠出兵的,大约是蜀王或蜀国储君。有如此昏招,比她先前想的还要无能。 不知韦玄忠擅自撤回剑门关,命他出兵之人会不会一怒之下断其粮饷,步步紧逼? 她一向讲究急事缓办。 倒要看看,蜀国能昏到什么地步,从汉中劫掠所得能撑几时? 她给韦玄忠安排的好戏,还不到上演之时。 在汉中安民之时,她又重新派人给虞升卿和拓跋昭去了信,之后便少有动作,一力恢复汉中民生。 她将沈渊的沙盘也搬到了汉中,没事便与顾安之坐在沙盘前拟定战线。 三月开春之后,双方已对峙许久,蜀军尤其困顿。 剑门关内诸将除韦玄忠之外皆有几分懈怠。 一场春雨过后,国都蓉城突然连发九道上谕命韦玄忠分兵支援江油关,称江油关处忽有大批桓军攻关。 借道阴平攻江油关,以此直取蓉城,这是当年邓艾灭蜀的路子。 自蜀国立国以来,吸取教训,不断整修江油关,韦玄忠更是在此地屯了重兵。 且阴平道地势险要,难以令大批兵马通行,想要集结足以破关的兵马,难如登天。 另外,他若是这女娃娃,就该同时猛攻剑门吸引兵力,声东击西,策应攻打江油关之兵马。 可她似乎并无开战之意。 前思后想之后,韦玄忠一再拒绝分兵江油关,坚持固守剑门。 蜀国太子见他如此冥顽不灵,干脆让户部彻底断了剑门关钱粮,悉数增至江油关,并不断催促其分兵。 待春耕结束,韦玄忠为剑门关断饷数月的将士着想,无奈接受第十四道召他回师的上谕。 就在他分兵一月后,大桓突然发布伐蜀檄文,言称蜀国逆天虐民,勾结外邦犯我华夏,要替天行道,吊民伐罪。 段曦宁决定分兵三路,第一路为先锋,作成佯攻之势,以牵制敌军兵马;第二路为策应,由南面直插剑门,策应主力兵马攻关;第三路为主力,直冲关槽,攻击关口主峰。 出兵之前,原本随军做文吏的顾聿衡拼死请战,甚至还立下了军令状,愿不成功便成仁。 鉴于他当年跟随先帝屡立战功,如今再披战甲有此决心,段曦宁便允他所求,令他做先锋。 第169章 剑门关内,原本就已人困马乏,且断粮多日的蜀军早已无斗志,不少将士只想着明日还能去何处劫掠,丝毫不在意桓军有何动作。 顾聿衡这先锋还做出了花样,故意搞得声势浩大,似有千军万马、排山倒海之势,还找了个女兵扮段曦宁,他自己扮顾安之,让蜀军误以为是段曦宁和顾安之所率兵马,从而吸引了大批蜀军。 此举甚至骗过了韦玄忠。 听闻桓军大举进攻,且是段曦宁亲自带兵,韦玄忠立即全神贯注地防御此路兵马,不给对方一丝空隙。 正面过招,顾聿衡自然是比不过韦玄忠这种老将的,但他脑子活泛,打不过就开始想野招。 先前听闻段曦宁猜测剑门关内有可能断粮,他就故意让大军时不时喊话,说桓军善待降兵,粮草充足且给士兵满饷。 此外,他还趁着顺风之时命人埋锅造饭,方便饭菜香气能飘到蜀军那边。 已许久未曾吃过饱饭,且军饷时时被朝廷克扣的蜀军,哪里能受得了这个? 本就军心涣散的他们愈加三心二意,甚至有人当真生了二心,想要去投桓军,被韦玄忠发现,当场斩首几个,才遏制了这股风气。 除顾聿衡外,段曦宁又命另一年轻将军宋长风为策应,她与顾安之为主力,估摸着先锋一路将韦玄忠吸引过去了,当即大举攻剑门关。 等到韦玄忠意识到不对劲时,三路桓军已经都逼近了剑门关主关口,大批蜀军皆已溃逃。 值此危难之际,蜀国太子竟还在发上谕命韦玄忠增援。 在剑门关将破之时,江油关破的消息率先传了来。 五月初,剑门关破。 段曦宁终于率军进入了她父皇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剑门关。 韦玄忠仰天长啸,悲愤异常:“老夫戎马半生,竟会败在一个女娃娃手上!天亡我也!” 不顾左右劝阻,段曦宁飞身上了关楼,斥道:“韦玄忠,你戎马半生,到头来只会纵兵劫掠百姓,大半辈子当真是活到狗肚子里了!” “你效忠的朝廷,昏庸无道,残害百姓,勾结外敌,倒行逆施,你根本就是在为虎作伥!” 韦玄忠一怔,想起少时从军,曾满腔热血指天发誓要保境安民,建功立业。 然而到如今,他既未保得住家国,也未能使百姓安居乐业,当真半生戎马转头空。 他苦笑一声,面上是难以掩住的悲怆,旋即拔剑。 “陛下当心!”刚登上关楼的顾聿衡闻声急忙大喊着朝这边冲过来。 他话音刚落,就见韦玄忠已刎颈,热血撒入他坚守大半辈子的地方,身体却还像座山峰一般矗立。 段曦宁有一瞬恍然,似乎不敢相信她曾经以为的劲敌这般轻易便已绝命。 直到眼前之人轰然倒下,她才回过神来,只令道:“厚葬。” 剑门关一破,蜀中门户大开,灭蜀便犹如探囊取物。 西蜀龟缩蜀中上百年,也就四周屏障难越,一旦险关攻破,蜀军便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桓军身经百战又准备充分,一路摧枯拉朽,竟比当初打荆国还要容易许多。 在剑门关破前,虞升卿和拓跋昭已带兵破江油关。 九月,双方会师于蜀都蓉城城下。 蓉城城池坚固,易守难攻,段曦宁也不心急,先命大军合围,截断城中水源。 让他们在这儿过年也不是不行,蜀王要是还有心情放烟花,他们还能凑个热闹。 第94章 人生得意 段曦宁未曾料到, 蜀王昏庸,自毁长城,竟在这种关头还死性不改, 想着沾染美人,扣下了蓉城守将年轻貌美的爱妻。 这位夫人已有身孕,宁死不从, 触柱而亡。 听得此消息, 蓉城守将悲愤之下, 干脆下令开了城门直接向桓军投诚。 就这样, 大军围城数日之后, 段曦宁未费一兵一卒便攻下蜀都。 那守将率先带人冲进蜀宫杀了蜀王,为爱妻报仇, 倒是省了她不少事。 她投桃报李,大方封赏了这守将,优抚蜀地降将。 西蜀太子亦知大势已去,自缢而亡。 至此, 桓军伐蜀, 大获全胜。 蜀地在脱离中原上百年之后,又重归中原王朝。 蜀亡之后, 段曦宁将蜀地按她当初在舆图上的设想,设剑南道, 暂分十九州。 灭蜀虽异常顺利, 治蜀却是极头疼的一件事。 蜀国朝廷在此无所不用其极地敲骨吸髓,对本就已经穷得吃观音土的百姓还在横征暴敛,致使曾经的天府之国流民遍地, 衰败异常,民不聊生, 看不出一丝锦绣繁华地的景象,简直是一个糟糕透顶的烂摊子。 原本,段曦宁虽对皇族下手狠,但各级官吏尤其是地方小吏若愿归顺大桓,她还是会用的。 毕竟她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将一国上下各级官府都换一遍。 但蜀地各级官府盘剥百姓的贪官污吏数不胜数,桓军每到一地,便有大批被坑害的百姓前来求其伸冤。 一开始还只是走投无路、求告无门,抱着必死决心的百姓。 后来各地百姓见真的有用,且桓军军纪严明,与百姓秋毫无犯,前来喊冤的人便越来越多,将桓军当做天兵天将一般。 一月下来,桓军杀的蜀地贪官污吏都快赶上两军交战时杀的敌军了。 这样的情形,显然不是发布安民告示,收编几个旧朝地方官便能解决的。 第170章 段曦宁当即赶紧催促吏部和鸿胪寺派人过来协助治蜀,以期能尽早恢复蜀地民生。 在朝廷派人来之前,桓军上下但凡读过几本书的都开始忙碌起来,充作文吏,帮着料理琐事。 为能解一时用人之难,段曦宁命全军在蜀地就地征召文吏,重建官署,招抚流亡。 蜀地读书人观桓军行事作风多有利百姓,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来投靠,这才使临时搭建的官署有人可用。 顾聿衡本以为自己主动请缨,又立战功,这回怎么着也能顺利做了武将,谁知拿下蜀地之后,又要干文吏的活儿。 这便罢了。 虞升卿那厮早早地就跟着拓跋昭的大军撤回了陇右,他手里的活儿也全丢给了顾聿衡,让他忙得团团转,有几日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 好在段曦宁后来承诺,待班师回朝之后将他调回原来的武将职官,他这才有了些盼头,干起活儿来更卖力了。 行军在外,段曦宁被琐事扰得心烦。 御驾亲征前她成天埋首文书,御驾亲征后还得每日忙这些,那她不是白出征了? 恰好,西南夷趁着蜀地大乱,兴兵来犯,劫掠边地百姓。她借机将这些零碎之事通通丢给其余诸将,与伏虎带兵出去平定西南诸夷。 武德即是一大德。 她最喜欢以德服人了。 武安殿中,段景翊反复翻看着蜀中来邸报,转头问一旁的程庆之:“程先生,阿姐他们现在班师回朝,是否能赶得上回来过除夕?” “已入腊月,大概不能。”程庆之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思量片刻,意有所指,“今年内外大小事宜,怕是需要殿下来主持了,文武百官都看着殿下。” 段景翊不知是否听进去了,只有些黯然道:“记事以来,阿姐头一次未同我一起过除夕。” 程庆之眸色幽深道:“殿下,天家无父子,遑论姐弟?” 段景翊听了面色倏然冷下,丝毫不客气,极为直白地问:“先生是在离间我与阿姐吗?” 程庆之面色一僵,矢口否认:“未曾,只愿殿下认清当下情形罢了。” 段景翊不再与他搭腔,低头反复翻看蜀中来的一应文书。都是记述蜀中要务,没有一封阿姐单独给他的。 他寄了那么多家书,阿姐一封都未回,这让他不免有些委屈。 阿姐不是总拿他当孩子吗? 把他这么个孩子放到家里,还让他见过理政,阿姐怎么放心得下的? 见他默然,程庆之又接着道:“当年亦是伐蜀,先帝折戟,重病不治,回师后驾崩,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先生,今时不同往日。”段景翊皱眉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自是不同往日。”程庆之意味深长道,“这颠倒的乾坤该各归其位了。殿下怎的就不想想,自古以来哪里会有隔子传女这般荒唐事?” 段景翊微怔,旋即反驳道:“大位自是能者居之,阿姐文韬武略皆为上乘,她登基自是令万众信服,可使我大桓强盛。” 见他似乎还想接着说什么,段景翊不由愤愤地将他后面的话全堵了回去:“先生难不成癔症了?怎的今日句句大逆不道?您已过知天命之年,我可不是,莫拉着我一起找死,我嫌亏得慌!” 程庆之一时哽住,好一会儿才道:“殿下以陛下为天,无人可与之相较。然而在陛下心里,您这个弟弟,似乎比不上其他人。” 段景翊气得要反驳,脑海里回想起去年除夕时,阿姐与沈渊在廊下相拥的场景,驳斥的话堵在了嗓子里。 他从未见过阿姐与谁这般亲近过,好似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先生今日闲话忒多,还是早日回去歇歇吧。”他冷着脸逐客道。 在除夕之前,段曦宁将反叛各部皆料理了一遍,令诸夷宾服,之后才还师蓉城。 她也因此在中军大营设了元日大朝会。 其实蜀宫早就被收拾干净腾出来了,可她嫌弃亡国之君尤其还是个昏君住过的宫城晦气,不愿意住,便一直待在军帐之中。 平定了蜀地也算是实现了她与先帝之夙愿,她自是十分高兴,趁着这大好的日子与众将士开怀畅饮,大有不醉不休之势。 就她那酒量,素筠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胆的,生怕她在众将士面前耍酒疯,早早地将她拉回了大帐之中,硬按着不让她出去。 醉酒之后的段曦宁犟得很,直嚷嚷着自己未醉不尽兴,趁着素筠去为她打水净面的功夫一个不注意就跑了出去。 可她酒意上头脚步有些虚浮,刚出大帐便撞上了一个人。 “谁啊?”她醉意惺忪地抬眸,撞进一汪清泉里。 抬头见是一张面如冠玉的脸庞,她唇角扬起,不客气地朝对方伸手,捏住了他下颌,笑得心满意足:“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老天待我不薄,知我近日春风得意,还为我送美人来。” “陛下。”沈渊无奈握住她手腕,将她的手轻轻按下,“这是喝了多少?”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美人也想陪我喝酒吗?”段曦宁不老实地去挠他手心,本就不稳的身形倒进了他怀里,揪着他的衣襟,十分豪爽,“走,陪我喝好了,赏钱多的是!” 知道这醉鬼正酒意上头,沈渊赶忙稳稳地接住她,将她打横抱起,回了中军大帐中。 第171章 紧跟着出来寻她的素筠见到沈渊,颇感诧异:“沈公子,你怎在此?” 沈渊一面抱着段曦宁朝大帐中走去,一面简短地解释道:“吏部实在凑不出太多文吏,太傅让我带太学生随吏部的人前来,看看能否解燃眉之急。” 他已许久未曾见她,趁着众人安顿行李时抽空过来想见她一面,没想到会碰巧遇见她醉酒。 素筠赶紧跟着他进了大帐,招呼他将段曦宁放到行军榻上。 段曦宁却不干了,搂着他的脖子不肯下去,无赖道:“美人,我的,不准走!” 沈渊生怕她摔着,不敢硬将她放下,无奈轻声提醒:“陛下,是我。” “咦?美人认识我,咱们还有前世今生的缘分不成?” 醉眼惺忪的段曦宁猛地凑近了他的面庞,仿佛他稍微一动便会贴上她的面,这让他耳根处瞬间泛起红晕,却又担心摔到她,不敢乱动。 他转头去看素筠,却见大帐中只剩他们二人。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眉眼,描摹着他俊逸的五官,如一片羽毛般,缓缓滑向他喉间,引得喉珠滚动。 这一下,她像见着了什么新奇的事物一般,愈加新奇地轻点喉珠,让他急忙向后仰头,躲避她使坏的手:“陛下,别闹。” 谁知她丝毫不知收敛,越玩越起劲,逼得他坐在了行军榻上,赶紧抓住那作乱的手,却被她抽回手一把按倒,扑在身上。 “就要闹!”段曦宁愈发无理取闹起来,竟来扯他衣领,“送我的美人,就是要让我开心。” 沈渊整个人像烫熟了一般,再无法克己复礼,一把抓住了她那双魔爪,顾不得许多,翻身按住了她,气息有些不稳:“陛下,莫要乱来。” 段曦宁神情有些委屈,嘴一瘪,控诉道:“你欺负我!” 一见她如此,沈渊当即就慌了,赶紧起身松开了按着她的手,歉意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认得你!”段曦宁立即坐起来,眼神晶亮。 闻言,沈渊松了一口气,正有些欣喜,就听她道:“我记得你背书的声音,你给我背《吴子》,我就原谅你了!” 第95章 此时此刻 翌日一早, 段曦宁从宿醉头痛中醒来,猛然坐了起来,转头就见守在一旁的素筠, 凑上来温柔地问:“陛下醒了?可有不适?” “头疼。”段曦宁还有几分委屈地蹙了蹙眉,揉了揉太阳穴,看向外面天色问, “什么时辰了?” 素筠忙为她奉上热茶:“辰正了。” 段曦宁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觉着熨帖了不少, 想起了什么, 犹疑:“朕昨日仿佛看见了沈渊?” 素筠浅笑提醒:“昨日陛下喝多了出去乱跑, 正是沈公子抱陛下回来的。陛下又记不起来了?” 段曦宁疑惑:“他怎会在此?” “与太学生一起来的。”素筠解释道,“吏部凑不出太多文吏, 太傅让一批太学生跟着过来了。” “行吧。”段曦宁点点头,将茶杯放到一旁,起身由着素筠侍候她洗漱更衣,又问起, “他们人呢?” “此刻约莫是都去了城中官署。”素筠一面为她束发, 一面思量着回道,“云京来的人须得统一调配, 划分职责才是。” “朕去看看。” 待收拾妥当,段曦宁便大步出了军帐, 一声嘹亮口哨叫来自己的枣红战马, 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素筠急得在后面喊:“陛下,好歹先用朝食!” “不用麻烦!”段曦宁只扔下了一句, 便再看不见背影。 帐外的伏虎见她就这么走了,也赶紧上马紧随其后:“陛下, 等等我!” 段曦宁没有理,只挥了挥马鞭,将他远远甩在身后。 伏虎追得分外吃力,进城之后又不敢疾驰,待看到她的战马时,就见她站在一个简陋的包子铺前朝他招手。 娘嘞,不容易,陛下终于知道体恤他了! 这是要请他吃包子? 他美滋滋地凑了上去,未料她提着油纸包包裹的几个包子飞身上马,只留给他一句:“记得给钱!” 他傻愣当场,眼前只有个中年大叔挂着小心讨好的笑容,伸手比划了一只手:“军爷,三个包子,五文钱。” “五文钱?”伏虎诧异,摸了摸钱袋子,扔给他几颗碎银子,“不用找了。” 大叔以为他想要耍赖,未曾想到他会这么大方,忙接住银子连连道谢,说什么要给伏虎再拿几个包子。 “又没有肉,我才不吃这玩意儿,你留着卖给别人吧。” 伏虎摆手拒绝,立即上马,追着段曦宁到了官署处。 看到她在和出征蜀地的将领及云京来的文官们议事,他这才安心去外面觅食。 天底下像他这么尽职尽责的护卫,真是不多了啊! 在官署后厨喝了碗热腾腾的馄饨,伏虎不由地在心中感慨。 刚放下碗,觉着无比熨帖,抬头就见门外有个熟悉的身影闪过,他当即冲了出去。 也不管对方在做什么,他冲上去一掌拍在了对方肩膀上,爽朗的声音中满是兴奋:“小沈!哈哈哈,你咋也来啦!太好了!” 沈渊被这一掌拍得踉跄,惊了一跳,手上提的水也洒了大半,不用猜就知道是谁,无奈叹气:“伏虎,你做什么?” 伏虎咧着嘴笑得灿烂,蒲扇似的大掌又在他肩上拍了拍,好奇地问:“你这是干啥去?” 第172章 沈渊有些可惜地看了看洒落一地的水,道:“清扫屋舍。” 官署里分给他公干的屋子实在脏得不像样,他便打算自行洒扫一番,谁知刚打了一桶水回来就这么给洒了。 “我帮你。”伏虎拍拍胸脯,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木桶,仅剩的小半桶水也洒了出来。 得,他一大早打的一桶水,就这么回馈皇天后土了。 伏虎自从跟着段曦宁平定西南夷回来,整个人都闲得发慌了,做文吏的活儿他又没耐心又不想干,蜀都业已平定下来,也没用得着他的地方。 现下终于能找到他能干的活儿了,可把他忙活坏了,手脚麻利地将分给云京来的人的官舍都洒扫干净了,让一众文吏赞不绝口。 本以为沈渊来了,又有人能给他讲史书上那些有趣的故事解闷儿了。 谁知他高兴早了。 沈渊一来就开始成日埋首账册文书,根本没这闲工夫。 倒是段曦宁见伏虎实在闲得慌,干脆叫他去整顿蜀宫。 如今有一批太学生过来,她打算仿照云京学宫,将此处也改成学宫,作为蜀地官学,吸纳蜀地学子。 既是作为官学,自是得好生改建整顿。 这下可够伏虎忙一阵的了。 别看伏虎读书不成样,还贪好酒,干起别的活儿来倒不含糊。 不过月余,他便将蜀宫整修得差不多了,还贴心地洒扫了尘土。 云京来的人,尤其是这些太学生,极大缓解了蜀地眼下用人之急。 非常时候行非常之事。 原本这些太学生就有功名在身,段曦宁干脆大方地给他们都赐了官。 云京毕竟不能长久无主,在安排妥当蜀地大小诸事,各地官署渐渐都有人支应起来后,仲夏时分,段曦宁终于准备班师回朝。 因留了大批兵马驻守蜀地,回朝的兵马较之来时少了许多。 后续驻军事宜还需顾安之主持,段曦宁就先行带了少量兵马踏上了归途,留顾家父子暂且善后,随后再归朝。 沈渊本就只是过来打打下手,他身份特殊,自不会留在蜀地,便跟着段曦宁一起回去了。 可算是能回去了,把伏虎高兴坏了,恨不得能一日千里,转瞬而至。 大军行至长安时,恰入了七月,城中已十分热闹,来往踏青的少年人络绎不绝,一派升平景象,丝毫未曾受战事波及。 大军接连行军,段曦宁终于住腻了军帐,便命人去找了别苑歇脚,顺便也好在此休整。 春光明媚,风景正好,趁着他们拾掇别苑时,段曦宁心情大好,独自出去跑马。 沈渊和伏虎担心她的安危,与几名护卫骑了快马跟着她。 几人并立于高山之上远眺,不免生出无限诗意与豪迈。 在微微拂过面庞的山风中,沈渊扭头见段曦宁似乎在怀念着什么,问:“陛下在想什么?” “想到些许往事罢了。”段曦宁意味不明地勾唇,“此时此刻,与当年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不知,今时今日今人,还有没有当年胆量?” “啥呀?”伏虎听得云里雾里,一头雾水地问。 段曦宁笑意愈深:“你还小,不懂。” 伏虎自是不满她这般说,立即道:“陛下说明白些我不就懂了。” 沈渊想到了什么,含蓄道:“我记得《大桓实录》所述,当年先帝西征回师之后不幸因病驾崩,陛下便在此时即位。” “这我也知道!”伏虎兴奋道,旋即又是疑惑,“跟这有啥关系?” 段曦宁眸中满是戏谑:“所以说你脑子太小,装不下事,这才想不通。” 伏虎错愕地瞪大双眼,明白过来她这是在说他头脑简单,当即面上浮现恼怒:“陛下,明明是你话没说清,我脑子好使着呢!” 说完就气鼓鼓地策马跑到了远处,还从马上侧身伸手捡地上石子当暗器,打天上的飞鸟玩儿。 段曦宁看着他的背影,命令其余护卫:“都退下,不必再跟着朕” 众护卫自知是来保护圣驾的,可圣命同样不可违,犹豫片刻才领命离去。 一旁的沈渊看着他们远去,忽然道:“陛下,先帝应当,不是在云京驾崩的吧?” 段曦宁原本带着笑意的面容倏然转冷,眸底闪过杀意:“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天子于京师之外山陵崩,非同小可。”沈渊迎着她的神色,继续猜测,“更何况,还有皇子在京师。一如今时,陛下在外,皇子在京。” 段曦宁眸色森冷地警告:“沈渊,胡乱臆测,小心项上人头不保。” 沈渊淡然道:“既是胡乱猜测,自是出得我口,入得陛下之耳,再有旁人非议,皆为妖言惑众之悖逆。拿着多年前旧事挑唆皇家,扰先帝身后清净者,皆为逆贼。” 段曦宁的神色又冷了几分:“你知道了什么?” 对上她这般神色,沈渊到底有些胆怯,强装镇定道:“我一概不知,惟知陛下似乎对有些事不放心,耿耿于怀。” 段曦宁双眸微眯,与他对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沈公子这史书倒是未曾白看。” 见此,沈渊心下愈发有几分慌乱:“闲来打发工夫,胡思乱想罢了。” 段曦宁见他这反应,一把拉过他缰绳,将他的马拽近了些,凑近他问:“你又怕什么,好像我会吃了你似的。” 第173章 见她似乎又不正经地玩笑起来,沈渊才松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她,道:“陛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胡乱说话,有损陛下的声誉。” 那坚定的样子,就差指天发誓了。 段曦宁嗤笑出声,放开了他的缰绳:“行了,少磨嘴上功夫。大好的山水,说这些当真煞风景。” 双方静默许久,段曦宁远眺群山,望着孤零零挂在天上那一轮红日,忽然道:“其实,若当初父皇不是只有我一个孩子,若父皇没有将我当储君教养,我不是非要这个皇位不可的。” “可我怎么能,让自己以后的命,捏在一个黄口小儿手中呢?” 说这话时,她眸中闪过一道杀意。 这个世上所有人,惟有父皇能让她屈居人下,其他的,谁都不行。 她可以为了皇位读书习武,做所有不喜欢做的事。这般刻苦,可不是为了给个小屁孩儿做什么摄政长公主的。 位高权重,哪里有至高无上来得痛快? 随着她渐渐长大,有了一统天下、再造盛世的理想。能让她实现抱负的,只有坐上皇位。 她才不要为旁人做嫁衣。 她话锋一转,又道:“或许,当初齐隐帝不那么心狠手辣,对父皇赶尽杀绝,我就只会是一个将军千金,每天打马在外面疯玩儿,什么都不用操心。” “不像现在,被一堆军务、政务压的喘不过气来,多少年如一日,勤勤恳恳,生怕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沈渊轻声道:“可是,佛曰:众生皆苦,唯有自渡,天意无常,顺其自然。” 段曦宁扭头看他一眼,淡然一笑:“是啊,众生皆苦。但人总是贪心的,享了常人享不到的福,还要觊觎常人所有的微末幸福。” “你不知道,我少时,很想偷偷跟着贺兰辛他们出去玩儿。听虞升卿说,上元节,云京的灯会热闹极了,火树银花不夜天,我竟一次都没看见过。 “先前总是很遗憾的,后来便想通了,我已坐拥天下,没什么可遗憾的了,不应当贪心。” 沈渊闻此,想到了什么,询问:“过几日便是七夕,想来长安定然也是热闹非凡,不知可否邀陛下同游?” 段曦宁怔了怔,这才露出一抹浅笑:“金风玉露,恰是好时节。” 说完她便调转马头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不见不散!”。 第96章 七夕同游 长安的七夕节盛大欢腾, 七夕灯会更是一年之中少有的盛事。 大桓允准男女可在上巳、上元、七夕三节自定婚事,无需媒妁,且这三日各地都不会宵禁, 可欢闹一整夜。 因而不少年轻男女常在此日相约同游,结识交友,物色合意之人, 以期可与情投意合之人结发。 知自家陛下与沈渊相约, 素筠微感意外的同时, 见她打算一身常服墨发高束就这么出去, 好说歹说地要为她好好打扮一番。 段曦宁倒无所谓, 坐下仔细一想,今日大多是男女偕同出游, 若她出去被人当做男人,与沈渊走在一起,好像是有些奇怪。 素筠先是手巧地将段曦宁的头发全部梳成了垂云髻,正中用一只玉制华胜点缀, 显得简洁大气。 担心自家陛下没事抽着首饰当暗器玩儿, 素筠又多簪了几支素一些的玉簪固定好发髻。 梳好了头发,素筠又把一身稍显利落淡雅的云归直裾给她换上。那直裾的裙摆款式简洁, 以银丝纹饰点缀,轻盈活泼。 之后, 素筠又给她上了妆, 眉间点缀了一枚精致的海棠花钿。 段曦宁虽有爱美之心,但实在无太多耐心,这么一趟下来早有些不耐烦。 好在素筠动作利落, 终于在她坐不住时收拾妥当了:“陛下看看,如何?” 对镜看着自己这一身打扮, 段曦宁丝毫不谦虚道:“极好!” 她很喜欢漂亮的人,从镜中见自己这幅模样出乎意料的养眼,没了被按着打扮的不耐烦。 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以后若想看美人,对着铜镜看看自己仿佛也不错。 素筠被她这话逗得轻笑出声:“陛下对臣的手艺可还满意?” 段曦宁负手而立,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嗯,不错不错,深得我心。” 沈渊等在段曦宁院子外,在她出来时眸中闪过惊艳。 他极少看她这般模样,一时竟微微有些看愣了,直白的目光将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甩掉心头那仿佛是羞涩的不自在,段曦宁大大落落的伸开双臂展了袖子,轻盈地转了一圈,得意地问:“怎么样,好看吧?” 沈渊满眼含笑地欣赏着她盛装打扮的模样,点点头,温柔道:“陛下,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往常沈渊都是用一根普通的发带束发,今年已到加冠之年,才开始戴冠。 今日他用白玉冠将墨发高高束起,衬得公子如玉,端方稳重。 他着一袭青衫,明明作文士打扮,却没有文弱之气,反而在月光中显得有几分仙风道骨,仿佛随时要翩然而去。 她最喜欢人夸她好看了,顿时心满意足,不吝称赞:“你也好看。” 沈渊赧然一笑,从广袖之中掏出一个细长的匣子,里面是两支雕琢精致成色极好的白玉簪:“这是我用羊脂玉雕琢的,陛下看看可喜欢?” 他知道她不常打扮,甚少用到这种首饰,但民间寻常男子大多都会送心上人簪子作定情信物,他便也想送她。 第174章 段曦宁眼前一亮,指了指其中一支微微偏头又指了指自己头顶,示意他给自己戴上。 沈渊微微一愣,拿起那支簪子,在她发髻间寻了个合适的空隙,轻轻地为她戴好,夸赞道:“很衬陛下。” 段曦宁笑问:“这两支簪子是一对的吗?” “算,算是吧。”沈渊未曾想到她会这般问,想想都是一块玉石上取材的,应当,也能算一对吧? “正好。”段曦宁拿起了另一支白玉簪,将他头上原本穿着发冠的长簪抽掉,换了那簪子,满意地笑道,“这多合适。” 她看似不经意的的举动,轻而易举地就在他心中掀起波澜。 “走吧。”她心满意足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率先跳上了马车。 他们住的地方偏僻,马车渐渐由这一方僻静驶入一片喧闹之中。 渐渐地,道路两旁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传入耳中,为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增添了几分烟火气,使得街头巷陌热闹非凡。 市集上各种卖艺耍把式的大显神通,引得人群常有欢声笑语,好不欢腾。 街市上有各种各样的花灯,一朵朵的,像花一般在街头绽放。 听得热闹,段曦宁待马车停好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惊叹地看着满眼热闹街景。 她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刚刚下凡一般,看什么都新鲜,看见个小摊贩便要凑上去看看卖的什么,十分好奇又新鲜。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出来逛这样的夜市,难掩兴奋。 沈渊紧紧跟着她,生怕来来往往的人群将两人冲散,笑着看她像个孩子似的看什么都新鲜。 “我从来都不知道夜市上能这么热闹。”刚买了个鲁班锁拿在手里把玩的段曦宁兴奋地说道,“真好玩儿,我以前怎么就没出来玩儿过呢?” 沈渊温和道:“等回了云京,你要喜欢,以后我同你出来。” “好啊!”又凑到一个面具摊儿上的段曦宁调侃道,“我的都城,我自己都没逛过,倒叫你给转遍了。” 沈渊也玩笑道:“我闲人一个,自然有这闲工夫。” 话音刚落,段曦宁就猛地给自己脸上扣了个鬼面人的面具来吓唬他。 沈渊先是吓了一跳,听到她装怪物的声音便笑了。 段曦宁也取了面具大笑起来。 两人一路笑笑闹闹,走到一处内城的城楼边上时,正好看到夜空中绽放出一团团绚烂的烟花绽放开来。 段曦宁仰头看着,不由地看呆了。 沈渊提议道:“我们上城楼上看,如何?” “好。”段曦宁开心地应着,伸出一只手让他握着,两人相携着拾级而上。 今日难得打扮得这么漂亮,她也想文雅些,就不用轻功飞上去了。 他们寻了个人少又视野开阔的角落,可以将烟花看得清清楚楚。 段曦宁装文雅装了不到一炷香就破功了,一上去就兴奋地坐进角楼墙上凹进去的墙垛,手像搭扶手一般搭在凸出来的地方,腿伸在外面晃荡,看得沈渊提心吊胆的,生怕她一不小心掉下去。 沈渊护在她身后,只觉着她仰头赏烟花的模样看起来格外潇洒肆意。 段曦宁指了指远处亮起来的夜空:“你看!” 顺着她指的方向,他就看到几团新绽的烟花盛开,花团锦簇,像是一簇簇盛开的牡丹,点缀着漆黑的夜空。 伴随着隐约可见的烟花点燃时噼里啪啦的声响,一丛丛牡丹花映红了小半个夜空。 紧接着又是大团大团的芍药。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这般花样,用在七夕竟也十分应景。 段曦宁感慨道:“外面的烟花竟然也比宫中的好看。” 沈渊提议道:“你若喜欢,大可让人给你做一些这样的烟花出来。” 她却摆摆手,不置可否:“一地有一地风景,我喜欢就自己跑出来看多好。” 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感受着微凉的夜风拂过脸颊,她顿觉整个肺腑都熨帖了不少。 她悠闲地托腮怀念道:“小时候我总被各式繁重的功课压得喘不过气来时,便幻想着有一个白衣侠客,能来带着我仗剑走天涯,带着我走遍名山大川,看遍人间烟火,纵剑江湖,快意恩仇。” “现在呢?”沈渊好奇追问。 她笑道:“父皇跟我说,书上这些都是穷书生写来骗小姑娘的,叫我不要信,世上没有什么恣意潇洒的白衣侠客,只有以武犯禁的江湖草莽。” “后来等我登上那个位子,心境自然也不同了,就只有一个念头,哪个江湖草莽敢在我治下目无法纪,为所欲为,我就让他知道知道天高地厚。” 闻言,沈渊不由轻笑,这的确是她做派。 “你呢?”段曦宁问起,“你小时候想过这些乱七八糟、天马行空的事吗?” “我小时候……”沈渊想起过往,笑容都淡了许多,“我小时候只想快些长大,离开梁宫,云游四海,无拘无束。” 段曦宁听了笑道:“看来我们小时候想的也差不了多少嘛!” 说着她就灵巧地从女墙上跳了下来。 沈渊赶紧扶住了她,抬手帮她理了一下发髻。 她抬眸出神地望着眼前的人,感受着对方掌心温热,心好似忽然跳得快了几分。 少时她想要的白衣侠客不会有,但她想要的人,或许已经找到了。 第175章 回过神来便听他道:“城楼上风大,我们下去吧,免得着凉。” “好啊。”段曦宁摸摸自己干瘪的肚子道,“我们去吃点儿东西吧,我饿了。” 沈渊想了想道:“今日的酒肆只怕都是客如云集,我们早些去,或许还能找到坐的地方。” 两人现下在城西,正是胡人常常聚集之地,有不少从西域来的胡人在此开了大量的酒肆食肆,可以品尝到许多中原品尝不到的美酒佳肴。 酒肆中,西域葡萄酒段曦宁之前还从未尝过,而今才知何为葡萄美酒夜光杯,不由得贪嘴多喝了几杯,只觉与她平常所饮大为不同,别样甘醇。 沈渊一向自律,从不贪杯,浅尝辄止,见段曦宁贪杯也赶紧劝她。 段曦宁知道自己喝多了什么德行,可是忍不住嘴馋,多喝了几杯才停下,又低头品尝新上的几道菜。 酒足饭饱之余,酒肆中其他客人讲西市有花灯,能解所有灯谜便可得一盏颇为罕见的琉璃花灯,段曦宁便来了兴趣,出了酒肆就拉着沈渊去凑热闹。 许是因为这花灯会的缘故,西市的人格外的多,街面上摩肩接踵,沈渊赶紧拉住了段曦宁的手,唯恐稍有不慎两人便会走散。 