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或缺的灵魂 [西幻]》 第1章 《不可或缺的灵魂 [西幻]》作者:杨之达【完结+番外】 文案 “翼人族的君主,亚瑟兰德,他高傲清冷如雪山上的冰雪,他的眼睛如黑曜石一般深邃,他的心脏也如同石头一样冷漠无情。他不会为任何人动心。” 罗思龄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笑了:“什么奇怪的翻译腔,还黑曜石,这小说的遣词造句真是做作。” 她把这本用于打发时间的西方中世纪奇幻小说《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放到一边,睡觉去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就在小说的世界中醒来。 罗思龄:? 更离谱的是,带她穿越的那位“先知”郑重其事地对她说:“你是唯一一个有能力使得冷漠的亚瑟兰德王真正陷入深爱的人。你是空灵大陆上不可或缺的灵魂。” 罗·来自现代的高分子材料科学家·思龄:…… 罗思龄——不,现在她应该叫做罗莎琳了——罗莎琳现在的主要问题都不是这位清冷淡漠的亚瑟兰德王怎么会爱上她,而是: 在这片处处充满未知的奇幻冒险的“空灵大陆”上,她要怎么活下去? * 亚瑟兰德王在第一次听到先知的预言时,只是嗤之以鼻地笑了一声。 “先知说她将会成为我的妻子?”他冷淡地看了罗莎琳一眼,“荒谬。” 年轻时,亚瑟兰德傲慢地想,他根本不需要一个伴侣。他天生便被命定成为翼人族孤独的君王。这一条路自己走过,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可是,当罗莎琳对他说:“我要离开了。” 亚瑟兰德手指颤抖,哑声说:“留下来,罗莎琳……留在我身边,让我爱你。让我替你的世界来爱你。” * 明亮坚定现代科学家女主x清冷傲娇翼人族君王男主 正文西幻正剧风格,科学家在中世纪异世大陆奇幻探险做科研,走上人生巅峰,并与高岭之花谈了个恋爱的故事(?)感兴趣的朋友请考虑收藏^^ 内容标签:异世大陆 穿越时空 西幻 史诗奇幻 高岭之花 主角视角罗莎琳亚瑟兰德 其它:空灵大陆系列 一句话简介:摘下奇幻大陆上的高岭之花 立意:实现价值,守卫和平 第1章 1.1 “父亲,人族的战士们快要被逼上绝路了——我请求您,出兵援助他们吧。” 年轻的公主这样说,重重地单膝跪在神殿里,仰头看着父亲的背影。 而她的父亲,伊里斯翼族的王,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他背对着她,只是冷漠地负手立于神像之前。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神殿里却有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态势,空气僵冷而滞涩。 亚瑟兰德王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这样不知道僵持了多久,露辛达公主坚毅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一丝绝望。她不再叫他“父亲”。 “我恳求你。”她说,“your majesty……陛下。” 这是他的继承人第一次这样生疏地称呼他。伊里斯族的王终于回转过他的身子来。他的一举一动一向具有一种独属于君王的缓慢,从容,以及优雅。露辛达公主注视着她的父亲。 人族的吟游诗人们曾经发出过这样的感慨: 翼人族的君王,亚瑟兰德,他美貌而高傲,如同格兰平雪山上晶莹白净的冰雪;而他的心脏也如同那冰雪一样,冷酷无情。 “露辛达。”亚瑟兰德王说,“抬起头来。回答我。” “父亲。” “战争的意义是什么?” “……” 听到这个问题,公主有一些愕然。而伊里斯王看见她的表情,轻柔地牵了牵唇角。 他说:“战争是野心家的游戏,而我,不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父亲,”露辛达公主说,“布罗肯山之战,它的确来自于凯美拉兽人族征服空灵大陆的邪恶野心。可是,您要知道,生活在布罗肯山南面的阿拉特人族,他们却从未有过这样发起战争的野心——他们只是被迫地举起长剑迎战。” “哦,你说得不错。——只是,”伊里斯王半垂着眼睛,微笑着转了转无名指上的银戒,轻柔地说,“这一切,与我们远在格兰平雪山的伊里斯翼人族有什么关系呢?” 露辛达公主一怔,跪在神殿里,有些发愣。 她还佩着武士的铠甲,手中出鞘的长剑半垂在身侧。亚瑟兰德居高临下地看着露辛达,拢着袍袖,慢慢地踱近那一柄剑。 伊里斯翼人族的风度礼仪不论何时都十分优雅,伊里斯王更是仪态出众的佼佼者。他那华美长袍的下摆几乎没有波动,长靴却缓缓地捻住了露辛达的剑身。 足尖碾过,精铁铸成的长剑碎成齑粉,一点声息也没有。伊里斯王没有掩饰自己对战争的厌恶。 “哼,”他微微地抬起下颌,讽刺地哼笑了一声,“战争。” 被亚瑟兰德王碾断了长剑,露辛达公主却抬起头来,直视她的父亲。 她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变得坚毅。 “父亲,”她平静地说,“如果只是因为来自上天的灾难,或者诸神的惩罚,使得空灵大陆上不同的族群们不得不为了各自的生存而举起长剑,争夺食物、资源和土地——那么,我同意,这样的战争,只有立场,没有正义。可是,” 第2章 顿一顿,公主说,“可是,如果只是某一个族群,为了掠夺,为了统治,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与野心,妄图践踏并奴役其他的族群。父亲。” 年轻的公主单膝跪在神殿里,她那优雅华贵的父亲虽然伫立在她的身侧,他却没有比她更高大。 她说:“这样的战争,则有正义,有非正义。消除非正义是空灵大陆上所有族群共同的责任。我不认为,伊里斯翼人族应当冷眼旁观。” 这样说着,身为战士的公主单膝跪地,右手置于左肩前,深深俯下身去。 “求你,”她再一次说,“陛下。” 回答她的,是神殿里长长久久的沉默。 就在露辛达以为伊里斯王不会再回答她的时候,她听见了父亲平静的声音。 “真是优秀动听的演讲,露辛达。”亚瑟兰德这样说着,缓缓地拍了拍手,轻柔的声音回响在空空荡荡的神殿里,“可惜,” 他停顿了一下,露辛达公主可以感受到父亲那高高自上投注在她头顶上的傲慢的目光。 “可惜,”他冷酷地说,“伊里斯族现任的君王,他的名字仍然叫做亚瑟兰德。——露辛达。” “父亲。” “你想要让我的族人参与战争,只有一种可能。” 