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玉录》 001灰羽锁深笼 民国二十一年冬,什锦花园十一号,吴镇岳的大帅府。北平的天色是块捂久了的灰色药渣,渗着股洗不净的冷腥气。朱漆大门紧闭,铜环都挂了霜,灰白一片,檐角蹲踞的石兽披着一层毛茸茸的霜壳,呆瞪着庭院中央那株炭黑的老梅枯桩——恭亲王府当年的赏赐,如今枝条如焚,焦干虬结,刺向铅坨子般沉沉压下的苍穹。 西厢暖阁,是这寒天冻地里一窟精心豢养的暖巢。一只硕大无朋的紫铜鎏金火盆踞在中央,银骨炭燃得半死不活,只透出内里暗红的芯子,悄无声息地吞咽着空气,蒸腾起氤氲的暖浪。将满室描金填漆的螺钿家什、锦绣织金的软帐、檀香木的桌椅,都裹在一层油润而奢靡的朦胧里。 烟雾盘踞中,张佩如正斜倚在填漆螺钿的贵妃榻上,她不过三十余许,鬓角却已杂生几缕早霜,面上敷着法兰西新进的珍珠粉,在昏曖的暖光下,与那一身深郁的鸦青绒缎旗袍相映,活像年画上褪色的花神,透着股被香火熏过头、失了真切的富贵气。她手指间慢慢捻动一串油光水滑的小叶紫檀佛珠,嗒…嗒…嗒……单调的声响,眼皮半阖,脚边跪着个小丫鬟,名唤小蛮,十五六岁光景,正抖索索捏着支长柄孔雀翎耳挖子,小心翼翼探向她保养得宜的耳朵眼儿。暖阁闷热,小蛮额角鼻尖沁满了密匝匝的汗珠,脸蛋涨红,身形单薄得似秋风里的芦苇,簌簌地颤着。 “着慌甚么?”张佩如忽地开口,声调不高,“我这耳洞,又不是那东院贱胚子的肉皮子,经不起碰。”她略侧了头,炭火暗红的光在她半边脸上跳跃出幽深的轮廓,“左耳,里面些,痒得紧。” 小蛮忙“嗳”了一声,使劲屏息,凝神探去。动作间,领口散出的廉价雪花膏混着少女汗湿的气息,幽幽钻入张佩如鼻端,她眉梢极细微地一蹙,她厌这味道,廉价,生嫩,蠢动着未被驯服的活气儿,总让她记起十六岁被抬进这深宅时那夜的自己。 蓦地,厚重的织锦棉帘被一只涂了鲜红蔻丹、丰腴白嫩的手挑开一条缝儿。董碧云扭着水蛇腰闪了进来,带进一丝外面清冷的空气旋涡。她不过二十四五,一身紧勒的葡萄紫织锦缎袄裙,胸脯绷紧着,头上飞金点翠的凤钗颤颤巍巍,凤嘴衔的浑圆东珠晃出炫目的虚光。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描画得精雕细琢,尤其那双秋水眸,滴溜溜转着,媚态下暗涌着算计的寒星。 “??太太??这暖阁子哟,真是神仙洞府呢,外头冻得鬼都缩了脖子!” 董碧云的声音又脆又亮,蜜糖里滚过似的。她径自挨着张佩如下首另一张紫檀绣墩坐下,手里托着个珐琅彩绘金的手炉。 张佩如眼皮都未掀动分毫:“外头冷得鬼缩脖,你倒钻进我这暖窟窿添气儿?” “嗐!??太太??息怒,” 董碧云咯咯娇笑,声音又软了几分,“这不是知道??太太??福泽深厚,来沾沾仙气儿嘛!”董碧云水汪汪的眸子瞟着张佩如纹丝不动的面孔,刻意往前倾了倾身,压低了嗓子,带着种分享秘密的亢奋:“??太太??可听说了?老爷昨儿打保定弄回来的……那件宝?” “无非是些刀枪凶兵,或是伶俐的坤角戏子。”张佩如声音平淡,捻珠不停。 董碧云眼中精光一闪,声音更轻更低,几乎贴着烟雾传来:“是鹤!一只顶大的灰鹤!花了这数呢!”伸出三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晃了晃。“就关在前院那口早年关老虎的大铁笼子里!啧啧,那眼神儿,凶得哟,活像要吃人!老爷昨晚去看它,嘿,这小畜生,竟敢对着老爷炸毛!”她刻意顿了顿,观察着张佩如,嘴角勾起一抹毒刺般的笑,“您猜猜,老爷给它赐了个什么名儿?” “什么名?”张佩如捻珠的手指骤然顿住。 “‘灼儿’!” 董碧云噗嗤笑出声,随即又掩口,眼波流转间恶意四溅,“一个扁毛野物,也敢用这样的名儿?跟咱们大小姐的名讳撞了个十足十呢!听老把式说,野性大得很,喂食的伙计刚靠近些,就狠挨了一下,啄得血乎拉滋一大块肉!老爷倒好生欢喜,说什么‘这野性才带劲’……” “够了!”张佩如猛地坐直,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失控的怒气震得空气发颤。贵妃榻随之吱嘎一声,吓得小蛮魂飞魄散,手中孔雀翎耳挖子“当啷”掉在铜盆沿上,发出刺耳的金石之音。 张佩如看着董碧云那张得意又故作无辜的脸上,胸脯剧烈起伏几下,才将那破腔而出的邪火硬生生压了下去,声音恢复软糯,却更添一层寒霜:“畜生就是畜生,披挂上天的毛羽也改不了贱命。关进笼子,是教它晓得,飞得再高,也要认清谁是拿钥匙的主子。野性?”她忽地一扯嘴角,带着刻骨的讥诮,“有几分姿色翅膀就抖起来的,没一个不是落毛凤凰的命!倒劳你惦记着西洋那光腚子铜像摆得正不正?嗯?” 字字如刀,直戳心窝。 董碧云随即强堆起更深的媚笑:“??太太??这是哪里话来!老爷喜欢些新鲜花样儿,我这不也是为老爷分忧,替??太太??看顾着么?”她眼珠一转,目光滑回地上抖索的小蛮,话锋似毒藤缠绕,“倒是??太太??身边这小丫头,”她悠悠吐出一口烟,罩在小蛮头顶,“调理得真真水灵,比我当初刚进来时,不知伶俐了多少倍……” 无形的锋芒在暖阁窒闷的空气里无声交击,只余角落的银骨炭,偶尔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哔啵”。 厚重的棉帘子又一次被大力掀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星子猛地灌入。一道颀长冷硬的身影立在门口,挡住了门外的微光。 董碧云一个激灵,弹簧般从绣墩坐直,脸上瞬息堆砌起十二分的谄媚恭敬,声音发腻:“??大少爷??回来了?外头风雪可是厉害,快进来暖暖身子!”她半躬着身,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自己坐的紫檀绣墩往后拉了些许,将位置让了出来。 进来的是吴道时,吴镇岳的养子,名义上的长子,行伍里的少校参谋。二十刚出头,一身藏青呢子戎装将他身形绷得修长挺括,却透着一股难融于这锦绣暖阁的寒冽。他摘下沾了雪星的军帽,露出一头被风刮乱的短发。目光如刚从冰河深处凿出的顽石,冰冷、沉硬、带着棱角, “??母亲”吴道时先向张佩如行礼,之后目光转向董姨娘,眼神淡漠无情,“??董姨娘??也在。”他将手中的军帽随手往董姨娘方才让出的绣墩上一扔,自己则大步走到火盆旁。 董碧云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是,刚来陪??太太??说会子话……??大少爷??您坐!” 吴道时对董姨娘的殷勤置若罔闻。他解开军装最上面一颗冰凉的黄铜纽扣,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后院,‘鹤舍’里那位‘贵客’,??母亲和姨娘都??屈尊去‘探视’过了?” 董姨娘斜倚在铺着金线芙蓉锦缎的贵妃榻上,丹寇指甲轻敲着手边一个剔红填漆捧盒,里头是方才灰鹤“灼儿”拒食的碎鱼干。她斜睨了一眼窗外后院方向,声音带着刻意拉长:“哎呦,姐姐,您说这‘灼儿’可真够烈性的,那么好的鱼干,连瞧都不瞧一眼。这性子啊,倒跟咱们家那位……”她拖长了调子,目光若有所指地扫过张佩如,“……大小姐似的,清高得紧呢。”她掩嘴轻笑,眼波流转到吴道时身上,“不过老爷说了,再烈的性子,关牢了,饿服帖了,一样得认食吃,得摇尾乞怜。天大的野性啊,也磨不过一把喂食的铜钥匙。啧啧,就跟这鹤……” 张佩如捻动佛珠的手指在空中悬停了一瞬,嗒地一声重新落下。 吴道时搁在圈椅扶手上的手猛然收紧,声音低沉:“‘灼儿’?”他声音低沉难辨喜怒,“父亲给那只……灰不溜秋、烂泥塘里打滚似的脏东西,取名‘灼儿’?!” “大哥何必动气?” 一个清亮带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哎呀,这么热闹?母亲,姨娘。”吴灼搓了搓手,小嘴呵着气。 她刚喂完鹤回来,素净的手上还沾着一点给鹤喂食鲜虾时留下的水痕,脸蛋被寒风刮得微红,琥珀色的眸子却亮得像洗过一样,带着冬日特有的清澈。她仿佛浑然不觉刚才的剑拔弩张,轻盈地走到母亲身边,瞥了一眼董姨娘手边的捧盒,微微蹙起精致的眉头:“咦,这小鱼干瞧着就不新鲜了,‘灼儿’肯定不爱吃。我刚喂它鲜虾,它可乖了,吃得可香呢!” 她自然地伸手接过那捧盒,语气熟稔得仿佛在谈论一个调皮可爱的孩子,而不是一只凶悍的灰鹤:“这鹤啊,性子是傲了些,可金贵着呢。父亲不是常说吗?‘鹤骨清高,非梧桐不栖。’用这些碎鱼干腌臜它,难怪它恼了。咱们给它挑最好的鲜食,它自懂得感恩。”她说着,抬头冲张佩如俏皮地眨眨眼,“娘,您看后院那棵枯梅桩下落的细枝,我给‘灼儿’弄了几根,它可喜欢了,比什么铜钥匙挑的鱼干强百倍!那爪子抓着玩竹枝的样子,有趣极了!”她说完还不忘和吴道时眨眨眼。 见她对“灼儿”这个名字全无一丝介怀,吴道时也松了口气,方才憋着的一口气也吐了出来,屋里的温度仿佛一下升高了,除了董碧云,大家都其乐融融。 张佩如眼底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暖意,对着女儿温声道:“好,都依你。那鹤是金贵,该好好待。” 董姨娘被吴灼一番话噎得胸口发闷,看着她那纯然无辜又自信坦荡的模样,再看看吴道时眼底的不满已悄然退去。她的脸不由得一阵青白,精心准备的挑拨就像一拳砸进了棉花里,无处着力。 ======================== 架空,拒绝对号入座!写着玩! 002什锦花园 什锦花园十一号的晨昏,自有其森严的秩序。这秩序,如同前院那口锁着灰鹤“灼儿”的铁笼,冰冷、坚固,不容逾越。这里是失势军阀吴镇岳蛰伏的巢穴,一个在时代洪流中凝固的权力堡垒。 吴镇岳,字子珏。这个名字,在十数年前的北洋政坛,曾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他出身行伍,早年追随冯国璋,在直系军阀中一路拼杀,以治军严苛、作战勇猛着称。北洋政府时期,他官至陆军上将,获封“镇威将军”,手握重兵,坐镇一方,是跺跺脚就能让华北地皮颤三颤的人物。 他的发迹史,是用白骨和硝烟写就的。镇压二次革命,围剿护国军,直皖大战……一场场军阀混战,他都是冲在最前线的悍将。他信奉“乱世用重典”,对敌手狠辣无情,对麾下士兵也以严刑峻法约束,动辄鞭笞甚至枪决逃兵、违纪者。他治下的地盘,苛捐杂税繁重,却也维持着一种畸形的、高压下的秩序。那时的吴镇岳,意气风发,挥斥方遒,视人命如草芥,视权力为禁脔。他书房里那幅如今已蒙尘的《北洋直系势力图》,曾是他指点江山、睥睨天下的疆场。 然而,军阀的辉煌如同沙上堡垒。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吴镇岳作为直系主力,率部在山海关一线与张作霖的奉军激战。起初势如破竹,但冯玉祥临阵倒戈,发动“北京政变”,抄了直系后路。吴镇岳腹背受敌,兵败如山倒。他本人也在混战中身负重伤,险些丧命,最后仅率少数亲信狼狈逃回关内。 山海关的惨败,是吴镇岳人生的分水岭。昔日的“镇威将军”成了丧家之犬,地盘尽失,军队瓦解,昔日依附者纷纷作鸟兽散。他带着一身伤病和满腔的愤懑不甘,蛰伏于北平什锦花园这座深宅。表面上是“下野颐养”,实则是在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时代洪流滚滚向前。北伐军势如破竹,北洋军阀的统治土崩瓦解。吴镇岳试图联络旧部,图谋再起,却屡屡碰壁。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猛虎,空有利爪獠牙,却无处施展。昔日的杀伐果断,在失势后逐渐扭曲为对府邸内绝对控制的偏执。他将战场上的铁血手腕,原封不动地搬回了家中。仆役的生死,妻妾的喜怒,儿女的前程,皆在他一念之间。他需要用这种无处不在的威压,来填补权力真空带来的巨大失落感,证明自己依旧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天”。 支撑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天”的,是名义上的长子——吴道时。他的来历,是吴府讳莫如深的秘密,也是吴镇岳铁血过往的一道残酷注脚。 民国六年(1917年),张勋复辟闹剧期间,军阀混战加剧。吴镇岳率部在河北某地清剿一股流窜的乱兵。战斗异常惨烈,村庄化为焦土。硝烟散尽后,士兵在废墟中发现了一个幸存的男孩,约莫五六岁,蜷缩在父母早已冰凉的尸体旁,浑身是血,眼神空洞,如同被吓傻的幼兽。他身边散落着破碎的“吴”字军旗残片——那是吴镇岳麾下一支被打散的先头部队的标识。 吴镇岳看着这个与自己同姓的孤儿,看着那双与年龄不符的、充满死寂与仇恨的眼睛,心中一动。或许是乱世枭雄偶然泛起的一丝恻隐,或许是需要一个“忠犬”来延续香火,又或许仅仅是觉得这孩子眼中那股狠戾之气,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他下令:“带回去。” 这个无名无姓的孤儿,从此成了吴镇岳的养子,取名“道时”——行走于时势之道,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刀。 吴道时在吴府长大,沉默寡言,像像一把淬火的刀。吴镇岳对他,与其说是父子,不如说是主人与武器。他从小被灌输绝对的忠诚与服从,接受最严苛的军事化训练。吴镇岳失势后,他更是被刻意培养成府邸内外的“清道夫”和“威慑者”。他目睹并参与了吴镇岳许多见不得光的勾当,手上沾的血,未必比战场上少。他的眼神阴鸷,行事狠辣,对父亲的命令奉若神明,是吴镇岳意志最冷酷的执行者。他的居所“砺锋堂”,如同其名,是磨砺刀锋的地方,冷硬、森严,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的“职业”,明面上是军部挂职的少校参谋,在??铁狮子胡同??的北洋旧部衙门里点卯应差,处理些无关紧要的文书。但真正的身份,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军统)在北平秘密设立的“特别行动组”组长。这个身份,连??吴镇岳?都不清楚。 军统看中的,正是他吴家大少爷的身份,以及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北洋旧部关系网。这层身份,是他最好的掩护,也是他攫取情报、执行秘密任务的绝佳通道。他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潜伏在什锦花园这深宅大院,也游走于北平三教九流的暗影之中。他的“砺锋堂”,白日里是冷清的军官居所,入夜后,则成了秘密电台的发报点和情报中转站。那面挂着“忠孝节义”的墙后,嵌着一个隐蔽的保险柜,里面锁着密码本、暗杀名单、以及他与??戴笠的??单线联络密电码。他如同淬火的刀锋,闪烁着幽冷而危险的光芒。 张佩如,正室,在后院正房“慈萱堂”,掌管着府邸内务、账目、人情往来的精密齿轮。她像一株深宅里的老梅,枝干虬劲,却难掩岁月风霜。佛珠捻动,经卷低诵,是她安抚内心波澜的方舟。对丈夫,她恪守妇道,恭敬顺从,将苦涩深埋;对女儿吴灼,她倾注了全部的爱与保护欲,那是她在这冰冷秩序中唯一的暖巢;对董碧云,她则筑起一道无形的墙,鄙夷、戒备,却又不得不因丈夫的宠爱而隐忍,如同梅枝上覆盖的寒霜。 至于董碧云,是早几年吴镇岳在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里,一眼相中的“清倌人”。那年她豆蔻年华,身段已显风流,更难得的是识文断字,唱得一口好昆曲,眼波流转间,既有少女的娇憨,又暗藏一丝早熟的媚态。吴镇岳正值权势巅峰,挥金如土,豪掷千金为其赎身,不顾张佩如的激烈反对,硬是抬进了门,安置在后院西厢的“绮霞阁”。 董碧云的得宠,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她深谙取悦之道,将风月场中练就的本事,悉数用在吴镇岳身上。吴镇岳好昆曲,她便夜夜在绮霞阁内,水袖轻扬,唱那《牡丹亭》的“游园惊梦”,唱得吴镇岳忘了前线的烽火,忘了失势的烦忧。吴镇岳好古玩,她便投其所好,利用旧日人脉,搜罗些新奇精巧的玩意儿,哄得他开怀。更兼她年轻貌美,身段玲珑,床笫之间极尽温柔妩媚,将年近半百的吴镇岳牢牢攥在手心。 她的“绮霞阁”,成了府中最奢靡的所在。苏绣的软帐,法兰西的香水,西洋的留声机日夜咿呀着靡靡之音。她穿最时兴的锦缎旗袍,戴最耀眼的珠宝首饰,连使唤的丫头都比别的房多两个。她仗着吴镇岳的宠爱,渐渐不把张佩如放在眼里。早就给自己免了晨昏定省,言语间夹枪带棒,甚至敢在吴镇岳面前,娇声软语地给张佩如上眼药。 张佩如的隐忍,在董碧云看来是软弱可欺。她变本加厉,开始染指府中内务。先是借口吴镇岳喜好,插手厨房采买,中饱私囊;后又借着“替老爷分忧”,将一些人情往来的小权揽在手中。 吴灼,是这深宅大院中一抹格格不入的亮色。她的“疏影轩”在后院东侧,清雅僻静。她像一只误入金丝笼的云雀。她对父亲和哥哥敬畏多于亲近,对母亲充满了同情和依恋,对董姨娘则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吴灼记得董碧云进门那年,她才刚十岁,母亲大病一场,憔悴得脱了形。她记得父亲看董碧云时那毫不掩饰的喜欢的眼神,与看母亲时的疏离冷淡判若两人。她更记得,董碧云那甜腻嗓音下包裹的刻薄与算计,以及她看向母亲和自己时,那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得意。董碧云的存在,像一根鱼刺,让母女两如鲠在喉,却又无处言说。 003琉璃暗影 推开疏影轩的月洞门,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墨香与阳光晒过被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张佩如一路行来的沉郁。小院里,几丛翠竹在冬日午后的暖阳下舒展着枝叶,沙沙作响。廊下,吴灼正背对着门,小心翼翼地将一盆新栽的、不过尺许高的罗汉松幼苗,安置在向阳的窗台上。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在她鸦羽般的发顶跳跃,晕开一圈柔和的光晕。 “令仪(吴灼表字)!”张佩如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慈爱。 吴灼闻声回头,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清亮明媚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春水乍破。 “娘!”她脆生生地唤道,放下小铲子,几步迎上,亲昵地挽住母亲的胳膊,“您看,这小松苗精神吧?” 张佩如被女儿挽着,心头软成一团。她仔细端详女儿清减了些却更显灵动的脸庞,心疼道:“这几日瘦了,学堂伙食不好?” 吴灼笑着摇头,脸颊在母亲掌心蹭了蹭:“想娘做的桂花枣泥糕了!” “馋猫!”张佩如宠溺地点点她鼻尖,“早备下了!双份糖桂花!”她拉着女儿坐下,“新衣服不穿?怎么换了旧旗袍?” “穿着舒服嘛!”吴灼理理素蓝旗袍,“回家了就想穿娘做的衣裳。”她拿起手边的《石头记》,娘,这是最近学堂先生讲的书,沉先生讲得可好了!” 张佩如听着女儿清脆讲述学堂趣事,心头安宁满足。她拿起桃木梳,走到女儿身后,解开随意挽着的发髻,乌黑长发倾泻而下,“头发长了,娘给你梳个‘燕尾髻’,学堂里时兴的。” 她顺从坐着,感受母亲温暖手指穿梭发间,像只慵懒的狸奴。 “娘,”吴灼侧头,眸子映着阳光,沉默片刻,才道:“娘,我今日路过绮霞阁,听见她在唱曲……唱的是《玉簪记》的‘琴挑’。”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爹……爹在里头笑。” ““她嗓子好,会哄人开心。”张佩如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开心?您是没听见她的唱词!‘莫不是嫦娥离月宫,莫不是织女渡银河’……她把自己比作嫦娥织女,把爹比作什么?这府里,她把自己当什么了?!”她胸口起伏,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还有,爹用我的名字去叫一只鹤!我可以不在意,那他置您于何地?!”她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嬉笑怒骂就这样简单的发泄出来。 “令仪!”张佩如厉声喝止,随即又放软了声音,带着一丝哀求,“慎言!这话若传到……传到那边,或是你爹耳朵里……” 吴灼倔强地扬起下巴,眼中泪光闪烁,“难道我们连不满都不能有吗?娘,您看看这府里,哪里还有什么天伦之爱?!” “是谁惹令仪不满?”沉稳脚步声传来,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口,挡住了部分阳光。吴道时一身笔挺的深灰色军装常服,肩章锃亮,皮带束紧劲瘦腰身,马靴乌黑铮亮。他刚从军营回来,年轻的脸庞英气逼人,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有力。此刻,那张英俊的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 “没事”张佩如示意小蛮去接过他的外套,“令仪不过使使小性子而已。” 他大步流星走进来,目光落在吴灼身上,锐利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我可是在廊下听到令仪的高谈阔论了!”他地走到藤椅旁,将手中一个印着“起士林”洋文商标的精致纸盒放在小几上,目光扫过吴灼梳好的新发髻和那身素蓝旗袍,嘴角微扬,“这颜色衬你。”低沉的话语中带着一丝难察的温情。 吴灼见到大哥,擦了擦眼泪,小花猫一般的可爱,她目光好奇地落在吴道时手中的纸盒上,“这是什么呀?” 吴道时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脱掉白手套,打开纸盒,露出几块造型别致的西式点心。“路过‘起士林’,新出的栗子蒙布朗和覆盆子挞,想着你肯定喜欢。”他拿起一块小巧的栗子蛋糕,递到她嘴边,“尝尝,是不是比学堂的点心强?” 吴灼眼睛一亮,伸着脖子啊呜一口就咬了进去,一边吃还一边说:“谢谢大哥!我就馋这个!”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像是可爱的小猫。吴道时伸出手擦去她嘴角的细削,她怯生生的莞尔一笑。 张佩如看着这日常的一幕,心头微暖。吴道时对妹妹的喜好,了如指掌。他知晓她偏爱素净和缠枝莲纹的布料,嗜甜尤其钟爱栗子和莓果,性子静喜欢花草看书。这份了解,是多年兄妹情谊的沉淀。 “慢点吃。”吴道时看着妹妹满足的样子,眼中带着宠溺笑意,顺手拿起她膝上的《石头记》,“又在看这个?前些日子听你说喜欢,我让人从上海捎了套新出的脂砚斋朱批。本,放书房了,你想看就随时过来取。” “真的?太好了!”吴灼惊喜抬头,摇着哥哥的手臂,“慎之(吴道时表字)哥哥真好!” “跟我客气什么。”吴道时摆摆手,目光落在窗台那盆罗汉松上,“这小松苗精神,你自己栽的?挺好。记得你小时候就喜欢鼓捣花草,有次还把我那盆名贵兰花当杂草拔了,气得我……”他笑着摇头,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怀念。 吴灼噗嗤一笑:“谁让那兰花长得像草嘛!大哥你还记着呢!” 兄妹两相视而笑,给这略带寒意的冬捎来些许暖意。 “对了,”吴道时像是想起什么,从军装上衣口袋掏出一个丝绒小袋,“前些日子去琉璃厂,看到这个,觉得很配你。” 吴灼好奇打开,里面是一枚小巧玲珑的羊脂白玉平安扣,温润无瑕。“真好看!”她由衷赞叹。 “我帮你。”吴道时示意。 吴灼犹豫一瞬,依言解开脖颈处的一粒扣子,白玉般的锁骨衬着无暇的美玉,更显清雅。 吴道时的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平安扣上,“嗯,好看。” 吴道时又和母亲聊了几句,才起身道:“营里还有事,先走了。令仪,母亲,好好休息。”他伸手,习惯性想揉妹妹头发,看到一丝不苟的燕尾髻,手顿了顿,最终轻轻拍在她肩上,“回来了就好。”他转身离去,军装笔挺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英挺。 吴灼看着大哥离开方向,低头摸摸颈间平安扣,温润触感传来。她转头对母亲笑:“大哥还是这样,总把我当小孩子。” 张佩如看着女儿颈间玉扣,心头五味杂陈。她轻握女儿手:“你还小,将来我们母女怕是要指望他安身立命……他疼你就好。” 吴灼点头,笑容明媚:“我知道呀。”她拿起栗子蛋糕又咬一口,“娘,大哥带的点心很好吃啊,你尝尝。” 阳光温暖,竹影婆娑,疏影轩内,母慈女爱,兄友妹恭。 远处,董姨娘怨毒眼神,如同滴入湖面的墨汁,晕开不祥阴影。 母女两正聊得开心,管家老李过来传话,说是有桩账目纠纷要张佩如亲去处理。 吴灼便得了闲,想着去??琉璃厂??的书肆寻几本新出的译作。她换上素蓝学生服,外罩一件半旧的银鼠灰呢子大衣,围了条米白色羊绒围巾,两条双马尾松松挽着就像外走去。 “大小姐,外头风硬,要不让李伯送您?”小蛮追到月洞门,手里捧着个黄铜手炉递给她。 吴灼回眸一笑,琥珀色的眸子在冬日薄阳下清亮如水:“不必了,我想走走。许久没逛??厂甸??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她接过手炉,暖意熨帖着手心,点了点小蛮的鼻尖,“说不定啊,我还在母亲之前回家呢,不必挂心。” **?* 前门大街??,人声鼎沸。年关将近,街市上格外热闹。??瑞蚨祥??的绸缎庄张灯结彩,??张一元??茶庄飘出清冽的茉莉香,??全聚德??门口挂着油亮亮的烤鸭,勾得人馋虫直冒。卖年画的摊子沿街排开,杨柳青的胖娃娃抱着大鲤鱼,鲜艳夺目。吹糖人的老汉鼓着腮帮子,吹出活灵活现的孙猴子。冰糖葫芦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红彤彤的山楂裹着晶亮的糖壳,在冬日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人力车夫拉着穿皮袍的客人,叮铃铃的车铃声混杂着汽车的喇叭声和骆驼队悠扬的驼铃声,织成一张热气腾腾、活色生香的北平市井画卷。 吴灼先是在来熏阁寻到一本新书《少年维特之烦恼》,复又在橱窗里看到一本精美的《世界鸟类图谱》。她翻开,目光掠过那些色彩斑斓的珍禽,最终停留在其中一页——一只灰鹤。画中的鹤,长颈细腿,姿态优雅,眼神却带着一种孤高的警觉。她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那灰鹤的羽毛,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她想起家中被囚禁的“灼儿”,想起父亲那漫不经心的语气,想起母亲眼中深藏的痛楚与无力。 “小姐好眼光,这本图谱可是法兰西最新印制的,画得极是精细!”掌柜的凑过来殷勤介绍。 吴灼合上书页,声音平静:“这本也要了。”她付了钱,将两本书仔细包好,抱在怀里,又慢悠悠的去往琉璃厂东街的“汲古阁”。 店内昏黄如暮。线装书堆迭成山,油墨与尘埃气息沉甸甸地悬在空气里。沉墨舟指尖滑过发黄的书脊,目光落在一册薄薄的书上——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封面包裹着《论语》的赭色书皮,纸页边缘焦黑卷曲,分明是焚烧后的残本。 吴灼路过的时候,瞥见昏黄的店铺内,沉墨舟正低头伏案。只见他从随身携带的旧公文袋里摸出一小瓶浆糊、一支秃了头的毛笔,俯身修补书页。微弓的脊背在长衫下显出一种书生特有的清癯。浆糊的微酸气味在尘埃里弥散开,他下笔极稳,一点,一粘,一按。那专注的神情,如同在修复一段断裂的历史,或是在一座倾颓的城垣上,固执地砌上一块新砖。 “书遇火劫,字句犹存,幸事。” “沉先生” “吴同学” “这本书在先生手里又焕发生机了。”吴灼不好意思的捋了捋耳边的头发。 “修复好了,吴同学想要看看吗?” “真的可以吗?这书看起来很珍贵。” “无妨。” 他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穿透了什锦花园厚重的朱门,看进了那繁华锦簇下的囚牢。“乱世如锁,”他语声低沉,却字字清晰,“愿它不只是一卷废纸,能成凿锁之锥。” 他拿出钢笔,旋开铜笔帽。墨水是极深沉的蓝。他在书扉页空白处悬腕疾书,笔尖沙沙作响,如春蚕啮叶:愿为凿锁之锥??。字迹瘦劲峻拔,仿佛带着金石的铿锵。最后一笔落下,他轻轻吹了吹墨迹,双手将书递出。 “我可以吗?”吴灼捧着书有些受宠若惊。 “班级里就属你的文章最好,你值得。”沉墨舟微微一下。 “谢谢先生。” 两人走出书肆,夕阳的红已经张开手臂。街上的喧嚣依旧,吴灼沉墨舟并肩而行,两人因交流文墨而显得十分默契,偶尔她还会开心的手舞足蹈。沿着??琉璃厂西街,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无限拉长。 街角,??正阳门??巍峨的箭楼投下巨大的阴影。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缓缓停在??前门西火车站??附近的路旁。车窗摇下,露出吴道时那张线条冷硬的脸。他一身笔挺的藏青呢子军装,肩章上的星徽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刚从??铁狮子胡同??的军部出来,要去??东交民巷??的日本领事馆办事,此刻却被车窗外那抹素蓝的身影攫住了目光。 “停车” 是她。 吴灼正俯身在一个旧书摊前,仔细翻看一本线装的书,摊子就在??海王村公园??入口不远。她微微侧着头,一缕碎发从白玉簪旁滑落,垂在光洁的颊边。冬阳透过她微颤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专注的神情,那清冷的侧影,那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的耳廓……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猛地勒紧了吴道时的心脏。 他想摇下车窗,喊她一声。想看她闻声回头时,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是否会因惊诧而睁大?是否会因他的出现而染上其他情绪?哪怕是一丝厌恶也好。可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轮廓,像要将她刻进眼底,揉进骨血里。 副官陈旻透过后视镜瞥见大少爷紧盯着窗外的眼神,心头一凛,顺着目光看去,也瞧见了书摊前的大小姐。他识趣地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人流熙攘,??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车顶的电线摩擦,溅起细碎的电火花。吴道时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迅速摇上了车窗。黑色的玻璃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他剧烈的心跳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野兽,声音因压抑而沙哑:“开车,去??东交民巷??。” 车子缓缓启动,汇入车流,碾过??大栅栏??口飘落的枯叶。吴道时靠在椅背上,闭着眼,额角青筋微微跳动。他仿佛闻到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冷气息,那是她身上特有的味道,混杂着墨香和冬日阳光的味道。这味道让他烦躁,也让他……上瘾。 那抹素蓝,那缕清冷,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灼烧着,也滋养着那株名为“占有”的毒草。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长街华灯初上。??六国饭店??的霓虹灯率先亮起,映着??东交民巷??冰冷的铁门。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渐浓的夜色,如同载着一团无法言说的、在黑暗中疯狂滋长的欲望。 004慷慨解囊 吴灼正专心背诵着莎士比亚拗口的英文课本,内院里突然响起几声鹤鸣。她搁下笔,揉了揉发涩的眼角,目光投向窗外庭院。灰蒙蒙的天光下,那株老梅虬虬枝嶙嶙峋峋,枝头空荡。她的视线掠过假山石,落在后院角落那口巨大的铁笼里。灰鹤“灼儿”正无精打采地踱步,长长的脖颈垂着,偶尔发出一声低哑的鸣叫。笼边,一个瘦小的身影蹲在那里,是小蛮。她手里拿着几片菜叶,小心翼翼地塞进笼子的缝隙,她的肩膀微微耸动,头埋得很低很低。一阵寒风卷过,吹起她单薄棉袄的下摆,也吹来一丝压抑的、几乎被风声吞没的啜泣声。 吴灼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隔着冰裂纹的窗格,看得更真切了。小蛮的肩膀抖得厉害,她抬起手背,飞快地在脸上抹了一下。那动作里透出的委屈和无助,让吴灼眼角一酸,她想起小蛮母亲那张蜡黄的脸,想起那间弥漫着药味和绝望气息的破屋,想起小树冻得发青的小脸。董姨娘刻薄的训斥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哭什么丧!晦气东西!再哭滚出府去!” 小蛮此刻的眼泪,是为了病重的母亲?为了年幼的弟弟?还是为了这深宅里无休止的轻贱和委屈? 吴灼快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部沉重的黑色手摇电话机,摇动手柄。 “喂?接林公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短暂的等待后,听筒里传来林婉清清脆又带着点慵懒的声音:“喂?哪位呀?” “婉清,是我。你现在能出来吗?” 林婉清的声音立刻精神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想去小蛮家里看看……但,她家又城南陋巷,我不敢一个人去。”吴灼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个蜷缩在笼边的身影,“小蛮在哭……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林婉清笑着打趣她:“大小姐,你不是有哥哥嘛?让他陪你。” “你别闹了,要是被他知道了,铁定把我房门锁起来。” 林婉清爽朗大笑:“等着!胡同口见!” 放下电话,她迅速从妆匣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飞快地换上那件最不起眼的银鼠灰呢子大衣,围上米白羊绒围巾,编好麻花辫,小跑着穿过回廊,径直走向后院角落。寒风卷着碎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小蛮还蹲在笼边,听到脚步声,她猛地一惊,慌忙站起身,胡乱地用袖子擦着脸,头垂得低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大……大小姐……” “小蛮,”吴灼掏出手绢擦了擦她的脸蛋,“走,和我去个地方。” 小蛮红肿的眼睛里满是惊惶和不解。“可夫人的燕窝我还没炖呢。” 吴灼刮了刮她的鼻子,“我和娘说好了,你放心跟着我就好。” 片刻后,一辆半新不旧的轿车停在什锦花园十一号门前。吴灼裹紧银鼠灰呢子大衣,围上米白羊绒围巾,拉着小蛮上了林婉清家的车。 “先去??西鹤年堂??。”吴灼对司机吩咐道。 车子驶出胡同,汇入前门大街的车流。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行人如织,电车叮当作响。不多时,车子停在??大栅栏西口??。??西鹤年堂是北平有名的老字号药铺,药材地道,信誉卓着,铺面古色古香,金字招牌高悬。一进门,浓郁的药香便扑面而来。穿长衫的伙计见是两位衣着体面的小姐,连忙殷勤迎上。 “小姐,您要点什么?”伙计笑容可掬。 “可有治肺痨咳嗽、退烧的西药?”吴灼问道,她记得母亲张佩如咳嗽时用过一种德国产的药丸。 “有有有!”伙计忙不迭地应道,“德国拜耳药厂出的‘百浪多息’止咳退热最是灵验!还有‘阿司匹林’片,退烧镇痛也好使。”伙计麻利地从玻璃柜台里取出几个印着洋文的药盒。 “各要两盒。”吴灼毫不犹豫。她又看了看柜台里陈列的参茸补品,“再称二两上好的吉林野山参须,切片包好。” 伙计手脚麻利地包好药品和参须,算盘噼啪作响:“承惠,四十八元五角。” 吴灼从荷包里数出钱付了。林婉清在一旁看得咋舌:“这西药可真不便宜!” 离开西鹤年堂,吴灼又带着两人走向斜对面的??同仁堂??。同仁堂以丸散膏丹闻名,尤其是安宫牛黄丸等急救药。 同仁堂内更是人头攒动。吴灼挤到柜台前:“掌柜的,要一丸‘参茸卫生丸’,再包半斤上好的燕盏(燕窝)。” “好嘞!”伙计高声应道,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丸用蜡封好的乌金丸药,又用油纸仔细包好半斤色泽微黄、纹理清晰的燕盏,“小姐,六十五元。” 吴灼再次付钱,将药和燕窝仔细收好。 “灼儿,买这么多……”林婉清看着吴灼沉甸甸的荷包明显瘪了下去,悄悄和她耳语道,“你这是浪费钱,小蛮家哪里需要这些东西,她们最需要的是你手里的现钱”。 吴灼讶异道“真的吗?” “我的大小姐,您可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啊。信我,没错。”林婉清因她乱花钱都不觉有些肉疼。 “那我给小树买点吃的,总可以吧。”吴灼拉着两人走向??正明斋??饽饽铺,“掌柜的,要两斤萨其马,两斤槽子糕,再包一斤茯苓饼。”吴灼指着玻璃柜里金黄油亮的萨其马、松软的槽子糕和雪白的茯苓饼说道。 “得嘞!给您包好!”伙计手脚麻利地用厚草纸包好点心,细麻绳捆扎结实。 “小姐,你今天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小蛮跟在她们身后,怯生生的问了一句。 林婉清朝吴灼翻了翻白眼,按住小蛮的肩膀,“你家大小姐今天心情好,你由着她就行。” 最后,吴灼在??张一元茶庄??门口停下让伙计称了一斤上好的白糖。 采购完毕,三人手里都提满了东西。西药的纸盒、参茸的锦袋、燕窝的油纸包、点心的草纸包和白糖的油纸包……沉甸甸的,散发着药材、糖霜和点心的混合气息。 “走吧,去福长街。”林婉清大声吩咐着自家司机。 吴灼托着下巴看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穿长袍马褂的,有穿西装的,有拉洋车的,有挑担卖菜的……她不禁思索着:这繁华的街市背后,有多少像小蛮家那样的角落,在寒冬里挣扎求生? 车子很快驶离了繁华喧嚣的大栅栏,向着城南那片灰暗、拥挤、弥漫着煤烟与苦难气息的胡同深处驶去,车窗外,高楼广厦渐渐被低矮破败的平房取代,喧嚣的人声也被萧瑟的寒风所吞没。吴灼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奔向一个她从未真正踏足过的世界。 城南。 狭窄的胡同如同迷宫,两侧是低矮破败的灰墙,墙皮剥落,露出里面丑陋的碎砖。路面坑洼不平,积着前几日未化的雪水和黑泥。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球燃烧的呛人烟味、隔夜泔水的酸馊气,还有隐约的、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婴孩啼哭声。 小蛮这才知道吴灼的目的地是自己家。 推开吱呀作响、糊着破报纸的木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夹杂着潮湿的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迎面扑来,呛得吴灼和林婉清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炕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的身影,背对着门口,蹲在泥灶前,小心翼翼地用一把破蒲扇,轻轻扇着炉火。炉上药罐翻滚,热气氤氲,他动作专注而熟练。 吴灼正要上前帮忙,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是沉墨舟! 他额角沾着一点煤灰,看到吴灼,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吴同学,林同学,你们怎么来了?” “沉先生?!”吴灼错愕,“您……您怎么……” “王婶是我家老邻居。我叔叔就住在隔壁巷子。他老人家腿脚不便,托我过来照看一二。”他走到炕边,熟练地试了试王氏额头的温度,拿起粗瓷碗,“王婶,喝口水润润嗓子。” 吴灼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沉墨舟沾着煤灰却清雅的脸庞,看着他喂水时专注温柔的动作,看着他在这破败肮脏的贫民窟里,如同照顾亲人般自然的姿态……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震撼和更深的敬意,瞬间涌上她的心头。 林婉清和吴灼将带来的东西默默放在炕头。 沉墨舟颔首:“有心了。”复又转头对小蛮姐弟说:“这药我分成了7份,隔日煎服一次。” 吴灼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买的那些东西对不对。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糊着油纸的小窗透进些微光。土炕上,小蛮的母亲王氏蜷缩在一床看不出颜色的旧棉被里,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正撕心裂肺地咳着,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让那单薄的身体像风中残烛般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残破的矮几上摆着破破的瓦罐,药汁苦涩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娘!娘!”小蛮扑到炕边,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替母亲拍背。 眼前的景象,远比她想象中更触目惊心。什锦花园里随便一个物件,或许就够这一家人活上数月。她带来的那点药和燕窝,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吴灼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林婉清拍了拍她的后背,朝着小蛮的娘说道:“大娘,您好好歇着。这是吴灼带来的药,还有一点燕窝,您让小蛮炖了补补身子。” 王氏艰难地止住咳嗽,浑浊的眼睛看向吴灼和林婉清,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最终化作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深陷的眼角滑落。 “谢谢……谢谢大小姐……谢谢林小姐……”小蛮跪倒在地上替母亲道谢,声音哽咽。 吴灼急忙将她扶住,“别跪,我错了,我错了。”她此刻才惊觉林婉清那句话说的多么正确,他们哪里需要燕窝和西药,他们的病是贫困。 沉墨舟仿佛洞悉了她的心事,微微一笑,“你带的药也是好东西,只不过不是他们急需的用品,恕我冒昧,眼下寒冬腊月,小蛮一家最急需的恐怕是能御寒的厚实衣物和棉被。府上想必有不少半旧不新、质地尚可的冬衣棉袍压在箱底,不如……不如拣选些厚实保暖的旧衣旧袄,送与小蛮一家。一来解燃眉之急,二来……也更实用些。” 沉墨舟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她脱离实际的“慷慨”。她看向小蛮和小树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再看看这冰冷刺骨的屋子,瞬间了然。 林婉清也连连点头:“沉先生说得极是!咱们府里那些旧冬衣,好些料子都极好,只是样子旧了,搁着也是搁着,不如给小蛮。” 三日后,昏黄的油灯下,小蛮和小树颤抖着解开两大包油布包裹:厚实柔软的被子、棉袍、夹袄、棉裤、鞋袜……带着淡淡的樟脑味和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属于“好人家”的温暖气息,展现在她眼前。她一件件拿起,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细密的针脚和厚实的布料,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当她拿起最后几件厚棉袍时,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从衣服里滑落出来,“咣当”的一声轻响,掉在冰冷的泥地上。 小蛮低头一看,瞬间如遭雷击! 那是一只金镯子!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耀眼的金属光泽,正是吴灼常常佩戴的那只! 小蛮失声惊呼,心脏狂跳!她猛地扑过去,像捡起一块烧红的烙铁般,颤抖着将金镯子抓在手里。冰凉的触感却让她浑身发烫,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王氏被女儿的惊呼声惊醒,艰难地撑起身子。当她看清女儿手中那只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其华贵的金手镯时,蜡黄的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 “天……天爷啊!”王氏的声音嘶哑尖利,充满了灭顶的绝望,“这……这是要命的祸事啊!这镯子……落在咱们这……要是让府里知道了……我们……我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董姨娘……董姨娘会活剥了我们的皮啊!” 巨大的恐惧让王氏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她一把抓住小蛮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疯狂:“快!快!连夜送回去!一刻也不能耽搁!现在就送去!跟大小姐说清楚!求她……求她饶命啊!”她咳得撕心裂肺,却死死攥着女儿的手,仿佛那是她们唯一的生路。 小蛮被母亲的恐惧彻底淹没,她浑身抖得像筛糠,连滚带爬地冲出小屋,甚至顾不上穿好外衣,只紧紧攥着那只如同烫手山芋般的镯子,一头扎进漆黑寒冷的夜色中,朝着什锦花园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吴灼洗漱完毕,正要就寝,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敲门声,伴随着小蛮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小姐!开门啊!是我!小蛮!” 吴灼连忙披衣开门。只见小蛮衣衫单薄,冻得嘴唇发紫,脸上泪痕交错,浑身抖得不成样子。她一见到吴灼,“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双手高高捧起那只金镯子,泣不成声: “大小姐!镯子……镯子……奴婢该死!奴婢不是有意的!它……它掉在棉袍里了……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啊!求大小姐饶命!求大小姐饶命啊!”她一边哭喊,一边拼命磕头。 吴灼看着小蛮手中那只失而复得的金手镯,又看看她冻得瑟瑟发抖、惊恐万状的样子,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自己疏忽的懊恼,有对小蛮一家惊恐的愧疚。 她没有立刻去接镯子,而是弯下腰,用力将小蛮从冰冷的地上拉起来。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起来!地上凉!” 小蛮被拉起来,依旧抖得厉害。 吴灼的目光落在小蛮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的手上,那双手正死死攥着那只镯子。她伸出手,覆在小蛮的手上,将那只镯子连同小蛮的手一起握住。 “小蛮,”吴灼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琥珀色的眸子在灯光下亮得惊人,“这镯子,是我放进去的。” “什……什么?”小蛮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这镯子是给你的。”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就像那些旧衣一样,是给你娘抓药、给小树添衣、给你们一家……熬过这个冬天的。” 她拿起金镯子,不容置疑的给小蛮带上,安抚她:“带着不容易丢,等缺钱了就当了。这不是什么祸事。这是我给你的。谁问起来,都这么说。记住了吗?” 小蛮呆呆地手腕上的金手镯,感受着它冰冷的触感和大小姐话语中沉甸甸的分量,她张着嘴,拼命点头,“大小姐您真是菩萨,真是菩萨。” 005生辰 民国二十一年,小年夜。 什锦花园十一号,笼罩在一片刻意营造的喜庆氛围中。前院挂起了红灯笼,门廊下贴了“福”字,厨房里飘出炖肉和蒸年糕的香气。这热闹,与其说是为两位寿星庆生,不如说是借着节气,给这深宅添几分活气,冲淡些常年不散的阴霾。 砺锋堂的书房,依旧冷硬如铁。吴道时坐在宽大的皮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腊月廿三,原不过是个他十五年前为自己杜撰的日子罢了。 他压根不会知道自己的生辰究竟是哪日。那个在河北村庄废墟中被吴镇岳捡回来的孤儿,连父母是谁都已模糊不清,又怎会记得具体的出生日期?当他第一次看到府中为吴灼筹备生辰那热闹的场景、被众人围绕的宠爱,他羡慕极了,当时的他,也想和吴灼一样,也想拥有众人的宠爱,所以,他鼓足勇气大声说出来:“我也是腊月二十三生日。”那个时候,他固执地认为,只有在这一天,他才能分享到一丝属于这个家的、真正的“存在感”,才能名正言顺地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大哥?”一声软软的呼唤在门口响起。 吴道时猛地回神,敛去脆弱的表情。 吴灼手里捧着一个红色锦盒。她穿着一件新做的海棠红织锦缎夹袄,衬得肌肤胜雪,两只麻花辫子坠在身后,清丽中透着一丝难得的暖意。琥珀色的眸子带着盈盈笑意,看着他。 “生辰吉乐,大哥。”她走进来,将盒子轻轻放到他的书桌上,声音清脆悦耳。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下意识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来给寿星公送寿礼呀!”吴灼眉眼弯弯,带着少女特有的俏皮,轻轻揭开锦盒。 里面是一个紫檀木的长方盒子,打开盒盖,黑色丝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块崭新的怀表。表壳是沉甸甸的铜鎏金,打磨得锃亮,表盖上錾刻着精细的缠枝莲纹,古朴大气,表盘是素净的白色珐琅,罗马数字清晰雅致,两根蓝钢指针在灯下闪着幽光。 “我瞧着大哥的旧表有些磨损了,也不准了。”她提溜着怀表的链子,轻轻按开表盖,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这块是亨得利新到的瑞士货,走时极准的。大哥公务繁忙,时间可耽误不得。”她将怀表捧到吴道时面前,眼神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怯意,“希望大哥喜欢。” 吴道时看着那块精致的怀表,又看看她眼中真诚的笑意,心头百味杂陈。他接过怀表,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沉甸甸的,仿佛压在他心口。他摩挲着光滑的表壳,那錾刻的缠枝莲纹如同藤蔓,缠绕着他的手指,也缠绕着他的心脏。 “喜欢。”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喑哑,“令仪……有心了。”他抬起眼,那海棠红的衣领衬得她脖颈愈发纤细白皙,像易碎的瓷器。他想伸手触碰,想将她拥入怀中,想确认这份温暖的真实。可他只能死死攥紧手中的怀表,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令仪也生辰吉乐。” 吴灼看着他收下礼物,脸上笑容更盛,带着一丝狡黠,伸出葱白的手指:“大哥,我的礼物呢?”她掌心向上,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着,眼神里带着期待和一点小小的任性,“今天也是我的生辰呀!大哥不会忘了吧!” 她很自然的和他撒娇,真心当他是哥哥。他难得的勾起嘴唇,“给令仪的礼物在这里。”他拉开紫檀木的抽屉,掏出一个蓝色的丝绒盒子,安静的打开,然后期待的注视着她的表情。这是他们两个的节日,专属节日,也是他们两个的保留节目:互赠礼物。这一天,是他感觉和她最亲近的日子。丝绒盒子里,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钻石翅膀上镶嵌着细碎的蓝宝石,如同凝结的星光——那是他特意托人从上海老凤祥定制回来的。他想象过无数次她收到时的样子,想象那枚胸针别在她乌黑的发丝间,会是怎样夺目的光彩…… “真漂亮啊!”吴灼拍着手,轻轻的拿起这款发夹,“哥,很贵吧,真是太好看了。多谢大哥。” “喜欢就好。” “那哥哥替我戴上吧!”吴灼乖巧的蹲下,侧身将一边的麻花辫凑到吴道时的胳膊旁。 他抿嘴笑了笑,打开发夹,轻轻的别到她的发丝间,“我笨手笨脚的,令仪不担心扯坏头发吗?” 吴灼羞赧的笑,“哥哥在我心里可是最最能干的人,上的了战场,入的了厅堂,将来不知哪位千金能得大哥青睐,成为我的嫂嫂呢。” 他浑身猛地一僵,喑哑着问道,“令仪希望我早日成亲吗?” 吴灼拍拍屁股站起身,“那当然啦,不过啊,可不能找董姨娘那种,不然啊,我们家早晚要砰的一声,炸开。” 他攥着怀表的手默默收紧,默不作声。 “大哥,你有心上人了吗?”她一边照镜子一边天真无邪的问道。 他看着她的背影,鬼使神差的答道:“有。” “真的?”吴灼眼睛一亮,随即转过身兴致勃勃的又问,“大哥你……心有所属?是真的吗?”她凑近了些,琥珀色的眸子透着八卦和好奇,“是谁啊?是哪家的千金?我认识吗?她……漂亮吗?温柔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小石子,砸在吴道时的心湖上,激起层层涟漪。他看着吴灼近在咫尺的、毫无防备的、充满好奇的清丽脸庞,看着她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光洁的额头……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爱恋、痛苦和绝望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理智!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要告诉她……那个人……就是她!就是眼前这个……他视若珍宝、却又永远无法触碰的妹妹! “令仪……”他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压抑,目光死死锁住她的眼睛,仿佛要将她吸进灵魂深处,“那个人……她……就在我心里。像一道……烙印。很深……很深。”他缓缓抬起手,无意识地按在左胸心脏的位置,“她……很好。比任何人都好。只是……她……离我很远……也很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远到……我永远……也无法靠近……” 他深深地看着她,眼中翻腾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祈求她能……明白?祈求她能……怜悯?祈求她能……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吴灼被他眼中那浓烈的情绪和话语中沉重的悲凉惊住了!她怔怔地看着大哥按在胸口的手,看着他眼中翻腾的痛苦……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深深的困惑。 烙印?很深?很好?很近?无法靠近? 她不明白!大哥的心上人……听起来……好悲伤啊!她一定是个很特别、很美好的姑娘吧?可是……为什么无法靠近呢? “大哥……”吴灼的声音带着一丝心疼和不解,“她……为什么离你那么远?你不能……去找她吗?告诉她……你的心意?你这么好……她……她一定会……” “不!”吴道时猛地打断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低沉而疲惫,“不能……令仪。有些距离……是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有些心意……恐怕只能……永远藏在心底。”他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翻涌的悲凉,“你……别问了。” 吴灼看着他痛苦隐忍的样子,不敢再追问,软语安慰着:“大哥……你别难过,你这么好……一定会遇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的……” 吴道时听着她天真的言语,如同万箭穿心! “大哥?”吴灼察觉到他的异样,微微蹙眉,“你不舒服吗?”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碰碰他的手背。 吴道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我没事,只是公事繁忙,累得很,你先去前厅。” 吴灼只好点点头,走到门口还不忘提醒他:“今天厨房准备了大哥最爱吃的鲥鱼,大哥早点过来哦。” 女孩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一缕淡淡的皂角清香飘入吴道时的鼻端,那熟悉的气息,如同最烈的毒药一点点腐蚀蚕食着他的理智,回应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嗯……知道了。你先去吧,我收拾一下就来。” 吴灼不疑有他:“好,那我在前厅等你。”她转身离去,海棠红的衣角在门口一闪而逝,留下一室清冷的余香。 吴道时从未如此狼狈,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摊开手掌,那块崭新的怀表静静躺在掌心,冰冷的表壳上,已留下他湿漉漉的汗渍和几道浅浅的指甲印痕。 **?* 前厅暖阁,张灯结彩。一张红木圆桌摆在中央,桌上已摆满了精致的菜肴:葱烧海参、清蒸鲥鱼、油焖大虾、八宝鸭……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正中放着一个精致的奶油蛋糕,上面插着几支红烛。 张佩如坐在主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董姨娘坐在下首,穿着簇新的绛紫色锦缎旗袍,戴着翡翠耳坠,脸上堆着甜腻的笑容,眼神却时不时瞟向门口:吴镇岳还未入席。 吴灼安静地剥着橘子,海棠红的夹袄在暖黄的灯光下,衬得她面若桃花。她将剥好的橘子瓣放在小碟里,推到母亲面前。 “太太,小姐,大少爷来了。”小蛮的声音也大了一些。 吴道时走了进来,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藏青色暗纹绸面长衫,少了军装的冷硬,多了几分儒雅。