沈渊的手掌很大,几乎能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宽厚有力,莫名叫人分外安心。 段曦宁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被他拉住的手,任由他握着她的手在人群中穿梭。 她虽诗词歌赋学得一塌糊涂,但对猜灯谜之类颇有意趣的东西却十分感兴趣。 到了花灯会,沈渊并不急着解谜,面上一直挂着温和清浅的笑意,让她自己去猜灯谜,猜不出来了再从旁协助。两人齐心协力,摘得那盏花灯不费吹灰之力。 那是一盏海棠样式的琉璃花灯,段曦宁一见便爱不释手,直说回京以后要摆到自己的寝殿中去每日都看见。 西市上的小贩们陈列的不少东西都是段曦宁从前看不到的,大感新奇,一双眼都要不够看了。 她只顾着左右张望贩夫走卒们吆喝的新奇玩意儿,并未好好看路,险些与一个胡人撞了,幸好沈渊及时拉了她一把,才没有让她被那身材魁梧的胡人撞倒。 第97章 于礼不合 那胡人险些被撞, 先是骂骂咧咧地骂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胡语,待看清段曦宁的样貌,硬拽着她的胳膊不让她走, 眼睛还十分放肆地上下打量,又叽里呱啦地朝她说了一连串的胡语。 段曦宁可不是会受委屈的人,一把便将胳膊抽了回来顺便推开那胡人, 骂道:“滚!” 胡人还想无礼, 被沈渊挡住。 他听了那些胡语, 脸色一沉, 极为不悦地回了胡人一句胡语, 言语间盛满了怒气。 胡人满不在乎他的话,甚至目光中充满了挑衅不屑。 他们又来回说了几句胡语, 沈渊抓着她手腕的手力道都不自觉重了几分。 段曦宁听不懂胡语,一开始有些懵,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以为对方要讹钱。 后来她觉得不太对劲, 见胡人的神情看起来十分放肆无礼, 沈渊的怒气仿佛也越来越盛,大概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这不长眼的胡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也不装什么文静美人了, 抬脚就朝他踹了过去,将他直接踹翻, 指着他大骂:“你是个什么东西, 敢惹你姑奶奶!谁给你的胆子!” 正得意洋洋挑衅的胡人痛苦倒地,指着她龇牙咧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出动静不小,引得不少行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沈渊向来是动口不动手的, 没想到她会二话不说就动手,一下也有些懵。 反应过来, 见胡人倒地构不成威胁,又见周遭不少百姓围过来看热闹,赶紧拉着又骂骂咧咧补了两脚还不解气的段曦宁离开。 大庭广众的,被人围观可不好,万一碰上刺客呢? 将她拉回到马车上,沈渊赶紧安慰她:“粗鄙之人,你不必往心里去。” 段曦宁气冲冲地问他:“这鬼东西刚在放什么屁呢?叽里呱啦跟鬼叫唤似的!” “不过是些污人耳朵的话,你……”沈渊顺口就要解释,这才反应过来,“你听不懂胡语?” 段曦宁无所谓道:“鸿胪寺有人懂就行了,我懂这玩意儿干什么?” 沈渊听了哭笑不得:“那你刚才还这么大气性?” “他欠揍!”段曦宁黑着脸道。 气冲冲地说完,她又问起:“你为什么会通西域的胡语?” 沈渊道:“同鸿胪寺的陈大人学过些,略懂皮毛。” 段曦宁默默地想,刚才他和那胡人争辩的架势可不是只懂个皮毛的样子。 她玩笑道:“大桓朝臣的看家本事,怕不是都被你学了去。” 陈贤平只是个与沈渊交集不算深,平日也不是个好为人师的人,这都能跟他学会胡语,可见是个天赋极佳又博采众长的学生。 沈渊却谦虚道:“哪里,谬赞。不过学了些微末伎俩。” 担心她被坏了好心情,他提议道:“不如我们去放河灯,如何?” 段曦宁未曾放过河灯,自是十分新奇:“好啊!” 今日会有许多人放河灯祈福,渭水河边处处都是卖河灯的商贩以及相携着一起放河灯的青年男女。 各式各样漂亮的河灯铺满了河面,照得此处亮如白昼。 沈渊买了两盏芍药样式的河灯,给了段曦宁一盏:“阿宁,在河灯上写上自己的心愿即可。” 第176章 出门游玩,段曦宁可不想动笔,又将河灯递给了他:“你替我写。” 沈渊欣然提笔,问:“阿宁想让我写什么?” 段曦宁向来是不爱许愿的,一下也想不出别的来,便道:“家国永安,四海升平。” 说完她就在一旁拨弄着先前赢的海棠琉璃花灯玩,见他给她写完了,在写自己的,凑上去问:“你写的什么?” “愿阿宁万事胜意。”沈渊放下笔,眉眼间尽是温柔笑意,几乎要叫人沉醉其中。 段曦宁定定地看着他,思绪有些迷离。 两人放了河灯,沈渊见她有些倦意,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行吧。”段曦宁打了个哈欠,不知是之前喝的酒酒劲上来了,还是逛累了,她觉得有些疲乏,眼皮沉得很。 坐在马车里,看她脑袋一点一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沈渊生怕她栽个跟头磕到自己,忙让她靠在自己怀中,能睡得舒服些。 她两颊酡红,此刻睡着的样子看起来较平日柔和许多,如朗月清风入怀,叫沈渊的目光久久不愿移开。 他不由地希望马车可以走得慢一点。 可是再长的路也总有到终点的一天,虽马车行的缓慢,还是到了别苑。 到了地方,马车停了,她也醒了。 看她的样子,沈渊就知道她这是喝的葡萄酒现在才上头。 她醉了。 明白这事,他一下被她水汪汪的眼睛看得有些紧张,生怕她撒酒疯,不免提心吊胆起来。 好在她还算清醒,起码还认得他:“沈渊,我们到了?” 他点点头,起身询问:“进了别苑,我先送陛下回去吧?” 她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 见此,他便先行出去,在她下车时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因她醉意上头有些晕,晃晃悠悠的,几乎是被他半抱着下来的。 下了马车后,她竟反拉着他的手不撒手了。 他手大,她一只手不能完全握住,干脆两只手拉着,语气像极了撒娇:“我要跟你回去。” 沈渊不由错愕,下意识地放轻声调哄她:“陛下,你的院子离得近,我送你回去可好?” 他抽了抽手没抽出来,就任由她拉着。 段曦宁摇了摇他的胳膊:“不,我就要跟你回去!” 找准时机,她猛地身形灵活地跳到了沈渊背上,带着鼻音道:“你背我回去。” 沈渊赶紧稳稳接住,生怕她摔着,无奈笑着,温柔应道:“好,我背你回去。” 她趴在他宽阔的背上,心满意足地蹭了蹭,将脸埋在他的肩颈处,大概是有些累了,未再多言。 今日七夕节,城中热闹,伏虎他们都出去游玩了,整个别苑都比平时安静许多。 微凉的夜风中,一轮细弯的上弦月旁缀满星辰,照着园中小径。 沈渊将人背回了内寝,轻轻在床榻上放下。 刚一沾到床褥,她便无状地歪倒在枕头上,手里的琉璃花灯差点滑落。好在他眼疾手快赶紧捞住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替她褪去鞋袜,让她能躺得舒服些,他转身出去打水,顺便知会素筠一声 回来之后,他动作轻柔地用洁净的帕子为她擦拭脸和手。 这个时候的她老实极了,也不闹腾,由着他为自己净面,只是一直用曜石般的双眸盯着他。 在他放下帕子转身要给她卸首饰时,她突然拉住了他,用了极大的力道将他扯得倒在了一旁,翻身压住了他。 沈渊惊魂未定间,对上她亮晶晶的双眸看着,只听她道:“一起睡!” 此言令沈渊的心跳得极快,他极力压抑着,使自己理智尚存,轻声提醒:“陛下,这于礼不合。” “嘘!”她将食指横在他唇间,“叫我阿宁,我喜欢你叫我阿宁。” 在沈渊愣神间,她低头覆上了他的唇,像一簇燎原的火苗,霎时间将他席卷,吞没着他的理智。 他根本难以抗拒这样的诱惑,意乱情迷地回应着她,与她纠缠着,义无反顾地与她沉入漩涡。 她温热的指尖划过他的脸庞、脖颈、心房,一路升温,原本清冷的内室似也被这一团火烘得腾起了暖意。 “阿宁,我心悦你。”在这方脱离凡尘束缚,只有他们二人的天地中,他肆无忌惮地表达着情意。 他已被这团心火烧得忘乎所以,将什么礼法道义都抛诸脑后,遵从本心抚上了她柔韧的腰肢。 她愈加不老实的手和将他彻底席卷的温热气息,都让他沉底沉溺。 只要能与她一起,什么都不要紧了。 哪怕只此一夜。 意乱情迷间,他被她突然歪倒下来的身子砸得清醒了几分,即将燃起的大火被忽地浇灭。 他当即止住了不规矩的手。 “阿宁?”他轻声唤着,不见任何回应。 好一会儿,当殿中静得能听见他飞快跳动的心时,耳边传来细微的轻鼾,引他微微偏头看去。 竟是睡着了。 他无奈轻笑,感受着手中的温热,盯着头顶床帐发了许久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轻微的鼾声愈加平稳。 他小心护着她的腰和脖颈,轻轻调转两人身形,将她放平,轻轻抽回了双手,拉过被子给她盖上,又仔细掖了被角,然后将有些碍事的首饰都动作轻缓地卸下。 第177章 见她依旧睡得安稳,他坐在一旁,盯着她恬静的睡颜挪不开眼,想要一遍遍地将她的面容印在心上。 翌日,段曦宁醒来时,看着有几分陌生的环境有些恍惚。 回想起昨晚的事,她记得不太清楚,似乎是她在……引诱他? 然后呢? 应当是没成。 比醉后撒酒疯去勾引人更丢人的是什么? 是没勾成功! 郁闷地拿被子捂着头,心烦得想把自己一个关起来静静。 他亲舅姥爷的,她什么时候这么丢人过? 亲自出马竟然吃了败仗! 传出去还要不要做人了? 随后她猛然想起,这好像是他的地儿。 那还是先离开,回自己屋里郁闷去吧! 刚探出头,就见沈渊就掀开床帏进来了,她又赶紧把头缩回去了。 看她这样的动作,他忍俊不禁,在床边坐下去拉被角:“陛下这是做什么,不怕闷到自己?” 段曦宁将自己捂得更严实,闷声闷气地赌气道:“你别理我,我心烦!” 沈渊看她难得孩子气的模样,眉眼间笑意更浓,轻声哄道:“陛下莫使性子,素筠姑姑在外面候着,请她为你沐浴更衣可好?” 段曦宁从被子里钻出来,歪着脑袋,满嘴跑马:“你不能为我更衣吗?” 沈渊愣了一下,盯着她好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别开目光,不自在道:“陛下莫胡言,这于礼不合。” 闻言,段曦宁隐约想起,他昨日仿佛说的就是“于礼不合”,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气鼓鼓地甩开被子起身,胡乱穿上鞋子就往外走。 一边往外走,一边嘴上还不满地牢骚:“于礼不合,于礼不合,你就知道个于礼不合,礼法规矩能当饭吃不成,让你看得比天大!” 沈渊一脸莫名,不知自己哪里惹她这么大气性,让她说翻脸就翻脸。 外面还有素筠在,让他为她更衣,可不就是于礼不合?哪里就说不得了? 看她似乎真的生气了,他正想跟上去哄哄她,就见她扭头扁扁嘴,大声道:“你不要跟着我,我不要与你一起了!” 她看起来好似有些委屈,让他赶紧停下了步伐,生怕惹她更加难过。 他愈加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了。 难道是,梦到了什么与他不好的事,起床气? 第98章 朝局乱象 见自家陛下披头散发气鼓鼓地就出来了, 素筠急忙拦住她。 这要是让人瞧见可还得了? 素筠赶紧先为她简单束了发,瞥向一旁似乎不明所以的沈渊,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她也只在沈渊眸中看到了迷茫。 还真是奇怪, 昨日不是都好好的吗? 陛下这脾气当真难捉摸。 待回了段曦宁所居的院子,侍候她沐浴更衣时,素筠才直言不讳地问:“一大早的, 陛下这是怎的了?” 段曦宁抿唇不语, 蹙着眉看向她, 好一会儿才道:“丢人!” 这让素筠更加一头雾水了:“陛下这话是怎么说的?” 段曦宁没好气道:“你说他怎么那么死心眼儿?我不都跟他说过我不会成亲, 怎么还这般迂腐?” 素筠反复思量, 才约莫觉出她的意思,询问:“其中是否有何误会?” “亲口所言, 亲耳所闻,能有个狗屁倒灶的误会?”段曦宁赌气般哼了一声。 换好常服,她不耐烦地摆摆手:“算了算了,少扯这些没用的, 赶紧用了膳朕与伏虎去长安大营一趟, 莫耽误正事。” 此次在长安滞留,她本就打算顺道整顿长安驻军。 如今世上再无西蜀, 许多事自然与之前不尽相同了。 此事她先前与顾安之等人皆已详细商议过,自然进行得颇为顺利。 随她从蜀地撤回来的许多兵马就地被并入了长安驻军。 待回京时, 她一行愈发轻简, 几乎只有随行的几位将军及亲兵。 伐蜀乃不世之功,云京自然是父老遮道,喜迎王师凯旋。 段景翊一大早就率群臣在宫门外相迎。 许久未见阿姐, 段景翊心中满是久别重逢的欢喜,早起以后再无心思做旁的事, 翘首以盼,只为能早早地看到阿姐的身影。 终于,在秋老虎的余威中,顶着晃眼的烈日,他终于看到了盼了许久的人。 段曦宁如以往一般,金甲红氅,腰挎长剑,端坐战马之上,率众将入城。 她先去了一趟太庙,祭拜了先皇,将大胜消息告知,这才回宫。 段景翊正是长身子的年纪,与她出征时相比已大不一样,褪去了稚气,迅速抽条,有了少年模样。 这让段曦宁大感意外,似乎还不太适应他此般模样,甚至有些不敢认。 她拉住缰绳,在宫门口驻足,讶异地看着他比先前高了近一头的身量,朗声道:“好小子,真是长大了!” 段景翊十分欢喜地上前,诉说着自己如孩童时的孺慕之情:“阿姐,你总算回来了,我好想你。” 段曦宁忍俊不禁,揶揄他:“多大人了,还跟小孩儿似的,不害臊!” “我在阿姐跟前永远是孩子。”段景翊才不在乎这些,依旧道。 段曦宁轻笑一声,朗声道:“行了,莫在此处傻站着了,众卿,入宫觐见!” 段景翊与众臣皆应诺,待她疾驰入宫后,井然有序地朝政事堂而去。 第178章 回身时,段景翊远远地看了一眼随段曦宁回朝的沈渊,眸中闪过一抹异色,快得叫人难以察觉。 沈渊却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异样,心中不免腾起疑云。 随着段景翊长大,他已经很少去找沈渊玩了,二人疏离许多。 这自然是寻常不过,毕竟无人能永远与孩童之时一般无二。 且沈渊同伏虎来往越来越多,段景翊又向来与伏虎不合,自然也不爱上他那儿去玩,自然也就疏远了。 即便亲近不如往常,沈渊心中也十分清楚,他好似未曾与段景翊结怨。 为何他方才觉着,段景翊神色不善? 实在叫人费解。 不愧与陛下是亲姐弟,都叫人捉摸不透。 段曦宁先回了仙居殿,叫大宫女给她沐浴更衣换了身轻便常服。 大热的天穿着全副能捂死人的盔甲跑马,她真受不了。 沐浴之后,坐在宽敞凉爽的宫殿内,她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段曦宁一年半未归京,而段景翊又是初次监国,不免有生疏不当之处,群臣自是有许多要事上奏。 她甫一回京,各类政事铺天盖地的便朝她压来。 厘清自己离京之后的朝政,段曦宁只觉着气血上涌。 段景翊这小兔崽子,让他监国,他竟将云京弄成了个糊里糊涂的烂摊子。 他年纪小,未经过什么风浪,因而想法总是过于天真。 又因程庆之是他授业恩师,他不免总爱偏袒,致使原本尚算平和的政事堂如今分了两派,斗得乌烟瘴气。 一派以中书令程庆之为首,一派以侍中裴云起为首,双方常常在各种政事上针锋相对。 朝堂之事,本就莫衷一是,会有争辩也是常有的事。 段曦宁以前上朝时,这帮文臣吵着吵着打起来也是有的。她乐得看热闹,待他们吵得差不多了再出来主持公道。 她一向牙尖嘴利,又不会偏私,最后结果总是叫朝臣信服的。 尚且年轻的段景翊可没她这本事,时常偏向程庆之,令先前总被裴云起压了一头的他如今隐隐占了上风,肆无忌惮起来,致使党争之风渐起。 段景翊的偏心气得一向心宽的裴云起近几日卧病不起,因圣驾回京才勉强撑着病体来接驾。 裴云起见到阔别许久的陛下,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能为他撑腰的大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倒着满肚子苦水。 段曦宁听得又好笑又觉着他可怜,还夹杂着几分怒气。 这小兔崽子,让他监国他就是这么监的? 还有程庆之,先前她只当他是墙头草,风往哪儿吹往哪儿倒,只要她稳坐帝位,他不敢做什么。 如今看来,他倒是不老实得很啊! 耐着性子安抚了裴云起,她转头就把段景翊叫来宣政殿臭骂了一顿。 段景翊约莫是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肚子里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也学会跟段曦宁顶嘴了。 两人竟直接在宣政殿吵了起来。 段曦宁那一声“滚!”吼得殿外的期门军都能清楚听到。 这是姐弟俩头一回吵得这般凶,动静太大,直把侍立的宫人都吓了一跳,俱是噤若寒蝉。 素筠赶忙进去劝架,瞧了一眼大步出来的段景翊,就见里面段曦宁直接将平日理政用的书案都掀了。 惊得她急忙上前安抚:“陛下莫动气,气大伤身!” 沈渊行至宣政殿外,恰巧与黑着脸出来的段景翊打了个照面。 正好,沈渊今日要禀报的事兴许与他有些关系,本想为他提醒,还未开口,就听他气冲冲道:“走开!我不想理你!” 这让沈渊不免疑惑,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这么大气性? 无奈看他走远,沈渊只好先行进宣政殿禀报。 还未请宫人通报,就听段曦宁怒气冲冲地指着殿外大骂:“朕怎么就养了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闻言,沈渊眸中闪过异色,下意识停住脚步,犹豫不决,不知今日是否合适。 好一会儿,素筠带着几名宫人从殿内出来,见他在外面,不免诧异。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便率先为他通报,让他进去。 沈渊进来时,段曦宁依旧绷着脸,显而易见怒气未散,沉声问:“何事?” 行礼过后,他禀明来意:“陛下,程大人命户部停了学宫大笔银子,司业别无无法,只得遣散大批四门学弟子。太傅让我来求问,陛下的意思。” 自他回京以后,才发现算学冷清许多,就连先前最热闹的四门学也比先前萧条,整个学宫一副随时要关门大吉的样子。 想着陛下刚回京政事繁忙,司业才多等了一段日子,让他来求求陛下,看看有没有补救之法。 段曦宁听了当即就骂了户部尚书一句:“夏元璐是死人吗,程庆之让他干嘛就干嘛!” 沈渊犹豫了一瞬,欲言又止过后,才道:“司业道,此事,似乎是经了小殿下首肯。” “他们这是当朕死了!”段曦宁听了语气愈加不善,“这龟孙子,老子方才真是骂得轻了!” 沈渊缄默不语,在她将“死”挂在嘴边时不由一惊,担心一语成谶,默默地在心中为她说了几句长寿安康的吉利话。 随后,便听她骂完之后又冷静地吩咐道:“传令户部,恢复学宫一应银钱供应,若敢违逆,严惩不贷!” 第179章 沈渊领命刚走,郑英鸣随后也来求见,自然说的也是此事。 只是她这边情况更为糟糕。 女学眼看要被程庆之以“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般荒唐理由撤销便罢,他竟然还想将云京的锦绣堂关门,顺便将那些梁国女子遣返。 好在李妁找了贺兰辛帮忙,这才未让他们得逞。 郑英鸣日日为了锦绣堂奔走,几乎要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 如今陛下终于回来,她总算能稍稍松一口气,却又不敢完全放心下来,不得陛下准话,她心里到底是不安的。 云京上下心知肚明,倘若陛下无子,小殿下会是唯一的储君人选。 有这一层缘故,谁也不知陛下会偏向谁。 甚至很多人都无法确定,小殿下首肯,有没有陛下的意思在。 这也是程庆之能迅速聚敛大批党羽的缘故。 段曦宁给郑英鸣她们吃了定心丸,让她回去安心料理女学和锦绣堂事宜,转头就将程庆之连降三阶,罚俸五年。 随后她又将但凡在此次争斗中有不轨之举的朝臣贬谪,无论是程庆之那一派,还是裴云起那一派,连消带打,才堪堪将党争这股不正之风平息了下去。 第99章 添丁进口 待段曦宁收拾了程庆之和那些借机党争的朝臣没多久, 顾安之等滞留蜀地的将领也都班师回朝了。 此次大胜蜀地,自然是要论功行赏的。 攻剑门关一役,顾聿衡作为先锋自然大功一件。 段曦宁向来一诺千金, 重新给他按武将衔升了一阶,为正四品上忠武将军,然后调去了武康, 在韩新柏麾下, 为副都督。 此举一来是奖励其军功, 二来是段曦宁考虑其曾在鸿胪寺与六部轮换过, 比纯粹的武将要通朝政之事, 此时调去武康正合适。 这于顾聿衡来说喜忧参半。 喜的是自己终于能做回武将,还升了一阶, 调去武康在韩新柏麾下,可见段曦宁有重用他的意思。 忧的是他并不想调离云京。若非因此,他先前也不会忍着做文官的琐事了。 可此番是段曦宁亲自下旨,不同于吏部调派, 自然是无回旋余地。 看他挑肥拣瘦的, 顾安之只嫌他唧唧歪歪毛病多,忍不住骂他:“在何处不是为陛下尽忠, 就你总挑挑拣拣的,以为谁都得惯着你啊?” “看你这话说的, 我又没说不去!”顾聿衡不正经地顶嘴, “这不是怕你想我嘛,大哥他们一年到头都不见得回来一次,你可就只有我在跟前了啊!” 顾家子弟皆在外镇守, 惟有顾聿衡一直在京中。 人都说老儿子大孙子,他是顾安之的老来子, 自是从小被惯得无法无天。 别看父子俩总是鸡飞狗跳吵吵嚷嚷的,想起这逆子也要外调,顾安之心里总是有些空落落的。 他只愣了一瞬,旋即中气十足地骂道:“没出息!好男儿志在四方,怎么能跟个没断奶的孩子似的窝在父母身边?” 顾聿衡贫嘴耍滑:“我这不是看你老头子孤零零的可怜,想在跟前尽孝?” “滚!说的什么鬼话?”顾安之重重地哼道,“老子用你可怜?你少给老子惹祸才是!” 顾聿衡这才正经了几分,问:“老头子,你说她好好地调我去武康那地方干嘛?不是有韩将军在那儿了吗?” 顾安之只含糊道:“你自尽职尽责便是,陛下自有用意。” 听他这么说,顾聿衡笃定他定然知道些什么,心下不满:“你跟我透个底又能怎么样?” 他凑到顾安之跟前小声道:“你觉着我可还能调回京中?不会跟虞升卿似的,被踢出去那么多年都回不来吧?” 顾安之乜他一眼:“你非要赖在京中作甚?” “自然是……”顾聿衡话到嘴边拐了个弯继续道:“天子脚下,繁华帝都,世上哪里有比这更好的地方?” 顾安之嗤笑一声,将他心里的小九九看得清楚明白,提醒道:“当年不行的事便是永远不可能,莫再痴心妄想,老实当你的差。” “老头子。”顾聿衡声音压得更低,像是与他密谋什么,“最近她与那小子多有不合,会不会想开了,想有自己的子嗣,到时候,总不好找乱七八糟的人……” 顾安之当即板着脸打断他的话,斥道:“胡思乱想些什么?” 顾聿衡不甘心道:“要不是当年……,我们本该是——” “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顾安之又打断他的话,“今时不同往日。” 顾聿衡这才不言语,蔫儿蔫儿的,像是霜打了的茄子。 在秋老虎的余威渐渐消散后,他也正式启程赴任武康。 云京朝局一直闹腾了几月,直到天气彻底转凉开始透着寒意,才渐渐恢复如初。 这段时日段曦宁与段景翊没少吵起来,甚至有一次段曦宁气得狠了还用砚台砸了他。 她实在是想不通。 她这小半辈子就养过这么一个孩子,无论如何,总归还是用了心的,他怎么就不往她想的那面长呢? 先前他有些顽劣,有些小毛病,她也只当是无关痛痒,觉着长大些就好了。 怎么越长大越不如人意了呢? 念着他乃是如今唯一与她血脉相连之人,她才这般宽容,不然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她其实很少有生气的时候,或者说,这世上真正值得她动气的事并不多。 第180章 这小半年生的气,真是比她长这么大生的气都多。 素筠她们总是劝她莫动气,可她总是难以克制。 又与段景翊吵了一架。 其实大多是她骂他个狗血淋头,他小声争辩几句,却依然叫她格外生气。 两人政见不合,总是难以说到一起去。 让段景翊退下之后,她气呼呼地出了宣政殿,到九州池上去散心。 初冬的风尚不算凛冽,透着阵阵凉意,吹得九州池上遍地落叶,如同铺了一层金色的毯子,宫人扫都扫不过来,倒是别有一番萧瑟景象。 漫无目的地踱步许久后,段曦宁在河边负手而立,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才觉心中郁气被吹散了许多。 一转头,就见沈渊站在不远处一棵时不时飘落枯叶的大树下,长身玉立,令人眼前一亮。 今日休沐,沈渊一早就来了嫏嬛殿修书,待了大半日,歇口气的功夫,登上三层去找书时,透过窗棂远远看到了她在九州池边散步的身影,便跟了过来。 既被她看到了,他走近了些,朝她行礼过后,问:“陛下有心事?” 段曦宁瞥了他一眼,又望着湖面,只道:“琐事而已。” 沈渊轻声询问:“我可否为陛下解忧?” “做好你分内之事即可。”段曦宁淡淡道。 许久,她忽然问起:“我记得,你家中兄弟不少,他们总会争来斗去吗?”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沈渊怔住片刻,才道:“同室操戈,从未止息。” 他父王是个软弱无能又刚愎自用、敏感多疑的人,家国都治理不好,导致什么都一团糟。 父王偏心沈濯,却又在乎沈鸿是嫡长子,想要继续传位嫡长,致使他们争斗不休,本就糟乱的朝堂更加乌烟瘴气。 他不想多说自家的糟心事,好奇地问:“陛下怎好端端想起问这个?” 说完才想起来,自回京以后,她与段景翊一直不和,多生嫌隙。 他自知失言,赶紧止住了话头。 段曦宁倒是不觉有什么,只云淡风轻地笑笑:“与翊儿吵了两句嘴,好奇天下兄弟姐妹多的,是否总是容易这般磕磕绊绊。” 沈渊忙道:“陛下与阿翊姐弟之间血浓于水,与他们自是不同的。” 之前她出征以后留段景翊监国,他虽不通朝政,但隐隐能察觉出他们二人处事风格截然不同,以后怕是要生嫌隙。 但他们之间分歧也唯有此,除此之外一向和睦,并非沈鸿沈濯他们那般争来斗去。 或许是觉着伫立许久有些累,段曦宁转身朝凉亭内走去,自嘲般问:“朕有时,是否不可理喻?” 沈渊紧随她的脚步,道:“帝王之心皆如此,并无不妥。” 她有时的脾气确实叫人难以捉摸,那又如何? 她是这般庞大帝国的君王,君王心思本就该深不可测,否则极易为外人左右。 与史书上那些猜忌之心极重,心思深沉,反复无常的皇帝相比,她已不知好了多少。 段曦宁懒散地凭栏斜倚,闻言嗤笑:“但凡朕多个兄弟姐妹,或是儿女,绝不会同他这般好脾气。” 沈渊眸中闪过愕然,一时不解其意,未敢搭话,便听她盯着粼粼湖面喃喃一句:“天下千万人,想要孩子,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她语调很轻,似乎只是自言自语,并非说与他听,因而他也不敢接话,心中揣摩此言其中之意。 亭中静默许久,她忽然看向他,轻笑一声:“朕倒忘了,沈公子是不想要孩子的,自是听不明白。” 此言沈渊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却只愣愣地看向她,哑口无言,以至于回到嫏嬛殿后也神思不属,再无心修书。 起身透过窗棂看着隐在云层中透着微光的残月,他只觉得自己的双目仿佛也被浮云遮住了。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素筠眼见自家陛下气冲冲地出去,回来时似乎心情转圜许多,颇感意外,也不知陛下这是碰上什么好事了,还是想出了什么好主意。 刚巧,她也有一桩喜事要同陛下说,保准能得陛下欢颜。 她递上一本奏表道:“陛下,贺兰将军家的千金要周岁了,您可要去看看?” 段曦宁接过奏表,眼前一亮:“说起来,自回京后,净顾着料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还未曾贺李妁他们喜得千金。” 素筠见她果然多了几分笑意,询问道:“陛下可要赏赐贺礼?” 拍了拍手里的奏表,段曦宁略一思量道:“不用赏赐,朕亲自带贺礼去看看。朕可还没见过这孩子呢。” 前年秋狝时,李妁恰好诊出了自己有孕。 那时贺兰辛还遗憾不能跟着伐蜀,后来见她怀得辛苦,还要为行医、女学诸事奔波,又庆幸自己能留守云京,好体贴照顾。 好在李妁懂医理,又有李老军医和他母亲看顾,怀相也渐渐好了许多。 只是这到底是头胎,众人格外小心。 旁人再如何,终究只能帮衬,真正的孕育分娩之苦都得李妁自己受。 纵使自认为自己以前四处行医见多识广,她也不免心中紧张。 分娩时虽分外煎熬,好在母女平安。 这小娃娃哭声嘹亮,一听就是个分外康健的孩子。 难得添丁进口,贺兰府和李府上下自然都是喜气洋洋。 第181章 孩子满月时,顾忌战事未歇,他们高兴归高兴,却不敢肆意大办张扬。 如今伐蜀大获全胜,大军班师回朝,他们便没了顾忌,周岁宴操办得格外热闹,将能请的亲朋都请了个遍。 第100章 此般打算 先前李妁与贺兰辛大婚时, 段曦宁不想兴师动众的,白白累得他们府上大喜的日子还得围着她转,不得自在, 因而只是微服出宫。 这回他们添丁,她倒也没了这些顾忌,大张旗鼓地亲临贺兰府, 为这刚满周岁的小姑娘贺其来到人世的第一个生辰。 她觉得十分新奇, 一点点大的小人儿, 哪里都小小的, 憨态可掬, 叫人想捧到手心里。 府上众人接驾时,这小姑娘挣脱开贺兰辛的怀抱, 晃晃悠悠地就朝段曦宁扑来,抱住了她的腿。 小姑娘将将能到她膝盖,怎么看怎么可爱,让人不由地想将她捧在手心里。 段曦宁在众人或讶异或惶恐的神色中, 面带笑意, 俯身将她抱起。 她看起来兴奋极了,挥舞小手抱住了她脖子, 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高兴得发出一声欢快的咿呀。 贺兰辛想要将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抱回来, 结果这孩子赶紧搂住了段曦宁的脖子, 一副不愿意下来的模样。 他只好无奈一笑,在一旁道:“陛下,陶陶顽皮, 您多担待。” “小孩子嘛,本就如此, 朕哪里会小气到同稚子计较!”段曦宁小心地将怀里小小一团抱得更稳,眉开眼笑地点了点小姑娘的鼻尖,挤出来异地温柔,“你叫陶陶?” 一边说着,一边抱着陶陶往正厅走。就见小陶陶笑得愈加灿烂,看得人心都要化了,恨不能将星星月亮都摘下来给她。 李妁在一旁笑着道:“臣为她取的乳名,惟愿她喜乐无忧。” “是个好名字。她起这样的名字,一辈子都会开心的。”段曦宁笑着称赞一句,扭头吩咐素筠叫人将准备的贺礼送了进来。 这些大多是上等金玉及人参雪莲之类的名贵物品,都是送给这孩子和李妁的。 其中一枚金锁看着做工分外细致,成色和纹饰皆是上乘。 段曦宁道:“此乃仿制父皇当年为朕所打造的长命锁,愿这孩子无灾无难,一生顺遂。”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未曾想会如此贵重。 李妁受宠若惊道:“陛下,这怎使得?” “哪里使不得?”段曦宁反问,“贺兰家和李家都为我大桓功臣,你们的孩子,自然是使得的。” 说着段曦宁亲手给陶陶带上,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问:“陶陶说是不是啊?” “嗯。”陶陶竟真的像模像样的点头,让人顿觉惊奇。 周岁宴,重中之重乃是抓周。 李妁与贺兰辛绞尽脑汁,但凡能想到的都给孩子摆上。 陶陶刚会走,还不稳当,走一会儿爬一会儿的,新奇地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哪个都新鲜得紧,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最后在众人翘首以盼中,她竟拿起了一个小算盘,属实叫人大感意外。 看着陶陶坐在桌子上将算珠晃来晃去的模样,段曦宁被逗得大笑:“陶陶当真天资聪颖,知道抓了这个以后便一生衣食无忧了。” 众人闻言,皆跟着开怀大笑起来。 许多年后,被一肚子坏水的贺兰大人折腾得有苦难言的一众朝臣,若是知道她周岁抓了个算盘,只怕是笑不出来的,惟有感慨果然如此。 段曦宁已经多年未曾见过这么小的孩子,又觉着投缘,竟有些爱不释手。 毕竟是人家李妁辛辛苦苦生出来的孩子,她再喜欢也不能抱走,只能依依不舍地放下。 回宫路上,段曦宁不免感慨:“还是这般大的孩子最惹人爱。” 上一个她抱过的这般大的孩子还是段景翊,素筠自然是不敢搭话,便听她忽然道:“你说,朕若自己生,也能生出这般可爱的姑娘吗?有时朕都快忘了,朕也是会生孩子的。” 