露辛达抬起头来。 伊里斯王说:“推翻我。” …… 看到这里,罗思龄已经困到了极点。 不再撑得住打架的眼皮,她将手中厚厚的小说合上,再向床头柜上一扔。模糊间,看见闹钟指向了半夜一点。 罗思龄有点后悔睡前翻开了这本不知道是哪个学生遗留在她书桌上的《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 这是一本西方的中世纪奇幻文学,虽然粗糙的翻译腔使得小说的遣词造句矫揉造作得不忍直视(什么吟游诗人,诸神,还有your majesty?),但是作者将主人公“露辛达”的冒险故事描写得十分刺激精彩,情节意外地吸引人,罗思龄一不留神就看到了大半夜。 虽然只看了“露辛达公主”人生奇遇的小半部分,一想到明天还要早起去实验室工作,罗思龄还是将小说撂下: 对她来说,消遣用的虚构类小说再精彩也只是打发时间,不能影响正常的工作生活。 罗思龄合上书,定好闹钟,关上台灯,匆匆翻个身将被子卷好,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没有再将这本《露辛达女王》放在心上。 所以,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身上,罗思龄在弗恩宁顿大森林里醒来时,整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呆滞。 她呆若木鸡地看着四下里以橡木,榕树还有蕨类植物构成的奇异原始的大森林,像一只刚刚被人摘了下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大呆瓜。 她喃喃地说:“what,the,actual,fuck?” 1.2 刚刚醒过来的罗思龄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处在《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中的弗恩宁顿大森林。 她以为自己在梦里睡得懵了,只是目光呆滞地半跪坐在森林里。 空灵大陆的诸神显然没有给予这位外来者更多的反应时间。就在罗思龄望着身边巨大的橡树发愣时,森林的另一边由远及近地传来一些急促的“哒哒哒哒”的马蹄声。 茫然的外来者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这一看,一声尖叫就冲在了嗓子里: 一支“马队”疾行在森林里,速度飞快地向她靠近—— 可是,这“马队”却不是她的认知中的“人类骑在马匹背上”,而是人类上半的身躯,下面融合生长了马匹的四肢的“人马怪物”。 罗思龄的尖叫声还没有发出来,为首的“人马怪物”已经“唰”地挽起手中铁制的狩猎长矛,居高临下地对准了她的咽喉。 怪物说:“what is a daughter of pyrrha doing here in our forest?” 罗思龄已经吓得傻了,哪里还能听得懂对方口中的外语在说些什么?她只是仰头呆坐在红褐色的土地上,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长矛:外来者的世界观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她就这样愣愣地冻住,连闪躲与尖叫都忘记了。 那个后来在罗思龄心里被她称作“先知”的人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事实上,严格意义上说,“先知”从来没有表明过自己“先知”的身份,他看上去甚至不完全是一个“人”: 他在半空中突然出现,缓慢凝成实体,披着纯黑色的兜帽长袍,整个人是阴沉沉黑漆漆的一片。那画面简直像是什么灵异电影里的鬼魂显灵。 “先知”低沉地开口,先是同人马怪物说出了一串罗思龄更是没能听明白的外文,语音语调低沉古怪。罗思龄并不知道“先知”同这人马怪物传达了些什么。 她只知道:那人马怪物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头,然后“唰”地一声收回了长矛,头也不回地转身策马离开了(说起来,他们应该不是“策马”,而就只是简单地转身“跑开”了吧)。 这一支“马队”出现得突然,离开得也突然,罗思龄还处于世界观受到极大冲击因而脑海中茫然一片的阶段,那古怪的先知却在此时给她抛下了一枚更加重量级的信息弹: 他用她听得懂的语言说:“这不是梦,罗莎琳·梅菲尔德。这里是真实的空灵大陆,而你,则会成为伊里斯翼人族的王后,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的妻子。” 第3章 1.3 “这不是梦,罗莎琳·梅菲尔德。这里是真实的空灵大陆,而你,则会成为伊里斯族的王后,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的妻子。” 这一句话虽然是用罗思龄的母语说出来,每一个词单拎出来罗思龄都能听懂,可是连起来的语句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也不能消化。 这位先知显然高估了罗思龄对这类重量级信息的接受度。不等罗思龄作出任何反应,他反而加快了语速,严肃而迫切地说:“我没有时间了,罗莎琳,你听好—— “你现在身处于受到人马族栖息的弗恩宁顿大森林,虽然人马族短期之内不会再找你的麻烦,可是空灵大陆上的第一次全族群战争即将爆发,森林对于你,依然不是安全的栖息地。穿过森林,跟随奥莱恩星的指引,向西北行进,你即会抵达伊里斯翼人族所隐居的格兰平雪山。伊里斯王,你未来的丈夫,他将会给予你应得的庇佑。” 眼看着说完这一句话的先知身形逐渐变得透明,显然即将消失,罗思龄才如梦初醒,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拽住先知黑色的袍角,仿佛绝望的溺水之人拉住最后一根浮木。 “等一等,”她混乱地说,“fuck——我是说,别走,等一等。” 所有感官里传来的刺激都有些太过于真实了——森林草木的气息,空气中潮湿的露水,不知名鸟类的鸣叫,清晨阳光的温度,这周遭的一切——有一种不详的直觉攫取了罗思龄的神经。 她紧紧地抓住先知的袍角,呼吸急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目光混乱地看着眼前的人(是人吗?),有惊骇的生理泪水夺眶而出,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不管罗思龄如何执拗地拉住先知的长袍,那黑袍终于还是在她手中逐渐变得透明了。 