他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深沉如潭。 “慎之来了,快坐。”张佩如招呼道。 “大哥生辰吉乐!”吴灼抬头,对他展颜一笑,笑容明媚。 吴道时心脏彷佛漏跳了一拍,面上却不动声色,含笑点头:“谢谢。令仪,生辰吉乐!”他在张佩如另一侧坐下,与吴灼隔着一个座位。他坐下的姿态极其平稳,连衣摆的褶皱都未曾多动一分。 这时,董姨娘身旁的女子微微抬起了头。这是董碧云的侄女,董云芝,年方二十,一身月白色细布学生旗袍,领口袖口缀着极素淡的浅蓝滚边,外罩一件米色开司米开衫。乌黑的齐耳短发,用一根简单的素色发箍别住,眉宇间带着书卷气的沉静,与暖阁内奢靡的氛围格格不入。 “表哥安好。”董云芝站起身,微微颔首, “云芝冒昧叨扰,恭祝慎之表哥和令仪表妹生辰之喜,福履绥之。” 董姨娘立刻娇声笑道:“大少爷今儿个这身可真精神!这料子衬得您气宇轩昂!”她亲热地拉了拉侄女的胳膊,故意忽略了一旁的吴灼,“云芝可是燕大历史系的高材生!学问好,性子稳!云芝,还不快给你表哥敬杯酒!”她眼波流转,明晃晃的撮合不言而喻。 吴道时的目光只在董云芝脸上极短暂地掠过,端起酒杯,隔空对她极敷衍地一点:“董小姐有心。”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饮尽杯中酒,动作流畅自然,目光已落回自己面前的骨碟边缘,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董云芝脸上血色微褪,依言端起桂花酿浅浅沾唇。坐回位置时,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垂落,盯着自己洗得泛白的鞋尖。 吴镇岳踱步进来,在主位坐下,声音洪亮:“开席吧!” 席间热闹起来。丫鬟布菜斟酒。张佩如温言询问吴道时近况。吴灼偶尔插一两句话。董姨娘则使出浑身解数逗吴镇岳开心。 吴灼在一旁仔细剔掉鲥鱼的细刺,夹了一块雪白的鲥鱼腩肉,自然地放进吴道时面前的碟子里:“大哥,这鱼腩的刺我已经除去了,你尝尝。”她又夹了一块,放进张佩如的碟里,对着母亲甜甜一笑,“娘,这块给您。”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家人间无需言说的亲昵。 “哟,大小姐只顾着孝顺母亲和寿星啦,父亲不管的哦。”不用分辨,就知道谁在挑拨离间。 吴道时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松开。 吴灼却四两拨千斤的回道:“爹爹吃鱼过敏,您不知道嘛?” 董姨娘的脸色顿时一阵白一阵红,吴镇岳清了清嗓子,算是帮她解围了。 吴道时嘴角微微上翘,目光落在碟子里那块鱼肉上,心里暗忖:对付董姨娘到底还是她在行。随后极其自然地伸出筷子,稳稳夹起那块鱼肉,动作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优雅,将鱼肉送入口中,缓慢咀嚼,下颌线微微绷紧,果然鲜嫩可口。 “慎之和令仪已经交换过礼物了?”张佩如含笑看着两位小寿星。 “是呢。”吴灼得意地炫耀发丝间的蝴蝶发卡,张佩如点点头,“慎之收到了什么?” 吴道时掏出铜鎏金怀表,哪知这时董姨娘噗嗤笑起来,“我们大小姐可真实惠,这铜鎏金也值不了几个子儿吧,倒是那发卡一看就价值不菲。” 吴道时却不以为然,“令仪送什么我都喜欢。” “哎哟哟,不是亲妹却胜似亲妹,云芝啊,你可要好好学学我们灼小姐,哄人的功夫一流呢。” “没有姨娘功夫深。”吴灼吃了一口橘子,鼓着腮帮子回敬她。 “老爷,你看大小姐。”董姨娘被她气的直翻白眼,摇晃着吴镇岳的手臂适时撒娇,吴镇岳则适时地举起酒杯,“今天她是寿星公,你就别再招惹她了。祝我们慎之如松柏长青,克绍箕裘,光耀门楣!再祝令仪芝兰盈室,德容兼备,福慧双修!” “谢谢爹爹。” “谢谢父亲。” 吴灼和吴道时同时站起举杯,异口同声。 吴道时刚坐下,董云芝就拿起公筷,带着无可挑剔的仪态,目光专注而平静地扫过那盘清蒸鲥鱼,同样精准地夹起了一块最肥嫩、最无刺的鱼腹肉稳稳地放进了吴道时面前的碟子里。 “表哥请用。”她的声音依旧清泠,不高不低,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吴道时礼貌的微笑:“我不习惯外人给我夹菜。” 一句话,壁垒分明。谁是内人谁是外人,不言而喻。 吴灼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吴道时则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居高临下的漠视,将董云芝和她的“好意”直接打入尘埃。董云芝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那精心维持的、学生式的清高与矜持,在他这无声的、彻底的漠然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可笑。一丝被彻底羞辱的惨白,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她颈后蔓延至耳根。她缓缓收回手,指尖冰冷。 吴道时仿佛对这一切浑然未觉。他放下酒杯,目光转向张佩如,甚至接上了母亲刚才关于军部琐事的询问,声音平稳,回答简洁得体,他对待外人脸上始终保持着完美无瑕的冷淡。 吴镇岳知道董姨娘的意思,何况她的手快要把自己的大腿掐青了,娓娓开口问道:“慎之也不小了,可有中意的姑娘?”说着目光就落在他和董云芝身上。 吴道时端起酒杯,对向吴镇岳和张佩如:“儿子敬爹娘一杯,感谢爹娘养育深恩。”他饮下酒液,动作流畅。 吴灼见董姨娘露出得意的表情,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帮哥哥解围,“我见过,在燕京大学的图书馆。” 席间暗流汹涌。董姨娘的笑声有些干涩,吴灼似乎感觉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大家齐齐看着她。 “反正就远远的见过。”吴灼求救似的看向吴道时。 吴道时差点因为吴灼的回答呛了一口酒,但旋即就接上她的话,“不过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吴镇岳犀利的目光在吴灼和吴道时之间徘徊,“慎之,”吴镇带着惯常的威严,“云芝远来是客,又是新式学生,学问见识都不错。你们年轻人,饭后可以多聊聊。”这几乎是明示了。“你刚才还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吴道时端着酒杯的手,纹丝不动。他脸上那抹得体的笑容甚至加深了些许,目光转向董云芝,彬彬有礼,如同对待一个初次见面的、需要敷衍的客人:“董小姐在燕大就读,想必见闻广博。日后若有闲暇,请不吝赐教。”他语调温和,用词得体,但那疏离的称呼和空泛的承诺,将吴镇岳的“聊聊”瞬间推到了遥遥无期的虚空中。 董云芝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交握了一下。她抬起眼,迎向吴道时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目光,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表哥过誉了。云芝才疏学浅,不敢当。”她的目光深处,那被强行压抑的冰冷和一丝不甘的锐利,像冰层下的暗流,无声涌动。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穿着军服、神情精干的陈旻出现在门廊处,对着吴道时极其隐蔽地使了个眼色。 吴道时眼中精光一闪,转瞬即逝。他放下酒杯,姿态从容地站起身,对着吴镇岳和张佩如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爹,娘。儿子失陪片刻。军部……那边,有份急件刚送到前院书房,需要儿子立刻过目签署。” 理由简直完美——军务,急件。且地点就在府内前院,显得既重要又不算彻底离席。 张佩如欲言又止。吴镇岳眉头微蹙,但涉及军务,终是点了点头:“去吧。” 吴道时颔首,目光转向吴灼, “令仪,陪爹娘多用些。”随即,他转身,步履平稳,但每一步都带着一种逃离般的决绝,迅速消失在门廊的阴影里。自始至终,他吝于再给董云芝一个眼神,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暖阁陷入短暂的寂静。 一片死寂中,董云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她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静静地、死死地盯着吴道时刚才座位前那个骨碟。 碟子里,一块冷掉的鱼肉孤零零的躺着,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她那修剪得干净圆润的指甲,深深地、无声地掐进了掌心。 暖阁里跳跃的烛光映在她素净的月白旗袍上,仿佛连光影都被她周身的寒气冻结了。 吴镇岳作为家主也不好怠慢客人,“云芝啊,你别怪慎之,他工作忙,平时很少在家吃饭,能见他一次都不容易。” “我知道的,吴伯伯。”她只能克制的笑笑。 **?* 砺锋堂书房的门被重重关上。 吴道时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块怀表,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怀表的表面,表盖上精致的缠枝莲纹,和她今天新衣服的布料暗纹一样。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放着日历。他伸出手,颤抖着撕下了今天的那一页。 腊月廿三。她的生辰,也是他的。 纸页在他手中被揉成一团,如同他此刻被揉碎的心。他将纸团狠狠砸向墙壁!纸团撞在冰冷的墙面上,又无力地弹落在地,像极了他无处安放的心。 006穹顶星语 贝满女中科学楼拱券长廊的尽头,一扇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天文台穹顶高阔如同倒扣的巨碗,将一方深邃的夜空温柔地囚禁其中,巨大的黄铜蔡司望远镜,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穹顶中央,镜筒斜指,等待着与星辰的对话,几架稍小的折射望远镜和精密的赤道仪,如同忠诚的卫兵,拱卫在侧。壁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在冰冷的金属仪器上跳跃,勾勒出明暗交错的轮廓。 “令仪!看我带什么来了!”清脆如银铃的声音打破了穹顶的寂静。林婉清像只灵巧的云雀,一步两级地跳上铸铁旋梯,手里晃荡着一个油纸包。浓郁的糖炒栗子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空气中那股带着机油的金属味,“福聚斋的!还烫手呢!”她献宝似的递到吴灼面前。 吴灼正俯身在一架折射望远镜后,藏青呢子旗袍的袖口挽起一截,她纤细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调节着赤道仪的微动旋钮,动作精准而稳定,左手边放着一本打开的羊皮封厚笔记本,一支特制笔尖蓄满蓝黑墨水的蘸水钢笔搁在一旁,笔记本上已经工整记录了一部分今晚的观测数据。几行清晰简洁的文字和数字:日期、时间、望远镜型号、经纬度指向以及一些初步的观感和猜测。此刻,透过目镜,她专注地凝视着视野中那片被放大的、冰冷的宇宙,口中无声默念着什么,像是在精确计算或描述某颗星的特征。??听到婉清的声音,她并未立刻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指尖的动作依旧一丝不苟。??直到将某个观测点位的细微纹路完全捕捉清晰,她才缓缓直起腰身,迅速拿起钢笔,低头在笔记本上疾书了几行。钢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与仪器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她写的速度很快,却很工整。? “又在看你的‘天之骄子’们啦?”林婉清凑过来,顺着镜筒方向望向穹顶外那片墨蓝的天幕。冬夜的寒风从开启的缝隙灌入,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猎户座。”吴灼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仿佛在呼唤一个熟悉的名字。她缓缓直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角,脸上带着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专注,“参宿七,那颗蓝白色的超巨星。你看它的光芒,是不是有种……孤傲的冷冽?”她微微侧头,示意林婉清去看目镜,??同时手指下意识地点着笔记本上刚刚记录的关于参宿七的那行数据,“光亮度、色指数……都和《星座指南》上描述的很吻合。” “还有这里,”她轻轻转动目镜架,调整视野,“猎户座大星云,M42。我看书里说,那是新恒星诞生的摇篮,一团发光的、孕育生命的星尘。虽然用这架望远镜只能看到光雾,但形态轮廓清晰了很多,我得记录下今晚云气分布的细节……和上周观测图对比一下。” 林婉清踮起脚尖,好奇地凑到目镜前瞄了一眼,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光雾。“哎呀,一团亮雾嘛!哪有你说的那么玄乎!”她撇撇嘴,剥开几颗热乎乎的栗子一股脑的塞进嘴巴里,香甜软糯的口感让她满足地眯起眼嘟囔着,“还是我的糖炒栗子实在!又香又甜!”她将油纸包塞到吴灼手里,“喏,尝尝!别老盯着那些冷冰冰的星星了,你的天之骄子们又不会来这里陪你。” 吴灼接过温热的栗子,指尖传来暖意。她剥开一颗,却没有立刻吃,目光再次投向那深邃的夜空,“它们不冷。”她低声反驳,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点点星光,亮得惊人,“它们只是……太远了。远到……我们看到的星光,可能是几百、几千年前发出的。就像……就像一封迟到了很久很久的信。”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向往和一丝淡淡的忧伤。 林婉清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吴灼对这片星空的痴迷,那是什锦花园里永远看不到的辽阔。“是是是,你的星星王子们最浪漫了!”她拉着吴灼走到穹顶边缘的铸铁栏杆旁,将油纸包塞进她手里,“先填饱肚子再浪漫!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两人并肩靠在冰冷的栏杆上,望着穹顶外浩瀚的星河。冬夜的寒风掠过,吹起她们额角的碎发。林婉清一边吃着栗子,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学堂里的趣事:家政课上谁把蛋糕烤成了焦炭,英文剧社排练《傲慢与偏见》时达西先生念错了台词惹得哄堂大笑,合唱团新来的音乐老师夸她音色像百灵鸟……她试图用这些鲜活的人间烟火气,驱散这穹顶下过于沉重的寂静。 吴灼安静地听着,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偶尔剥开一颗栗子。她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片璀璨的星海:猎户座腰带上的三颗亮星整齐排列,参宿四(猎户座α)散发着红巨星特有的、温暖的橘红色光芒,与参宿七(猎户座β)的蓝白色冷光形成鲜明对比。她想起物理课上老师讲过的光谱分析,不同颜色的星光代表着恒星不同的年龄和温度。这冰冷的宇宙,在她眼中,却充满了生命的律动和时间的密码。 “对了!令仪!”林婉清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兴奋,“差点忘了告诉你!这周末!燕京大学要办航空展览啦!不仅有最新的模型可以看,而且啊听说可能有实机表演,是从笕桥航校来的霍克三!还有讲解、答疑,就在燕大的贝公楼礼堂!” 吴灼剥栗子的手微微一顿,琥珀色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被点燃的星辰:“真的?这周末?” “当然是真的!”林婉清用力点头,“燕大学生会发的通知都贴到咱们学校公告栏了!怎么样?一起去吧!”她凑近吴灼,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说不定……还能碰到个天之骄子呢?”她打趣道。 吴灼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天之骄子是什么鬼?”但她的心,却因为“航空展览”和“霍克三”这几个字而雀跃起来。天空……飞行……那是她心底最深的向往,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些冰冷的金属部件在阳光下闪耀的光芒,能想象出气流在机翼下流动的轨迹……那感觉,比仰望星空更让她心潮澎湃。 “去不去?”林婉清晃着她的胳膊,反问她,“我一个人多没意思!” “去!当然去!”她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我想看看真正的飞机翱翔在天空是什么样子。” “太好啦!”林婉清开心地跳了起来,“那就说定了!周六上午九点,燕大门口见!” “婉清,”吴灼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憧憬,“你说……如果我们能飞到那里,飞到猎户座大星云里……会看到什么?新生的恒星……是不是像刚破壳的雏鸟,浑身还带着星尘的绒毛?” 林婉清正沉浸在周末之约的兴奋中,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噗嗤一笑:“我的大小姐!飞到星云里?那得多少光年啊!坐火箭也得坐几辈子吧!”她夸张地比划着,“再说了,就算真能飞过去,那地方不是气体就是尘埃,冷得要命,哪有什么雏鸟绒毛!我看啊,咱们还是先脚踏实地,周末去燕大看飞机实在!说不定啊,哪天咱们也能坐上飞机,飞到真正的云层上面去看看呢!那可比星云近多了!” 吴灼被她逗笑了,明眸弯成了月牙儿,方才的忧伤被冲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对周末的期待。“嗯!” “走吧,婉清。”吴灼转过身,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栗子吃完了,星星也看够了。再不回去,宿舍该锁门了。” 林婉清点点头,收拾好栗子壳:“嗯!周六燕大,去寻觅你的天之骄子!” 吴灼敲了敲她的脑袋,走到控制台前,握住那根沉重的黄铜操纵杆,“嘎吱——嘎吱——” 巨大的齿轮啮合声响起,沉重的穹顶,开始缓缓合拢。那片浩瀚的星空,连同猎户座冰冷的蓝光与星云朦胧的光晕,被一寸寸地遮蔽、吞噬。最终,“砰”的一声闷响,穹顶彻底关闭。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糖炒栗子的甜香,而吴灼心中,那份对天空的向往,已悄然凝聚成对周末燕京大学航空展览的期待,如同星云中孕育的新星,在寂静中悄然萌发。 两人并肩走下冰冷沉重的铸铁旋梯,鞋跟在幽静的长廊石砖上敲出清脆的回响。推开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冬夜的寒气夹杂着更深处图书馆旧书的尘埃味扑面而来。??刚踏上长廊冰凉的石板地没几步,她们便看见不远处的拱券阴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微弯着腰,借着壁灯昏黄的光线在地面上仔细寻找着什么。 两个女孩相视一眼,“沉先生” 沉墨舟抬起头,看清来人,脸上那份探索的执着立刻被一贯的温和笑意所取代。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却自然地被吴灼怀中的笔记本吸引,那本厚厚的羊皮册子,“在看猎户座?” 吴灼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这位出口成章的国文先生,竟也对星图如此熟悉:“是的,先生!今夜的猎户座特别清晰,参宿七的光芒有种穿透寒气的清冽……”一说到星座她就不由自主的滔滔不绝起来。 沉墨舟含笑听着,适时地接道:“参宿七(猎户座β),天文学谓之Rigel,阿拉伯语意为‘巨人的脚’,蓝白超巨星……它的光芒,确实如你所说,清冽孤高。” 他往前踱了一小步,更加靠近穹顶门的方向:“看到参宿四(猎户座α)了吗?那颗‘左肩’的红色巨星?古人谓之‘大将星’,光色如火,行将迟暮。与参宿七蓝白色的新生锐气相映,不正如一出亘古的英雄史诗在上演?” 吴灼用力点头,因兴奋而脸颊微红:“看到了!火红的,很温暖的感觉!和参宿七确实就像……”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沉墨舟的点拨下找到了更贴切的比喻,“……像暮年的将军和他年轻骁勇的战士。” “比喻精妙。”沉墨舟赞许地微笑,那笑容如同冬夜吹进的一缕和暖的风,“还有那腰带下的M42星云,古人观测技术有限,只能描绘为茫茫雾气。你今夜看它,可觉有‘混沌初开,鸿蒙始孕’之感?” “先生说得太好了!”吴灼完全被这番话吸引, “我看到的是一片模糊却充满生机的光晕,边缘丝丝缕缕,中心特别明亮,确实像……一团正在酝酿着什么的星尘。”她本想用“恒星摇篮”,却被沉墨舟的“鸿蒙始孕”一词深深打动。 沉墨舟目光落在吴灼手中的笔记本:“见你记录详尽,想必感悟更深刻。这等心境与体悟,记录下来便是一等一的好素材。” “啊,是的。”吴灼想起怀里的本子。 “正好,”沉墨舟的语气更加自然体贴,“我也要去资料室取点东西,顺路把你记录的心得带回资料室放好,省得你们晚归还要再跑一趟,夜深路寒。” 吴灼将笔记本递了过去:“那就太麻烦先生了!谢谢您!” 沉墨舟稳稳接过,“举手之劳。快回去吧。” “沉先生再见!”吴灼和林婉清齐声道别。 沉墨舟手指轻轻拂过羊皮封面上那个小小的星座烫金印记,打开记录本,看了眼吴灼记录的数据,才缓步离开。 007笕桥鹰翼 燕京大学贝公楼前的广场,今日一反常态地喧嚣。巨大的横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航空救国,振翅中华”。临时搭建的展棚沿广场边缘排开,帆布在风中鼓动,发出沉闷的声响。广场前几架蒙着帆布的飞机模型骨架突兀地矗立在寒风中,骨架旁支着简陋的木架,挂着大幅的航空知识挂图——莱特兄弟的飞行者一号草图、双翼机的气动原理、甚至还有一张模糊的笕桥中央航校学员列队照片。穿长衫的学生会干事们冻得鼻尖通红,正卖力地向稀稀拉拉的参观者讲解,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金属和油漆混合的、属于工业时代的独特气息,混杂着爆米花和烤红薯的市井甜香,形成一种奇异的、充满活力的喧嚣。 吴灼和林婉清挤在熙攘的人流中。林婉清裹着火狐皮斗篷,小脸冻得微红,却难掩兴奋,指着远处一架蒙着帆布的庞然大物:“令仪!快看!那肯定是真家伙!比上次的模型大多了!” 吴灼的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广场中央那片被绳索围起的开阔空地上。那里停着一架银灰色的双翼飞机——正是她在图纸和模型上无数次见过的霍克三!此刻,它不再是冰冷的线条或骨架,而是真实的、带着金属光泽和机油气息的战争机器!阳光洒在铝制的蒙皮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机翼下方那两挺黑洞洞的机枪口,无声地诉说着它的使命,几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技术人员正围着它忙碌,检查起落架,擦拭着螺旋桨叶。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琥珀色的眸子紧紧盯着那架飞机,仿佛要将它的每一个细节刻入脑海。这就是翱翔天空的证明!这就是挣脱引力的翅膀! “哇!真帅!”林婉清也看到了,忍不住赞叹,“比画报上威风多了!你说它真能飞那么快吗?” “能。”吴灼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霍克三,最大时速三百六十公里。”她下意识地复述着从书本上得来的数据,目光却被那流畅的机身线条和宽大的机翼吸引着。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富有节奏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天际!人群瞬间骚动起来,纷纷仰头望向天空。 “飞机!飞机来了!”人群中有人兴奋地大喊着。 只见一个银灰色的光点,如同离弦之箭,刺破北平铅灰色的冬日天幕,由远及近,迅速放大!正是另一架霍克三!它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机翼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引擎的咆哮声震耳欲聋,带着一种撕裂空气的磅礴气势! “啊!它要干什么?”林婉清吓得捂住耳朵,往吴灼身边缩了缩。 吴灼却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架俯冲而下的战机!它没有减速!反而在接近广场上空时,猛地压低了机头,以一个近乎垂直的姿态,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人群俯冲下来! “啊——!”人群中爆发出惊恐的尖叫!有人下意识地蹲下,有人已经吓得跑开了! 就在那银灰色的死神仿佛即将撞上人群的瞬间!飞行员猛地一拉操纵杆!霍克三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机头瞬间抬起!庞大的机身几乎贴着人们的头皮呼啸而过!强劲的气流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刮得人脸颊生疼!紧接着,战机一个利落的横滚,机翼几乎垂直于地面,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半圆,随即改平,轻盈地绕场一周,机翼微微摇摆,仿佛在向惊魂未定的人群致意。 “天啊!吓死我了!”林婉清紧紧攥着吴灼的手,脸色发白,“这飞行员……胆子也太大了!” 吴灼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是殷麦曼翻转!他在展示战机的机动性!”她目不转睛的看着那架在空中灵巧盘旋的霍克三,眼中充满了赞叹,“真厉害……” 霍克三在空中盘旋了两圈,引擎的轰鸣声渐渐柔和下来。它调整好姿态,对准了广场中央那片被绳索围起的空地,开始平稳地下降,起落架的轮子轻轻触地,在硬化的地面上擦出两道淡淡的烟尘,随即稳稳停住。引擎的轰鸣声渐渐平息,螺旋桨叶缓缓停止转动。 驾驶舱的舱盖被从里面推开。一个穿着棕黄色飞行夹克、戴着皮质飞行帽和风镜的身影,利落地跨出座舱,站在了机翼上。他身形挺拔,动作矫健,带着一种飞行员特有的干练和自信。 人群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快看!飞行员下来了!”林婉清兴奋地拉着吴灼往前挤。 吴灼的目光也紧紧追随着那个身影。他摘下飞行帽和风镜,露出一张年轻清秀的脸庞,风尘仆仆,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完成特技飞行后的畅快笑意。冬日的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发上,闪着细碎的光。 他站在机翼上,目光扫过欢呼的人群,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当他的视线无意间掠过人群前方时,恰好与吴灼那双充满惊叹和好奇的琥珀色眸子撞了个正着!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 吴灼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随即那丝讶异迅速被一种温和的笑意取代。他对着她的方向,微微颔首,动作自然而流畅,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礼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他在看你哦!”林婉清激动地掐了一下吴灼的手臂,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他是不是认识我们吴大小姐?还是被我们令仪的美貌惊到了?” 吴灼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像染上了天边的霞光。她慌忙低下头,避开那道温和却带着探究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刚才在空中叱咤风云的飞行员,此刻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还……还对她点头了?她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别胡说!”她低声嗔怪,声音带着一丝羞恼,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围巾的流苏。 飞行员已经利落地跳下机翼,在地勤人员的簇拥下,开始向围观的师生和市民讲解霍克三的性能和刚才飞行动作的要领。他的声音清朗有力,带着飞行学员特有的自信,讲解深入浅出,引得众人频频点头。 “各位请看,”他走到机翼旁,轻轻拍了拍宽大的翼面,“霍克三采用双翼设计,虽然牺牲了一些速度,但获得了极高的升力系数和优异的低速操控性,特别适合缠斗……”他一边讲解,一边自然地引导着人群的视线。 吴灼和林婉清也随着人群慢慢靠近。吴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那冰冷的金属机身,移到了宋华卓身上。他专业的讲解带着非凡的魅力,偶尔比划着飞行动作时,手臂挥动间,是掩饰不住的活力。他身上似乎还带着高空的气息和机舱里淡淡的机油味,混合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跳加速的感觉。 讲解告一段落,人群开始自由参观。宋华卓身边围着几个好奇的学生问东问西。他耐心地解答着,目光却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扫过吴灼这边。 林婉清眼珠一转,拉着吴灼的手腕,就往前挤:“走!我们也去问问!” “哎!婉清!”吴灼猝不及防,被她拉着踉跄几步,直接挤到了飞行员面前。 “这位……飞行员同学!”林婉清大大方方地开口,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刚才那个俯冲翻转太帅了!能把人吓死!不过……真的好厉害!你飞了多久了?” 宋华卓看着眼前这两个突然出现的女学生,尤其是那个低着头、脸颊绯红、不敢看他的女孩。他认出来了,他看过她的小相,是他母亲给的,本人比照片更活泼靓丽。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谢谢夸奖。我是笕桥航校第三期学员,宋华卓。飞霍克三……快一年了。” “哇!才学了一年就能飞得这么好了!”林婉清惊叹道,随即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吴灼,“你不是对飞机特别感兴趣吗?有什么问题快问呀!” 吴灼被林婉清推到了前面,避无可避,只得抬起头,窘迫中带着一丝慌乱。距离如此之近,她甚至能看清他额角细密的汗珠和飞行夹克领口处蹭上的一点油污。一股混合着阳光和机油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心跳得更快了。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声音起初细若蚊蚋,但当她触及那冰冷的机身,想到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翻转,一种源自对飞行原理本身的好奇和关切压过了羞涩,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我想问……刚才那个??殷麦曼翻转??……在那么低的高度……真的……不会有危险吗?”她精准地叫出了那个战术动作的名称,琥珀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宋华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我看资料说,这个动作要求起始高度至少??一千米??以上,才能保证足够的改出空间……刚才……好像远低于这个高度?” 男孩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旋即被一抹??明显的惊讶??所取代。他微微挑眉,目光在吴灼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里,此刻闪烁的不仅是紧张和羞涩,更有一份??清晰的认知和专业的质疑??!这绝非一个仅仅对飞机外形感兴趣的普通女学生会问出的问题!她不仅知道“殷麦曼翻转”这个专业术语,还清楚其安全高度阈值! 他眼中的笑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真审视??和??由衷的刮目相看??。他收敛了刚才应对普通观众时的轻松姿态,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也变得更加沉稳而专业,带着一种面对真正懂行之人的尊重: “??问得好!??”他肯定地点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赞许,“你观察得很仔细,也做了功课。??殷麦曼翻转??,确实对高度有严格要求。标准战术手册上,安全高度通常在一千米以上,以确保有足够的能量和空间完成翻转并改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好奇的人群,又落回吴灼专注的脸上,解释道:“刚才的演示,高度确实压得很低。但这并非鲁莽。”他指向霍克三宽大的机翼,“霍克三的双翼设计赋予了它极佳的??低速操控性??和??高升力系数??,这让我们在低空域拥有更大的操作裕度。当然,风险依然存在,关键在于??精确计算??和??绝对掌控??。”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飞行员的自信:“需要精确计算俯冲速度、拉起时机、过载承受极限。更重要的是,飞行员必须对飞机的??性能边界??了如指掌,对每一个操纵杆的输入和飞机的响应??形成肌肉记忆??。”他做了个拉杆的动作,“改出的时机和力度,差之毫厘,就可能失之千里。刚才那个高度,容错率非常低,靠的就是平时千百次的??严苛训练??,把动作刻进骨子里,才能在瞬间做出反应。所以,你问得对,危险确实存在。但飞行本身,就是在可控风险中追求极限。这需要技术,需要胆识,更需要……像你这样对原理的??真正理解??。”最后这句话,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吴灼听着他条理清晰、深入浅出的解释,心中的紧张感早已被一种??被认同的兴奋??和??对知识的渴求??所取代。她没想到自己的提问能得到如此认真且专业的回应,更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率地承认风险并解释应对之道。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解释。精确计算和绝对掌控……这比书本上的数据更……真实。”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和那认真的神态,嘴角勾起一抹意。这个女孩,不仅美丽,更有着一颗??聪慧且敢于探究??的心。他正想再深入交流几句,旁边又有学生挤过来提问。他只能对吴灼和林婉清歉意地点点头:“抱歉,失陪一下。” “没关系!你先忙!”林婉清连忙摆手,拉着吴灼兴奋的朝她耳语:“出现啦!天之骄子!” 就在这时,广场入口处传来一阵低沉的汽车引擎声和整齐的皮靴踏步声。人群被分开,一行穿着藏青色呢子军装、披着黑色毛呢大氅的军官,在人群的注目下,如同冰冷的刀锋,切开了广场的热闹。为首那人,肩章将星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正是吴道时。他面色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副官陈旻紧随其后,数十名精干的手下如同沉默的影子,散在周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人群。他们的出现,瞬间让广场上叽叽喳喳的讨论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燕京大学这边显然提前得到了通知。一位穿着深灰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教授带着两名年轻助教快步迎了上来。教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吴处长大驾光临,燕京大学蓬荜生辉!鄙人物理系教授赵启明,忝为此次展览负责人。处长公务繁忙,还亲临指导航空救国事业,实乃学界之幸!”他微微躬身,侧身引路,“请处长移步,由鄙人及学生为您详细讲解展览内容。” 吴道时面无表情地点头,算是回应。在赵教授和助教的簇拥下,一行人开始沿着展线缓缓移动。军官们步伐沉稳,军靴踏在硬化的地面上,发出规律而沉重的“咔、咔”声,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威压。 赵教授显然是做足了功课,讲解起来条理清晰,深入浅出。他先是指着那架双翼机骨架模型:“吴处长请看,这是仿照美国寇蒂斯霍克三型战斗机骨架制作的模型。霍克三,正是我笕桥中央航校目前的主力教练机及作战机型之一。”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吴道时身后那些军官,补充道,“其最大时速可达三百六十公里,装备有7.62毫米机枪两挺,机动性优良,在空战中屡立战功。” 吴道时身后的军官们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带着军人的专业审视。吴道时本人却只是目光冷淡地扫过那副骨架,没有任何表示。 就在这时,站在外围的那个飞行员,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上前一步,声音清朗而带着一丝学员特有的、对专业细节的执着:“先生您好,请恕学生冒昧补充一点。”他对着赵教授微微颔首以示尊重,随即目光转向吴道时一行人,语气沉稳而专业,“霍克三的最大时速360公里,是在理想高度4500米下测得。实际作战中,尤其在低空缠斗时,受空气密度和发动机功率限制,其速度会大打折扣。另外,”他走到模型骨架旁,指着机翼与机身的连接处,“霍克三的机动性优势主要体现在水平盘旋,这得益于其双翼设计带来的高升力系数。但其滚转速率相对较慢,在遭遇敌机高速俯冲攻击时,尤其是面对日寇新型的九六式舰战,其单翼设计和更轻的机体带来的敏捷性,往往能抢占先机。我们在笕桥训练时,教官反复强调,驾驶霍克三,必须扬长避短。要利用其盘旋优势,避免与九六式进行垂直面上的高速追逐。”他的话语间充满了对飞机性能的深刻理解和实战化思考,显然不是纸上谈兵,而是无数次升空训练甚至模拟对抗中得来的真知灼见。 赵教授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这位同学补充得极是!理论数据与实际操作、战场环境相结合,才能更全面地理解装备性能。这正是我们展览希望传达的务实精神!”他对对方的专业素养显然十分赞赏。 在场的所有人此刻都不免认真打量起面前这个年轻的飞行员。 林婉清悄悄和吴灼耳语:“他现在的样子和看星星的你很像!” 吴灼却看向她哥:吴道时目光也落在了飞行员的身上,眼神依旧波澜不惊,但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仿佛带着评估和考量。 赵教授继续向前,来到那幅巨大的世界空战地图前。他拿起一根细长的讲解棒,指向西班牙上空:“处长请看,这是欧洲战场的最新态势。德国秃鹰军团装备的梅塞施密特BF-109战斗机,性能远超各国现役机型,其俯冲攻击战术极具威胁。”讲解棒又移到中国战区,“再看我国战场,日寇凭借其九六式舰载战斗机的灵活性和数量优势,对我领空构成巨大压力。而我方,目前主要依靠霍克三、波音281等机型与之周旋,性能上……存在差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和忧虑。 “差距?”吴道时身后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刀疤的军官忍不住哼了一声,“赵教授,照你这么说,咱们的飞机都是纸糊的?” 赵教授推了推眼镜:“长官此言差矣。差距是客观存在,但并非不可逾越。我空军健儿凭借高超技艺和视死如归之精神,屡创佳绩!如高志航大队长就曾率队以弱胜强,击落日机!此乃精神与技术结合之典范!”他的声音带着学者的严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精神?”军官队伍里不知哪位嗤笑一声,“精神能挡子弹?能抗炸弹?” “精神不能挡子弹,但能铸就军魂!”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少年人的锐气。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飞行员不知何时已走近了几步,他挺直脊背,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个军官:“长官!我们在笕桥,飞的就是霍克三!我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它的极限!但我们更清楚,我们为什么而飞!为脚下这片土地,为身后四万万同胞!每一次升空,我们抱着必死之心!技术可以追赶,飞机可以更新,但这份守护家国、宁死不退的军魂,才是我们最强大的武器!”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他身边两个航校同学也纷纷挺直胸膛,眼神坚定。可那飞行员却并未停下,他走到那幅巨大的世界空战地图前,指着中国战区:“赵教授方才提到性能差距,这是事实。九六式舰战不仅在灵活性上优于霍克三,其爬升率也更快,这意味着它们能更快地抢占高度优势。我们在训练中,常常需要模拟以低打高、以慢打快的极端不利局面。”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直面现实的坦然和坚毅,“但这差距并非不可逾越。正如教授所言,精神与技术结合!我们苦练编队配合、精准射击、极限机动,就是为了在性能劣势下,用战术和意志去弥补!” 吴道时身后的军官们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赵教授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吴道时嘴角勾起一抹极其细微的弧度,缓缓开口:“军魂?说得好。”他目光转向赵教授,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赵先生,继续。” 赵教授定了定神,连忙指向下一块展板:“是,是。处长请看,这是关于飞机升力原理的图解。伯努利定律指出,流体流速越大,压强越小……”他开始讲解起空气动力学的基本原理。 吴道时看似在听,目光却飘向人群后的吴灼。他看到吴灼的视线,正紧紧追随着那个慷慨陈词的飞行员,闪烁着一种由衷的钦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光芒。那光芒,像针一样刺进他的眼底。 008暗流绞索 傍晚,吴灼刚和林婉清通过电话,听她说有燕大航空展的纪念册,便打算问问吴道时是不是可以帮她拿一份。 砺锋堂这吴道时给了她自由出入的权限,两个卫兵见她来了,微微颌首,便放她进去了。 门虚掩着。砺锋堂书房的窗棂被厚重的丝绒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只余壁炉里奄奄一息的火光,在紫檀木地板和冰冷的书案上投下摇晃不定的影子。一盏绿罩台灯在宽大的紫檀书桌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大哥?”吴灼轻声唤着,无人回应。 吴灼走近书桌,目光却被摊开在册子旁的一迭东西牢牢攫住! 那是几张照片。 不是飞机模型,也不是航校学员的英姿。 是董姨娘。 照片显然是偷拍的,角度刁钻,光线暧昧。一张是董碧云穿着几乎透明的真丝睡袍,斜倚在绮霞阁的贵妃榻上,领口大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和深深的沟壑,她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红唇微张,眼神迷离地望着镜头,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挑逗。另一张更甚,她只穿着一件绣着并蒂莲的猩红肚兜,背对着镜头,光洁的背部曲线毕露,腰肢纤细,臀部浑圆,一根细细的丝带系在颈后,仿佛轻轻一扯就会完全滑落。还有一张,她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梳妆,只穿着衬裙,肩带滑落一边,露出圆润的肩头和半边酥胸,镜中映出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带着情欲的媚笑。 吴灼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她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琥珀色的眸子死死盯着那些照片,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羞耻而剧烈收缩!照片上董姨娘那放浪形骸的姿态,那赤裸裸的勾引,狠狠扎进她的眼睛! 大哥的书房里……为什么会有董姨娘这样的照片?! 一个可怕的、令人作呕的念头钻进她的脑海!这些私密到近乎下流的照片……如果不是他……他怎么可能得到?!难道……难道他表面厌恶,背地里却…… 巨大的恶心感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向后退去,只想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空间,逃离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 一步、两步,后背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身体! 吴灼浑身剧震,僵硬地一点点地回过头。 吴道时高大的身影如同骤然降临的阴影,在看清书桌上散乱的照片和她煞白如鬼、写满惊骇与羞耻的脸庞时,所有表情瞬间冻结,进而化为一种令人心悸的、山雨欲来的阴鸷! 吴道时的动作快如闪电!在巨大的怒意和某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耻辱感驱使下,他一步跨过吴灼身边,手臂带着一股狂风猛地一扫:哗啦—— 那迭令人作呕的照片被他狠狠扫落在地!照片在冰冷的地板上四散摊开,董碧云那放浪形骸的姿态在昏黄灯下更加刺目狰狞! “出去!” 吴道时猛地转身,对着僵立原处的吴灼低吼,声音压抑着滔天的怒火,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随时会撕裂一切的猛兽,那只刚扫落照片的手甚至微微颤抖着。 “砰!”书房门被吴灼失控的力道重重甩上,发出巨响! 砺锋堂内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混账!”声音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不知是在咒骂这恶心的证据、咒骂自己的疏忽被撞破还是咒骂这该死透顶的误会! 他猛地弯腰捡起一张照片,照片的右下角——那个极其隐蔽的角落,一个不易察觉的水印——“樱花写真馆”。那是东交民巷里一家由日本人开设的、臭名昭着的、只为特殊“客人”提供所谓“艺术”服务的肮脏地方。 可现在她看见了什么?自己的书桌上,堂而皇之地摆放着董姨娘的裸身艳照!她会怎么想?那股深重的屈辱和被误解的怒火让他的心情瞬间降至谷底。他将照片随手丢进壁炉。跳跃的火舌瞬间舔舐上来,那张精心修饰的笑脸在火焰中扭曲、变黑,最终化为灰烬,只余下一缕青烟,袅袅上升,融入书房凝重的空气中。 *** “陈旻!进来!”吴道时靠着高背椅中,军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只着雪白衬衣,袖口挽至肘部,露出精瘦的小臂。 侍立于阴影中的副官陈旻立刻上前一步:“处长。” “查清楚了?” “是。”陈旻声音平板,不带感情,将两份档案摊开到吴道时的面前。左侧那份,封皮标注“宋华卓·中央航空学校学员”。右侧那份,墨迹较新,标注“董云芝·燕京大学历史系”。 “宋华卓,字云笙,宋元哲将军次子,民国元年生。中央航空学校正式学员,接受系统飞行训练。笕桥优秀学员。无党派背景,无激进言论记录。社会关系简单:常出入琉璃厂承古斋,为昆曲名票,与几位老伶工交好;定期向‘慈幼局’捐款,化名‘云笙’;与左翼学生团体无实质接触,仅限学术讨论。经济来源:宋家按月汇款,数额固定,无异常大额收支。近期动向:除飞行训练、票戏外,常游承古斋。” 吴道时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怀表,翻开宋华卓的档案,卷宗首页贴着宋华卓的档案照片,年轻人穿着笕桥航校的学员制服,眉宇间带着未经世事的锐气和阳光。 里面夹着几张偷拍的照片:宋华卓在飞机上调试仪器,侧脸专注;在承古斋后台卸妆,神情平和。 “干净得像张白纸。”吴道时嗤笑一声,指尖划过照片眼神冰冷,他将档案合上扔到一边,仿佛那干净得刺眼的履历是一种嘲讽。 旋即他又转向右侧那份“董云芝”的档案。封皮略显粗糙,墨迹也新。 “董云芝,”陈旻继续汇报,“董碧云姨太娘家侄女,民国三年生。燕大历史系二年级。成绩中等,偏重东亚史。社会关系:表面单纯,与进步学生社团‘新史社’有接触,但仅限于学术沙龙;常出入东交民巷‘松竹梅’日式茶馆,称兼职翻译;与日本商社‘三井洋行’北平分行经理佐藤一郎有数次会面记录,地点隐蔽。经济来源:董姨娘私下接济为主,但……”陈旻顿了顿,声音压低,“近半年,其个人账户有数笔来源不明的大额日元汇款,经香港银行中转,最终汇入一个瑞士匿名账户。” 吴道时眼神骤然锐利如刀!他猛地坐直身体,一把抓过董云芝的档案,迅速翻看。里面夹着几张模糊的偷拍照:董云芝低头走进“松竹梅”茶馆的后门;她与一个穿着和服、面容模糊的日本男子在僻静公园长椅上低声交谈;还有一张银行流水单据的复印件,上面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如同毒蛇的信子。 “日元?瑞士账户?”吴道时声音冰冷刺骨,“董碧云那个蠢货,知道她这好侄女在干什么吗?” “属下不敢妄言。”陈旻回答,“董云芝在大家面前,依旧是那个‘勤工俭学’、‘洁身自好’的女学生。她与佐藤的接触极其隐秘,若非我们动用内线,几乎无法追踪。” 吴道时的手指重重敲在“三井洋行”和“佐藤一郎”的名字上。三井洋行,表面是普通商社,实则是日本在华最大的情报据点之一!佐藤一郎,更是军统内部挂了号的资深特务! “继续挖!包括董碧云!”吴道时声音森寒,“她接触了哪些‘新史社’的人?传递过什么信息?她和佐藤的具体谈话内容!还有那个瑞士账户的最终流向!我要知道她背后到底是谁!是日本人?还是……别的什么牛鬼蛇神?” “是!”陈旻肃立。 吴道时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额角伤疤在灯光下微微跳动。宋华卓……干净得让他无处下口,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憋闷得吐血!而董云芝……这个看似怯懦、被他视如敝履的女人,身后竟藏着如此深不可测的漩涡!日元、瑞士账户、日本特务……她到底是谁的棋子?董碧云知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被愚弄的暴怒和更深的警惕,悄然爬上他的脊背。他感觉自己像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巨网,而董云芝,就是网上那只看似柔弱、却带着剧毒的蜘蛛。 吴道时眼底的寒光比壁炉里将熄的炭火更冷。他抓起桌上那本薄薄的“董云芝”档案,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那粗糙的封皮捏碎。 “董碧云……”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这个只知道唱曲儿、抹香粉的蠢货……她侄女背后是日元、瑞士银行、日本特务!她真的一无所知?还是……她根本就是这盘棋上的一颗子?!” 他“啪”地一声将档案拍在桌上,震得台灯罩微微晃动。 “查!”吴道时从牙缝里挤出命令,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董碧云!给我把她从里到外,扒得干干净净!从她进绮霞阁那天起,不!从她还在八大胡同‘清吟小班’挂牌那天起!所有接触过的人,花过的每一笔钱,说过的话,唱过的曲儿词!尤其是她和娘家的联系!董云芝是她亲侄女,她不可能完全撇清!” “是!处长!”陈旻立刻应道,身形在阴影中绷得笔直。 “重点!”吴道时的手指重重戳在档案上董云芝的名字旁,“查清楚,董碧云这些年,有没有通过什么‘特殊’渠道,往她那个破落户娘家送过钱!或者,有没有什么‘亲戚’,突然阔绰起来!还有,她那些‘老主顾’、‘手帕交’里,有没有东洋人的影子!特别是那个‘松竹梅’茶馆!董云芝常去,她董碧云呢?!” “明白!”陈旻迅速记下要点,“属下立刻调阅董姨娘历年账目、访客记录,并安排人手,重点监控其与娘家的往来信件、人员接触。‘松竹梅’那边,我们的人已经布控。” 吴道时靠回椅背,闭上眼,脑海里却翻腾着无数画面:董碧云依偎在父亲吴镇岳身边,娇声软语地讨要珠宝首饰;还有她偶尔看向母亲张佩如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不易察觉的冰冷……这什锦花园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浑,还要深! “加派人手,盯死绮霞阁!董碧云的一举一动,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哪怕是她丢掉的垃圾,我都要知道!” “是!属下这就去办!”陈旻领命,无声地退入更深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里重归死寂,只有壁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座钟那永恒不变的“咔嗒”声。吴道时独自坐在昏黄的光晕里,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 吴道时缓缓靠回椅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董碧云……”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唱了这么多年的戏,也该……唱到头了。” 009除夕 民国二十一年除夕,北平什锦花园十一号张灯结彩。 腊月的寒气被府内鼎沸的人声和暖炉驱散,空气里弥漫着炮竹硝烟、炖肉浓香和上等檀香混合的独特年味。 暖阁里,红烛高烧,映得满室金碧辉煌。一张硕大的红木圆桌摆在中央,铺着猩红绣金牡丹的桌帷。桌上山珍海味堆迭如塔:整只油亮的烤乳猪昂首踞于正中,周围是松鼠鳜鱼、佛跳墙、蟹粉狮子头、八宝葫芦鸭、葱烧辽参。更有应景的什锦火锅咕嘟作响,热气氤氲。正中摆着一个三层高的奶油裱花蛋糕,这在旧式府邸里颇为新奇,是张佩如特意为孩子们添置的西洋景。 吴镇岳一身簇新的团花玄色绸袍,端坐主位,难得地面色松弛,手里盘着油亮的文玩核桃。张佩如穿着绛紫色织锦镶貂毛大褂,雍容华贵,含笑坐在他身侧,下首坐着董云芝以及几位依附吴家的军中将佐和家眷,气氛热闹。董姨娘正殷勤地给吴镇岳添茶。就在她倾身放回茶壶的瞬间,目光不经意掠过下首侍立的小蛮:那丫头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给张佩如剥橘子。她穿着府里统一发的靛蓝棉布袄子,袖口洗得有些发白,此刻因为抬手的动作,袖管微微向上缩了一寸。 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刺眼的??金光??,倏然刺入董碧云的眼帘!一只??赤金镯子??正松松地套在小蛮纤细的左手腕上!宫灯的光线落在绞丝缠绕的缝隙间,董碧云脸上的娇媚笑容瞬间僵住,这只镯子!她认得!这绞丝纹路、这细巧的圈口……分明是前些日子吴灼大小姐在瑞蚨祥新打的那对赤金绞丝镯中的一只!她亲眼看见吴灼戴过!怎么会在这个低贱的丫鬟手腕上?! 就在这时,暖阁厚重的锦帘被丫鬟打起,带进一丝清凉的空气。一道海棠红的身影轻盈地步入暖阁,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吴灼穿着一身精心裁制的海棠红上身是??海棠红缠枝莲纹暗花缎窄袖袄,领口、袖口镶??两指宽玄狐锋毛??。下身配??象牙白百褶织锦裙??,裙摆边缘绣??疏落有致的折枝梅花??,如同雪地里怒放的红梅,衬得她肌肤胜雪,光艳逼人。乌黑如瀑的长发挽成新式的双环髻,发髻根部簪一支??赤金镶粉碧玺的蜻蜓压鬓簪??,簪翅微微颤动,折射出柔和莹润的光晕。薄施??茉莉花味鹅蛋粉??,眉用??青黛轻描??,唇点??浅粉色胭脂膏??,如同熟透的樱桃。颈间戴一串??颗粒匀称的珍珠项链??,耳垂缀??小巧的珍珠耳钉??。 在这一身极致的华服盛妆之下,她褪去了几分青涩,显露出一种惊人的、带着蓬勃朝气的美丽,像一颗被精心打磨的明珠,骤然在灯火辉煌中绽放出夺目的光华。暖阁里喧闹的声音似乎都静了一瞬,好几位年轻军官的视线胶着在她身上,难以移开。 “爹,娘。”吴灼走到主位前,敛衽行礼,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流苏轻颤,珠光映着她清澈的眸。 “好!好!令仪这身打扮,真是光彩照人!”