素筠错愕的看着她,眸中还有几分不可思议:“陛下怎会作此般想?难不成您打算自己……” “不是朕打算。”段曦宁笑得意味不明,“是让有些人,以为朕这般打算。” “可是……”素筠依旧犹疑。 生孩子是何等凶险之事? 黄泉路上无贵贱,生死关头,谁都遭不住。历来莫说普通女子,就是皇后、公主、王妃这般有无数太医细心照料的皇家女子,折在这上面的也不少。 陛下,尤其是不能有任何闪失的。 瞧见她眼底的忧色,段曦宁轻笑:“放心,朕不会无故置身家性命于险地的。” 虽说她能做出带着沈渊擅闯蜀地这般看似冒险的举动,但那是因她信自己的武功,自信能全身而退。 而真正有性命之忧的事,她是不会轻易尝试的。 毕竟,她当年是亲眼看见段景翊的生母难产而亡的,此情此景,历历在目,至今仍心有余悸。 素筠舒了口气,道:“臣还当您见了陶陶姑娘这般机灵的孩子,才生出了念头。” “朕只是在想。”段曦宁唇角轻扬,“朕想得到的,那便一定要得到。” 说着她又吩咐道:“你去替朕做件事,戏可要演的真。” 自贺兰府出来,沈渊总是不由想起周岁宴上段曦宁眉眼含笑抱着陶陶的场景。 她看起来,是极喜欢这孩子的。 第182章 只是不知,她是单喜欢陶陶,还是只要是个孩子都喜欢。 他不由地想起先前她在河边说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话。 年底,又是年终上计之时,段曦宁简单翻看了一番,便知江南道账目有些不妥。 这在她意料之中,并未大惊小怪。 趁着还未到年关,她又派了梁绎入江南道,同时又将韩新柏调了过去,命他们彻查此事,将当年未曾收拾的蛀虫清扫干净。 学宫在段曦宁回朝后重新焕发了生机,沈渊也在回来后没多久入了国子学授业。 因来年有春闱,国子学诸生愈加勤勉,使得沈渊也异常忙碌。 人一忙起来自然是顾不得胡思乱想的,以至于他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都抛诸脑后。 北方天寒,腊八之后学宫陆续开始放年学,让这些学子能回去安生过年。 沈渊在宫中,年节自然也没什么需他准备的,干脆成日闷在嫏嬛殿中接着修书。 只是偶尔,看着窗外银装素裹,他又不免想到一些困扰的事,越想,心中越有些不安,便找人帮着去打探消息。 商陆他是有些信不过了,就使唤空青去。 空青本就是桓宫中人,熟识宫人多,人缘好,一向消息灵通。 没几日,在沈渊入夜后回承明殿时,神神秘秘道:“公子,打听到了,陛下让素筠姑姑去找年轻男子……” 空青压着声调,附在他耳边越说越小声。 沈渊听着神色极为复杂,震惊、疑惑、难以置信多种神情交织,以至于忽视了一旁空青神色古怪。 空青说完之后,不免有几分撒谎的心虚。 他家公子向来是不喜撒谎的,以至于他也跟着有了这个毛病。 不过这回可不能怨他啊! 这可都是素筠姑姑让他这么说的。 素筠姑姑这般吩咐,连陛下的事都编排,应当是陛下授意。 他虽不解,但不敢不听。 其实不仅他不明白,素筠心中亦有疑惑:“陛下,若是沈公子无动于衷呢?” “实在不行就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段曦宁将手中梁绎最新的奏章合上,眸色深沉,“如今朕需要的,是将来宫里若多了孩子,世人当真觉着是朕自己生的。” 素筠一惊,未曾想到她还打着这个主意:“陛下,如此岂非,岂非使江山旁落外人之手?” “以防万一嘛。”段曦宁唇角微扬,面上是不达眼底的笑意,看得素筠心下一沉,未敢多言。 段曦宁又问:“让你找的人,找上了吗?” 素筠有几分为难:“还未,陛下再容些时日。” “好吧。”段曦宁也不多计较,只道,“万事不过年。” 素筠应道:“是。” 每年临近年关,云京总会下一场雪,银装素裹的,增添几分年味儿,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过了腊月二十三,宫中六局二十四司都忙碌起来,各司其事,为年节准备,让人觉着年节渐渐逼近。 段曦宁一向勤勉,因而一直到腊月二十八才会开始元正休朝,这之后宫城内各官署官员无事不必进宫当值。 趁着休朝前,程庆之特意寻机入宫与段景翊又见了一面。 因着段曦宁罚奉贬官,程庆之这几个月过得并不安生,又顾忌段景翊也与段曦宁不合,他担心再引来责难,一直未敢私下与其见面。 见到程庆之,段景翊面上淡淡的:“先生前来,可有要事?” “年关将近,老臣来给殿下拜个早年。”程庆之带着浅浅的笑意,眸色幽深,叫人觉着老谋深算,“过了年,殿下就十五喽!” 段景翊嗤笑:“先生空手来,就带了张好嘴,可不像来拜年的。” 程庆之面色如常,接着道:“岁月如白驹过隙,当年殿下出生时的场景,臣还历历在目,一转眼,殿下便已到了束发之年。” “先生到底想说什么?”段景翊见他竟忆起了往昔,眉头微皱问。 “臣只是感叹殿下艰难,当年险些不能降生,如今又处处不如意。”程庆之嘴角扬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总是在同一个人手上遭这许多劫难。” 段景翊闻言下意识看了看窗外,声音压低了几分,透着恼怒:“阿姐就在乾阳宫,先生还想挑拨?到底想做什么?” “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欺瞒殿下之心。”程庆之脸色沉了几分,带着肃然,“令堂如何殁的,您就当真不想知晓吗?” 第101章 长夜漫漫 段景翊立即道:“母亲自是难产而亡。生产凶险, 危及性命,不幸身陨。” 对于自己的母亲,宫中极少有人提, 他自然知之甚少。只知是生他难产,因此送命,有时想起来, 他是很愧疚的, 觉着是自己害人。 有次同阿姐说起, 阿姐却道他当时只是婴孩, 怨不到他头上, 但他若思念亡母,可在私下里祭奠追思。 程庆之冷笑:“殿下果然天真, 先帝那般宠爱当今陛下,自然不会叫她背上逼杀庶母幼弟的骂名。” 段景翊当即拂袖起身厉声警告:“你胡说什么?少空口白牙污蔑阿姐,否则,别怪我不顾师生情谊, 现下便请阿姐料理了你!” 见他动怒, 程庆之却不慌张,依旧镇定自若, 接着道:“女子生产确实凶险,想做手脚也是轻而易举。当年的宫中全部由如今的陛下把控, 期门军、宫令素筠皆听她差遣, 要一产妇的命,轻而易举。若非先帝及时赶回来,殿下是否能降生还未可知。” 第183章 段景翊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重重冷哼一声,语气不善地反驳:“如先生所说, 阿姐容不下我,为何还要悉心教养我长大?” 程庆之立即道:“自是因大桓皇族人丁稀薄,将来若殿下有了子嗣,或是陛下自己想生,陛下还能容得下殿下吗?” 段景翊冷笑一声,语气更为不善:“年关将近,先生却来此胡言乱语,若是中了邪,迷了心神,早些去找个道长驱驱邪才是正经。” 见他依旧听不进去,程庆之也有些急了:“殿下……” “先生莫再多言,请回吧!”段景翊立即打断他的话,转头高声将自己的宫人叫进来送客。 程庆之无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告退。 眼看要过年了,市集上的各类商铺也会关门,让掌柜和伙计都能安安生生回家团聚,因而有不少人赶紧趁着关门前出来采买。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比以往多了不少。 只不过这些人大多会购进各类吃食以及其他日常所需,以供过年待客之用,惟有医馆门前冷落,比寻常还要冷落几分。 在城南有一家医馆,看起来不显山不漏水,普通寻常,实则里面的大夫都是已经致仕的太医。 偶尔,太医令秦老太医不当值时也会过来,只当磨炼医术、顺便与老友叙旧。 秦老太医坐了许久也不见来人,百无聊赖地拿着一本医书翻看。 这医书原是孤本,他先前收藏着一直舍不得随便拿出来看,后来见沈渊字不错,就找他帮忙抄录了一本,寻常带着看看。 不得不说,这小子的字儿确实赏心悦目,且照顾到他是个老眼昏花的老头子,特意将字放大了许多,比原本看着舒心多了。 正看得入迷,堂中忽然响起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老人家,在下前来求药。” 还挺知礼。 秦老太医感慨一句,抬头就见对方如刺客一般的装束。 只见这人用一件黑色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兜帽之中隐隐可看出来戴着黑色面具,根本看不清模样。 秦老太医吓了一跳,没见过谁大白天的这么来医馆的。 好在他经过的风雨多,不至于大惊小怪,诧异过后十分镇定问:“想要什么药?” “是否,有给男子吃的避子药。” 这人又一句,差点儿惊掉秦老太医的下巴,都是人话,怎么他有些听不明白了呢? 舒了口气,压下惊诧,他问:“还未听说过有人要这种药,你要这做什么?” “我,我有个朋友,与他妻子极为恩爱,不愿爱妻饱受生育之苦,又恐其吃避子药伤身,托我出来打听一番。” 不知为何,秦老太医从其中听出了几分心虚,觉得十分古怪,异样地看了这人几眼,吩咐药童去拿药。 这人虽看着十分奇怪,像个不法之徒,却一直乖乖站着,不曾有任何失礼。 随后,秦老太医将一个瓷瓶丢给他:“男子吃的没有,女子用的男子吃下亦有此功效,事前吃即可。” “多谢。”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道了一声谢便匆匆离去。 药童抻着脖子看这怪人走远,转头问秦老太医:“师父,这人可真奇怪,怎么想起来吃这种药,不会是不能生吧?” 秦老太医听了,用书卷敲了敲他脑袋,笑斥:“你个庸医,哪个不能生的要吃这种药?” 说完他若有所思,总觉着那人声音有几分熟悉。 偏僻的小巷子里,那个怪人上了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卸掉了兜帽和面具,面上还有几分慌张。 竟是沈渊。 马车里等着的空青询问:“公子,您穿成这样,去哪儿了?” “没什么。”沈渊眼神闪烁,岔开话头,“找到了吗?” 空青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音道:“在宣阳坊的一座宅子里,有人把守,轻易进不去。” “去看看。”沈渊思量片刻吩咐道。 今年除夕是个十分晴朗的日子,宫中喜气洋洋地将新桃换旧符,各司都为除夕宫宴紧张地准备着。 段曦宁难得早早地将奏章看完,心情大好,亲自写了几副对子让人张贴在乾阳宫各殿。 刚停了笔,素筠就神色古怪地进来了。 她面上有几分踌躇,低声询问:“陛下,今晚,可要叫那人来?” “嗯。”段曦宁满意地看着自己写好的对子,点了点头,“让他在仙居殿候着。” “您……”素筠犹豫半晌,又劝道,“您是否再考虑考虑?” 看她这反应,段曦宁轻笑:“找个乐子而已,哪里用得着瞻前顾后。” 闻言,素筠也不好多说,默默退了出去。 除夕宫宴依旧如往常一般隆重,又因今年大胜蜀国,群臣自是比往常更加欢欣,说起吉利话来也比往常更为卖力。 段曦宁坐于上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最后与众臣在一片祥和中举杯共饮。 余光瞥见沈渊似乎心不在焉,她唇角几不可闻地勾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玩味地把玩着酒盏,视线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庭中舞乐。 一片红火中,新年的钟声如约敲响。 宫宴之后,段曦宁独自在廊下赏了许久烟花,这才回了仙居殿,命其余宫人退下。 进得内殿,隐约见屏风外有一人恭敬地朝她行礼。 段曦宁慵懒地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拨弄了几下博山炉,令其中麝香气味愈加浓烈。 第184章 转头望着窗外漆黑无月的夜空,她突然问:“会弹琴吗?” “略懂皮毛。” 声音似乎别样好听,段曦宁如是想,注意到了此人为了变换嗓音而有的不自然,却佯装不知。 她饮了一杯茶,饶有兴致道:“殿外架子上有架七弦琴,给朕弹一曲你擅长的。” 屏风外没了声响,昏暗的灯光下,只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又过了一会儿,响起一阵悦耳的琴音,初时明快,后来又变得深挚缠绵。 她好奇地问:“你这曲子,叫什么?” “凤求凰。” 她听了嗤道:“你自认司马相如,朕可不是卓文君。” 那人不言,片刻之后,她又道:“进来吧。” 屏风外面又没了声响,就在段曦宁不耐烦时,那人才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拨开珠帘,借着灯光,段曦宁看清了他的面容。 “沈渊?怎么是你?” 她将情绪隐藏得极好,故作诧异,惊得坐了起来,手中茶杯滚落到了地上。 殿内的灯光有些昏暗,看不真切他的神情,只听他语调中夹杂着什么情绪,被他极力压抑着:“陛下,你当真是要随便找个人……” 段曦宁起了逗弄他的心思,轻笑出声,起身下榻,凑近了盯着他双眸,意味深长的目光盯得他不由后退几步,喉间发紧。 许久,她才故意道:“什么叫随便找个人?那可是素筠为朕精心挑选的美人。” 听得此言,沈渊便顾不得许多,急道:“你们素昧平生,怎么能如此草率?既然如此……” 他话音未落,被她用力拉了一把,天旋地转间两人双双倒向床帷间。 帷幔纷纷落下,让他们二人自成一天地。 “旁人不行,你就可以吗?”她伏在他身上,眼波流转,带着独有的魅力,让他心弦霎时全乱了,气息不由地变重几分。 他任她压着,纹丝不动,只转头勉力镇定地劝道:“陛下,此路凶险,不可妄为。” 先前在九州池边听了她的话,后来又得知空青打探的消息,他猜测她或许是对段景翊不满,想要自己再要个孩子。 那也只是猜测罢了,孩子又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的。 他没想到她真的会随便找个人…… 私心里,他并不想她去冒这个险。 段曦宁笑得愈加欢快,指尖轻轻拂过他泛红的脸颊:“哪条路,还请沈公子明言。” 一边说着,不规矩的手缓缓游向他腰间,欣赏着这如玉面庞逐渐红透的过程,一把勾住玉带,在他耳边吐着热气:“这条路吗?” 段曦宁平生最不在意的就是伦常名教,此刻就像惑人女妖,诱引着沈渊去偷尝禁果。 “沈渊,你明明就是动情了,为何要在乎那些规矩礼教呢,在长安时我们就该如此的。” 沈渊的呼吸重了几分,听她提起长安那一夜,又不免疑惑。 那夜不是她自己先睡着的吗? 来不及想那么多,只听她又道:“我都不在乎三媒六聘,你在乎什么呢?” 听着她带着诱哄意味的话,沈渊在越来越紊乱的气息中抓住她作怪的手,反客为主,将两人的位置颠倒过来。 俯身吻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帷幔中瞬间安静下来。 纱幔影影绰绰的,更给这空旷的内殿增添了许多旖旎风光。 不多时,榻前的地上,男子的外袍与女子的衣裙交织着迤逦满地。 携云握雨的两道影子引得四周纱幔时而清浅时而急切地摇曳,在潋滟的烛光中更加缱绻缠绵,令幽暗的内殿更添绮丽。 两人的气息,散落的青丝,一切皆慢慢交融。 长夜漫漫,满地凌乱,似无穷尽。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翌日,沈渊醒来时还有些恍惚,仿若大梦一场,转头看到枕边之人,漂浮的心才落到了实处。 出神地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却不期然对上她忽然睁开的双眸,他忙移开视线,不自在地问:“醒,醒了?昨晚,睡得可好?” 段曦宁满眼调笑,翻身在他耳边道:“沈公子,天赋异禀。” 她呼出的热气引得他耳根微红,温柔地问:“阿宁,可有不适?” 她被他这一声“阿宁”叫得莫名有几分面热,又凑近了些问道:“要不你替我揉揉?” 说着另一只手在他肩头轻点,盯着他的眼睛意有所指道:“揉揉便好了。” 沈渊觉得怕是要溺死在她的眸中了,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只道:“别闹,该起了,莫误了贺岁大典。” 段曦宁却猛地亲了他嘴角一下,带着笑意道:“沈公子,贤德。” 说完这才起身,笑得更加欢快。 第102章 温情脉脉 晨起去上早朝的段景翊远远地见沈渊似乎是从仙居殿中出来的, 这般早,可想而知他约摸是在此过夜的。 思及此,段景翊不免想到那日程庆之说的话, 眸色变得愈加幽深,不知名却有些骇人的情绪翻涌着,广袖中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阿姐当真有再生个孩子的打算吗? 还是同沈渊一起? 为什么? 他才是阿姐养大的, 应当是阿姐最亲近之人, 为什么阿姐宁肯要与沈渊的孩子, 也不要他? 他不信阿姐这般冷血无情。 “殿下, 怎么了?”身后的侍从并没有注意到沈渊, 见他忽然驻足,面色不佳, 这才小心询问道。 第185章 直到沈渊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段景翊才收回目光,道:“无事,走吧。” 大桓元正贺年大典, 段曦宁须率百官祭拜天地宗庙, 受朝中文武百官、各地封疆大吏以及外邦使节朝拜贺年,至她赏赐年礼完毕。 这么一趟下来, 至少也到午后了。 大典在辰正开始,群臣等候多时却不见陛下圣驾, 不免交头接耳起来:“陛下向来准时, 今日怎的迟迟未到?” “许是昨日宫宴上多喝了几杯,今日起得迟了吧?” “往常陛下亦会饮酒,未曾如此。” 毕竟是在宫中, 朝臣们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很快肃静下来, 随即便听到了段曦宁驾临的唱喏。 沈渊出了乾阳宫,便找来空青询问:“那个人呢?” 空青小声道:“按您的吩咐,趁着昨夜群臣离宫时,送出去了,在城南书局。” 沈渊又问:“可曾被人察觉?” “您放心,人多眼杂的,无人发觉。”空青有些心虚道。 他家公子这时候怎这般天真? 那可是陛下的寝殿,凭他怎么可能将一活人不着痕迹地送出去? 自然是素筠姑姑私下允准的。 沈渊并未察觉他神色中的异样,只道:“走,去城南书局一趟。” 城南书局是沈渊以前常去的书局,老板和伙计也与他熟识。 大年初一,这家书局自然是不开门的,惟有无处过年的伙计在此看店。 他们从后门进去,伙计一见他来,热络地迎了上来:“沈公子,许久未见了,大过年的,祝您新春大吉,万事如意。” “你也是。”沈渊客气地回了一句吉祥话,“年年有余,岁岁平安。” 说完他低声问:“我昨天让侍从送来的人呢?” 伙计忙道:“在厢房呢,我领您去。” “多谢!”沈渊点了点头跟上了他。 一路上伙计问起,他只说这人是个贫寒学子,暂时没有落脚之处,来这儿暂住几日。 那人斯文白净,确实像个书生,沈渊到的时候就见他端正地坐在窗边看书,见到他来先是一怔,随后急忙作揖:“见过恩公。” 素筠找的人确实是一名书生,名叫林维景,相貌清俊,身姿挺拔,端的是一表人才。 只是他命途多舛,双亲早逝,常受族人欺压,眉间满是郁郁不得志。 此次他本是要进京赶考,为此散尽家财,担心出了差池,特意提早了许多时日入京。 孰料入京后却大病一场,花光了盘缠,还欠了客栈老板一大笔钱。 在他饱受冻馁之苦,即将流落街头时,素筠恰好要为段曦宁寻人,一眼相中了他的样貌,派人找上门。 他并不知素筠派来的人是何身份,到底要他做什么,自知无路可走,想着好歹混口饭吃,全听对方吩咐。 甚至除夕夜被带进宫也是蒙着眼,根本不知自己进了什么地方。 沈渊见他不知,便也未提,只道他留在那儿会卷入富贵人家的大麻烦。 林维景深知高门似海深,若掺和进贵人们的是非,只怕要丢了性命,便听了沈渊的安排趁夜赶紧离开。 对此,他心中十分感激,直觉沈渊应当能帮他远离是非,便以恩公相称。 沈渊让空青守在门口,自己独自进去问他:“昨夜情急,未曾问过,阁下何方人士,高姓大名?” 林维景忙道:“鄙人林维景,登州蓬莱人,此次进京是为赶考。” “读书人?”沈渊审视一番,觉得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也是,素筠不会真的去找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人,能入她眼的人本就不多。 “惭愧惭愧。”林维景面上满是愧色,“在下在京多遭变故,恐高中无望。” 沈渊宽慰道:“人虽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谢公子自有否极泰来之时,不必自轻。” 林维景闻言,心下感动:“但借恩公吉言。” 沈渊又问:“接下来有何打算?” 林维景苦着脸摇摇头:“此次入京多有不顺,又险些惹上官非,在下也不知该当如何。” 闻言,沈渊就递给他一摞银票:“你拿着这些钱自寻安身立命之所,继续苦读,莫误了此次春闱。” 林维景受宠若惊,急忙推辞:“怎好再受恩公的银子?” 见此,沈渊只道:“你若能高中,便不算白拿。” 若是屡试不第,这钱就当他积德行善了。 林维景却当恩公这是赏识他的才华,对他信心满满,连日来因落榜而生的郁气顿时一扫而空。拿着沈渊留的钱,他心里想的全是来日一定要高中,报答恩公的知遇之恩。 空青有些舍不得银钱,回去路上还心疼地跟沈渊念叨:“公子,您好好的给他那么多钱做什么?您又不欠他的。” 沈渊却豁达道:“不必在意,千金散尽还复来。” 贺年大典后,程庆之见段景翊从头到尾皆心不在焉,便寻机又来承庆殿见他,问起:“殿下,今日心不在焉,可是有何心事?” 段景翊对他会来并不意外,若有所思地问:“先生门路颇多,可能将手伸到武康?” 程庆之有些迟疑:“这……殿下想做什么?” 段景翊意有所指道:“阿姐似乎有意让梁国归顺,并不打算再次出兵。” 听出了他言外之意,程庆之颇为惊诧,忙压低声音劝道:“殿下,此事事关大桓一统,江南还有韩新柏和顾聿衡,只怕由不得我们胡来。” 第186章 段景翊眸色一冷:“再不胡来,阿姐孩子都要满月了,先生打算给我过头七不成?” “您此言何意?”程庆之不解,想到了什么,“难不成陛下陛下已经……,未曾听到有何风声啊!” 段景翊轻讽:“阿姐的事,先生不是知道的挺多的吗,怎么这会儿却不知了?” 程庆之无言以对,只道:“老臣无能。” 段景翊意有所指地问起:“先生知道赌徒吗?” 在程庆之疑惑的眼神中,他又继续道:“赌徒大都是志大才疏、无胆无能之辈,想要轻易地嬴下凭自己真本事得不到的东西,因而次次都能上庄家那拙劣的当。” “我这次,想做一回庄家。” 程庆之听了,犹豫道:“这对殿下有何好处呢?兵权牢牢在陛下手里握着,梁国之事,陛下自有决断,殿下只会费力不讨好。” 段景翊只问:“我自有打算,先生可愿帮忙?” 程庆之道:“武康城早就漏成了筛子,如今韩新柏不在,惟有顾聿衡坐镇,谁想在里面做些什么都轻而易举,根本不是难事。” 段景翊唇角轻轻勾起,倒了杯热茶放到了程庆之面前:“那就有劳先生助我了。” 沈渊回来时,远远地见程庆之从承庆殿出来,总觉得像要有什么事发生,莫名地有些不安。 可是思来想去,他又想不到他们到底能做什么事,摇了摇头,只当自己杞人忧天,不再多想。 他回来得正是时候,段曦宁刚散了元正大典,换了身轻便的常服,打算用膳,见到他来,随口问:“你出宫去了?” 沈渊自然是不擅撒谎的,却也不敢说实话,含糊地应了一句:“去,去了城南书局一趟。” 一眼看穿他的心虚,段曦宁心里自然清楚他做什么去了,绷不住笑了出来,捏了捏他的脸道:“还真是掉书堆里了。” 沈渊瞥了一眼侍立的传膳宫人,将她不老实的手按了下来,不自在地小声道:“陛下,大庭广众,于礼不合。” 段曦宁却直接握住了他那只手,挠了挠他的手心,促狭道:“我又没做什么。” 她瞥了素筠一眼,素筠便识趣地带着宫人全都退下了。 沈渊想将手抽回来,轻轻用了力没成功,便任由她拉着,由着她描摹着他的指骨,当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时,仿佛有一片羽毛拂过了他的心底。 段曦宁欣赏着他的手,修长匀称,指节分明,却不显粗犷,只怕再上乘的白玉也雕琢不出来:“手这般好看,难怪弹出的琴音那样好听。” 沈渊有些不好意思,便道:“陛下快用膳,一会儿该凉了。” “腾不出手,你喂我。”段曦宁凑过来无赖道。 她难得撒娇耍赖的时候,沈渊根本不愿拒绝,抬手拿了点心来喂她。 当她的唇似有意似无意地轻拂过他的指尖时,他只觉得指尖一阵酥酥麻麻的,不停地触动着他的心弦。 最终,那被触动的心弦开始失去理智。 被她把玩的手反过来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近了许多,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颈,覆上了那扰乱他神智的双唇。 那唇间还留有一丝点心的香气,令他不由自主地探索、攫取。 段曦宁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主动,先是一愣,随即热烈地回应着他。 殿中瞬时静默下来,只余脉脉温情流转。 第103章 牝鸡司晨 年后休朝这几日, 段曦宁除了偶尔理政,几乎日日都跟沈渊腻歪在一起,好好地体会了一把从此君王不早朝是何滋味。 然而越是欢快的时光, 就越是溜得飞快,如白驹过隙。 一晃,这个年又过去了。 因着今年要春闱, 开朝之后, 她便格外忙碌起来。 此次春闱, 段曦宁特许新归入大桓的原蜀国故地、荆国故地学子, 甚至若梁国学子有意, 皆可参加。 因而今年开春时云京格外热闹,进京赶考的学子比往年多了不少。 蜀地、荆地的书生自是来了许多, 梁国却是颇多顾忌,少有人来的。 殿试之后,定三鼎甲时,段曦宁对一名叫谢云旗的江南士子赞不绝口, 却发现此人似乎是梁国人士。 她思虑许久, 最后仍将其定为状元。 她不是气量狭小、迂腐刻板之人。 既允了梁国士子参考,自该以才学定高下, 而非计较其出身。 终会有“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的那么一天, 大江南北以前是、以后也会是一家人, 总不好现下就先寒了梁地读书人的心。 只是,三鼎甲面圣时,段曦宁一眼便瞧出, 她钦点的状元谢云旗乃是女扮男装。 她饶有兴致地起身走下丹陛,绕着谢云旗仔细瞧了一圈, 确信自己并未看错,附在其耳边轻声问:“女扮男装好玩儿吗?云旗姑娘。” 周遭众人闻言皆是大骇,齐齐看向段曦宁。 谢云旗还想嘴硬,兀自镇定地恭敬道:“陛下,您,您此言何意?臣不明白。”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名字起得不错。”段曦宁挑眉,语气带了几分戏谑,“你不知朕也是女子吗?还装什么?” 自知不能蒙混过关,谢云旗当即行了大礼,忙告罪道:“陛下明鉴,草民只为寻施展才华之所,慕陛下之英名前来投奔,此番只是便宜行事,并非有意欺瞒,望陛下恕罪。” 第187章 主持春闱的礼部尚书见竟出了这般差池,吓得心慌不已,忙大声指责:“大胆谢云旗,胆敢欺君罔上不成!” 旋即在场众臣皆纷纷附和,指责谢云旗不该以女子之身参加科举,此乃欺君大罪,理当严惩。 本就有朝臣不满陛下点一梁国士子为魁首,如今见此人竟还是女子,当即揣测其是梁国细作,心怀不轨,意欲搅乱大桓朝堂,要陛下将其斩杀,以绝后患。 “你大胆!”段曦宁沉声斥了礼部尚书一句,“朕还在这儿,你吆五喝六的给谁看呢?” “臣不敢。”礼部尚书赶忙恭敬告罪。 段曦宁坐回龙椅上,扫了殿中众人一眼,让他们不由噤声,这才朗声道:“大桓科举,就是要集天下英才为朝廷所用,无论男女,无论出身,无论样貌。未有律法曾言,女子不得科举。” 吏部尚书道:“可是,从未有过女子科举之先例,女子怎能……” 段曦宁当即打断他的话,反驳:“大桓能出个女皇帝,如何不能出个女状元?” 又有朝臣小心翼翼道:“陛下到底不同于寻常女子……” 段曦宁当即驳斥:“不同寻常亦是女子,难不成还是不男不女的怪物?” 她若与人争辩起来,旁人是很难说得过她的。 遥想当年,陛下初登基时,有反对的朝臣指责其“牝鸡司晨”,陛下便阴阳怪气地反问:“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公鸡下蛋?” 众臣言语几句,皆被她驳了回来,非常识相地偃旗息鼓。 再扯皮下去,陛下更难听的只多不少。 他们可不想“公鸡下蛋”。 谢云旗本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从家里偷偷跑来的,想着大不了就灰溜溜地回去,最坏也就是命丧于此。 反正试这一场,能叫人知道她一介女子不输天下任何士子,即便是死,也死而无憾了。 不曾想这位女皇当真如此开明,竟真的愿意给她功名。 她感激涕零,急忙俯身叩首谢恩。 “你姓谢,陈郡谢氏?”待众人退下之后,段曦宁将她单独留下问话,先问了她身份之异处,“当年被朕弃市的那个姓谢的,是你什么人?” 谢云旗犹豫,不敢说实话,又不敢欺君,支支吾吾道:“是,是我兄长。” 担心她误会什么,谢云旗急忙道:“但他向来荒唐,被绳之以法也是罪有应得,臣一向以其为耻,绝无因此而怨恨陛下之心!” 段曦宁又问:“为何想来大桓科举?” 谢云旗当即道:“自是仰慕陛下英名。” “说实话。”这种拍马屁的话段曦宁听得都要起茧子了,自是不为所动。 “臣绝无虚言。”谢云旗见她似乎不信,情急道,“若臣在梁国,哪怕饱读诗书,以后无非是相夫教子而已。半生荣辱系于一人,但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臣不愿过这般日子。陛下设女学、女官,允女子读书,为女子谋出路,臣因此想投奔陛下,不负毕生所学!” 段曦宁打量她许久,似在思量她的话有几分可信,许久才道:“朕留你功名,皆因这是你自己所考。既为我大桓状元,便知该忠于谁,你应当想得明白。” 谢云旗当即表忠心道:“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群臣拗不过自家陛下,只能不情不愿地认了这位女状元。 私底下,吏部却跟耍了个心眼,虽留了谢云旗的功名,却并未给她派职,想使她一直赋闲,难入官场。 这些事段曦宁自然清楚,但此时梁国尚未彻底归顺,朝中多有疑虑,将谢云旗安排到哪个官署似乎都不妥。若她强行赐官,极有可能适得其反。 一个谢云旗,还不值当她为其与百官为敌。 可她又见不得费尽心思点的状元就这么闲着,便转而调谢云旗做了女学司业,另外让她接替郑英鸣掌管云京锦绣堂诸事。 司业也好,锦绣堂令使也罢,实则都算不得多么要紧的官位,吏部自然也不敢阻挠。 相反,吏部尚书担心自己跟陛下玩心眼遭申饬,知晓陛下如此安排,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这口气却是松早了,忘了如此一来郑英鸣却赋闲了。 陛下转头就将郑英鸣调进了吏部考功司。 这么些年,大桓朝臣只要长眼的都看出来了,陛下对这位县主有所偏爱,比起那位女状元,县主才是他们万万得罪不起的人物。 事已至此,吏部也不敢再拿乔,乖乖地为考功司首位女郎中制告身文书。 说起来,考功司已许久未曾有郎中了。上一个郎中年终上计的时候失职,被流放到极北的怀远府做苦力,不知何日才能回来。 今年春闱出了位女状元,民间皆为此津津乐道,几乎盖过了所有士子风头,其文稿处处皆有人传颂,成为一时风尚。 殿试时,陛下所言更是令天下女子振奋,投身女学之人越来越多,致使女学先生更不够用。 谢云旗入女学授业,才使这一情况稍稍缓解。 每次春闱之后,学宫中学子们都会传阅三甲文稿,学其所长,这位女状元的文章是流传得最广的。 沈渊自然也好奇,跟着阅览了一番,对这位状元的文章,除了觉着文采斐然以外,并不作他想,反而是看到探花的名字时满眼惊诧。 怎么会是林维景呢? 第188章 先前他只顾着听闻女状元的传奇,未曾留意其他士子,如今见探花竟是此人,特地前去去求证。 果真是他,不是重名。 倒是叫人出乎预料,未想到他能有这般才干。 晚上,待沈渊回宫之后,段曦宁见他好似心不在焉,随口问:“怎么了,在学宫里摊上事了?” 沈渊仍旧有些震惊:“陛下,探花郎他……你先前未曾见过他吗?” 闻言,段曦宁眸中闪过异色,意有所指地道:“说起来,确实看探花郎有几分眼熟,我应当见过?” “他……他是……”沈渊支支吾吾的,不知该如何与她说起。 忽而想到了不对劲之处,转而问:“陛下不曾见过此人,除夕那夜在等谁?” 段曦宁看他这模样,忍住笑意,未答,只问:“当初你换走的人,去哪儿了?我都没来得及让素筠追究。” “就是,就是这个。”听她提起此事,沈渊心中不免紧张,吞吞吐吐道,“我,我将他送了出去,给了他银钱让他能接着读书,没,没想到他能高中。” 段曦宁调侃:“这么说你还挺会押宝?” “你不生气?”