完全消失前,先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轻声地说:“就将这段旅程当做一段伟大而浪漫的冒险吧,我最亲爱的罗莎琳。你是唯一一个有能力使得冷漠的伊里斯王真正陷入深爱的人。你是露辛达女王的明灯。你为第一次全族群战争带来和平。你是空灵大陆之上,一个不可或缺的灵魂。” 第2章 2.1 “罗莎琳,我亲爱的,请你在路过瑞威尔河时,为弗兰西斯捎带回来一杯瑞威尔的河水好吗?”杰茜卡说,“老医官说,那将对他的头痛大有用处。” “当然好,”罗莎琳将背包抡在背上,回过头来爽朗一笑,“没有问题。” 被罗莎琳的笑容感染,杰茜卡忍不住也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来。 三个月曜轮之前,罗莎琳还是富斯特村里十分令人警惕的外来者。毕竟,她出现时的样子实在是糟糕透了——黑色的卷发一缕一缕地打着结,身上披了一件旧式的斗篷长袍,鞋子也走得有些烂了。那脏兮兮病恹恹的模样,活脱脱是个黑暗时代会遭人狩猎的女巫。 还是村子里最衰老且不详的黄眼牧羊人和这“女巫”同病相怜,对她产生了一些恻隐之心,给了她一口水和一块干面包。这“女巫”得知老牧羊人被视为不详的原因是他那发黄的眼球后,说出的话却令人意外:“也许你是得了黄疸?” “黄疸”这个词在富斯特村可是个新鲜事,有一些村民更加坚信这个女性外来者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巫。住在黄眼牧羊人隔壁的猎人弗兰西斯和他的妻子杰茜卡却不这样认为: 老牧羊人收留了可怜的外来者,外来者显然心存感激,他们听见她诚恳地对老牧羊人的黄眼病提出治疗的建议,什么早睡早起啦,多吃绿色的叶子啦,不要饮酒啦(富斯特村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老牧羊人可是酷爱苦艾草酒的老酒鬼了)。 外来者说:“我观察到,你每天都要喝不少的酒。在我的家乡,眼睛和皮肤发黄有可能是喝酒引起的肝脏问题——呃,我不是医生,这在我的家乡算是一种常识吧。当然,也许你的黄眼睛并不是由饮酒引发的,但是试试戒酒总没有坏处嘛。如果肝脏的功能得到保护,说不定能有缓解症状的可能性呢。” 大地女神盖亚在上,杰茜卡发誓,这三个月来,死马当做活马医的老牧羊人听从了外来者的建议,他的黄眼睛真的有所好转(他那张老脸都没有那么发黄了)。 肝脏——女神在上,杰茜卡想,谁能知道老牧羊人黄眼睛的问题是出在他的肝脏上呢? 因此,富斯特村的老医官也对这位外来者产生了深厚的兴趣,他认为外来者也许是流浪的医者,想要同她交流。杰茜卡却听见外来者——不,现在应该叫她牧羊女罗莎琳了——杰茜卡听见罗莎琳有些尴尬地对医官说:“呃,我向女神起誓,我真的不是医生。我是做高分子和复合材料的,呃,科研工作者。” 富斯特村里没有人明白“高分子和复合材料”是什么意思,但不管怎么样,罗莎琳和老牧羊人以及医官都结下了友谊。她留在了老牧羊人的木头屋里住下并开始学习一些牧羊的工作,就这样和杰茜卡以及弗兰西斯成了邻居。 杰茜卡虽然一向对罗莎琳感到无比的好奇,她们之间也只是匆匆的点头之交(罗莎琳每天忙着放牧,而杰茜卡则要操持家务——神知道一个猎户家庭每天有多少事情要忙碌),直到有一天,弗兰西斯在太阳落山之后的三个星时里都没有回来。 就在杰茜卡惶急得团团转,忍不住要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孤身冲进弗恩宁顿大森林时,是放牧归来的罗莎琳及时拉住了她。 第4章 罗莎琳十分冷静地说:“你没有狩猎的经验,去到森林里也只是送死。不论弗兰西斯命运如何——愿盖亚女神保佑他——他都不会希望你这样做。” 而杰茜卡显然已经方寸大乱。她冲着罗莎琳发怒道:“你不明白——你不是什么人的妻子,也不是什么人的母亲或女儿,你是一个外来者,你当然不明白。” 罗莎琳显然就是一愣,却没有放松拉住杰茜卡的手臂。 感谢盖亚女神,就在两个邻居的冲突与拉扯间,弗兰西斯和他的爱马波尼及时地冲出了弗恩宁顿大森林。 一人一马都很狼狈,好在他们似乎都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杰茜卡冲上前去,抱住弗兰西斯就是放声大哭。 等到杰茜卡再想起罗莎琳时,牧羊女已经悄无声息地回家去了。神智清醒过来的杰茜卡感到十分不好意思,第二天亲自提了弗兰西斯猎来的狼皮,去向在牧场里忙活的罗莎琳道歉。 杰茜卡说:“昨天弗兰西斯运气不好,遇到了一只凯美拉。这只凯美拉似乎是野狼与棕熊的后代,虽然脾性令人厌恶,它的皮毛却十分不错,请你一定收下,这是我最真诚的歉意。” 罗莎琳倒是没有推辞,她爽快地收下了那一副皮毛,然后也诚恳地说:“我没有怪你,杰茜卡,因为你其实说得不错。我的确是一个外来者。” 想起自己情急之下的出言不逊,杰茜卡有些窘迫:“你还说没有怪我呢?” “不是,不是,”罗莎琳连连摇手,“杰茜卡。你有没有想过,” “嗯?” “就是,”牧羊女似乎思考了一下措辞,“你有没有想过,你有可能正生活在一个被构筑出的世界里?” 杰茜卡被她说得糊涂了:“我们的土地本来就是大地女神盖亚的恩赐,它当然是被伟大的神明构筑出的世界。” “呃,”罗莎琳扶了一下额头,“这样,我换一个说法吧。你夜晚会做梦吗,杰茜卡?你怎么可以确定,我们现在所体验的一切不是在做梦,而是真实的呢?” 这一回杰茜卡听得明白一些了。她笑了起来:“哎呀,罗莎琳。我真想打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着些什么呢?” 杰茜卡低头拍了拍牧场上新出生的小羔羊的头顶,微笑着说:“女神在上,我所看见的,听见的,抚摸到的,对你说出的,空气中传来的,这一切难道不是真实的吗?” 是啊,罗思龄想。 这三个月以来,她混混沌沌地睡着又醒来,就这样希望又绝望了不知道多少次,罗思龄终于不得不开始试着接受眼前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现实”: 不论是不是在做梦,她真切的感官与意识都被困在了《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所设定的世界观里,无法通过睡眠与苏醒,回到自己熟悉的那一个“世界”。 罗思龄——不,现在她得强迫自己接受“罗莎琳”这个身份了。