吴镇岳难得地开怀大笑,眼中满是自豪,“快坐下吧。” 张佩如也笑着拉过女儿的手,轻轻拍了拍,满眼赞许与骄傲。 吴灼在母亲下首的位置坐下,正好与刚走进暖阁的吴道时打了个照面。 吴道时一身笔挺的深灰色呢料军装,金色的少校领章熠熠生辉,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他踏入暖阁的瞬间,目光就被面前的吴灼捕获。 盛装之下的耀眼的橘红,莹润的珠光,胜雪的肌肤,顾盼生辉的眼眸…… 他见过她无数种样子:穿着学生装的素净,病中虚弱的苍白,赌气时的嗔怒……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如此盛放的模样!这美,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攻击性,毫无防备地撞入他的眼底!这美是为了这满堂的宾客,是为了这该死的除夕,是为了那些即将到来的、与他无关的未知岁月!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垂下眼帘,掩盖住眼底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嫉妒,迈开脚步,走向自己的座位。 “慎之来了。”吴镇岳招呼道,并未察觉儿子的异样。 吴道时彬彬有礼:“爹,娘。” 声音干涩紧绷,他拿起面前的白瓷茶盏,指尖用力得泛白,慢慢啜饮着。 就在这时,管家吴禄引着一家三口走了进来。 “大帅,夫人,宋将军到。”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宋元哲将军。他身着深蓝色的呢料便服,身形魁梧,眉宇间沉淀着军旅生涯的坚毅与沧桑,脸上带着惯常的沉肃,此时也刻意舒展了些,向吴镇岳夫妇拱了拱手:“镇岳兄,夫人,叨扰了。” 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身后跟着一位穿着暗红织锦缎旗袍、容颜温婉却目光沉静的夫人。但紧随其后、与他们并肩走进来的那个年轻身影,瞬间吸引了更多的目光——包括暖阁中央位置那两束倏然凝固的视线。 那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青年,身量颇高,穿着一身宝蓝色暗纹缎面长衫,外罩一件墨色团花琵琶襟马褂,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嘴角天生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行走间步履从容,带着良好的教养。 “贤弟!弟妹!还有云笙贤侄!快请入座!” 吴镇岳朗声笑着起身迎接,显得十分热络。他的热情冲淡了些许吴道时带来的冷硬氛围。 管家的指引下,宋元哲与夫人被安排在吴镇岳左首边的位置,以示尊贵。而宋华卓,则被安排在了吴母这一侧,与坐在张佩如下首的吴灼只隔了一个空位。 “晚辈云笙,给吴伯父、吴伯母请安!恭祝伯父伯母新春康泰,福寿绵长!”宋华卓走到主位前,对着吴镇岳和张佩如深深一揖,动作标准,声音清朗悦耳。 “贤侄不必多礼!”吴镇岳笑着虚扶一下,对张佩如道,“佩如,这就是明轩兄的次子华卓,刚从天津过来。” 张佩如含笑打量着宋华卓,见他举止得体,气度不凡,眼中也流露出几分赞许:“宋公子果然一表人才,快请坐。” “谢伯父伯母。”宋华卓直起身,目光自然地扫过席面,在看到吴灼的瞬间,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艳, 吴灼惊讶的看着他,这不就是那日展示殷麦曼翻转的飞行员嘛? “吴妹妹?”宋华卓的眼中带着笑意。 “啊”吴灼起身,微微颔首还礼:“令仪见过宋公子。” 吴道时握着茶盏的手,再次猛地收紧!他听到了那声“吴妹妹”!听到了他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欣赏!他也看到了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好感!他垂着眼帘,死死盯着茶盏中漂浮的茶叶梗,仿佛要将它盯穿!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尖锐的抽痛! 宋华卓被安排坐在了吴灼对面的位置。席间,吴镇岳与宋元哲以及几位将佐谈笑风生,话题从时局战事渐渐转向了风花雪月。宋华卓虽年纪不大,但谈吐不俗,对戏曲、书画颇有涉猎,尤其聊起昆曲时,更是侃侃而谈,偶尔清唱两句《牡丹亭》,嗓音清越悠扬,引得众人叫好。吴灼听得入神,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偶尔与宋华卓视线交汇,便回以一个浅浅的微笑。 这一切,落入吴道时的眼中。 他坐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冰冷的影子。面前精致的菜肴,在他看来索然无味。他几乎没有动筷,只是偶尔端起酒杯,机械地抿一口辛辣的烧酒。那灼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寒冰与烈焰。 他看着她对别人笑!看着她眼中闪动着欣赏的光!看着她和那个姓宋的言笑晏晏! 她今天美得如此惊心动魄,难道就是为了在这该死的除夕夜,来凌迟他的心脏吗?! 他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致,每一次吴灼的笑声传来,都像一根钢针扎在他的太阳穴上。每一次她与宋华卓目光交汇,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席间气氛正酣,宋夫人笑着对张佩如道:“佩如姐姐,瞧这两个孩子,年岁相当,站在一起可真是一对璧人呢!” 这话一出,席间几位夫人也跟着附和。吴灼脸上微红,垂下眼帘。宋华卓则大大方方地笑了笑。 “叮——喀!”一声细碎又清晰的裂瓷声在相对安静的暖阁中响起,突兀得惊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吴道时面前的桌面上,那个精致名贵的白瓷茶盏,竟生生从他紧握的手中裂成了几片不规则的碎片!茶水混着几缕极淡的血丝——显然是茶杯裂开时划伤了掌心——洇湿了他深灰色的军裤和桌布! 一瞬间,整个暖阁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吴镇岳皱紧了眉头,不满和疑惑地看向长子:“慎之?” 张佩如惊得用手帕掩住了嘴,眼中全是担忧。 宋元哲夫妇也面露讶异。 宋华卓则迅速收敛了笑容,看向吴道时裂开的茶盏和那只紧握成拳、似乎在微微颤抖的手,英挺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探究。 吴道时缓缓抬起眼皮,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如同寒潭。他面无表情,仿佛感觉不到手上的疼痛。他看着那蜿蜒的血线,又缓缓抬眼,目光扫过众人惊愕的脸,最后落在了吴灼带着错愕和担忧的脸上。 “扰了诸位雅兴,慎之失礼了。”?? 他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丝毫波澜。他随手抄起一方餐巾,看也不看便草草摁在掌心翻卷的伤口上——力道之大让崭新的雪白巾面瞬间绽开刺目的血印。 “慎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张佩如悚然一惊,起身欲扶。 “无妨。”吴道时身体绷紧如即将离弦的箭矢,他霍然起身,军靴“咔”地一声磕在青砖地上,动作标准挺拔得近乎僵硬。他对着主位的吴镇岳和周围众人方向,幅度极其克制地微微一颔首,下颌线条绷得死紧:“皮肉小伤,不敢劳烦诸位长辈。请父亲母亲并长辈慢用。慎之……告退。”??话音尚未落定,他已倏然转身,深灰色的挺括背影挟裹着近乎实质的寒气与决绝,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管家吴禄反应极快,立刻招呼小丫鬟上前清理桌面,又另奉上一盏新茶。 吴镇岳重重咳了一声,试图打圆场:“无妨,无妨!岁岁平安!慎之许是这几日军务辛苦,手上失了准头。来来,贤弟,弟妹,贤侄,咱们开席!” 吴灼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对面的宋华卓,宋华卓也正关切地看着她,眼中带着一丝询问和安抚。吴灼勉强回了他一个浅浅的笑容,心绪却早已飘远,飘向了那个被黑暗吞噬的背影。 010守岁 暖阁的喧嚣被厚重的锦帘隔绝在外,砺锋堂的书房却像浸在冰里。吴道时靠着书桌席地而坐,军装外套随意扔在椅背,右手垂在身侧,暗红的血珠顺着紧攥的指缝渗出,滴落在深色地毯上,洇开一朵朵花,窗外零星的爆竹声传来,更衬得这死寂令人窒息。 “笃笃。”极轻的敲门声像羽毛落在冰面。 吴道时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吴灼端着一个乌木托盘,侧身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还有一个小小的藤编药箱和一个青花瓷小碗,碗里姜汤辛辣的气息瞬间冲淡了室内血腥的铁锈味。 她换下了那身海棠红的盛装,只穿着一件家常的藕荷色软缎斜襟薄袄,素净的象牙白棉裙,长发松松挽了个髻,胸前别着他送的蝴蝶胸针。 “大哥。”她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走到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我熬了姜汤……你的手,也该上药。” 吴道时缓缓侧身。 昏黄的台灯光线下,他脸色苍白得吓人,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 素衣洗去了方才暖阁里的灼灼光华,却更显眉目如画,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化不开的担忧。 “这点小伤,死不了。”他抬起那只受伤的右手,血珠还在顺着指缝滴落。 “血都滴了一路!”吴灼秀眉紧蹙, “几个小丫头也不敢进你的书房。”她放下托盘,几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拉住他冰冷的手腕,她的手指温热柔软,带着少女特有的细腻。 吴灼在他脚边半蹲下来,打开药箱。动作麻利地取出白瓷药瓶、棉签和干净的纱布。她小心翼翼地掰开他紧握的、带着血污的手指。掌心赫然是几道深可见肉的撕裂伤,混着细小的瓷片碎屑,显然是被捏碎的酒杯划破的。 “天……”吴灼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伤得这么重!”她抬头,又气又急地瞪了他一眼。 吴道时垂眸看着她纤长微颤的睫毛,看着她小心翼翼为他清理伤口的专注侧脸。那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手心,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她离他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宋华卓……”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字字如冰锥,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明轩将军的次子。” 吴灼正用镊子夹取碎瓷屑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没抬头,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父亲……”吴道时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对他……很是欣赏。宋家……亦有意。” 空气仿佛凝固了。吴灼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缓缓抬起眼,望向吴道时, “大哥……你什么意思?” 吴道时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极其难看的、带着无尽嘲讽和悲凉的笑容,目光却死死锁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还不明白吗?令仪。父亲留他们在府里过年,宋夫人那句‘璧人’……你真当是玩笑?”他声音压得更低,“宋华卓就是父亲为你……定下的那位了。” “轰隆——!” 窗外,不知谁家点燃了一枚巨大的烟花,骤然炸响!绚烂的流光瞬间撕裂了窗外的夜空,五光十色的光芒透过窗棂,在书房的墙壁和地面上投下瞬息万变的斑驳光影。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强光,让吴灼浑身剧烈地一颤!她嘴唇微微张着,琥珀色的瞳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和无措。 父亲……父亲要把她……像一件物品一样……许配出去? 光影交错间,吴灼眼中的水汽迅速凝聚,让人心疼。 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和无助。这神情,非但没有让他感到快意,反而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他宁愿看到她愤怒,看到她反抗,也不愿看到她……如此脆弱无助! 这眼泪,是为即将到来的命运而流?还是……为了那个才见了一面的宋华卓?! 他猛地抽回手!动作粗暴!“怕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戾气,在烟花炸响的间隙里显得格外刺耳,“现在才怕?晚了!生在吴家,你早就该知道会有这一天!你的美貌,你的才情,你这个人……都是待价而沽的政治筹码!” 她身体晃了一下,泪水汹涌而出,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她用那双含泪的、倔强又破碎的眸子,狠狠瞪着吴道时,像是被丢弃的狸奴。 窗外的烟花愈发密集起来,如同天女散花,将整个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 在那几乎要将黑夜燃烧殆尽的流光盛宴中,吴灼猛地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她重新拿起药箱里的棉签和药瓶,动作近乎粗暴地,一把抓过吴道时刚刚抽回的手腕! 带着决绝的力度,紧紧攥住他,开始为他清理伤口。动作不再小心翼翼,而是带着一种发泄般的、近乎粗鲁的用力!棉签沾着冰凉的药水,狠狠按在他血肉翻卷的伤口上! “嘶——”剧烈的疼痛让吴道时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锁。 吴灼却仿佛没听见,眼神空洞地望着他掌心狰狞的伤口,手上的力道丝毫未减。药水混着血水,还有她的几滴眼泪。 “我知道……”她终于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破碎不堪,“我知道……我是筹码是物件。可是大哥……你呢?父亲又给你定了谁家的女儿?董云芝吗?” 最后那个名字,她说得极轻,却像是一块巨石,狠狠砸在两人之间死寂的空气里。 吴道时看着清亮朦胧的眼,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嘲讽和一丝同病相怜的悲悯? 一股更加深沉的、冰冷的绝望,夹杂着被看穿的狼狈和屈辱,瞬间攫住了吴道时!他猛地闭上眼,下颌线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在吞咽着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和苦涩。 窗外,烟花在最高处绽放出最炫目的光芒后熄灭,只留下刺鼻的硝烟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书房内,最后一丝光影也消失了,重新陷入一片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吴道时那只被吴灼紧紧攥着、包扎了一半的、染满血和泪的手,缓缓地、极其僵硬地翻转过来。带着血腥和药味的手指,颤抖着,迟疑着,最终……极其轻微地、小心翼翼地,覆上了吴灼冰凉的手背。如同溺水之人,绝望地抓住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 “令仪,新年快乐!”他抬起眼,猩红的眸子里没有了平日的阴鸷锐利,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丝近乎哀求的依赖。 这样的眼神,让吴灼的心瞬间软了下来。所有的恐惧和疏离,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深的、血脉相连的怜惜所取代。她反手,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 “大哥,新年快乐。我陪你守岁。” 她挨着他,靠着冰冷的书桌坐下。两人肩并着肩。 窗外,爆竹声依旧喧嚣,烟花在夜空中绚烂绽放,映照着千家万户的团圆喜庆。砺锋堂书房内,却是一片死寂的宁静,只有两人交握的手,传递着微弱的暖意。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属于她的、真实的温度。这温度,像一剂良药,暂时抚平了他心中翻腾的嫉妒、愤怒和……那无法言说的、扭曲的爱恋。他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温暖,这份短暂的、只属于他和她的宁静。 带着淡淡皂角香气的体温传来,让吴灼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吴道时僵硬地转过头,看着靠在自己肩头,呼吸均匀,已然沉沉睡去的妹妹。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脸颊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唇瓣微微嘟起,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纯真。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罪恶感、怜惜和……无法抑制的悸动,瞬间席卷了他!他屏住呼吸,心脏狂跳!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沉睡的容颜。那毫无防备的睡颜,像一幅最圣洁的画,让他既想靠近,又自惭形秽。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翼翼地低下头。灼热的呼吸拂过她光洁的额角。他闭了闭眼,仿佛在承受巨大的内心煎熬。最终,一个极其轻柔的、如同羽毛拂过般的吻,带着无尽的虔诚和……深埋心底的、无法言说的爱恋,落在了她温热的脸颊上。 一触即分。 他猛地抬起头,如同做错事的孩子,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紧张地看着她。吴灼依旧沉睡着,毫无察觉,只是无意识地在他肩头蹭了蹭,发出小猫般的嘤咛。 吴道时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他不敢再动,不敢再有任何逾矩之举。他只是僵硬地坐着,任由她靠着自己,感受着她均匀的呼吸和温热的体温。这份短暂的、偷来的亲密,如同饮鸩止渴,既带来片刻的甜蜜,又将他拖入更深的痛苦深渊。 “当——!当——!当——!” 远处隐约传来寺庙悠扬浑厚的新年钟声,整整十二下,宣告着新年的来临。 011易碎 什锦花园十一号,庭院里新植的梅树刚出了几个花包,嫩绿新叶悄然萌发,带着初生的希望。然而,宅邸深处,一股压抑的暗流却在悄然涌动。 吴镇岳脸色铁青,将一迭账本重重摔在紫檀木书案上!纸张纷飞,发出刺耳的声响。他额角青筋暴起,眼中怒火翻腾。 “张佩如!这就是你掌的家?!”他声音低沉,带着雷霆将至的威压,“去年腊月到今年正月,光是厨房采买一项,就比往年多支出了三成!还有绸缎庄、洋行……这些账目,漏洞百出!钱都花到哪里去了?!嗯?!” 张佩如站在书案前,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佛珠。她看着散落的账本,眼中是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老爷……年节下,各处开销本就大些……董姨娘说,老爷待客要用最好的食材,孩子们的新衣料子也是她亲自去挑的,说是时兴货,价格自然……” “董姨娘?又是董姨娘!”吴镇岳猛地打断她,一掌拍在书案上!“她一个姨娘,插手什么采买?!你是当家主母!账目不清,就是你失职!”他目光锐利如刀,“我看你是念经念糊涂了!连个家都管不好!” “老爷……”张佩如喉头哽咽,强忍着泪水,“我……我这就去查……” “查?现在查有什么用?!”吴镇岳烦躁地挥手,“账都烂成这样了!从今天起,府里内务开支,交给碧云暂管!你……好好反省反省!” “老爷!”张佩如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与屈辱! “就这么定了!”吴镇岳不容置疑,语气冰冷,“你身子骨弱,也该歇歇了!让碧云替你分担分担!”他不再看她,扬声喊道:“来人!请董姨娘过来!” 张佩如僵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佛珠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她看着丈夫冷漠的侧脸,心头一片冰凉。她默默转身,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出书房。 门外,董姨娘早已等候多时。听到传唤,她扭着腰肢,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一丝掩不住的得意,快步走进书房。 “老爷,您找我?”声音甜腻。 “碧云啊,”吴镇岳脸色稍缓,“府里账目有些乱,佩如身子不适,需要静养。从今日起,内务开支,你来暂管。务必理清账目,严加约束!” 董姨娘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垂下眼帘,恭顺道:“是,老爷。碧云一定尽心尽力,替老爷分忧,替太太分劳。”她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 后院角落,灰鹤“灼儿”的笼子旁。吴道时一身便装,手里拿着一碟清水,正缓缓倒入笼中的水槽,灰鹤“灼儿”低鸣一声,踱步过来,低头饮水。 吴道时看着它,眼神复杂。每日听到后院传来的鹤唳,都会让他想起她明媚的笑脸,如同微光,在黑暗中引诱着他。 他开始独自来这里。起初只是远远站着,后来……他带来了清水,带来了小鱼干。他学着吴灼的样子,小心地喂食,沉默地看着灰鹤啄食饮水。这简单的动作,竟带来一丝奇异的平静。仿佛在照顾这只与她同名的生灵时,能离她近一点点。 “大哥?”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吴道时缓缓转过身。 吴灼站在不远处,穿着浅碧色的春衫,乌发松松挽着。她走过来,看着笼中饮水的灰鹤,又看看吴道时手中的碟子,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大哥在喂‘灼儿’呀?” “嗯……”吴道时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小布袋上,“令仪也来喂它?” “是啊!”吴灼开心地点头,晃了晃布袋,“我让厨房留了些新鲜的小虾米。”她走到笼边,熟练地打开小门,将虾米撒在食槽里。“‘灼儿’!快看!有好吃的!” 灰鹤立刻被吸引,欢快地啄食起来。 吴灼看着它,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大哥,最近经常来喂它?前几日路过,好像都看到你在这里。” “嗯,路过……顺便看看。”他放下水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碟沿。 吴灼想起今晨母亲憔悴的脸色,“今早父亲和母亲大吵,家里的财政大权现在归董姨娘。” 吴道时微微攥紧手指,这个董碧云,是要翻天了。“令仪莫要太过忧心。” 吴灼低着头,“我知道。家里的事也轮不到我插嘴,所以我只能和你和灼儿说,它最近精神好多了,羽毛也光亮了些。”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和愧疚的情绪,冲击着他!他动作太慢了,花时间查那姑侄两,又恰逢新年,还是让董碧云先得手了。 “令仪做好自己的事就行,其余的交给为兄!” “嗯。”她最终只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 兄妹二人,一立一蹲,在初春的阳光下,沉默地照料着笼中的灰鹤。 前院的争吵与权力的更迭,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如同风中烛火,微弱、易碎。 夜晚,什锦花园十一号依旧灯火如昼。暖阁里银骨炭烧得正旺,驱散着冬夜的寒气。威虎堂内,水晶吊灯流光溢彩,紫檀大圆桌上珍馐罗列:??谭家菜??的黄焖鱼翅、??全聚德??的片皮鸭、??丰泽园??的清汤燕窝……香气混杂着雪茄的氤氲,一派富贵气象。 吴镇岳高踞主位,满面红光,正与宾客推杯换盏。席间皆是北平如今的风云人物:??齐燮元??试探着“日满亲善”,??王克敏??谄媚着“镇威余威”,??土肥原贤二??则如阴影般坐在角落,鹰目扫视全场。张佩如端坐一旁,仪态端庄,翡翠头面在灯下闪着温润的光。 吴灼不用出席这种饭局,偷偷的溜到厚重的帘子后,琥珀色的眸子却敏锐地捕捉着席间暗涌:齐燮元对王克敏的疏离,土肥原眼底的算计,父亲那枭雄迟暮的悲凉。董碧云一身正红苏绣旗袍,凤钗摇曳,周旋于宾客间,尤其对土肥原和王克敏殷勤备至。下首的吴道时,军装笔挺,沉默地一杯接一杯灌着烈酒,脸颊泛起潮红,目光低垂,却在董碧云贴近土肥原时,握杯的指节骤然发白。 吴灼想起大哥桌上的那些艳照,不禁心头烦闷,她走向后院,行至假山旁的回廊转角,忽听假山石后传来刻意压低的日语交谈声! “……はい、分かりました……” “……彼の态度はまだ曖昧です……” 是董云芝的声音!吴灼心头剧震,屏住呼吸,悄悄贴近廊柱阴影。只见董云芝背对着她,侧脸线条紧绷,眼神锐利如刀,与宴席上的娇媚判若两人! 吴灼太过震惊,下意识后退一步,脚跟却不慎撞到了廊下摆放的一只细颈青花瓷瓶!花瓶摇晃,眼看就要倾倒碎裂!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猛地从斜刺里伸出,稳稳扶住了花瓶!同时,另一只手迅捷地捂住了吴灼差点惊呼出声的嘴!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冷冽的烟草味瞬间将她包裹。 吴灼惊恐地抬头,对上一双近在咫尺、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吴道时示意她噤声,随即不容分说地揽住她的腰,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带离原地,闪身躲进了旁边一间虚掩着门的客房。房门被无声地掩上,隔绝了外界的灯火与喧嚣。 客房内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久未住人的尘埃味。吴灼被吴道时抵在冰冷的门板上,他的手掌还捂着她的嘴,掌心滚烫,带着薄茧,额角处是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灼热的呼吸。 “别出声。”他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厉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门外,脚步声急促而来。董云芝警惕的声音响起:“谁在那儿?” 吴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僵硬。吴道时的手掌紧了紧,眼神死死盯着门缝,另一只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枪套上。 董云芝在门外逡巡,脚步声停在客房门口。吴灼甚至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暖阁方向传来董碧云带着醉意的喊声:“云芝!云芝!土肥原先生问起那尊商周青铜觥的来历呢!还不快过来!” 董云芝在门外顿了顿,应了一声:“哎!姑妈,我这就来!”脚步声匆匆离去。 客房内紧绷的空气骤然一松。 吴道时缓缓松开捂着吴灼嘴的手,却依旧将她困在门板与自己之间。黑暗中,他的目光灼灼,浓烈的酒气和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难言的压迫感。 “大哥……”吴灼惊魂未定。 “你胆子不小。”吴道时打断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他靠得更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微颤,“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若被她发现……”他没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话语更令人心悸。 吴灼努力镇定,琥珀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倔强的光:“我听到她说日语!”。 吴道时眼神骤然一凝,随即又化开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他抬手,似乎想触碰吴灼因紧张而微微散落的一缕鬓发,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缓缓放下。 “今晚的事,”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带着命令的口吻,“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要说,包括母亲。” 吴灼被他眼神里的寒意慑住,如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 吴道时深深看了她一眼,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那迫人的压力才稍减。 他侧身让开门口,“回疏影轩,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吴灼如蒙大赦,立刻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明亮的光晕里。 吴道时站在昏暗的客房门口,看着她仓惶逃离的背影,素蓝的衣角消失在拐角。他看着自己方才捂住她嘴唇的手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的温软和那瞬间的颤抖。他缓缓收拢手指,眼神幽暗如深潭。 吴道时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整理了一下军装领口,迈步走出阴影,重新汇入那金碧辉煌、暗流汹涌的华宴之中。 012昆曲为媒 初七这日张佩如正和宋元哲的夫人刘晓闲聊,话里话外免不了对吴镇岳的怨气。暖阁里比往常更添了几分刻意营造的亲近。刘珍穿着绛紫万字不断头纹织锦缎大褂,鬓边簪一朵点翠寿字簪,端坐在酸枝木嵌螺钿扶手椅上,含笑打量着刚进暖阁的吴灼。 “令仪,快来见过你宋伯母。”张佩如温声招呼,她今日特意为女儿挑了身水碧色缠枝莲暗纹软缎袄裙,清雅又不失礼数。 吴灼上前盈盈一拜:“令仪给宋伯母请安。” “好孩子,快起来!”刘晓笑容满面,伸手虚扶,目光在她身上细细扫过,带着丈量珠玉般的审视,“佩如姐姐好福气,灼儿出落得这般标致,通身的气派,真真是大家闺秀的范儿。您这掌上明珠,不知将来便宜了谁家儿郎?” 张佩如微微一笑,目光投向门口:“这不,能配上我家令仪的儿郎来了!”话音未落,锦帘挑起,宋华卓一身浅灰色薄呢西服,身姿挺拔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向两位长辈行礼问安。 “云笙,快见过你吴伯母。” 宋华卓转向张佩如,执礼甚恭:“伯母安好。”目光随即落在吴灼身上,温和一笑,“令仪妹妹。” 吴灼回以浅笑,心头却微紧,两位母亲那心照不宣的慈爱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她周身。 “云笙这孩子,刚从天津回来,说什锦花园的梅花开得好,想邀灼儿同去赏看呢。”刘晓笑着开口,语调自然,却将意图点得分明,“恰好,听闻琉璃厂‘承古斋’今儿有几位清曲名家小聚,唱些雅致的段子。令仪不是也爱静吗?不如让云笙陪着去听听?总比闷在府里强。”她的目光扫过院子外面董姨娘的住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那些热闹戏园子,鱼龙混杂的,到底不是千金小姐该去的地方。”这话,明里暗里将董姨娘的爱好踩了一脚。 吴灼垂下眼帘,指尖微微蜷缩,她明白,今日这场“赏花听曲”,是双方父母心照不宣的撮合。她对昆曲,除了董姨娘那套,所知甚少,此去只怕是露怯。 宋华卓却似未察觉席间微妙的机锋,含笑看向吴灼眼神清澈坦荡:“令仪妹妹,可愿同往?只当……散散心?” 在周围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吴灼握紧手中的丝帕无法拒绝,只得轻轻点头:“但凭宋公子安排。” **?* 宋华卓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薄呢西服,衬得身姿挺拔。他引吴灼去的,并非广和楼、三庆园那样的热闹戏园子,而是琉璃厂深处一家闹中取静、门脸极不起眼的“承古斋”——专营古籍碑拓、文房雅玩,内里却别有洞天。 穿过幽静的庭院,推开一扇厚重的雕花木门,里面竟是一个小小的私密戏厅。只设了七八张紫檀官帽椅,铺着墨绿团花锦垫。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的沉檀香和极淡的灰尘气息。今日并非正式演出,只有两位身着素缎褶子的老伶工,一位司笛,一位拍板,正为座上两三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清唱《玉簪记·琴挑》中的一折。 没有浓墨重彩的戏妆,没有繁复耀眼的行头,甚至没有明亮的灯光。只有几盏幽幽的古式纱罩宫灯,将伶人清癯的侧影投在素壁上。笛声清越悠扬,如同山涧清泉,泠泠淌过心间。老生苍劲醇厚的唱腔,小生清亮婉转的应对,没有夸张的做派,唯有那字字珠玑的唱词,在幽暗静谧的空间里流淌,带着一种洗净铅华的古意与深沉。 “(潘必正唱)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 “(陈妙常唱)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 吴灼端坐着,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听得极其专注。那唱腔、那韵味与她在家中听董姨娘唱的截然不同。一个如烈火烹油,一个似冷月浸江。她努力想听懂唱词里的深意,捕捉那些典故,却终究隔了一层,秀气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老先生们低声交谈、品评。宋华卓侧过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温煦的笑意:“如何?可还入耳?” 吴灼有些赧然地抬眼看他,坦诚地摇摇头,声音也放得很轻:“曲调是极美的……只是……很多词句典故,我听得不甚明白。”她顿了顿,想起董姨娘,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 “家中……倒是董姨娘,唱得极熟稔,常听她唱呢。” 她以为宋华卓会失望,流露出对她“不解风雅”的惋惜或不耐。 不料,宋华卓眼中非但没有失落,反而漾开更深的笑意,那笑意澄澈坦荡,如同拂过湖面的春风。他微微倾身,距离不远不近,声音依旧温和:“无妨。词藻典故,本非一日之功。昆腔之美,原也不全在文辞。” 他抬手,指向那两位刚唱罢、正闭目调息的老伶工,声音带着一种沉静的穿透力:“你看这笛声,其源可溯至先秦‘篪’、‘籥’,一管竹笛,吹了数千年,吹过秦汉明月,唐宋边关,明清园林,吹的是我们血脉里的宫商角徵羽,是华夏正音。” 他的手指在空中虚划,指向那素壁上的影子:“再看这水袖,一尺白绫,起承转合,非为炫技。它是屈子行吟泽畔的广袖,是汉宫赵飞燕的流云,是嵇康抚琴时飞扬的衣袂,是李白醉后邀月的臂膀……是千年士子风骨与佳人幽情的魂魄所系。” 他的目光最后落回吴灼略显惊愕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至于董姨娘唱得熟稔……”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洞悉的弧度,并无鄙夷,只有看透世情的平静,“市井传唱,取其腔调热闹,妆点门面,或娱人耳目,或附庸风雅,本也寻常。然昆腔之魂,不在其声之媚,不在其妆之华。”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直视着吴灼清澈的眼底,一字一句道:“在其承载之重。这咿呀水磨腔里,磨的是三千年礼乐文章,磨的是‘兴观群怨’的诗教,磨的是‘温柔敦厚’的士心。它是一口活着的鼎,盛的是我们文明不灭的薪火,是乱世里,最不该被丢弃的‘无用之大用’。” 这番话,如同惊雷,她猛地抬头,琥珀色的眸子睁得极大,里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西服、却将古老昆曲与浩瀚中华文明血脉相连的少年,看着他脸上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与笃定。 那些晦涩的唱词,那些清雅的笛韵,那些素壁上的影子……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厚重无比的生命!不再是董姨娘口中媚俗的调子,不再是深宅里消遣的玩意儿,而是文明的根脉!是祖先的魂魄!是乱世烽烟中,最不该被遗忘的坚守! 她听了这些,突然间就觉得方才对董姨娘的轻慢感到羞愧,更为宋华卓这振聋发聩的洞见而深深折服! 眼前的宋华卓,在她心中的形象骤然拔高。他不仅仅是熟练掌握殷麦曼翻转的飞行员,也不仅仅是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在他那身西服之下,跳动着一颗对古老文明充满温情与敬畏的赤子之心,蕴含着一种在浮华乱世中极为稀缺的、清醒而深沉的力量。 “听君一席话,令仪受益终身。”她望着他,原有的疏离和审视消失殆尽,只剩下纯粹的、发自肺腑的刮目相看。 013摩斯密码 此时,司笛的老伶工调匀气息,笛管再次凑近唇边。这一次,吹奏的不再是缠绵悱恻的唱段,而是一支古朴苍凉的曲牌。笛声幽幽,如泣如诉,仿佛从远古的时光深处蜿蜒而来,穿过战国的烽火,汉唐的宫阙,在暮春的午后,在这方小小的、承载着千年文脉的斗室里,低回吟唱。 这时,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个身影带着门外一丝清寒,安静地侧身进来,反手轻轻掩门,动作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不惊扰风雅的谨慎。 来人穿着半旧但浆洗得干净的深灰布棉袍,外罩洗得发白,鼻梁上架着一副,木质圆框眼镜,镜片在昏暗灯影下微微反光,恰好看不清其后的眼眸。 他身上既无锋芒,也无刻意低调的局促,整个人如同书房角落里一卷放置多年的古籍,妥帖、寻常,透着一股温吞的书卷气。 他悄然在靠门最角落的一张空椅上坐下,动作轻缓,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坐下后,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随意地投向台上表演的老伶工,脸上带着初次来此听曲者应有的欣赏。 宋华卓在他进来时只是随意瞥了一眼。一个衣着朴素普通的教书先生,出现在这古籍文玩店附设的小戏厅里听曲消遣,再正常不过。吴灼看见了沉墨舟,略微倾身行礼。 台上,《长生殿·哭像》唱至最凄绝处:“……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 那“偿”字的拖腔哀婉缠绵,回肠荡气。 然而,就在拖腔将散、余韵未消的最后一缕气息里! 吹笛伶工的左手尾指,在笛管末端一个隐蔽至极、非正音工尺谱指法的孔位上,快得几乎如同幻影般轻点即离!同时配合着喉咙深处一个气息的、极其微弱的不自然顿挫!其巧妙程度足以欺骗世上最严苛的音乐大师的耳朵! 然而角落里,看似正沉浸于哀婉曲调的沉墨舟,那双藏在反光镜片后、一直平静如古井水面的眼眸,骤然爆发出超越人类极限的、纯粹理性的洞察之芒!那一点细微到近乎不存在的异常指法与气流,在他无懈可击的伪装下,却在意识深层被瞬间、精准地捕捉、分析、定位!如同黑夜中唯一的坐标点亮! 来了! 他的目光依旧平视前方,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连端坐的姿势都未改变。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意识已在无声无息中,以堪比精密机械的速度完成了对整个空间的瞬时扫描分析!杯盘、折扇、茶盏、每一个人的细微神态……最终,那份无形却绝对精准的洞察力,如同卫星定位般,聚焦在一位须发皆白、穿着锦缎马褂的老者身上!几乎就在拖腔余音彻底消逝于空气的同一毫秒,老者那搁在紫檀几案边缘、看似为乐声感怀而放松的右手尾指,极其自然地、以绝对精确如同钟摆的时间间隔,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目标锁定!密件确认接收! 一股冰冷的寒意无声无息地漫过沉墨舟的心头。他脸上那抹温煦的书卷式微笑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自然地站了起来,动作不疾不徐,甚至还随手整理了一下因久坐而略有褶皱的马褂下摆。他没有丝毫迟疑或犹豫,就这么径直地、熟稔地朝着吴灼和宋华卓坐的位置走了过来。步履轻松,甚至带着点小憩之后舒展筋骨的悠闲感。 他没有刻意去看宋华卓,仿佛注意力全在吴灼这个他所熟悉的学生身上。走到近前,很自然地就在紧挨着吴灼的一张空椅上坐了下来。 苍凉古朴的笛韵仍在斗室中低回盘旋,如同历史的呜咽。沉墨舟的脸上带着沉浸在古老曲调中的平和表情,右手轻轻搭在那本磨损的旧皮笔记本的硬质封面上。 就在笛声一个略显孤悬、尾音微微拖长的间歇处,沉墨舟的手指仿佛无意识地在皮革封面上轻叩起来。动作幅度极小,指尖落点细微,发出的声响几乎完全被周围的笛音包裹。 然而,对于宋华卓那双在螺旋桨轰鸣和无线电杂音中锤炼出绝对音准与节奏分辨力的耳朵来说,这微小的敲击声如同黑暗中突然亮起的导航灯! 哒—嗒—嗒—嘀嘀—嗒嗒嘀—嗒嘀嘀嘀—嗒嗒 这并非毫无意义的点拍,其组合、间隔蕴含着特定的规律!是—— 摩斯密码!紧急信息! 宋华卓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战机遭遇空中气流般一沉!他所有的注意力瞬间集中于耳畔那微弱的皮革敲击声上,听觉神经像最灵敏的雷达波束,瞬间锁定并解析! 敲击节奏快如疾风,却又清晰异常: “运输在即,高危方向,东向… 夜间水路!” 这念头如同惊雷炸响在宋华卓识海!沉墨舟传递的情报核心是:有一批??高危物品(极大可能是禁运药物/军用物资)即将通过东向水路在夜间完成运输!?? 伶人异常的笛声指法,是为了确认此高度机密情报的接收! 摩斯密码传输仅仅持续约两秒,快如闪电。就在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沉墨舟仿佛是被笛声一个幽微的转折触动,右手极其自然地、带着点意犹未尽的打拍感抬起(完美结束敲击),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眼镜反光,如同水镜掠过寒芒。就在镜片抬起的刹那,一道比鹰隼更锐利百倍的目光,极其短暂却精准地投向了那位锦缎马褂老者搭在几案上的右手——那三下轻叩的位置!沉墨舟脸上依旧是那副沉浸在古老艺术中的平和专注,甚至还随着笛声的起伏,微微地点了点头,仿佛在品味其中的沧桑。 然而,宋华卓全身的血液都因为解读出的信息而瞬间冰冷又滚烫!冰冷的,是这情报背后可能代表的、流入敌手的军需药品或毒品对前线造成的巨大危害!滚烫的,是那被瞬间点燃的报国热血与战鹰的职责感! 空气凝重如铅。笛声呜咽,书墨馨香里混入了无形硝烟。那“??S-A-E-H-N-W??”的密码,如同一根点燃的引信,无声无息地埋入了这方承载着千年文脉的斗室,随时等待着引爆一场关乎家国命运的暗战! 沉墨舟目光重新变得温和而内省,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凌厉只是错觉。他甚至轻轻抚摸了一下笔记本封面上刚才敲击过的地方,指尖滑过皮革的纹理,像在抚摸一段无字的古籍,无人知晓那看似寻常的动作之下,传递的是怎样惊心动魄的警报。他端坐如初,如同画卷里一枚静谧的钤印,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完美的表象深深封存。 014钢铁雄心 沉墨舟他微微欠身,动作自然得如同掸去衣襟上的微尘,显然已准备离开。他朝着吴灼颔首示意。 “先生请留步!先生对昆曲造诣如此深厚,方才那段古牌,苍劲古朴,深得我心。只是其中几个典故流转变化之处,我还未参透,不知先生可否再点拨一二?”宋华卓出言阻拦,“家母今日恰巧设了家宴,原也是因我前日从津门回来,聊表慈心。席间闲谈,家母还提及最近在寻一位精通古文辞赋的先生,为弟弟开蒙。先生乃燕京大学名士,家母亦是闻之久矣!万望先生赏光移步舍下!” 沉墨舟脸上露出非常真实的、混合着受宠若惊和犹豫为难的神色。他微微摆手,“这……宋公子言重了!沉某一介寒儒,安敢当‘名士’二字。宋夫人设宴为公子接风洗尘,阖家团聚,沉某一个外人,贸然叨扰,岂不……”他微微皱眉。 “先生万勿推辞!家母最是敬重饱学之士,知道今日若错过先生,事后必要责备云笙不知礼数!”宋华卓带着不容分说的热情,甚至伸出手臂,做出了一个极其自然而尊敬的“请”姿,“车就在门外候着!吴小姐也同去!家母久未见她,定也欢喜!”他目光扫向吴灼,临时抓了一个理由,“令仪方才听得入神,想必也有些不解之处吧?” 吴灼虽对两人的表现略显诧异,但她直觉宋华卓是要和沉墨舟有些更深的交流,便顺水推舟了一番:“沉先生,我还想着刚才那曲牌里的……”她顿了顿,仿佛在努力回忆一个词,“……‘羽调’是如何与‘商声’转承的!就请沉老师指点一二!” 晚宴设在宋府西厢的暖阁。窗外细雨沙沙,细密的雨帘隔绝了外界,暖阁内烛火摇曳,熏笼里银霜炭燃着幽微的光,将紫檀圆桌和围坐其间的三人笼罩在一片温润柔和的光晕里。 “沉先生,请!”宋华卓端起自己的酒杯,脸上笑意温煦真挚,“席间简陋,仅以此杯薄酒,聊表谢意与敬意!”他一饮而尽,动作豪爽利落,尽显军旅子弟的直率,又带着世家公子的教养。 沉墨舟亦含笑举杯回礼:“宋公子谬赞了。沉某一介教书匠,空谈些书本道理,当不得公子如此盛情。” 宋华卓放下酒杯,状似随意地转了话题:“说起来,云笙在航校时,也常听高教官提起古人智慧之深远。教官说,那《山海经》里的奇肱国人造飞车载人,岂不正是我辈飞天之雏形?古人之心,浩渺如宇宙星辰,令人神往!” 沉墨舟微微颔首:“古人仰观天象,俯察地理,其心志固非常人所能及。那奇肱飞车固然是想象瑰丽,然其背后蕴含的,何尝不是对摆脱地之束缚、凌驾苍穹之上的永恒渴求?此乃华夏先民探索之心,不灭之炬火。正如公子方才所言,今日扶摇直上九万里之雄鹰,亦是循着先祖心迹而奋力前行。” 宋华卓心头微微一凛,他笑意加深,身体微微前倾,像学生向师长请教:“先生高见!说到探索之心,云笙在津门时,曾遇一桩奇事。有外国工程师拆解我们一架旧飞机引擎,啧啧称奇,说其中几处散热导流的设计,思路竟酷似战国时期失传的某件‘水火釜’之结构!这古今智慧竟能跨时空呼应,实在奇妙!不知先生博通古今,可有听闻此类器物?” “水火釜……”沉墨舟语气带着一种学者回顾史料时特有的温吞与沉吟,仿佛在记忆的库藏中搜寻着,“此名颇为古雅。《考工记》、《墨经》中记载奇物多矣,然此釜名,似未得见……倒是《淮南万毕术》中录有‘阳燧取火于日,方诸取露于月’之术,水火相济,阴阳转轮,其理至微,其用或与公子所言飞机散热之导流玄机,或有精神相通之处?” 沉墨舟应对得极其漂亮,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水火釜”的存在,不仅化解了陷阱,还反客为主地展现了自己的深不可测。 “吴同学,”沉墨舟的声音温和如同春风拂过琴弦,“今日承古斋那曲牌,方才想起,内里有一段变调,暗合五运六气流转之妙,于调理肝木之气颇有益处。晚些我写个简谱予你,闲时可细品玩味。” 吴灼听到老师点名,连忙放下筷子,乖巧应是。 宋华卓笑着接过话头:“先生有心了!难怪令仪前日还跟我提起,说沉先生讲课引经据典,最是有趣。先生真乃全才!不知先生除了教习,平时还做些什么消遣?” “宋公子过誉了。”他声音平静,如同深潭水波,“教书育人已极耗心神,何来余力?不过是偶尔翻翻闲书,或去琉璃厂淘几张旧拓片罢了。” 宋华卓放下筷子:“说来也是奇遇。前日在津门,于友人府上小聚,席间得一东瀛商人赠了些琉球石斛酿。饮之甘冽清甜,回味倒也悠长,只是总觉得……”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下桌面,“总觉得那甜糯滋味背后,藏了几分刻意炮制的匠气,倒失了山川草木本身的清烈本味。” 他语调轻慢,如同寻常议论着珍馐美馔的细微差别。 沉墨舟正用调羹轻轻搅动着面前一盏清润的“一品鹿筋羹”,闻言动作丝毫未乱。温吞的羹汤在他修长的指间荡开温润的水光,他微微抬眼,迎着宋华卓的视线,嘴角是那抹惯常的温文弧度:“哦?琉球石斛……确是好物。只是这东瀛的炮制之道,重术轻道,过于求其形而弃其神髓。《礼记·乐记》有云:‘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 天地万物,自有其本序精魂。外物强为之雕琢,若与内里乾坤相悖,纵有甘冽之表,其内蕴终究单薄。” 这哪里是在论酒?分明是借酒为喻,针砭时弊! 宋华卓心头猛地一震!沉墨舟的回应,比他预想中更为犀利、更为深刻!这已不是简单的立场表态,而是饱含文化底蕴的鞭挞! 他胸中那股属于翱翔长空、守护疆土的豪情轰然激荡!宋华卓猛地倾身向前,隔着微醺的酒意,目光灼灼如炬:“先生此言,掷地有声!术之雕琢,若悖天理,终究无根之萍!云笙身在青云之上,看得分明——”他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带着热血男儿压抑不住的激越,“九千里山河如画!皆是先民血汗浸润!可今日倭氛日炽,觊觎之心,路人皆知!其所谓‘同文同种’、‘大东亚共荣’之说辞,不过是……”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句冲口欲出的“贼子狼心”咽了回去,换了更为文雅却同样锋锐的词,“不过是借其‘匠气’,欲覆我山河之‘本味’!” 这番话,已然抛开所有隐喻直入本心!宋华卓眼中燃烧的是铁翼护国的决心,话语如同铁石相击,带着属于军旅子弟斩钉截铁的决绝! 沉墨舟执勺的手,在宋华卓这番激昂如战鼓般的宣言后,终于停住了。他缓缓放下调羹,抬起眼,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锐气的飞行员,他开口,声音如同古寺晨钟,穿透酒意与烛火,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与历史长河的厚重:“宋公子看得分明。所谓‘同文’,不过是掠我衣冠以饰其盗跖之身;所谓‘共荣’,不过是掩其鲸吞蚕食之谋的一层薄纱。其形越近,其心越远;其说越巧,其谋越毒。《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言非仅为华夏之防,更点破其伪善面目后的蛇虺之性。我辈读书人,虽无斩将搴旗之雄力,却也当握紧这管中之笔,剖开这层画皮,正其视听,守我文章!便是……焚膏继晷,油尽灯枯,亦当使那丹心碧血,刻于汗青之上,昭告吾族后来者!” 他将自身使命定位于文人的“笔”与“心志”,这份以青灯铁笔为武器的刚烈文心,其决绝与惨烈丝毫不逊于战场厮杀! 宋华卓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胸腔直冲顶门,眼前几乎模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这位“国文先生”的铮铮铁骨!这不是简单的认同抗日报国,这是两种守护力量的灵魂共鸣!他不再是孤鹰翱翔,文人亦不是束手旁观! “先生!”宋华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被灵魂深处的认同感击穿的震动。他猛地站起身,端起自己的酒杯,深深一躬:“云笙愚鲁,今日方知先生心志!请再饮此杯!” 沉墨舟也站了起来。他没有推辞,同样端起酒杯,目光坦荡地迎上宋华卓那双燃烧着敬意与理解的眼睛:“公子铁翼凌云,志在卫疆保土!君直敬公子!”那眼神交汇中,再无试探,只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澄澈与沉重! 两只盛满赤诚的酒杯,在空中碰撞!清脆的一声轻响,仿佛两颗同频共振的赤子之心终于相遇! 两人重新落座,桌上的气氛却已截然不同。表面的客套与试探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需言明、却心照不宣的深刻默契。 015惊雷 北平城头铅云低垂,压得什锦花园的琉璃瓦喘不过气。凛冽的北风卷着枯叶碎屑,抽打着冰裂纹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威虎堂炉火熊熊,却驱不散空气中无形的冰寒与硝烟味。吴镇岳一身玄色团花绸袍,端坐于宽大的紫檀大案之后,面沉如水。案头,一份摊开的日文函件猩红的火漆印赫然是“大日本帝国华北驻屯军司令部”,旁边还放着一只打开的锦盒,内里是一枚刻着“华北政务委员会首席顾问”的赤金徽章,在炉火映照下闪着冰冷而诱人的光泽。 对面,日本驻北平领事馆参赞土肥原贤二,深灰和服熨帖得一丝褶皱也无,脸上挂着谦恭得体的笑容,眼底却深藏着鹰隼般的锐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大帅,”土肥原汉语流利,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立春时节,万物复苏,亦是蓄势待发之机。帝国对您之诚意,天地可鉴。这‘首席顾问’之位,虽为虚衔,实乃华北未来之枢机!只需您点头,帝国重兵即刻可为后盾,助您重掌京津,再现直系雄风!此乃顺应时势,亦是保全华北黎民免遭战火涂炭之良策……”他微微前倾,姿态放得极低,话语却如裹着蜜糖的毒箭,字字句句直指吴镇岳的软肋——家国与百姓。 吴镇岳眼皮未抬,手中一对油亮核桃转得飞快,咔哒、咔哒的脆响在寂静的书房里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松本紧绷的神经上。他缓缓抬眼,目光如古井寒潭,深不见底,没有丝毫波澜,唯有那眼底深处沉淀的,是历经沧桑后的冷硬与决绝:“土肥原先生,”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金戈铁马的余韵,“吴某解甲多年,早已不问世事。这‘顾问’之职,实不敢当。至于‘保全黎民’……”他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贵国铁蹄所至之处,何曾有过‘保全’二字!” 土肥原脸上的谦恭笑容终于寸寸龟裂,眼中寒光一闪即逝,随即又堆起更深的假笑,语气却陡然转冷:“吴帅此言差矣!帝国对华政策,素来以‘共存共荣’为宗旨。然则……”他话锋一转,威胁之意溢于言表,““……宋元哲部在长城自顾不暇,南京鞭长莫及!华北局势,如累卵之危!吴帅若执意推辞,置华北万民于不顾,恐非智者所为!” 土肥原向前微微踏出半步,那股刻意伪装的谦恭彻底消散,眼中只剩下一种捕食者锁定猎物般的冰冷。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况且……当年‘关东军’在奉天皇姑屯,不过是一个响指便能办的事。??” 他故意停顿,让这血淋淋的往事在死寂的书房里弥漫开来,让那皇姑屯漫天飞舞的枕木碎片和扭曲钢铁的影像,如同鬼魅般无声地笼罩了在场的两人。“??大帅也曾在东北纵横多年,当知张雨亭——何等权势煊赫、兵马雄壮……然阻我大日本帝国之通路者,??”土肥原的嘴角扭曲成一个极其夸张的弧度,眼底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杀机,“??下场不过一堆焦炭残骸,妻离子散、基业崩塌!这便是逆天而行的代价!??” “啪!” 一声脆响!吴镇岳手中的一对油亮核桃被他猛地拍在紫檀案上!核桃应声碎裂,碎屑飞溅! “生灵涂炭?”吴镇岳霍然起身,玄色绸袍无风自动,一股久经沙场的凛冽杀气瞬间弥漫开来!他抓起案头那柄青铜古剑形制的镇纸,剑脊上阴刻的“玉碎”二字在炉火映照下泛着决绝的寒光,重重拍在日文函件和那枚金徽章上! “千古骂名?吴某头颅在此,尔等尽可取去!但要我吴子玉背祖宗、卖山河、做倭寇之傀儡——”他声如洪钟,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字字句句如同炸雷,“除非黄河倒流,泰山崩摧!滚!” 最后一个“滚”字,带着雷霆万钧之力!他抓起案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浓茶,连杯带水狠狠砸向松本!瓷杯碎裂,茶水四溅,茶叶和碎瓷片溅了土肥原一身! 土肥原脸色铁青,狼狈不堪,眼中杀机毕露,却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狠狠拂袖,转身摔门而去!门帘被他摔得噼啪作响,留下书房内一片狼藉和凝滞的死寂。 吴镇岳胸膛剧烈起伏,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下来,仿佛刚才的爆发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看着案上碎裂的核桃、狼藉的茶水、以及那枚被镇纸压着的冰冷金徽章,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疲惫与悲凉。窗外,铅云更沉,风雪欲来。 厚重的丝绒窗帘垂下,隔绝了外界的窥探。厅内炭火烧得正旺,紫檀八仙桌旁,吴镇岳与宋元哲对坐。 桌上并无酒菜,只有两盏清茶,雾气袅袅。气氛看似平和,却暗流汹涌。 “元哲兄,”吴镇岳端起茶盏,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声音低沉,“长城一线,将士们……辛苦了。”他目光落在宋哲元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的脸上。 宋元哲端起茶,并未饮,只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镇岳兄,辛苦二字,不足以道其万一。大刀卷刃,血肉成泥,只为寸土不让。”他放下茶盏,目光如炬,直视吴镇岳,“然则,倭寇野心,岂止于长城?华北危局,非一军之力可挽。宋吴两家,唇齿相依,今日请兄前来,便是要议一议,这盘死棋,如何能走活?” 吴镇岳沉默片刻,手中核桃转动的速度慢了下来:“唇亡齿寒之理,吴某岂能不知?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日本人步步紧逼……”他话未说尽,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与无奈。 宋哲元截断他的话,“当务之急,是稳住华北大局。华钧??已赴前线,以血肉之躯明我宋家之志。”他顿了顿,声音更沉,“然则,同心需同力。军需粮饷,情报网络,后方稳固……皆需镇岳兄鼎力相助。” 吴镇岳目光微闪:“华钧侄儿弃笔从戎,壮志可嘉。元哲兄所求,吴某自当尽力。” 016磺胺粉 powenxue 20.c om 朔风卷着煤灰与枯叶,在吴府深宅的檐角呜咽穿行。书房里空气沉滞如深潭。吴镇岳与宋元哲隔桌而坐,两杆残烟在青花瓷烟灰缸里无声对燃,各自脸上都凝着洗脱不去的铁灰色倦意与忧烦。话题死死咬在那批悬如累卵的前线特供消炎药——拜耳磺胺粉针剂上。日本人卡着脖子,黑市盘踞如豺,伤兵的哀嚎日夜不息,噬咬着每一寸神经末梢。 “……正丰线那头打点得差不多了,明早三时,走第7道闲置侧轨,”宋元哲声音沙哑,皱纹里的焦虑深嵌如刀刻,“站内调度老刘头,是我当年在保定带过的勤务兵,豁出老脸能保一路绿灯。只是……出了丰台站口到西郊仓这段十七里土路,”他指骨重重敲在桌角地图上,“是虎皮寨九彪的地盘,野狗难缠!” 吴镇岳眼底深处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比铅还沉的算计:“九彪……哼,给他备一份‘平安茶礼’,礼到了,道自然平。这事……”他目光倏地扫向一直垂手侍立在书案阴影里的吴道时,“让慎之跑一趟。” 吴道时一直默如塑像,一丝不苟的军装下,身形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他抬眼,视线悄然投向对面那道修长的身影。宋华卓今日未着西服,一身玄青贡缎长衫衬得肤白如玉,倚靠在高耸的书架旁,眉峰紧蹙,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书脊边角,那份世家涵养包裹下的焦虑与无措,在吴道时眼中清晰得如同显微镜下的切片。 一丝极淡的冷意在吴道时的脸上稍纵即逝:“慎之责无旁贷。不过……” 话语在此微妙地顿住,“宋公子忧心如焚,想必也是深恨药石难达。不如……” 他语速慢了下来,“我们……各凭手段。” 声音沉郁如磬,“谁将这救命灵药先行完完整整送到两位长辈案前——不问来路,唯结果论——谁便向对方……讨一个心愿。” 赌注是什么?无人点明,但书案两侧的四道目光在半空中瞬间胶着! “我兄已去支援喜峰口前线,云笙又岂能坐享其成。若慎之兄赢了,无论所求为何,我不违此诺。” **** 子时·正丰站 正丰站7号岔道口外的野地,成了风雪肆虐的修罗场。日本人的秘密军列如同黑暗中蛰伏的钢铁巨兽,吐着白汽,缓缓滑入预定卸货点,护卫队已严阵以待,卸货作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突然,一连串刺眼的红色信号弹尖叫着撕裂夜空,从南侧土坳后射向列车上方!信号弹的爆燃光芒下,伴随着引擎的轰鸣与履带的碾压声,两辆临时征调、涂满泥泞伪装的国军轮式装甲车如同破冰船般撞开雪幕,炮口直指列车!装甲车顶高音喇叭传来冰冷扩音:“俺们虎皮寨巡查!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钱!” 同时,几十名穿着和土匪一样却全副武装的人从装甲车后冲出,迅速抢占有利地形! 漆黑寂静一秒!随即是惊天动地的爆炸轰鸣! 烈焰裹挟着滚烫的煤块、蒸汽与浓烟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巨大的爆炸冲击波撕裂了车厢间的挂钩!靠前几节满载药品的车厢在爆炸气浪和脱钩的双重作用下,像狂怒的巨兽,沿着铁轨巨大的惯性斜斜地冲出轨道!指定网址不迷路:jilehai.com 护卫队指挥官惊怒交加,但面对装甲车的黑洞洞炮口,只得咆哮着命令士兵就地找掩体防御,开枪射击!子弹打在装甲车上火星四溅!一时间枪声大作,爆炸声、列车脱轨的金属撕裂声、士兵的吼叫声交织,现场彻底乱成一锅烧开的沸粥! 宋华卓带的手下利用装甲车火力掩护和混乱局势,如饿狼扑食般冲向那几节滚翻在地、正在泄露药品的车厢!他们目标明确——抢夺散落的、还能抢救的药箱!行动迅捷,配合默契。 *** 子时末· 西郊废仓 野地的风在断壁残垣间嘶吼,卷起地上的残雪碎屑,刮得人面皮生疼。仓内空旷漆黑,唯有正中央燃着一小堆篝火,映照着几张隐在兜帽里的面孔。他们正是九彪的手下,为首一个刀疤脸壮汉在火边烦躁踱步,脚下一只鼓囊囊的麻布袋。 “啥时候到?” 有人啐了一口,“冻死老子了!” “快了!正丰站那头刚放行!再半个点,那车皮就到了岔道口外!他娘的,有油水没油水,全看这……”刀疤话音未落! 仓顶一处腐朽的破洞处,几道鬼魅般的黑影落地!数条乌黑坚韧的牛筋绳套自暗影中无声弹出,精准无比地套中几个警戒喽啰的脖颈!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巨力扯倒拖入无边的黑暗中! “谁?!”刀疤脸厉喝拔枪! 枪口还未抬起,他头顶上方朽蚀的巨梁猛地发出呻吟般的炸裂声!一道黑影挟着千斤坠势直扑而下!势若猛虎,动作精妙!未落地,右手已反掌成刀,闪电般切在刀疤握枪手腕的寸关穴上!剧痛瞬间麻痹了神经!短枪脱手!左手屈肘如锤,在同一刹那重重撞在刀疤下颚!骨头碎裂的闷响被四周呼啸的风声吞没!刀疤两百斤的身躯轰然倒地,如一段沉重的朽木,再无生息。 篝火瞬间被泼散的砂土强行压灭!唯一光亮的骤然消失,几声惊魂不定的惨叫和胡乱击发的枪声撕裂死寂!黑暗中,只有最细微的风声、利刃划过皮肉的撕裂声、以及被强行扼断喉管前的短促呜咽在密集上演! 不过短短三五息的沉寂! 篝火重新被点燃。残破仓库内,血腥气浓得化不开。吴道时和他的手下如同石雕般立在阴影边缘,场内只剩一地扭曲的尸骸与跪倒的两个面无人色的小喽啰,筛糠般抖着。 吴道时走到火光下,俯身拾起刀疤脸掉落的驳壳枪,目光落在那袋鼓囊囊的“平安茶礼”上,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 “九彪在哪?”他声音低沉,在死寂中如同墓穴深处的回响。 小喽啰忙不迭地站起身,“九爷一直藏在后面村庄的地窖里。” “看好他。”吴道时对宋旻低语。同时做了几个极其简洁的手势,黑暗中瞬间分出两人,身形贴着仓库布满灰尘的墙壁,如同吸附其上的壁虎,无声无息地向那角落潜行而去。 就在那两人即将抵达目标时—— “噗!噗!噗!” 几声极其轻微、仿佛石子沉入烂泥的闷响,从那角落附近的阴影里迸发!两名突击队员身体猛地一震,喉间发出短促的嘶气声,随即像被抽掉骨头般软倒。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移动,带起一阵极细微的风。 埋伏! 对方的反应比想象中更快,更刁钻!这里果然有更深的陷阱! 吴道时没有丝毫迟疑,身形不退反进,如同黑暗中扑向猎物的夜枭。他没有冲向暗藏杀机的角落,而是猛地一脚踹在旁边堆积如山、覆满油污的废弃棉纱包上! 轰隆! 沉重的纱包堆被这势大力沉的一脚踹得崩塌、滚动,发出巨大的噪音,激起漫天呛人的粉尘!这一下,彻底搅乱了角落的平衡和视线! “妈的!点灯!” 一个暴躁、粗嘎、带着浓浓土腔的吼声从角落方向响起!同时,几道强光手电柱猛地从破木板缝隙中射出,在弥漫的粉尘中慌乱地扫视! 吴道时在纱包崩塌的瞬间已然借势侧滚,他借着烟尘弥漫的掩护,身体紧贴冰冷地面,右手闪电般拔出腰间短匕。就在对方手电亮起、枪口也随之调转微光的刹那—— “嗤!” 寒芒一闪,如毒蛇吐信! 一支被他暗中掷出的匕首,精准无比地穿过手电光束的缝隙,狠狠扎进其中一个持枪手的咽喉!惨叫声被翻涌的棉絮和灰尘堵在喉咙里! 另一道手电光柱惊惶失措地扫向匕首飞来的方向,但那里只有翻滚的棉纱! “九彪!” 吴道时暴喝一声,声震屋梁! 木板被瞬间撞开!一个身材极其精壮,手中一挺“歪把子”机枪枪口刚转过来,脸上还带着又惊又怒的狰狞! 九彪看到黑影扑来,弃枪不及,蒲扇般的手掌带着恶风就朝着吴道时的面门扇来! 吴道时人在半空,只是极其细微地一偏头,九彪势在必得的巨掌便擦着他的耳廓扫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耳根生疼。毫厘之间,吴道时左手并指如刀,闪电般啄在九彪肘窝内侧的麻筋上! 九彪只觉得整条手臂瞬间酸麻失控! 吴道时落地的瞬间正是九彪空门大开的瞬间!他身形如陀螺般急旋,拧腰送胯,右腿带着破空锐响,一记标准的军中格斗术中的“侧踹”,毒辣无比地踹在九彪毫无防备的左腿膝关节外侧! “喀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九彪庞大壮硕的身体登时站立不住,惨嚎着向右侧轰然栽倒!剧痛扭曲了他凶横的面孔。 吴道时眼神冰冷如寒潭,没有任何停顿。在九彪倒地的瞬间,他脚尖一勾,将九彪脱手掉落的“歪把子”机枪挑飞,左手顺势接住。沉重的枪械在他手中轻巧一转,枪口已如毒蛇般稳稳抵住九彪的眉心!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仓库内其他枪声骤然停歇。吴道时的手下已经解决掉了埋伏在角落的其余两三个枪手,仅剩的一个被枪指着,抖如筛糠。 “上个车皮的药呢?”冰冷的枪口死死焊在九彪被冷汗浸透的额头上。 “操你……”九彪剧痛之下凶性不减,还想怒骂。 “砰!” 枪口微微一偏,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子弹紧贴着九彪肥硕的左耳,狠狠钻进他肩膀旁边的泥土里!炽热的火星和飞溅的土渣崩了他一脸!近在咫尺的爆鸣和死亡气息,瞬间让这凶悍惯了的土匪头子魂飞魄散! “在……在木板下”九彪脸色惨白,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牙齿咯咯作响,手指拼命指向刚才他藏身的角落深处。 “打开!”吴道时冷喝。几个手下立刻上前,七手八脚掀开厚重的挡板,露出一段向下的狭窄台阶。 火把的光线向下探去,照进一个深坑。下面空间不大,但堆放着好几个木箱。一个手下迅速撬开其中一个,借着火光,赫然可见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无数淡黄色玻璃安瓿瓶,瓶身上清晰的“拜耳”徽记和“磺胺”字标在火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吴道时确认无误,眼角余光扫过地上还在因剧痛而抽搐的九彪,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处理干净。” 手下心领神会,有人迅速上前,一刀抹了九彪的脖子。 吴道时摘下白手套,用手指捻了捻其中一管冰凉坚硬的磺胺安瓿瓶。药!完整无损的药!冰冷的玻璃质感通过指尖传来,那不仅仅是药,更是筹码,是他向宋华卓讨要一个心愿的通行证! “装箱,搬走!”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这冬夜更寒。手下立刻行动起来,迅速而无声地将地窖中所有存药装箱抬出。 当他踏出这弥漫着硝烟、血腥和腐朽气息的废仓时,冰冷的夜风迎面吹来。远处的黑暗里,隐隐传来隐约的发动机声音是他胜利的号角。 *** 当两列满载“战利品”的车队,在吴镇岳和宋元哲的注视下分别驶入吴府侧门和后院,那些沾染着血、火、泥、雪、硝烟气息的药品,带着截然不同的“履历”被抬入那间炉火熊熊却驱不散森寒气息的书房时,一切已无需多言。 书桌上,左边堆放的是宋华卓抢来的:破碎的木箱碎片上刻着混乱的“山”字标记,内里混杂着七倒八歪的玻璃瓶,药品本身无可指摘,却如同饱经摧残的战俘。 右边则码放着吴道时带回的:包装完好、木箱上残留着列车油污和淡淡硝烟味的成箱原装货,冷静、完整,如同猎杀后的精妙解剖。 “都回来了就好。”宋元哲一直担心自己儿子的安危,比吴镇岳紧张了不少。 吴镇岳踱步至书桌前,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右边一箱冰冷光洁的药品外包装,又转向左边那一堆混杂着草屑泥土的“成果”。他抬起头,目光在面如沉水静立左首的宋华卓,与虽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显锋锐气息、立于右首的吴道时之间缓缓巡视:“都不错,无愧我华夏儿郎。” 一句话告知两人:胜负未分。 017疏影轩的危机 什锦花园十一号,笼罩在一片死寂的哀恸之中。小蛮的惨死,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冰冷刺骨。张佩如因悲恸过度,服了安神药后沉沉睡去。疏影轩内,只剩下吴灼一人,守着昏黄的孤灯,如同守着无边无际的寒夜。 她坐在梳妆台前,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琥珀色的眸子空洞失焦,仿佛还倒映着后巷那滩刺目的血泊和那只沾满污秽的金镯子。手腕上,那只与小蛮同款的镯子,此刻冰凉地贴着肌肤。 她下意识地抬手,水蓝色的校服袖口上,赫然沾着几点暗红色的污渍!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令仪”门外传来吴道时低沉的声音。 “大哥……请进。” 吴道时推门而入,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她苍白的脸,最后精准地落在她刻意藏到身后的手臂上。 “袖子上是什么?” 吴灼另一手覆盖住自己的袖口,“弄脏了而已。” 吴道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强硬地将她的手臂拉到身前。那几点暗红的血迹,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狰狞的烙印,刺眼无比。 他常年与血腥打交道,一眼便认出那是新鲜血迹!“哪来的血?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吴灼看着大哥眼中那熟悉的、如同审视犯人般的锐利目光,一股混杂着恐惧、委屈和愤怒的情绪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吴灼猛地抽回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哭腔,“我能做什么?!是小蛮!是小蛮的血!”她指着袖口的血迹,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死了!死在后巷!我和娘赶过去,我看见她在血泊中,我想扶她,呜呜呜。” 吴道时紧抿的唇线似乎松动了一丝,:“什么时候的事?在哪条巷子?” “朝阳菜市场后巷!就在今天下午!”吴灼哽咽着,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她抬起泪眼,看着吴道时:“大哥!小蛮只是个丫鬟!她那么胆小,那么老实!谁会这么狠心杀她?!为什么?!” 吴道时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吴灼沉思。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北平城……不太平。日本人、军统、地下党……各方势力盘踞,杀人灭口,家常便饭。”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强盗、小偷什么人都可能,为了活着,一条人命而已,在他们眼里,压根不值一提。” 吴灼的大脑飞速旋转起来,抛出了一连串的疑问,“强盗?不会的,小蛮手上还带着那个金镯子呢。会不会是董姨娘?会不会小蛮也发现了董云芝是日本人?”她惊恐的捂住嘴。 吴道时霍然转身,眼神锐利如电,一时间也将她说的情况逐个在脑子里转了一遍,真相已然摆在他的眼前。 “哥,我没胡说?还有,”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咽,抛出了那个致命的误会,“她……她是不是因为……因为大哥你……才要杀人灭口?!” 空气瞬间凝固! 吴道时的脸色骤然阴沉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他死死盯着吴灼,眼神里翻涌着震惊、暴怒、以及一种被荒谬误解的扭曲痛苦!她说什么?董碧云因为他杀人灭口?她以为……他吴道时会对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吴灼!”吴道时的脸色骤然阴沉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她的泪水汹涌而出,“我看见了!初四家宴,你看她的眼神……那么复杂!你喝那么多酒!你砺锋堂的桌子上还有她的照片。你喜欢的人是不是她,所以你才难以开口?!” 吴道时猛地一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将吴灼逼得踉跄后退,后背抵在冰冷的梳妆台上。他低头俯视着她,眼神里有一丝被刺伤的痛楚。 “你以为我对董碧云有那种龌龊心思?!” 她眼中那混合着鄙夷和自以为是的“真相”刺痛了他!他猛地抬手,一把抓住了她藏在袖中的手腕! 她手腕一凉,那只金丝镯子被他粗暴地褪了下来! “啊!”吴灼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去抢回,“还给我!那是……” “闭嘴!”吴道时厉声喝止,将那只镯子紧紧攥在掌心。“你以为我调查她,是因为对她有非分之想?你以为她杀人,是为了掩盖与我有关的秘密?吴灼!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他猛地将玉镯举到吴灼眼前,声音冰冷刺骨:“你给我看清楚!这只镯子!小蛮是不是戴着它死的!董家姑侄要杀的不是她!是你!” 吴灼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吴道时,看着那只在他指间泛着冷光的金镯子。 “家宴那晚,偷听的人是你!”吴道时盯着她的眼,“你撞到了花瓶!董云芝在黑暗中,应该是看到了你手腕上的这只镯子!她和董碧云以为是小蛮!她们下令杀的,是戴着这只镯子的人!小蛮,是替你死的!” 真相如同最锋利的匕首,让吴灼瞬间崩溃!原来大哥调查董碧云,不是因为什么龌龊心思,而是因为他早就知道董碧云是间谍!因为她天真的善良和疏忽,小蛮才惨遭毒手! 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是我……是我害死了小蛮……” 他蹲下身:“现在,你知道了?这只镯子,就是你的催命符!董碧云见过它,认得它!只要它还在你手上,你就是活靶子!” “还有,你之前是不是把你的旧衣服什么的都给了她,她是不是也穿过和你一样的衣服?”吴灼抬起泪眼,木然点头。 “这件呢?”吴道时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这件水蓝色的校服上! “也有。” 吴道时猛地伸出手,直接探向吴灼旗袍领口的盘扣! “大哥!你干什么?!”吴灼惊恐地睁大眼睛。 吴道时根本不理会她的挣扎和惊呼!他动作粗暴而迅速,带着军人特有的强硬和不容抗拒!修长的手指用力一扯,“嗤啦”一声轻响,领口那精致的盘扣应声崩开!紧接着,他大手抓住旗袍的前襟,猛地向下一扯! “啊——!”吴灼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冰冷的空气瞬间侵袭了她裸露的肩头和锁骨!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让她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如同剥茧抽丝般,将她身上那件水蓝色的旗袍粗暴地剥了下来! 丝绸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内格外刺耳!吴灼只穿着单薄的白色衬裙,抱着双臂,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她脸色惨白如纸,泪水汹涌而出,屈辱、恐惧和巨大的不解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窒息! 吴道时看也没看被他剥下、扔在脚边的旗袍,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迅速解开自己军装外套的铜扣,脱下那件带着体温和淡淡硝烟气息的深灰色军呢大衣,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将宽大的、还带着他体温的军大衣,整个裹在了吴灼瑟瑟发抖的身上! 厚重的大衣瞬间隔绝了冰冷的空气,也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那突如其来的、带着男性气息的温暖,让吴灼的颤抖微微一滞。她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他。 吴道时正低头,迅速而利落地为她扣上大衣的铜扣。他的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的冷硬,但指尖在触及她冰凉颤抖的肌肤时,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停顿。 他将最后一颗铜扣扣紧,确保大衣将她裹得密不透风。然后,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被裹在宽大军大衣里、显得更加娇小的妹妹:“董氏姑侄是日本人的眼线。她们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你知道了她的秘密,她绝不会放过你。这东西……”他扬了扬手中那只镯子,“我拿走处理掉。这身衣服……”他目光扫过地上那件被撕裂的水蓝色旗袍,眼神冰冷,“连同你所有与小蛮同款的衣服,全部烧掉!一件不留!” 他顿了顿,声音如同淬了冰:“从今天起,你不准一个人单独出门。更不准再去招惹她!否则……” “否则怎样?!”吴灼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崩溃边缘的尖锐嘶哑!“这是我家,我哪里招惹她了?哪次不是她给我们使袢子穿小鞋?!哇呜呜呜呜” 她哭的声音更大了,她抓住他的衬衣将鼻涕和眼泪一股脑的蹭上去! “大哥……呜呜呜呜呜……小蛮她……”她把脸深深埋进那带着硝烟气息和冰冷军呢质感的军装里,双手死死攥住他胸前的衣襟,放声痛哭!那哭声,仿佛要将她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都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 吴道时身体猛地一僵!那具裹在宽大军大衣里、却依旧能感受到其下纤细玲珑轮廓的身体,此刻正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少女温热的泪水瞬间浸透了他胸前的军装布料,带来一片灼人的湿意!她剧烈颤抖的身体,她压抑不住的、滚烫的呼吸,她身上那混合着泪水和……一丝少女特有的、清甜气息的味道,如同最猛烈的毒药,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防线!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怜惜、保护欲和……一种被禁忌点燃的、近乎毁灭的灼热渴望,如同岩浆般在他心底轰然爆发!他垂在身侧的手,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抬起,想要……想要环住怀中这具颤抖的、脆弱的、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身体!想要将她更深地按入自己怀中,用体温去温暖她,去抚平她的伤痛!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隔着厚厚的军大衣,她胸前那柔软的起伏正随着哭泣而剧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膛!那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而灼热!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邪念,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他想低头,想嗅闻她发间的清香;他想收紧手臂,想感受她身体的每一寸曲线;他甚至……想用唇去堵住她那绝望的哭泣,用最直接的方式……让她安静下来,让她……只属于他!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瞬间劈醒了他!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强迫自己压下那翻腾的邪念,强迫自己忽略怀中那温软诱人的触感和那令人心碎的哭泣! 他僵硬地站着,身体绷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他不敢动,不敢低头,甚至不敢呼吸得太重,生怕任何一点细微的动作,都会点燃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名为理智的弦!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一种更深的自厌与痛苦。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他猛地抬手,不是拥抱,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抓住吴灼的肩膀,将她从自己怀里推开!“够了!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记住我的话!” 他不敢再看她那张泪痕交错、楚楚可怜的脸,更不敢看那双被泪水洗过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琥珀色眸子!他迅速弯腰,捡起地上那件被撕裂的旗袍,大步走出了疏影轩!沉重的军靴声在寂静的夜里仓惶地回荡,如同他此刻狂乱的心跳! 018暗夜情丝 砺锋堂的书房,死寂如墓。窗外寒风呼啸,卷过枯枝,发出鬼泣般的呜咽。厚重的丝绒窗帘紧闭,只有书桌上一盏绿罩台灯,投下昏黄而压抑的光晕,将吴道时高大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坐在宽大的皮椅里,身体深陷,如同被无形的重负压垮。他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雪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面容,却驱不散眼底翻腾的、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他猛地吸了一口雪茄,辛辣的烟雾呛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头的邪火。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书房里踱步。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目光扫过书架,最终停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方形物件。 他走过去,粗暴地撕开包装。里面,是几张幸免于难的、品相完好的黑胶唱片。他手指有些颤抖地拿起最上面那张,封套上印着“毛毛雨”三个字,还有黎莉莉那张甜美俏丽的旧式歌星照片。这张唱片是他特意挑的。因为……他记得。 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 那是很久以前了,他到什锦花园的第五年,一个夏日的午后,吴镇岳不知从哪弄来一台稀罕的留声机,放在客厅里显摆。府里的人都围着看热闹,叽叽喳喳。小小的吴灼也挤在人群里,穿着藕荷色的夏布小褂,扎着两个羊角辫,踮着脚尖,好奇地张望着。 吴镇岳放了一张唱片,是周璇的《天涯歌女》。咿咿呀呀的歌声响起,大人们听得摇头晃脑。小吴灼却似乎不太喜欢,小眉头微微皱着。吴道时那时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沉默地站在角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吸引。 之后,管家又换了一张唱片。一阵轻快活泼的前奏响起,黎莉莉甜脆的嗓音唱道:“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不停……”小吴灼的眼睛瞬间亮了!她拍着小手,咯咯地笑起来,小小的身体随着音乐轻轻摇摆,像一株在风中摇曳的美丽的向日葵。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光洁的额角和弯弯的眉眼上,纯真得如同天使。 那一刻,吴道时冰冷坚硬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纯粹的笑容。他不由自主地走近几步,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她随着音乐摇摆。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嘴角也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他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带着一丝暖意的瞬间。 后来,这台留声机坏了,被扔进了库房。那张《毛毛雨》的唱片,也被遗忘在角落。直到今天下午,在“亨得利”洋行,他再次看到这张唱片,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他想……或许,她还会喜欢?或许能再看到她那样纯粹的笑容? 吴道时死死攥着那张《毛毛雨》的唱片,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封套在他手中扭曲变形。黎莉莉甜美的笑容在他眼中变得刺眼而嘲讽!他猛地抬手,想将唱片狠狠砸向墙壁! 可就在手臂扬起的瞬间,他停住了。他看着唱片上那个模糊的、带着旧时光印记的甜美笑容,仿佛看到了小吴灼那纯真的笑靥。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痛苦和留恋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颓然地放下手臂,将那张皱巴巴的唱片紧紧按在胸口,仿佛想抓住那早已逝去的、虚幻的温暖。 他缓缓坐回皮椅,将唱片放在书桌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面,落在旁边一份需要呈送给吴镇岳的密报文件上。文件旁边,放着一个刚从父亲书房取回的、用红绸布包裹的物件——那是吴镇岳让他找人修复的一件西洋古董。 鬼使神差地,他解开了红绸布。 里面,是一尊巴掌大小的青铜雕塑。线条流畅,造型大胆。一个全裸的西洋女子,姿态妖娆地侧卧着,曲线毕露,充满情欲的暗示。这是吴镇岳最近的新宠,据说是法国某位大师的作品,价值连城。 昏黄的灯光下,那尊裸女雕塑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吴道时的目光落在那些夸张的曲线上,落在女子那充满挑逗意味的姿势上……一股莫名的燥热,突然从下腹窜起! 他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眼前,那尊冰冷的青铜裸女,其轮廓、其姿态,竟……竟与他脑海中吴灼的身影诡异地重迭起来! 他想起了午后琉璃厂书肆前,吴灼俯身看书时,那微微弓起的、纤细而柔韧的腰线……想起了她侧头与沉墨舟交谈时,那光洁的脖颈和微微颤动的睫毛……想起了给她送糕点时,手指触碰到她嘴角的柔软……更想起了她那若隐若现的、起伏的胸脯轮廓…… “令仪。”他喉间发出一声低哑的、如同困兽般的呻吟。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奔涌!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那罪恶的幻象,可吴灼清冷的面容、琥珀色的眸子、素蓝的衣袂……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与那尊裸女雕塑的妖娆姿态纠缠在一起,形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淫靡而亵渎的画面!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猩红!理智的堤坝在汹涌的欲望面前轰然崩塌!他不再压抑,不再挣扎,任由那黑暗的、扭曲的洪流将自己彻底吞噬! 他颤抖着伸出手,探向自己的下身……动作粗暴而急切。脑海中,是吴灼明媚的笑容,是那尊青铜裸女妖娆的姿态……这些画面交织、碰撞、燃烧,点燃了他最原始的、最卑劣的欲望! 他想象着将她压在身下,撕碎那身碍眼的素蓝旗袍,亲吻她光洁的额头、颤抖的睫毛、柔软的唇瓣……想象着她在他身下哭泣、求饶、挣扎……想象着她那双清冷的琥珀色眸子,被情欲染上迷离的色彩……想象着她完全属于他,只属于他一个人! “令仪……我的……令仪……”他粗重地喘息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说的罪恶感。额角因激动而狰狞地跳动着。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他紧闭着眼,眉头紧锁,脸上交织着痛苦、沉沦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扭曲的快意。 书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低吼声,以及……那无声流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欲望之火。昏黄的灯光下,他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剧烈地晃动、扭曲,如同地狱里挣扎的恶魔。那张皱巴巴的《毛毛雨》唱片,静静地躺在书桌上,黎莉莉甜美的笑容在幽暗中显得格外讽刺。而那尊冰冷的青铜裸女雕塑,则在灯光下泛着淫靡的冷光,见证着他的亵渎与堕落。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死寂。 吴道时瘫软在皮椅里,浑身被汗水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脸上带着一种纵欲后的疲惫与……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空虚与自我厌恶。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湿漉漉、沾满粘腻的手掌,一股巨大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他猛地起身,冲到角落的脸盆架前,疯狂地洗着双手!水流冲刷着皮肤,却洗不净那深入骨髓的罪恶感! 他抬起头,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眼神阴鸷的男人。镜中人的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扭曲的快意,眼神深处,却充满了自我憎恶和……一种无法摆脱的绝望。 “呵……”他发出一声低哑的、自嘲的冷笑。笑声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空洞而凄凉。 他转身,目光扫过地上那堆留声机的残骸,扫过书桌上那张《毛毛雨》唱片,扫过那尊冰冷的青铜裸女……最终,落在窗外漆黑的夜空。 后院里,那只被锁在铁笼中的灰鹤“灼儿”,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叫,穿透寒冷的夜风,吴道时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那声鹤唳刺穿了心脏。 019自取灭亡 暮春的燕京大学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滤进澄澈阳光,空气里浮动着旧书页的尘埃与油墨香。宽大的榉木阅览桌旁,吴道时一身笔挺的深灰色军装常服,肩章上的星徽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他斜靠在椅背上,并未翻看面前那迭摊开的文件,目光沉沉落在窗外摇曳的梧桐新叶上,思绪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靠近。 董云芝抱着几本厚重的洋装书,穿着一身月白细布旗袍,别着一枚简单的珍珠发卡。她径直走到吴道时对面的空位前,微微颔首,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刻意的得体:“表哥,这里……有人吗?” 吴道时捻着烟卷的手指骤然顿住。 他并未抬头,甚至眼珠都未曾转动一下,仿佛没听见,也根本没看见对面站了个人。 董云芝抱着书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指甲几乎掐进硬质的书封里。巨大的难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心头。她知道吴道时厌恶她,厌恶她背后的董姨娘,更厌恶这场妄图强加于他的联姻。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镇定,自顾自地拉开吴道时对面的榉木椅。椅脚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这声音终于让吴道时的眼睫动了动。他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那目光如同最冷的寒刃,不带一丝温度地刺向董云芝的脸。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意外,只有深不见底的、纯粹的漠然。像在审视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甚至有些碍眼的物品。他薄唇微启,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这位置,有人了。” 她拉椅子的动作彻底僵住,保持着半弯着腰、手扶椅背的姿势,进退维谷。脸上精心维持的镇定瞬间碎裂。 “是……是我冒昧了。”董云芝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她猛地直起身,转身就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境地。 就在她心神剧震、仓皇转身的刹那,手肘猛地撞到了旁边一人多高的橡木旋转书架! “哐当——哗啦——!” 书架剧烈地摇晃起来!顶上几排厚重的精装书如同被惊飞的鸟群,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其中一本厚厚的《大英百科全书》更是带着沉重的风声,直直朝着董云芝的头顶坠落! “啊!”董云芝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下意识地紧闭双眼,抬手护头! 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深灰色的身影如同猎豹般暴起! 吴道时几乎是本能地反应!他猛地从座位上弹射而起,长臂一伸,带着千钧之力,不是去拉董云芝,而是狠狠一把推向那剧烈摇晃的、即将倾倒的沉重书架! “砰——!” 一声闷响!沉重的橡木书架被他全力一推,堪堪稳住,没有彻底倒下,避免了更大的灾难。但书架顶层的书和几盆用作装饰的小型绿植,却如同天女散花般,“噼里啪啦”砸落了一地!尘土飞扬! 那本砸向董云芝的《大英百科全书》,被吴道时格挡书架的手臂扫开,“咚”一声重重砸在他脚边的地板上,溅起一小片灰尘。 阅览室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董云芝惊魂未定,吴道时背对着她,保持着扶稳书架的姿势。军装袖口被书架的棱角划开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的墨绿色衬衣。 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弯腰,动作利落地捡起掉落在脚边的公文包和那盒被压扁的“三炮台”。他甚至没有看一眼自己划破的袖口和可能被书架棱角撞痛的手臂,目光掠过地上那本差点酿成大祸的《大英百科全书》封面上烫金的“Britannica”,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浓重讽刺的弧度。 然后,他抬脚,迈过地上散落的书籍和泥土,军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沉闷而规律,如同敲击在人心上的丧钟。他径直绕过呆若木鸡的董云芝,朝着图书馆大门走去,自始至终,没有再给她一个眼神。 董云芝僵在原地,看着那决绝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阳光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低头看着地上那本厚重的《大英百科全书》,烫金的字母在阳光下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精心设计的“偶遇”,连同她作为“知识女性”的骄傲,都在这一片狼藉中,摔得粉碎。 吴道时刚出燕大,宋旻就走上前微微倾身,“处长。”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拿我做饵。” “都是处长教导有方,我就是测试一下,测试一下。”宋旻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查到了什么?” “他们在这里交易!” *** 什锦花园的董碧云像一只被压抑已久终于重获自由的孔雀,急于开屏展示自己的权威与收获。 首先遭殃的是内院。厨房的管事战战兢兢向新晋掌权的董姨太回报采买事宜,被她挑剔斥责了足足半个时辰,最后以开销过大为由,硬生生将张佩如屋里的月用银裁减了三成。当吴灼屋里的丫鬟怯怯地想去账房支些银钱买些上好的银耳给娘亲炖汤,却被董碧云身边的徐妈挡了回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府里如今要开源节流,各处都要紧着点。大小姐屋里的份例上月就没用完,这个月怎么又多了开销?夫人那儿自有燕窝滋补,寻常银耳还是罢了。” 她更大的胃口在吴镇岳本人手中漏出的那点权柄上。吴镇岳早年发迹,除明面上的田产、房产、铺面,也有些不便公开的营生和银钱流动,他自己私库的账目和几处位置关键但并不太起眼的外柜生意钥匙,平日放在他常去的前院花厅侧的小书房里。这几日他精神不济,董碧云伺候在侧,嘘寒问暖,殷勤无比,不动声色地将他处理这些杂务时的愁绪看在眼里。她觑了个时机,替吴镇岳揉着太阳穴,柔声软语:“老爷,您千万要保重身子骨。这家大业大的,琐碎事情压着您,倒让妾身看着心疼。不如……先将那几处零散的外柜生意,还有您那小书房里锁着的那匣子往来票据,交给妾身替您理一理?不费您神,妾身只帮着归置归置数,跑跑腿收收账,等您精神头好了,再一点一点回给您过目便是。” 吴镇岳本就心烦意乱,又感念她的体贴,迷迷糊糊便点了头。就这样,两处吴家在城外经营的颇为盈利的绸缎庄子,一个油水丰厚的车马行的印信钥匙,以及那个放着这些年吴家私底下过手一些不甚干净银钱交易凭证的黄杨木匣子,都落入了董碧云的手中。 权力一旦攫取,贪婪便如同浇了滚油的野草。第三天傍晚,董碧云甚至派人叫来了大管家吴禄,以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提点”他:“老爷子养身子,内院的支取都要我签过才行。另外,大少爷那边的账,上月支过几笔给砺锋堂添家伙事儿的款项,数额不小,底下的明细账对得糊里糊涂的。往后,砺锋堂的开销,只要是公账走出来的,你让人拟了单子,先送我这里过目,看明白了再去找老爷或少爷签印。免得人多手杂,生了错漏不好办。” 砺锋堂是吴道时的独立世界,向来无人敢置喙半分。吴禄是老江湖,面上恭敬应下,后背却渗出一层冷汗,直觉告诉他,这位新掌权的姨太太,胆子实在大得没边了,竟敢把手伸进刀口舔血的少帅地盘! 这一切变故,如同无声的暗流,在吴家大宅的深处涌动。 砺锋堂的门几乎日夜紧闭,只有副官宋旻的身影不时出入,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带来或带走一些机密的消息。没人知道吴道时在哪在做什么,也没人敢问。整个宅邸都在一种风雨欲来的沉闷压力下噤声。 暮春午后的日光像是暖人的低语,惹人直犯困。 董碧云穿着一身簇新的绛紫色织锦旗袍,发髻簪着赤金点翠步摇,正对着梳妆镜,小心翼翼地往红肿的眼角扑着香粉。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丫鬟小翠端着托盘进来:“姨娘,安神汤好了。” 董碧云头也不回,对着镜子整理着鬓角:“放那儿吧。我要出门。” 小翠放下托盘,“姨娘是要去德国医院吗?” 董碧云斜眼撇了她一眼,“要你多嘴!” 小翠急忙闭嘴,低着头,默默跟在董碧云身后。两人穿过幽暗的回廊,走向后园偏僻的后门。后门处,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灯熄灭,如同蛰伏的野兽。 董碧云摸着自己的翡翠胸针,漫不经心的在小翠的搀扶下上了车。小翠也跟着坐进了副驾驶。车门“砰”地关上,一根细如牛毛的针头,精准地刺入董碧云颈侧的动脉! “呃……”董碧云只觉颈侧一麻,一股冰冷的液体瞬间注入!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她最后看到的,是副驾驶座上“小翠”那张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的侧脸! *** 北平西城,一条幽深僻静的胡同尽头。一座不起眼的青灰色四合院,门楣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两盏昏黄的电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惨淡的光晕。这里是军统北平站秘密审讯据点之一。 地下审讯室内,空气污浊,弥漫着铁锈、血腥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惨白的白炽灯悬在低矮的天花板上,将冰冷的铁椅、斑驳的墙壁和墙上挂着的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照得纤毫毕现。 董碧云被反绑在冰冷的铁椅上,头无力地垂着,尚未完全清醒。冷水泼面,她猛地一个激灵,呛咳着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吴道时那张冰冷如霜的脸。 他坐在她对面的阴影里,依旧一身墨呢军装,肩章将星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不见底,如同淬了冰的寒潭,没有丝毫温度。他手中把玩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刀锋在灯光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 “董碧云,”吴道时的声音低沉平稳,不带一丝波澜,却如同冰锥刺骨,“或者说……高桥美智子?日本关东军情报处特高课,‘杜鹃’?” 董碧云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挣扎着,想要否认,喉咙却因麻醉剂的残留效应而嘶哑:“你……你胡说!我是董碧云!你……你敢动我?!佐藤将军不会放过你的!” “佐藤?”吴道时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无尽的嘲讽。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董碧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压迫感。他俯下身,手术刀冰冷的刀锋,轻轻贴上董碧云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脸颊。 “他现在大概正在琢磨,怎么用我这条‘毒蛇’去咬别人。”吴道时的声音如同耳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至于你……一个‘突发心疾’,被秘密送往德国医院‘救治’的姨娘,你觉得……他会在意你的死活吗?” 刀锋冰冷的触感让董碧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看着吴道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看待死物般的冰冷杀意,一股灭顶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不……不要杀我……我……我知道很多!很多秘密!”董碧云声音尖利,带着哭腔,“瑞士银行的账户!密码!我都告诉你!只要你放过我!” 吴道时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闪,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冷漠。 “说。”他声音依旧冰冷。 审讯室的门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内外。惨白的灯光下,一场残酷的拷问在冰冷的刑具见证下,缓缓拉开序幕。 几个时辰之后,宋旻过来汇报他查到的结论:“处长,董氏近来动作频繁。她不仅掌握了府内账房,还以老爷的名义签了几个数额不小的汇票。其中两份,是我们查到的日商背景的皮包公司。她太得意了,尾巴露得太大。” 吴道时冷笑:??“自取灭亡!把她送到她喜欢的德国大夫的床上去吧,注意做的干净点。” “是!” 020董姨娘之死 暮色四合,什锦花园十一号门前那两盏硕大的红灯笼刚被下人点亮,映着朱漆大门上冰冷的铜环,透出一种与往日无异的雍容平静。然而,这平静很快就被一阵急促刺耳的汽车刹车声撕裂。 一辆黑色的警用轿车,车顶的警灯并未闪烁,却带着一种不祥的肃杀之气,猛地停在了大门前。车上下来两名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为首的是北平警察局的一位科长,面色凝重,跟在他身后的年轻警察则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门房老李慌忙迎上去,还未开口询问,那位科长便亮出证件,声音低沉而公式化:“麻烦通禀,警察局,有紧要公务。” 老李心头一跳,不敢怠慢,连忙小跑着进去通报。 不过片刻,吴镇岳和吴道时几乎同时出现在前厅。吴镇岳穿着家常的藏青色缎面长袍,外面随意罩了件马褂,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惊疑。吴道时则是一身墨绿军装常服,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 “什么事?”吴镇岳沉声问道,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 那位警察科长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语气却不容置疑地透出坏消息:“吴老爷,吴处长,冒昧打扰。今日下午,德国医院向警局报案,在他们的一间高级病房内,发现一位女性死者。经初步勘察,排除了外力入侵和他杀迹象,初步判断为……突发性心疾猝死。”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吴镇岳和吴道时的脸色,声音压得更低,“死者身份……经院方记录和我们核对,确认是贵府的……董碧云,董姨太。” “什么?!”吴镇岳如遭雷击,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脸色瞬间变得灰白,手捂住胸口,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眼中先是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随即被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淹没,他宠爱多年的枕边人,前几天还鲜活地、带着得意笑容在他面前打理事务,怎么会突然就…… 旁边的管家吴禄和下人慌忙上前搀扶:“老爷!老爷保重啊!” 吴道时立刻上前一步,扶住父亲的手臂。他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得极其“震惊”和“沉痛”,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仿佛也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他扶住吴镇岳的手稳健有力,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紧绷:“父亲!您保重!”而后他转向警察科长,眼神锐利如刀,语气沉痛却带着质问:“突发心疾?董姨娘身体一向康健,怎会突然心疾猝死?在德国医院?她何时去的医院?” 警察科长额角渗出细汗,硬着头皮解释:“根据医院登记,董姨太太是午后自行前往,自称不适要求住院观察。病房是……是预留的私人套间。”他话语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护士发现时,人已……只是……” “只是什么?”吴道时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吞吐,声音陡然严厉。 年轻警察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科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尴尬和难以启齿:“只是……发现现场的位置略有些不合常理。据最先发现的护士描述,董姨太太并非安然躺在病床上,而是衣着略有些凌乱,倒在靠近沙发的地毯上。像是……像是突然从床上挣扎起身,或是……从别处移动过去后才猝然倒下的。” 他小心翼翼地挑选着词汇,不敢看吴镇岳瞬间铁青的脸,继续艰难地说道:“病房内并无打斗痕迹,但床铺略显褶皱,一只枕头落在地毯另一侧。当然,这也可能是发病时痛苦挣扎所致。法医初步勘验,体表确无致命外伤,符合心疾特征。这个现场的位置……确实有些微妙。我等不敢隐瞒,特来禀报。” 话里话外的暗示,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吴镇岳脸上!他宠爱的姨太太,偷偷跑去德国医院,在一个私人套间里,衣着凌乱地猝死,现场还呈现出可能从床上挣扎或被人移动过的迹象?这哪里是简单的“心疾猝死”?这分明是…… 吴镇岳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呼吸变得粗重骇人!巨大的耻辱感和愤怒瞬间淹没了最初的悲痛!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某些不堪的画面和猜测……一切都在指向一个让他颜面扫地的、龌龊的可能性!他甚至不敢深想那个德国奸夫会是谁! 科长额头冒汗,“现场确实没有打斗挣扎痕迹,尸体也无明显外伤。法医初步勘验也支持心疾猝死的判断。当然,如果贵府有异议,我们可以安排更详细的尸检……” “够了!!!”吴镇岳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打断了警察科长的话!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只求迅速掩盖这桩丑闻!深入调查?尸检?那只会让更多人知道他被戴了绿帽子,让吴家成为整个北平城的笑柄! “不必验了!”吴镇岳突然嘶哑地开口,他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疲惫到极点的绝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人都死了……还检什么检……”他似乎更愿意接受这个“意外”的结论,不愿再深究下去,生怕扯出更多他无法承受的真相。他挥了挥手,身体摇摇欲坠,“慎之……你去处理吧。我累了。”他将一切推给了吴道时,仿佛只想尽快从这场噩梦中脱离。 吴道时立刻躬身:“是,父亲,您节哀,保重身体要紧。这里交给我。”他搀扶着吴镇岳,示意下人送老爷回房休息。 送走几乎瘫软的父亲,吴道时转过身,面对警察科长时,脸上已恢复了冷峻的威严,只是眉宇间依旧锁着深深的“悲戚”:“既然是医院的结论,我们虽痛心,也只好接受。后续的事情,我会派人去警局和医院处理。有劳二位跑这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吴处长节哀顺变。”警察科长如蒙大赦,赶紧带着手下告辞离开。 *** 消息像插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吴家大宅的每一个角落。 下人们窃窃私语,脸上交织着恐惧、好奇和一丝隐秘的快意。董姨太掌权时的跋扈和刻薄早已惹得天怒人怨,她的突然暴毙,对许多人来说,更像是一种报应。