沈渊紧张只是因为担心她心生猜忌,觉得他手伸得太长,疑心他与朝臣勾连,听她语气似乎并不在意,这才松了口气。 “我有那么爱生气?”段曦宁挑眉反问,“你跟我实话,我自然不会与你计较。” “那陛下可愿意与我说实话?”沈渊却追问道,“除夕那夜,倘若我没有将他换走,陛下当真会与他……圆房吗?” 段曦宁笑意敛了几分,道:“我以后,或许会需要一个孩子。” 沈渊的心当即沉了下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内心挣扎了许久,道:“是我骗了陛下,我,我私下吃了避子药,陛下不会有孩子的。” 段曦宁却丝毫不意外:“你觉着能瞒得过我?” 秦老太医那好事的老头可是早就将他卖了。 大过年的,裹着黑袍跟做贼似的去医馆买这种药,亏他想得出来! 沈渊闻言,眸中先是闪过一抹诧异,旋即了然。 是了,这是云京,什么事能瞒得过她呢? 想到自己做的事,他神色不由赧然,心中又有几分忐忑:“陛下既知道,为何还与我这般?” 段曦宁歪头浅笑:“千金难买我愿意。” 对上她带着清浅笑意的双眸,沈渊的心莫名跳得快了些,明知她说话一向真真假假的,没几句实话,他却鬼使神差地总愿意信她所说。 第104章 梁国生变 段曦宁调走了一向对梁国君臣蛮横无理、总爱肆意插手梁国朝政的韩新柏, 只留了在鸿胪寺当过差、不知比韩新柏知礼多少的顾聿衡,又允梁国士子参加科举,年节给梁国的赐礼也是最丰厚的。 像是忽然转了性子, 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些手段未能让梁王受宠若惊,反倒十分惶恐,心下难安。 私下里召近臣揣摩这大桓女皇的用意, 以防万一。 梁宫上书房内, 沈濯瞥了沈鸿一眼, 阴阳怪气道:“父王, 还能是为何, 定是咱们世子殿下那好弟弟将大桓女皇伺候高兴了,枕头风吹进去了呗!” 沈鸿顿觉颜面扫地, 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斥道:“休得胡言!” 沈濯反唇相讥:“世子亲自去过桓都,自然知晓是不是实情。怎么,敢做还怕人说不成?” 沈鸿冷哼反驳:“二弟未曾到过云京, 倒也像亲眼所见似的, 空口白牙便能编的有鼻子有眼的。” “吵什么?”听他们二人又起口舌之争,梁王黑着脸斥道, “平白叫人笑话!” 沈鸿止住了话头,猜测道:“父王, 那女皇只怕想效隋与西梁之故事, 绝非施恩示好那般简单。” 梁王听了,眸色一沉,许久, 重重哼了一声:“孤可不做莒国公!” 其实梁王本身并无治国之能,只因江南世家重嫡庶, 他是先王嫡长子,这才能被立为储君,顺利即位。 原本他还勉强能做个守成之君,若是不出意外,以后他在梁国的史书上大概会是位不功不过的君主。 可是在乱世中,平庸本身也是一种罪过。 尤其是大桓兵临武康城下后,一切就都变了。 如今他或许连守成之君都做不了,极有可能做亡国之君。 古往今来,哪怕是昏君,都没几个愿意做亡国之君的,梁王更是不想背负这般骂名。 梁国即便要亡,也不能亡于他手。 与大桓求和,称臣纳贡,对他来说已是奇耻大辱。 私心里,他一直安慰自己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待他如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后,总有一天要一雪前耻。 梁国如今可用之将无非是沈濯舅父张庆远,以及辅国将军父子。 梁王与其商议许久,未得良策,只得另觅他途。 待众人退下,他又将自己近来最为信重的户部郎中樊空召了来,问其有何对策。 樊空乃是梁王宠妃樊昭仪的义兄,因近几年梁王最为宠爱樊昭仪,樊空寻机与樊昭仪结拜,之后才屡得升迁。 但凡宠臣,皆是极会揣摩上意的。 樊空自然看出梁王有反叛大桓之心,只是张庆远及辅国将军父子都不赞同用兵,直言梁军兵势之弱,让他无可奈何。 “王上,我大梁河清海晏,几位将军也是太平日子过久了,消磨了斗志,自然怯战。”樊空巧言道,“大桓将那韩新柏调走,与我朝示好,只留了个年轻不知事的愣头青,或许是因其已无人可用,此乃天赐良机。” 第189章 “毕竟,蜀国可是有韦玄忠坐镇,即便桓军胜了,也是惨胜。此刻定然是大桓最为虚弱之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待其恢复国力,那才是大梁真正灭顶之时。” 梁王心有忌惮,不免犹豫:“可,桓军在武康还驻扎了大批兵马。” “此事不难。”樊空眼睛滴溜一转,计上心头,提议,“兵贵神速,届时,奇兵突袭,打桓军驻军一个措手不及,未必没有胜算。” 梁王闻言,沉思良久,不曾言语。 樊空却看得出来他似有意动,还想再劝就听梁王沉声道出了顾虑:“若是不成,孤便是亡国之君,将来史书工笔,这般骂名孤担不起。” “这不难办。”樊空机灵道,“若情形不对,王上可传位于世子。届时,大权仍在王上手中,万事不妥,皆由世子担着。您这般圣明,自会是中兴之主。” 沈濯从议事殿出来以后,特意跟着张庆远回府,想起今日同梁王所议之事,不死心地问起:“舅舅,我看父王那意思,似乎极想出兵,当真不能顺着父王的意思吗?” 说着又满是不平地牢骚一句:“哼!就算舅舅能出兵又怎样,赢了输了父王都不会立我为储,舅舅只能费力不讨好!” 张庆远板着脸沉声道:“虎瘦雄风在,即便桓朝如今兵力空虚,也远在我大梁之上,你父王真是老糊涂了!” 他能一路平步青云,虽说张贵妃的枕头风出了不小的力,可他自己也不是完全的草包,起码形势还是看得清的,自然清楚梁国对上大桓毫无胜算。 别说大桓女皇并非等闲之辈,就算桓朝如今摊上个昏君,也得等昏君好好地败败家,才能让一个强大的帝国变得不堪一击。 不然,去年才灭了西蜀的桓朝,再虚弱能弱到哪里? 沈濯一愣,压低声音问:“那舅舅有何打算?” 张庆远眸中闪过冷光,意有所指道:“放心,舅舅不会让你们母子吃亏的。” 远在大桓的沈渊自是无法得知梁国这些是非。 最近只要一得空,他就窝在嫏嬛殿的书海之中,翻阅着各式典籍,尽心修撰的《嫏嬛别录》,细细辑录修改,梳理整合,检查校对。 这是他头一次修书,自然十分上心,竭尽所能,力求尽善尽美。 偶尔段曦宁理政之余得了也常来嫏嬛殿中转转,或是叫沈渊与她一起去九州池边散散心,或是坐在殿中看会儿书。 有时两人只静静地待着,各干各的事。 然而只要段曦宁坐在一旁看书,沈渊便无法如独处时那般专注于书本,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偷瞧她,看她最近在看什么书,寻机与她说几句话。 近日,他瞧见她似乎在看《北史》了,不知何故。 他可不会以为,她跟伏虎似的,想看北朝宫中那些逸闻找乐子。 她似乎极爱看史书,《北史》应当是已经看过了的,为何还要重温? 他思绪不由地飘远,手中的笔停了许久未动,墨点滴在纸上晕成一团黑也未发觉。 坐在他对面的段曦宁看书时一向不怎么专注,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敲了敲桌面,问:“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沈渊回过神来,低头看到纸上的墨团,急忙放下笔将那张纸揭了起来放到了一旁,不敢看她的眼睛,欲盖弥彰道:“没什么。” 他转而问:“陛下怎么想起来看《北史》了?” 段曦宁一挑眉,故意道:“因为《南史》看过了。” 沈渊竟无言以对,顿了顿,不死心地又没话找话地问:“陛下看的是哪一卷?”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段曦宁翻了一页道:“卷十一。” 闻言,沈渊止住了话头,不再追问。 见她又接着低头看书,他没忍住又问:“看到哪一页了?” 段曦宁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了书道:“想说什么便说,何时也学会拐弯抹角了?” “没,没什么。”沈渊怕她误会什么,忙解释道,“只是关心陛下近况。” 闻言,段曦宁玩味地看着他,直看得他神色极不自在,视线游移,不敢看她,又不知放到何处合适。 段曦宁将手搭在了他椅背上,俯身弯腰凑近了他,问:“你不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心虚吧?” 沈渊震惊地看向她,急忙道:“怎么会?若我有丝毫对不住陛下,叫我……唔……” 段曦宁伸当即手将他的赌咒发誓都堵了回去,不愿听他无端这般咒自己,好一会儿才放开他道:“乱说什么,当心一语成谶。” 沈渊迎着她的视线,清澈的双眸中唯有她的影子:“陛下若不信我,将我的心剖出来看看也无妨。” 段曦宁轻笑着点了点他心口:“我可没有这般癖好,还是让你的心安安稳稳在胸膛里跳着吧。” 沈渊专注地望着她,轻声道:“只要陛下平安如意,它会永远为陛下而跳动。” 段曦宁与他对视良久,似乎陷进了一汪清泉中,鬼使神差地覆上了他的唇。 沈渊先是一愣,任由她吻着,待回过神来时,已经在回应她。 两人忘乎所以,似乎世间只剩彼此,自成一片天地。 殿中一片静谧,只余温情流转。 就在此时,偏殿外却传来空青的声音:“急匆匆来,所为何事?” 见有一名有些脸生的小内侍行色匆匆而来,空青心生防备,警惕地上前询问。 第190章 “陛下可在此?”那内侍虽面色匆忙,却还算有礼,客气地询问,语气却不免焦急,“八百里加急快报,素筠姑姑让奴婢赶紧来请陛下回去!” “什么?!” 空青一听便知不同寻常,不敢耽搁,急忙进得殿中禀报道:“陛下,素筠姑姑有急事请您回去!” 方才段曦宁被殿外的言语声惊得已回神,正欲朝外走去,就听得了空青禀报。 段曦宁立即出来询问:“素筠可有说是什么事?” 那内侍恭敬回禀:“奴婢不知,应当是朝中要事,素筠姑姑只说要速速请陛下回去。” 段曦宁知道,不是十万火急素筠轻易不会让人来打搅她,不再多问,出了殿门当即飞身而起,朝着乾阳宫而去。 宣政殿外,素筠焦急地踱步,时不时望着回宣政殿的方向。 左盼右盼,见到了自家陛下从天而降,素筠顾不上闲叙,面色凝重地上前,将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快报奉上,沉声道:“陛下,梁国有变!” 第105章 不敢不来 这封加急快报是扬州总管梁潜发来的, 心中所言,算算至少是七日前的事了。 其实樊空猜得不错。 因着先前增兵瞿塘关,伐蜀时大批桓军留驻蜀地, 韩新柏又抽调了兵马去往江南道,武康驻军如今确实兵力空虚。 这么多年,段曦宁早已不把梁国当盘菜, 加上有意使梁国平稳归顺, 便不急着往武康增兵。 为以防万一, 自韩新柏被调走后, 段曦宁除让顾聿衡暂时统辖武康驻军外, 还特地传令让镇守扬州的梁潜时刻关注武康动向。 梁潜来报,梁王前些日子不知何故, 似乎有意起兵攻打大桓,并趁夜突袭了桓军在武康的驻地,逼得顾聿衡不得不暂时撤出武康,退到了桓、梁边界, 从长计议。 这之后, 武康城内很快就乱了起来,梁将张庆远伙同沈濯挟持梁王, 封锁了梁宫,将辅国将军矫诏诱入宫中杀之, 借机控制了整个武康城。 同样被矫诏召入宫中的还有世子沈鸿。 不过, 他察觉不对,趁夜逃出了武康城,与辅国将军独子陆玄率部在武康城郊起兵讨逆, 与张庆远的兵马对峙。 沈濯借此宣称世子沈鸿伙同陆玄父子犯上作乱,要代梁王诛除叛逆。 沈鸿则直接拿出了梁国国玺及梁王的传位诏书, 称沈濯才是谋逆之徒,罪该万死。 双方各执一词,士族公卿出身的地方官大多支持世子沈鸿,而寒门武将因着张庆远的缘故,大多站到了沈濯这一边。 两方总体来说势均力敌,暂时僵持不下。虽在武康内外及周边城池交了手,但暂时没论出个胜负。 事情发生得又快又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梁潜上报时,双方已经开始对峙,梁国内乱已不可避免。 是插手两方争斗? 还是坐山观虎斗,等着两方斗完坐收渔利? 事关重大,梁潜和顾聿衡都拿不定主意,需段曦宁早做决断。 段曦宁看到顾聿衡直接带兵撤出了武康,先是不由皱眉,随后看完梁国内乱始末,气得想骂人。 这梁王到底被哪头驴踢了,凭他那点儿兵力还异想天开想攻打大桓? 几个菜啊,劲儿这么大,给他喝成这样? 这下好了,梁王要么被沈濯软禁,要么直接让沈濯给剁了,梁国就是不乱也得乱了。 真是自作孽! 同时,她很快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对劲。 事出反常必有妖,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否则以梁王那个胆子,当年她兵临城下时他都没骨气血战到底,怎么可能突然就生出起兵的念头。 要不怎么不早不晚的,偏偏在她想平稳收服梁国的关头闹出了这样的事? 可现下梁国的事要紧,她得赶紧应对,不然去晚了连口汤都不剩,想要追究只能容后再议。 若是让她查到是谁,她定不轻饶! 当下,她立即让人去把顾安之、贺兰辛及其他几位四品以上年轻武将都叫了来,另外将裴云起并户部尚书夏元璐等几位政事堂重臣也召来。 同时,又命伏虎火速给梁潜传信,让他准备分兵梁国,随时策应顾聿衡所部入梁国平叛。 快速传完令,段曦宁端坐上首盯着案上的舆图,指尖时不时地敲击着桌面,显出几分心烦意乱。 先前素筠派人去嫏嬛殿请她回来时,估摸着此事定然要同顾安之等人商议,率先已命人知会顾安之等人,因而他们来得很快。 段曦宁不废话,立即将梁潜的加急军报给他们看。 众人看后俱是面色凝重,深知此事不同寻常。 先前他们也曾议过梁国归顺事宜,本以为指日可待,谁能想到会横生事端?实在是事发突然。 顾安之率先询问:“此时当速速出兵,只是,南北毕竟隔绝已久,又有大批士人,出兵之后,陛下心中可有决断?” 段曦宁沉着脸,不疾不徐道:“如今梁王只怕已凶多吉少,便不管他。接梁国世子沈鸿来大桓,以为其平叛之名派兵入梁。” 贺兰辛迟疑:“可是,世子还有陆玄的兵马,未必肯来啊!” 段曦宁双眼微眯,余光瞥了一眼窗外,忽而冷笑一声,扬声道:“放心,沈渊在这儿,朕就不信,他敢不来!不然,如何全他仁义之名呢?若不听话,就叫他在此暴毙好了。” 第191章 她话音一落,殿中忽地静了一瞬,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贺兰辛警惕地大喝:“什么人?” 段曦宁扫了一眼窗外,叫住了打算出去查看的他,随意道:“这可是朕的宣政殿,能有什么人?不过是毛手毛脚的洒扫宫人罢了,自有素筠管教,不必在意,接着说我们的。” 语罢便朝素筠使了个眼色。 素筠愣了愣,恭敬道:“臣出去看看。” 窗外,偷听的沈渊慌不择路地离开了乾阳宫,见没人追出来也不敢松懈,立即不停歇地朝承明殿而去。 原先每次段曦宁与人议事时,他都会很有分寸地回避,生怕惹出什么事端,或是让她多心。 可是这次不知怎的,他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竟鬼使神差地跟了过来。听到素筠说梁国有变,就躲在外面角落里偷听。 乾阳宫的宫人对他时常进出早就习以为常,竟也没人觉得他站在窗外有何不妥。 若不是他听到段曦宁说要让他兄长暴毙时,大惊失色之下弄出响动,只怕不会有人发现他。 殿中众人并没有在乎这一个小插曲,接着商议如何应对梁国之事。 定好派兵事宜,命户部备齐粮草,段曦宁又吩咐裴云起:“你给朕写一封讨贼檄文,要写得义愤填膺,写得大义凛然,写得叛军之恶罄竹难书,让江南百姓一看就觉得,朕这是要吊民伐罪,要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臣遵命!”裴云起就是靠写檄文扬名的,以前几乎写过讨各国檄文,这种事自是成竹在胸手到擒来。 吩咐完这些,段曦宁这才看向了贺兰辛,皮笑肉不笑道:“贺兰辛,你总领京中防务,可要把朕的云京给看好了,别让不该出去的人出去,也别让不该进来的人进来,更不能让不该漏的消息给漏了,明白吗?” 她这话没头没尾的,贺兰辛先是一愣,旋即明白她这是话里有话,肃然拱手领命:“末将遵命!” 待他们都退下之后,素筠才进来禀报道:“陛下,方才……” 段曦宁面上早已没了任何笑意,眸色透着几分寒意,冷声问:“伏虎可将人捉住了?” 素筠将到嘴边的许多话都咽了回去,恭敬呈上一纸信笺道:“抓住的是沈公子的侍从商陆,从他身上搜出了沈公子的亲笔信。” “又是这狗奴才。”段曦宁冷哼了一声,接过那封信粗略看了看,“当初就该将他早早打死算了。” 见她面色不善,素筠也不敢多说什么 收起那封信,段曦宁脸色更为阴沉,冷笑一声,吩咐道:“走,去承明殿看看。” 承明殿,沈渊在庭中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地朝外张望,内心焦躁万分又惶惶不安。 他派商陆出去帮忙往武康送信,想要告诫兄长千万当心,也不知能否有机会将这信送到。 回想起当时偷听到段曦宁说的话,他就算对朝政再迟钝也明白,这个时候兄长来大桓怕是大大不妥,极有可能有来无回。 不管先前如何,他无法对兄长安危袖手旁观,任其身陷泥潭,有性命之危。 他知道当时不小心弄出响动,段曦宁定然会猜到是他,待与人议完事定会来找他兴师问罪。所以他留在这儿承担她的怒火,尽量拖延,为商陆争取些时间。 时至今日,他觉得自己实在太过迟钝,将一切都想得过于简单。 当初她点他为质子,他还觉得自己不过是弃子,威胁不到梁国什么。 他却忘了,只要梁国还在,她自会有利用得到他的地方。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根本做不了什么,阻止不了梁国灭亡,更阻止不了她一统天下,天下大势亦不会因他而改变。 无数史书都在明晃晃地告诉他,天下一统乃是大势所趋,无人可挡。 他以为自己把一切都想得很明白了,当这一切发生时便能泰然自若。 却从未想过,史海中的一颗沙砾,落到一个人身上便如此沉重,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如今他只希望兄长能一切安好,便不再奢求什么了。 此刻最是煎熬,他心急如焚,不住地望向殿门外,盼着能有好消息,不期然地对上了段曦宁幽深的眸子。 从前他总觉得她的双眸像一汪深潭,怎么看都看不透,反倒会让人陷进去,而今,再对上这样的一双眼睛,他深觉自己会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沈公子,在等谁啊?” 段曦宁面上依旧挂着同往常不着四六开玩笑时的笑容,不达眼底的笑意却让他不寒而栗。 在沈渊愣怔时,段曦宁摆摆手,让身后的期门军将一个鼻青脸肿的人扔在了他面前,笑眯眯地问:“是在等他吗?” 第106章 世事无常 沈渊定睛一看, 正是他派去送信的商陆,急忙蹲下来扶,关切地问:“商陆, 你怎么样?” 商陆早已被打得出气多进气少了,哪里能回答得了他的话? “沈公子,你和你这狗奴才还是老老实实地在这儿好好待着, 等着跟你兄长团聚。” 段曦宁说得云淡风轻, 一挥手, 轻描淡写地将手中沈渊想要给沈鸿的信粉碎, 纷纷扬扬的碎屑落在了他与商陆的身上。 她负手而立, 语调冷了几分,接着警告道:“否则, 朕可保不齐,下次会不会失手将他脑袋给拧下来。” 第192章 “那场面可不好看啊!” 沈渊扶着满身是伤的商陆,气得手都在发抖,听了她的话更是出离愤怒, 高声质问:“你到底想对我兄长做什么?!” 段曦宁微微俯身看着他, 唇角凉薄地弯起,语气中带着让他反感的狡诈:“自然是请他来云京坐坐, 让他好好喝两杯呀!” 语罢,便直起身笑得恣意张扬。 以前他很喜欢她这样的笑容, 带着几分羡慕和向往, 觉得那是他从未真正体会过的自由自在。 可是现在,他却觉得这笑容无比刺眼。 他咬牙切齿地怒斥:“老奸巨猾,无耻之尤!” 被他怒骂, 她丝毫不生气,反而笑得愈加肆意:“过奖!” 说着转头云淡风轻地吩咐伏虎:“沈公子近来抱恙, 须得静养,派人好好保护,莫让任何人扰了清净。” 一向爱插科打诨没大没小的伏虎,此刻面对这样的陛下大气都不敢多出,恭敬领命,吩咐带来的期门军井然有序地将承明殿围了起来。 沈渊看着这大批的期门军,明白她这是要将他囚于承明殿,不免慌乱,彻底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你什么意思?” 段曦宁眉梢轻挑,故作诧异地问:“朕说得难道不够明白吗?果然,沈公子连话都听不清了,是该好好静养。” 沈渊已经怒不可遏,内心的恐慌也被无限放大,顾不得许多,当即起身就要往外闯,想要逃离这个即将彻底变成牢笼的地方。 有期门军要拦,他也将对方的刀抢了过来,毫无章法地冲着虚空胡乱挥着,用以防身,想要闯出宫去。 眼见场面混乱,伏虎赶紧要上前护着段曦宁,却被她一把夺过手中的刀推开:“一边儿去!” 她轻而易举横刀将沈渊的刀挡了回去,眼神微眯,语带讥讽:“困兽之斗,白费力气!” 沈渊本就不敢伤人,对上她愈加章法大乱,又用的平时不善用的长刀,根本不能将她如何,反倒被她步步紧逼。 最后,他手中刀也被挑飞,毫无还手之力。 段曦宁手中长刀干净利落地架在了他脖子上。 似乎是不解气,她将刀一横,刀背抵住他的咽喉,一路将他推到了不远处的墙上,冷笑:“老实待着,你逃不出去的!” 打了这么一场,沈渊的怒气仿佛也随之一泻千里,无力地靠在墙上,只剩下绝望和无助,语气中满是哀求:“陛下,我兄长也不过是普通人,并不会对你的大业有何阻碍。你的铁骑所向披靡,没有兄长,一样能轻易拿下梁国,为何不能放过他呢?” 段曦宁放开了他,将手中的刀随手扔给了伏虎,撇开了盯着他的视线,沉声道:“你不懂朝政,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沈渊无力地顺着墙面滑了下来,摔倒在地,面如死灰地仰望着天空密云滚滚,眸中灰暗无比,只觉得这天,再也晴不了了。 听到他摔倒,段曦宁的脚步顿了顿,未曾停留,大步离开,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她要的可不是梁国那块地皮,而是梁国大批士人的臣服,是前朝传过去的文化正统,没有沈鸿这个正经的梁国世子在手,怎么好成事呢? 出门时,她朝伏虎一摆手,令道:“合围。” 伏虎立即领命,叫了人来将承明殿大门合上。 素筠没想到两人会闹成这样,一路上小跑着跟着她,大气都不敢出。 刚进了乾阳宫,就见贺兰辛在宣政殿前徘徊,像是有什么事要回禀。 段曦宁语气不善地问:“不赶紧回去办事,在这儿干什么?” 贺兰辛恭敬地询问:“臣以为,单靠含章……沈公子,怕是引不来沈世子,是否多此一举?” 段曦宁不屑冷笑:“光风霁月的沈世子装了那么久的君子,装了那么久的兄弟情深,如今正是要向天下展示贤德之时,若是不有所表示,不是白装这么久了吗?” “那沈公子……” 段曦宁脸色沉了下来,打断了他的话,冷然道:“既然你提了梁国诸事,那便去给朕好好查查此事前因后果,顺便想清楚,你是哪朝的臣子!” 她说完便冷哼一声回了主殿,不再理会他。 贺兰辛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心中忐忑,不敢再多言,赶紧领命去办事。 段曦宁等人走后,被期门军合围的承明殿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静。 过了许久,姜余和空青见无人进来,赶紧跑出来扶沈渊和商陆。 姜余蹲下来看着浑身是伤的人,只觉触目惊心:“公子,商陆伤得很重!” 沈渊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被什么压垮了,连起身都很费力。 听得姜余的话,还是尽力过来查看,见商陆如此,不免心惊,哑声安抚道:“先将他抬回房间,我想想办法为他治伤。” 他想去请个大夫来,却发觉自己根本连承明殿都出不去,用力拍了拍大门,却根本无人应。 别无他法,他只好与空青回殿中自行想办法。 空青略通医术,先简单地为商陆包扎了一番,只能解燃眉之急,暂且保住他的性命。 承明殿被围得铁桶一般,除了送饭无人可进出。 商陆当夜便发起了高烧,迟迟无法退烧。 三人想尽办法,也只能稍稍缓解。 翌日一早,趁着宫人送饭时,沈渊急忙设法恳求门外的期门军帮忙请个大夫来,若不然,能给些伤药也好。 第193章 陛下已下旨,任何人不得进出承明殿,违者格杀勿论。 莫说是寻常期门军,就是伏虎来了,也不敢答应让外人进去。 “小沈,你要救商陆啊?”隔着大门,伏虎偷偷塞进去一些药,小声问,“这些药,治跌打损伤和退烧的,你看看能不能用?陛下说了,不让任何人进出,你先将就着看看管不管用,实在不行我再给你想办法。” “多谢。”沈渊不好挑三拣四的,道了谢,急忙将那些药拿给略通医理的空青看。 这个时候,有药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空青和姜余合力给商陆上了伤药,喂了退烧药,又用烈酒给他擦身,暂且听天由命。 商陆到底命硬,用了药之后硬扛了过来,烧总算是退了,渐渐清醒了过来,看起来像是有好转的样子。 非常时期,空青、姜余和沈渊有了几分相依为命之感。 商陆这么一个曾经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大活人就在眼前,他们自然不忍其就这么送命。 空青见沈渊紧张商陆的性命,既有几分动容,又时常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胆子乱说话,只沉默不语。 姜余向来心软,看商陆伤得重,常用小厨房还剩的一点存粮熬了易克化的粥给他喝。 “你虽命苦,遇上这种事,可有沈公子这样的主子,到底还算幸运。” 这日,悉心喂了商陆喝粥后,姜余端详了他许久,忽地想到了什么,感慨道:“我当年跟着使团来云京时,见过有位姑娘,那才真是可怜。她年岁还小,看起来应当还未及笄,就已被谢使磋磨得不成人样,白白送了性命。” 商陆闻言,眸中不由地闪过几分懊悔,敛着眸不敢叫人发觉。 听闻姜余提起这位苦命的姑娘,他好奇地问:“年纪这般小,怎么会沦落至此,她家里人这般舍得?” “这我倒不清楚,听说她仿佛是世子府的家生子,后来被谯国桓氏的大公子看上带走。不知怎么到了谢使手里。谢使可不是什么良善的主,花容月貌的女孩儿落他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 “来大桓的半路上,出了梁溪的驿馆,因着她满身伤病却无法延医问药,还未到下一个驿馆,就扛不过去咽了气,让几个小厮随意拖出去料理了。” “后来有一次,我听谢使身边的小厮闲聊还说起,这位姑娘似乎也是有兄弟的,临死前还一直心心念念想让她兄长救她,可惜到了也未曾等到谁能救她出火海。” “兄长?”商陆听得忽地想到了什么,忙问,“您可知那位姑娘叫什么?” 这倒是问住姜余了,他仔细想了想,实在印象不深。 在谢府见多了这种事,他见怪不怪,早已有些麻木,只是因那位姑娘年纪轻轻就如此凄惨,才记住了一些她的事。 名字他反复回想,依旧不真切:“仿佛是叫桃什么,还是什么桃来着,听着像个认真起的名字,不似有些人家给女孩儿取名随意。” 商陆听得此言,不顾扯到伤口,忽然抓着他的胳膊,情绪起伏颇大:“桃玉,是不是叫桃玉?” “对对对,就是叫这个!”姜余恍然,急忙点头,旋即又有几分疑惑,“诶,你怎知道?” 商陆不答,只是眼眶通红,神情悲愤地嘶吼着拍打自己:“桃玉!桃玉!啊!桃玉!是我没用!” 担心他扯到伤口回头又发高热,姜余急忙按住他:“你这般是为何,那姑娘与你有些什么关系不成?” 商陆仍旧挣扎着,像是疯了般喊叫。 第107章 借酒浇愁 原本将自己关在书房的沈渊听得声响, 急忙与空青一起过来查看。 见此情形,他忙问:“姜余,怎么了?” “公子, 这,我也不知啊!”姜余见商陆突然这般疯魔,也是不知所措, 只得拼命按着他, 防止他再伤到自己。 “商陆, 你冷静些!”沈渊和空青也上前帮着按住商陆, “你看清些, 是我。” 约莫是听到了沈渊的声音,商陆终于消停下来, 看向沈渊的眸中满是悲凉:“公子,桃玉没了,我再也没有妹妹了。” 姜余闻言诧异:“那位姑娘是你妹妹?” “你妹妹?”沈渊亦是愕然,不解地看向姜余, 无声询问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姜余看了一眼平复下来的商陆, 将前因后果简明扼要地与他说了一遍。 沈渊听完出离愤怒,忍不住骂道:“谢使当真罪有应得, 死有余辜!” 哪怕是与商陆不甚相熟的空青,听了也不免有几分不平。 这会儿商陆倒是安静地躺着, 面如死灰, 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人想要安慰,却又不知该如何说,俱默不作声。 出了这样的事, 本就沉闷的承明殿一时静得可怕,只能听见几声聒噪蝉鸣。 姜余都有些自责自己嘴碎, 不由懊恼,愈发同情商陆。 “公子,我能单独与您说些话吗?” 入夜,沈渊又来探望商陆时,便听他面色平静地问道。 念及今日之事,沈渊自是应下。 姜余守在门外,莫名其妙的,心中有些不安,总觉得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有些烦躁地来回踱步。 他心中有几分懊恼,早知如此,便不多嘴了。 漆黑的夜幕下,鸣虫肆意的喊叫让他多生出了几分烦乱。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见自家公子从殿内出来。 第194章 只是,公子的面色惨白,魂不守舍,看起来属实不太好。 他忙上前关切地问:“公子,怎么了,商陆与您说什么了?” 沈渊扭头看了姜余一眼,摇摇头,继续眼神空洞地走着,一言不发。 他看起来累极了,一向挺直的身板也有些弯,仿佛是被人抽走了脊骨,随时可能轰然倒塌,如山岳崩颓。 姜余和空青不放心,一直跟着他回了寝殿,眼见他歇下才又去看了看商陆。 这一晚便在一片惨淡中过去。 翌日一早,姜余的惊呼远远地从商陆的房间里传出来,听得空青有几分不悦。 担心他吵醒沈渊,空青正想过去说他几句,就听他语调有几分颤抖:“空青,商陆,商陆他……他昨夜没了。” “什么?”空青也吓了一跳,一转头就见沈渊就站在外面,更是吓得六神无主。 空青吞吞吐吐,不知该怎么跟他说:“公,公子,这……” 沈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黯淡,声音嘶哑:“商陆他……真的走了?” 空青欲言又止许久,轻声道:“公子,节哀。” 此言一出,沈渊眼神愈加空洞了几分,还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 良久,他才艰涩道:“空青,你是桓人,他们或许不会为难你。请你,设法帮忙将商陆运出去葬了,叫他入土为安,可以吗?” “自然可以。”听他这般客气,空青急忙应下,“公子不必客气。” 沈渊却叮嘱道:“出去之后,莫再回来了。” “公子,我不会弃您而去。”空青急道。 沈渊只摇了摇头,声音极轻:“不要回来了,不值得的。” 姜余觉着他有些不对劲,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就听他道:“姜余,若是有机会,你也走吧。我没什么能给你们的,殿中的钱财,你们分一分,自谋生路去。” 姜余急道:“公子,我怎能将您丢下?” 沈渊未再言语,恍若未闻,转身朝寝殿内走去,将自己关了起来,不愿见任何人。 承明殿忽然有人离世,伏虎不敢瞒着,当即将此事禀报给了段曦宁。 段曦宁亦有些诧异:“突然就死了?” 伏虎如实道:“空青说,前一晚商陆似乎跟小沈说了什么,早上发现时,人已自尽。” 段曦宁听了,沉思片刻,问:“他没说什么?” “没有,小沈一直将自己关在寝殿里不出来。”伏虎苦着脸道,“陛下,这可咋整?” 段曦宁只不甚在意道:“听他的,将此人运出去下葬吧。” 伏虎领命刚出去,梁臻宜又来求见。 梁臻宜向来是个直性子,不爱拐弯抹角,带着几分撒娇的口吻,直截了当地问:“陛下,您打算将沈公子关到啥时候啊?司业让我暂代算学先生,我都要累死了。” 段曦宁冷着脸问:“怎么,你也来为他求情?” “不是不是。”见她拉下脸来,梁臻宜忙道,“我只是觉着,陛下有些舍近求远了。” 段曦宁闻言,饶有兴致地抬头:“哦?怎么讲?” 梁臻宜兴冲冲提议道:“要是我,就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梁王和世子。江南重嫡庶,他们没了,沈公子是唯一的元后正嫡,最名正言顺不过。用沈公子做文章,岂不便利?” “天真。”段曦宁轻嗤一声。 “江南人眼中,梁王与世子才是正统,一个质子,若是效忠大桓,只会是他们口中无君无父,弃国弃家之人,适得其反。” “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梁臻宜不好意思地笑笑,“陛下圣明。” 