罗莎琳背着老医官采集草药的背包,沿着瑞威尔河的河岸逆流而上,一边一个人慢慢地攀走,一边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是没有阅读过“穿越”类别的故事,身在二十一世纪现代世界的主人公穿梭到旧的时代,或者穿越到一本被阅读过的小说中,历史,未来,幻想,传奇,展开一场又一场或刺激或浪漫的冒险。 阅读的时候觉得十分有意思,从来没有质疑过,主人公是否能够迅速而自然地接受全新的世界观。然而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她的亲人,家人,朋友,她的工作,事业,抱负,她的人生,世界,世界观,这一切,全部都在一夕之间崩塌了。 她除了自己所谓的躯体与生命(这生命是真实的吗?),还有自己的学识与思想(这还是旧的世界观里培养的学识与思想),此两者之外,一无所有。 其他的穿越者,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们是怎么能一下子就接受了“现实”,十分开明地将这个“书中世界”和世界里的人物当做真实存在的思想与生命,然后没有任何枷锁地,将自己真实的喜怒哀乐从此全情投入到天翻地覆的新的人生中去? 罗莎琳将背包摘下来,慢慢地跪坐在瑞威尔河的河岸边,低头看看清澈的河水。 河水的倒影中,“牧羊女”的五官和轮廓既陌生又熟悉:黑头发,黑眼睛,眉眼仿佛还是自己的眉眼,可是眼窝陷下去,鼻梁骨立起来,人种却实实在在地变作了一个空灵大陆设定里的“阿拉特人族”。 这就仿佛是有人比照着她本来的五官模样,在这异世大陆上凭空捏造出了一具属于本土人族的身体。罗莎琳苦笑了一声。 “这不是梦,”她低声说,对着自己的倒影,喃喃地自我催眠一样地重复,“这里是真实的空灵大陆,而我,罗莎琳·梅菲尔德,” 她慢慢地将手指浸入河水,手指一点一点地握紧,搅乱了水中的倒影,“我将会成为伊里斯翼人族的王后,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的妻子。” 她那自我催眠的声音轻得近乎于耳语呢喃了,可是就在她自言自语的声音刚刚落下的一刻,身后便有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是吗。” 罗莎琳霍然转过身去,“唰”地一声抽出了靴子里的匕首。 身后的人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我怎么不知道,我即将拥有一位妻子?” 第5章 第3章 3.1 很久很久以后,罗思龄都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亚瑟兰德的这一天。 异世大陆的原始森林如同仙境一样梦幻而美丽,空气中传来冷冽的松脂香气。清澈的瑞威尔河淙淙流过,弗恩宁顿大森林散发出静谧与和平的生机。 就在这样美丽的森林里,薄薄的白雾间,亚瑟兰德穿着金丝织成的雪地连帽长斗篷披风,牵着白色的飞马佩加索斯,似笑非笑地看着河边的牧羊女。 罗莎琳承认,自己有一瞬间被这样的美丽惊得呆住了。 当然罗莎琳早就在那本充斥着粗糙翻译腔的《露辛达女王》里读到过大段大段的对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的外貌描写: 书中的吟游诗人曾经赞美过亚瑟兰德的美貌。他们说:如果伊里斯翼人的美貌是格兰平雪山上晶莹白净的冰雪,那么,他们的王,亚瑟兰德,则是冰雪里生发出的白昙花;他的眼睛由黑曜石铸成,柔顺的铂金色长发则是浸染了月光;伊里斯女神赐下的银翼王冠使得他青春永驻,有生之年,亚瑟兰德的面容将永远精致优雅,如同象牙雕刻出的珍宝,永不凋敝。 书中所用的比喻——什么高山上的冰雪,黑曜石,象牙与月光——大多都是优雅美丽又清冷的象征,罗思龄在阅读时并没有对此产生多大的共鸣,反而觉得这些对伊里斯族人的外貌描写十分矫揉造作,读起来实在幼稚好笑(不过主人公的家族嘛,样貌设定得漂亮一些也正常)。 然而,当这位亚瑟兰德活生生地站在罗莎琳的面前,她不得不承认,那些描写十分必要——因为这位伊里斯王的美貌简直令人感到惊心动魄。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该怎样形容那双眼睛呢?它们简直如同一件致命的武器,一瞬间可以攫取任何人的心神。那些词藻华丽的语句简直描写不出此人十二万分之一的美丽。 是的,她贫瘠的词库里只剩下了这一个词:美丽。 这位君王身上那些华美至极的身外之物——什么银翼王冠,兜帽边滚着雪白绒毛的丝缎长斗篷披风,还有那漂亮的及膝长靴,华美至极的权杖——都完全无法媲美他本人一丝一毫的美丽。 他淡金色的长发那么漂亮,比月光还要漂亮(怎样保养才能让头发看上去会发光?);他银灰色的眼睛那么幽深,比寒潭还要幽深(但是为什么他的眼睛是灰色而不是黑色的?);至于他那光洁得如同玉石雕刻出的脸庞,罗莎琳真的惊得呆住了,怎么这世界上竟然还能有人长成这个样子吗(该死的,她都到了另一个世界了,怎么还会发出这么傻瓜的感慨)? 亚瑟兰德大约是见惯了这样的反应,只是轻轻地牵了牵嘴角,然后伸出手来,动作十分从容泰然地将兜帽摘下(噢,那一圈雪白的羽绒衬在他莹莹如玉的脸颊还有长长的金发边上可真是该死地美极了)。 “皮拉的女儿,”他说,美人的声音也如同陈年美酒一般低厚动听。罗莎琳只是听着,都觉得自己要沉醉了。 伊里斯翼族的王轻柔地说:“你从什么人的嘴里得知了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这个名字?” 3.2 在亚瑟兰德问出“你从什么人的嘴里得知了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这个名字”这个问题时,牧羊女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看起来是被他出众的容貌震惊了。 这样的反应亚瑟兰德王没有见过一万次也有见过八千次,他心里觉得无趣且厌烦,面上便轻轻皱起了眉头。 “回答我,”伊里斯王的声音依然轻柔,他陡然一笑,“否则,我不介意杀死你。” kill,杀。 这一个单词的话音落下,牧羊女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变了一变—— 对伊里斯王而言,事情是从这一刻开始变得有趣: 这一句明晃晃的威胁显然成功地将牧羊女拉出了由他那美丽容貌编织出的陷阱与幻境。 可是,对方并没有流露出亚瑟兰德预料之中惊慌失措一类的表情,反而肉眼可见地冷静了下来。 是的,冷静。 她的眼光恢复了正常;她揉了一下脸,甚至冲着他笑了一笑。 牧羊女说:“杀了我,你就不会知道是谁告诉了我你那优美尊贵的名字了,是不是,我的美人?” 