但没人敢大声议论,只是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张佩如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听到丫鬟的回报时,她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手中捻动的佛珠停顿了许久。最终,她长长地、复杂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有一丝解脱,有一丝怜悯,或许还有一丝物伤其类的苍凉。她低声对嬷嬷说:“准备些香烛纸钱吧……终究是条性命,也是这宅子里的人……” 而疏影轩内,吴灼正对着上次买的鸟类书籍发呆。当小翠脸色惨白,语无伦次地报告董碧云死讯时,吴灼怔住了。 那个艳光四射、步步紧逼、害死小蛮、差点也杀了她的董碧云……就这么突然地……死了? 突发心疾?在德国医院?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窗棂,仿佛要望向砺锋堂的方向。大哥那天冰冷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不准再去招惹她!否则……” 她忽然明白了“否则”后面未尽的含义。 那不是警告。 那是一个预告。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挂在房内那件宽大的、带着硝烟的军大衣,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腾——有大仇得报般的快意,有对生命如此轻易被抹去的恐惧,更有对那个平日里冷峻寡言、此刻却显得如此莫测高深、杀伐决断的兄长,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的认知。 他用了最狠辣、最彻底的方式!他不仅要她的命,还要彻底毁掉她的名节,让父亲乃至整个吴家都因这份难以启齿的“丑闻”而主动放弃追究真相的可能! 一股混合着一种近乎战栗的敬畏,瞬间攫住了她。她攥紧了衣架上那件军大衣,仿佛能透过这层呢料,感受到其主人那冰冷表面下,翻涌着的如何精密、如何冷酷、如何不惜一切也要达成目的的可怕意志。 021孤雏 城南陋巷的空气似乎永远混杂着煤灰、炊烟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霉味。黑色轿车在狭窄的胡同口停下,车轮碾过污水横流的坑洼地面。 吴灼和林婉清先后下车,两人皆是一身素净衣衫,脸上带着沉重与不安,还未走近那间熟悉的低矮东厢房,一种异样的气氛已然传来:没有预想中撕心裂肺的哭嚎,反而是一种压抑的、有条不紊的忙碌声。 胡同里三三两两的邻居聚在一起,脸上带着惯常的麻木和一丝对他人不幸的窥探。 吴灼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她。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过去。林婉清也察觉不对,紧随其后。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眼前的景象让两人瞬间僵在门口。 屋内的光线依旧昏暗,炕上已经空了,小蛮母亲躺过的地方,铺盖被卷起放在一旁。 而房间中央,一口薄薄的、刷着暗红色劣质油漆的松木棺材赫然在目!棺材盖还未合上,斜靠在墙边。 沉墨舟正站在棺材旁,他脱去了长衫外套,正微微俯身,和一位穿着藏青色粗布短褂的殡葬铺师傅低声交谈着什么,手指偶尔指向棺材内的某处,神情专注而沉静。 那个叫小树的男孩,穿着一身粗白布孝服,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墙角的一个小木凳上。他没有哭,只是睁着一双黑得吓人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那口棺材。一个殡葬铺的小学徒正给他头上系一条白麻布。 听到推门声,屋内几人都转过头来。 沉墨舟看到吴灼和林婉清,微微颌首。 “沉先生,这……这是……”吴灼的目光无法从那口薄棺上移开。她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场景。 “昨天后半夜,咳喘急症,没能熬过去。”沉墨舟的语气沉重,“清晨邻居发现不对劲,喊了人。我正好今日过来想看看情况,遇上了,便帮忙张罗一下。”他解释得简单,但吴灼能想象到其中的仓促与艰难。在这片贫民窟,死亡来得突然,后事也往往潦草。 他的白色衬衣袖口沾了些许灰尘和一点不易察觉的暗色水渍,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显然,他已经在这里忙碌了有一阵子。 林婉清也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尤其是那个穿着孝服、眼神空洞的孩子,让她心里堵得难受。她低声问:“一切都……安排好了?” “嗯。”沉墨舟点点头,“停灵就不必了,地方太小,天气也渐热。和几位老邻居商量过,下午就出殡,葬到城外乱葬岗旁的义冢地去,那边便宜些。棺木、寿衣、抬棺的人,都找好了。”他顿了顿,看向墙角的小树,“只是这孩子……” 他的目光转向吴灼,带着询问。 吴灼难受的无以复加:小蛮尸骨未寒,她的母亲竟也这样匆匆追随而去,连个体面的安葬之地都没有。而小树,这个失去所有依靠的孩子,穿着不合身的孝服,像个小木偶一样呆坐在一旁。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小树面前,慢慢蹲下身子,“小树。”她轻声唤道。 男孩空洞的眼神缓缓聚焦,落在吴灼脸上。他似乎认出了她,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以后跟姐姐回家,好不好?”吴灼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坚定,“姐姐那里有饭吃,有地方睡,送你去学堂读书。” 小树愣愣地看着她,黑眼睛里慢慢积聚起一点水光,但依旧没有哭出来。他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林婉清担忧地看向吴灼,欲言又止。 沉墨舟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插话。 终于,小树极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 吴灼的眼眶瞬间红了。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树的脸,然后站起身:“等丧事结束我就带他走。” 沉墨舟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吴同学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殡葬铺师傅在一旁催促:“沉先生,时辰差不多了,该盖棺了。” 沉墨舟收回目光,淡淡应了一声:“嗯,开始吧。” 棺盖合拢,粗麻绳捆扎停当。四个抬棺的苦力一声吆喝,那口薄棺便被抬起,晃晃悠悠地出了门,沿着狭窄的胡同向城外挪去。没有吹打,没有哭送,只有零星几个邻居倚门看着,很快又缩回头去。几个人默默跟在后面,直到乱葬岗旁的义冢地,看着那棺木被放入浅坑,黄土迅速掩埋,隆起一个小小的、很快就会被风雨抹平的土包。小树在沉墨舟的指导下木然的烧着纸钱,青烟混着尘土升起,很快便被风吹散,什么都没留下。一场贫苦人的丧事,便这样仓促又彻底地了结了,如同从未发生过。 汽车向着什锦花园十一号驶去,仿佛正驶向一场无法预料的疾风骤雨。 她牵着那只冰凉的小手,步伐却异常坚定。她既然跨出了这一步,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她先带着小树去了母亲张佩如的住处。 张佩如的病榻前依旧萦绕着淡淡的药香,但她的精神似乎因女儿的到来稍好了些。看到吴灼身后那个瘦小怯生的孩子时,她先是微微一怔。 “娘,这是小蛮的弟弟,叫小树。他娘……也没了。家里就剩他一个,我……我想把他留在身边。” 张佩如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温柔的眼睛细细打量着小树。小树害怕地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良久,张佩如轻轻叹了口气,她朝小树微微招手:“孩子,过来,让婶子瞧瞧。” 小树迟疑地抬头看吴灼,吴灼轻轻推了他一下。他慢慢挪到床边。 张佩如轻轻摸了摸他稀疏发黄的头发,声音温和:“几岁啦?” 小树小声道,“过了年就八岁了。” “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嘛?” 小树看向吴灼。 吴灼朝他点点头。 “嗯”小树很乖巧的答了。 “哎,好,乖孩子。”张佩如沉郁的心情一扫而空,她看向吴灼,“令仪,你做得对。救人是积德的事。小蛮在天有灵,也会感激你的。就让他留在我院里吧。” “谢谢母亲。”吴灼心中一暖,鼻尖微酸。 母女两又说了一会体己话,张佩如吩咐下人按照小树的身形量了几身衣服,吴灼才又带着小树朝威虎堂走去。 吴镇岳正坐在太师椅上,对着账本出神,董碧云猝死的阴影和随之而来的财务混乱显然让他更加苍老疲惫。听到吴灼的话,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那眼神空洞而漠然,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他甚至没有仔细听吴灼后面关于“责任”、“抚养”的话,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而无力:“行了行了,这种小事你自己拿主意就好,不必来烦我。” 吴灼抿了抿唇,不再多言,拉着小树默默退了出来。 回疏影轩的路上遇见了刚回府的吴道时。 吴道时冷淡的看了眼她身边那个小小的身影:“谁?” 小树吓得躲到了吴灼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 “小蛮的弟弟。” “呵,我倒不知,我们吴家什么时候成了善堂!” “大哥,对不起,我擅作主张了,但我欠小蛮一条命。现在小蛮家只剩这个弟弟了,我不管他,他只有饿死冻死或者被人卖掉的份!” “你欠她命?那你打算怎么还?用你的命去填吗?!小蛮的死,是意外!跟你没有半点关系!就算有,吴家给足抚恤金,已经仁至义尽!不是你一时心软,就能随便往家里捡人的理由!” “这不是捡人!抚恤金能买回他娘吗?能让他活下去吗?!” “活下去?”吴道时冷笑,“你以为吴家是什么地方?慈善堂吗?你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吴家?你知道父亲现在是什么处境?你知道我每天要应付多少明枪暗箭?!你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带回来,是不是生怕仇家找不到靶子?是不是嫌吴家倒得不够快?!” “我会看好他!不会出去惹事!” “你一个吴家大小姐,未出阁的姑娘,房里莫名其妙养多出一个半大的小子?传出去像什么话?吴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你以后还要不要做人?!明天一早,我让人送他去城外的善堂。吴家会捐一笔钱,足够他在那里安稳长大。这是最好的安排。” “不行!”吴灼猛地张开手臂护住小树,“我不答应!我答应过要照顾他!” “由不得你胡闹!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他上前一步,似乎就要亲自去拉那孩子。 “你敢!你今天要是把他送走,我就带着他一起离开吴家!” 他猛地抬手—— 吴灼挺直了脊背,打算承受那响亮的耳光。 吴道时却犹豫了,一旁的小树躲在吴灼的身后,瑟瑟发抖。 吴灼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字字清晰:??“大哥,你现在说这些话……倒是轻巧得很!可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父亲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时候,我们可没人嫌你来历不明?!怎么没人怕你给吴家带来麻烦?!!”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让吴道时整个人瞬间僵住!他脸上所有的暴怒、冰冷、威压,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他僵在原地,抬起的那只手还停留在半空,忘了放下。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压得人无法呼吸。 连角落里的小树都感受到了这可怕的气氛,吓得连哆嗦都忘了。 她如此鲜血淋漓地撕扯他的内心! 他猛地转身,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而僵硬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裂的冰面上。他没有回头,径直摔上了疏影轩的门。 “砰——!” 巨大的声响震得窗棂都在发颤。 022庆芳辰雅集承古斋识妙音惊鸿戏台畔 自从和吴道时吵架后,吴灼就有些惴惴不安,越是反思就越觉得自己有些口不择言,总想着怎么和他道歉或和好。 林婉清约她出门,她也推了几次,今日是??林婉清的生辰??,再推辞就不礼貌了。 她去书店挑了几本书,??又特意去稻香村买了一盒婉清最爱吃的枣泥山药糕??,精心包装好才去和她汇合。 琉璃厂深处的承古斋,小小的戏厅里,今日难得坐满了七八成。并非正式演出,而是票友间的雅集切磋。台上的伶人正唱着一折《长生殿·小宴》,台下多是些衣着素雅、气质沉静的老先生老太太,闭目击节,低声品评。 吴灼和林婉清坐在靠后的角落。吴灼的乌发松松编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脂粉未施,眼角红红的。林婉清则是一身时髦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短发烫着俏皮的卷儿,手里还捏着一本卷了边的《玲珑》画报,眼神灵动地扫视着全场。 “喂,带你出来散心,你可别一直板着个脸啦。”林婉清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吴灼,凑到她耳边,下巴朝台上努了努,“你看那个扮唐明皇的,身段行腔,是不是有点眼熟?” 吴灼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台上那人,穿着明黄龙纹褶子,正唱到“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举手投足间,竟真有几分帝王雍容。虽然脸上画着浓重的油彩,但那挺拔的身姿,清亮的嗓音,尤其是眉宇间流转的温润气度…… 吴灼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就在这时,台上“唐明皇”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台下。当那目光掠过吴灼所在的位置时,微微一顿。隔着浓重的油彩,隔着台上台下氤氲的光影和距离,目光穿透了层层迭迭的粉墨伪装,精准地落在她脸上!那双被油彩勾勒得威严的凤目深处,漾开一丝极快、极淡的温和笑意。 吴灼的脸颊“腾”地一下红了,慌忙低下头,假装去翻看搁在膝上的曲谱。林婉清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促狭:“哟,脸红了?被我猜中了吧?还不快从实招来!什么时候跟咱们这位文武双全的天之骄子,都‘携手向花间’了?”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学着戏词里的腔调打趣。 “婉清!”吴灼又羞又急,伸手去捂她的嘴,脸颊红得像熟透的番茄,“胡说什么!我……我不知道他今天会上台……??今天你最大,专心听戏,寿星佬!??” 林婉清灵活地躲开,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凑在吴灼耳边继续“拷问”:“不知道?那方才那一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几个意思?快说快说!承古斋是不是成了你俩的‘鹊桥仙’了?哎呀呀,才子佳人,粉墨为媒,真真儿是《玉簪记》现世版!??这可比什么生辰礼都有趣多了!??” 吴灼被她闹得羞赧不堪,心中却因宋华卓那台上台下默契的一瞥而泛起隐秘的甜意。这几个月,因着对昆曲那份新生的、沉甸甸的敬畏之心,她常与林婉清来此听曲,心境早已不复当初的局促。承古斋,对她而言,已不再是父母撮合之下的尴尬场所,而是一方涤荡心灵、触碰古老文明魂魄的净土。而宋华卓,这个引她入门的“云笙”公子,在她心中,早已是高山景行般的存在。 一折戏终了,间歇时分。吴灼从提袋里拿出那个小巧的糕点盒和包好的书,轻轻推到好友面前。??“婉清,生辰快乐。”吴灼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歉意,“前几日是我心情不好,怠慢你了。愿你新岁如意,永远这般开心自在。” 林婉清先是一愣,随即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彩:“呀!你还记得!我还以为你光顾着跟你家…跟哥哥生气,早忘了呢!”她打开纸包,看到是心心念念的点心和寻觅已久的书籍,更是喜上眉梢,立刻捏起一块枣泥糕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唔…好吃!还是你最好!不过…”她咽下糕点,眼神又变得狡黠起来,用肩膀撞撞吴灼,“…比起华卓师兄方才那‘秋波暗送’,这礼物可还差点意思哦!” “你又来了!”吴灼刚褪下红晕的脸又烧了起来,作势要抢回糕点盒,“不吃还我!” “送人的岂有要回去的道理!寿星最大!”林婉清赶忙护住,笑得开怀。 林婉清拉着吴灼:“走,我们去后台瞧瞧,给你的天之骄子道声辛苦?” “不合适吧?”吴灼犹豫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被林婉清带着往后台的方向挪。 “有什么不合适的,都是熟人。”林婉清不由分说。 承古斋的后台并不宽敞,弥漫着油彩、松香和淡淡汗味混合的气息。方才台上光彩照人的伶人们此刻正忙着卸妆、喝水、轻声交流着刚才的表演。宋华卓正对着一面镜面有些模糊的镜子,用软纸轻轻擦拭脸上的油彩,已卸了大半,露出原本清俊的轮廓侧脸。 林婉清清脆地叫了一声:“宋公子!” 宋华卓闻声转过头来。卸去浓重帝王妆容的他,眉目温润,气质清朗,与台上的雍容华贵截然不同,但从容气度却是一以贯之的。他看见两人,尤其是目光触及吴灼时,眼中很自然地流露出温和的笑意,站起身:“婉清,令仪,你们也来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清润的语调,带着一丝刚唱完戏后的微微沙哑,听起来格外熨帖人心。 “今天这出《小宴》真是绝了!”林婉清抢先夸赞道,“是不是?”说着,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吴灼。 吴灼只得微微颔首,轻声道:“宋公子唱得真好。” “今日怎么二位小姐都在?”宋华卓已然卸去脸上剩余的油彩,拿起铜盆里的毛巾擦脸。 “今日是婉清生日,所以我们约了这里。” “原来是林小姐芳诞,失敬失敬。恭喜恭喜。”他沉吟片刻,笑道,“既如此,稍后若二位无事,容我略尽地主之谊,隔壁茶楼的豆汁和焦圈虽非珍馐,却也别具风味,算是为林小姐贺寿,不知二位可否赏光?” 林婉清闻言,更是笑得意味深长,连连用手肘推着还有些犹豫的吴灼,抢着答应:“宋公子太客气了!那我们就不推辞啦!正好尝尝鲜!” 于是,原本只是听曲散心的午后,因着生辰的契机和台上的意外相逢,变得愈发缤纷起来。吴灼看着好友开心的笑脸,又望了一眼身旁温润如玉的宋华卓,心中那份因与兄长争执而带来的郁结悄然消散了大半。 023榴花照眼庚帖赤父女离心言语寒 端阳将至,什锦花园一扫董碧云丧礼的沉郁浊气,处处张挂起辟邪的菖蒲艾草,翠绿的叶片与嫣红的符签交错,在檐下廊间投下清疏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煮粽叶的清香、糯米红枣的甜糯,以及雄黄酒那独特而微带辛辣的气味,丝丝缕缕,缠绕在初夏微暖的风里。 正厅里,气氛却比往年更多了几分刻意营造的庄重。虽非正宴,但条案已擦得锃亮,上头摆着几碟刚切开的青绿粽子和五毒饼,旁边是一把擦拭得银光闪闪的执壶,里头温着雄黄酒。 吴镇岳一身簇新的宝蓝色团花暗纹杭绸衫子,坐在主位的酸枝木太师椅上,脸上带着难得的和煦。张佩如坐在一旁,穿着绛紫色云锦镶边旗袍,神情温婉。她近来因有了小树这个精神寄托,连带着气色也红润了许多。 宋元哲携夫人常淑清登门拜访。宋元哲一身铁灰色将官呢制服,不怒自威;宋夫人常淑清则穿着宝蓝色织锦缎旗袍,外罩一件墨色丝绒短褂,气质雍容,举止得体。她与张佩如寒暄时,目光温和地扫过一旁的吴灼,带着审视与满意。 一番客套的节礼往来后,厅内茶香袅袅。宋元哲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镇岳兄,佩如嫂,今日端阳佳节,阖家欢聚,元哲携内子前来,实有一件大事,想与兄嫂商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吴灼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她下意识地看向母亲张佩如,张佩如也正看向她,眼中带着一丝喜悦。 “犬子云笙,”宋元哲的目光转向吴灼,带着长辈的慈和,“年少虽顽劣,但品性尚端,学业也还刻苦。对府上千金,仰慕已久,情根深种。”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清晰,“今日,元哲腆颜,代犬子向兄嫂提亲,愿求令仪为媳,结两家秦晋之好,共保华北大业!” 话音落下,厅内一片寂静。 吴灼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开!提亲?!宋家竟然在端午节正式来提亲了?! 她猛地抬头,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变得苍白。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她看向父母。父亲吴镇岳脸上带着意料之中的、甚至有些满意的笑容。母亲张佩如则垂着眼帘,轻轻握了握吴灼冰凉的手,那力道带着安抚,却也带着无法抗拒的沉重。 常淑清适时地笑着接口:“灼儿这孩子,我和元哲都极是喜欢!端庄大方,知书达理,与我们云笙,无论年貌、才情、家世,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说着,示意身后的随从。 一个沉甸甸的红木锦盒被恭敬地捧到厅中,盒盖打开——上层,是两枚水色极佳、通体无暇的翡翠龙凤佩,流光溢彩,象征着天作之合;中层,是一对赤金打造、镶嵌红宝石的并蒂莲簪,花蕊处微颤,精巧绝伦;而最下层,赫然压着一份用大红洒金宣纸书写的、字迹遒劲的——??龙凤庚帖??! 刺目的红,如同厅外盛开的石榴花,灼烧着吴灼的眼睛! 吴灼喉头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震惊和茫然无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她从未想过,那日承古斋的知音共鸣,竟会如此之快、如此不容抗拒地,将她推向一个冰冷而陌生的轨道! 她慌乱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厅外,仿佛想寻找什么依靠,却只看到庭院里摇曳的石榴花影深处……那一抹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回廊角落、穿着墨绿色军装的沉默身影。 吴道时远远地站在廊柱的阴影里,背靠着朱漆廊柱,双手插在军裤口袋中,姿态看似闲适。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一丝细微的波动都没有。 厅堂里,宋元哲夫妇带着期待的微笑,吴镇岳爽朗的笑声响起,张佩如温婉的应对声……所有的声音混杂着浓郁的艾草粽香,都变成了模糊的、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 吴灼站在那片喧嚣的中心,看着那份象征着命运转折的庚帖,感受着廊外那道冰冷的目光,心中只剩下巨大的无力感。端午的阳光灿烂,榴花似火,而她的世界,却在这一刻,骤然陷入一片茫然无措、冰冷刺骨的惊澜之中。 *** 端阳节的喧闹笙歌,模糊地传进砺锋堂紧闭的书房。窗棂上贴着新剪的赤红艾虎,却驱不散室内的死寂与浓烈刺鼻的酒精味儿。 吴道时背对着门口,面向书案。桌上,一瓶刚启封的烈性高粱酒“烧刀子”已经下去大半。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口那团焚心蚀骨的烈焰! 提亲……庚帖……龙凤佩…… 宋元哲那洪亮的声音,父亲脸上那刺目的满意,还有吴灼那张瞬间褪尽血色的、充满惊愕与无措的小脸……如同无数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印在他的脑海!更刺穿他心脏的,是她最后那茫然无助、下意识投向他的求助的眼神!而他,却只能像个冰冷的石像,在廊柱的阴影里,眼睁睁看着! 他抓起酒瓶,将最后一点辛辣的液体狠狠灌入喉咙!烈酒灼烧的剧痛,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扭曲的快感! *** 端阳的喧嚣散尽,什锦花园的石榴花依旧灼灼。疏影轩内,烛火映着吴镇岳铁青的脸,龙凤庚帖如烙铁灼心。 “女儿恳请父亲,收回庚帖。”吴灼脊背挺直如竹,声音清冷如檐下将坠未坠的雨珠,“女儿志在燕京大学,待学有所成,方不负师长教诲。” “燕京大学?”吴镇岳怒极反笑,掌中青花盏底磕出裂音,“订婚会耽误你读书?宋公子燕京才俊,哪点配不上你?!” “女儿非为匹配高低!”吴灼眼中水光潋滟,映着烛火如碎金,“沉先生言,女子当以学识立身。贝满虽小,亦有物理、化学,可窥自然之律。女儿欲效宋公子求索精神,非效其门第!” 她提及宋公子时喉头发紧,沉墨舟灯下讲授居里夫人时的清癯侧影却骤然清晰。 吴镇岳霍然起身,紫檀桌案震颤,“你的先生们教唆闺阁忤逆父命,其心可诛!吴宋两家亲事乃华北棋眼,岂容儿戏!再敢妄言,家法处置!” “父亲” “好了,你的婚事必须依父母之言,无需多言!回去吧!” 吴灼指甲掐进掌心,朝父亲深深一揖,转身踏入回廊夜色。 024避暑清晏公子陈情夺路昆明兄长断途 檐下新挂的菖蒲艾草在夜风里簌簌作响,那白日里象征着辟邪纳福的翠绿与嫣红,此刻在昏暗的灯笼光下,只显出黑黢黢的轮廓,随风晃动。 吴灼心神恍惚,脚下虚浮,踉跄着走在熟悉的回廊下,第一个念头便是去寻吴道时。白日里他那立于廊下阴影中的冰冷身影虽令人心寒,可此刻惶然无依,满腹的委屈与惊惧竟无处倾诉,除他之外,在这深宅大院之中,竟似再无人可倚仗、可商量。 砺锋堂的院门未关紧,虚掩着一条缝隙。内里灯火俱无,黑沉沉的一片,唯有浓烈呛人的酒气混合着未散尽的端午雄黄味儿,从那门缝里丝丝缕缕逸出,沉甸甸地弥漫在夜空气里。她抬手欲叩,指尖触及冰凉的门板,那冷意直透心底。几日前争执时兄长那冷硬如铁的神色,以及自己口不择言的反驳,瞬间清晰地浮上心头。此刻院内这死寂与浓烈的酒气,无不昭示着他恶劣的心境。自己此刻前去,岂非自寻没趣?这认知如兜头一盆冰水,将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与依靠也彻底浇灭。抬起的手缓缓垂下,她孤立于廊下,四顾茫然,夜风吹拂,只觉周身冰凉,心下那一片因与至亲失和而产生的荒芜之地,寒意更重。 几番踌躇,心绪翻腾如潮。 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宋华卓一通电话将她约了出去。 她思来想去,毅然赴约。 颐和园内,昆明湖水波光潋滟,映着万寿山的苍翠倒影。那艘巨大的、中西合璧的汉白玉石舫——清晏舫,静静地泊在湖边,历经风雨,依旧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凝固的庄严。此处原属皇家园林,而今已对公众开放,却又因地处稍偏,游人并不如万寿山前那般密集,反倒显出几分清静。 宋华卓提前到了,吴灼见石舫外有两名卫兵朝自己行军礼,便知宋华卓包了这地方。脚步略微迟疑,还是鼓足勇气走了进去。舫内阴凉,雕花的玻璃窗外是开阔的湖面,远处可见十七孔桥如长虹卧波。空气中弥漫着湖水特有的湿润气息,夹杂着木质窗棂淡淡的桐油味。 “令仪,”他站起身,为她擦拭石椅,声音温和,“此处是否还算别致清静。” 吴灼就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桌面。她深吸了一口气后决定开门见山。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却仍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微颤:“宋公子,今日实有一事,不得不与公子言明。”她顿了顿,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端阳那日,府上厚意,家父已然应允。然此事关乎小女终身,恕我不能从命。这份婚约,我实难接受。” 话音落在空旷的石舫内,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起一点微弱的回音。 宋华卓面上的温润笑意微微一滞,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转头望了一眼窗外浩渺的湖水,以及湖对岸隐约可见的西堤烟树,似乎在斟酌词句。片刻后,他转回目光:“令仪,能否告诉我,究竟是为何?可是云笙有何处令你心生不满?抑或是令仪已然心有他属?” 吴灼摇头,避开他那过于专注的视线,也顺势望向窗外,仿佛那湖光山色能给她些许支撑,“公子人品才学,世所公认,我亦心怀敬重。”她喉头有些发紧,“只是,婚姻之事,非比寻常。我志在求学,想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想先凭自身之力立于此世,而非早早困于庭苑,成为联姻之下的点缀。这份‘秦晋之好’,于现下的我而言,太过沉重,也…太过仓促。”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无助的恳切。 宋华卓静静听着,待她说完,他轻轻吁了口气,眸中漾开一抹势在必得的柔情,“原来是为了这个。” “令仪,”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恳切,在这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字句清晰地传入吴灼耳中,“我倾慕你,正因你与众不同。自燕京航展,目睹你于喧嚣人群之中,凝神于那些冰冷枯燥的引擎数据时的专注神采,我便知你绝非寻常闺秀。你所吸引我的,正是这份慧心与志向。” 他目光扫过石舫精美的欧式玻璃窗,又回落到她脸上,语气带着一种与他年轻面容不甚相符的沉稳与深算:“我身在笕桥,心向苍穹,志在御风而行,护佑山河。我所求之伴侣,必是能与我并肩俯瞰这人世之人,而非一只只知啼鸣的笼中雀鸟。”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务实,“正因如此,令仪,眼下僵局,硬抗绝非上策。两家父母态度坚决,若你拒婚,不仅于事无补,反会使你成为众矢之的,处境更为艰难。” 他小心翼翼的触碰她放在桌上的指尖:“不如……暂且应下。” 吴灼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不解,几乎要立刻反驳。 “听我说完。订婚礼仪繁琐,六礼流程漫长,每一步都可大做文章。我可借笕桥课业繁重、需赴南方集训、乃至随军赴前线等诸多理由,一力周旋拖延。家父与令尊处,我自有说辞应对。如此,既可全了两家颜面,暂稳局面,又能为你争取到一年光阴。待你学有所成,考入燕京,羽翼渐丰,自有更多底气与话语权。届时局势或有变化,我们再从长计议,岂不比眼下这般硬碰硬、徒惹伤痛更为稳妥?” 他的话语条分缕析,看似句句在为她考量,为她在这困局中硬生生勾勒出一条看似可行的迂回之路。在这孤立无援的时刻,这番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 吴灼怔怔地望着他,望着他眼中那片诚挚的发自肺腑的剖白,原先预备好的所有决绝言辞竟哽在喉间。他竟愿为她如此曲折周旋?甚至不惜担待拖延婚期可能带来的非议? 石舫外,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湖面,波光粼粼,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远处传来模糊的游人笑语,更衬得舫内一片沉寂。 她在思考:这看似两全的“权宜之计”,像迷雾中唯一可见的小径。然而这路径真能如他所言般顺利么?父亲那般精明老辣,家族那般殷切期望,岂是那般好拖延应付的?她心中掠过一丝极深的不安。 见她久久不语,神色动摇,宋华卓语气放缓,添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令仪,我知你心中忐忑,但请信我并非虚言。” 他将冰镇酸梅汤推到她面前,“这石舫是园子里最风凉的去处。当年慈禧在此观荷纳凉,想来也是贪这份水汽。”他指着舷窗外接天莲叶,“你看,这莲叶亭亭,其下有深根淤泥。恰如你我婚约,表面是时局所迫,底下未必不能滋养出情根。” 吴灼指尖划过冰凉的玻璃杯壁,避开他深邃的注视。 他忽然倾身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这婚约,是你我绕不开的命轨。” 那轻柔的话语,却带着千钧枷锁的重量! 就在这时—— “砰!” 石舫舱门被猛地推开!刺目的阳光涌入,勾勒出一个高大、紧绷的身影! 一身笔挺的军装的吴道时和宋旻出现在石舫门口。 空气瞬间凝固!蝉鸣、水声,仿佛都被抽离! “大哥?”吴灼失声惊呼,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宋华卓不着痕迹地按住了肩膀。 宋华卓缓缓收回手,脸上温雅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更加从容:“慎之兄?真是巧遇。我与令仪正赏荷论学,兄台也来消暑?” 吴道时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如同最冷的冰刃,从宋华卓脸上缓缓移开,最终落在吴灼脸上,没有质问,没有暴怒,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无。 “宋公子,好雅兴。”吴道时开口,声音低沉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仿佛刚从冗长会议中脱身,“家父有要事相商,命我接舍妹回府。扰了二位游兴,见谅。”他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 他迈步上前,军靴踏过柚木地板,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他伸出手,却不是朝向吴灼,而是极其自然地拿起了她遗落在座位上的白色细亚麻手袋,动作流畅得像一位体贴的兄长。然后,他侧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吴灼,语气不容置疑:“走吧。” 吴灼几乎是本能地站起身,指尖冰凉,甚至忘了向宋华卓道别。 宋华卓看着吴道时那无懈可击的平静,看着吴灼如同受惊般顺从的姿态,感受到一种比怒骂更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压迫感! 吴灼跟着吴道时走出舱门,刺目的阳光让她瞬间眯起眼。昆明湖的碧波,万寿山的青翠,在她眼中都变成了模糊晃动的色块。吴道时高大的身影走在她侧前方半步,背影挺直如旗杆,每一步都带着冰冷的决绝。 025砺锋堂外寒暮深??隔门惊闻断肠人 昆明湖的碧波在刺目的夕阳下碎成万点金鳞,万寿山的青翠倒影在晃动的水光中扭曲变形,如同此刻车内凝固的空气。吴灼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黑色轿车的后座,缩在角落最深处。车门“砰”地关上,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刺目的光线,车内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昏暗。 吴道时随后坐进她身侧的位置。他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只是沉默地靠向椅背,军装笔挺,一丝不苟。车内弥漫着皮革、机油和他身上固有的、冷冽的硝烟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吴灼胸口,让甚至不敢呼吸得太重,生怕打破这死寂。 引擎低吼,轿车平稳地驶离颐和园。车窗外,湖光山色飞速倒退,如同褪色的画卷,车内却是一片凝固的死海。吴灼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身旁那人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她不敢转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紧握的双手。砺锋堂里吴道时那瞬间僵硬的背影,此刻如同慢镜头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她知道自己那句话有多狠、多毒,她想开口,想道歉,想解释自己并非有意揭他伤疤,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吴道时侧脸对着车窗,下颌线紧绷如刀锋,目光深不见底,如同冻结的寒潭,倒映着窗外飞速流逝的、模糊的光影。 轿车驶入什锦花园十一号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时,暮色已四合。 吴道时率先推开车门,他径直穿过庭院,走向砺锋堂的方向,那挺直如刀锋的背影,在暮色中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 吴灼慌忙推开车门,脚下一个踉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显得格外突兀而慌乱,如同她此刻失控的心跳。她小跑着跟上,却始终与他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不敢靠近,也不敢落下。 就在吴灼低着头,心乱如麻地跟着,几乎要撞上吴道时后背时,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 她下意识地刹住脚步,身体因惯性微微前倾,又慌忙稳住。她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瞬间亮起一丝微弱得希冀:是不是那冰冷的沉默要被打破了?哪怕是一句斥责,也好过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旗袍的开衩边缘,等待着那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等待着那或许带着怒意、却至少证明他还“看得到”她的声音。 然而,吴道时根本没有回头,他甚至没有侧过一丝角度。他停在那里,背对着她,如同矗立在暮色中的一尊冰冷的石像。 “把下午的密电和华北布防图,一起送到书房。” “是!处长!”宋旻立刻立正,声音洪亮干脆。他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僵立在吴道时身后脸色瞬间煞白的吴灼,随即迅速低下头,抱着文件袋快步走向砺锋堂。 命令下达完毕,吴道时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刚才的驻足只是为了处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再次迈开步子,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那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向砺锋堂敞开的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内的黑暗中。 吴灼僵在原地,方才那一瞬间因他停下而涌起的、卑微的希冀,此刻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碾碎!原来他不是为她停下。他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她一丝一毫。 她孤零零地站在砺锋堂外冰冷的廊下,檐下的菖蒲艾草在风中簌簌作响,如同无数细碎的嘲笑,嘲弄着她的卑微与狼狈。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汹涌而上的泪意逼了回去。 砺锋堂的门依旧虚掩着,陈旧纸张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逸出。她深吸了一口气,她必须进去,她必须道歉,她不能任由冷漠和无视横亘在他们之间,不能任由他们兄妹之间渐行渐远、终成陌路。哪怕他会用最冷酷的言语刺伤她,她也必须尝试去弥补那道由她亲手撕开的裂痕。 她鼓足全身的勇气,一步一步挪到砺锋堂的门前。她抬起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正要叩响那扇沉重的门板,就在这时,门内清晰地传来了对话声。 “……处长,那批从张家口运来的军火,已经按您的吩咐,秘密转移到西山仓库了。”宋旻的声音恭敬而平稳。 “嗯。”吴道时的回应低沉而短促。 短暂的沉默。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吴灼的手悬在半空,心跳过速。她不该偷听,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宋旻的声音再次响起:“处长,还有一事。宋家那边刚才派人递了话过来。宋元哲将军和夫人对大小姐十分满意,特意请了白云观的道长合了八字,推算今年年底有几个上上大吉之日,尤其腊月里的几个日子最是适宜订婚。宋家的意思是,既然两家都无异议,不如尽早将订婚的日期定下来,也好让各方安心,从容筹备。具体日期,想请您和老爷示下,看定在哪一日行纳采之礼最为妥当。” 吴灼的心猛地一沉!他们竟然已经在迫不及待地挑选订婚的日子了!那所谓的“满意”,不过是看中了她吴家大小姐的身份,看中了这场联姻带来的利益!而她,就像一件被估价完毕、等待交割的货物,连日期都要被如此高效地安排! 她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耳朵,紧张地等待着那个答案。她甚至在心里卑微地祈求着,祈求他能说一句“此事容后再议”,哪怕只是拖延片刻,哪怕只是流露出一丝对她的终身大事应有的关切。 门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嘲讽和冰冷的嗤笑。 随即,吴道时那毫无温度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她马上就是宋家的人了。” 吴灼的身体猛地一颤! “是福是祸,是好是歹,自有宋家担待。”他顿了顿,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微不足道的小事:“订婚吉日?让他们自己定吧。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外人’置喙?” 他说……他是“外人”!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在吴灼耳边轰然炸响! 吴灼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她眼前发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地捂住嘴,才将那即将冲口而出的、撕心裂肺的呜咽死死堵在喉咙深处! 他竟然如此彻底地、决绝地划清了界限!他冷漠地将她推给宋家,连一丝一毫的过问都不愿!连一句象征性的意见都吝于给予! 原来,那次微不足道的争吵就可以斩断他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情义!她所有的勇气、所有的歉意、所有试图挽回的卑微念头,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成齑粉! 门内,宋旻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处长……” “没有可是!”吴道时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告诉宋家,吴家没有异议。日子他们定,定了通知一声便是。你只管去办!” “是!” 她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木偶。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甚至忘记了要逃离,忘记了要躲避,只是那么僵硬地、绝望地站在那里,任由那冰冷的绝望将她吞噬。 砺锋堂的门被从里面拉开。 宋旻抱着文件袋,他显然没料到吴灼在门外!他下意识地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逃也似的快步离开。 坐在书案后的吴道时,目光直直地撞上了门外廊下那个僵立的身影!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书案上那盏台灯昏黄的光晕,清晰地映照出吴灼此刻的模样:脸色惨白如纸,汹涌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绝望的光。 心脏剧烈的抽痛感瞬间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他放在书案上的手猛地收紧! 门外,吴灼清晰地看到了吴道时那张冷静的脸,那眼神中的漠然,比任何言语都更锋利! 她缓缓地转过身,动作僵硬而迟缓,低着头,一步一步,朝着疏影轩的方向走去。 砺锋堂内,吴道时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庭院深处。他才僵硬地抬起眼,放在书案上的手缓缓松开,手掌心里那个金色的怀表像是嘲讽他的小丑。 026吴小姐断情离宅邸吴处长抹迹净杀局 疏影轩檐下的菖蒲艾草在夜风中簌簌作响,那声音听在吴灼耳中,不再是端午的祈福,而是无休无止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嘲笑。 “外人”二字,深深扎在她心口,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吴道时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他无动于衷的沉默,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这个家,这座承载了她所有温暖与依赖的宅邸,此刻已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囚笼。每一次呼吸这里的空气,都让她感到无法忍受的压抑和绝望。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利落。她打开衣橱,目光扫过那些精致的旗袍、洋装,最终落在角落里几套迭放整齐的、样式简洁的蓝布学生装和几件素色棉布旗袍上。她找出藤编行李箱,动作麻利地将那些学生装、棉布旗袍、几本常用的书籍、笔记、钢笔、毛笔、砚台、几件简单的洗漱用品,一一放了进去。 就在她准备合上梳妆台抽屉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角落一个深蓝色丝绒小盒。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迟疑片刻,还是轻轻打开了盒子。??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枚精致的蓝宝石蝴蝶发夹,在昏暗中折射出幽微而冷冽的光芒。吴灼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凉的蓝宝石蝶翼,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涌上心头。那些模糊的温暖片段与砺锋堂内那张冷漠的脸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她恨他的冷酷和漠然,可这枚发夹,却像一根无形的线,死死地缠绕着她的心,提醒着她那些无法彻底割舍的过往。 最终,她猛地合上丝绒盒子,将它轻轻放进了藤编行李箱,用衣物仔细盖好。 天色微明,晨曦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朦胧的光影。吴灼换上了一身最朴素的蓝布学生装,提起那个并不沉重的藤箱,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疏影轩的门。 威虎堂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药味。吴镇岳靠在窗边的躺椅上,看到吴灼提着箱子进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父亲。”吴灼走到近前,放下箱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吴镇岳微微蹙眉,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藤箱上。 “女儿想回学校住校。”吴灼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父亲审视的眼神,“贝满最近课业繁重,住在学校更方便些。特来向父亲禀明。” 她的理由冠冕堂皇,无可挑剔。但吴镇岳是何等精明之人?他锐利的目光在女儿苍白平静的脸上逡巡,试图捕捉一丝异样。 “住校?”吴镇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家里住得不舒服?还是……有人让你不自在了?” 吴灼的心猛地一紧,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父亲多虑了。家中一切都好。只是女儿觉得,学业为重。” “学业为重,也好。”吴镇岳最终缓缓开口,“只是,你是吴家大小姐,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吴家的脸面。住校期间,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失了分寸。年底之前,务必返家。”他最后一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女儿明白。”吴灼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痛楚和讽刺,她恭敬地再次行礼,“女儿告退。” 她提起藤箱,再次穿过庭院。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沉重拖沓,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轻快,却又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她刻意避开了砺锋堂的方向,选择从侧门离开。 就在她即将走出侧门时,“令仪”张佩如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急切和担忧,她快步上前,“昨晚你说要回学校,我还以为你只是耍耍脾气。”她一把拉住吴灼的手腕,目光迅速扫过她手中的藤箱和苍白憔悴的脸,“真要走了?” 吴灼看着母亲眼中真切的忧虑,心头微微一软,她轻轻点了点头:“娘,我回学校住些日子。” 张佩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紧紧握着女儿的手:“你放心,小树那孩子娘看着呢。” 月洞门后一个穿着干净的小小身影,正怯生生地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朝这边张望。小树的脸上虽然还带着一丝怯懦,但眼神却平静了许多,显然被照顾得很好。 “娘……”她哽咽着,“谢谢你。” 张佩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傻孩子,跟娘说什么谢。千万要保重身子,别钻牛角尖。” “我知道,娘,小树就拜托您了。”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躲在月洞门后、怯生生望着她的小树。小树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小声说了一句:“吴灼姐姐,再见。”小小的身子缩了回去,只留下一道怯生生的影子。 吴灼浅浅一笑,再次深深看了母亲一眼,提起藤箱,转身走向侧门。 就在她即将走出侧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砺锋堂的窗户。那扇窗后,似乎有一道模糊的身影伫立着,正透过窗棂,沉默地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 她挺直了脊背,提着那个装着全部“自由”的藤箱,走出了什锦花园十一号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 砺锋堂内,陈旻垂手肃立在一旁,声音低沉而清晰地汇报着: “处长,佐藤那边的调查结束了。”陈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们挖得很深,几乎把德国医院翻了个底朝天。” 吴道时没有抬头,只是指尖摩挲怀表的动作微微一顿。 “汉斯·穆勒,”陈旻继续道,“被他们反复盘问,威逼利诱都用上了。他承认与董碧云的私情,甚至详细描述了‘春风几渡’的细节。”陈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但他坚称,对董碧云就诊时的具体症状一概不知。” 吴道时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冰冷的弧度。 “他只记得,”陈旻的声音更低了,“董碧云在他诊疗室的地毯上断了气。所有证据,包括医院的记录,都死死地将董碧云的死亡地点和时间,钉死在了德国医院内。” “你的行踪呢?”吴道时淡淡地问。 “查无可查。”陈旻回答得干脆利落,“佐藤的人像无头苍蝇,找不到一丝痕迹。端午前后的行踪,属下彻底抹干净了。佐藤的人,没挖到任何能把董碧云之死和吴家联系起来的线头。我们完全脱钩了。” “酒瓶、食物样本,也处理的干干净净。汉斯那晚的‘醉酒’,只能归咎于他自己贪杯。” 吴道时缓缓抬起头,沉默了片刻,“佐藤什么反应?” “暴跳如雷,但无可奈何。”陈旻嘴角也勾起一丝冷意,“他几乎可以肯定是我们做的,但拿不出任何证据。汉斯那破碎的记忆,董碧云死在医院的事实,加上我们完美的‘不知情’,彻底堵死了他的路。他只能接受董碧云死于德国医院这个结论。” 吴道时缓缓靠向椅背,砺锋堂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吴道时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光,无声地宣告着这场无声交锋的最终胜利。 “处长,还有一事。佐藤虽然在这条线上碰了壁,但我们的人发现,特高课最近对董云芝的监视力度,骤然加大了。” “董云芝?”吴道时颇为玩味的重复着,眼神却毫无意外。 “民国七年,董碧云娘家大火,父母双亡,唯侄女董云芝被其兄董瑞祥托付于董碧云。” “董瑞祥,生卒年,去向。掘地叁尺。”他命令道,“尤其天津卫,日租界,‘松本料理’。我要细节。” “是!”陈旻肃立领命。 吴道时重新靠回椅背,拿起烟盒,又抽出一支烟,动作流畅地划燃火柴。跳跃的火苗映着他毫无波澜的脸庞。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青烟袅袅,模糊了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027沈先生讲堂释经典吴令仪书馆遇知音 贝满女中的课堂,窗明几净,午后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书本的墨香与少女们身上淡淡的清香,与什锦花园那压抑沉重的氛围截然不同。 吴灼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身朴素的蓝布学生装,目光看似专注地落在摊开的国文课本上,心思却依旧漂浮在昨日离家的决绝与伤痛之中。“外人”二字如同梦魇,仍在耳边回响。她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课堂,却总觉得与周遭的一切隔着一层无形的幕。 讲台上,年轻的国文教师沉墨舟正在讲授《盐铁论》。他今日穿着一件干净的青布长衫,身姿挺拔,语调不疾不徐,声音清朗温和,却自有一股引人入胜的力量。 他并未照本宣科,而是从桑弘羊与贤良文学们的争论引申开去,旁征博引,时而引用《管子》论述“利出一孔”之要,时而以《史记·货殖列传》说明商业流通之重,言语间既见学识渊博,又透着一种关切时局的忧思。 “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沉墨舟引述太史公名言,目光扫过台下青春而懵懂的面庞,语气微沉,“然则,这‘利’字当头,古今皆然。昔日盐铁官营,是为与民争利,还是为国聚财?朝堂诸公,争论不休。而放眼当下…” 他话锋微转,声音依旧平和,却仿佛带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锋芒:“这北平城乃至华夏大地,多少事端,多少纷争,其背后根源,又何尝逃得过这‘利’字?外人觊觎我资源市场,是为利;豪强盘剥乡里百姓,是为利;甚至…”他略微停顿,目光似乎无意间掠过窗外,仿佛穿透了时空,“甚至许多冠冕堂皇的口号之下,藏着的,也不过是赤裸裸的私欲与算计。” 