段曦宁了然地看向她:“你一向无心政事,说吧,可是太傅叫你来的?” “爷爷是觉着有些可惜。”梁臻宜解释道,“难得有个让他十分欣赏的后生。” 段曦宁嗤笑:“慌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他。” “我就说嘛,陛下是好人。” 梁臻宜无所顾忌地冲她撒娇,引她轻笑:“不是说忙得团团转,怎还有心思来同朕撒娇卖痴?” 梁臻宜为自己辩解:“偷得浮生半日闲嘛!” 段曦宁闻言,笑意愈深。 承明殿内,沈渊无力地瘫坐着,听着外面将商陆运出去的动静,神情恍惚,不由又想到那夜商陆说的话。 “公子,世子答应过我的,只要我为他做事,就给我妹妹脱了贱籍,安排个好去处。” “是我错了,他从来就没把我们这种人当人看的。” “我们这种人就是天生贱命,死不足惜。” 当时他不忍听其这般自轻,道:“陛下说过,人命至重,有贵千金。莫妄自菲薄。” 商陆闻言,神情先是一滞,随后漫出一抹苦笑,那笑在烛光下显得极悲凉。 “公子,您为了这样一个人与陛下闹成这样,实在太不值当。” “公子,或许我见不到明日的阳光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您定要信我所说。” “世子他一直让我给您下毒,下了很多年。您初到大桓那年冬天大病一场,就是因毒发所致。那时我不知有毒,以为只是会使您体弱而已,见您风寒,就擅自停了药,才引得毒发,险些害了您。” “听秦老太医说,此毒无解,若非陛下为您真气洗髓,您是很难有活路的。” 沈渊难以置信,许久,仿佛大梦初醒一般,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第195章 他推开了自己在世上最爱的人,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兄长,为了那自欺欺人的亲情。 原来他所谓的真心,也不过如此。 想到这些,他仰头一遍遍地灌着自己酒,企图用这样的方法麻痹自己,让自己忘记这一切。 令梁潜出兵之后,段曦宁本想安心等着顾聿衡将沈鸿给她送到云京来,却未料到,大军刚开拔没多久就率先收到了沈鸿递来的国书。 他言辞恳切,直言梁国并无异心,愿以幼弟沈渊与大桓结秦晋之好,世代称臣纳贡,请大桓出兵平叛。若大桓愿意,他日待叛军平定,可再奉上城池十座,岁贡加倍。 初看到这封国书,段曦宁只觉得可笑。 沈渊为了他这兄长直接与她翻脸了,而他这好兄长做了什么? 毫不犹豫就将他当筹码卖了,一点也不顾及他的死活。 不得不说,她心动了,不论是对人还是对“岁贡加倍”。 她快穷疯了,国库时常亏空,确实需要棵摇钱树来填补。 她知道梁国海商发达,最不缺的就是钱,这也是她当初能暂时留着梁国的原因之一。 可是,朝别人伸手掏钱,终究不如自己握着钱袋来得痛快。不是一个锅吃饭的,总归没那么让人放心。 沈鸿给的条件再诱人,还是没有一统天下更吸引她。 如今时机就在眼前,她今日不把梁国打下来,还贪这些甜头,那跟当年昏了头的吴王夫差有何差别? 想跟她玩儿卧薪尝胆,当她傻吗? 只是不知,沈渊若是清楚他这好哥哥的盘算,会是什么反应? 想起沈渊,她抬头问素筠:“承明殿这几日可有动静?” 素筠看着她的脸色,揣摩着不知该如何回她,只好如实道:“商陆下葬后,每每有人去给沈公子送饭菜,他都要要上好几坛酒,似是在殿中酗酒。” “酗酒?”段曦宁皱眉,平日里沈渊可是滴酒不沾的,这根本就是在借酒浇愁,“谁让给他的酒?” 素筠小心回道:“您只不许他出承明殿,还叫人好生照顾,伏虎见他难过,便给了他不少好酒。” 段曦宁眉头皱得愈发紧:“伏虎这是做什么,想让沈渊跟他一样做酒鬼不成?” 素筠为其辩解道:“许是因为沈公子心中苦闷,伏虎心有不忍。” 说完,素筠还小心看了看段曦宁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是,段曦宁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低头继续看案上的奏表。 素筠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不敢再多说什么。 陆续又把今天所有的奏章批阅完,用了晚膳,段曦宁便倚在了软榻上在灯下看起了桓范所著的《世要论》,仿佛今天问起沈渊,只是因看到了沈鸿的消息随口一问。 素筠侍立在侧,如往常一样让人给她上茶,以供她看书间隙所饮,可是翻动缓慢的书页泄露了她的心不在焉。 “陛下,您……” 素筠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见她将书扔到了一边,拿起沈鸿那封国书,起身下榻就往外走:“走,去承明殿看看。” 第108章 救命稻草 距离上次段曦宁下令封了承明殿已有大半月了。 她这一生对付过很多不听她的话、敢挡她路的人, 也流放、囚禁过许多人。 这些人里面有她的敌人,也有她曾经的朋友,他们让她的心变得比屠刀更加冷硬。 封禁承明殿与她以前做过的相比, 似乎是件平常不过的小事。 走在宫道上,仰头望着夜空中有朵朵烟花伴着明月绽放,她疑惑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外面怎的这般热闹?” 素筠回道:“陛下, 今日是中秋。” “哦。”段曦宁神色一怔, 忽然想起那年中秋, 他也曾与她一同坐在摘星楼上, 品着桂花饼,共赏明月。 而今, 到底是有几分物是人非,叫人唏嘘。 她收回了看烟花的目光,甩开了这些莫名低落的情绪,大步朝承明殿走去。 合围承明殿的期门军尽职尽责, 将整个承明殿都围得铁桶一般, 仿佛里面关押着什么了不得的重犯。 她刚一走近,守在门口的期门军便急忙朝她行礼。 段曦宁面无表情地挥手让他们免礼, 轻点了一下殿门的方向,令道:“开门。” 她一向很少晚上来承明殿, 却也从没有感到过承明殿如此萧瑟过。 以前的承明殿虽清净, 却依旧透着阵阵暖意,更有他让人如沐春风,是个清净宜人的好去。 而现在, 当守在门口的期门军打开殿门时,她只觉得一阵难捱的孤寂扑面而来。 这一切, 都是她造成的。 后悔吗? 她从不为此后悔。 比起曾经对皇位的渴望,她对一统天下几乎形成了执念,为此做任何事都绝不后悔,也决不许任何人来坏她的事。 她乃天之骄女,坐拥天下,要什么没有,何况是一个他? 大不了,她将他囚在这承明殿一辈子,任她予取予求。 强扭的瓜又如何? 在她手里就行。 反正她不爱吃甜的。 抬脚进了殿门,她转身让跟来的素筠等人都在外面等着,又让禁卫把殿门暂时关上了。 承明殿中一片昏暗,萧索得如同一座废弃的宫殿,唯有正殿之中还有些微的光亮,约莫就是沈渊在的地方了。 第196章 段曦宁大步朝正殿走去,环顾殿中四周,才发现沈渊正颓然地坐在窗前榻边的地上,抱着酒坛子灌自己酒。 明明才几日没见,他却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一袭素衣没了原先的清雅出尘,多了几分狼狈落拓,像是常年郁郁不得志的落魄文人。 他周围滚落着满地的酒坛子,让原本常年飘着茶香书香的殿内酒气冲天,有些呛人。 他这是喝了多少酒? 段曦宁蹙眉走近他,却见他只是醉眼惺忪地看了她一眼,便接着灌自己酒。 “别喝了!”她说着,抬手想要阻止他酗酒,却被他躲了过去,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酒 她皱眉俯身去夺他手中的酒坛子:“我叫你别再喝了!” 沈渊抬起眼皮看她,琥珀般的双眸似有雾气,湿漉漉的,看着很懵懂,就这样愣愣地看着她,任由她从他手里将酒坛夺走扔到了一边。 呆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他似乎终于认出了她。 在她又来扶他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紧紧攥着,使了很大力气。 原本就因弯腰站立不稳的段曦宁,猝不及防地被他扯得倒在他怀里。 她没想到一个酒鬼还能有这么大力气,一时有些懵。 回过神来后,她眉头紧皱,下意识地就要推开他站起来,却在对上他颓然的眼神时,莫名心口一窒,停住了推开他的动作,只怔怔地看着他。 似乎意识到自己此番举止无礼,他急忙松开了手,低着头,往后缩了缩,不住地道歉:“陛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 段曦宁抓住了他往后缩的肩膀,蹙眉问:“你怎么了?” 沈渊像是梦魇了一般,口中不住地吐露着歉意话语 “到底怎么了?”段曦宁不解,“一个不忠的奴才死了就让你这般伤心?” “我……”沈渊欲言又止,腹中有千言万语似乎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良久,他才抬眸看向她。 段曦宁定定地与他对视着,被他眸中的悲伤刺得心中一痛,一时无言,不由自主地抬手想要抚平他眉间的愁绪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迷惘问:“陛下,当初……为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段曦宁不知为何却听懂了。 他似是在问既然现在要这么对他,当初为什么还要对他那么好,还要同他做那些夫妻之间才会做的事? 为什么呢? 段曦宁想,或许是因为看他顺眼。她一向行事任性惯了,不会去想那么多因果,只凭心意做事。其中缘由,她说不清楚。 况且他现在喝醉了,跟个酒鬼她也说不着:“你醉了,我扶你回去休息。” 说着起身来扶他。 沈渊似乎是醉意深了,任由她扶着回寝殿内,没有再多说什么,整个人乖巧得很,没有再撒酒疯。 他身形高大,她扶着他时竟有些吃力。 现下他老实极了,一直乖乖地没有乱动,似乎是睡着了,在她给他盖好被子准备离开时,又轻轻拉住她的袖子。 沈渊眸中满是伤痛与挣扎:“陛下,我宁愿,当初死在大桓铁蹄之下。” 若是大桓那时直接将梁国灭了,不要什么质子,他或许不用知道这许多事,那些自欺欺人的幻想也不会破灭。 早知今日,不如当初便赴死。 说完,他无力地垂下手,似乎是彻底耗光了所用的力气。 整个世界仿佛也完全沉寂了下来,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段曦宁愣住,扭头去看他,却见他已经闭上了眼,看不清他任何情绪,心中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 原来他竟是宁可早逝也不要认识她吗? 她从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驾得了最烈的马,降得了最难缠的朝臣,打得败最强大的敌人。 除了父皇没人能让她伤心惆怅,可是如今对他,她似乎总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人相顾无言,静得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隔天涯。 直到耳边又响起沈渊的声音:“兄长年长我十三岁,我出生时,他已经是梁国的太子,是被父王寄予厚爱的嫡长子,而我,不过是张氏用来栽赃母后与人有染的罪证,是滴血验亲了三次还要被骂野种的祸根。他们都讨厌我,只有兄长一直待我如兄如父。” 他长这么大,愿意对他好的人太少了,所以别人只要对他好一分,他便愿意还十分,将那一分好珍而重之。 “我六亲缘浅,兄长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他又睁开眼缓缓道,“从小到大,除了母后,只有他对我好。” 所以他一直以为,他是有至亲关怀的,比许多人要幸运。 从始至终,都是他错了。 是他太渴望亲情,渴望有亲人关心,为自己编织着美梦不愿醒来,哄骗自己也是有亲人爱护的人。 而今这假象到底还是被打破了。 段曦宁听着他的话,觉得他有些可怜,从小到大爹不疼娘不爱,以为对他好的兄长看起来不过是别有用心。 可对她这种心已经磨炼得无比坚硬冰冷的人来说,怜悯实在不值一提。 她还是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心中的幻想:“你口中对你最好的那个人,已经要将你当做筹码送出去了,他为了梁国,彻底放弃你了。” 第197章 “商陆死了,他死前难道没告诉你,沈鸿一直在给你下毒吗?” “那毒名叫乱云渡,可令人高热不退,五脏俱衰。你那好父王大概也是死于此毒。” “他从来就没将你当回事,你还要护着他吗?” 她说完,转头看他,见他眼神带着雾气,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清醒还是醉着,不知是否听清了她的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闭上了眼,似乎是睡着了。 她在一旁坐着未动,一直等到听到他均匀的气息,似乎是睡着了,这才起身让他躺好,给他掖好了被子,将那封国书放在了他枕边。 她坐在寂静的寝殿中,仔细思量着什么,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等她出了殿门,里面本该睡着的沈渊却缓缓睁开了双眼,眸中有了几丝清明,不复之前醉眼惺忪的模样。 仰望着床帐顶,他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他当真是天底下最蠢的人了。 明明她以前也这般暗示过他,他却依旧固执地自欺欺人,用幻想出来的微末亲情骗自己,不愿清醒。 如今他也约莫能猜到,兄长会如何对他。 伸手摸索着拿起那封国书,虽心中有数,但他一字一句地看清上面的内容后,依旧觉得天仿佛要塌了。 那上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笔迹,让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这是他兄长亲手所书。 他自嘲地笑着。 其实这天下从来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也从来没有他的家。 他这一生,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他闭上眼,任由两行清泪缓缓滑入鬓间。 忽然不明白,他活在这世上到底还有何用? 段曦宁出了殿门,素筠赶紧迎了上来,下意识地往殿内看去却什么都看不到,小心地问:“陛下,沈公子他……” 想起殿内大片散落的酒坛,段曦宁没有跟她说什么,而是转头吩咐禁卫:“告诉伏虎,以后不许再给他酒,再请个太医给他看看。” 吩咐完这些,她便径直回了乾阳宫。 第109章 二王三恪 顾聿衡的动作很快, 很快就重整旗鼓,加上扬州总管梁潜手下的兵马,以平叛之名重新进入梁国。 如今的梁国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各地梁军不堪一击,自无人能拦他,甚至于还有不少梁国官员直接向他投诚。 入梁之行比他想象的顺利多了。 重返梁国之后, 他也不急去攻打武康, 而是打算先观望一番, 看清梁国形势再动手。 在沈鸿递上那封国书之后, 他顺理成章地接管了陆玄的兵马。 沈鸿本以为顾聿衡是来平叛的, 有了他那封国书,桓军应当会帮他, 与陆玄便没有反抗。 可他忘了,此一时彼一时。 当年段曦宁想要留着梁国做粮仓,为伐蜀储备钱粮,梁国割地求和献质子自然是有用。 可惜如今形势已变, 他再做这些不过徒劳。 顾聿衡“请”他去云京做客时, 他隐约明白其中用意,自是不愿。 本想着无论如何还有陆玄在, 再怎样,桓军也不可能轻易让他就范。 谁知陆玄直接归顺了大桓。 而今沈鸿已是孤家寡人, 由不得他不去。 陆玄可没有他爹的一意孤行的愚忠, 更没有非要忠于梁国匡扶吴兴沈氏的心。 他只知道,沈濯和张庆远杀了他爹,他誓要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如今他的兵马与张庆远的兵马胜负难分, 唯有大桓可助他。 他最是明白,武将能建立多大功业, 不仅取决于自己有多大本事,更取决于君王是否知人善任。否则,纵有天大本事也只能明珠蒙尘,抱憾而终。 梁国上下从来都是看不上武人的,哪怕看似贤良的世子沈鸿,或多或少也会流露鄙夷之色。哪怕要拉拢他们时,姿态亦高高在上,施恩一般,仿佛让他娶一个陈郡谢氏的郡主是天大的恩赐。 他们看不起武人,大难临头时却想要武人替他们卖命,真以为一个郡主就能彻底拉拢他? 当他是什么,贪花好色之辈? 沈鸿没想到他会直接反水,又惊又怒。 可他自己并没有一兵一卒,只靠手段周旋根本无法成事,孤立无援的他面对陆玄与顾聿衡联手也束手无策,只好被“请”往了大桓。 这么一出倒是出乎段曦宁的预料。 她觉得自梁国生变以来,仿佛有人搭了个台子唱戏给她看。 一会儿唱兄弟阋墙,一会儿唱弃暗投明。 精彩得令人拍手叫好。 她给顾聿衡去了信,让他暂且对陆玄且防且用,尽快平定张庆远与沈濯之乱,看看梁王是生是死。 沈鸿在一月被送到了云京。 段曦宁表面功夫做得很好,专门派了鸿胪寺的人去接待,礼数周全,仿佛真的只是请沈鸿来云京做客的。 如果她没有派金吾卫将怀远驿围起来的话,确实挺像这么回事的。 自沈鸿到了云京以后,就没必要关着沈渊了。 段曦宁干脆把承明殿的期门军撤了,并立即将这消息告诉了沈渊。 沈渊听闻后并未多言,只是恳求去怀远驿见一见沈鸿。 段曦宁觉得不可理喻:“你那好兄长已经不要你,你还去找他做什么,再去被他卖一次吗?” 沈渊未曾辩驳,惟有俯首相求。 第198章 见他如此,段曦宁也有几分气性:“去吧去吧,这么想着你那好兄长,便一直陪着他算了,再也别回来了。” 沈渊正想说什么,又听她哼了一声道:“朕凭什么便宜你?若是去怀远驿,宵禁之前必须回来,否则,莫怪朕不客气!” 他就此应下,未再多言。 沈鸿再见沈渊时,见他整个人黯然消瘦的模样,与上次他来大桓朝贡时几乎判若两人,愧疚又心惊,忧心地问:“阿渊,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他们为难你了?” “我没事。”沈渊看着他仿若关切的眼神,有些恍惚,摇了摇头,又问起,“兄长,为何那样做?” 闻言,沈鸿虽有愧色,却无悔意:“阿渊,兄长为了梁国,也是没有办法。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梁国覆灭。” 沈渊却问:“给我下毒,就能使梁国安然吗?” 沈鸿眸中闪过惊诧,随即露出震惊的神色:“阿渊,你在说什么,什么下毒?” “兄长,商陆死了。”沈渊神情冷然,“兄长害了他,也害了他的至亲,现在却什么都不敢认吗?” “什么?”沈鸿错愕,“怎么,怎么会……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一概不知。你这是听了什么挑拨之语?” 沈渊目光带有几分审视,好一会儿,长叹道:“罢了。” 问得再清楚又能如何? 兄长总是有很多话来粉饰,为他继续编造迷梦。 整合了陆玄所部的大军在梁国势如破竹,顾聿衡先前因事发突然撤出了武康,这回憋着一股劲儿要一雪前耻。 一路上,有不少投靠了沈濯和张庆远的城池望风而降,顾聿衡率领的大军顺风顺水,很快就兵临武康城下,准备再入武康城。 张庆远自知不敌,裹挟着沈濯弃城而逃,将能带走的金银财宝及粮草早早运走,剩下的通通付之一炬,曾经繁华锦绣的武康就此成了一片废墟。 这种丧家之犬,顾聿衡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残兵败将而已,剿灭轻而易举。 拿下武康后,顾聿衡暂时驻守武康城休整,只分出小股兵马追击张庆远余部,并不心急。 入城之后,顾聿衡才发觉,梁王其实早就已被毒死,不用猜也是沈濯他们干的好事。 这种昏聩无能的主君,他才没心思好好安葬,叫人拉出去随意埋了。 很快,桓军便拿下了梁国全境,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平梁之役就这样异常顺利地结束了。 消息传回云京,段曦宁当即与众臣商议,该如何安置沈鸿及梁国王族。 顾及吴兴沈氏在士林中的声望,朝臣自然主张循二王三恪之礼制。 如今梁国算是没了,梁国故地却还有大批士人需要安抚。江南富庶,乱起来于大桓无益。 梁王已死,吴兴沈氏中不少人在这场内斗中死伤,梁王一脉如今只剩下个还有些声望的世子沈鸿,还有在大桓为质的沈渊。 段曦宁才懒得多动脑子想什么封号、爵位,干脆效仿当年隋册封西梁末帝萧琮,封沈鸿为莒国公,以示安抚。 随后,她将怀远驿的金吾卫撤了许多,准许沈鸿在云京中自由来去,打算给他另择府邸。 武康城已被拿下,大批梁臣降桓,梁王横死,世子已在大桓,梁国灭亡,江南之地尽为大桓疆土。 接下来对南征将士论功行赏,之后派官员治理江南,在所有人看来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惜,攻占武康没多久,灭梁的庆功宴还未摆,江南便再生变乱,让人始料未及。 张庆远兵败之后,仗着熟悉江南地势,与麾下兵马四处流窜,竟又重新将兵马整顿起来,化整为零,分散于各地,到处散播流言。 说大桓要将江南遗民全部发配辽东做披甲奴;又说大桓要学秦皇焚书坑儒,将江南各士族留存的儒家典籍统统焚毁;还说大桓要在江南大肆灭佛,强迫百姓改信道。 此外,张庆远直接将梁王之死也算在了桓军头上,称是桓军主将顾聿衡杀害的梁王,还辱其遗骸。 这几个流言一下子将江南全境上至士族公卿,下至贩夫走卒,甚至不在红尘中的佛门中人统统都煽动起来,引得人心惶惶。 这样一来,别说是梁国故地,就连平定多年的荆国故地也趁机跟着乱起来了。 各地零零散散大小义军十几支,纷纷起来打杀大桓派往江南的官员,围攻桓军驻地,甚至打死了桓军几个都尉。 整个江南几乎要乱成了一锅粥。 不仅如此,梁王的死还被张庆远拿来大做文章。 江南出现了两股流言,一股声称梁王尚在,只是无奈退出武康,被桓军恶行气得卧病。 另一则谣言称梁王已被杀害,尸首亦遭辱没。 这样一来,在江南人眼中,大桓比蛮夷盗匪还要可恨,几乎全境皆反。 另外,江南士族看到了北方士族是怎么被段曦宁手下的精兵强将收拾的,物伤其类,担心自己也落得这般下场,暗地里也没少推波助澜扇风点火。 之前段曦宁正是怕江南变成这幅乱局,才一直对梁国怀柔,没想到局面还是失控了。 收到消息时,段曦宁一把将奏章摔到了案上,气得忍不住大骂:“顾聿衡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张庆远还能让他闹这么大的幺蛾子!废物!” 信使吓得跪在地上连连告罪,额头冒着冷汗将顾聿衡卖了个彻底。 第199章 原来顾聿衡自以为攻占武康,拿下梁国全境便能高枕无忧了,追击之事十分松懈。 他向来一副贵公子做派,进了武康城便打算好好犒劳自己,愈加奢靡起来,大摆宴席庆功,给了张庆远喘息之机。 此刻若是顾聿衡在眼前,段曦宁恨不得一刀砍了他。 一个征战过沙场、做过她父皇麾下先锋的人,竟然连乘胜追击这般简单的道理都不懂,白白给了张庆远喘息之机。 当初她正是看他颇通江南文化才选的他,还将行事向来粗野刚猛的韩新柏都调走了,结果这龟孙干的什么事? “去把这王八蛋给朕……”她正要怒气冲冲地让人去将顾聿衡这坏事的混蛋给抓回来问罪,却又很快冷静下来,吩咐侍卫,“先去把贺兰辛给朕叫来!” 知道出事了的贺兰辛不敢怠慢,急忙进宫面圣,做好了下江南的准备,领命之后带上人马便急急朝武康而去。 顾聿衡自己也知道了没有乘胜追击将张庆远、随意料理梁王尸首留了大患,致使江南大乱,闯下大祸,当即赶紧出兵平叛。 在城中还好,有大军压着无人敢造次,但是只要士兵一出城,多半在山野田间就被埋伏的叛军或是乱民击杀了,令人极为头疼。 就连城中都有许多士人私下里四处鼓动百姓作乱。 这不像是他最开始率军与张庆远的兵马对垒,兵对兵,将对将,敌我分明。 现下仿佛四处都是敌人,每一棵树后面都有可能射来叛军的冷箭,每一个路过的百姓都可能突然翻脸朝士兵挥起屠刀。 桓军可以对叛军赶尽杀绝,却不能将百姓通通杀光,处理起来极为棘手。 顾聿衡为此损兵折将,竟比先前攻城掠地时还要损失惨重,就连他自己都险些被乱民刺杀。 此番情形,无论如何是不能善了了。 第110章 沧海一粟 贺兰辛奉命出征, 一到武康便直接夺了顾聿衡的帅印,按段曦宁的意思,只让他做个先锋, 将功折罪,率兵平叛。 同样是自先皇在时就已参军的人,贺兰辛却稳重老练得多, 做事也更为周到, 力求稳妥, 不使大桓有损。 他很清楚, 江南如今的局面, 不是到处捕杀几个叛军就能揭开,还需要从根源上着手, 以安抚民心为主。 先皇与段曦宁看似心狠手辣,杀起那些亡国贵族从不手软,但他们很懂得民心的重要。每攻一城、每灭一国,最先发的就是安民告示, 总会及时让百姓恢复农耕, 也会极力约束收下将士不得扰民,因而这么多年不管打到哪儿, 百姓几乎都是夹道相迎,从未出过这么大乱子。 在普通百姓眼里, 谁坐天下他们都是平头百姓, 只要能安居乐业,这江山姓什么根本不在意。 如孟子所言,民为邦本, 本固邦宁。 偏偏自天下大乱以来,如顾聿衡这帮眼高于顶的人, 是不会在乎这些升斗小民作何想的,以为只要兵强马壮便可高枕无忧,天兵一到百姓自然宾服。 毕竟,历来都只有兵扰民的,几时见过民扰兵的? 兵锋所至,百姓向来畏之如虎,任其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如今顾聿衡却是被他最看不上的黎庶给扰得焦头烂额。 为解决乱局,贺兰辛想的应对之策其实很简单。 既然张庆远四处散播流言,那就要想办法对症下药,笼络江南士人、高僧,安抚百姓,让流言不攻自破。 民心所向,可不单是靠武力就能解决的,亦需文治,得文武齐下才能真正药到病除。 治大国如烹小鲜,总要掌握火候,否则极易坏菜。 段曦宁同贺兰辛一样,明白江南的事并不是单纯的战事,只靠武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须得文武并用。 除了派贺兰辛统兵,她还打算随后派陈先平协同治理江南,安抚江南百姓及士人,拉拢高僧大德,以文治平定江南。 谢云旗知江南大乱,主动请缨,随陈先平一同前往。此事,段曦宁略一思量,便允准了 其他谣言倒还好说,梁王之死却是件棘手的事。 原本贺兰辛想的是在武康厚葬梁王,特意声势浩大,显示他大桓堂堂正正,绝无任何阴谋害人之计,使谣言不攻自破。 可是到了武康之后,他差点儿让顾聿衡气个仰倒。 这厮觉着梁王不过是亡国之君,又因先前梁王行径,对其派兵夜袭心怀怨愤,发现梁王尸首后,随意将其丢去了乱葬岗。 贺兰辛为此费了好大劲儿,几番波折才终于找回来。为弄清梁王死因,他还特意另外找了仵作验明正身,这才大张旗鼓地为其下葬。 从贺兰辛带兵出京起,沈渊便意识到似乎是江南出了什么事。 同沈鸿说起,他却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甚至还有心情让沈渊领他出去逛逛,似乎真的乐不思蜀,打算从此在云京终老了。 南市的六合馆有各地菜肴,以前沈渊常去,自梁国出事之后,他已许久未去过。 这回再去,店小二依旧认出了他,对他十分热情而又熟稔,只简单交代几句,便上了他最常点的几道菜。 沈渊坐在二楼窗边,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思绪游离。 兄长方才借口要出恭,出去了有一会儿了。 他隐约能猜到他兄长想做什么,懒得点破。 这段日子,他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整个人像被扔进了重重迷雾虚空中,看不见来路,望不见归途,不知何去何从。 第200章 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什么都不愿想,不愿看,觉得都累得很,连喘气有时候也很累,即便出来也只是呆坐着。 抬手饮了一杯酒,身上有了些暖意,沈鸿也回来了。 沈渊抬眼见他的神情似乎与寻常无异,但其中夹杂着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轻快。 落座之后,沈鸿只像模像样地尝了尝桌上的名菜,便坐不住了,找了个借口就让沈渊和他一起回去。 沈渊本也不想出来,自然愿意早些回去。 暮色四合,段曦宁端坐宣政殿中,总算理完所有奏章,伸了个懒腰,企图赶走一身疲惫,然后叫来素筠问:“沈渊今天都和沈鸿做什么了?” 素筠禀道:“沈公子一早就带沈世子出去了,午间两人在六合馆用了午膳便回来了,之后便在沈世子院子里再未出来。” 段曦宁又问:“沈渊回来了吗?” 素筠摇摇头:“还未回来,应当还在怀远驿。” 一听他还未回来,看看外面的天色,段曦宁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个时辰宫门马上就该下钥了。 之前她就说过,叫他宫门下钥之前必须回来,将她的话当耳旁风了吗? 眼见她不悦,素筠忙帮着找补道:“陛下,许是沈公子有事耽搁了才未回来。要不,差人去问问?” “嗯。”段曦宁应了一声,旋即感到不对劲又制止了。 虽说两人如今闹得僵,可沈渊也不是会故意来触她逆鳞的人,更不会明知她会不悦还故意滞留宫外无端惹她。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朕亲自去看看。”她起身便朝外走去。 伏虎见她大半夜的要出宫,赶紧跟上,一行人快马加鞭到了怀远驿。 守在怀远驿的金吾卫见到她亲自来,皆是大惊,赶紧引她去了沈鸿暂居的院子。 这院子是整个怀远驿最宽敞的,现下却静得出奇,一丝光亮也无,看起来像无人居住的模样。 伏虎道:“陛下,他们应当是已经歇下了,要不咱先回去?” 段曦宁却直接吩咐他:“推门进去看看。” 拗不过她,伏虎只好听命,将正房的门推开,同她一起进去了。 跟着来的金吾卫赶紧很有眼色地赶紧掌灯,就见床帏内似乎躺了个人。 伏虎伸着脑袋看了看道:“沈世子睡着呢。” 段曦宁吩咐道:“去叫醒他。” “啊?”伏虎实在不明白她为何大半夜的非要来扰人清梦,愣了愣,还是上前去叫人。 叫了半天都没反应,他又直接上手去推,却发现这人不是沈鸿。 他惊呼道:“陛下,是小沈!” 段曦宁一下反应过来:“沈鸿跑了,快带人去追!” 这一瞬,她立即明白了沈鸿想干什么,顿了顿又立即补充:“从东、南两道城门带兵追!” 沈鸿约摸是从哪儿知道了江南变乱的事,觉得自己又有东山再起的希望,打算逃回去再奋力一搏了。 他若出逃,能利用的唯有沈渊,以及当年让商陆从沈渊这儿偷取的那幅错漏百出的云京舆图。 那舆图上面画得最详细的也就是云京东南隅,云京最大的市集南市便在此处。这也是沈渊初到云京时最常去的地方,因而他初次下笔先画的此处。那时他对云京并不熟悉,所画的图便有几处方位错乱颠倒。 沈鸿拿着这样的舆图,能找得到城门在哪儿就有鬼了,只能在南市瞎绕。 伏虎大惊,赶紧出去调兵。 房间里吵闹了一阵,沈渊竟丝毫不觉,依旧睡得死沉。 段曦宁意识到,他这是中了迷药,迅速抬手在他几处大穴上重重点了几下。 不一会儿,沈渊悠悠转醒,脑袋还有些懵,看到段曦宁在床边,惊得急忙坐了起来。 “醒了?”也不管他是否知情,段曦宁气得直接嘲讽,“看看你那好兄长干的好事,,逃跑都能把你扔下故布疑阵,也不怕我真的翻脸痛下杀手。” 沈渊不明所以,听她这样说,大概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颇为诧异:“兄长出逃了?” “早跑了不知道多久了,将你撇下声东击西,丝毫不在乎你的死活。”段曦宁冷哼,“在他心里,也没多在乎你啊!” 想起午后兄长递给他的茶,沈渊约摸猜出了事情原委,神色淡然,竟有几分习以为常。 在她要发火时,他轻声道:“我的死活,本也无人在意,不甚要紧。” “少放屁!”段曦宁怒气散去了许多,语气冷硬,“我已经派人去把你兄长带回来。” “等他回来告诉他,出逃实在是一件愚不可及的事!” “即便他逃回江南,也不过是被一路狼子野心的反贼挟持,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傀儡而已,能比在云京好到哪里?” “嗯。”沈渊淡淡地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言,神情有些恍惚。 这些事,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总觉得他有些反常,听到这些事竟会无动于衷,这实在不像他。 昏暗的屋内静了许久,段曦宁突然问:“沈渊,你恨我吗?” 