大约是亚瑟兰德的脸色迅速地沉了下去,牧羊女哈哈大笑起来,亚瑟兰德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皮拉的女儿竟然是在与自己调情。这使他更加恼羞成怒。 然而不等他发火,那牧羊女却自己摆摆手,模样十分坦诚地说:“好啦,我叫罗莎琳,我来自,呃,亚欧大陆?也许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海洋另一面的陌生大陆。有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将我的灵魂带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来,这个人告诉我,我将会成为伊里斯翼人族的王后,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的妻子。” 牧羊女说到这里,自己笑了起来:“好笑吧?我也是这么觉得。” 亚瑟兰德则是嗤之以鼻地哼笑了一声:“荒谬。” “我已经将实话告诉你了。”牧羊女耸耸肩,“告诉我这个名字的人说完这句话以后就消失了,只给我留下了这个。” 她说着,摊开手掌,一枚形状怪异的靛色欧珀石躺在她的手心。牧羊女说:“这似乎是一块获得语言能力的石头,我带着它,就可以没有困难地和空灵大陆的本土人交流。亚瑟兰德。你是叫亚瑟兰德吧?” 第6章 已经很久没有人用“亚瑟兰德”这个名字直呼伊里斯王了。伊里斯王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牧羊女说:“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亚瑟兰德。如果你依然想要杀死我,那么,请不要犹豫地动手吧。” 对方这一番坦然得近乎于满不在乎的自白显然出乎了亚瑟兰德的预料。被冒犯的怒气降下去,审慎与怀疑升上来,亚瑟兰德微微地眯起眼睛,探究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站着的人族女子: 黑卷发,黑眼睛,皮肤被晒成小麦颜色,看上去还算健康。她的身躯并不算特别强壮,显然不是一个维克丽族的武士,只是一个十分普通的阿拉特人族。 确切地说,这牧羊女全身上下都再平凡普通不过了,只有那一双黑色眼睛里掩盖不住也未加掩盖的明亮,坦然还有爽朗让她稍稍显得有魅力了一些。 伊里斯王凝视她的同时,她也毫不避讳地回视,似乎真的对于自己的生死不太在意。 身为伊里斯族的王,亚瑟兰德并非没有见过不惧死亡的骑士,但是眼前的牧羊女显然对于生存与死亡的议题怀有着与那些骑士不同的,甚至更加复杂的情感。这使他的心里升起了一股难以遏制的好奇。 “皮拉的女儿。”他叫她。 “罗莎琳。”对方纠正他。 “好,罗莎琳。”亚瑟兰德说,“我并不相信,一个寿命只有短短不足百年的人族女子真的愿意在这样年轻的年纪赴死。我要听你的实话,否则我不介意满足你选择死亡的愿望。” 伊里斯王自觉自己这话说得十分具有危险性,然而牧羊女却还是那一样的态度。她叹了口气。 “实话,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或者说我的意识,我的灵魂,它莫名其妙地在这一片所谓的‘空灵大陆’醒来,我因此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朋友,我非常喜爱并且擅长的事业,我所有对于人生与价值的追求。我从一个前途光明的材料科学家,转变成为了一名朝不保夕的牧羊女。这样如同天堂坠落地狱一般的‘活着’,难道不比‘死亡’更加令人恐惧吗?……而且,” 她顿了顿,亚瑟兰德几乎可以确定地感受到,她在说出这句话之后的那一个瞬间,曾经认真地思考过,是否应当再次冒犯他,以求他在眼下真的当即地,立刻地,就地杀死她。 “而且,”牧羊女轻轻地,近乎于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的心里一直存在一个不知道应不应当实践的念头。” 这样说着,牧羊女慢慢地抬起眼睛,直视伊里斯族那优雅高贵的王。 那一双深黑色的眼睛里的目光灼灼不可逼视,如同暗暗燃烧的烈焰。饶是亚瑟兰德,也被她这样炙热的目光看得眉心一跳。 “我无法停止地想,”罗莎琳哑声说,“如果我在这一片所谓的‘空灵大陆’之上死去了,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3.3 “如果我在这一片所谓的空灵大陆上死去了,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亚瑟兰德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弗恩宁顿大森林的深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呼啸。 罗莎琳一怔,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亚瑟兰德已经沉下了目光:“人马族的呼号,是凯美拉的袭击。——佩加索斯。” 伊里斯王身旁的白色飞马一声嘶叫,罗莎琳只觉得眼前卷起了一阵狂风,下一秒,天摇地动间,她已经被飞马托在背上,腾空而起。 罗莎琳之前没有被亚瑟兰德的那句“我不介意杀死你”吓到,然而佩加索斯凌空而起的一瞬间,身体的本能反应却实实实在在地吓了她一大跳。罗莎琳下意识地贴下身去,双臂紧紧地抱住了飞马的脖子。 她这样做,身边就响起了一声嘲笑:“哼,满嘴谎言的牧羊女。口中说着不畏惧死亡,双手却抱紧了佩加索斯。” 罗莎琳下意识地向那声音的源头转过头去,还没等她出言反驳,便又是被亚瑟兰德大美人惊住了: 佩加索斯腾空而起的那一刻,亚瑟兰德的背后同时“唰”地展开了巨大的银白色双翼。凌空而起的翼人族君王低垂眼眸,丝缎长斗篷的下摆拖在身后猎猎翻卷,月光一样的铂金长发在兜帽雪白的绒羽边上流淌出动人的纹线,仿若天神。 虽然罗莎琳早就知道露辛达公主出身的“伊里斯”一族背后生有双翼,是这所谓的空灵大陆上唯一的一群“翼人族”,可是亲眼看见这一双羽翼展开的瞬间,罗莎琳还是深深地被这美丽的一幕震慑。 亚瑟兰德冷睨她一眼,下颌微抬,嗤笑了一声:“没有见识的人类。” “是你实在太漂亮了,我的美人。”罗莎琳诚实地赞叹,“我现在觉得做那什么王后也没什么大不了了,真的。那句俗话是怎么说的?我给它改一改:白昙花上死,做鬼也风流。” 