他并未明指何事何人,但其借古讽今之意,已如水中之盐,无形而有味。课堂里一片寂静,许多女学生似懂非懂,却也能感受到老师话语中的那份沉重。 吴灼的心猛地一缩。沉墨舟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了她心中那口装满苦楚的箱子。“利”、“算计”、“外人”这些词语精准地刺中了她最痛的神经。她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对她婚事斩钉截铁的态度,想起吴道时那句冰冷的“外人”,想起自己如同待价而沽的货品……这一切,不正是沉墨舟口中那“利”字最真实的写照吗? 一股酸楚直冲鼻腔,她急忙低下头,假装整理笔记,掩饰瞬间泛红的眼眶。原来,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在这宏大的历史叙事与时局背景下,竟也不过是“天下熙熙,皆为利往”的一个微小注脚。 沉墨舟似乎并未注意到台下某一人的异常,继续娓娓道来,将话题引回文本本身,分析着古文的思想与艺术特色。但他的那些话,已如同投入吴灼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下课钟声敲响。沉墨舟合上书本,温和道:“今日课业,便是思考这‘利’与‘义’,于个人,于家国,究竟该如何权衡。下课。” 学生们纷纷起身。吴灼仍坐在原地,有些怔忡。她看到沉墨舟收拾好讲义,目光无意间扫过她这边,似乎在她微红的眼眶上停留了极短暂的一瞬,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便步履从容地走出了教室。 阳光依旧温暖,窗外传来少女们的嬉笑声。吴灼缓缓收拾着书本,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沉墨舟的课,像一束冷冽的光,照进了她混乱而痛苦的世界,让她在个人的悲恸之外,隐约窥见了一丝更庞大、更冰冷的现实逻辑。 但这并未带来安慰,反而让她感到一种更深的、无处可逃的孤独与寒意。她提着书包,走出教室,融入稀疏的人流,背影在明亮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单薄而寂寥。 “令仪!你可算回来了!”林婉清,像只小鹿般蹦跳着扑过来,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婉清圆脸杏眼,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像个小太阳,总能驱散吴灼心头的阴云。 “怎么提前回来了?” 吴灼勉强笑了笑,琥珀色的眸子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家里有点闷,想早点回来温书。” “该不会是为了那个天之骄子的宋华卓吧?”她狡黠的朝她眨眼。 “别乱说。” “你不喜欢他?” 吴灼愣了一下,她并非对宋华卓本人无感,他阳光、正直,有着翱翔蓝天的梦想,是这深宅大院里从未见过的鲜活存在。但这份好感,在家族刻意的安排下,总让她心头蒙上一层难以言喻的滞涩,仿佛连这份好感本身,也是被精心设计好的。 “令仪?”林婉清见她似有心思,也不再追问。 “我看啊,你是想我们了吧!”她笑嘻嘻地打趣,拉着吴灼往宿舍走,“快走快走,沉先生昨天布置的《楚辞》赏析,我还没头绪呢!你可得帮帮我!” 宿舍里温暖如春。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擦得锃亮的红木地板上。两张单人床铺着素净的蓝白格子床单,书桌上堆满了书籍和笔记。这里是她的避风港,简单、纯粹,只有书香和友情。 婉清叽叽喳喳地说着假期趣事,吴灼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她拿出母亲悄悄塞给她的点心匣子,与婉清分享。香甜的枣泥酥和松软的豌豆黄,冲淡了舌尖残留的苦涩记忆。 贝满一周有7节国文课,沉墨舟出入教室的次数比其他老师要多很多。 教室宽敞明亮,木质长桌排列整齐。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讲台前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学生们安静地等待着。熟悉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门被轻轻推开。 沉墨舟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棉布长衫,外罩半旧的驼色毛线开衫。衣着朴素,却异常整洁。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书卷浸润出的温润与沉静,鼻梁上那副圆框眼镜后的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智慧星河。 他走上讲台,步履从容。将手中几本线装书轻轻放在讲台上,目光温和地扫过全班学生。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让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同学们好。”他开口,声音清朗温润,如玉石相击,带着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今日我们继续讲《楚辞》。”他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两个遒劲有力、风骨嶙峋的大字——《离骚》。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他缓缓吟诵,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穿透时空的韵律感,“屈原自述身世,开宗明义。‘高阳’,颛顼帝号,远古帝王。‘苗裔’,远代子孙。‘朕’,古时第一人称,非帝王专属。‘皇考’,对亡父的尊称……” 他没有照本宣科,而是将厚重的典籍信手拈来。从字词训诂到历史背景,从屈子情怀到楚地风物,旁征博引,娓娓道来。枯燥的古文在他口中,化作汨罗江的烟波,香草美人的隐喻,忠而被谤的悲愤,上下求索的执着……他引经据典,却不显掉书袋;他剖析情感,却毫无煽情之态。那份从容与渊博,如同高山流水,自然流淌。 吴灼听得入了神。 他站在那里,长衫素净,却自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光彩,那光彩不刺眼,却温润如玉,照亮了整个教室。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沉墨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此千古绝唱,道尽志士仁人于困顿中坚守理想、九死不悔的精神。其悲壮,其执着,其高洁,穿越千年,犹能撼动人心。”他目光扫过台下,那眼神清澈而包容,仿佛能看透人心底的迷茫与向往。 吴灼心头一震,仿佛被那目光轻轻叩击了一下。她想起家中那只被囚禁的灰鹤“灼儿”,想起自己被困在深宅大院的窒息感,想起那些无法言说的秘密与恐惧,她默念着这句诗,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悄然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 下课铃响,学生们仍沉浸在沉墨舟营造的意境中,意犹未尽。婉清兴奋地拉着吴灼:“沉先生讲得太好了!每次听他的课都像洗了次澡,心里透亮!你说是不是?” 吴灼点点头,目光追随着沉墨舟收拾书本、缓步离开教室的清瘦背影。他腋下夹着几本书,背影挺拔如竹,行走在洒满阳光的走廊里,仿佛自带一层宁静的光晕。 “听说东城有一间小小的‘泛舟书社’,专卖进步书刊,还常接济那些从沦陷区逃难来的学生……”婉清压低声音,语气充满敬佩。 吴灼心中一动。进步书刊?接济难民?这些词汇对她来说,既陌生又充满吸引力。她仿佛看到了一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窗,在沉先生那温润如玉的身影后,悄然开启。 放学后,吴灼没有立刻回宿舍。她鬼使神差地走向图书馆。在古籍阅览室一个安静的角落,她找到了沉墨舟提到过的一本《楚辞集注》。翻开泛黄的书页,她惊讶地发现,书页的空白处,竟有用蝇头小楷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清俊飘逸,见解独到深刻,正是沉先生的笔迹! 她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翻阅着。那些批注,如同一位博学而温和的向导,引领她进入一个更深邃、更瑰丽的精神世界。窗外的夕阳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下温暖的金辉,笼罩着少女专注的侧影和那本承载着智慧与温度的古籍。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吴同学也对《楚辞》感兴趣?” 吴灼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沉墨舟不知何时站在了桌旁,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镜片后的目光清澈而包容。 “沉先生!”吴灼连忙站起身,“我只是随便看看。您的批注写得真好。” “坐吧。”沉墨舟示意她坐下,自己也拉过旁边一把椅子坐下,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上,“《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子心怀天下,忧国忧民,其情可悯,其志可嘉。”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吴灼,“只是我观你眉宇间似有郁结之色,可是有什么心事?读书明理,亦可解忧。若信得过沉某,不妨说来听听?” 沉墨舟的声音温和而真诚,带着师长特有的关怀和令人安心的力量。那清澈包容的目光,仿佛能包容世间一切秘密与痛苦。吴灼看着他那温润如玉的脸庞,听着他关切的话语,心中那堵筑起的堤坝,仿佛被这温和的暖流悄然冲开了一道缝隙。 连日来积压的委屈、恐惧、困惑,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上心头!她眼眶一热,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她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书页,声音哽咽破碎:“先生,我心里很乱。” 沉墨舟并未催促,只是安静地递过一方干净的手帕,“不急,慢慢说。可是家中遇到了难处?” 这句关切的询问,彻底击溃了吴灼最后的防线。她接过沉墨舟的手帕,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断断续续地诉说,如同找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树洞,将心中的苦闷一股脑儿倾吐出来。 “他们都只想着利益,把我当成一件物品,没有人真正在意我的感受。” 她不敢提及吴道时的名字,更不敢说出那句锥心的“外人”,只能模糊地倾诉着那份被家族利益裹挟、被至亲之人冷漠相待的巨大痛苦与孤独。“我觉得自己像个孤零零的棋子…不知道下一步会被推向哪里…那个家,让我喘不过气…” 沉墨舟静静地听着,眉头微微蹙起,眼神中充满了同情与理解,“《孟子》有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他引经据典,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吴灼,“所指并非仅是男子,更是一种不为外物所移、坚守本心的气节。吴同学,你如今所感之苦,正是这‘外物’——家族名利、他人期望——与你内心本真之间的剧烈冲撞。” 他轻轻点了点那本《楚辞集注》:“屈子当年,亦面临类似困境。楚国朝堂昏暗,党人偷乐,他虽‘謇朝谇而夕替’,却始终‘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其坚守的,便是内心那份对‘美政’与‘清白’的信念。” “你的痛苦,我虽不能感同身受,但能理解。”他的语气愈发恳切,“被至亲当作筹码,确是人间至痛。但请你务必记住,无论外界如何纷扰,他人如何待你,你自身的价值,绝非由一场联姻或他人的眼光所能定义。” “贝满教你知识,并非只为让你成为更好的‘物品’,更是为了让你拥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让你有能力去辨别,去选择,甚至去反抗那不公的命运。”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暂离樊笼,并非怯懦,而是给自己一个喘息和思考的空间。在这里,你首先是吴灼,是学生,而后才是谁家的女儿。但这些也只是标签,是定义,你要成为一个不被定义的人!” 一席话听的吴灼如被醍醐灌顶。 他指了指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以及天边那一抹挣扎着透出的、微弱的霞光:“你看,即使黑夜将至,也总有光在挣扎。不要放弃希望,也不要被眼前的黑暗吞噬。” 吴灼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合上那本珍贵的《楚辞集注》,如同合上了一段沉重的心事。她站起身,对着沉墨舟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先生教诲。” 她抱着书,走出阅览室。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深吸一口气,虽然什锦花园的阴影依旧存在,但她的心中,却仿佛被沉墨舟点亮了一盏灯。那灯光虽微弱,却足以照亮她前行的方向,让她有勇气去面对那“路漫漫其修远”的未来。 028秋园记文采得师誉新女性志趣引朋侪 贝满女中的日子,如同被清泉涤荡过一般,渐渐洗去了吴灼心头积郁的阴霾。疏影轩的冷寂、砺锋堂的压抑、大哥那冰冷刺骨的眼神……这些纷乱的影子,在朗朗书声与同窗笑语中,似乎被暂时封存于记忆的角落。她像一株久旱逢甘霖的幼苗,贪婪地汲取着知识的养分,在沉墨舟先生引领的精神世界里,找到了久违的安宁与力量。 国文课后,沉墨舟将一迭批阅好的作文发下。当吴灼拿到自己的作文本时,心微微一跳。她翻开扉页,一行清俊飘逸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正是沉先生那熟悉的笔迹: 评语: 《秋日什锦花园记》一文,立意深远,文辞清丽。 以园中银杏之荣枯,喻世事之变迁;以枯荷残菊之倔强,抒心志之不屈。 “金叶落如蝶,非赴死,乃归根以孕春华;枯枝指苍穹,非求存,乃傲骨以证清白。”此句尤佳,托物言志,含蓄蕴藉,风骨自现。 吴同学才思敏捷,情感真挚,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望勤勉不辍,笔耕更深。 ——君直 吴灼捧着作文本,指尖微微发烫。琥珀色的眸子凝视着那行行赞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夹杂着被认可的欣喜与一丝受宠若惊。沉先生的评语,字字珠玑,不仅点出了她文中的巧思,更道出了她深埋心底、未曾明言的情愫——那是对家族衰败的感伤,对自身困境的不甘,以及对高洁品格的向往。他懂她!这种被理解、被欣赏的感觉,如同冬日的暖阳,驱散了心底的寒意。 “令仪!令仪!”林婉清凑过来,一把抢过作文本,只看了一眼评语,便惊呼起来,“哇!沉先生给你写这么多评语!还夸你‘必成大器’!天哪!”她羡慕地晃着吴灼的胳膊,“快给我看看你的大作!让我也沾沾才气!” 吴灼脸颊微红,轻轻夺回作文本:“别闹了,婉清。”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看!”婉清不依不饶,拉着吴灼就往教室外走,“走!去‘墨痕社’!正好今天下午有活动,让大家也拜读一下我们才女的大作!” “墨痕社”,是贝满女中一群热爱文学的学生自发组织的社团。名字取自沉墨舟先生的“墨”字,也寓意着“墨痕留香,文心永驻”。社团活动室设在图书馆二楼一间僻静的阅览室,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旧书、墨水和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室内陈设简单,几张长桌拼在一起,上面铺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墙上贴着社员们的手抄诗稿和临摹的字画,虽显稚嫩,却充满朝气。几盆绿萝在窗台上舒展着枝叶,为这方小小的天地增添了几分生机。 此刻,已有七八个女生围坐在桌旁。社长苏静文,气质沉静,正低头整理着一迭文稿。见吴灼和婉清进来,她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圆眼镜,微笑道:“灼灼,婉清,你们来了。正好,我们在讨论下期墙报的主题。” 婉清立刻兴奋地举起吴灼的作文本:“静文姐!快看!灼灼的作文被沉先生夸了!评语写了好多呢!” 众人闻言,纷纷围拢过来。苏静文接过作文本,仔细看了评语,眼中流露出赞许:“沉先生眼光独到。灼灼这篇《秋日什锦花园记》,我也读过,确实情真意切,文采斐然。尤其那句‘枯枝指苍穹,非求存,乃傲骨以证清白’,颇有风骨。”她将作文本递给其他社员传阅,大家纷纷赞叹。 吴灼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更红了,忙道:“是沉先生教得好。他讲《离骚》时说的‘伏清白以死直兮’,让我很有感触……” “所以我说,咱们‘墨痕社’能有沉先生做指导老师,真是天大的福气!”一个短发女生快人快语道,“他不仅学问好,人也好!上次我写的白话诗被他批得‘体无完肤’,但他又耐心地教我意象的运用,还推荐我读闻一多先生的《死水》!” “是啊是啊!”另一个圆脸女生附和,“沉先生的书社里好多外面买不到的书!上次他借给我的《呐喊》,我熬了两个通宵才看完,真是振聋发聩!” 话题很快转向了社团活动。苏静文提议:“下期墙报,我想以‘新女性’为主题。大家有什么想法?” “新女性?”婉清眼睛一亮,“是不是像林徽因先生那样,用笔书写爱与美?” “还有像秋瑾女侠那样,巾帼不让须眉!”方敏握拳道。 “我觉得,新女性首先要有独立的思想!”吴灼轻声开口,琥珀色的眸子闪烁着认真的光芒,“不依附于他人,不困于闺阁,能明辨是非,追求真理。就像沉先生说的,要‘上下而求索’。” 她的话引起了共鸣。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从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谈到庐隐的《海滨故人》,从秋瑾的“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谈到娜拉出走后的命运……小小的阅览室里,充满了思想的碰撞与青春的热情。 吴灼沉浸其中,感觉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在这里,没有家族的倾轧,没有虚伪的客套,只有志同道合的伙伴和对知识、对理想的真诚探讨。她拿出笔,在稿纸上写下自己的思考:“新女性之‘新’,不在衣饰发型,而在精神之觉醒。当如寒梅,凌霜而放,香自苦寒;当如翠竹,虚心有节,宁折不弯……” 她写得专注,并未注意到,沉墨舟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阅览室门口。他并未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这群热烈讨论的少女,目光温和,带着赞许。当他的视线落在吴灼认真书写的侧影上时,眼中更添了几分欣慰。他看到了她眼中重燃的光彩,看到了她在文字中展现的思考与力量。 活动结束时,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社员们陆续起身,收拾纸笔,三三两两地说笑着准备离开。 社长苏静文细心地将大家交上来的稿纸和方才传阅的作文本一一归拢整理。当她拿起吴灼那本作文簿时,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流连于沉墨舟那力透纸背、清俊飘逸的评语。她素来心细,且对沉先生的一切都格外关注,近乎本能地记取他笔锋的每一处转折。 起初是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吴灼文采的些许羡慕,但很快,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寻常之处,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她的眼帘。 她的动作猛地顿住。 指尖捏着那页纸,微微收紧。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飞快地翻检手边另外几本同样有沉先生批语的作文簿。林婉清的评语结尾是规整的“墨舟”,赵敏之的则是简练的“沉评”,甚至她自己那篇颇得先生指点、她暗自珍藏的文章后,落款也是端方而疏离的“沉墨舟”三字。 唯有吴灼这本。 那评语末尾,清晰地、不容错辨地写着——“君直”。 沉先生的表字。 一个先生从未在学生面前使用过的、代表着私谊与亲近的称呼。 苏静文只觉得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了一下,又闷又疼。她飞快地抬眼,目光锐利地扫过正与林婉清轻声说笑、眉眼间光华流转的吴灼。 苏静文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将那作文纸的边缘捏出褶皱。她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震惊、不解,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酸涩的嫉妒。她强迫自己恢复平静,将作文本合上,动作略显僵硬地将其放在了那迭稿纸的最上方,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她原本打算真心夸赞吴灼文章的话,此刻哽在喉头,变得艰涩。再开口时,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写得都很好。下期墙报,就用灼灼这篇做开篇吧。” 吴灼沉浸在得到认可的喜悦中,轻声应道:“谢谢静文姐。” 苏静文淡淡一笑,吴灼她了解,沉墨舟她也了解,只是这个发现像一块巨石投入她心湖,搅乱了所有平静。她一直默默仰慕着沉先生,将他视为云端明月,敬他学问,更倾慕他清冷矜贵的气度。她以为先生对所有人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包括她这个还算得他几分看重的社长。可如今,这独一份的“君直”二字,令她嫉妒。原来那距离并非对所有人都一样,原来那清冷之下,也会对特定的人流露出如此的亲近与期许。 而这种特殊,落在了吴灼身上。 吴灼和林婉清说笑着走出阅览室。刚出门,便看到沉墨舟站在走廊的阴影里,似乎在等人。 “沉先生!”林婉清和吴灼连忙问好。 沉墨舟微微颔首,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吴灼身上,温声道:“吴灼同学,你的文章我看了,写得很好。‘枯枝指苍穹’一句,尤见风骨。继续努力。”他顿了顿,补充道,“‘墨痕社’是个好地方,多与同窗切磋,思想方能开阔。” “谢谢先生鼓励!”吴灼心头一热,恭敬地行礼。 沉墨舟点点头,没再多言,夹着几本书,转身缓步离去。 林婉清看着沉先生的背影,又兴奋地晃着吴灼的胳膊:“令仪!你听到了吗?沉先生又夸你了!他今天好像特意在等你呢!” 苏静文将这一幕和林婉清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特意等候?单独肯定?这一切都与那“君直”的落款重合在一起,在她心中勾勒出一幅让她难以接受、却又无法忽视的画面。 029惊闻奉天裂疆土贝满师生斥羸兵 这一日,贝满女中的课堂内尚回荡着琅琅书声,忽地被一阵急促而沉痛的钟声打断。那钟声不同往日,敲得又急又重,声声撞在人心上,带来一股莫名的不安。 不多时,噩耗如同凛冽的关外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校园,冻僵了每一张年轻的脸庞。 “昨日夜间,日本关东军突袭我北大营!” “东北军上官竟严令…不得抵抗…” “奉天城…沦陷了!” 消息如同惊雷,在课室、走廊、操场上炸开。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无人能消化这骇人听闻的变故。随即,各种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爆发出来。 “对啊!东北军呢?!” “张学良不是就在北平吗?他的兵呢?!” “那么多枪炮,难道一枪没放就把沉阳丢了?!”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定是谣传!” 恐慌、质疑、愤怒、难以置信……各种情绪在死寂后轰然爆发,那关于“东北军何在”的质问,像一把尖刀,刺破了最初的震惊,露出了后面更深的屈辱和恐慌。 年轻的女孩们,平素谈论的是诗文、理想与新女性,此刻却个个粉面含煞,杏眼圆睁,她们围住带来消息的历史教员方先生,七嘴八舌,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方先生亦是面色铁青,痛心疾首,他扶了扶眼镜,沉痛道:“确是如此!电文传来,东北军大部遵令退让,并未进行有效抵抗!东三省山河破碎矣!” “为何不抵抗?!”一个高年级的女生猛地站起,声音带着哭腔,“那是我们的东三省!我们的父老乡亲!岂能任人宰割?!” “政府诸公何在?!张学良何在?!”另一个女生用力捶着桌子,眼眶通红。 “奇耻大辱!真乃华夏未有之奇耻大辱!”平日最温婉的女孩也忍不住哽咽出声。 悲愤的情绪迅速蔓延。有人失声痛哭,为那骤然沦陷的千里河山与无数同胞;有人咬牙切齿,痛骂当局的懦弱与昏聩;更多人则是茫然失措,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们——国若破,家何在? “墨痕社”的成员们更是群情激愤。社长苏静文猛地推开社团活动室的门,对着围拢过来的社员,声音因愤怒而异常尖锐:“都听到了吗?这就是我们托付的守土之责!这就是我们仰赖的卫国干城!不抵抗!三个字就丢掉了万里江山!” 她平日里的沉静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国仇点燃的烈焰。 林婉清哭得不能自已,拽着吴灼的袖子:“令仪…怎么会这样…他们为何不开枪啊…” 吴灼脸色苍白如纸,紧紧咬着下唇。她想起沉先生课上讲过的岳武穆、文丞相,讲过的士子风骨、民族大义,再对比眼下这“不抵抗”的现实,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悲愤感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烁着震惊、痛苦,以及对自身乃至所有人家国命运的深切忧虑。 “静文姐说得对!”一个短发女生猛地站起来,挥着拳头,“我们不能光哭!我们要做点什么!” “对!我们要抗议!要发声!要让全中国都知道我们的愤怒!” “我们要上书政府!请缨抗日!严惩误国之徒!” 群情汹涌之际,沉墨舟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他依旧穿着那件青灰色的长衫,面色却比平日更加冷峻肃穆,眼神沉静如寒潭,深处却仿佛压抑着惊涛骇浪。 室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缓缓走入,目光扫过一张张悲愤而年轻的脸庞,沉默了片刻,才沉声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消息,大家都知道了。” “今日之痛,乃国殇。”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痛斥羸兵,理所应当。但诸位同学,愤怒之后,更需深思。”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看那片沦陷的、遥远的黑土地。 “为何敢有‘不抵抗’之令?为何寇敢如此猖獗?皆因国势孱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电,“空有热血,而无钢枪;空有悲愤,而无国力!此乃我等今日泣血锥心之根源!” 他的话如同烈火烹油。 “然,”他话锋一转,声音里注入一股坚定的力量,“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诸位今日之悲愤,切不可止于口舌之快,更不可随时间淡忘。当将此痛此辱,刻于心间,化为求索之动力!” 他看向苏静文、吴灼,看向每一个社员:“我‘墨痕社’社员,当以笔墨为戈,以纸页为场!将今日之国耻,倭寇之暴行,记录下来!传播出去!更要深思强国之道,探讨救亡之策!这才是读书人于国难当头之际,应有的担当!” 沉墨舟的话,如同在众人心中点亮了一盏灯,指引了方向。悲愤并未消失,却开始沉淀,转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力量。 很快,贝满女中的学生们行动了起来。她们起草檄文,印制传单,组织声援活动。虽然力量微薄,但那一篇篇充满血泪的文字,那一声声稚嫩却坚定的呐喊,如同星星之火,在北平阴霾的天空下,顽强地闪烁着。 吴灼也拿起了笔,这一次,她写的不是秋日感怀,而是蘸着血泪与愤怒,控诉侵略者的暴行,质问不抵抗的缘由,呼唤沉睡的国魂。在她身旁,苏静文、林婉清和所有“墨痕社”的成员们,都沉浸在一片同仇敌忾的悲壮氛围中。 课堂上的钢琴声被激昂的讨论声取代,图书馆的静谧被愤怒的控诉打破。走廊里,女学生们三五成群,面色凝重地传阅着最新的号外,议论声、咒骂声、甚至压抑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墙上贴满了手写的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东三省!”、“誓死不当亡国奴!”,墨迹淋漓,如同泣血的呐喊。 九一八的炮声,惊醒了象牙塔内的宁静,也将家国大义、民族存亡的沉重课题,猛地压在了这群年轻女孩尚且稚嫩的肩头。她们在痛哭与愤怒中,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觉醒”。 一个时代,以一种最粗暴、最令人困惑的方式,闯了进来。 030九一八炮震象牙塔众钗裙声讨豺狼心 贝满女中那爬满常春藤的哥特式拱门下,往日的宁静与书卷气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紧绷而激昂的氛围所取代。九一八事变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击碎了校园的象牙塔。报纸上触目惊心的标题——“日军突袭北大营,沉阳沦陷!”“东三省危急!”——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每一个中国人的心。愤怒、屈辱、忧惧的情绪如同燎原之火,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蔓延、燃烧。 吴灼坐在宿舍靠窗的书桌前,窗外梧桐树的枝叶在秋风中簌簌作响,阳光透过缝隙洒在桌面上,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头的寒意。她手中捏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大公报》,头版那巨大的黑体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沉阳失守!东北军不抵抗!” 报纸上模糊的照片里,是燃烧的北大营,是仓惶逃难的百姓,是趾高气扬的日本兵……那些画面,像最锋利的针,刺穿了她因个人伤痛而筑起的麻木外壳,直刺灵魂深处!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了她!她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握着报纸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东北!那片辽阔的黑土地!那里有父亲吴镇岳苦心经营多年的根基,有无数像她一样、甚至比她更无助的同胞!如今,家园被焚,国土沦丧,同胞遭戮!而东北军竟然不抵抗?!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猛地推开!林婉清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激动的红晕,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灼灼!快!学生会组织了紧急集会!就在礼堂!大家都要去控诉日寇暴行!号召同学们行动起来!救国!救亡!”林婉清语速飞快,一把抓住吴灼的手腕,“学生会主席知道你的文笔最好!让你赶紧写一篇演讲词!要最有力的!最能激起大家血性的!静文姐待会儿要上台演讲!” 吴灼的心猛地一跳!写稿?让她写控诉日寇、号召救国的演讲词?她擅长文字,那些冰冷的、带着锋芒的词句在她脑中瞬间翻涌!愤怒、屈辱、悲怆……所有压抑的情绪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好!”吴灼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她猛地拉开椅子坐下,铺开稿纸,抓起钢笔!笔尖在纸上飞速划过,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力度!她不再去想砺锋堂的冰冷,不再去想年底的婚约,她的脑海中只剩下报纸上燃烧的北大营,仓惶的难民,日寇狰狞的面孔!字字句句,如同泣血,饱含着对日寇暴行的控诉,对不抵抗政策的愤怒,对民族危亡的忧惧,以及对所有同胞奋起救国的呐喊! “同胞们!姐妹们!沉阳的炮声已经响了!日寇的铁蹄已经踏上了我们的国土!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妄图灭亡我们的国家,奴役我们的民族!我们能答应吗?!不!绝不答应!这是中华民族的奇耻大辱!是四万万同胞的生死存亡关头!我们虽然身为女子,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匹妇亦有责!我们不是旁观者!我们是这片土地的女儿!我们血管里流淌着祖先不屈的血液!我们要用我们的笔,揭露日寇的滔天罪行!我们要用我们的声音,唤醒沉睡的国人!我们要用我们的热血,告诉这个世界,中华民族不可辱!中国不会亡!我们要求政府,立刻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我们要求军队,拿起武器,保卫国土!我们要求每一个中国人,挺起脊梁,共赴国难!勿忘国耻!誓死救国!” 笔尖在稿纸上划下最后一个有力的感叹号!吴灼猛地停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她看着纸上那饱含血泪的文字,眼中闪烁着愤怒与悲怆交织的光芒。 “太好了!灼灼!写得太好了!”林婉清一把抢过稿纸,飞快地扫了一眼,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我这就去拿给静文姐!”她转身就要冲出宿舍。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好!太好了!快走!” 贝满女中的大礼堂内,此刻已是人声鼎沸,群情激昂。平日里用于唱诗和讲学的圣洁殿堂,此刻弥漫着一种悲壮而肃杀的气氛。讲台上方悬挂着巨大的横幅:“勿忘国耻!誓死救国!”台下,数百名穿着蓝布学生装的女学生挤满了座位和过道,人人脸上都带着悲愤和凝重。 苏静文已经冲上讲台,开始她的演讲。她声音洪亮,情绪激昂,挥舞着手中的稿纸,将吴灼写下的血泪控诉和救国呐喊,用充满感染力的声音传递出来: “……同学们!姐妹们!看看这报纸上的照片!看看我们被焚毁的家园!看看我们流离失所的同胞!看看日寇那狰狞的嘴脸!这是我们的国土!这是我们的同胞!他们正在遭受苦难!我们岂能坐视不理?!”苏静文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带着强大的穿透力! “耻辱!这是何等的耻辱!东北军的不抵抗,更是将这份耻辱刻在了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上!我们不能再沉默了!我们要发出我们的声音!让政府听到!让军队听到!让全世界听到!中华民族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台下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和掌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东三省!”“誓死救国!”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如同汹涌的浪潮! 苏静文的情绪也达到了顶点,她猛地将手中的稿纸高高举起:“这篇稿子,是我的挚友吴灼同学写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她的血泪和愤怒!她就在这里!她也有话要对大家说!” 苏静文说完,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台侧后方,然后大步走过去,一把拉住吴灼的手腕,将她用力拉到了讲台中央! 聚光灯瞬间打在吴灼身上!台下数百双灼灼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聚焦在她身上!巨大的压力让她呼吸一窒,心脏狂跳!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到了台下那一张张年轻而愤怒的脸庞,看到了她们眼中燃烧的火焰,也看到了自己苍白而渺小的倒影。她甚至能感觉到苏静文在她背后轻轻推了她一下,带着鼓励和催促。 吴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了脊背。脑海中闪过自己刚刚写下的那些血泪控诉,闪过报纸上燃烧的北大营,闪过仓惶逃难的百姓,闪过吴道时冰冷的“外人”二字……所有的屈辱、愤怒、不甘、绝望,在这一刻,如同熔岩般汇聚、奔涌!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心底深处喷薄而出!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她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礼堂的喧嚣: “同学们……姐妹们……”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喧闹的礼堂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向台上那个穿着朴素蓝布学生装、脸色苍白却眼神异常明亮的少女。 “刚才我在写这篇稿子的时候……”吴灼的声音渐渐平稳,却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愤,“我的眼前,全是报纸上沉阳沦陷的画面。我看到我们的北大营在燃烧,我看到我们的同胞在流离失所,我看到日寇的太阳旗插在了我们的国土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而我们的军队,在做什么?不抵抗!他们在不抵抗!耻辱!这是何等的耻辱!”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眼中闪烁着泪光,“这不仅是东北三千万同胞的耻辱!这是四万万中国人的奇耻大辱!”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泣和愤怒的低吼。 吴灼的胸口剧烈起伏,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说道:“就在昨天,我还在为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痛苦而悲伤,还在为个人命运的不公而怨怼……但今天!今天这血淋淋的现实告诉我!在亡国灭种的危机面前,个人的得失荣辱,算得了什么?!” 她猛地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扫视全场:“我们是谁?我们是贝满女中的学生!我们是中国的女儿!我们的血管里,流淌着祖先不屈的血液!我们的肩膀上,担负着民族未来的希望!我们或许不能拿起枪炮冲上前线,但我们有笔!有口!有热血!有良心!”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昂,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我们要用我们的笔,揭露日寇的暴行!我们要用我们的口,唤醒麻木的国人!我们要用我们的热血,告诉这个世界,中华民族不可辱!中国不会亡!”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四万万同胞!为了我们脚下的土地!为了我们头顶的天空!”吴灼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铿锵有力,“我们要求政府,立刻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我们要求军队,拿起武器,保卫国土!我们要求每一个中国人,挺起脊梁,共赴国难!” “勿忘国耻!誓死救国!”她高高举起紧握的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呐喊!这一次,她不再需要稿纸,那些文字早已融入她的血液,化为她自己的呐喊! “勿忘国耻!誓死救国——!”台下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回应!数百个拳头高高举起!愤怒的呐喊声如同惊涛骇浪,席卷了整个礼堂,也冲破了贝满女中那哥特式的尖顶,直冲云霄! 吴灼站在讲台上,感受着台下那汹涌澎湃的爱国浪潮,感受着那震耳欲聋的呐喊声浪冲击着她的耳膜和心脏。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激动!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融入集体的力量感!她紧握的拳头里,仿佛充满了力量! 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愤怒的、悲壮的、带着血性的泪水!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一个超越个人痛苦的、更宏大的意义!在这场席卷全国的民族危机面前,她不再是那个被家族摆布、与兄长因“外人”两字冷战的可怜虫,是一个在国难当头挺身而出、发出呐喊的中国青年!她不仅写出了愤怒,更用自己的声音,将它传递给了整个世界! 她看向窗外,秋日的阳光依旧灿烂,但北平的天空,似乎笼罩上了一层无形的阴霾。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她与吴道时、与宋华卓、与那个冰冷家族的纠葛,都将被这突如其来的国难洪流裹挟,走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031骤闻空袭惊雷至道时铁腕布防空 九一八事变的惊雷炸响已过数十天,但东北沦陷的屈辱与日寇步步紧逼的威胁,如同沉重的阴霾,时刻笼罩在北平城上空。报纸上每日更新的战况——锦州失守、哈尔滨沦陷、日寇向山海关逼近的消息——如同不断滴落的冰水,浇熄着人们心中残存的侥幸,点燃着更深的愤怒与忧惧。 军统北平站的电讯室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滴滴答答的电键声急促地响着,译电员们眉头紧锁,笔下流淌出的不是寻常情报,而是一条条令人心惊肉跳的密电。 吴道时负手立在巨大的华北军事地图前,面色沉静如水,唯有指尖偶尔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透露出他内心的紧绷。窗外,北平的夜空看似平静,却仿佛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突然,电讯室主任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进来,手中捏着一份刚刚译出的、墨迹未干的电文,声音因急促而带着一丝变调: “处长!急电!日军陆军航空队驻津部队,多架九三式重爆击机已升空!航向…正西偏北!目标极可能是——北平!” “……” 空气瞬间凝固!地图前的身影猛地转身,吴道时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一把夺过电文,目光如电般扫过每一个字。电文上的番号、机型、航向坐标,像一把把冰冷的刻刀,证实了这最坏的可能。 “具体时间!高度!编队规模!”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冷冽得如同出鞘的军刀,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约…约一刻钟前自津郊机场起飞!高度推测为中空!具体编队…电文未明,但绝非小队骚扰!”主任语速极快地回答。 一刻钟!日军轰炸机的速度,留给北平的时间已屈指可数! 吴道时猛抬头,目光如钉,死死锁在地图上的北平,尤其是南苑机场——防空火力的关键支点! “立刻!”他手臂一挥,斩钉截铁,声如寒钟,“接南苑指挥部!快!” 通讯兵手指微颤,急速摇号。吴道时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在地图航线与北平城区间疯狂扫视,脑中计算着角度、时间、火力覆盖…然而,一个念头如同毒刺,骤然穿透所有冷静的计算—— 贝满女中!他的令仪! 此刻正在那毫无防护的校园之中!或许在课堂,或许在礼堂……全然不知铁鸟携弹,即将撕裂苍穹! 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狂暴的焦灼瞬间吞噬了他!比面对任何强敌更甚!这种无法用枪械和谋略直接粉碎的威胁,让他几乎失控! 等待接通的滴答声,每一秒都漫长如年。电话终于接通。吴道时不等对方自报家门,一把夺过听筒,语速极快却清晰无比,向南苑下达一连串精准而狠决的防空指令:“我是军统北平站吴道时!现通报紧急军情:日寇轰炸机群已自天津起飞,目标你部及北平城区!现命令你部: “一、所有防空火力即刻进入最高战备!高射炮团务必抢占有利发射阵地,测算诸元,等待命令!” “二、机场剩余战机,能起飞的立刻疏散规避!无法起飞的,做好伪装防护!绝不可滞留机场成为活靶!” “三、立刻将空情通报北平城内各相关警备、消防部门!拉响全城防空警报!” “四、你部需与我市区防空观察哨保持紧密联络,及时通报敌机实时方位!火力指挥权下放至各炮位,务必抓住一切战机,予敌迎头痛击!” 他的命令条理清晰,果断决绝,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甚至直接越过了部分常规程序,在危急时刻展现出了惊人的决断力和对军事指挥的熟悉。 “啪!”他重重砸下电话,甚至不等对方完全回应。周身戾气暴涨,猛地转向陈旻,语速快得惊人:“立刻将空情上报南京!通知所有外勤,监控城内任何可疑信号、火光,可为日机指示目标者,立地格杀勿论!” “是!”陈旻心头巨震,领命疾奔而出。 下一刻,吴道时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衣,看也不看便大步流星向门外冲去! “处长?!”留守的电讯主任惊愕抬头,不明所以。 “南苑交由你暂督!有变按第二预案执行!”吴道时头也不回,声音如同淬冰的刀锋,斩断所有疑问。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带着一种罕见的急迫,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 他根本没有打算只坐在指挥部等待!什么暂督,什么预案!在确认吴灼绝对安全之前,任何命令、任何职责,都要排在那之后! 车库传来引擎粗暴的轰鸣声,一辆黑色轿车如同脱缰的怒兽,猛地窜出军统站大门,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不顾一切地碾过北平骤然开始混乱的街道,朝着贝满女中的方向疯狂疾驰! 车内,吴道时面色铁青,一手紧握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甚至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枪套的冰冷轮廓。窗外,凄厉的防空警报已如同垂死巨兽,撕心裂肺地响彻全城,与引擎的咆哮、远处隐约传来的、越来越近的飞机嗡鸣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一曲毁灭的序章。 他的心从未跳得如此失序,不是因为恐惧空袭,而是因为一种几乎要将他焚毁的焦虑:若她有一丝损伤……他眼中翻涌着骇人的黑暗风暴。 什么战略,什么大局,此刻皆可抛诸脑后! 他必须亲自去! 必须亲眼确认她的安全! 必须将她牢牢控于自己羽翼之下! 他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爆炸的气浪掀翻教室窗户、砖石飞溅的可怕场景,而她无助地蜷缩在课桌下的模样——这个念头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理智。脚下的油门已被踩到底,轿车在惊惶四散的人群与仓皇避让的黄包车间疯狂穿梭,喇叭凄厉长鸣也驱不散这末日般的混乱。每一个踩下刹车的瞬间都漫长得如同酷刑,他的目光死死盯向前方贝满女中所在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重重屋脊与烟尘,提前将她攫取出来,牢牢护在自己怀中。什么军规铁律,什么敌机临空,此刻都抵不过她可能遭遇危险的万分之一! 铁腕处长的公私之界,在关乎吴灼生死之际,彻底模糊。古都的劫难已然降临,而他的首要任务,不再是全局防空,而是不惜一切代价,护住那唯一的、绝不容有失的“私情”。 032霍克三孤鹰战群鸦吴处长指挥定乾坤 贝满校园里,“勿忘国耻”、“誓死救国”的标语随处可见。 这天午后,墨痕社一众人正在图书馆临时改成的“抗敌宣传组”办公室内忙碌。窗外秋阳正好,但室内的气氛却凝重如铅。 突然—— “呜——呜——呜——!” 凄厉刺耳的空袭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北平城午后的宁静!那声音如同鬼哭狼嚎,瞬间穿透了图书馆厚重的墙壁,狠狠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空袭?!”苏静文猛地抬起头,手中的油印滚筒“啪嗒”一声掉在墨迹未干的传单上,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沉墨舟手中的钢笔一顿,一滴浓墨在分析报告上洇开一大片墨渍。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远处天际,传来一阵低沉而令人心悸的轰鸣声,如同滚雷由远及近! “是飞机!”沉墨舟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东南方向的天空。只见晴朗的秋日晴空下,几个黑点如同不祥的秃鹫,正以极快的速度向北平城方向逼近!机翼下那狰狞的猩红日丸标志,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日军战机!目标是北平!”沉墨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九一八后,日寇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将魔爪伸向华北腹地! “快!隐蔽!”沉墨舟厉声喝道,一把拉住还在发愣的苏静文,又看向脸色煞白的吴灼和林婉清,“去地下室!快!” 然而,吴灼却没有立刻动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但紧随其后的,是滔天的怒火!日寇!他们竟敢轰炸北平,轰炸这座千年古都,轰炸无数无辜的百姓! 不!不能让他们得逞!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吴灼的脑海!她猛地想起一个人——宋华卓!他是笕桥航校的精英!此刻,他应该就在南苑机场!他是北平天空唯一的屏障! 就在这时,尖锐刺耳的呼啸声由远及近!紧接着—— “轰隆——!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西郊方向猛烈响起!大地剧烈地颤抖!图书馆的窗户玻璃被震得嗡嗡作响!远处腾起滚滚浓烟!凄厉的哭喊声、警报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城市! “灼灼!快走!”林婉清惊恐地尖叫着,想要拉吴灼离开窗口。 “等等!”吴灼猛地挣脱她的手,目光死死盯着南苑机场的方向!她记得宋华卓曾无意间提起过,南苑机场有紧急通讯频率!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沉先生!”吴灼猛地转向沉墨舟,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颤抖,“我记得南苑机场有紧急通讯电台!” 沉墨舟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惊愕只是一刹那,随即化为行动决断。他立刻冲到办公室角落一个蒙尘的橡木柜子前,用力拉开柜门,里面赫然是一台老式的、带着巨大黄铜旋钮和可伸缩天线的军用短波电台!这是学校早年用于天文观测时与南京紫金山天文台联络的设备,早已废弃多时,布满灰尘。 “快!试试看能不能接通电源,调整频率!”沉墨舟的声音急促而有力,他迅速检查线路,插头插入墙角的插座,指示灯微弱地亮起红光。“婉清和静文!去门口和窗口守着!注意观察敌机动向,注意安全!” 苏静文和林婉清拼命点头,强忍着恐惧,一人冲到门边侧耳倾听走廊动静,一人贴着窗边墙壁,小心地向外窥探天空,身体不住地发抖。 吴灼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手心里全是冷汗。她扑到电台前,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不听使唤。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凭着模糊的记忆,飞快地旋转着频率旋钮,调整着天线的方向和角度。刺耳的电流杂音、爆炸声的余波、以及不明信号的干扰充斥着耳机,如同无数鬼魅在嘶鸣。 “南苑塔台!南苑塔台!这里是贝满女中!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吴灼对着布满铜绿的送话器,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一遍又一遍地呼叫。 没有回应!只有嘈杂的噪音和远处持续不断的爆炸声!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狂风中摇曳欲熄。 “再试!调高频段!避开强干扰区!”沉墨舟在一旁冷静地指挥,手指快速在复杂的电台面板上协助操作,眉头紧锁。 吴灼再次深吸一口气,指尖用力,凝神倾听。突然,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湮灭的声音夹杂在强烈的杂音中传来: “……南苑……收到……你是谁?……信号……微弱……敌机……三架……确认九六舰战……高度……三千……航向……正西……” 是南苑塔台!虽然信号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吴灼瞬间捕捉到了所有关键信息!三架敌机!型号九六舰战!高度三千!航向正西,正是指向北平城区! “收到!南苑塔台!这里是贝满女中!敌机三架!九六舰战!高度三千!航向正西!重复,航向正西!”吴灼立刻复述确认,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紧紧抓住这唯一的希望之光。 “收到……贝满……女中……保持……联络……”塔台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巨大的干扰噪音和背景里焦急的呼喝声。 就在这时,守在窗口的林婉清发出了更惊恐的尖叫,声音劈裂:“东南!东南方向!又来了三架!飞得很低!几乎是贴着屋顶!冲着我们这边来了!!” 吴灼和沉墨舟心头猛地一凛!低空突袭!目标极有可能是城区的政府机关、电台、学校等重要设施!贝满女中危在旦夕! “塔台!塔台!东南方向!新增敌机三架!低空!高度估计不到八百!目标疑似城区!重复,低空敌机三架!”吴灼对着话筒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声音因为急迫而嘶哑! 几乎在同一时间! “嗡——!!”一阵低沉而强劲、迥异于日机尖锐呼啸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从南苑机场方向传来!那声音带着一种沉稳的、令人心安的力量感! “是我们的飞机!是我们的飞机起飞了!”苏静文扒着门框,惊喜地指向南面天空喊道! 吴灼和沉墨舟立刻冲到窗边!只见一架银灰色的霍克三型战斗机,如同离弦之箭,从南苑机场方向呼啸着腾空而起!机翼在秋日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机身上那青天白日的徽记,此刻显得如此醒目而庄严,如同划破黑暗的闪电! 是宋华卓!吴灼一眼就认出了那架飞机!那是笕桥航校的骄傲,是宋华卓的座机! 霍克三如同一只矫健的雄鹰,迅速爬升,迎着东南方向低空袭来的三架日军九六舰战直冲而去!以一敌三!那决绝的姿态,带着一种悲壮的勇气! 无线电耳机里传来塔台焦急的喊声:“霍克三!宋华卓!