沈渊一怔,似乎是诧异于她竟会这般问,下意识地否决:“不恨。” 紧接着他又道:“陛下自有用意,我心中明白,并无怨言。是我……不识好歹。” “还未祝陛下克成一统,得偿所愿。” 第201章 段曦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的怪异更甚,哼笑道:“跟你那好兄长待了些日子,竟也学会惺惺作态了。” 她出言不逊,他也不恼,依旧语调平和道:“百余年中原混战,民不聊生,天下百姓总是盼着四海归一天下太平的,如今也算如愿。” “那你呢?”她反问。 “我?”他苦笑一声,“我不过沧海一粟,如草芥蝼蚁,所思所想,并不要紧。” 她起身看向窗外,点点星光妆点着漆黑无垠的夜空,这样浩瀚的天下,谁又不是沧海一粟呢? 第111章 万念俱灰 云京城南有城中最大的市集, 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自然也有胆大包天敢伪造官府路引的人。 这段日子, 借着想了解云京风土人情的由头,沈鸿没少让沈渊领着他在南市转悠,并趁机想尽办法给自己弄来了一张假路引。再加上先前朝贡时商陆给他的云京舆图, 他便策划了这番出逃。 自听人提起大桓一位极受重用的将军带兵出京, 他便察觉出江南或许有异动。 以大桓之兵力, 若非生大乱, 哪里需要专门再从云京派大将出征呢? 此未必不是一线生机, 他要尽早回去,寻机复国。 他才不要做什么国公, 他该是梁国的世子,将来的梁王。 就算身死,也该死在梁国的土地上。 却没想到,辛苦逃了一下午, 还是被大桓的兵马追上了。 天亡他也! 这次桓军不像上次“请”他来大桓时那么客气, 直接粗鲁地五花大绑,将他绑回了怀远驿。 他见到了等在此地的大桓女皇, 段曦宁。 真是苍天无眼。 天下男子千万,上天居然让一个女人来一统天下, 当真是乾坤颠倒, 阴阳失和,滑天下之大稽。 “沈世子。”段曦宁负手而立,欣赏着他的狼狈, 眸中藏不住轻蔑,“好歹曾为一国世子, 莫做跳梁小丑。” 事到如今,沈鸿自知大局已定,再无转圜余地,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一改先前温润有礼的模样,反唇相讥:“你牝鸡司晨,搅弄风云,后世史书上谁为天下笑也未可知!” 段曦宁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负于身后的手捏紧了拳头,杀意乍现。 从小到大,她最讨厌的四个字就是“牝鸡司晨”,恨不能把最先想出这个词的人千刀万剐。 以前那些不满她登基的大臣也只敢背后偷偷说一说,从未有人敢当面如此讥讽她。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伏虎提心吊胆地看着她,丝毫不怀疑她能一掌让沈鸿尸骨无存。 谁知段曦宁却突然大笑起来,毫不留情面地讥讽:“沽名钓誉之辈,果然惟有虚名还能拿来自欺欺人。斗不过朕,就拿男女来说事,你也就这点儿出息了。” “后世史书,如何论说,你也不过一亡国世子尔,与刘阿斗、陈后主之流无异,又有何脸面来讽刺朕?” “哦!朕倒忘了,世子只是世子,到头来也未做过梁王,还不如他们!” 她言语刻薄起来,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了,沈鸿气得面色涨红,大骂:“无礼泼妇!” 段曦宁当即针锋相对地骂了回去:“无能之辈,跳梁小丑!” 这一句噎得沈鸿脸红脖子粗,竟说不出话来。 他本也不擅口舌之争,在段曦宁这里自然难以占得口头便宜。 段曦宁冰冷的目光在沈鸿和沈渊脸上逡巡着,将随后到嘴边的一些话噎了回去,任由沈鸿气得跳脚,只冷笑一声,吩咐伏虎将人看好便离开了。 或许是逃跑失败之后心灰意冷,方才又被言语奚落丢了面子,沈鸿干脆破罐子破摔,也不想做什么慈爱兄长了,对着沈渊也没什么好脸色。 看着沈渊过来为他松绑,他终是忍无可忍地高声道:“沈渊,你还不明白吗?我一直都在利用你!我从来就没有真的将你当我的亲弟弟!” 沈渊无动于衷,不必多言,他早已明白。 积压心底多时的话终于说了出来,让沈鸿觉得痛快了不少。 见沈渊面色如常,他觉着不解气,愈加口不择言起来:“我乃元后正嫡,父王的嫡长子,你一个本不该出生的孽种如何配与我做兄弟?” “母后能愿意生下你,不过是为了巩固我的世子之位而已!” “你以为你为何先天不足?是母后喝了滑胎药却没有将你打掉,才落下了病根。从小给你下乱云渡,也是母后默许的。为的就是防止你翅膀硬了脱离掌控。” 纵使先前已知晓兄长并非他往日所知,沈渊依旧如遭雷击,蓦然愣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从小到大,很多人骂过他孽种,他都没有放在心上,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兄长竟也会这样骂他。 “兄长,你……” 欣赏着他错愕的神情,沈鸿心底竟有一丝快意,愈加肆意道:“从你小时候,母后就你将你的身世告知了。她早说过,有你在,沈铎定会死心塌地暗中助我。不然你以为,我哪来那么多钱给你?还不都是你那个亲爹在外面挣的。他从你五岁开始,就给我一直送银票,给你的那些不过九牛一毛,根本算不得什么。” “你还当真是好骗得很,随随便便施恩,你就如此感恩戴德。” 沈渊只觉犹如当头棒喝,打得他头晕目眩。 第202章 竟然父亲不是父亲,母亲不是母亲,兄长也不是兄长。 看着他难以置信的苍白脸色,沈鸿不无讽刺地问:“怎么,兄长难得跟你说句真话,不敢信了吗?” 他笑意中充满了嘲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宫中时常被沈濯欺凌吗?你以为说你妖孽不详的谣言都是如何传出来的?” “当初也是我推你去做质子的。你以为当初那辆马车真的会带你逃出武康不成?” “你太天真了,就算你不主动回来,那车夫也会将你骗回来。我是故意让沈濯看到你未去宫宴,不过是想以此试探大桓女皇会不会冲着你这张脸既往不咎。” “哈!果然,你这张脸讨果真够讨女人欢心,天生就是做面首的料。” 这些话刺耳极了,一句句如利箭似的穿透沈渊的心,让他连连后退,忍无可忍地大吼:“别说了!” 见他如此,沈鸿只觉得痛快极了,连出逃失败的郁气都散去了许多:“我原以为,你去了大桓,还能接着帮我些大忙,让我能在大桓有颗钉子。没想到那女人更是掌控人心的高手,竟能让你死心塌地至此。没用的东西!” 沈渊拳头紧握,极力忍耐着,下意识地为段曦宁辩解:“兄长如此会玩弄人心,便以为旁人便同你一样吗?” “还护了起来,看来这迷魂汤灌得不少啊。”沈鸿毫不客气地讥讽,“自古君王多薄幸,你以为她能多在乎你,做男宠还做上瘾了不成?” 沈渊冷哼一声反驳道:“无论她在乎我与否,她都是坦荡之人,绝非你这般汲汲营营表里不一之辈!” 沈鸿满是轻蔑:“粗鄙贱妇,倒是与你相配得很!” “沈鸿!”沈渊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满目猩红,“口蜜腹剑的伪君子,又有何资格轻贱他人!” 沈鸿先是一惊,随即错愕中夹杂着鄙夷道:“你习武了?” 沈渊并未回答,也不想听他说话,甩开他拂袖而去。 院子外,伏虎刚派人将这间院子围住,见他跑了出来,忙问:“小沈,去哪儿?回宫啊?” “嗯。”他只点头应了一声,就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脸色是极为罕见的阴沉。 伏虎不放心,赶紧跟了上去:“天不早了,等会儿我派个人送你回去。” “不必,多谢。”沈渊摇了摇头,走得愈发快,并不怎么想理人。 伏虎并没有跟上去,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是陪他兄长么?怎么就这么跑出来了?难道是吵架了? 他看着也不像能跟人吵起来的人啊! 沈渊径直出来,牵着自己的坐骑踏雪,漫无目的地在朱雀大街上走着,神思不属,极为恍惚。 空旷无人的大街让他愈发觉得孤寂得可怕。 漆黑的夜空像是凶兽张开的大口,仿佛能吞噬一切。 许久,他忽然自暴自弃地想,为何要告诉他这些?为何就不能接着哄骗他? 他只是希望有亲人关怀,哪怕是假的也好啊! 既然骗了他那么久,为何就不能骗他一辈子呢? 他宁愿到死都活在假象中,也不想面对这般狰狞不堪的事实。 有那么一瞬,他只觉得生无可恋,不如一了百了。 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以前觉着母后生养不易,他应当惜命,其实是他自作多情罢了,母后根本不想要他这孽种。 没有人盼着他生下来,更没人稀罕他活着。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来到这世上,不然也不会有如此多的是非烦扰。 心事像是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浑身的力气好像在某一瞬间都被抽干了,腿如灌铅,让他觉得累极了,喘气的力气都没有,干脆在路边坐了下去,放开了手里的缰绳。 他有气无力地对踏雪道:“踏雪,你想去哪里便去吧,不要再跟着我了。” 踏雪颇通人性,一直守在他身旁不走,时不时围着他打转,像是要叫他起来。 好一会儿,踏雪似乎发现徒劳无功,才踢踏着走远了。 天地间静得可怕,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落了下来,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一睁眼,便见满天雪花飞舞。 原来是下雪了。 他呆呆地望着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一动不动,木偶一般,任由片片雪花落在自己身上。 若是能在这银装素裹中变成一座冰雕也好,冰雪纯净,不知比他脏污的血脉好上多少。 他以为在漫长的阴雨之后,终于迎来了生命中的骄阳,一转眼却依旧是凛冽的寒冬。 大雪仿佛没有尽头,要将一切都掩埋。 而他,大概再难走出这漫天冰寒。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上积起了薄薄的一层雪,眉梢也渐渐染上一片白。 “坐在这里,是想淋成白头翁不成?” 第112章 失魂落魄 空旷雪地中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仿佛是从虚空飘来,打破了冰天雪地间的萧瑟寂静。 听到这声音,石像一般的人才终于抬了抬眼皮, 眸中霎时起了波澜:“陛下?” 段曦宁翻身下马,朗声问:“怎么不回去?” “阿宁。”沈渊仰头看着她,眸中满是受伤, 看起来可怜极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会?”段曦宁忍不住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 语调故作轻松地逗他, 夹杂着难得的一丝温和, “你还有我,还有贺兰辛和伏虎。尤其是伏虎那家伙, 他不是总说自己是你小师叔么?给他占几分便宜,约摸也算你半个长辈了。” 第203章 “还有太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徒情谊你总不能不要。还有学宫那帮学子, 他们可喜欢你这位英俊又博学的先生了, 还盼着你回去授业,我也等着看你桃李满天下。” 沈渊闷闷地不开口, 愣愣地望着她,只觉得眼眶发涩, 胸腔间像堵了一团棉花, 让他说不出话来。 看他这个样子,段曦宁指尖不由地轻弹他脑门,戏谑道:“大街上就想哭鼻子啊?” 他仍旧不言, 看着有些呆,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想要深深地印到心底,却在其中看到了狼狈不堪的自己。 “算了算了,想哭就哭吧,哭完了就痛快了。”段曦宁一把将他拥入怀中,温声哄道,“反正大晚上的又没人看见,不丢人。” 他闷声不吭,同样伸手紧紧抱住她,像是想要抓住什似的么。 “没事。”段曦宁大大咧咧地拍拍他的后背,豁达地宽慰,“别听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鬼话,真到伤心时,谁都会抹两把眼泪的,此乃人之常情。” 他一言不发地靠在她怀里,只觉得心头酸涩得厉害,五味杂陈,无以言表。 更多的雪簌簌落下,很快就给两人披上了一层洁白。 不知过了多久,段曦宁抬手拂去他身上的积雪,轻声道:“别这么坐着了,我们回去吧。” “好。”他应了一声,语调极轻,像是一片悠悠落下的雪花。 段曦宁载着他,飞驰入宫,将他直接带回了乾阳宫。 叫人备了热茶给他,带他去沐浴更衣,免得染了风寒。 偏殿中本就常备着他的常服,宫人赶紧拿来给他换上。 见此,素筠悄悄问:“陛下,沈公子这是怎么了?先前踏雪怎么独自跑回来了?” “不知道。”段曦宁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把带着雪花的大氅解了一扔,褪了外袍,钻进了隐隐有一丝余温的被窝,将自己裹住躺下,“傻坐在路边,不知道怎么了,一副不想活了的样子,许是跟沈鸿生了什么罅隙。” 她满是嫌弃道:“那个沈鸿,被伏虎抓回来以后跟疯狗似的咬人,被他咬了一口也不稀奇。” 听闻此言,素筠不免疑惑:“听闻那沈世子想来温润如玉,又与沈公子手足情深,怎会突然生了嫌隙?” “谁知道呢?”段曦宁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声,感受到自己冰凉的四肢在渐渐回暖,便裹得没有那么严实,随性起来,翻了个身躺得四仰八叉的。 正同素筠说着话,她突然想起来当初在蜀地见过的沈铎,以及自己隐隐的猜测,猛地又裹着被子坐起来。 沈鸿长沈渊那么多岁,他必然什么都清楚,且知道的比外人详细得多,难道是什么都与沈渊说了? 素筠被她猛地起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忙问:“陛下,怎么了?” 段曦宁缺并未回答,只是有几分恍然地喃喃道:“难怪他一副不想活了的模样。” 素筠未听真切,下意识地问:“什么?” “没什么。”她摇摇头,又躺了回去,懒得动弹,只吩咐道,“叫人将偏殿的炭盆和地龙烧得旺些,小心他夜里受凉。天不早了,朕再睡会儿,一会儿该上朝了。” 一夜过去,天地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将多少悲欢离合深埋其中。 沈渊辗转难眠,早膳之后木楞地坐在窗边竟看了大半日的雪,丢了魂儿似的,看得素筠思忖着想请道士给他作法。 江南战事稍稍有了转机,段曦宁忙着同裴云起等一众朝臣商议料理江南诸事,总是不得闲。 午后,裴云起等人刚告退,叶青锋便匆匆进宫禀报,沈鸿,自缢身亡了。 段曦宁一惊,立即派人去查看,又赶紧将裴云起等人叫了回来,商量如何善后。 偏偏人在这个档口没了,怕是贺兰辛他们为安抚百姓,拉拢高僧、士人所做的事要前功尽弃了。 这下江南有些心怀不轨的人又要借此闹事了,局势还要反复。 想到这些,段曦宁烦躁得真是有一肚子的脏话想要倒出来。 裴云起连同礼部诸臣商议了一番,商量出了一套厚葬章程,但葬在哪儿却未定下来。 其实最好是葬入皇陵附近以昭陛下仁德,可段曦宁并不愿意。 她不想为了做面子,就这么委屈百年后的自己和已经作古的父皇。 依她所见,能找个风水宝地把人葬了就已经够仁至义尽了。 但沈鸿过世得突然,一时半会儿去找个地方还不好找,得先停灵许久,葬礼就得延后了。 段曦宁只得暂且搁置,叫人封锁消息。 得知消息的沈渊难以置信,慌忙出宫察看。 不论两人恩怨如何,他都不敢相信活生生的人一夜过去突然就没了,将他满腔的愤恨也堵了回去。 入夜后,沈渊从怀远驿回来求见段曦宁,竟是想要亲自送沈鸿归葬武康。 “不行!”段曦宁当即便否决了,“何必如此大动干戈?云京城外又不是没地方。” 沈渊轻声劝道:“陛下,他业已身故,还请让他落叶归根。” “百年乱世,死了多少人,哪里就能人人都魂归故里了?”段曦宁极不赞同,没好气地反驳,“只要能入土为安,哪里不都一样吗?” “那便算了。”沈渊神色木然,不再争辩,有些疲累道,“但凭陛下吩咐。” 这一下,段曦宁竟有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眼见他施礼告退都没说出什么来。 第204章 待他离开,她见鬼似的看向素筠:“他,他怎么了,这是中邪了?” 素筠猜测:“沈公子从今早起来便一言不发,在窗前失魂落魄地枯坐。现在又出了沈世子的事,许是哀伤至极,心绪不佳?” 往常沈渊在乾阳宫若是一个人待着,要么独自看书,要么写写画画,虽也单调,还没有这样枯坐过。 “心绪不佳?”段曦宁单手托腮望向殿门外,若有所思,总觉得这不像他。 若是以前,沈鸿突然离世,他怕是会伤心欲绝,特地为沈鸿守灵,怎会只是心绪不佳地回来? 他同沈鸿之间到底怎么了? 沈鸿除了他的身世还说了什么吗? 她又想起昨夜找到他时,他看起来一副不想活了的样子,升起几分担忧。 正要起身出去看,又有朝臣有要事求见,她只好吩咐素筠先跟去看看。 沈渊失魂落魄地回了承明殿,只觉仿佛被人抛入浓雾中,不知该何去何从,看不见来路,也不知归途。 这些突然的变故打得他措手不及,让他几乎无任何招架之力。 他只恨自己不是一只乌龟或是河蚌,没有个坚硬的壳子可供躲一躲。 他仿佛被封闭了五感,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四周仿佛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回到寝殿他便将空青和姜余都赶了出去,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殿中。 空青推了推门,无果,焦急地在门外问:“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好一会儿,他似乎终于能听到人声了,闷声道:“空青,你和姜余拿上银子,自谋生路去吧,别管我了。” 空青被这话吓得慌了神:“公子,到底出了什么事,您为何又要赶我们走?” 许久听不见里面有回应,空青愈加不安:“公子,有什么事您别憋着,和我说说好不好,若是不开心的,说出来就痛快了。” 姜余也赶忙高声询问:“公子,您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去给您做好不好?” “您应应我呀。” 好说歹说也听不到里面一句话,这让两人心急如焚。他家公子待人极好,但凡说话总会有回应,从来不会像这样不理人的,这到底是怎么了? 沈渊将棠溪剑取了出来,握在手里。 明明只要引颈自戮,他便什么都不用在乎了,不知为何却下不了手,心中总有什么放不下,不愿拔剑。 他懦弱到自尽都不敢。 握着剑柄的手收紧了几分,他眸中满是痛苦挣扎。 蝼蚁尚且偷生,他为何要自寻死路? 可是,倘若人有来生,焉知此刻了结是否会是新的痛苦的开始? 人固有一死,今日了结,明日便不用面对眼前烦忧,不然谁知明日是否比今日更为难熬,那时他或许会后悔今日未曾结束。 他这一生,终究是一场空,从开始便不该来到这世上,其实早早走了也好。 似乎有人在同他说什么,他听不真切,都无所谓了。 伴随着手中的剑一寸寸徐徐抽出来,短暂而又无趣的一生走马观花般闪过,竟没多少愉悦的回忆,何其可悲。 到最后,惟有一道身影鲜活浓烈,挥之不去,在脑海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忽而他听清了那喊他的声音,那样好听而又独特,那般空灵,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沈渊,开门!” 第113章 生亦何欢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 沈渊抽出剑的手顿住了,心底升起几分贪恋。 “沈渊!”段曦宁又拍了拍门,见依旧无人应, 担心他真的出什么事,抬起一掌便将门打开了。 顾不得许多,她赶紧冲了进去, 看到他手中持剑, 想也不想便夺了过来。 “你这是做什么?”她厉声道, “到底什么事就能到抹脖子的地步?” 呆坐的人好一会儿才回神, 缓缓抬头看着眼前的人:“陛下。” 段曦宁又将他手里的剑鞘夺了过来, 将剑收好,给了素筠保管, 朝他们摆摆手让他们出去,这才又问:“到底怎么了?就因为我不让你送沈鸿回武康的事?” 沈渊愣愣地仰头看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段曦宁又问:“那是为什么?” 她不忿道:“谁叫你不痛快你就别让他痛快,躲起来抹自己脖子算怎么回事?” “陛下。”他神色极为黯然, 却一字一句认真道, “我不会自裁的,可否让我独自待着?” 段曦宁不想激他, 顺着他道:“好,你若想自己静静, 我不扰你。但你不许绝食, 更不许寻短见。” 他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才应了一声:“好。” 段曦宁又道:“你只记住,你是我的人, 我要你好好活着。” 他古井无波的眸子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不再一片死寂:“好。” 说完这些话, 段曦宁这才转身离开,只是不放心,又回头看了几次,见他一直是木然无神的样子,也没说什么。 出了殿门,空青和姜余破天荒地凑了过来,约摸是想问问沈渊如何:“陛下,我家公子……” 段曦宁吩咐道:“他还未用晚膳,去给他准备些清淡些的饭菜。” 他们一听,总算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去张罗。 跟着她回去的路上,素筠还拿着那把棠溪剑,疑惑又忧心地问:“陛下,沈公子并不是轻言生死之人,怎么就想不开了?” 第205章 “或许真的是有什么难以想开的事。”段曦宁猜测着,亦有几分想不通,也难以想通。 她若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只会让别人不好过,从来不会为难自己。 自来惟有她不想让别人活,绝没有自己不想活的时候,实在难以感同身受。 若沈渊只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虽说难以接受了些,应当不至于就到寻死觅活的地步。 倘若他还知道了沈鸿其实并不是他所以为的对他关爱有加,手足情深的兄长,而是一直在利用他,对他好也只是在别有用心地做戏呢? 还有,她并不清楚他母后是怎么跟沈铎有的他。 但她知道,既然他母后曾是个颇负盛名的才女,江南又礼教森严,那么必然不会是自愿与人珠胎暗结,生下他或许并非其所愿。 敬爱怀念的母亲根本不想生他,嫌他是孽种,以为唯一对他好的兄长其实只是利用他,或许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他。 一下子知道这些,确实难以接受。 他连恨都不知道该恨谁,可不得回去想抹自己脖子了? 推测出这些,她顿住了脚步想回去劝劝他,却想到他现在大概听不进去多少,还是让他先冷静些好好想想才行。 “陛下,怎么了?”素筠见她停了停又继续走,忙问。 “没事。”她摇摇头,只道,“回去吧,该用晚膳了,我饿了。” 沈鸿亡故次日,按礼应该为其行小敛,第三日行大敛,当有其亲故在场,由子孙将其抬入棺中并填其旧衣。 可沈鸿除了沈渊已没有什么亲故,妻儿也在先前梁国内乱中为沈濯所杀,没有什么子孙。 一应负责此事的礼部便自行为沈鸿入殓。 沈渊倒是还记得沈鸿要大敛,出宫来看了看,上了香,待入殓毕便回去了。 他只觉得麻木,不知该如何面对沈鸿之死。 若沈鸿活着,他自会与其不相往来,形同陌路。 可沈鸿死了,那么突然,让他措手不及。 他总不能去跟一个死人计较什么。 为沈鸿入殓之后,礼部便将其停灵在怀远驿,待商定好在何处下葬之后再行葬礼。 沈渊回到承明殿,仍旧将自己关在殿中,除了一日三餐再不见任何人。就连段曦宁去了也每次都吃闭门羹。 忍住一脚将殿门踹开的冲动,段曦宁也不怎么再去了。 沈渊心中有了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甚至开始害怕所有对他好的人,害怕自己满心欢喜地与之亲近往来,将来有一天对方却突然翻脸,露出狰狞的面目,用恶毒刻薄的话说着有多厌恶他,嘲笑他有多么愚蠢好骗。 为此,他不想与任何人接触,总觉得如此便不会有人再如此对他。 有时他自己都厌弃自己,觉着是自己不开眼,天下那么多人,偏偏不长眼要投到母后肚子里;明明被人嫌弃还不自知,还以为人家是对他好;本就是个不该出生的孽种,却没看清自己的身份。 这种自我厌弃蔓延开来,他偶尔出神写错一个字都会觉得自己无能。 姜余见他每次都吃不了多少饭菜,担心他的身子,劝他多吃些,他之后便会一言不发通通吃得干干净净,吓得姜余也不敢再端太多给他。 夜里他也总是噩梦连连,一会儿梦见幼时他扑进母后怀中时,母后神色冰冷;一会儿梦见眉目温和的兄长转而对他满脸厌弃,言语尖酸刻薄;一会儿又看到前一刻还同他言笑晏晏的段曦宁转眼就让人将他圈禁。 他夜夜不得安眠,半夜惊醒时,寝殿内的明月珠也让他觉得刺眼,便找了个匣子收了起来,坐在一片漆黑中发呆。 曾经惧怕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竟让他也觉得心安起来了。 段曦宁虽自己不去承明殿,却一直叫人盯着。 她以为沈渊自己待些日子就会慢慢想开,不再寻死觅活。 可听素筠每次同她说起,似乎他一直都是一副生无可恋了无生趣的模样,她觉得不太对劲。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他可怜兮兮坐在路边,跟她说他什么都没有了的场景。 若是沈鸿的事,云京还有这么多人,他如何就一副被所有人厌弃了的模样? 除非…… 他觉得她也不要他了。 她都做过什么呢? 前一刻还在同他温存,后一刻就拿刀架着他脖子让他老实待着别给沈鸿通风报信,还派兵将他软禁起来。 她向来行事如此,从来都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可他或许并不这么想。 她“嚯”地一下站起来就朝外走去。 素筠赶紧追上她的脚步急忙问:“陛下,天色不早了,您去哪儿?” “朕自己去承明殿看看,都别跟着!” 她匆匆吩咐了一句,踩着殿外的石栏飞身而起,而后敲响了他的殿门。 她才不要放任他胡思乱想,也不想跟他猜来猜去,有什么事她定要说个清楚明白,才不浪费功夫。 不出意外,他仍旧不开门。 之前每次来,她见不开门便离去了,好久都不会再来,沈渊以为这次也是一样。 却没想到,她这次似乎是铁了心地要进来,接连敲了好一阵的门。 可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便任由敲门声响个不停,只是心中乱得很。 “沈渊,我知道你在里面能听见,你还要将自己关到什么时候?”这时,段曦宁不再接着敲门,而是高声问,“你还能将自己关一辈子不成?” 第206章 沈渊不答,却是停下了手中的事,出了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今日在殿中整理书册时,翻出了以前所画的关于她的画像。 以前闲暇时,他总喜欢偷偷描摹她的样子,嬉笑怒骂皆跃然纸上。 本想将这些画卷付之一炬,终究还是舍不得。 见他不应,段曦宁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空青和姜余提心吊胆地在一旁看着,也被她屏退了。 想想这扇门值不少银子,她忍住了一掌拍开的冲动,直接坐在了殿门口的门槛上,絮絮叨叨起来:“沈渊,我知道你心中难过,可你一直躲着就能万事大吉了吗?有些事就像毒疮,你越是不理,放任不管,它就越长越大,最后积重难返。” “你有什么心结就说出来行不行?就算不跟我说你也可以跟别人说。你这样总闷着,是想将自己憋死不成?” “世上从来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一味逃避就能成事了吗?” “好歹你也为人师长,就这么为你的学生作表率不成?” 原本以为她吃了闭门羹就会走,没想到她直接坐门口不走了,沈渊一下就动摇了,开始犹豫要不要给她开门。 噼里啪啦说完之后好一会儿,段曦宁忽而闷闷地道:“沈渊,以前我一直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好像一直都是空的,需要什么东西来填满。我以为只要我一统天下,这个地方就能被填满了。” “可是如今我真的要一统天下了,却发现仿佛不是这样,该空的地方仍旧是空落落的。” 沈渊手上整理着画卷,耳朵却时刻留意着她的动静,听她这话,手上的动作不由地顿了顿。 听着她在门口说话,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现下天气寒凉,她会不会着凉? 方才的低落和情真意切只是一瞬,她又恢复如常道:“沈渊,今天也不知道是十五还是十六,月亮还挺圆的,你要不要出来看看?” 她絮絮叨叨的,有一句没一句的,或许只是随口说的,可沈渊却将每句话都听了进去。 他原本就是个极易心软的人,让她这样一直坐在外面,他于心不忍,还是起身去开门让她进来。 段曦宁没想过他会这么快来给她开门,正慵懒地靠在门上欣赏着月色。 她其实也不是非要进去,只当是想找个地方清静清静。 这地方就挺好,没人打扰她,还有人听她说话。 她正靠得舒服,门就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让她猛地往后一栽,差点摔倒在地。 第114章 重回江南 幸好沈渊眼疾手快, 及时弯腰扶住了她的肩膀,才不至于让她真的摔个仰倒。 就着被他扶住的姿势,段曦宁仰头看去, 只见沈渊眉目平和,眸间似有关切之色,让她微微一愣。 两人虽都在宫中, 实际却好久都不见面了, 竟有了一丝久别重逢之意。 相视许久, 沈渊关切道:“陛下, 冬夜寒凉, 当心着凉。” 闻言,段曦宁狡黠地歪头问:“你在关心我?” 沈渊一怔, 并未回答,只稳稳地扶着她。 段曦宁却顺着他扶着她的姿势,一伸胳膊毫不客气地勾住了他的脖子,无赖道:“腿坐麻了, 你抱我起来。” 沈渊想不通坐着为何会腿麻, 眸中闪过无奈,原先去扶她肩膀的手转而向下搂住她的腰, 另一手伸到了她“麻了”的腿弯下,轻巧地将她打横抱起。 段曦宁紧紧依偎在他怀中, 登徒浪子般, 肆无忌惮地在他肩颈处蹭了蹭,发出喟叹:“沈公子怀中真暖和。” 沈渊面上闪过赧然,将她抱回了殿中, 赶紧给她倒了杯热茶,却只道:“陛下, 喝杯热茶暖暖身子,便早些回去吧,莫让素筠姑姑她们担心。” 段曦宁凑近了盯着他的眼睛问:“那你呢?你不担心我吗?” 沈渊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并未回答,眸中的忧虑却出卖了他的心虚。 忽然,他猛然想起,方才因为担心,着急起身为她开门,那几卷画还都放在案头没有收好。 不再理她,他想去把画都收起来,免得被她看见又要揶揄。 却一时忘了,这样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段曦宁见他匆匆起身,一时好奇,立即放下茶杯跟了过去。 等沈渊意识到她跟着时,想要掩藏画卷已是来不及,只得侧身挡住。 “我说你整天躲在屋子里做什么,原来是思慕佳人呢!”段曦宁隐约看见是女子的画像,半开玩笑道,“万万没想到你害的是相思病!” 说着她就想越过他去抢那些画卷:“给我看看,何处佳人叫你惦念?” “没有。”沈渊下意识地否认,又努力挡了挡身后的书案,一味拦着她,“陛下,真的没什么。” 段曦宁看着他比自己高大的个头,来了主意,直接身手敏捷地跳到了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向后看。 担心她摔着,沈渊下意识地抱住了她,一时不防被撞得向后退了一步撞到了书案。 案上的画便纷纷散落开来,每一幅画上面都是段曦宁,恣意潇洒、嬉笑怒骂皆跃然纸上,鲜活灵动。 看到这些,段曦宁愣住了,没想到会是这样,亏她还兴冲冲地蹦过来看新鲜。 这下她有些尴尬,搭着着他的肩膀,眸中满是惊讶:“怎么画的都是我?” “陛下以为,我还会去描谁的像?”沈渊无奈问,“这回可以下来了吗?” 第207章 “就不下去!”