看见亚瑟兰德那张清冷瑰丽的脸上又有一瞬间的僵硬,罗莎琳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可惜这一次她没能笑得太久,高高在上的伊里斯王显然动了一些真怒;他不再同她废话,手中权杖只微微一动,佩加索斯便猛地俯下身子去。罗莎琳“啊”的一声惊叫还没有冲出喉咙,整个人便被佩加索斯猛地从几米高的半空甩落在大地上。 好在伊里斯王显然并没有真心想要就此杀死这个用言语轻薄他的牧羊女,他只是将她整个人掀翻在一个牧场的草垛里,而不是落在坚硬的大地上。 第7章 三言两语的会晤,亚瑟兰德已经略略见识到牧羊女那独特爽朗而又坦诚的个性,以及她冒犯他的心理动机。她大约是真的不在乎他杀掉她,那也许会令她夙愿得偿。但是,亚瑟兰德预判中的来自牧羊女的回击却迟迟没有发生。 伊里斯王意外地略略向下一瞥,只见牧羊女呆愣愣地伏在草垛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不远处富斯特村落的方向。 “被‘凯美拉’袭击的,”她说,声音有些发抖,“是富斯特村吗?” 第4章 4.1 现实中的战争并没有小说与电影中描写的宏大,小说与电影中的战争也没有现实中的凄凉。 凄凉,就是凄凉。甚至都没有更伟大一些的“悲壮”的感受,就只是凄凉。 罗莎琳这样想,近乎于木然地从一地的尸体中走过。 这些尸体中,有的曾经口中喊着“女巫”,向她丢弃过石头;有的曾经笑着同她打过招呼,说着“今天是个好天啊”。但是现在他们都没有什么分别了。 老马波尼倒在猎人家的木头屋子旁边,弗兰西斯怀里紧紧地抱着杰茜卡。猎人的腰背上被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凯美拉抓出了三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皮肉翻卷,伤到了内脏;杰茜卡的胸腔被一柄粗糙生锈的长矛自背后向前贯穿;两个人都已经气绝多时。只是罗莎琳不知道,死亡的前一刻,是弗兰西斯在试图保护妻子,还是杰茜卡在试图保护丈夫。 富斯特村的老医官就倒在黄眼牧羊人家的门前。他的腹部被凯美拉一爪子拍得血肉模糊,刽子手将他长长的肠子拖出来,似乎觉得不好吃,便又丢弃在土路的一边。老医官的手里还握着和罗莎琳式样相同的采药背包,两只已经僵硬失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罗莎琳抖着手去推老牧羊人家的木栅栏门,用力推了三次,才终于将它推开了一点点。 这是她栖身了三个月的房子,木头搭的屋子,茅草堆的顶,又小又旧,只勉强地可以挡一挡风。临近寒季的天气,冷得睡不着的夜里,可以清晰地听见弗恩宁顿大森林里,乌鸦成群结队地号叫。 黄眼的老牧羊人就仰面躺在房子的小客厅里,嘴里发出微弱的“嗬嗬”的声音。罗莎琳猛地扑了过去,眼泪“唰”地滚滚而下:“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感谢女神,你还活着。” 亚瑟兰德低头避开矮矮的横梁,跟在牧羊女的身后踱进这矮屋子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老牧羊人眼睛半闭,呼吸细弱,胸口似乎是被什么钝器击打了,一张脸皮已经涨得发紫。牧羊女半跪在老牧羊人身边,手中握着一支不知道做什么用的铜管,先是放在苦艾草酒里浸了一浸,然后再用壁炉里的火烧了一烧。她抹了一些苦艾酒在老牧羊人锁骨下方的肋骨上。 饶是见多识广的伊里斯王也不免有些愕然,正惊异着这是在做什么,就看见牧羊女右手半举起铜管,没有迟疑,猛地就向老牧羊人的锁骨下方扎了下去。 亚瑟兰德瞳孔微缩,只听见老牧羊人口中“嗬”的一声,先前“嘶嘶”的呼吸声竟然在这一刺之后迅速平稳下去。伊里斯王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牧羊女似乎先是松了一口气,可是下一秒立刻又紧张起来:“气胸是放气了,可是然后呢?然后呢。” 伊里斯王可以看得出来,眼前的牧羊女已经在竭力地保持她的冷静,可是人类女子口中语无伦次,只是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地念着一些没有逻辑的胡话,不知道是在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其他的什么人—— “是真的,”她喃喃地说,“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亚瑟兰德没有说话,牧羊女语无伦次而手足无措地说:“他的血是热的,是红的,是真实的。他流失的体温还有胸腔的嘶嘶声都是真实的。这一切全部都是真实的。罗思龄。你得救他。你得想办法救他。” 亚瑟兰德沉默了一下,也许是因为方才那奇异的一幕,也许是因为别的,他还是选择开了口。 “他活不长了,”他低声说,“牧羊女,你拥有我的哀悼。” 牧羊女霍地回过头来。 亚瑟兰德看着她,眼前这人类女子的眼神都在颤抖,口中却坚决地说:“我得试,亚瑟兰德,我得试一试。我必须尽到我最大的努力,做到我所有能做的——亚瑟兰德。” 伊里斯王低沉地“嗯”了一声。 牧羊女说:“我知道你能救他,用你们伊里斯族的那个草药——玫瑰桉——如果你救他,我将奉献给你我所有的筹码。” 当罗莎琳说出“玫瑰桉”这两个单词,亚瑟兰德的神情倏地一凝。 伊里斯王眼神凌厉,锋锐地凝视着无形中同他坐到谈判桌对面的人类女子。牧羊女说:“请你救他。作为交换,我将告诉你有关露辛达公主的一切。” 4.2 露辛达公主。 她还是将这个名字说出来了,罗莎琳想。 事已至此,她所有的急救知识已经用尽,老牧羊人的生命依旧在流逝。她必须要寻求亚瑟兰德的援助。 可是她有什么筹码,有什么筹码?她凭什么要他援助她? 罗莎琳定定地直视着伊里斯王。她说:“请你救他。作为交换,我将告诉你有关露辛达公主的一切。” 说出“露辛达公主”这个名字,罗莎琳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接受伊里斯王各种形式的疑忌,警惕,暴怒或发难。可是她设想中的反应一个也没有发生。 第8章 亚瑟兰德审慎地说:“露辛达,那是什么人?” 4.3 “露辛达是什么人?” 这句话说出来,亚瑟兰德肉眼可见地看到,牧羊女的瞳孔骤然地紧缩了一下。 事实上,她的身子猛地晃了一晃,几乎有些惨然地摇摇欲坠了。伊里斯王的心里其实有一些默然。 这样的反应,他在伊里斯族第一次参加战争或决斗的孩子身上见得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生长在和平年代的孩子,上过一次战场,他们的眼神就会变了。 