低空敌机三架!在你十点钟方向!高度八百!注意规避地面火力!” 宋华卓的声音透过无线电传来,夹杂着巨大的引擎轰鸣和呼啸的风声,却异常清晰坚定:“霍克三明白!发现目标!请求攻击!” “准予攻击!决不能让它们进入城区核心!” 天空中的战斗瞬间爆发!霍克三如同银色闪电,俯冲而下,机头喷射出灼热的火舌!一架九六舰战猝不及防,机翼瞬间中弹,拖着黑烟向下栽去!但另外两架日机立刻左右散开,如同狡猾的鬣狗,开始包抄夹击!机枪子弹在空中划出致命的亮线,紧紧缠绕着那架孤军奋战的霍克三! 宋华卓操纵飞机做出一个个惊险至极的规避动作,霍克三在空中翻滚、俯冲、拉升,与两架敌机缠斗在一起,险象环生!每一次惊险的擦身而过都让地面观战的人们捏紧一把冷汗! 正当吴灼全神贯注于电波与天空的殊死搏斗之际—— “砰!”办公室门被猛地从外面撞开! 一个高大冷峻的身影挟着室外混乱的声浪、硝烟味与冰冷的秋风骤然闯入!吴道时面色铁青,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扫过室内,目光先是掠过脸色苍白的沉墨舟,最终死死锁定在正头戴耳机、紧握送话器、与空中险情紧密相连的吴灼身上! 没有任何迟疑,甚至没有一句询问,吴道时大步流星上前,一把从吴灼手中夺过耳机和送话器!动作粗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哥?!”吴灼惊愕抬头,手腕被他的力道带得生疼。 吴道时直接将耳机扣在自己耳边,对着送话器,声音冷硬如铁,完全是战场最高指挥官的口吻,甚至带着审讯般的压迫感,直接切入南苑塔台的频率:“南苑塔台!我是军统北平站吴道时!立刻通报所有敌机实时方位、高度、精确编队情况!立刻!这是命令!” 无线电那头似乎被这突然切入的、充满杀伐之气的声音震慑了片刻,但军情如火,塔台指挥员立刻以更急促、更清晰的语速报告:“报告!敌机六架!分两批!一批三架,高度两千五,西北向,疑似轰炸机!另一批三架确认为九六舰战,低空东南向,高度约八百,正逼近城区!霍克三正在与低空敌机缠斗!” 吴道时眼神冰寒,大脑如同精密的计算机飞速运转。他甚至无视了近在咫尺、面色复杂的沉墨舟,全部心神沉浸于对空情的判断和对全局的掌控。 “宋华卓!”他忽然对着送话器厉声道,声音穿透电波,仿佛要直达苍穹中那架正与敌机舍命搏杀的霍克三!他直接越过了塔台,试图呼叫飞行员本人!“霍克三驾驶员宋华卓!听到回话!” 短暂的静电噪音后,一个夹杂着巨大引擎轰鸣、机枪扫射声和呼啸风声、却异常清晰坚定的年轻男声猛地插入频道:“宋华卓收到!请讲!”他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显然正处于高强度的格斗中。 “我是军统北平站吴道时!”吴道时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绝对的权威和不容置疑的压力,“现命令你:立刻放弃与低空敌机缠斗!拉升至两千八!抢占高度优势,全速拦截西北方向高空敌机编队!低空敌机交由地面防空火力解决!重复,立刻执行!这是最优战术选择!” 频道那端沉默了一秒,只有激烈的机枪声和引擎的嘶吼,显然宋华卓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地面的直接战术指令惊住了,这无异于让他放弃近在咫尺的对手,将背后空门暴露给敌机!但他迅速回应,声音带着决绝:“宋华卓明白!执行命令!拉升转向!拦截高空编队!” 天空中,那架银灰色的霍克三猛地一个鹞子翻身,甩开纠缠的敌机,机头昂扬,发动机发出全力咆哮,奋力爬升,直扑西北方向!一架低空日机试图追击,机炮子弹险险擦过霍克三的尾翼! 西北方向的战况同样不容乐观:三架日军轰炸机在战斗机的护航下,保持着严密的编队,高空突防,目标明确。宋华卓单机迎战,犹如孤狼冲入狼群。他利用霍克三出色的爬升率和机动性,几次切入敌编队,猛烈开火,击伤一架护航的战斗机,但轰炸机群依旧顽固地向目标区域逼近。地面防空炮火猛烈,但高空射击精度有限,弹幕未能有效阻挡敌机。宋华卓陷入苦战,左支右绌,弹药消耗急剧增加。 与此同时,那三架低空日机见霍克三离去,更加猖獗,开始寻找目标俯冲投弹!一颗炸弹在离贝满女中不远处的街道爆炸,震得图书馆窗户剧烈震颤,灰尘簌簌落下!林婉清吓得尖叫出声。 吴道时面色阴沉如水。他对着话筒,声音依旧冰冷,但语速更快:“西郊三号、五号防空阵地!我是吴道时!锁定东南低空敌机三架!方位贝满女中东南,高度八百,航向鼓楼!给我打!全火力覆盖!不要节省弹药!” “南苑塔台!引导城区所有可用高射机枪火力,封锁敌机可能规避的空域!形成交叉火网!不要放走一架!” 他的命令精准、狠决、不容置疑,瞬间通过电波编织成一张死亡的拦截网。 然而,低空日机像滑溜的泥鳅,借助城区低矮建筑和自身灵活性疯狂规避!一架日机甚至俯冲着朝图书馆方向扫射而来!子弹噗噗地打在墙体和地面上,溅起一片碎石烟尘!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众人惊恐地伏地躲避! 就在这生死一瞬,无线电中传来宋华卓被强干扰扭曲却仍能听出焦灼的声音:“……编队太密!无法切入!护航火力太猛!……请求地面火力支援西北空域!” 吴道时对着话筒,声音却异常稳定,甚至透出一种冷酷的算计:“宋华卓!听着!轰炸机编队右翼薄弱!以你的高度和速度,从三点钟方向切入!对准领航机!撞上去!打乱阵型!为防空炮火创造窗口!” “撞机?!”频道里传来宋华卓震惊到极点的声音,随即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愤怒与职业尊严的凛然之气所取代!那声音透过嘈杂的电波,清晰地震撼了地面上的每一个人: “吴处长!空战请交给我!”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笕桥精英特有的骄傲与决绝,一字一句,如同宣誓般吼道:“??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但绝不是这样无谓的牺牲!我是飞行员,不是自杀队员!我有我的方式完成任务!” 这声来自苍穹的、引用了笕桥航校决死校训却又断然拒绝盲目赴死的怒吼,让吴道时冰冷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图书馆内,所有人都被宋华卓这突如其来的、充满血性与专业尊严的反抗惊呆了! 话音未落,只见西北高空!那架银灰色的霍克三非但没有撞向敌机,反而猛地将节流阀推到底!飞机引擎发出远超极限的疯狂嘶吼!随即,它竟然做出一个完全匪夷所思的动作——机头向上,近乎垂直地向着更高的苍穹全力冲刺!其上升轨迹之陡峭,速度之快,超越了所有飞机的设计极限!机身在巨大的过载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凌空解体! 敌机飞行员被这疯狂的举动惊呆了!这超出了所有战术手册的理解!护航战斗机下意识地拉升追击! 然而,就在敌机被这不要命的爬升吸引目光的刹那—— 霍克三如同达到了顶点被猛然下抛的巨石!利用地心引力和剩余动能,关掉引擎,以远超俯冲极限的速度,近乎自由落体般从日军护航战斗机和轰炸机群之间那狭窄得几乎不可能的缝隙中,呼啸着直线穿了过去!机翼带起的强大乱流瞬间扰乱了敌机编队的稳定气流! 领航轰炸机飞行员被这如同失控鬼魅般擦身而过的中国战机惊得魂飞魄散!本能地猛烈向左规避! 整条轰炸机编队的钢铁阵型瞬间被撕开一道巨大缺口!所有敌机都在本能规避中阵脚大乱! “就是现在!!!全火力覆盖!!”吴道时冰冷的声音几乎在同一秒,咆哮着压进话筒!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冰冷杀戮机器的绝对精准! 一直在等待的地面防空火力,瞬间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用疯狂换来的宝贵窗口!所有炮口喷射出毁灭的烈焰!密集如雨的炮弹精准地砸入了敌机混乱的编队核心! “轰!轰!轰!” 数团巨大的火球在天空中轰然绽放!领航的轰炸机和一架最近的护航战斗机瞬间化为碎片!钢铁和火焰的残骸如同节日的烟花般四散飘落! 剩余的敌机彻底崩溃!像无头苍蝇般胡乱转向,再也顾不上轰炸任务,惊恐万分地四散奔逃!宋华卓的霍克三也在极限下坠的瞬间重新点火启动,摇摇晃晃地在安全高度艰难拉平,虽然姿态不稳,却奇迹般地摆脱了追击,如同受伤却骄傲的鹰隼,盘旋在硝烟之上! 低空那架扑向图书馆的日机,也被地面抓住机会的交叉火力击中油箱,拖拽着长长的黑烟哀嚎坠落。 最后一架低空日机,惊恐地爬升逃离! 防空警报解除的汽笛声,如同一声筋疲力尽却胜利的战鼓,响彻北平上空。 吴道时放下耳机,面无表情。无线电中传来塔台激动的声音:“敌机溃退!霍克三……霍克三还活着!预备返航!” 他缓缓转过身,冰冷的目光扫过脸色苍白的沉墨舟,最后定格在身体仍在不受控制颤抖、眼中噙满劫后余生泪水、怔怔望着天空那架银灰色战鹰的吴灼身上。 033苍穹灯语诉衷情冰渊醋海噬芳心 就在一片劫后余生的混乱与无声的震撼中—— 那架刚刚经历生死、硝烟未散的银灰色霍克三战机,却并未立刻飞回南苑!它在贝满女中上空再次调转了方向,以一个极低、极稳的姿态,缓缓盘旋!机翼上的航行灯,在灰蓝色的天幕下,开始用一种奇特而熟悉的节奏,固执而清晰地闪烁起来! 长亮、短亮、间隔、闪烁…… “快看!宋华卓的飞机!它在闪灯!”眼尖的林婉清第一个发现,指着天空惊呼起来,暂时忘却了方才的恐惧。 所有人都仰头望去。 天空中,霍克三依旧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段简短的灯语信号。 那闪烁的节奏,分明是摩尔斯电码! 吴道时比在场任何人都更熟悉军事通讯手段,包括这古老的、常用于舰船和航空器之间的——灯语! 他的脸色骤然变得阴沉难看,眼中风暴骤起,他恨不得立刻掏枪把那架该死的飞机、那个胆大包天的飞行员从天上打下来! 他死死盯着那遥远天际线上闪烁的光点,如同最精准的密码机,瞬间在心中破译出那点划组合的含义: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Y - O - U) “滴……滴……滴……滴……”(A - R - E)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M - Y) “滴……滴……滴……滴……滴……滴……”(S - T - A - R) 这个认知如同最猛烈的炮火,瞬间在吴道时脑中炸开!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宋华卓竟然敢在硝烟未散的天空!在生死搏杀之后,用这种只有他们才懂的方式,向她传递如此赤裸裸的告白!如此浪漫的挑衅! 宋华卓可以光明正大地驾驶战机保卫北平,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天空向她示爱!而他却只能在地面上仰望这刺眼的一幕! 林婉清看得眼花缭乱,急得跺脚:“什么意思嘛!是不是求救信号?” 苏静文也看不明白,但她下意识地侧目看向身旁的沉墨舟。只见沉墨舟凝望天空,嘴唇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他镜片后的眼神骤然一黯,原本因空战胜利而略显松缓的神情重新绷紧,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失落。他微微移开了视线,不再看那飞机,只是低头推了推眼镜。 苏静文的心轻轻一沉,她看懂了沉墨舟那瞬间的反应,他读懂了那灯语。 就在这时,那霍克三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机翼停止闪烁,轻轻摆动了两下,随即加大油门,带着胜利者的从容转向南苑机场方向,消失在远方的天际线。 吴灼茫然地看着那闪烁的光点,她对摩斯密码一窍不通,只觉得那闪烁的节奏有些特别,却完全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YOU ARE MY STAR。”??吴道时面无表情的说了出来。 “轰——!” 吴灼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仿佛瞬间静止了!她望向霍克三消失的方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了震惊和茫然! “哇哦!”林婉清在一旁也听懂了,她捂住嘴,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随即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和促狭的笑容,促狭地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僵在原地的吴灼,“灼灼!宋华卓……他这是在跟你表白呢!在打仗的时候都不忘跟你说话,还是用这么浪漫的密码!”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从心底涌起,冲散了方才的疲惫和惊悸!那冰冷的婚约,那沉重的压力,在这一刻,仿佛被这穿越硝烟而来的、无声的告白,温柔地融化了一角。那句“你是我的星辰”,不再是冰冷的联姻符号,而是在生死搏杀后,穿越硝烟而来的、带着体温的告白! 吴灼的脸颊瞬间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她猛地低下头,不敢看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气从脖子直冲头顶!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她从未想过,宋华卓会用这种方式,在这样惊心动魄的时刻,向她传递这样一句话! 吴道时没有再看天空一眼,他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他站在那里,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却比方才敌机临空时更加摄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一寸寸地从吴灼震惊红透了脸颊上缓慢地刮过,那目光里没有暴怒的火焰,只有一种极度压抑的、仿佛能将灵魂都冻裂的冰冷死寂。 兄妹冷战以来所有刻意维持的脆弱平静,在这一刻,被这来自天空的、浪漫而大胆的告白,彻底击得粉碎! “看来宋公子已经迫不及待了。今日,真是令我吴某人大开眼界!” 吴道时向前迈了一步,军靴踩在地板散落的灰尘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却让室内的空气瞬间再度绷紧。他伸手,并非拿起送话器,而是直接按下了电台的一个特定按钮,接通了与南苑塔台的内部指挥线路。他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如铁,透过电波,精准地传向塔台,也隐隐回荡在寂静的图书馆内: “南苑塔台。霍克三驾驶员宋华卓,少尉。”他语气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份再平常不过的报告,“于方才空战中,公然违抗最高战术指令,拒绝执行关键打击任务。其行为,严重危害城区防空安全,险些酿成重大伤亡。战术抗命,证据确凿。”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依旧锁着吴灼瞬间变得惨白的脸,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钉进她的心里。 “依据战时空军条例第十七条第三款,即刻起,暂停其一切飞行任务。立即执行。其座机霍克三,即刻入库封存。没有我的亲笔手令,任何人不得调动,包括宋元哲将军。” “此事,”他最后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列入最高级别事件记录。完毕。” 他没有给塔台任何回应或求情的时间,直接结束了通话。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吴灼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她看着吴道时那张毫无波澜的脸,看着他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冷酷,轻描淡写地就剥夺了宋华卓视为生命的飞翔权利。那不是暴怒的呵斥,而是更可怕的、基于规则和权力的、精准无比的残忍惩罚。 她看着他那决绝离去的背影,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委屈,“哥!”她猛地喊出声,打破了图书馆内死寂的气氛。 她甚至来不及擦掉脸上的泪痕,也顾不上林婉清和苏静文惊愕的目光,提起旗袍下摆,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绣花布鞋踩过满地的狼藉和碎纸,发出急促而凌乱的声响。 沉墨舟下意识地想伸手拦她,指尖却只擦过了她急速掠过的衣袖。他看着她义无反顾追出去的背影,镜片后的眸光沉了沉,最终只是缓缓收回了手,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吴灼冲出图书馆大门,午后的阳光夹杂着硝烟未散的气息扑面而来,刺得她眼睛生疼。她一眼就看到那个高大挺拔、正走向停在庭院中央的黑色轿车的冷硬背影。 “吴道时!”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了他的名字,不再是“哥哥”,而是连名带姓,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豁出去的愤怒和质问! 吴道时的脚步猛地顿住。他没有立刻回头,但那瞬间绷紧的肩背线条,泄露了他此刻极度的不悦。 吴灼快步冲到他面前,因为跑得急,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苍白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眶却依旧通红,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她仰起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骤然转过来的、冰冷得几乎能将她冻僵的目光! “你为什么停他的飞?!”她的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拔高,甚至有些尖锐,“他刚刚救了北平!他击落了敌机!他差点就……”她哽住了,想到宋华卓在天空中以命相搏的惊险,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他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任务!而且完成得更漂亮!你凭什么停他的飞?!凭什么!” 直到她说完,他才微微抬了下下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从她泪痕斑驳的脸上扫过,他垂在身侧的手,戴着白色手套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拢了一下。他看着她看着她为了另一个男人如此激动、如此失态、甚至敢当面质问他,胸腔里那股无名火灼烧得更加猛烈,但他强行将其压了下去,转化为更冷的语调。 “之前不是很有骨气,要跟我冷战到底,视我如无物么?”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能刺入骨髓的寒意和一丝极其隐晦的、被刺痛后的讥诮,“现在知道叫我,知道冲出来跟我说话了?”他的语气慢条斯理,目光却像冰冷的探针,细细刮过她脸上每一寸为别人担忧的神情,“怎么?几句??灯语??就让你忘了之前的所有,迫不及待地要为了一个??外人??,来质问你‘哥哥’了?” 他刻意加重了“灯语”和“外人”这两个词,语调平直,却莫名透出一股酸涩的冷意。 “凭什么?就凭他违抗的是我的命令。就凭他拿全城百姓的安危,去赌他那套华而不实的个人英雄主义!” “他不是!”吴灼激动地反驳,泪水涟涟,“他成功了!他打乱了敌机编队!” “成功?”吴道时猛地打断她,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阴影将娇小的她完全笼罩,冰冷的目光死死锁住她泪眼模糊的脸,“如果他失败了呢?如果他那个花哨的动作没能奏效,反而被敌机当场击落呢?或者,地面火力没能抓住他那转瞬即逝的所谓‘机会’呢?你想过后果吗?嗯?” 他的质问一句比一句重,一句比一句冷厉! “军令如山!战机不是他宋华卓用来表演个人英雄主义、甚至用来……”他顿了一下,“用来谈情说爱的舞台!” “他不是……他是……”吴灼下意识地反驳,却被他冷冷打断。 “他是什么?”吴道时的目光锐利如冰锥,直刺她的心脏,“是你的未婚夫?还是让你宁可违背兄长、也要拼命维护的??天之骄子和空中英雄???” 英雄二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近乎轻蔑的冰冷味道。“令仪,你的立场和态度,转变得未免太快了些。需要我的时候,我可以是第一时间赶来‘保护’你的兄长。不需要的时候,我就是那个冷酷无情、棒打鸳鸯的恶人,是吗???” 这最后一句,几乎是轻声吐出的,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失望、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张了张嘴,泪水流得更凶,却发现所有的辩解在他那冷酷的逻辑和隐约的指控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她隐约感觉到他话里有话,似乎在尖锐地指责她轻易被宋华卓的浪漫举动打动,但这种感觉飘忽不定,被他更强大的、关于“军令”和“立场”的指责所淹没,但她想要表达的立场还是很明确:“可你用‘违抗军令’这样冰冷的罪名,就抹杀他的功劳,剥夺他翱翔的天空,你这是赏罚不明!是公报私仇!”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公’?什么是‘私’?他违抗指令是事实!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一次侥幸的成功,能掩盖他无视纪律、擅自行动的本质吗?如果今天因为他的‘个人英雄主义’导致失败,谁来承担这个责任?你吗?还是北平城的百姓?” 他的语气越来越冷,越来越重:“我的‘私’在哪里?是因为他那些??不合时宜、哗众取宠的灯语??吗?”他终于再次点破了那件事,语气里的讥讽和??一种难以掩饰的、被那专属浪漫刺痛后的冰冷??几乎要满溢出来,“还是因为,他碰巧做了??某些人??心中了不起的‘英雄’,所以就动不得了?” ??“某些人”三个字,咬得极重,目光如刀,直刺吴灼。 “军令如山,不是儿戏。功过不能相抵。”吴道时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冰冷和权威,更像是在陈述一条铁律,“宋少尉违抗的是战时指令,质疑的是指挥官的判断。停飞审查,是程序,也是教训。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眼泪或者……??任何哗众取宠的干扰??,而改变。” 他再次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将那份私人情绪严密地包裹在公务性的外壳之下。 说完,他不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猛地转身,动作间带起一丝冷风,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门关上的声音沉闷而决绝。 黑色轿车发动,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毫不留恋地驶离了贝满女中,只留下吴灼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庭院里,望着车子远去的方向。 他甚至没有给她继续争吵的机会,就用那种夹杂着隐晦醋意和绝对理性的冰冷方式,将她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堵了回去,并给她扣上了一顶“立场不坚”、“忘恩负义”、“易被蛊惑”的帽子。 她紧紧攥着衣角,指尖微微颤抖,心里被方才宋华卓炽热的告白和来自吴道时汹涌的冷意交错煎熬,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在她心中疯狂交错上升! “灼灼?你…你没事吧?”林婉清跑出来,担忧地扶住她的胳膊。 吴灼慌忙抬手擦去眼角不受控制滑落的泪珠,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微微发颤:“没…没事。” 图书馆的房间内此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零星警报余音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味。 苏静文的目光从窗外缓缓收回,她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望向身旁的沉墨舟。 沉墨舟微微低着头,开始一丝不苟地、缓慢地整理桌上那老旧的电台的散乱的连接线,动作专注而平稳,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空战、那段跨越生死的浪漫灯语、以及吴道时带来的冰冷风暴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此刻最重要的便是让一切物归其位。 苏静文静静地看着他这番举动,沉墨舟依旧没有抬头,他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那电台的线缆一圈圈绕好,仿佛在这片狼藉与混乱中,唯有这件事能赋予某种确定的秩序。 *** 吴道时将车停在离东交民巷不远的街上,背脊挺直如刀锋,目光空洞而冰冷,握住方向盘的、指节泛白的手,和那微微起伏、带着压抑怒意和某种更深沉痛楚的胸膛,泄露了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脸深深埋进掌心,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无声无息,泪水,滚烫而汹涌,终于冲破了那冰冷坚硬的外壳,无声地滑落。宋华卓那刺眼的“星辰”覆盖的岂止是她的双眸,还要将他心底最黑暗的梦想碾碎、驱逐,一股近乎毁灭的痛苦将他的心反复捶打、烙印。 银鹰折翼困樊笼报刊喧哗燃烽烟 吴道时面前的桌子上,摊开放着几份今日新送来的报纸。并非他常看的时政要闻版,而是陈旻搜罗来的北平新报以及一些些偏好刊登豪门秘辛、才子佳人轶事的花边小报。《北平新报》社会版块的头条,用醒目而庄重的标题写道:“宋吴联姻尘埃落定!笕桥英雄空战归来示爱未婚妻!”??副标题则带着一丝浪漫的渲染:“宋华卓少尉驾机飞越贝满女中,疑以灯语向吴家千金传递情意!”报道巧妙地避开了技术细节,而是将焦点放在了事件的象征意义上:“据悉,笕桥航校精英、宋元哲将军之子宋华卓少尉,于昨日空战告捷返航途中,特驾机飞临贝满女中上空,并操纵机翼航行灯闪烁出特殊信号。此举被目击者解读为宋少尉在向正在该校就读的未婚妻——吴家大小姐传递胜利喜讯与绵绵情意!”报道进一步渲染道:“宋少尉此举,不仅彰显了其英勇无畏的军人气概,更流露出对未婚妻的深情厚意与浪漫情怀!此情此景,恰似英雄凯旋,向心爱之人报捷献礼,令人动容!”报道还“权威”地引用了“知情人士”的话:“宋吴两家联姻一事,早已是板上钉钉。宋少尉此举,正是对这段良缘的公开确认与深情告白!吴家小姐才貌双全,与宋少尉堪称天作之合,实乃北平城一段佳话!” 另一份的副版头条,用颇为醒目的字体印着标题:??《蓝天英雄情定贝满才女?笕桥骄子灯语诉衷肠!》?? 文章内容极尽渲染之能事,将日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空战与战后那架银灰色霍克三在贝满女中上空盘旋、以灯语示爱的场景联系起来,描绘成了一段“烽火硝烟中的浪漫传奇”。虽未直接点出吴灼的姓名,但“贝满女中”、“显赫家世”、“与空军俊杰早有婚约”等字眼,足以让北平圈内人一眼便窥破真相。 第三份报纸更是直接转载了一张有些模糊的黑白照片,恰好抓拍到了霍克三机翼灯语闪烁的瞬间,配图说明暧昧不清,却更能引人遐想。 这些报刊,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将一场原本可控的“风流韵事”,放大成了街谈巷议的谈资。这无疑是在挑战吴道时的底线,吴道时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金色的怀表,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比窗外的天气更加阴沉。 军统北平站所在的灰砖小楼,即便在秋日的阳光下,也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森然寒气。高墙电网,岗哨林立,进出人员皆面色凝重,步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无形却厚重的压抑感。 一辆挂着空军牌照的吉普车粗暴地刹停在紧闭的铁门外,引擎未熄,发出沉闷的咆哮。车门猛地推开,宋华卓一步跨出。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空军制服,肩章上的飞鹰徽记在阴郁天光下略显黯淡。连日来的停飞审查和外界沸沸扬扬的传闻,反复切割着他年轻骄傲的心。此刻,他俊朗的脸上交织着压抑不住的愤怒、焦躁,以及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孤勇。 他无视门口卫兵警惕审视的目光,径直上前,声音因激动而带着硬邦邦的质感:“笕桥航校宋华卓,要见吴道时处长!” 卫兵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他的证件,便按下按钮。沉重的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穿过阴冷空旷的院落,在一名面无表情的黑衣人员的引领下,宋华卓步入主楼。楼内光线昏暗,走廊深长,墙壁是毫无装饰的灰扑扑的颜色,只有军靴踏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回响,规律而冰冷,敲打着人的耳膜和神经。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旧纸张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混合的怪异气味。 他被带至二楼尽头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前。引路人无声地退开,如同融入了阴影之中。 宋华卓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抬手,用力敲响了房门。 “进。”门内传来一个低沉平静、毫无波澜的声音。 宋华卓推门而入。 房间比想象中更为宽敞,却异常简洁,甚至可以说是冷硬。巨大的华北地图几乎覆盖了一整面墙,红蓝箭头犬牙交错。一张宽大的、没有任何雕花的深色办公桌,一把高背皮椅,以及墙边一排锁着的铁皮文件柜,便是全部陈设。头顶是一盏惨白的日光灯,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也衬得端坐在桌后的那个男人,面色愈发冷峻,如同大理石雕像。 吴道时并未起身,甚至没有抬头。他正专注地批阅着一份文件,钢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穿着一丝不苟的军装,肩章领章冰冷锐利,整个人仿佛与这间冰冷窒息的办公室融为一体,成为权力机器本身的一部分。 这种刻意的忽视,比直接的呵斥更让人难堪。宋华卓站在房间中央,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突兀闯入的、等待审判的囚徒。他胸中的怒火再次蹿升。 “吴处长!”他声音提高,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关于我的停飞令,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吴道时手中的笔顿了一下,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宋华卓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庞,从他紧握的拳头,到他笔挺却已然透出窘迫的制服。 “解释?”吴道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冰冷的权威,瞬间压过了宋华卓的怒气,“处分通知书上,理由写得不够清楚?宋少尉是看不懂汉字,还是觉得军统北平站的命令,需要向你单独汇报?” 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疑问,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宋华卓下颌绷紧:“通知只说‘抗命不遵,暂停飞行,接受审查’!但空战当日情况特殊!我临机决断,成功拦截了敌机,避免了城区遭受更大轰炸!结果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难道仅仅因为未完全遵循指令,就要抹杀所有功劳,甚至无限期停飞?我不服!这不合程序!” “程序?”吴道时轻轻放下钢笔,身体向后靠进高背椅里,双手交叉置于腹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仿佛在审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宋少尉,你告诉我,战场上,什么是最高程序?” 他不等宋华卓回答,便自问自答,声音冷硬如铁:“是服从!绝对服从上级指挥!你的临机决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如果每个飞行员都像你一样,凭自己的‘判断’擅自行动,空战指挥体系岂不成了笑话?你所谓的‘正确结果’,能掩盖你抗命的事实吗?如果因为你擅自脱离编队,导致其他空域出现漏洞,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嗯?” 一连串冰冷的质问,如同精准的子弹,击中宋华卓争论的核心。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在对方这套严密的、基于绝对服从的军事逻辑面前,竟然有些哑口无言。他的个人英雄主义,在对方的集体主义和绝对纪律面前,被驳斥得体无完肤。 “我……”他的气势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吴道时却没有就此打住。他缓缓站起身,绕过办公桌,一步步走向宋华卓。他的步伐沉稳而充满压迫感,军靴踩在地板上,几乎听不见声音,却让宋华卓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更何况,”吴道时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他的肺腑,“你的‘临机决断’,真的全然出于战术考量吗?”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宋华卓僵硬的脸,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冰冷刺骨:“还是说,你急于表现,急于证明些什么……甚至不惜违抗军令,去完成一场……浪漫的表演?” “表演?”宋华卓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愤怒覆盖,“那不是什么表演!那是……” “那是什么?”吴道时打断他,逼视着他的眼睛,语气中的讥讽毫不掩饰,“是用国家战机的航行灯,在硝烟未散的天空,向地面发送私人的摩斯电码?宋少尉,你告诉我,这是军人该做的事吗?你将战机当成了什么?又将战场当成了什么?你的私人求婚舞台?” 他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宋华卓的心上。那日盘旋于贝满上空的冲动与浪漫,在对方冰冷残酷的剖析下,变得如此幼稚、轻浮,甚至……渎职。 “我没有!我只是……”宋华卓脸色煞白,试图辩解,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战时私用国家装备”这顶大帽子面前都苍白无力。 “你只是头脑发热,不计后果。”吴道时替他说完,语气冰冷,“而你的不计后果,现在带来了更多的麻烦。”他转身,从办公桌上拿起那几份报纸,并非直接递给宋华卓,而是让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耸动的标题和模糊的照片。 “看看!因为你那场‘浪漫的表演’,现在全北平的茶馆酒肆,都在议论空军英雄的风流轶事!议论吴家的女儿!你将她的名声置于何地?将两家的颜面置于何地?!”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怒意和绝对的威压,“这就是你想要的?用这种哗众取宠的方式,来表达你的‘感情’?” 宋华卓看着那些报纸,看着自己一时冲动留下的痕迹被如此放大和渲染,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巨大的窘迫、愤怒和一种事态失控的慌乱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那天的举动,带来了怎样一场难以收拾的舆论风暴。 “我……我会想办法平息这些……”他的声音干涩,失去了所有底气。 “平息?”吴道时冷笑一声,将那几份报纸随手丢回桌上,仿佛那是极其肮脏的东西,“你拿什么平息?宋家的名头?还是你父亲的面子?宋华卓,你闯的祸,远比你想象的要大!这不是你耍耍少爷脾气就能解决的!” 他重新走回办公桌后,坐下,目光恢复了一开始的冰冷和疏离。 “停飞令,不会撤销。这是对你抗命和引发不良影响的必要惩戒。也是给你时间,好好冷静下来,想清楚什么叫责任,什么叫大局。”他语气淡漠,如同最终宣判,“在你真正想明白,并且确保不会再做出任何有损军纪、有损相关人士清誉的愚蠢行为之前,你不必再想着上天了。” 宋华卓猛地抬头:“你不能……” “我能。”吴道时打断他,目光不容置疑,“这是命令。至于这些报纸……”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刺眼的标题,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厌恶和冷酷:“我自有办法让它们闭嘴。但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类似的、未经允许的‘表演’。否则,”他微微眯起眼,语气中的威胁不言而喻,“后果只会比停飞更严重。” 宋华卓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道理,在对方绝对的力量、严密的逻辑和抓住的把柄面前,被彻底击得粉碎。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形巨手捏住的麻雀,毫无反抗之力。 “现在,”吴道时拿起之前未批完的文件,重新拿起笔,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你可以出去了。” 逐客令下得毫不留情。 宋华卓看着那个重新沉浸于公务中的冰冷侧影,一股巨大的屈辱和绝望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连发出一个音节的力气都没有。最终,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厚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吴道时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良久,他才缓缓抬起手,揉了揉眉心,一丝极淡的疲惫掠过眼底,他按下桌上的呼叫铃。 陈旻应声而入。 “把这些,”他指了指桌上那几份花边小报,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处理掉。另外,给报业协会的张会长打个电话,就说我吴道时,不喜欢看到任何有关家事的无端揣测和渲染!让他管好手下人的笔!” “是!处长!”陈旻心头一凛,连忙上前收起报纸,躬身退下。 035金陵城上官施暗语北平站飞将领明规 什锦花园吴府那朱漆大门、气派非凡的照壁,今日也未能挡住骤然而至的雷霆之怒。 宋元哲的汽车几乎是撞开雨幕,一个急刹停在了吴府门楼之下。未等副官撑开伞,他已自行推门下车,一身戎装未换,肩头将星在阴沉天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他面色铁青,下颌绷紧,周身裹挟着战场带来的杀伐之气与此刻翻涌的震怒,大步流星直闯而入。吴府门房见状,吓得连通报都忘了,眼睁睁看着他如同一尊怒目金刚般穿过庭院,直逼正厅。 正厅内,吴镇岳正与一位清客对弈,手边一盏清茶雾气袅袅,颇有些闲适意味。骤闻厅外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下人惊慌失措的阻拦声,他执棋的手微微一顿,眉头蹙起。 下一刻,厅门帘子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湿冷的寒风。宋元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主位上的吴镇岳。 “岳公!别来无恙啊!”宋元哲的声音如同炸雷,轰响在雕梁画栋的厅堂之内,震得那清客手一抖,棋子掉落在棋盘上。 吴镇岳放下茶盏,脸上惯常的温和笑意收敛起来,起身相迎:“元哲兄?何事如此匆忙?快请坐,看茶……” “茶就免了!”宋元哲一摆手,打断他的话,人已走到厅中,目光灼灼,毫不客气地逼视着吴镇岳,“今日宋某前来,只为一事!向吴兄讨个说法!” 吴镇岳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面上却不动声色:“元哲兄何出此言?你我之间,何事不能慢慢说?”他示意那吓得面无人色的清客先行退下。 待厅中只剩二人,宋元哲再也压不住火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铿锵:“慢慢说?我儿子现在被你们吴家的人扣在南苑,连飞机翅膀都摸不着!你让我怎么慢慢说?!” 他伸手指着窗外军统站的大致方向,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吴道时!你的好儿子!好大的官威!一声令下,说停飞就停飞!连个像样的由头都没有!怎么?我宋元哲的儿子,是犯了哪条王法?还是踩了他吴处长的尾巴了?!需要他动用军统的家法来管教?!” 吴镇岳眉头紧锁,试图安抚:“元哲兄,稍安勿躁。此事我略有耳闻,听闻是华卓贤侄在空战中有所冒进,违了道时的指令……” “放屁!”宋元哲勃然怒喝,毫不客气地打断,“冒进?他单机冲上去,打乱了鬼子轰炸机的阵型,给地面炮火创造了机会!这才保住了西郊不少地方!这叫冒进?这叫抗命?这他妈叫临危不惧!叫有勇有谋!” 他逼近一步,胸膛因激动而起伏:“他吴道时坐在指挥部里,动动嘴皮子自然是轻巧!我儿子是在天上跟鬼子玩命!战机转瞬即逝,难道还要先打个报告请示他吴处长批准才能开火?!哪家的空军是这么打仗的?!你告诉我!” 吴镇岳被他连珠炮似的质问逼得脸色也有些难看,但依旧维持着世家家主的涵养,沉声道:“元哲,军令如山,道时他身处其位,自有他的考量。或许方式急切了些,但总归是为了严谨……” “考量?我看他是公报私仇!”宋元哲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华卓和你家姑娘订婚的事,心里不痛快?啊?自己妹妹的婚事,他一个做哥哥的,手伸得是不是也太长了点?!如今仗着手里那点权势,就来拿我儿子开刀?打压同僚,排除异己,他军统就是这么办事的?!” 这话已是极其严厉的指控,吴镇岳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元哲!此话过头了!道时绝非公私不分之人!此事与令仪的婚事无关!” “无关?”宋元哲嗤笑,“那你让他现在立刻恢复华卓的飞行资格!立刻!只要他敢下这个命令,我就信他无关!” 他猛地一拍身旁的花梨木茶几,震得茶盏哐当作响:“吴镇岳!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儿!我儿子是军人,是飞行员!他的战场在天上!不是给你们吴家关起门来耍威风、搞内斗的筹码!谁要是敢断了我儿子飞行的路,毁了他的前程,我宋元哲第一个不答应!别说他一个军统处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得掰扯掰扯这个道理!”他声若洪钟,怒气勃发,多年沙场历练出的威势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震得整个厅堂仿佛都在嗡嗡作响。 吴镇岳面色铁青,他深知宋元哲的脾气,此人行事刚猛,在军中威望又高,今日若是不能给他一个交代,只怕真要闹得无法收场。但另一方面,吴道时的决定,他亦不能轻易驳斥,那个儿子的意志,早已不是他能随意左右的了。 就在厅内气氛僵持到极点,几乎要爆炸开来之际,厅堂一侧通往内室的紫檀木屏风后,传来一个冷静的声音:“宋将军的火气,何必冲着家父发。” 话音未落,吴道时自屏风后缓步转出。他显然早已在此,不知听了多久。依旧是一身一丝不苟的军装,面色平静无波,目光锐利而沉稳,仿佛宋元哲那滔天的怒火于他而言,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 他走到厅中,先是对吴镇岳和宋元哲微微颔首行礼,随即转向怒容满面的宋元哲,语气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停飞宋少尉,是军统北平站基于战时纪律做出的正式决定。程序合规,理由充分。宋将军若有异议,可按程序向军事委员会或航空委员会提出申诉。在此对家父咆哮,恐于解决此事无益。” 他几句话,便将一场家族间的兴师问罪,轻描淡写地拉回到了“公事公办”的冰冷框架内,堵得宋元哲一时气结。 宋元哲猛地转头,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吴道时:“吴道时!你少给我来这套官面文章!我就问你,你停我儿子的飞,到底是因为他抗命,还是因为你心里那点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 吴道时面对他几乎要吃人的目光,神色丝毫未变:“宋将军,请注意您的言辞。我军统处事,向来只论规章,不徇私情。您若执意要以私心度之,恕我无法奉陪。”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冰冷:“至于宋少尉何时能复飞,取决于他何时能深刻认识到自身的错误,并确保不再犯。在此期间,他的安全和技术档案,将由军统暂为保管。这也是为了他和部队的安全着想。” “你!”宋元哲被他这副油盐不进、公事公办的冰冷态度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手指着吴道时,半晌,才狠狠甩下手,怒极反笑,“好!好一个只论规章!吴道时,你很好!咱们走着瞧!” 他明白今日在这吴府,是绝不可能从这对父子身上讨到说法了,继续纠缠,只会自取其辱。他最后狠狠瞪了吴道时一眼,随即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正厅,连告辞的话都未留下一句,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庭院之外,只留下满室狼藉的怒意和一片死寂。 正厅内,吴镇岳看着儿子那冷硬如铁的侧脸,“道时,宋家将来毕竟是我们亲家,你办事到底是要斟酌斟酌的。” 而吴道时,依旧挺直地站立着,目光投向宋元哲离去的方向,眼神幽深,不见半分波澜,仿佛刚才那场险些掀翻屋顶的雷霆之怒,从未发生过。 **** 南京,黄埔路。 一间悬挂着巨大军事地图、陈设却异常简洁的办公室 办公室内空气凝滞,只有墙角的座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切割着令人窒息的沉默。窗外是南京阴沉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吴道时坐在硬木客椅上,脊背挺直,目光平视着办公桌后的陈主任。他接到密令匆匆南下时,就已预感到此行绝非寻常的述职或嘉奖。 陈主任并未急于开口,而是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桌上几份薄薄的卷宗,动作从容,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良久,他才抬起眼皮,目光如探照灯般落在吴道时脸上,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道时同志,北平站近期的工作,委座是关注的。”他开口,用的是惯常的官方辞令,却字字千钧,“尤其是日前成功挫败敌机空袭,保全古都,有功于社稷。” 吴道时面色不变,微微颔首:“分内之事,不敢言功。全赖上峰运筹,将士用命。” 陈主任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在那几份卷宗上点了点,话锋随即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内容却骤然尖锐:“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此乃治军根本。不过……近日各方反馈的信息颇多,有些情况,需要向你核实一下。” 他并未看卷宗内容,仿佛早已了然于心:“关于笕桥航校飞行员宋华卓少尉的停飞处分,据航空委员会反映,其在此次空战中表现英勇,战术处置虽有争议,但成果显着。如此处置,是否过于严苛?恐寒了前线将士之心啊。” 吴道时眼神微凝,但语气依旧冷静如常:“报告主任,军令如山,纪律严明乃战力之本。宋少尉确有战功,但违抗指令亦是事实。战时无线电静默期间,擅自行动,此风不可长。北平站依据条例予以停飞审查,程序合规,意在惩前毖后,并无针对个人之意。” “哦?仅是依条例办事?”陈主任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似乎能穿透吴道时的眼镜片,“可我这里,怎么还有些别的说法?” 他拿起最上面一份文件,并未打开,只是用文件角轻轻敲着桌面,声音不高,却似重锤:“有反映说,你此举……掺杂了个人情绪?与宋家的一些私怨,甚至牵扯到令妹的婚约之事?道时同志,你要知道,公私分明,是我等身处关键岗位者的铁律。”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又凝固了几分。吴道时放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但脸上依旧看不出丝毫波动。 “纯属无稽之谈。”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声音冷硬,“属下一切行事,皆以党国利益为重,以北平防务为要。个人情感,从未也绝不敢带入工作决策。此类流言蜚语,显系有人恶意中伤,意图扰乱视听,干扰北平站正常工作。请主任明察。” 陈主任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审视他这番话的真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靠回椅背,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没有最好。你是委座信重的人,身处平津要冲,耳目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举一动,都需格外谨慎,授人以柄之事,万不可为。”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宋元哲将军那边,情绪很大。委座那里,也听到了些风声。这件事,你要妥善处理。既要维护军纪权威,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更要……顾及影响。毕竟,非常时期,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稳定压倒一切。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这番话,看似提醒,实则是敲打和施压。既肯定了“维护军纪”的必要性,又暗示他要注意分寸,甚至要考虑“团结”和“影响”,其间的平衡,极其微妙。 吴道时垂下眼帘:“是,属下明白。定当谨慎处理,消除不良影响,绝不因个人工作疏失,给党国添烦。” “嗯。”陈主任似乎满意了他的态度,终于将那份文件丢回桌上,语气缓和了些,“北平的情报工作,委座是肯定的。但越是如此,越要如履薄冰。你的能力毋庸置疑,但有时……手段过于刚硬,也需懂得圆融之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个道理,你在北平,应该体会更深。” “谢主任教诲,属下谨记。”吴道时沉声应道。 “好了,去吧。北平离不开你。”陈主任顿了顿才问道,“小旻都好吧?” “都好。” 陈主任颔首挥了挥手,结束了这次短暂的、却重若千钧的谈话。 吴道时起身,敬礼,转身,迈着沉稳不变的步伐走出了办公室。 门在他身后关上,走廊空旷而安静。吴道时脸上的冰冷面具没有丝毫松动。 南京方面的约谈,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藏机锋。压力已经清晰地传递过来:这不再是宋元哲个人的怒火,而是来自更高层的、基于政治权衡的敲打。 他稳步向外走去,军靴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冷静而决绝。他需要重新评估棋局,落下一子既能暂时安抚各方,又能确保最终控制权仍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棋。 南京之行,如同在吴道时冷硬的心湖中投入一颗石子。表面未见波澜,深处却已暗流涌动。高层那看似语重心长、实则隐含警告的“约谈”,清晰地划下了一道界限——他可以在北平的棋盘上纵横捭阖,但绝不能成为引爆派系倾轧的导火索,更不能让私怨影响到“团结抗战”的大局面子。 返回北平的专列上,吴道时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战火涂炭的华北平原,脸色沉静如寒潭。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无意识地捻动。他在重新评估,算计。宋华卓,这颗棋子,要如何挪动,才能既应对上峰压力,又确保其始终处于自己掌控之下,甚至……能反过来为自己所用? 军统北平站那间冷硬的办公室内,气氛比往日更显凝滞。下属们汇报工作时都屏息凝神,生怕触到处长今日格外低沉的气压。 “处长,航空委员会和笕桥航校方面,又发来公文,询问宋少尉停飞审查的进展……”陈旻小心翼翼地呈上文件。 吴道时目光未从手中的另一份情报上移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片刻后,他才抬起眼,接过文件,却并未翻开,指尖在“宋华卓”三个字上轻轻一点。 “通知宋少尉,”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明日到站里来一趟。” “是!”陈旻心中一凛,连忙应下,不敢多问。 翌日,宋华卓再次踏入这栋令他倍感屈辱的灰砖小楼。与上次的愤怒激动不同,此次他脸上更多了几分审慎和压抑的阴沉。父亲的怒火无功而返,南京方面的消息他也隐约听闻,他知道,自己依旧被捏在吴道时的手心里。 还是那间办公室,还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吴道时并未让他久等。他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宋华卓走进来,这次,他甚至抬手示意了一下对面的椅子。 “坐。” 宋华卓依言坐下,脊背挺直,目光带着戒备,直视着吴道时。 吴道时并未绕圈子,开门见山,语气公事公办:“关于你的停飞审查。站里综合评估了空战记录以及你过往的表现。”他略一停顿,目光锐利如常,“抗命之举,性质严重,本不容姑息。” 宋华卓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吴道时话锋一转,“考虑到你成功拦截敌机,确有战功,且眼下用人之际,航校培养一名飞行员不易。”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定宋华卓:“经研究决定,你的停飞处分,暂予解除。” 宋华卓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几乎要立刻站起! “别急。”吴道时冰冷的声音立刻压下了他的激动,“解除,是有条件的。” “第一,你的飞行权限暂时降级。仅限于日常训练、巡逻任务。所有作战任务,尤其是重要护航、拦截任务,需经我亲自批准,方可执行。” “第二,你的战术报告和飞行日志,每日需额外抄送一份至军统北平站备案。” “第三,”吴道时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你需要签署一份保证书。保证日后绝对服从空战指挥指令,绝不擅自行动。并且,承诺谨言慎行,杜绝任何可能引发不良舆论、有损军方和你个人声誉的行为。包括,”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所有私人性质的、可能引起关注的举动。” 每一条,都像一道紧箍咒,精准地套在了宋华卓的头上。解除了停飞,却戴上了更细致、更无处不在的枷锁。他的飞行被监控,他的行动被限制,他甚至被要求“谨言慎行”,这无疑是针对那场灯语风波的直接警告。 喜悦瞬间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被无形绳索捆绑的屈辱感。他能飞了,但他飞的每一寸天空,都仍在吴道时的掌控之下。 “吴处长,这……”宋华卓试图争辩。 “这是最终决定。”吴道时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接受,你明天就可以回南苑。