段曦宁依旧无赖道,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丝毫没有撒手的意思。 沈渊稳稳托着她,生怕她摔下去,不敢乱动:“陛下能赖在我身上一辈子不成?” “为何不能?” 在他身上挂了许久,段曦宁才滑了下来,却还是紧紧抱着他,将脸埋在他怀中。 好一会儿,她才闷声道:“沈渊,你若想去武康就去吧。我会派人送你回去。” 沈渊诧异地看向怀中人,担心她误会什么,解释道:“陛下,我只是有些事想做,前尘往事,总该有个了结。” 段曦宁轻哼:“又不是什么高兴的事,了不了的不就那样?” 沈渊错愕:“你都知道?” “不,我不知道。”段曦宁赌气一般大声说着,将头扭到了另一边,“你又不跟我说。” 沈渊顺着她的话歉意道:“是我不好。” 她正经了几分道:“何必纠结自己的来处,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是什么人,不要多想那些事了,你还有我呢。” 听了这话,他抱着她的胳膊下意识收紧,默了片刻应道:“好。” 约莫是想令她心安,他又强调了一遍:“阿宁,我会回来的。” 她却忽然放开他,正色道:“不回来也没关系,天下之大,任君来去。” 看多了,便容易生出更多的眷恋,不会再想寻短见了。 翌日,礼部再提沈鸿葬礼之事时,段曦宁便将让沈渊送其归葬武康的打算提起。 切实论起来,让沈鸿归葬武康虽麻烦了一些,却是有诸多益处的。 既省了特地为沈鸿修建陵寝,又能最大限度地平息士林风波,还能显示大桓仁德宽厚,在沈鸿之死上彻底撇清嫌疑。 只是派沈渊送葬,有些朝臣心有疑虑,担心他被乱军挟持,借此大做文章,提议由旁人送葬。 段曦宁既已答应沈渊,便不会食言而肥,仍旧力排众议让沈渊前去。 之后,她大张旗鼓地让礼部以亲王礼制为沈鸿准备了丧仪,由礼部的人浩浩荡荡将他们送出城外三十里,生怕别人不知道原梁国世子沈鸿要归葬武康。 此举一出,因沈鸿之死可能引起的士林之乱消停了不少,江南闹事的文人泰半偃旗息鼓,反而一片赞誉之声。 沈渊从当年入桓为质之后,再没有回过武康。 如今再回去,早已物是人非。 这些日子,他满心愤恨,却又似乎不知该恨谁。 母后虽待他冷淡,到底也含辛茹苦十月怀胎生养他一场,后半生与梁王闹成那样,多半也是因他之故,论起来,应当是他拖累了她。 梁王不是亲父,能容他长大也算开恩,且如今已身亡,人死如灯灭,前尘往事便也只能一笔勾销。 至于他所谓的生父。当年刺探蜀地,是沈铎救他一命,算起来是他反过来欠沈铎的。 好像谁都不欠他的,但他这一辈子就这么变成了一团糟乱的模样。 他究竟还能恨谁呢? 武康附近的叛军已经肃清,贺兰辛亲自在此驻守整顿,百姓民生已渐渐恢复如常,战乱的痕迹渐渐褪去。 沈氏祖陵虽有盗墓贼趁乱抢掠,但有桓军驻守,倒不算严重,简单修复了之后还算完整。 护送沈鸿归葬的将士将其安葬好之后,见沈渊打算依江南丧制为沈鸿结庐守灵一月,也不催他回去,都自行返回了云京。 贺兰辛安慰了他一番,叮嘱他有事去城中官署寻他,便回驻处忙去了。 见沈渊并未跟着派去的护卫回来,段曦宁有几分失望,但并未显露出来,只晚上从政事堂议事出来之后,闲逛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承明殿。 里面一切如常,仿佛里面住着的人从未离开过。 他是天性喜洁之人,将一切都打理得干净整齐,没有那几日酗酒时的凌乱。 她坐在他夜夜安寝的床上,望着洒下的月光,突然在想,听说结庐守丧便是在陵墓边上搭一草庐,供守丧人在此居住。 这种草庐晚上又黑又冷,他会住得惯吗? 若是不能点灯,他会不会怕黑? 这些年他虽康健许多,但毕竟有先天不足之症,会不会冻病? 他那个笃信鬼神的性子,在陵墓旁住,会不会怕鬼? 想着想着,她又摇摇头,想把这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让自己别操这些闲心。 冻病了也是他自找的,与她何干? 她才不要操这份儿没用的闲心。 沈渊猛地打了个喷嚏,转身回了长陵旁专门给守墓人建的屋子,给自己热了姜汤,添了衣裳。 这长陵原先葬着他母后,如今他将沈鸿一家三口都葬了进来,让他们能够团聚。 因长陵已建成了十几年,守墓的屋舍也一应俱全,在这儿住着除了格外清净,也不差什么。 他出来已经月余,江南浩浩荡荡的平叛还在进行着,未来还不知到底会如何,想做的事得尽快了。 他的一辈子变成了这样一滩淤泥,而自小欺凌他的沈濯又在哪里称王称霸逍遥快活呢? 凭什么沈濯还能好好活着? 想到这些,他眸中霎时间聚起了戾气,杀意尽显。 要下地狱,那就一起吧。 手里握着腾着热气的碗,他仰头看窗外的星空,似乎还能看见众星拱卫的北宸,戾气才散了几分。 第208章 这时的她大概还在宣政殿看那小山似的奏章,或是在政事堂同中书门下诸臣议事吧? 日日宵衣旰食地理政,她竟也不觉得疲累,也不知是不是又一整日都未好好用膳? 她总觉得自己是铁打的,倔得像驴一样,劝她好好休息、好好用膳当真是件费力的事。 看那些护送的将士走的时候的反应,她是不是觉得他不会回去? 会不会又在咬牙切齿地拿一箩筐话数落他,觉得他不识好歹? 这样想着,他无奈地摇摇头,她那张嘴,什么时候能饶了人?不定怎么说他。 他都能想到,什么“这小白眼儿狼,果然喂不熟!”、“说不回来就不回来,真是跟放屁一样不守信用!”“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谁稀罕?”之类的话肯定不会少。 抛开脑海中这些杂念,他大口喝了姜汤,敏锐地察觉似乎有一股不寻常的味道弥漫进来。 是迷烟! 意识到这一点,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尽可能地让自己少吸入些迷烟。 不知是何人会这么做,他飞快思索着,立即松手,假装昏倒。 伴随着瓷碗碎裂以及凳子翻倒的声音,他顺势倒在地上,竖着耳朵仔细注意着屋内的所有动静。 没多久,他就听到了有人开门的声响,听脚步声似乎有至少三四人进来。 第115章 借汝人头一用 进来的几个大汉看着倒地的他, 压低声音问同伴:“就是他?” 同伴就着昏暗的月光仔细打量着他的面容:“听说这沈七公子貌胜潘安,应该就是这个,扛走!” “乖乖, 那大桓的女皇艳福不浅呐!” 沈渊听着他们一边评头论足,一边将他绑住扛了起来。 他怎么说也是个已成年的男人,身量也高大许多, 寻常人可没那么轻易将他扛起来, 可这大汉扛他竟十分轻松。 他偷偷眯眼打量了一番, 惊出一身冷汗。 这大汉的高山一般的块头, 伏虎在他面前大概都算苗条的, 别说扛他了,扛伏虎都轻而易举, 不费太多力气。 若他方才硬碰硬,只怕这大汉一拳就能送他归西,捏死他比捏死蚂蚁都容易。 何况这人还有同伙。 眼下,没人能来救他。 他在脑海中飞快思索, 到底是谁要掳他去? 思量一圈, 他能猜个大概。 倘若真如他所想,那来得正好, 不枉他专程来江南一趟。 他们带着他很快疾驰离开,让原本他想记路的他眯着眼睛什么都看不清。 走了许久, 似乎是进了一片山林之中, 他被带进了一处营地,扔到了一个简陋的帐篷里。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张庆远讥诮的声音:“小子, 可算落我手里了,还装睡呢?” 他一惊, 下意识地睁眼,果不其然就看到张庆远冷肃中带着嘲讽的脸。 短暂的愣怔过后,他摆出一副惊怒的神色,质问:“张庆远,这是何意?为何绑我?” “什么时候醒的?”张庆远伸手捏起他的下颌,无视他的怒意,气定神闲地问。 他立即嫌恶地想甩开他的手,可惜却是徒劳无功,让他更为气恼:“放肆!” 张庆远却不恼,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带着几分戏谑:“去了大桓几年,这脾气见长,越来越像你娘年轻的时候了。” 听他提起母后,沈渊愤恨怒视:“你也配提我母后!” 张庆远重重甩开他,轻嗤:“我问心无愧,如何提不得?” 沈渊冷哼:“厚颜无耻!” 张庆远不欲与他闲谈,开门见山道:“本将请七殿下来,自是要共谋大业的。殿下也不想看着大梁亡国吧?” 想起他们做的事,沈渊冷哼:“少在这儿假惺惺,若非你同沈濯作乱,梁国何至于此?” “没办法,谁叫老子太想杀你父王那废物了呢?”张庆远挑了挑眉,眸中满是恶意,“哦,是不是你亲爹还不一定呢!” “他害死了我最爱的女人,他越是好好活着,我心里就越不痛快!” “不过他倒是识相,不用老子亲自动手,自己就一命呜呼了。” 他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沈渊心下诧异,掩饰好自己的神情,斥道:“一派胡言!” 张庆远毒蛇一般的目光紧锁着他,冷笑:“你就不想听听,你那道貌岸然的父王都做了什么恶心事吗?” 沈渊直觉定然与他有关,或许他的身世张庆远也知道内情,可他不想听这人胡言乱语,谁知道此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不待他回答,张庆远就带着浓烈的恨意,咬牙切齿继续道:“这个废物,为了让沈铎帮他对付荆国的高景,居然让自己的发妻去陪沈铎!阿瑛那样爱笑的人,硬生生被他折磨得郁郁寡欢!呸!这个没用的东西,根本就不配为王!” 扫了他一眼,张庆远愈加嘲讽:“他再恨你又如何?他都那样下作了,可你还是和沈铎长得越来越像,一点儿都不像他的种!他方方面面都是没用的废物!” 轰! 仿佛有一道道惊雷在脑海中响起,炸得沈渊许久回不过神来。 可张庆远似乎没打算住口,讥讽完梁国王,又接着挖苦沈铎:“什么狗屁的竟陵先生,就是个贪生怕死的鼠辈!阿瑛那么爱他,可他呢?胆小怕事,怕一个废物,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能舍了,后来还那样羞辱她!” 第209章 “他以为缩头乌龟似的,在深山老林躲一辈子,那些事就能一笔勾销了吗?” “他们看不起我是寒门武人,看不起我出身低贱,可他们这些自诩高贵的人又比我强到哪里去?” 像是被人猛地打了一闷棍,沈渊只觉得脑袋里又晕又疼,无法再正常思考。 沈渊努力想把听到的东西通通都挤出脑海,可越是这样越是适得其反,那些东西不停地钻进脑子里,迅速生根发芽。 原来他是这么来的,原来这就是父王厌弃他的缘故,原来那位大伯父就是因此才避世,原来沈鸿说的都是真的。 可现下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他不能就这么被张庆远牵着鼻子走。 努力调整思绪,他讽刺道:“卑鄙之徒,一丘之貉,还要论什么短长?” “好个卑鄙之徒!”张庆远正要驳斥,一道略显轻浮的声音便自帐外响起。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如既往的刺耳。 来人竟是沈濯。 沈渊看着他进来的身影,眸底闪过一抹冷光。 看着被五花大绑的沈渊,沈濯满是嘲讽:“去了趟大桓,你这小杂种长进不少嘛!” “不及你胆大包天。”沈渊当即反唇相讥。 沈濯直接狠狠踹了他一脚:“你还敢顶嘴!” 见此,张庆远皱眉喝止:“濯儿,你干什么?” 沈濯满不在乎:“舅舅,他都落我们手上了,我教训他一下又怎么了?” 沈渊未吭一声,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 沈濯毫不留情地又踹了他一脚:“怎么着,不服气?” 说着他就要让随从将沈渊给拖出去,转头同想要阻止的张庆远道:“舅舅放心,孤不会要他狗命,只是正好缺个靶子用,借他玩玩而已。” 说罢他就大笑着出去了。 被押出去前,沈渊满眼嘲讽地看向张庆远:“你当真要跟这样一个蠢货共谋大业?” 张庆远嗤笑:“殿下不是看不上我等卑劣之徒嘛,操心这些做什么?还是先当好您的靶子吧!” 说完就摆摆手让人押他出去。 在张庆远他们驻军的地方有个规模不小的校场,是寻常练兵之所。 每次沈濯一来,此地便会变成他玩乐之地,将士们只能退到一边。 方才他本就在打靶子玩儿,现下里面依旧空旷无人。 随从们将沈渊押到了靶子旁,绑到了木桩子上。 沈濯犹嫌不够好玩,让人拿了一张旧弓,套在沈渊脖子上,而后将弓挂在架子上,弓弦对准了他的咽喉,致使他只能仰着头无法动弹,稍有不慎便会被弓弦勒得窒息。 做完这些,随从们就躲到了一旁看热闹。 有个将军舅舅,沈濯的骑射武功自然都不差,几乎能百发百中。 他率先瞄准,张弓搭箭,那箭紧贴着沈渊的左耳呼啸而过,在他耳边留下一道血痕。 在随从们的叫好声中,又很快搭上第二支箭。 这次他没有快速放箭,目光在沈渊四周逡巡着,思量这下命中哪里比较合适。 右耳? 双目? 还是四肢? 悬而未决才是最让人煎熬的。 沈濯的箭头转了许久,才终于瞄准了沈渊的左肩。 沈渊从始至终一动未动,似乎已经与身后的木桩融为一体。 随着箭再次离弦的声音传来,他双手突然挣脱开绳索,猛然后仰脱离桎梏,抓住了飞来的箭矢,回身又拽下方才套着他脖子的长弓。 张弓搭箭,瞄准沈濯,一气呵成。 陡然生此变故,看热闹的随从们登时大惊,忙高喊:“护驾!护驾!” “慌什么?”面对此番情形,沈濯依旧气定神闲,看向对着自己张弓搭箭的沈渊满是轻蔑。 不过是唬人的花架子罢了。 一个被沈鸿养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以为能吓唬谁? 他毫不留情地嘲讽:“小杂种,知道怎么放箭吗?不会是第一次摸这玩意儿吧?” 沈渊并未多言,只是松开了捏着箭的手。 离弦之箭直冲着沈濯心脏而来,顿时吓得他脸色一变。 堪堪侧身躲闪,左肩依旧被命中。 随从们急忙凑上去扶他。 沈濯不复先前满不在乎,眸中闪过杀意。 他践踏了这小杂种这么多年,对方向来是一声不吭的,这还是第一次敢这般还手。 沈濯并不在意身上的伤,气急败坏地命令:“去把这小杂种押过来,孤要叫他生不如死!” 沈渊极为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转身又把方才那支擦着他耳边飞过的箭用力拔了下来,再次张弓,瞄准了沈濯眉心。 从他离开云京那一刻起,就已经在等着这一刻了。 哪怕是同归于尽,他也要让沈濯不得好死。 在沈濯的爪牙扑过来之前,他将这一箭放了出去,旋即便被扑上来的两名随从按倒。 他立即奋力挣脱,抓起那张旧弓,勒住了他们的脖颈,干脆利落地打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其余随从见此,吓得作鸟兽散,惊慌失措地喊护卫来。 解决了这些随从,沈渊立即上前查看,未料到后面那箭只是命中了沈濯右眼,未曾取他性命。 沈濯疼得满地打滚,正要骂他,被他当即用弓弦勒住脖子。 这本来就是一张旧弓,弓弦很快承受不住断了,他又立刻徒手拉着弓弦继续勒住不松手。 第210章 “沈濯,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沈渊手上使力,满目猩红,带着浓烈的恨意,咬牙切齿道,“若是我能过得如意,不介意以德报怨,积德行善。” 他拼尽全身力气拉着弓弦,脑海里不由地回想起当年在陇西,段曦宁说过的话。 有时候杀人,是因为那人该死。 有时候,是生死之争。 还有时候,杀人不过是手段。 既已做下,落子无悔。 如今,既然恨不了旁人,那便叫沈濯为他这污糟的一生偿命好了。 既是因沈濯本就该死,也因这是你死我活的争夺,更是因这是他发泄心中愤恨的手段。 他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会不得好死,那多年欺凌他的沈濯又凭什么好好活着? 他从来都相信因果报应。 只是有时报应会来得很迟,他等不得。 “可惜,事与愿违。”弓弦之下,沈濯的挣扎越来越微弱,“我如今心里很不痛快,想要发泄,又不想伤及无辜,想来想去,只有找你了!” “从我会走路开始,你就在欺凌我,将我推进河里、关进废弃宫殿、害死母后留下照顾我的婢女、坑杀我的侍从……你这种恶棍,早就该死了。” “记住,这是你自己找死的!” “若是张庆远没有派人去绑我来,或许我给沈鸿下葬之后就能想开些,这辈子都不会找上你!” “偏偏你要自寻死路!” “惟有杀了你,我才不会愧疚,才会稍稍开心些。” “那就,借汝项上人头一用!” 第116章 东窗事发 “竖子敢尔!” 张庆远匆匆赶来, 见此情形,目眦欲裂。 沈渊手上力道丝毫未松懈,见他赶来, 不由冷笑:“张庆远,你装什么?真在乎你这好外甥,还抓我来做什么?” “不就是嫌弃你这外甥劣迹斑斑, 且无论如何描补也算不得正统?” 一边说着, 他又快速将沈濯左肩的箭拔出来重新刺入本该瞄准的心脏。 既下杀手, 就要做绝。 这一趟, 他不能白来。 意识到沈濯应当是神仙难救了, 他这才松手,反复在沈濯还算干净的衣角擦拭着手上血迹, 冷冷看着对他怒目而视、派人将他围了的张庆远。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思想,陛下说过,他这是握笔的手, 不应当轻易沾染人命。现下却又沾了许多血迹, 他得赶紧擦干净,免得以后被她嫌弃。 张庆远怒极而笑, 咬牙切齿道:“我真是小瞧你了!” “也是,你们沈家各个薄情寡义, 哪里会有真正的良善之辈?装得可真好!” 沈渊低头看着自己血迹斑斑的手, 反唇相讥:“彼此彼此,异国为质,不会示假隐真, 如何明哲保身?” 张庆远大笑几声,拔刀指向他, 眸色森然:“小子,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张庆远,你躲在深山老林中,消息早已迟滞。”沈渊迎着他的刀尖而立,姿态闲适,仿佛笃定这刀落不到自己头上,“大桓已派人料理梁王后事,你的谣言,很快就会不攻自破,届时,你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四方诸侯必群起而攻之。还想做什么大义凛然一呼百应的迷梦?” 他又朗声道:“沈濯不忠不孝,弑父犯上,今张将军大义灭亲,当得四方来效!” 听完他这番话,张庆远只是绷着脸,眸色森森,似乎在思量他这话有几分可信。 许久,他才收起佩刀,阴阳怪气道:“可以啊,许久未见,你倒也学会这些花花肠子了。” 沈渊真真假假地摆出冷血无情的姿态,冷声道:“不然,枉费在女皇身边待的这些日子。” 张庆远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大笑起来。 段曦宁看着江南来的军报,说是沈渊投靠了张庆远,助张庆远招纳了不少小股乱民,甚至不少心向梁国的百姓都纷纷投靠姓张的。 想起前日收到贺兰辛私下的来信,说沈渊被人劫走,不知去向,一下倒是对上了。 这张庆远实在蠢,原先的叛军到处都是,每一棵树后面都有可能射出冷箭,如同决堤的洪水,流得到处都是,让人头疼。 可他非要修个池子把这些乱流汇聚到一处,不是方便了她一网打尽吗? 不,也许他觉得自己真的能号令天下诸侯,幻想着从此成就一番霸业。 呵!爱做梦就多做一会儿吧,这样梦醒了就更疼。 素筠看到邸报不由大惊:“陛下,沈公子他与张庆远,您不担心?” 段曦宁轻笑:“有何忧虑之处?” 素筠紧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沈公子在大桓多年,想必对大桓内情极为了解,若他其实一直在做戏,此刻要利用所知与大桓作对,只怕对付起来十分棘手。” “你是觉着,有人能在朕眼皮子底下,将真面目完全隐藏,让朕无所觉察,哄得朕团团转?”段曦宁玩味地问,“倘若真有这么一个人,朕得跟他好好玩儿玩,下次亲征,拿来祭旗。” 素筠是清楚她与沈渊的事的,因而还有另一层忧虑:“陛下与沈公子毕竟……” 段曦宁反问:“你觉着朕是因私废公之人?” “自然不是。”素筠忙道,“只是,陛下该当如何?” 段曦宁云淡风轻道:“自然是待这帮泥鳅汇于一处后,一网打尽。江南无大将,胜负不在战场,而在民心。” 第211章 随后,她便给贺兰辛去了手令,命他暂且按兵不动,先招抚百姓,安抚士人,收拢人心,使江南安稳,莫再生乱。 为求稳妥,她将梁绎也调往了武康。 她所想与贺兰辛不谋而合。 自察觉叛军动向之后,贺兰辛便命作为先锋一直在外与各路叛军交战的顾聿衡暂时原地休整。 此外,他优抚百姓,推行大桓田制,使耕者有其田,令民心归服。 那些世家大族,他自然是拉一派打一派。顺服者待为上宾,违逆者尽数屠戮。跟在段曦宁身边多年,这一手他自然学得炉火纯青。 且有陈先平、梁绎、谢云旗等人襄助,这些事自然顺利许多。 陈先平任鸿胪寺卿多年,与三教九流、各邦使臣都曾打过交道,最是八面玲珑、舌灿莲花,有他出马,闹事的各色人等都消停不少。 梁绎乃是太傅之孙,当年襄国皇室后裔,与江南不少士族都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外加他自己博学多才,刚柔并济,与各士族打交道时,直驳得对方无地自容。 这些士族,一个个的当年做贰臣背叛襄国时眼都不眨,如今倒是摆着一副冠冕堂皇的谱,也不知给谁看? 梁绎的到来直接明晃晃地扯下了所有江南士族的遮羞布,让他们再无法用什么忠孝仁义的借口来作乱。 毕竟当年襄国末帝并非无道昏君,只是个五六岁的稚子,最是无辜。梁国开国皇帝嘴上说着优待前朝,暗地里却与其他士族联手对其余襄国皇族赶尽杀绝。 这些人又哪里来的脸面大义凛然? 而谢云旗重回江南更是轰动。 她中了状元的事也大肆传播开来,让她一时名声大噪。 有人称赞大桓知人善任,不拘一格,有人鄙夷大桓颠倒乾坤,逆天而行。 江南在百年群雄逐鹿中屡屡受挫,打不过北人,斗不过南蛮,只能龟缩一隅,对内百般苛责柔弱女子。 谢云旗的存在,在他们眼里离经叛道至极。 但她自己才不在乎这些朽木疙瘩怎么看。 她最是了解江南士族,有她在一旁出谋划策,贺兰辛想对症下药收拾他们便容易许多。 贺兰辛在抽丝剥茧解着江南乱局时,竟还有着意外收获,在武康城郊抓住了当初梁王的宠臣樊空。 他一封密信送到云京,让段曦宁当即火冒三丈。 这个段景翊,胆儿真是越来越肥了! 看完密信,她一拍桌子,立刻令伏虎带兵去抓人。 贺兰辛在信中原原本本地将他抓到樊空,查到梁国突然事变与段景翊和程庆之有关,一五一十地道来。 她气得想杀人。 还没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这么给她生事过,要不是梁国的事发生得突然,或许还不会有今日江南之乱,当真该死! 伏虎不知内情,不明白陛下怎么就舍得动这小兔崽子了。 要知道,先前陛下西征回来,被那小崽子气成那样,都没有把他怎么样,最多也就是打骂两句。 今年这一系列变故,让伏虎总觉得仿佛要变天。 换做往常,那小崽子倒霉,他定然要幸灾乐祸一番的,如今却没有这般心思,只公事公办。 他带期门军抓人时,段景翊正在承庆殿与程庆之议事,倒是能省得他们多跑一趟。 承庆殿的宫人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看这架势却也不敢打听。 程庆之隐隐有所猜测,被押进宣政殿时还在装糊涂,不解地问:“陛下,不知这是……” 段曦宁脸色冷厉地问:“程庆之,朕不杀你,你就当真以为自己本事通天,想当帝师了是不是?” “陛下此言何意啊?”程庆之知道梁国的事可能败露了,仍然装着糊涂,不敢接这话。 段景翊正想为程庆之说话,被段曦宁一个眼刀吓得闭了嘴。 “少他娘的跟老子装傻!”段曦宁眸中尽是冷冽,直接破口大骂,“当朕是个闭目塞听的废物不成!” 西征回来之后,她隐约明白程庆之是不安分的,并不像他先前表现的那般老实。但她从来就没真的把他们当盘儿菜。 兵权在她手上,一个老匹夫还想翻出天去不成? 程庆之心中一惊,面上却仍在喊冤:“陛下明鉴,臣冤枉啊!” 段曦宁冷笑:“这会儿知道喊陛下明鉴了,要是你得偿所愿了,是不是喊的就是牝鸡司晨,合该诛之啊?” 程庆之额头冷汗涔涔道:“臣,并无此心!” 段曦宁冷哼着问:“到底是无心,还是有心无力?” “说起来,你也年过花甲,岁数委实不小了。是你自己自请致仕回乡,还是朕给你流放回去?” 程庆之祖籍在安西,距云京万里之遥。他这把年纪,自己回去和被流放回去,其实并未有太大差别。 程庆之闭了眼,知道她能饶他一命已是仁慈,俯身长拜道:“臣,不堪为朝廷所用,自请致仕,请陛下恩准!” 段曦宁见他识相,轻飘飘道,“准了!” 她随后就下旨免了他所有官职,让人将他拉下去了,顺便让素筠把殿中其余人都屏退,然后才沉声道:“说吧,闹这一出幺蛾子想做什么?” 段景翊被她处置了程庆之这一出吓得不轻,在还想求情:“阿姐,先生是受我指使,他岁数大了……” 段曦宁冷笑:“要不你跟他一起去,以后给他床前尽孝,养老送终?” 第212章 段景翊不敢再多说什么,大气都不敢喘,赶紧辩解道:“阿姐,我真的不知道江南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只是想让你早些灭了梁国,我没想过会变成这样。” 段曦宁听了,气得站了起来指着他鼻子就破口大骂:“猪脑子!” “你当朝堂之事是什么?小孩子过家家吗?上下嘴皮子一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大桓的将士是拿来给你随便玩儿的吗?” “知不知道因为你干的蠢事,大桓无辜损失了多少将士,江南有多少百姓卷入战火?” “脑子被驴踢了,跟着瞎掺和,让你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就学了这些乱七八糟的!” “你都十四了,能不能长长脑子?朝政大事是能拿出来儿戏的吗?你的一己之私,老子得浪费多少兵力财力!大把的钱、粮、兵是张口就能来的吗?老子以前教你的都喂了狗了吗?啊?” 段曦宁气得什么难听骂什么,几乎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脏话一筐一筐往外倒。 第117章 徒劳无功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段曦宁真骂起人来谁也受不了,段景翊本就觉着自己并无错处,忍不住回嘴:“将士征战,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本就是寻常事,这如何能怨我?只我大桓将士娇贵不成?” 段曦宁错愕地看向他, 似乎没想到他竟是这般想的, 当即驳斥:“我大桓可以战死, 但绝不能枉死!” “若非你从中生事, 这些将士本不该阵亡!那是一条条人命, 是我大桓子民,到你嘴里就如此轻贱不成?当真以为自己富贵如天, 便可视人命如草芥?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被骂急眼了,段景翊口不择言地反问:“那又如何?难不成让我给他们偿命吗?是不是非得我死了你才会高兴?” 未曾料到他竟会如此回嘴,段曦宁的神色又冷了几分,带着寒意的眸子直瞪得段景翊心底发毛。 好一会儿, 她冷笑一声, 阴阳怪气道:“是,你没错, 你不该死,你该长命百岁千秋万代!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没早发现你是个大蠢货!还想着给你找的先生能教好你, 到头来没分辨出这就是块儿扶不上墙的烂泥!” 听她如此说,段景翊心中却莫名涌上一阵委屈,不满道:“是, 我不好,我烂泥扶不上墙, 我不如你的意,那你当初养我干什么,不如那时就干脆一把掐死我算了!” 闻言,段曦宁被他气笑了,仰天长笑了好一阵,叫人以为她疯迷了。 许久之后,她才长叹了口气,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道:“罢了,也怪我,快能做你娘的年纪了,却没能教养好你。” “你去辽东就藩吧,看谁能教得好你,你就找谁去,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我再不管你了!” 段景翊怎么都没想到段曦宁是要将他赶到辽东去,心里登时慌作一团,急忙求饶:“阿姐我错了,你别赶我走!阿姐,我真的知错了,你打我一顿也好,废为庶人也罢,不要赶我走!” 段曦宁眼神冰冷地看着段景翊痛哭流涕地求饶,忽然不知道当初自己手下留情养了他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 明明她也很用心教养了,怎么就养成了这样? 还是说她根本就不适合养孩子? 她不再看他,神色有些疲累地摆手唤人:“来人,送小殿下回景明殿!” 段景翊见她心意已决,膝行上前几步,不管不顾地问:“阿姐,你告诉我,当年我娘到底是怎么没的?你为什么要留我一命?就因为你如今要生自己的孩子了,就要将我一脚踹开是不是?” 此言一出,殿中有一瞬安静得可怕。 素筠不由皱眉,率先开口驳斥:“小殿下,当年若不是陛下,殿下能否降世都未可知。如今你长成了,倒听了小人挑唆,学那中山狼做派,当真不知感恩!” “段景翊。”段曦宁冷冷地叫他,直听得他心下一沉,“看来你根本就没想明白,到底错在何处,朕也懒得教你。倘若你不是父皇的孩子,今日绝不是叫你去就藩那么简单。” 不想再看见他,她转头叫宿卫将人带了下去,自己疲惫地坐下,捏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当年从知道那名宫女怀了段景翊起,虞升卿他们就几次劝过她斩草除根。 那时她只有十二岁,未曾真正杀过人,何况是杀一个孕妇? 她自然是下不去手的。 他出生时的景象,她到如今都还历历在目。 那是她第一次知晓女子生产有多可怖。 凶险到会搭上一条人命。 其实就算他生下来,一个稚子,她若想除掉,不费吹灰之力,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轻松。 但她还是心慈手软了。 她身边有很多亲如兄弟姐妹的人,却只有这么一个血脉相连的手足。 父皇驾崩之后,他便是她在世上仅有的血亲了。 而且,她需要后继有人,不想自己生。 她从来不养闲人,因而当初给他请先生也是真的想好好教他。 程庆之虽迂腐,却是当世名儒,称得上名师。 那时她想得很清楚,她与父皇征战多年,都是好武之人,可天下经不起一直征战,当有一位重文治的皇帝与民休息,让百姓安居乐业。 她希望段景翊能做这么一个人。 她满心以为,只要好好教导,他便能早日成才,比她以前还要强许多。 第213章 可到头来却发现这仿佛是她一厢情愿,其实她连一个孩子都教养不好。 素筠看她气得不轻,赶紧给她上了杯茶,劝她消消气:“陛下,半大小子正是不懂事的时候,您何必为他气成这样呢?” “素筠。”她端坐上首,沉思良久,令道,“拟旨,册立皇弟段景翊为安东郡王,择日就藩辽东,无诏,不得入京!” 素筠一愣,未敢多言,领命去拟旨。 当时伏虎拿人时并未惊动旁人,朝臣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一下被这道旨意打蒙了,不知陛下是何用意。 只知陛下似乎震怒,无人敢在这当口去劝阻。 沈渊陡然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喘着气,渐渐平复下来,发觉自己还在张庆远营地的大帐中,一时有些心绪复杂。 起身看向外面依旧一片漆黑的夜色,远处绵延的群山也看不清轮廓,不知山外面的情形到底如何。 张庆远最近在吸纳各路叛军,并时不时派兵出去袭扰掳掠。 看来江南之乱还未平定。 无论如何,他都得设法抽身了。 不过在离开前,还得送张庆远一份大礼。 只是他如今孤身一人,实在孤立无援,能做的事太过有限。 他忽然有些后悔,当时应该与贺兰辛好生商议的,不然何至于此? 翌日一早,营地里忽然人声鼎沸,原来是南边又有兵马来投靠张庆远了。 张庆远得意得很:“好小子,你料得果然不错,桓军如今疲态尽显,一直龟缩城中并无动静,正是聚敛兵马的大好时候啊!” 不让你们聚敛起来,怎么一网打尽呢? 沈渊腹诽着,面上淡然:“这些兵马还不够,若是荆国那些叛军也能招揽来,与桓军一较高下,将他们彻底打回江北也指日可待。” 这些日子,他声称自己对大桓内情了如指掌,知己知彼,且他猜测桓军会暂时休兵等论断也得到了印证,让张庆远对他暂时放下了戒心,有了几分信任。 又好生应付了一番张庆远,回自己军帐时,路过一处,他总觉着帐外有个小兵有几分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江南的人,他应当极不熟悉才是。 反而是在大桓,他有很多熟人。 难道是桓人? 似乎他们这一队兵马正是张庆远前些日子派出去劫掠周遭百姓的那些。 若是混进了什么人,不足为奇。 他忽地心头一松,若是桓人,那便好了。 打着沈渊的旗号,张庆远行事也便利了许多。 沈渊明面上是先王元后正嫡,世子沈鸿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当初也是为了大梁安稳入桓为质,占尽了大义名分。 