可怜的牧羊女,她的心绪已经大乱,整个人濒临理智崩溃的边缘,但是她自己却不知道这一点。 之前在瑞威尔河旁和他交涉时,她的确拥有千真万确的冷静与从容。然而第一次见到战争的残酷,却将这个人类姑娘的心理防线完完全全地,实打实地击溃了。 但是亚瑟兰德必须承认,这个牧羊女身上有一种惊人的坚定和韧性。在这样心理崩溃的状态下(他看得出来,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她在第一时间却还能保持着最基本的理智,想着同他谈判—— 她没有跪下来痛哭流涕,亲吻他的袍角,请求他发发慈悲,发发善心,她也没有试图用任何的感情与道德来打动他,亦或是指责他。 恰恰相反,在濒临心理崩溃的边缘,她依然可以冷静地思考一件事: 利益。 她理智地开始寻求利益的交换与谈判:她竭力地在思考,自己的身上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给他带来利益,当做她的筹码,与他进行等价的交易。 最终,她提出了“露辛达公主”这个名字,但是很遗憾,伊里斯王的确不知道这位公主来自于空灵大陆之上的哪一个王国。 亚瑟兰德垂下眼睛,轻轻地抿了抿嘴唇。 他不否认,作为一个君王,他看上去的确有些自傲和骄矜,但他并不是一个将战争和生命视为儿戏的君王。眼前的这一幕同样使得他的态度变得严肃而凝重。 “罗莎琳,”伊里斯王沉肃地说,“我并不轻忽这位老人的生命。但是你既然如此笃定我可以拯救他,那么,你必然也已经不知从何处知晓,格兰平雪山上生发的玫瑰桉,可以延续人族的寿命。” 顿了顿,亚瑟兰德认真地说:“也正因为此,只要伊里斯族人拯救了一个人类,就会有无数的人类企求,咒骂,觊觎,掠夺。‘救人’将会被视为伊里斯族的责任。伊里斯族是长寿但脆弱的族群,无法承担这样的纷乱。因此,为求自保,族里有古老的法则:没有使人信服且独一无二的原由,伊里斯的族人不允许轻易破例向人族献出玫瑰桉。” 亚瑟兰德曾在人族的口中听到过无数的非议,他们指责伊里斯王族的这一个行为守则太过于凉薄。可是眼前的牧羊女仿佛很快便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奇异地冷静了下来,平静地说:“送给别的人一升米,是恩人;送给别的人一斗米,便成了仇人。我明白的。亚瑟兰德。” “罗莎琳。”亚瑟兰德回答。他开始称呼她的名字,自己也不知道。 罗莎琳平静地说:“你不认得露辛达公主,那也没有什么。我最大的财富也并不是露辛达公主,我只是认为她可能会对你比较重要。” 顿了顿,她没有解释为什么她认为这个“露辛达”会对他重要,而是慢慢地站起身来,目光如炬地直视他。 罗莎琳说:“我最大的财富,是我勤恳的双手,和愿意思考的头脑。我是一个科学家,一个科研工作者——科学是什么?科学是逐步发现并描述这个世界背后客观真实存在的规律,知道它是什么,为什么,然后将它应用在对族群生存与发展有利的实践中,这样的一种学问。” 亚瑟兰德注视着眼前的牧羊女,她黑色的眼睛真明亮啊,仿佛燃烧着来自太阳的火焰,灼灼热烈,明亮迫人得使人几乎不能直视。 她说:“我是一个科学家,科学研究对我的锻炼不仅仅是过往世界里那些既定知识的积累,更多的,是一种思考的锻炼:它赋予我辩证逻辑的思维,还有解决问题的思路。我自己如果是一个有价值的人,那么,我在什么样的世界里,都将是一个有价值的人。离开了熟知的一切世界观,我也依然可以做出属于我的事业。亚瑟兰德。” 她正正地平视他,声音诚恳而坚定:“我现在告诉你,或者说,我希望现在可以说服你:我是一个材料学家,我可以冶炼出最好的金属,创造出金属之外的复合材料。我将是一个对人族,伊里斯族,还有对这片大陆上的生命,都有价值的有用的人。我将我自己的能力做筹码。如果你现在给我一个机会,假以时日,我相信,我能够向你证明我的价值。而现在,我将选择权交给你,亚瑟兰德——如果你判断我将是一个有用的人,请你救他,你也将得到我从今以后所有的能力与忠诚。我知道眼下的这一刻,我没有证据。如果我没能说服你,你判断我并不是一个有用的人,不愿意同我做这个交易,那么,我也没有什么怨言。亚瑟兰德。” “……” “他的时间就要没有了。我请求你告诉我:你的决定是什么?” 第5章 5.1 “我是一个科学家。” “我最大的财富,是我勤恳的双手,和愿意思考的头脑。” 第9章 “科学研究对我的锻炼不仅仅是过往世界里那些既定知识的积累,更多的,是一种思考的锻炼:它赋予我辩证逻辑的思维,还有解决问题的思路。” “离开了熟知的一切世界观,我也依然可以做出属于我的事业。” “我自己如果是一个有价值的人,那么,我在什么样的世界里,都将是一个有价值的人。” …… 说出这些话,罗思龄自己的心中一片雪亮。 眼前活生生的战争与她眼睁睁见证的死亡如同当头的棒喝,将外表平静而内心却恹恹如同行尸走肉的罗思龄猛地从自暴自弃中惊醒。 她不否认,她的确真正考虑过拥抱死亡。毕竟,生活在这一个被设置在西方中世纪冷兵器时代的所谓的“空灵大陆”,对于来自于现代文明的罗思龄来说,实在是太过于绝望了。 可是,亲眼目睹了战争与死亡,罗思龄才豁然懂得,“活着”这一件事,它深深地刻在自己的生物基因与血液里。 无论人类的文明赋予生命什么样的意义,活着就是活着本身。她不会自主选择死亡。她不能自主选择死亡。她做不到。 罗思龄自认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她当断则断,认清自己的能力,认清自己想要什么,便果决地向着这一个目标付出实际上的行动,决不优柔寡断。 活着,或是死,摆在空灵大陆的人族牧羊女“罗莎琳”眼前的路,从来就只有这两条。 因此,既然已经认清了自己做不到真的去主动选择“死亡”,那么,罗莎琳便将目光投向“活着”。 她当然永远不会放弃寻求回家的方法。只是与此同时,如果留在这片大陆上活着就是她的宿命,她也将尽到最大的努力,在这一个世界,创造出同样属于自己的人生与价值。 这种价值并非一定是像露辛达女王那样一统大陆。罗莎琳并不认为统治这片大陆上本土的生灵才能证明自己——她只是想要实现自我的价值:她能做到什么,她就做到什么。她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消极度日,自暴自弃,什么都不做。 无论在哪一个世界,她都要做到自己的能力之下,她所有所能做到的。 实现自我的价值,这才是她追求的人生。 “亚瑟兰德,”罗莎琳平静地说,“你的决定是什么?” 5.2 “你的决定是什么?” 亚瑟兰德在牧羊女问出这一句话的同时,其实轻微地晃了晃神。 眼前的牧羊女给了他一种奇异的错觉。现在的亚瑟兰德说不清楚,但是很久以后的亚瑟兰德想明白了: 从第一次见面的开始,牧羊女罗莎琳始终在平视他。 