不接受,”他向后靠向椅背,目光冷冽,“停飞令继续有效,直至审查结束。而审查期限,未定。” 这是一道没有选择的选择题。 宋华卓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红。他死死攥紧拳头,巨大的愤怒和不甘在胸腔里冲撞,却找不到出口。他清楚地知道,这是吴道时在高压之下做出的“让步”,也是他能得到的唯一结果。 对抗,意味着彻底失去翱翔的机会。顺从,则意味着戴上镣铐跳舞。 良久,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接受。” 吴道时脸上看不出丝毫胜利的表情,仿佛这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按了下呼叫铃,副官陈旻应声而入。 “带宋少尉去办手续,签署文件。”他冷淡地吩咐道,随即重新拿起一份文件,不再看宋华卓一眼。 宋华卓僵硬地站起身,跟着陈旻走出办公室。身后的门关上,隔绝了那个冰冷掌控一切的身影,却无法隔绝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控制力。 吴道时坐在办公桌后,听着门外远去的脚步声,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036贝满园流言扰清静观星台冷月照孤心 yelu 贝满女中,图书馆“抗敌宣传组”办公室。 “令仪!你看!你看这报纸!”林婉清风风火火地冲进办公室,手里挥舞着一份还散发着油墨味的《北平新报》,脸上带着混合着兴奋、担忧和一丝无奈的复杂表情。 吴灼正伏案修改一篇关于抵制日货的檄文,闻声抬起头。当她看到林婉清手中报纸上那醒目的标题时,心脏猛地一沉!她一把抢过报纸,目光迅速扫过那篇报道。当看到“宋吴联姻尘埃落定”、“宋华卓少尉驾机飞越贝满女中”、“向未婚妻传递情意”等字眼时,她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一股巨大的羞窘、愤怒和一种被彻底架在火上烤的无力感瞬间席卷了她! “他们怎么能这样写?!”吴灼的手指紧紧攥着报纸的边缘。报道虽然没有点破那晚的密码细节,但将宋华卓的灯语行为直接解读为“向未婚妻示爱”,并坐实了“宋吴联姻”,这无异于将她彻底绑死在了这桩冰冷的婚约上!她仿佛置于聚光灯下,接受着无数好奇、探究甚至暧昧的目光审视!那句“未婚妻”的称呼,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就像一个被摆上货架的物品,被宋家、被媒体、被舆论肆意地评头论足、包装宣传! “现在怎么办?”林婉清担忧地看着吴灼苍白的脸,“外面都传疯了!都说你和宋华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宋公子在打仗的时候都不忘向你报平安、表心意呢!你现在可是北平城最令人羡慕的未婚妻了!” 羡慕?吴灼的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这所谓的“羡慕”,不过是外人看到的华丽表象。她和宋华卓之间,那冰冷的婚约如同枷锁,所谓的“深情厚意”,不过是媒体和公众一厢情愿的浪漫想象,更是宋家精心策划的舆论攻势!那句“你是我的星辰”带来的微妙悸动,此刻也被这铺天盖地的“未婚妻”标签和舆论压力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沉重的窒息感。 一连几日,吴灼走在贝满女中的校园里,总觉得周遭的目光与往日不同。指定网址不迷路:woo19.com 那些曾经或友善、或单纯好奇、或带着些许羡慕的目光,如今似乎都掺杂了别样的东西。窃窃私语声在她经过时会刻意压低,却又在她走远后隐约传来。课间走廊上,不时有不同班级甚至低年级的女生假装路过她们班门口,只为了探头看她一眼,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议论。 “看,就是她,吴家的……” “报纸上说的那个?和开飞机的宋……” “真浪漫啊,打仗还不忘表白……” “嘘!小声点!她过来了!” 那些压低的声音、探究的目光、以及报刊上那几份虽被压下却早已流传开来的“风流轶事”,像一张无形而细密的网,将吴灼困在其中,让她感到窒息。她本是喜静不喜闹的性子,如今却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这焦点并非源于她自身,而是源于那场惊心动魄的空战和一个男人过于炽热张扬的告白。 这并非她所愿,更非她所能承受之重。 这日午后,文学社的活动室内,气氛有些沉闷。阳光透过西式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室内的低气压。 吴灼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卷《楚辞》,目光却怔怔地落在窗外一株叶子渐黄的银杏树上,许久都未翻动一页。她的侧影在光里显得有些单薄,眉眼间笼着一层淡淡的倦意与挥之不去的郁结。 林婉清和苏静文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令仪,”林婉清放下手中的诗集,凑过来,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别理外面那些人瞎嚼舌根子!她们那是羡慕、嫉妒!宋华卓年轻有为,家世好,人又英俊,还这么……这么浪漫!她们求都求不来呢!” 吴灼回过神,勉强弯了弯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丝苦涩:“婉清,我不是在意她们说什么,我只是……”她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只是觉得,好像一下子被抛到了风口浪尖上,很多事情都变得身不由己了。” 那些关注、那些议论,连同那桩她并未完全做好心理准备的婚约,都像潮水般涌来,让她无所适从,而兄长那日的冰冷警告与惩罚,更是让她心头压着一块巨石。 苏静文心思更为细腻敏感,她轻轻握住吴灼微凉的手,低声道:“我明白的。灼灼,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被人整日这般议论指点,滋味确实不好受。但清者自清,你和宋少尉之间光明正大,又有婚约在先,何必为那些无谓的流言烦忧?时间久了,她们自然就淡了。” 她说着,拿起语气相对正经的《北平新报》,指着那篇将灯语事件描绘成“英雄凯旋,向未婚妻报捷”的报道,试图宽慰:“你看,连报纸上也说是佳话一段了。世人多是健忘的,过几日有了新的谈资,自然就无人再关注此事了。” 吴灼的目光扫过报纸上“佳话”、“良缘”等字眼,心中却并无半分喜悦,反而更添烦乱。这“佳话”像一件华丽却并不合身的锦袍,强行披在她身上,令她举步维艰。 “谢谢你们,”她最终只是低声道,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苏静文的手,“我没事,只是有些累。我想一个人静静。” 说罢,她起身,将书卷放回原处,对两位好友露出一个安抚的、却难掩疲惫的笑容,独自离开了文学社活动室。 林婉清担忧地想跟上去,却被苏静文轻轻拉住。“让她自己待会儿吧,”苏静文望着吴灼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孤单背影,轻声叹息,“有些心结,终究需要她自己慢慢纾解。” 是夜,月凉如水。 白日里的纷扰与压抑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秋夜的寒风吹拂着吴灼单薄的衣衫,带来些许凉意,却也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漫无目的地在静谧的校园里走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了那座位于校园一隅的红砖天文台下。 贝满女中的天文台虽不算宏大,却维护得十分精心。圆顶之下,那架颇有些年岁的黄铜天文望远镜静静矗立,镜筒微微扬起,指向深邃的苍穹。 平台之上,视野开阔,万籁俱寂。残月如钩,清辉冷冷地洒在打磨光滑的石板地面上,也照亮了她苍白的面容和微红的眼眶。白日里强压下的委屈、惶惑、以及对未来莫名的恐惧,在此刻无人之境,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无声地滑落,顺着脸颊滴落在冰冷的石栏上,她不愿哭出声,只是仰头望着那无尽浩瀚的星空,仿佛想从这亘古的沉默中汲取一丝力量,又仿佛在质问这冷漠的苍穹,为何要将她置于如此境地。 就在她沉浸于自己的悲伤中时,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夜寒露重,独自在此垂泪,恐伤身子。” 吴灼猛地一惊,慌忙抬手擦拭脸上的泪痕,转过身来。 只见沉墨舟不知何时站在天台入口处,一身深色长衫,身形清瘦,静静地立在月光下,宛如一株夜竹。他手中还拿着两本书,似是刚从图书馆出来,途经此地。 “沉先生……”吴灼有些窘迫,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您怎么……” “刚从文库出来,见台上有人影,便冒昧上来一看。”沉墨舟缓步走近,目光落在她犹有泪痕的脸上,顿了顿,并未直接点破,只是将手中一方干净的素色手帕递了过去,声音放得更缓了些,“秋夜风露重,小心着了寒气。” 吴灼迟疑了一下,接过手帕,低声道:“谢谢先生。” 吴灼沉默了片刻,夜风的清凉和沉先生沉静的气场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她望着天际疏朗的星子,低声道:“先生,我觉得近日周遭喧嚣,人言可畏,仿佛置身洪流,身不由己心中甚是烦扰。” 沉墨舟并未追问她为何哭泣,只是与她并肩立于栏杆前,一同仰望星空。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静如水,流淌在这寂静的秋夜里:“《道德经》有云,‘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人心亦当如海,可纳百川,亦可沉淀沙砾;如风,可拂过山岗,却不滞于一物。” 他微微停顿,让话语融入夜的静谧,然后继续道:“你看这满天星斗,亘古以来,何曾因世人的褒贬议论而改变其分毫轨迹?或明或暗,或显或隐,皆循其道,自有其律。他人观星,或赞其璀璨,或叹其渺远,或借之占卜吉凶,然星辰本身,何尝因之而动?” 他的话语如同他这个人一般,没有直接的安慰,却带着一种深沉的理解与开解。他是在告诉她,不必过于在意他人的目光和议论,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行走的轨迹和不得已的苦衷,内心的感受只有自己最清楚。 吴灼怔怔地听着,心中的郁结仿佛被这温和而富有哲理的话语悄然抚平些许。她望着星空,又看向身旁这位总是沉静如水、却能洞悉人心的先生,忽然觉得,在这冰冷而令人无所适从的现实中,还有这样一份深邃的理解与指引存在。 “先生的意思是……不必在意那些声音?”她轻声问,带着一丝寻求确认的依赖。 沉墨舟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遥远的星辰,声音愈发低沉柔和:“宇宙浩瀚,千古如一。人间种种,与之相比,不过微尘。烦恼亦然。”他收回目光,看着她,“守住本心,静待尘埃落定即可。时间,自会给出答案。” 他没有提宋华卓,没有提吴道时,更没有提那些烦人的流言蜚语。他只是给了她一片星空,一番古语,一份沉默的陪伴,和一个“静待”的期许。 这无声的安慰,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言辞更能触及吴灼此刻柔软的内心。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模糊的灯火与近处草木的微响。天文台上,两人并肩立于清冷月光之下,一个不再垂泪,一个静默相伴,唯有星河在天,亘古流转,沉默地见证着人间一切的悲欢与迷茫。 037墨痕社飞觞醉明月静文女托词寄素心 中秋将至,贝满女中校园内桂子飘香,月色一日比一日清朗圆润。墨痕社社长苏静文是个心思细腻、颇具组织才干的姑娘,她提议社友们中秋之夜不必各自归家,不如留在学校,于临湖的水榭中共度佳节,赏月、吟诗、分享瓜果,岂不风雅? 此议一出,立刻得到了社员们的热烈响应,更令人惊喜的是,指导老师沉墨舟闻讯后,亦含笑表示赞同:“‘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能与诸位同学共赏明月,切磋诗文,亦是人生乐事。” 他答应届时会带来一些私藏的桂花陈酿与精制月饼,与大家同乐。 消息传来,墨痕社的姑娘们更是兴奋不已,对中秋之夜充满了期待。 中秋当夜,天公作美,一轮冰盘似的明月高悬夜空,清辉洒遍人间。水榭临湖而建,檐下悬着几盏雅致的宫灯,与天上明月、水中倒影相映成趣。长桌上铺着素净的蓝印花布,摆满了各色应节果品、点心和沉墨舟带来的佳酿月饼。 社员们围坐在一起,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在苏静文落落大方的主持和沉墨舟温和引导下,气氛很快活跃起来。行飞花令、猜灯谜、即兴赋诗…欢声笑语随着桂花香在水面飘荡。 沉墨舟并未喧宾夺主,大多时候只是含笑聆听,偶尔在孩子们词穷时才不着痕迹地提点一句,或是对某位社员的妙语佳句投去赞许的目光。他的目光也曾几次不经意地掠过吴灼,见她与林婉清挨坐着,小口品尝月饼,听得入神,便又安然地移开。 活动渐入高潮,苏静文起身,宣布下一个环节是自愿分享自己创作或最喜爱的咏月诗词。她自己是社长,便率先吟诵了一首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声情并茂,赢得了满堂彩。 接着,几位社员也依次分享了王建、李商等人的名篇。轮到苏静文做小结时,她脸颊微红,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静坐一旁的沉墨舟,声音比平时更柔了几分:“其实…我私下也试着填了一阕小令,写得不好,权当抛砖引玉,请沉先生和诸位同学指正。”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好奇地望向她。苏静文深吸一口气,轻声吟道: “玉宇澄清,冰轮满,桂影婆娑暗度。 水榭风清,墨痕聚,共此良辰休负。 素心一片,欲寄冰魄,奈何云衢路阻。 惟愿清辉常照影,莫教幽独。” 词句清丽,意境幽婉,明显超出了高中女生的寻常习作水平,其中“素心一片”、“惟愿清辉常照影”等句,更是流露出一种含蓄而深沉的倾慕与祈愿。 社友们或许只觉得社长文采斐然,纷纷鼓掌。但坐在吴灼身边的林婉清,却猛地用手肘碰了碰吴灼,眼睛瞪得溜圆,凑到她耳边,用气声激动地低语:“令仪!令仪!你听出来没有?静文姐这词…这分明是…是写给沉先生的呀!” 吴灼正沉浸在词句的意境中,闻言微微一怔,不解地看向婉清。 林婉清急得就差手舞足蹈了,继续咬着耳朵揭秘:“‘共此良辰休负’!是说和沉先生一起过中秋不能辜负!‘素心一片欲寄’!是想把心意寄给月亮一样的人!‘奈何云衢路阻’!是感叹中间有阻碍!最后那句‘莫教幽独’…哎呀,不就是希望沉先生别让她一个人孤单着吗?!” 经林婉清这么一解读,吴灼再细细一品,脸颊蓦地有些发热。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沉墨舟。 只见沉墨舟依旧安静地坐着,脸上挂着惯有的温和笑容,对苏静文的词表示了鼓励:“苏社长此词清雅婉约,颇得宋人小令风致,尤其‘桂影婆娑’、‘清辉照影’等句,景情交融,很好。”他的点评完全停留在文学层面,专业、客气,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任何可能涉及个人情感的解读,仿佛未曾察觉那字里行间的暗涌。 苏静文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失望,但很快便用得体的微笑掩饰过去,礼貌地谢过先生指点。 林婉清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又偷偷对吴灼说:“看吧看吧!沉先生肯定是听懂了,装傻呢!不过静文姐也真大胆……” 吴灼的心绪却有些复杂难言。她看着苏静文明媚大方、敢于委婉表露心迹的模样,再对比自己内心深处那份只能寄托于摩斯密码和星空隐喻的、不敢言说的悸动,一时间竟说不出是羡慕,是怅惘,还是别的什么。她再次望向沉墨舟,只见他已自然地引导着下一个同学分享诗文,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朗平静,仿佛刚才那番微妙的波澜从未发生。 水榭中,墨痕社的中秋雅集正进行到酣处。月色溶溶,笑语盈盈,桂花酒的甜香与少女们的诗思交织在一起,酿成一种微醺的意境。吴灼刚对了一句颇妙的“月”字飞花令,正抿着嘴笑,感受着这难得的、脱离什锦花园沉重氛围的轻松与欢愉。 林婉清凑在她耳边,还在兴奋地小声嘀咕着方才苏静文那阕“暗藏玄机”的小令,两人脸颊都红扑扑的。 就在这时,水榭入口的光影里,走来一位身着深色制服、神态严肃的贝满女校的年长嬷嬷。她的出现与场内风雅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嬷嬷目光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了吴灼身上,她步履沉稳地走过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笑语:“吴灼同学,请出来一下。” 欢快的氛围仿佛被戳破了一个口子,瞬间安静了不少,众人都疑惑地看向吴灼。吴灼心头莫名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她放下手中的茶杯,在众人注视下起身,走到嬷嬷身边。 “嬷嬷,有什么事吗?”吴灼轻声问道。 嬷嬷脸上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地说道:“府上派人来接你了,车就在校门外等着。说是宋家少爷亲自来的,要接你回去赴中秋家宴。让你即刻准备一下。” “宋家少爷?” “宋华卓?” 几个耳朵尖的女生已经小声惊呼出来,语气里充满了惊讶与羡慕。 水榭内的安静立刻被打破了! “哇!宋华卓亲自来接!” “中秋家宴!这意义可不一般啊!” “灼灼,快去吧!别让宋少爷等急了!” “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 少女们顿时起哄起来,七嘴八舌,语气中充满了浪漫的想象和善意的调侃。林婉清也惊讶地捂住了嘴,眼睛亮晶晶地推了推吴灼。 然而,吴灼的脸色却在瞬间褪去了血色,变得苍白。中秋家宴……这突如其来的召唤,像一只冰冷的手,猛地将她从贝满这个短暂而自由的美梦中拽出,重新塞回那个令人窒息的金丝鸟笼。宋华卓的热情,在此刻显得如此具有压迫感,不容拒绝。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本能的惶惑,扫过在场的师长与同窗,最终落在了指导老师沉墨舟的身上,仿佛希冀能从值得信赖的师长那里得到一丝慰藉或缓解困境的建议。 沉墨舟依旧坐在原处,手中端着的茶杯平稳如常,他的姿态从容,表情管理得无懈可击。 她迅速低下头,轻声对嬷嬷应道:“是,我这就去。” 她跟着嬷嬷,默默地走向月光照不到的、通往校门的阴影小径。 吴灼的身影刚消失在通往校门的小径尽头,水榭内的气氛非但没有冷却,反而因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而更加热烈起来。少女们的心思立刻从诗词歌赋飞到了才子佳人的浪漫遐想上。 “婉清!婉清!”一个圆脸女生立刻挤到林婉清身边,抓住她的胳膊,眼睛闪闪发亮,“快说说!是不是真的?宋少爷这都亲自来接去家宴了,是不是好事将近了呀?” “对啊对啊!灼灼平时口风真紧!一点都没透露!”另一个短发女生也凑过来,语气兴奋,“宋家可是北平城里这个!”她悄悄竖了下大拇指,“宋华卓又那样一表人才,还开飞机!天哪,灼灼真是好福气!” “我看八九不离十了!”又一个声音加入讨论,“中秋家宴啊!这是什么场合?这分明是当未来儿媳妇看待了才让去的!说不定就是去定日子的!”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瞬间将林婉清包围。她成了所有好奇目光的焦点。婉清自己也还处在惊讶中,被朋友们这么一拱,顿时也有些飘飘然,仿佛掌握了第一手秘辛。她脸上泛起红晕,既想替好友保密,又按捺不住分享的冲动,只好含糊地笑着摆手:“哎呀…你们别瞎猜…没有的事…可能就是普通的家宴…” “普通的家宴需要少爷亲自开车来接?” “就是!婉清你不老实!快从实招来!” 问题一个接一个,少女们的想象力在月光下无限蔓延。她们的目光追随着吴灼离去的方向,仿佛能透过夜色看到校门外那辆锃亮的汽车和倚车而立的英俊青年,空气中弥漫着浪漫的憧憬和一丝丝的羡慕。 “他们是不是经常通信?宋少爷是不是还给灼灼写过情诗?” 问题一个接一个,少女们的想象力在月光下无限蔓延。 突然,一个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哎!等等!我想起来了!之前宋少爷不是开着飞机来过咱们学校上空吗?那飞机灯一闪一闪的!当时都说是在跟灼灼打招呼!婉清!你快说,那灯到底闪的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什么‘我喜欢你’之类的?!” 这一下可炸开了锅! “对啊对啊!我也看见了!闪了好一会儿呢!” “快说快说!婉清你肯定知道!灼灼肯定告诉你了!” “是不是求婚啊?用飞机灯求婚?也太浪漫了吧!” 林婉清被这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得晕头转向,她身为吴灼最信任的闺蜜必然不可能大张旗鼓的把那句话说出来,只好含糊其辞又硬着头皮,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得意,半真半假地推测道:“哎呀,具体是什么,灼灼也没细说……不过肯定是很了不起的话就是了!你们想啊,那么大阵仗,还能是什么意思嘛!” 她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更是坐实了女生们的猜想,引得一片羡慕的惊呼和更加热烈的讨论,仿佛那夜的飞机灯语已然解码,诉说着一段传奇般的姻缘。 在这片由少女们构成的、充满兴奋与好奇的声浪中心,水榭的一角,却仿佛存在一个无形的静默结界。 038静文试探月下语墨舟守礼镜花缘 一轮明月倒映在水中,被微风吹皱,碎成一片晃动的银箔。 沉墨舟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席,独自一人踱步至水榭延伸向湖面的小平台边缘。他背对着喧闹的人群,负手而立,面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他手中拿着一杯新沏的茶,青瓷盖碗在他指间显得格外素净,他静静地捧着,仿佛藉由那一点温热来安定心神。 身后女生们关于“宋华卓”、“家宴”、“好事将近”的议论声,如同无法隔绝的背景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一枚细小的针,落在心上最不易察觉的角落。 然而,他的身形没有丝毫晃动,连衣袂都仿佛被这沉寂的氛围凝固。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孤直的背影,与身后的欢声笑语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他没有回头,没有参与任何讨论,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感兴趣的神色。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对眼前湖光月色的欣赏之中,又仿佛一位超然物外的学者,对学生的儿女情长琐事全然不萦于心。 只有他自己知道,指腹下青瓷的微烫温度,和心底那片无法与人言说的、骤然加深的凉意。 偶尔有社员注意到独自凭栏的沉先生,或许会觉得先生是嫌里面太吵,出来寻个清静,或是纯粹被这月下湖景所吸引,绝不会有人将他的离席与方才离去的吴灼、以及与此刻热议的话题产生任何联想。 他微微抬起眼帘,望向墨蓝色的夜空,目光似乎没有焦点。良久,他缓缓低下头,揭开茶盖,轻轻吹开浮叶,呷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 那喧嚣的议论仍在继续,林婉清被围在中间,笑得有些招架不住。而水榭一角,唯有月光与沉默,陪伴着那道遗世独立的背影,将所有的波澜,都严严实实地封锁于一片看似平静的湖水之下。 就在这气氛微妙的当口,社长苏静文做了一个出乎众人意料的举动。 她并未参与对林婉清的“围攻”,而是悄然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旗袍下摆,步履从容地走向水榭边缘凭栏而立的沉墨舟。 这一举动立刻被几个眼尖的社员捕捉到。 “欸?静文姐过去了…”一个女生用气声对同伴说,眼神里充满了惊讶与兴奋。 “她真是…胆子好大…”另一个低年级的女生掩口低语,语气里带着钦佩与一丝紧张。 “毕竟静文姐明年就要毕业了嘛…”有人意味深长地小声接话,暗示着毕业在即所带来的某种无形中的“特权”或“勇气”。 几道目光默契地追随着苏静文的背影,交织着好奇、期待与一丝看好戏的兴奋。 苏静文走到沉墨舟身侧约一步远的地方停下,并未靠得太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沉先生,”她声音比平时更柔和几分,却依旧落落大方,“方才人多口杂,未来得及好好请教。我写的那首小令,关于‘清辉常照影’一句,总觉得意境到了,但炼字还可再精进些,您能否再指点一二?” 她以请教诗作为名,姿态得体,让人挑不出错处。 沉墨舟闻声,从湖面上收回目光,转过身来。他看向苏静文,微微颔首:“苏社长过谦了。此句已颇得空灵之境,‘照影’二字动静结合,很好。” “先生谬赞,”苏静文微微低头,唇角含笑,“只是常觉‘常’字略显直白,若换成‘长’字,是否更显时光绵延之意?抑或…‘偏’照影,带些无可奈何的怜惜?”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望向沉墨舟,那眼神中探究的意味,已稍稍超出了纯粹的诗文讨论。 沉墨舟何等敏锐,自然听出了那弦外之音。他目光平静地迎上她的视线,语气温和却不着痕迹地将话题牢牢锁在文学范畴内:“‘常’字稳妥,合乎月辉普照之理。‘长’字意境虽幽远,然略感刻意。至于‘偏’字…”他略一沉吟,摇了摇头,“私以为稍显怨怼,与全词清冷中和之气略有不协。不若保持原貌。”他的点评专业、客观,无可指摘,却也像一层柔软的壁垒,温和地挡回了所有可能越界的试探。 苏静文沉默了片刻,目光从波光粼粼的湖面转向沉墨舟清隽的侧脸,月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却疏离的光晕。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比方才更轻,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悄然问道:“先生似乎总是这般清冷自持,仿佛湖心明月,可望而不可即。静文冒昧,不知这世间,可曾有人或事,能真正让先生心湖泛起涟漪,让您心生向往,甚至…倾慕?” 这个问题几乎已经抛开了所有文学的掩饰,直指核心,大胆得让不远处悄悄关注这边的几个社员都屏住了呼吸。 沉墨舟闻言,并未立刻回答。他依旧望着湖面,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平静,仿佛一尊浸透了月华的玉雕。片刻的沉默后,他才缓缓转过头,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距离感,落在了苏静文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宿命的疲惫:“我这个人,性情疏冷,前路未卜,世俗的‘谈婚论嫁’四字,于我而言,太过沉重,亦是一种奢求。这并非虚言,而是有自知之明。” 这番话像温柔的冰水,浇熄了苏静文明亮的眼眸中大半的光彩,但她并未立刻退缩,反而被激起了更深的好奇与一丝不甘。她忍不住向前微倾了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试探性的追问:“先生所说的‘奢求’是因为心中早已有了无法放下的人吗?”她顿了顿,仔细观察着沉墨舟的表情,大胆地补充了一句,“是静文认识的人吗?” 沉墨舟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但瞬间就恢复了深不见底的平静。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苏静文的前半句猜测,对于那最关键的、最有指向性的后半句试探,他选择了彻底的沉默。他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看着苏静文,那眼神里有歉然,有拒人千里的疏离,有一丝被她话语触动的细微痛楚,更有一种不容窥探的决绝。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比任何语言都更明确的回答——那是一个他绝不会与人分享、更不会拿出来讨论的领域。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近乎叹息般地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苏同学,有些彼岸,注定无法抵达,亦不必问其归处。”他巧妙地避开了“是谁”的问题,只强调了“结果”的不可为,“今夜月色甚美,当惜取眼前时光,与同窗尽欢才好。” 这是最后的、温柔的、却不容置疑的逐客令和话题终结符。 苏静文彻底明白了,她所有的勇气和试探,都撞在了一堵柔软却无比坚硬的墙上。那堵墙的名字,叫“沉默”,叫“距离”,叫一个她永远无法触及、甚至无法宣之于口的名字。 “听先生一席话,茅塞顿开,是静文想左了。”她聪明地不再纠缠,转而望向湖面,轻声道,“今夜月色真好,能与众同窗和先生共度,真是毕业前最好的回忆了。是静文逾越了,请先生见谅。多谢先生指点。”她不再多言,礼貌地微微颔首,转身离去,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落寞。 而沉墨舟,在她转身后,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深不见底的湖水,久久未动。方才那短暂的问答,仿佛耗去了他不少心力,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苏静文的追问,无疑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最隐秘、最柔软的角落,那个只装着一个人的、寂静的宇宙。但他不能承认,无法回应,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痕迹。那“无法抵达的彼岸”和“不必问其归处”,既是对苏静文的回答,也是他对自己每日每夜、反复重申的告诫。 月光洒满湖面,波光粼粼,如梦似幻,却照不亮某些深藏的心事,也渡不过那咫尺天涯的距离。水榭的喧闹依旧,却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独自伫立,如同一座守望着永远无法靠岸之舟的孤灯塔,沉默地燃烧着无人知晓的光亮。 苏静文一回去,立刻被几个关系亲近的社员围住,低声追问着什么。苏静文只是笑着摇头,并未多言,但那笑容里多少带了些许复杂的意味。 水榭内的其他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低语声又起: “看来沉先生真是…滴水不漏啊…” “静文姐也算勇气可嘉了…” “毕竟那是沉先生啊…唉…” 这些私语,沉墨舟或许听到了,或许未曾入耳。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水榭边一棵沉默的树,守护着自己内心的秩序与边界,也将所有不该有的情愫与试探,温柔而决绝地隔绝于千里之外。 今晚月色很美,但有些距离,注定无法跨越。 039归途夜话探心迹密码为桥显殊途 黑色轿车平稳地行驶在返回什锦花园的路上,窗外是北平城中秋夜的流光溢彩,车内却是一片与窗外喜庆格格不入的微妙的沉默,只余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和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吴灼微微侧着头,冰凉的玻璃贴着她的额角,目光失焦地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被拉长成斑斓色块的街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侧宋华卓投来的、带着探询意味的视线,这让她更加不自在,只能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装作被那流动的灯火深深吸引。 宋华卓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和略显紧绷的肩线,终于率先打破了这令人不适的沉寂。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揉进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我看你出来时,脸色不太好。” 吴灼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提起并注意到她的不适。她缓缓转过头,对上他带着些许歉然和认真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柔:“没有,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你会来学校接我……” 宋华卓似乎松了口气,脸上绽开一个爽朗而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试图驱散车内凝滞的空气:“别紧张,也别有负担。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就是回你自己家,吃顿家常便饭。”他语气轻松,努力将事情说得寻常,“我父亲和几位亲近的叔伯也会过来,两家老人不过是借着中秋佳节由头聚聚,热闹热闹,也顺便看看你。”他巧妙地停顿了一下,刻意省略了其中可能蕴含的议亲意味,转而用一种更显家常的语气补充道,“尤其是我哥去了前线后,家里着实冷清了不少,老爷子们嘴上不说,心里头怕是也想找点由头聚聚。” 听到是回什锦花园,而非去宋府,吴灼紧绷的心弦确实稍稍松弛了一些。她低声应道:“嗯,我知道了。” 车内的气氛缓和了些许。沉默再次降临,但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吴灼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自己膝上手袋的搭扣上,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夜划过贝满上空的、闪烁的飞机灯语。一个盘旋已久的问题,在此刻静谧而相对放松的氛围里,终于找到了问出口的契机。 她忽然抬起头,看向宋华卓,琥珀色的眼眸在车内的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坦诚的好奇:“上次,你用飞机灯打出的那些信号…”她顿了顿,迎上他略带讶异的目光,继续说道:“那应该是摩斯密码,对吗?我觉得那种方式很特别,像另一种语言。我有点想学。” 宋华卓闻言,脸上的讶异迅速转化为一种极其明亮、甚至带着几分惊喜的笑容,仿佛发现了宝藏,“那你知道我给你亮的灯是什么意思吗?” 吴灼摇头,“原本是不清楚的,那日兄长也在,是他告诉我的。” 宋华卓闻言非但没有失望,语气热烈而坦率,带着炫耀,“那本来就是我的一点小心思,想着你或许能猜到,或者至少会好奇!没想到是慎之哥当了这解谜人!对!就是摩斯密码!我们飞行员的看家本领之一,地空联络、夜间导航、特殊情况下的信号传递,都靠它!是不是比送花、写情诗什么的,有意思多了?” 吴灼点了点头,被他直率的热情感染,眼神中也流露出真实的兴趣:“嗯,是很奇妙。长短不同的信号就能表达意思,所以,我才想,如果能学会一点…” “想学?这太好了!”宋华卓几乎要抚掌,眼中迸发出找到同道中人般的炽热光芒,身体语言更加积极,“你果然和别的女孩儿不一样!我就知道!竟然会对这个感兴趣!这可不是什么风花雪月、装饰门面的玩意儿,是实打实的本事!关键时刻能救命的!”他的热情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分享欲和一种即将引领她进入自己熟悉领域的自豪感。 “嗯,我最近已经从图书馆借了一本书,开始琢磨了。” “光是自己琢磨可不行!那些书本上的理论枯燥又死板,容易把人绕晕!”他立刻接过话头,兴致勃勃地开始规划,语速都快了几分,“我来教你啊!保证比任何人教得都地道、都实用!咱们从最基础的点和划、字母和数字的对应关系开始,打牢根基!然后教你实战中常用的简码,怎么快速收报、发报,怎么排除干扰…这些可是在课堂和书本上学不到的干货!”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两人未来许多独处的时光,以及用这种特殊方式连接的未来,“等你学会了,以后我再驾机掠过北平城,在天上给你打灯语,你站在地上就能立刻看懂!甚至…将来若有机会,你或许还能用灯光回应我!岂不方便?岂不有趣?” 吴灼的心轻轻一跳,被他描绘的那幅充满现代气息、带着专属默契、甚至有些冒险色彩的图景所触动。他毫不掩饰的赞赏和这份毫无保留、倾囊相授的承诺,让她感受到一种被真正认可、被纳入对方引以为傲的专业世界的喜悦。那是一种与什锦花园里压抑氛围截然不同的、充满阳光和活力的气息。她抬起眼帘,望着他神采飞扬的眉眼,轻声应道,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柔软的期待:“…真的吗?那…会不会太麻烦你?我可能学得慢,比较笨…” “这有什么麻烦的!”宋华卓大手一挥,语气斩钉截铁,带着飞行员特有的爽朗和自信,“教自己未来夫人,天经地义,更是乐趣!”他再次自然而然地用了那个称呼,仿佛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慢慢学,不急,有我这么厉害的教官在,保证你很快就能上手!到时候,咱们还能用密码写点只有彼此能懂的小秘密,多有意思!” 车子平稳地转入了什锦花园胡同,两旁熟悉的灰墙黛瓦在车灯下掠过,吴府那两扇熟悉的朱漆大门和威严的石狮子已然在望。府门内透出的灯光,似乎比平日里更亮些,隐约映出几个人影在门前等候。 吴灼望着他神采飞扬的侧脸,心中被这份直白的热情和承诺温暖了些许。她感激他的好意,也真切地升起了学习的兴趣。她最初对密码产生好奇的那一点星火,或许并不仅仅源于对这门“实用技能”本身的向往,也并非完全始于他那场盛大张扬的灯光告白。 这座他用热情搭建的桥梁,坚固、明亮、指向明确的未来,与她心底那片被另一种“滴答”声悄然照亮的、布满星光的静谧角落,在此刻的归途上,并行不悖,却尚未交汇。 040玉帅开宴群贤贺团圆娇女入座冰炭置肝肠 轿车驶入什锦花园十一号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时,庭院里已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暖黄的光晕在夜色中晕开,与天际那轮清冷的明月交相辉映。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桂花甜香,与正厅方向隐约飘来的精致菜肴香气混合在一起,勾勒出节日应有的暖融氛围,却也让吴灼的心更紧地揪了起来。 宋华卓率先下车,动作利落,随即绕到另一侧,极为绅士地为吴灼打开车门。他今日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愈发显得肩宽腿长,英气逼人。 “灼灼,到了。”他微微躬身,伸出手,掌心向上,意图扶她下车。他的姿态无可挑剔,笑容明朗,仿佛只是携友参加一场寻常聚会。 吴灼迟疑了一瞬,目光掠过他修长的手指,最终还是轻轻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他的掌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稳稳地扶她站定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她迅速抽回手,低着头,视线牢牢锁在自己鞋尖前那一小片被灯笼照亮的青苔上,仿佛那上面有着无穷的奥秘,足以让她逃避即将面对的一切——那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正厅,以及里面那些或审视、或期待、或带着复杂意味的目光。 “走吧,”宋华卓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依旧轻松,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她前行的意味,“放松些,各位叔伯婶娘,还有我父亲他们都在等着了。” 这“各位叔伯婶娘”绝非虚言。吴镇岳虽以军旅起家,权势煊赫,但亦注重传统节庆与家族人伦,且深谙维系地方关系之道。中秋团圆宴,他所宴请的,除却至亲,自然是心腹臂膀、挚交好友以及在北平地面上举足轻重的军政要员。 正厅内早已是高朋满座,笑语喧阗。吴镇岳正与几位核心幕僚及挚友谈笑风生,其中自然少不了军界宿老宋元哲。而靠近主位的另一侧,北平市的军政首脑们亦赫然在列。时任北平市市长与警备司令部司令皆是吴大帅麾下得力之人,与此地少帅吴道时更是相熟已久。此刻,吴道时并未在父亲身边,而是与这两位要员站在厅堂一隅的水墨屏风旁低声交谈。 警备司令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将领,穿着笔挺的军装,肩章熠熠生辉,他正拍着吴道时的肩膀,声音洪亮却压得较低:“道时贤侄,近日城防稽查的简报我看过了,处置得干净利落,颇有玉帅当年风范!”吴道时微微颔首,面色是一贯的冷峻,但语气还算客气:“世叔过奖,分内之事,不敢疏忽。”一旁的市长先生则是一位略显清瘦的文官,戴着金丝眼镜,他扶了扶镜框,笑着接口道:“道时年轻有为,雷厉风行,有你坐镇,我等处理市政也安心不少。只是近日那桩商会走私案,还望稽查处这边多提供些线索。”吴道时目光扫过市长,简短应道:“卷宗明日我让陈旻送至市府。”三人之间的交谈熟稔而务实,显然平日公务往来频繁。 而在女眷们聚集的区域,张佩如、常淑青和几位要员的夫人正说着话,目光却不时含笑地瞥向厅外,期待着年轻人的身影。调皮捣蛋的宋三少爷早已坐不住,绕着桌椅追逐着谁家带来的小孙子,引得一旁的嬷嬷低声惊呼。小树则被张佩如牢牢带在身边,穿着簇新的枣红色小马褂,怯生生地坐在绣墩上,小手紧紧抓着衣角,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既好奇又畏惧地打量着满堂的华服贵客和琳琅满目的美食。 就在这一片喧嚣与热络之中,吴灼跟在宋华卓身侧,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步入了灯火辉煌的正厅。瞬间,仿佛有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投了过来,夹杂着低语与轻笑。她只觉得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身旁宋华卓温和却坚定地轻扶了一下手肘。 “世伯,婶娘,各位叔伯,我们来了。”宋华卓朗声笑道,声音清越,自然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也无形中为吴灼挡去了些许直接的打量。 吴镇岳闻声转过头,看到他们,脸上露出笑意,点了点头,宋元哲也抚须微笑,正在与警备司令说话的吴道时亦停止了交谈,冷冽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吴灼那微微低垂、泛着红晕的脸颊上,以及她身旁那个笑容明朗的宋华卓身上。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原本握着酒杯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许。 吴灼感到那熟悉的、冰冷的视线,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将自己藏进阴影里。每一步都像踩在针毡上,这盛大的家宴于她而言,不啻为一场公开的审视与无形的评判。 宋华卓似乎浑然不觉,或者说,他早已习惯成为焦点。他从容地向主位的吴镇岳和几位世伯行了礼,又对母亲和常淑青那边笑了笑,这才引着吴灼,向预留的席位走去。 席位安排极具深意。主桌自然是吴镇岳、宋元哲、张其锽、北平市长、北平警备司令等核心人物。而紧邻主桌的次主桌,则安排了吴道时、宋华卓、吴灼,以及几位与吴、宋两家关系极近的晚辈或地位稍逊但颇受重视的僚属。这几乎是将吴灼与宋华卓的关系,半公开地置于所有重要宾客的视线之下。 吴道时已先一步在自己的位置落座,那位置恰好背对着厅内那幅巨大的《泰山松鹤图》,气势凛然。他见二人过来,只是极淡地扫了一眼,并未起身,目光在吴灼苍白的面上一掠而过,便重新落回手中的酒杯,仿佛那杯中的残酒比眼前之人更有吸引力。 宋华卓却浑不在意,他先是为吴灼拉开座椅——那位置,恰好在他自己与吴道时之间。吴灼僵硬地坐下,只觉得左右两侧的气息截然不同:一侧是宋华卓身上传来的、带着阳光与皮革混合的温热活力;另一侧,则是吴道时周身散发出的、几乎能将空气冻结的冷冽低气压。她如同被置于冰火之间,动弹不得。 “令仪,尝尝这个蜜汁火方。”宋华卓仿佛未曾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自然地用公筷为吴灼布菜,声音温和,动作体贴。他的殷勤落在周遭宾客眼中,自然又引来一阵心照不宣的微笑与低语。 吴灼低声道谢,筷子却几乎没动那油光红亮的佳肴。她能感觉到来自主桌方向,宋元哲夫妇含笑的注视,也能感觉到另一侧,吴道时那即便不看她,也依旧如芒在背的冰冷存在。 宴席在一种表面热络的氛围中进行着。推杯换盏,笑语喧阗。市长先生举杯,说着“玉帅治下,北平靖平,百姓得享安乐中秋”的场面话;警备司令则豪爽地称赞吴大帅练兵有方,麾下人才济济,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吴道时;宋元哲亦笑着附和,言语间对吴、宋两家小辈的“亲近”乐见其成。 每一次话题隐约牵涉到她和宋华卓,吴灼都觉得脸颊像被火燎过一样。她只能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小口吃着碗中宋华卓不断夹来的菜,味同嚼蜡。 席间,一位与宋家相熟的婶娘笑着打趣:“华卓如今可是知道疼人了,瞧把灼小姐照顾的。玉帅、宋老,看来我们不久就能讨杯喜酒喝了?” 这话引得席间一阵善意的哄笑。宋华卓也笑了,竟没有否认,反而举杯敬了那婶娘一杯:“借您吉言。” 吴灼的头几乎要埋到碗里去了,耳朵红得滴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吴道时周身的气压又低了几分,他放下酒杯时,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极轻微却清晰的一声“咔”。虽然他依旧没有看向这边,也没有任何言语,但那瞬间凝滞的空气,却让吴灼的心脏猛地一缩。 就在这时,坐在常淑青身边的宋三少爷似乎被热闹气氛感染,又或是吃多了甜腻的月饼,忽然扭动着要从绣墩上下来,小声嚷着要出去玩儿。常淑青低声哄着他,一时有些忙乱。 这小小的插曲暂时分散了众人的注意力。吴灼趁着这间隙,几乎是本能地、极快地偷偷瞟了一眼身旁的吴道时。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侧脸线条冷硬如石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的边缘,眼神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深不见底,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波动只是她的错觉。然而,他越是这般沉默不语、毫无反应,就越让吴灼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这场盛宴于他人是团圆是欢庆,于她,却如同置身于一场无声的刑讯。左右两侧,一个是热情似火、将她推向众人瞩目焦点的未来夫婿;一个是冰冷沉默、却以无形气场将她牢牢禁锢在僵硬之中的兄长。她被夹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中间,进退维谷,每一口呼吸都需小心翼翼,仿佛下一瞬,那看似平静的冰面就会骤然碎裂,将她彻底吞噬。 吴灼机械地拿起筷子,食不知味,每一口都如同嚼蜡。吴道时自始至终没有动筷,他只是沉默地坐着,偶尔端起酒杯,和叔伯同僚举杯示意而后再一饮而尽。他面前的菜肴,如同冰冷的祭品,无人触碰。 吴镇岳和宋元哲谈论着时局、军务,两人都带着上位者的矜持和试探。宋华卓偶尔插话,谈吐不凡,引得吴镇岳和宋元哲频频点头。宋夫人常淑青则与市长夫人聊着北平的衣料首饰。但这一切,都无法驱散吴道时那沉默的、冰冷的、如同巨大阴影般笼罩着整个席间的存在感。 吴灼如坐针毡。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的东西,宋华卓偶尔低声与她说话,她也只是含糊地应着。 “灼灼,”宋华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的温柔,“尝尝这个桂花糯米藕。”他夹了一块晶莹剔透的藕片,放到吴灼的碟子里。 吴灼的手指微微一颤。以往,每次中秋家宴,吴道时都会默默地将这道菜换到她面前。那时的他,虽然沉默寡言,却总会在细微处照顾她,而如今他们之间的冷战尚未结束……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吴道时。 吴道时正端起酒杯,他的视线扫过她碟子里的藕片,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无尽嘲讽和毁灭意味的弧度,随即移开目光,再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 吴灼的心猛地一缩,一股巨大的酸涩瞬间涌上心头!她慌忙低下头,看着碟子里那块精致的藕片,却再也没有了品尝的欲望。 吴镇岳与将士、熟人的交谈声,太太、夫人们的寒暄声,吴道时和同僚们的说话声,宋华卓温和的耳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虚假的“热闹”。吴灼却觉得自己被隔绝在这“热闹”之外。 041中秋宴笑语藏机锋赞敌手暗挑心头刺 什锦花园吴府的水阁内,中秋宴席已过半程。酒菜香气与清甜月饼味交织,檐外明月清辉遍洒。吴镇岳、吴道时都在与手握北平安危的高层推杯换盏,张佩如与几位夫人也说说笑笑,吴灼则低头尽量减少存在感,席间流淌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 酒过数巡,话题也逐渐从时局军事转向了家常。 常淑青青看着自己英挺的儿子,又瞥了一眼低眉顺眼的吴灼,刻意将声音放得柔和,却足以让席间多数人听见:“佩如姐,说起来,前些日子的空袭,可真是吓人。不过,我倒是听底下人传了件趣事,说华卓这孩子,竟在打完仗后,开着飞机在天上用灯语跟人打招呼?真是孩子气,也不怕人笑话。”她这话看似埋怨,实则带着几分炫耀和试探。 张佩如闻言,轻轻咳嗽了一声,脸上也露出一丝好奇:“哦?我也恍惚听底下人嘀咕,却不知是何意思。” 两位母亲的话,巧妙地又将话题引回了那日充满传奇色彩的一幕。 常淑青顺势笑着,目光转向儿子,语气带着慈爱的嗔怪:“云笙,你自己说说,那日兴师动众的,到底闪了些什么?莫不是真在演练什么战术信号?”她这是明知故问,意在让儿子自己当众表态。 宋华卓正与吴镇岳说着话,闻声转过头来。他脸上没有丝毫窘迫,反而扬起明朗坦荡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看向对面的吴灼,声音清晰而毫不避讳:“母亲,伯母,那并非战术信号。那日侥幸击退敌寇,心中激荡,又想到地上有人牵挂,便忍不住用了灯语,想说一句心里话。” 他顿了顿,在众人注视下,坦然道:“灯语的意思是——‘You Are My Star’。”他用英文说出,字正腔圆,随即又用中文清晰解释,“‘你是我的星辰’。我想告诉那个人,在我心中,她便如星辰般珍贵耀眼。” 如此直白而浪漫的告白,在这相对保守的家宴场合,不啻于一道惊雷! 常淑青青故作惊讶地掩口,眼中却满是笑意,席间的几位军政要员与核心幕僚也交换了眼神,一旁的女眷坐席里的夫人们则都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 席间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那位“星辰”——吴灼。 吴灼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轰”的一下全涌到了脸上,烧得她耳根通红。她死死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恨不得原地消失。 “灼灼,”常淑青青笑着追问,语气越发温和,“那日你在贝满,想必是看到了?当时可知道华卓这孩子是在跟你说话?看懂了他的心意吗?” 吴灼被点名,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不得不抬起头,脸颊绯红,眼神慌乱地闪烁,声音细若蚊蚋,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看到了。但……我当时不知是何意。” 就在这时,一个冷静平稳的声音替她接过了话头:“宋公子如此高调‘秀恩爱’,动静之大,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吴道时缓缓开口,他手中把玩着酒杯,目光并未看任何人,语气听起来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客气的调侃,仿佛只是陈述一件趣事,“我恰好略通此道,自然有义务将宋公子的这番……炽热情意,代为转达给令仪知晓。免得她懵懂不知,辜负了宋公子的一片匠心。” 他说话时,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意,显得十分大度得体。然而,那“秀恩爱”、“炽热情意”、“匠心”这几个词,从他口中用那般平静无波的语调说出,却无端地透出一股冰冷的讽刺意味。尤其是那句“代为转达”,轻描淡写地将自己置于一个知情者和传递者的位置,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尽责的兄长。 宋华卓的笑容一顿,他瞥见一旁的吴灼红到发烧的脸颊和窘迫的样子,顺势接过吴道时的话头,朗声道:“原来如此!那还要多谢慎之兄代为转圜了!说起来,那日空袭,云笙在空中,真切感受到了地面指挥的精准与高效。”他声音郎朗,带着军人之间的专业认可,“日军轰炸机编队切入的角度刁钻,高低空配合娴熟。若非您第一时间精准判明其主攻方向和批次间隔,下令高炮阵地提前封锁关键空域,又及时调整我机拦截优先级……今日战果,绝不可能如此显着,北平城恐遭更大劫难。”他微微颔首,以示敬意:“尤其是对低空突袭敌机的那一波火力覆盖,时机和位置的拿捏,令人印象深刻。两架九六式几乎未能做出有效规避便被击落,足见地面指挥调度之精妙。云笙佩服!这一杯,敬您运筹帷幄,保境安民!” 这番突如其来的、高度专业且措辞得当的赞扬,让席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而聚焦到吴道时的身上了。 吴灼则偷偷舒了口气。 吴镇岳和宋元哲则相视捋须微笑,眼底都闪过一丝骄傲。 被称赞的当事人吴道时,面容依旧沉静,并无丝毫得色,只是端起酒杯,对着宋华卓的方向微微示意,动作从容不迫,声音平稳客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宋少尉过誉。吴某职责所在,分内之事。今日战果,仰赖南苑将士用命,防空部队反应迅速,亦离不开宋少尉空中鏖战,奋勇击敌。非一人之功。”他的措辞严谨,滴水不漏,将功劳归于整体,显得极为谦逊和专业。 然而,他话锋微微一顿,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宋华卓,语气依旧平和,却仿佛不经意地提起:“说起来,倒让吴某想起,日前与宋少尉似乎还有个小小的赌约未分胜负?” 宋华卓闻言,笑容微凝,随即朗声道:“吴处长好记性。确实,赌的是模拟空战对抗,看是我的‘霍克三’更快找到漏洞,还是您的防空网更滴水不漏。” “不错。”吴道时微微颔首,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不存在的笑意,眼神却深邃难测,“前几日实战,倒像是一次预演。宋少僚机突防果断,我防空火力拦截亦不敢怠慢。最终敌机虽退,你我之间,似乎仍是……势均力敌,未分高下。”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客观陈述一场对抗的结果,甚至带着对对手的认可。 他举起酒杯,向宋华卓以及席间众人示意:“看来,你我的赌约,还需留待日后,再见分晓了。”说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依旧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 整个水阁安静了一瞬。 吴灼的心一紧,他的话听起来客气专业,甚至带着对宋华卓的肯定,但她却清晰地感受到那平静话语下隐藏的、绝不相让的冰冷意志。 宋华卓脸上的笑容依旧,却也明显收敛了些许跳脱,眼神变得更加认真起来。他同样举杯饮尽,放下酒杯时,声音依旧清朗,却多了几分郑重:“吴处长说的是。赌约既在,华卓自当全力以赴,期待与您下次再见真章。” 吴镇岳哈哈大笑,再次举杯:“好好好!年轻人有较量有进步是好事!元哲兄,你说是吧?来,喝酒!” 席间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仿佛刚才只是一段关于军事技术的寻常交流。 吴道时用最客气、最专业的方式,接受称赞的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划下了界限,重申了竞争的存在,将宋华卓试图拉近的距离,又稳稳地推回了原位。 月华依旧,宴席继续,表面的言笑晏晏之下,那无声的较量,已然又过了一招。吴道时依旧沉默是金,但他仅用寥寥数语,便已四两拨千斤,稳坐钓鱼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