除此之外,张庆远还给自己编了一套忠肝义胆的说辞,将当初反叛的罪行全推给沈濯。 这么一通宣扬下来,眼见他势力越来越大,就连荆国故地的叛军也纷纷来投靠。 桓军驻地,中军大帐中,顾聿衡正看着武康来的文书和各处线报。 段曦宁可真狠呐,唯一亲弟弟就这么一脚踹辽东去了,还只封了个郡王。 他心下刚感慨一句,副将忽然进来禀报:“将军,粮草营丢失的女兵自己回来了。” 顾聿衡抬头,有些不耐烦道:“回来了就回来了,一个女兵还要本将去亲迎不成?” 副将忙道:“那名女兵说有要事求见。” 闻言,顾聿衡止住了想要撵人的话头,略一思量,命他把人叫进来。 这名女兵形容狼狈,头发乱得像鸡窝,上面还沾着枯叶,脸脏兮兮的看不清本来面目,还有许多划痕,走路时一瘸一拐,活像逃难的难民。 她还穿着梁军的衣服,若非回来时及时报上名姓,险些就被人当梁军给抓了。 甫一进来,那女兵便道明来意:“将军,我在张庆远的驻地见到了沈公子,他让我把一些东西交给将军。” “沈渊?”顾聿衡愕然,“你怎识得他?” 那名女兵如实道:“回将军,我叫南枝,是长安人,当年沈公子跟随陛下微服出巡,路过长安时,陛下曾对我施于援手,那时见过他们。” 当年受了段曦宁的帮助,南枝一直铭记于心。只是光有银钱傍身,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她一介孤女,早晚被人算计了去。 客栈老板娘虽愿意收留她,但终归与她非亲非故。且她也不好总赖在老板娘那儿,还是得自谋生路。 如今大桓女子最稳妥的,要么投军,要么去锦绣堂。 南枝总想能自己保护自己,思来想去,便选择了投军。 陛下伐蜀时带兵路过,她远远见了才知,当年救她的竟是当今陛下。 后来江南战事又起,恰巧她所在的军营被轮换到了江南平叛。 前些日子她们粮草营的女兵押送粮草时,碰上了出来劫掠的张庆远所部。 她灵机一动,趁乱袭击了一名与她个子差不多的叛军小兵,换上对方的衣服混了进去。 她没想到,会在叛军军营中见到当年那位跟在陛下身边的公子,略一揣摩,便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于是她便想方设法地寻机私下里与其接触。 本想着此人若是背叛陛下与叛军勾结,她便借机除掉叛徒,若不然,便与他里应外合,刺探叛军内情。 好在沈渊看她有几分眼熟,也在找机会与她搭话,两人轻易搭上了线。 第214章 沈渊趁机将自己多日来偷偷用碳条画下的张庆远驻地的布防图交给她,让她无论如何想办法带给桓军主将。 得了这图,以及沈渊亲手所书投靠张庆远的叛军名单,南枝不敢耽搁,借着夜色掩护,钻进密林逃了出来,几番辗转才终于回来。 她知事关重大,一回来便赶紧要求面见顾聿衡。 听了她的话,顾聿衡有几分犹疑。 他不是不信任南枝。 相反,只要能证实南枝经历,他会十分相信她所言。 毕竟,但凡受过陛下恩惠的女子,无一不对其忠心耿耿。 他不信任,或者说不想信任沈渊。 从当初在围场看到段曦宁接沈渊的双雁时,他就盼着着这一刻了。 可以名正言顺杀了沈渊的那一刻。 倘若就此与沈渊里应外合,他当初不是白白未动一兵一卒就撤出武康了吗? 第118章 情敌相见 南枝见顾聿衡似在犹豫, 心中不免忐忑,担心自己费了这么大劲儿带来的军情却被不予采纳。 沈公子也说过,战机稍纵即逝, 绝不能等张庆远真正成了气候。 她潜入的那些日子,看到不断有许多叛军去投靠张庆远,也知任其兵强马壮, 必生祸患。 夜长梦多, 总不是好事。 她诚恳道:“将军, 我查证过, 此图属实, 还请将军早做决断。” 顾聿衡捏着布防图的手不由收紧,内心挣扎。 另一边, 张庆远的驻地依旧热闹非凡,人声鼎沸。 最近有几支兵力不亚于张庆远所部的叛军过来投靠,他们俱是看中了沈渊的名头,也想拉大旗作虎皮, 有意与张庆远合作。 为表重视, 张庆远特意设宴款待各部首领,十分隆重, 还叫沈渊出席上座。 虽说沈渊的提议貌似十分有用,张庆远对他少了几分戒心, 却到底不会真的让他当家做主。 但是在人前, 张庆远一向装得格外恭敬,仿佛真的把沈渊当主子了,唱得一出君明臣贤的好戏。 席上, 沈渊说要与他们喝酒,张庆远也不好拒绝。 他这些日子早已飘飘然, 仿佛马上就能登基一般,对沈渊的戒心也越发低了。 沈渊亲自为他倒酒敬酒,他也喝得心安理得,笑得张狂。 满座皆是各部叛军首领,向来行事粗野,喝起酒来也肆无忌惮,无所节制。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几大坛子酒就已经空了。 往常,即便有宴会,沈渊也只需老老实实坐在自己席位上,听从上首的段曦宁安排即可,从来没有一个人面对过这般的情形,心里是十分紧张的。 越紧张脑子就越清醒。 他有些无助地想,若是她在就好了。 如果她在,收拾这帮反贼易如反掌,他只需要跟在她身后,最多给她打打下手,为她歌功颂德,什么都不用担心。 直到张庆远等人都喝得醉醺醺时,他还是没有一丝醉意,只是死死盯着张庆远的反应。 南枝逃出去的时候将随身带的蒙汗药留给了他,方才他给张庆远倒酒的时候趁机用上了,不知药效何时发作。 他只盼着那药不是假药,真的管用。 他也实在找不到别的机会了。 本来高高兴兴和众将喝酒的张庆远,总觉得脑袋沉沉,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劲。 他向来警惕,刀不离身,眼下有些醉意,并不是太清醒,下意识地拔刀指着沈渊质问:“小子,你要做什么?” 席间原本热热闹闹喝酒的人都被这变故惊着了,不少人醉意都散去不少,齐齐看向他们,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沈渊心下一紧,飞快地想着,若是段曦宁面对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办? 虽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他面上依旧摆出丝毫不惧的神情,学着她训斥朝臣的模样摆着架势,冷声问:“张庆远,你想弑君犯上不成?” “哈!”张庆远不屑大笑,“毛头小子,不过是老子手上的傀儡,算个狗屁的君!” 沈渊知道他酒气上头口无遮拦,故意诱导:“那谁算得上是君?你吗?” “那当然了!”张庆远高声道,“老子才是这江南唯一的王,他们都得俯首称臣!”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说实话,这帮山头林立的叛军之所以现在才聚到一起,就是因为先前谁都不服谁。 现在能在这里,是因为沈渊这面大旗好使,而他们被桓军步步紧逼,眼看就要各个击破了,只能赶紧抱成一团共抗桓军。 不论如何,让他们名义上臣服沈渊这个有些名望的大梁正统,他们愿意认,以后若是事成,大家都是藩王,谁也不压谁一头。 可是让他们臣服张庆远这个“大梁忠臣”他们是不愿的。 谁还不是“大梁忠臣”了? 凭什么你姓张的要压人一头? 尤其是荆国的叛军,要不是荆国皇族早让段曦宁杀干净了,他们何至于来找一个大梁的皇子? 看在沈渊高低是个皇子的份儿上,他们委屈委屈也就算了,姓张的哪里值得他们委屈自己? 张庆远听得议论,酒又醒了大半,咬牙切齿地问:“竖子,你究竟想干什么?” 沈渊趁他方才晃神的空隙,飞快伸手握住指着自己的刀,起身一把夺了过来,站上桌案,反手拿着刀架在了张庆远脖子上冷声问:“张庆远,你说我想干什么?” 第215章 张庆远本就因醉酒,身手差了许多,就这么被夺了刀架着脖子,残存的酒意彻底散去,伸手就要把刀夺回来。 这段时间他志得意满,狂傲惯了,不觉得这种柔柔弱弱的公子哥敢把他如何。 然而,“柔柔弱弱”沈渊能把他怎么样呢? 沈渊直接干净利落地将他一刀封喉。 临咽气前,张庆远眼珠子瞪得老大,似乎不敢相信他以为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真的能要他的命:“你——” 沈渊带着寒意的声音像是远处飘来的飞雪:“张庆远,你同样该死!” 他不放心地又补了一刀,这才抬头扫了呆若木鸡的众人一眼,声音冷得如北风席卷而过:“谁还敢放肆?” 他手里还提着滴血的刀,月白长袍上溅着张庆远的血,像极了索命的无常,配合着冰冷的声音,将众人镇住了。 一个与张庆远关系亲近的叛军头子质问:“你怎么敢杀张将军?” 他冷冷地扫了对方一眼,未曾言语,只是弯腰拿起了一杯酒,轻飘飘地一挥手,将酒杯弹了出去,紧接着就见那人捂着一只不断冒血的眼睛倒地,痛苦哀嚎,再发不出质问的声音。 只耳边传来让人如坠冰窟的声音:“不过是犯上作乱的叛臣,当诛!” 余下众人皆骇然,本以为就是个软弱无能的亡国质子,谁知还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就在这时,帐外忽然传来喊杀声,像是桓军打进来了。 有个叛军头子听见动静,怒而指责:“是你,你出卖了大伙儿!老子跟你拼了!” 一旁的人附和大喊:“兄弟们,他是桓军奸细,杀了他!” 此言一出,有几个叛军头子纷纷提刀朝他砍来。 沈渊沉着地横刀格挡,几招之后便将他们斩于当场,长衫上溅满了血。 其余人吓得不敢乱动,只愤恨地盯着他。 桓军喊杀声愈发近了,一队桓军冲了进来,将这帮叛军头子全部押住。 沈渊站在桌案上,看到紧随其后进来、一身明光铠的顾聿衡,直接飞身而起,双手紧握长刀朝顾聿衡当头劈来。 顾聿衡立即挥剑格挡,看清来人,朗声道:“来得正好!我早就想与你一较高下了!” 冲进来的那一队桓军见此,当即矛头指向他,想要将沈渊拿下,被顾聿衡大声喝止:“都别过来!” 沈渊并不在乎旁人如何,一心朝着顾聿衡挥刀。 南枝明明都出去十天了,桓军却现在才到,他还当是出了什么事,原来主将是顾聿衡。 又是这个人! 一再挑衅,他已经忍了很久了。 顾聿衡想置他于死地,他又何曾想与其握手言和? 凭什么? 凭什么顾聿衡就能被先帝选中与段曦宁相看,差点做了她的驸马,轻易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即便到如今依旧不死心? 从看到顾聿衡进来的那一刻,他脑海中理智那根弦就彻底崩了,长久积压在心中的不满彻底爆发,出招极为凶狠。 顾聿衡不停挥剑抵挡,眸中也有几分狠意,咬牙切齿道:“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沈渊一言不发,只一味出招,角度越来越刁钻,招招致命,让顾聿衡接得有几分吃力。 若是三年前,沈渊根本不会是顾聿衡的对手,三招五式便会被打趴下。 可他极勤勉,从未在习武之事上松懈过。 每次梦到段曦宁受伤,他便鞭策自己更加勤奋,绝不让梦境有一日变为现实。 顾聿衡原本并不怎么将他放在眼里,觉得他不堪一击,这下也认真了起来。 大帐中静得惟有刀剑激烈碰撞的锵锵之声。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在一旁观战。 伴随着一阵利刃擦过的刺耳声响,以及兵刃断裂的清脆,终于分出了胜负。 众人定睛一看,竟见沈渊的刀斩断了顾聿衡手中的剑,架在了顾聿衡脖子上。 此番景象令桓军大惊,所有兵刃都指向了沈渊,生怕他当真斩杀了自家将军。 顾聿衡扔了手中断剑,闭眼认命,等待屠刀挥下。 良久,他却只听得一声长刀落地的脆响。 一睁眼,却见沈渊扔掉了手中长刀,倒地昏迷。 此番,顾聿衡所率桓军几乎将江南叛军一网打尽,解了江南之乱最大的麻烦,接下来只需将一些杂鱼清理掉即可。 伴随着贺兰辛在武康胡萝卜加大棒的一系列手段,江南局势终于真正稳定下来。 此战中,南枝可谓功不可没,战后论功行赏时得了重赏。 日后,段曦宁逐渐发觉其脑子灵活、鬼点子多,刺探情报是一把好手,特意以其名重新组建了专为刺探军情的南枝营。 这些皆是后话,当下顾聿衡却有些犯愁。 沈渊被带回来后已经昏睡两天了,叫大夫来看,大夫只说他这是过于疲累,需多加休息。 当日,其实顾聿衡要想趁人之危取其性命,并无不可。 反正众目睽睽之下,所有眼睛都看见了,是沈渊先动的手,他反击杀人合情合理。 可是这般做派实在下作。 在被沈渊拿刀架在脖子的那一刻,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命丧当场时,他想通了许多事。 从当初先帝属意他做驸马时,他就总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觉得总有一天段曦宁也会意识到这一点。 第216章 为此,他几乎将沈渊看作了有着夺妻之恨的仇人。 生死关头,这样的迷梦终于被击碎了。 他对她来说,从来就没有特别过,与那些效忠臣服她的人并无二致。 唯一的特殊只在于,他是顾安之的儿子,她会看在顾安之的面子上给他留一丝体面。 就算没有沈渊,世上也会有许多个能得她青眼的美人入她后宫。 而他,从来都不在此列。 第119章 无父无君 又一日清晨, 沈渊终于在晨曦之中醒了过来。 见自己处于陌生的军帐之中,染血的外袍已经被换下,他猛然起身下床想要离开, 因躺了许久,眼前一黑,又跌坐回榻上。 “你醒了?” 他闻声望去, 竟是顾聿衡走了进来, 不免心生警惕:“这是何处?” “别紧张嘛, 沈公子。”顾聿衡面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我又不会像你似的搞突袭。” 沈渊不语, 只是防备地看着他。 顾聿衡敛起了笑容,忽然一字一句认真道:“沈渊, 我很讨厌你。” 沈渊眸中冷意未散,当即反唇相讥:“彼此彼此。” 顾聿衡笑意愈深:“你这个样子,倒是比彬彬有礼的模样顺眼许多。” 沈渊昏涨的脑袋总算缓过来一些,起身道:“我无心与你寒暄, 要杀要剐, 悉听尊便,如不然, 恕不奉陪。” 见他往外走,顾聿衡忙问:“你打算去哪儿?” “无可奉告。”沈渊只扔下这么一句便继续朝外走去。 顾聿衡又叫住他:“此番大胜, 你居功至伟……” “求生之举而已。”沈渊淡漠地应了一声便出了营帐。 未走多远, 又碰上了颇为热情的南枝:“沈公子,您这是去哪儿?” “南枝姑娘?”见到她,沈渊亦有几分意外, 旋即请求,“有劳, 可否借我一匹快马?” 南枝愣了一下,虽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还是应下:“自是可以,您稍等。” 她很大方地将校尉新拨给她的一匹好马牵了过来给他,见他似乎不想多言,便未再多问。 沈渊道了谢,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武康城内,沈氏宗祠前,一个儒雅随和的中年人与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驻足许久,仰头望着吴兴沈氏饱经风霜的匾额久久未曾回神。 此二人正是沈铎与京墨。 京墨不解:“师父,我们来这里做甚?” “祭拜故人。”沈铎眸中有着莫名感伤,“社稷既毁,宗庙犹在,也该回来看一看。” 平乱之时,为了安抚江南士人,贺兰辛优待其余的沈氏族人,原先的沈氏宗祠也未曾损毁。 为防有人借机生事,他一直派兵把守着此地,寻常不许人随意进出。 且沈氏毕竟是原先的梁国皇族,宗祠规制放到如今自然是逾矩的,还需整修。 今日贺兰辛亲自过来看看,与人拟定个翻修章程。 走到门口,见此二人在门前驻足,便打马上前询问:“两位来此,可有要事?” 沈铎扭头见他看起来像是大桓的将军,有礼道:“在下沈氏族人,来此祭奠。” “你也姓沈?”贺兰辛诧异,“敢问是沈氏哪位先生?” 沈铎自报家门:“先生自不敢当,在下沈铎。” 沈铎? 这不就是太傅先前让陛下找的竟陵先生吗? 仿佛是沈渊的伯父来着? 贺兰辛心下愕然,面上不显,翻身下马客气道:“原来是竟陵先生,久仰。” 沈铎忙回道:“将军客气。” 两人客套两句,贺兰辛正要领他们进去,就听长街上一声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引得他下意识回头。 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着灰布长衫的青年骑着一匹乌黑高头大马,疾驰而来。 他定睛一看,竟是沈渊! “含章?”贺兰辛惊喜地喊了一声他的表字,疾步上前,“怎的这会儿回来了?” 他昨日已经收到了顾聿衡的邸报,知晓沈渊只是与张庆远虚与委蛇,还帮着剿灭了叛军,这才松了一口气,未料今日就见到了沈渊。 沈渊翻身下马,神色淡然地朝他一揖,回道:“我来祭奠亡母。” 贺兰辛诧异:“今日是令堂祭日?” “是。”沈渊简短地应了一声。 贺兰辛忙热络道:“那可巧了,你伯父竟陵先生也来祭拜,约莫就是祭奠令堂的。” 说着就引他来见沈铎师徒二人。 久别重逢,沈铎亦有些喜出望外:“阿渊。” 沈渊却只是冷淡地望了他一眼,并无攀谈之心,转而同贺兰辛道:“有劳贺兰将军,帮我将沈氏族老请来。” 闻听他这般生疏地称呼,贺兰辛心下不免有几分怪异,并未就此多说,当即应下他的请求,命人去请沈氏族老,又领他们进去。 沈渊进得正堂给生母,先沈氏皇后谢瑛上了三炷香,端端正正地叩首之后,便长跪灵前,就这么等着族老前来。 祠堂内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沈铎想同他说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祭拜过后默然不语,同他一起等族老过来。 贺兰辛总觉着今日的沈渊很不对劲,似乎与往日大不相同,更加沉默寡言,也更加疏离了。 贺兰辛并不清楚沈鸿离世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217章 先前沈渊扶灵回武康时,他也只当其骤然失去兄长,哀伤过度。 可是今日的沈渊似乎更加沉默,像是缩进坚硬外壳的河蚌,隔绝着世上的一切。 沈氏族老自武康城破之日便始终惶惶不安,唯恐朝不保夕。 听闻是贺兰辛派人来请,自是来得极快,丝毫不敢怠慢。 见了沈铎、沈渊两位许久不在武康露面的族人,族老们还有些恍惚,想了许久才想起他们是谁,随后脸色便有几分怪异,极力掩饰着。 其中一位族老极为恭敬地问贺兰辛:“贺兰将军,不知您叫我们来,可有贵干?” 贺兰辛看向沈渊道:“含章寻你们,许是有要事相商。” 在几位族老印象中,沈渊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他们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贺兰辛口中的“含章”就是他。 见贺兰辛对沈渊似乎十分礼遇,他们自然也客气了几分,问:“阿渊,你找我们来,可有何要事?” 沈渊平静地扫了他们一眼,朗声道:“请诸位族老见证,列祖列宗在上,今后辈沈渊,自请除名,他日再不为沈家子弟,荣辱皆与吴兴沈氏两不相干,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他此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令满座皆惊。 沈铎惊愕道:“你说什么?” 沈渊并未理他,只是看向几位族老,接着道:“在下一介书生,不敢高攀士林大族,还请诸位族老成全。” “这……” 几位族老皆面面相觑,不敢接这话。 看这位贺兰将军的态度,倘若沈渊当真与那大桓女皇关系匪浅,有这番渊源在,沈氏也可得他庇护,总不至于没落下去。 若是就此除名,划清界限,于沈氏而言,得不偿失。 几人看向贺兰辛,不敢应承下来。 贺兰辛询问:“含章,你可想好了?” 沈渊坚定道:“我心意已决。” 贺兰辛提醒:“此事非同小可。” 沈渊却只是淡淡道:“就当我是,无父无君之人吧。” 闻言,沈铎看向他的眸中满是错愕。 “好。”贺兰辛不再多言,转而看向几位族老,“那便有劳诸位,请沈氏族谱。” 贺兰辛既已发话,沈氏族老也只能乖乖从命。 此事进行得极为顺利。 除名之后,沈渊便改名换姓。 从此,世上再无吴兴沈氏七公子沈渊,惟有庶民宁含章。 做完这一切,沈渊,如今的宁含章,瞥了一眼沈铎,又看向贺兰辛,询问:“可否让我与竟陵先生单独谈谈?” 小小要求,贺兰辛自是无有不应,当即叫其余人一同出去了。 祠堂中只剩他们两人,沈铎上下好好看了看他,温声道:“阿渊,别来无恙。” 宁含章冷淡地问:“竟陵先生不是避世不出么,又回来武康做什么?” “我来祭拜你母后和兄长。”他如此横眉冷对,沈铎自然也觉察出了不对劲,“阿渊,你怎么了?” “我真的有兄长么?”宁含章冷笑,“你祭拜我母后,她不会觉得膈应么?还是说,梁国亡了,你终于不用顾忌什么,敢来见我这个孽种了?” 沈铎未能想到再次见面他竟如此尖刻,听他此言也猜到了他知道些什么:“阿渊,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含章语调愈加冷:“我只想问你,我的身世,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铎惊愕:“你都知道了?” 见他承认,宁含章压抑的怒火不由地喷涌而出,低吼道:“回答我!” “你已知晓了,你是我和阿瑛……你母后的孩子。”沈铎只好徐徐道来,“当年,谢氏双姝之名冠绝天下,我是在谢太傅教导下长大的,自然与她们相熟,与阿瑛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后来,父皇看中谢家门第,决意从谢家女中挑选太子妃。原本父皇是想按长幼之序,将阿瑛许给我,谢家小妹嫁与沈钦为太子妃。可惜当时武康爆发了一场时疫,要了谢家小妹的命,父皇便让阿瑛代其为太子妃。” “那时父皇怕我不愿,叫我出镇京口、广陵二郡,不得回京。直到多年后父皇驾崩,我才有机会再回武康。” “那时我不甘心,便引了北府兵入京,想要取沈钦而代之,将阿瑛夺回来。” “恰逢当年叛而另立的荆国高景再次发兵,越过罗霄山,趁着新君初立大举进攻梁国,眼看就要打到武康城下。” “沈钦为了保住帝位,说只要我退兵,助他击退高劲,他愿意让阿瑛陪我几夜。” “就连阿瑛也来求我,求我不要抢她儿子将来的皇位。” 听到此处,宁含章自然也能猜到后续,眸中怒气愈盛。 沈铎只觉得喉间干涩得让他难以启齿:“我答应了沈钦,拿阿瑛交换。” 那是他一生中最卑劣的时刻,他将自己曾经最爱的女人拖进了阴暗的地狱,万劫不复。 第120章 尘埃落定(正文大结局) 早已怒不可遏、满目猩红的宁含章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握紧许久的拳头毫不留情地挥了过去,怒骂:“你们这两个畜.生!” 宁含章这一拳用了十足的力道,直打得沈铎眼冒金星, 连摆放贡品的桌案都扫得凌乱,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听着颇为吓人。 听到动静的贺兰辛急忙冲了进来, 看到宁含章凶神恶煞地打人竟愣在原地, 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第218章 京墨赶紧张开双臂将沈铎护在身后, 怒瞪宁含章:“你干什么?” 宁含章仍旧是怒气冲冲的, 一副要再给沈铎两拳的架势, 口里还大骂着:“禽兽不如,无耻之尤!” 贺兰辛赶紧拉住他:“含章, 你冷静冷静!别冲动!” 担心他怒意上头,贺兰辛一边用力将他往外拉,一边小声劝道:“这是沈氏宗祠,莫胡来!” 宁含章这才冷静了几分, 由着他将自己拽出去, 只是眼眶仍旧猩红,凶狠之色未褪去。 沈铎虽嘴角渗血, 却依旧满面愧疚地劝道:“阿渊,是我对不住你们, 你莫动气。” 扶着他的京墨闻言, 十分诧异,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似是无法理解。 贺兰辛将宁含章拉到了自己的住处, 硬按着让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让他消消气。 见他仍是气鼓鼓的样子, 也不接茶杯,贺兰辛只好暂时给他放一旁,好奇地问:“那位竟陵先生,你们到底什么恩怨,这么恨他?” “家丑不可外扬。”宁含章不愿多说,只道,“让你见笑了。” 见他不想说,贺兰辛也没有追问,转而问:“陛下知道么?” 宁含章犹疑:“陛下……我不清楚她是否知晓。” 毫无疑问,段曦宁是个非常敏锐的人。 或许从当初见过沈铎一面起,她就已经将他的身世猜了个大概。 “说起陛下。”贺兰辛又问,“她怎会愿意你来武康的?” 按她以前的脾性,担心沈渊一去不回,或是被叛军利用,怕是宁可让沈鸿烂在怀远驿都不会愿意让他来送葬的。 就算是解江南之乱,不让他亲自来,她也依旧会有许多法子。 段曦宁的心思,宁含章向来是拿不准的,只道:“许是陛下宽仁。” 宽仁? 他们陛下是有宽仁待下的时候,可是极少会宽仁到这般地步的。 贺兰辛打量着宁含章的面色,联想到此番在武康见到他的种种不对劲之处,忽然想,或许,陛下这次确确实实动了真情,因而心软了。 思绪回转,他问:“接下来有何打算,可要我派人护送你回云京?” 宁含章神色茫然:“我不知,不必麻烦,多谢。” 贺兰辛一愣,不再追问,在之后用海东青给段曦宁去了信。 想要做的事已经做了,宁含章并不打算久留,翌日一早便不告而别。 只是没想到,刚刚出城便又遇到了沈铎。 他诚恳地请求:“阿渊,梁国已亡,你跟我走吧。” “我带你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一个有很多人敬你爱你的地方。” “我已非沈氏族人,与你形同陌路,再不相干。”宁含章淡漠地说完,不再理会他,一拉缰绳便要走, 闻此,沈铎苦笑道:“阿渊,当初我本想过回来接你走的,只是后来被沈钦暗算,险些自身难保才未能做成,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是应该的。” “沈先生。”宁含章转头,已无昨日那般愤恨,惟有淡然,“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你我再无恩怨,惟愿至老死,不相往来。” 见他远去,沈铎眸中满是痛色,朗声问:“阿渊,你为了她,从一个牢笼跳到另一个牢笼,值得吗?” 宁含章远去的背影只是微微僵了一瞬,便疾驰离去,消失在了武康城外烟花三月飞舞的柳絮之中。 路边田地间,农人正在为春耕忙碌。 江南各处在战火停息后正在逐步焕发生机。 出城三十里时,他又遇到了准备撤往武康的南枝所部,便将借来的马还给了她,独自朝渡口走去。 上回他说走就走,这回南枝忍不住又问:“沈公子,你这是去哪儿?” 宁含章踏上了渡口停靠的一艘小船,望着在春风中泛起涟漪的江面,只留下一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宣政殿内,段曦宁打开了海东青送来的信,快速扫了一眼便面色如常地放在了一旁,闲适地靠在了椅背上。 素筠也看到了信上的内容,犹疑不定地猜测:“陛下,沈公子会不会,不回来了?” “不回来便不回来,天下之大,他爱去哪儿便去哪儿。”段曦宁又重新直起身子坐得板正,眼神微眯,“如今江南既定,该好好算算总账了,该说道说道,当初顾聿衡为何带着兵马一声不吭就撤出了武康?” 素筠未想到她关注的是这个,问:“此次平叛,顾聿衡到底是立下了大功,若是究其过错,是否会让群臣觉着,陛下太过咄咄逼人?” 段曦宁咬牙切齿道:“若非他擅自撤出,江南不至于乱成这个样子,更不至于枉死那些将士,朕若不追究,难不成放任大桓将领这般自作主张肆意妄为吗?” 从武康乱起来至今,回回邸报上都在报牺牲了多少将士,粗略估算下来,比她南征时阵亡的将士还要多,看得她触目惊心。 抛开抚恤开销之巨不说,这么多人,想要长成能上真杀敌的样子就不知要花费多少年,耗费多少心血,竟都白白牺牲在了一场本不该发生的变乱中。 如果段景翊和程庆之没有从中作梗,让她能兵不血刃地收服梁国;如果当时顾聿衡没有轻率地撤出武康,而是将叛乱控制在武康城内,这些,本来可以避免的。 素筠提醒道:“您不是说过,让顾聿衡将功补过……” 第219章 段曦宁冷哼着打断她的话:“朕让他将功补过,只是不杀他,可没说让他接着逍遥自在。” “阿嚏!阿嚏!阿嚏!” 武康城内,顾聿衡连续不停地打了几个喷嚏,才接着问:“我也跟着你们回京?” “陛下手谕,还能有假?”贺兰辛道,“江南布防由韩将军全权接管,你就不用操心了。” 顾聿衡不语,心中总有几分忐忑。 若是在先前,段曦宁亲自下令调他回京,他肯定兴高采烈地往云京去。 可是这回,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都干了些什么。 她连段景翊都能踹到辽东去,若是知道了他做的事,会怎么收拾他,他都不敢想。 可他敢不回去吗? 他也不敢。 怀着这样七上八下的心情,他跟着贺兰辛一行班师回朝了。 半路上听闻程庆之病死在了致仕回乡的路上,段曦宁既未追封,也未曾让礼部给他拟谥号,曾经的中书令、皇子少傅,就这般惨淡收场。 顾聿衡觉着看到了自己的将来,心下戚戚然。 现在跑好像也来不及了,容易把小命给跑没了。 他们回朝之后,照例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贺兰辛、陈先平自不必说,谢云旗也因此番襄助平叛有功而被调入礼部,吏部再无法从中作梗。 甚至因段曦宁一向有意重用年轻武将,连投靠来的梁国降将陆玄她也赐了官,用人不疑。 论完功,自该论过了。 顾聿衡悬着的心终于“吧唧”摔到了地上。 段曦宁直接将他贬为庶民,发配到了极北的怀远府。 她给顾安之留了点儿面子,没有充为苦役,而是充入边军做戍卒。 顾安之苦求多日,也未曾使她回心转意,最终也只是将遥远的怀远府改成了稍微近一些的营州。 顾聿衡不想连累亲爹,不再让顾安之去求情,也不再有异议,老老实实地去了营州做戍卒。 戍卒就戍卒,英雄不问出处,说不定他以后也会像敦煌戍卒史万岁那般青史留名。 如今天下真正一统,百年乱世终于结束,此乃社稷大事。 段曦宁命礼部挑了个良辰吉日祭拜天地祖宗,告慰先烈,改元元朔,寓意万象更新。 元朔元年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小子,你跑这儿来做什么,也想出家?”如同世外桃源的云归寺中,精神镌烁的住持调侃道。 当年跟着段曦宁来此,见过了这位大师不怎么正经的模样,宁含章见怪不怪,只道:“前路迷惘,想求大师指点迷津。” 他本想就此离开,在山水之间了此残生。 可是天地之大,江山如画,却没有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不论到了哪里,心中皆是空洞无依,仿佛被困在迷雾阵中难以走出来。 住持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道:“你的心难道不曾告诉你答案么?心中所念,即是前路所指。” “我心中所念……”宁含章喃喃着,脑海里下意识地浮现她的身影,黯然道,“微末如泥尘之人,不敢痴念苍穹之骄阳。” 住持爽朗一笑:“你不是骄阳,怎知骄阳作何想?为人切莫妄自菲薄。” 宁含章默然不语,抬眸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眺望着远处群山间的飞鸟,住持忽而有些怀念道:“那小魔星,从小就是个极为要强的人,什么都想要天下第一。那时她是帝王独女,没有人等着她慢慢长大。” “八岁那年,就因为先前的武师父说了一句‘女孩儿力弱,习武吃力’,一怒之下非要同我学那九死一生的心法,差点儿没把她爹给吓死。” 他未点明,宁含章却一下就听明白了他说的是谁,神色黯淡地问:“这般要强之人,自然应当拥有世上最好的一切。” “莫想当然耳。”住持笑着道,“要强之人,最是有主见,她心中所想才最为要紧。” “大师,你说人还会有来世吗?”宁含章忽而又问,“今生不得圆满之事,能否在来世求得圆满?” 住持摇摇头,坦然道:“前世来生,皆为虚妄,不过是求之不可得之人聊以慰藉罢了。” 宁含章闻言,眸色又暗淡了几分,想起了当初在陇西,她也说过前世来生玄之又玄,即便有来世也再不是同一人。 不愧是师徒,所言如出一辙。 “我明白了。”宁含章拱手长揖,“叨扰大师,还望大师见谅。” 准备告辞时,住持叫住了他,语重心长道:“年轻人,你到了我这般年纪,便会明白,年少时许多过不去的坎儿,再回首时也不过如此。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才道当时错。执着许多,莫不如不留遗憾。” 宁含章身形一滞,回身又施了一礼:“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山间微风起,卷起漫天迟开的桃花,送他走马入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