是的,平视。 她不认为一个君王比她从血液里更高贵,她几次三番地提到为人的价值,她认为自己的灵魂同样珍贵,没有低他一等。 但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认为“王公贵族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从古至今也并不在少数。 他想,牧羊女罗莎琳的特别之处在于:在她认为自己没有低他一等的同时,她也并没有像许多愤世嫉俗者一样,认为自己反而高他一等,对他与生俱来的身份感到愤恨不平或者嗤之以鼻。 她并没有将他从这生来“白得”的王座上拉下来,并踏上一只脚的念头(天知道有多少人用这样的念头觊觎过他的银翼王冠)。对她而言,君王似乎只是一种时代背景下自然发展出的社会责任,一种分工。她不认为自己擅长那一种分工,便在考察了亚瑟兰德的能力后,乐意于他亚瑟兰德这样的擅长者承担这样的工作—— 在她的眼里,他不比她高贵,但她也并不比他高贵。 或者说,她也并不想要比他高贵——她的眼里并没有“高低”之分。 她与他拥有各自的天赋,各自的能力,她平视他,既没有钦羡的仰望,也没有不忿的蔑视。对她而言,只要他们两个都是付出了自己与生俱来的所有的智慧与劳动的人,她就以独立的个体平视他,就如同她和他拥有两个不同却等价的灵魂。 只有亚瑟兰德自己知道,他是从这一刻开始,真真正正地正视这一个普通人族的牧羊女。他从心里开始使用她的名字,罗莎琳。 亚瑟兰德说:“你将被关押候审,罗莎琳。” 5.3 亚瑟兰德陷入沉思的同时,罗莎琳其实还是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 眼前的这一个人再美貌,再动人,他也还是一个古典时代的君王,一个积威多年的,俯仰之间习惯于作出决策的君王。 时代背景使然,中世纪的群居族群拥有王室是文明发展的进程。在技术与社会生产力没有达到一定水平的时代,罗莎琳并不贸然地试图推翻王室;翼人族的王室此时也有自己的职责。 她只是在暗暗地观察着眼前这一位亚瑟兰德王的为人: 她曾几次三番地对他试探,冒犯,她想,这的确使他感到恼怒;但是这位君王没有使得个人的情绪影响自己理智上的判断与决定。他命令佩加索斯将她从空中丢到草垛里,而非平地上,并没有真正地伤害她。 她想,他应当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君王,他没有过多地从私人情绪的角度对她不满。他所防备的,大概是别的东西: “牧羊女罗莎琳”的来历与谈吐都大为奇异,并且显然,她对于伊里斯翼人族的境况知之甚详(她没有对他背生羽翼这件事感到任何的惊异,她甚至知道草药玫瑰桉)。当眼前的这一个人成为全族群潜在的威胁,作为一个君王,亚瑟兰德不能自大地轻视任何看似微不足道的人或者事物。 第10章 当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开始真正地权衡思索,那一双深邃迷人的眼睛就慢慢地沉了下来。他只是手持权杖,眼睑微阖,清冷的面容并未见得有多严肃,只是这样简单地站着,那披着雪地斗篷披风的高大身形上就开始传来了一些威压。 当他说出“你将被关押候审”,罗莎琳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他终于还是同意了同她作交易。 得到伊里斯王肯定的答复,来自和平年代的科学家终于再也绷不住自己已经全线崩溃的神智,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5.4 亚瑟兰德将罗莎琳带回格兰平雪山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多少的骚动。 伊里斯族人背生双翼,是温柔轻盈并且爱好和平的翼人种族。他们虔诚地供奉同样背后生有双翼的信使女神伊里斯,全族隐居在空灵大陆西北面那高耸入云的,如同天堑一般的格兰平雪山上—— 虽然极地雪山的天气极为冷酷严寒,但是,除了受到女神恩赐可以飞翔的伊里斯族人,空灵大陆上其他的族群对这一片陡峭的雪山悬崖束手无策,毫无征服之力。 也许也是因为族群这样长长久久地避世隐居,伊里斯族人对空灵大陆上的权力与统治没有过大的野心,因此族群之内所谓王权的争斗倾轧也并不严重,并没有人紧盯着伊里斯王的一举一动。 后来,罗莎琳曾经向亚瑟兰德分析,伊里斯人厌战的另一个原因,也许是族人先天身体轻盈柔弱,为了可以飞翔便不能使得躯体厚重。因此,除了在天空中占据高地或使计奇袭之外,伊里斯人无法过多地参与以力量为主导的战争。这样先天的决定因素使得伊里斯族人如同轻盈和平但也有些脆弱的白鸽,潜意识里便会首先选择回避武力上的暴力与冲突。 但这都是战争开始时的后话了。不论伊里斯族人因为何种原因养成了温和的个性,总之,亚瑟兰德将罗莎琳带回格兰平雪山这件事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亚瑟兰德也没有将人类女子投入地牢,而是将她安置在了凯汀斯斯普林斯王宫一处空置的偏殿卧房。 唯一一个对罗莎琳的到来表示惊奇的人是亚瑟兰德的兄弟埃德蒙。 和天性优雅矜持,时时披着华丽织金长袍的大君主亚瑟兰德不同(用埃德蒙的话来说,那就是一个装模作样惺惺作态的孩子气家伙),埃德蒙是年轻阳光的小伙子,长长的金发束在脑后,穿着精神的短上衣和小的貂毛披风,有蓬勃的朝气和用不完的精气神。 埃德蒙看着房间里沉睡的人类女子,十分好奇。他看看自己的兄长:“这就是你决定自己一个人跑出格兰平的那个理由?感谢伊里斯女神,你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大祭司可是担心坏了。” 亚瑟兰德沉吟了一下:“事实上,我也并不确定我要找的,是不是这一个人。” “你不是说,大祭司同你一同听到了来自黑袍祭司的神谕预言吗?‘可以改变空灵大陆历史上战争与和平的人物降临在弗恩宁顿大森林了。只有现任的伊里斯王孤身一人前去迎接,才能使得这个伟大的人物屈尊莅临格兰平’。” 亚瑟兰德看着自己的弟弟,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是,这个人族女子似乎也从同一位祭司身上听到了神谕预言。” 埃德蒙“咦”了一声:“那不就说明,你找对了人吗?” 亚瑟兰德一扯嘴角,有些啼笑皆非:“你知道她都说了些什么胡话吗?埃德。她说,有一个先知告诉她,她将会成为伊里斯族的王后,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的妻子。” 埃德蒙听见这句话,先是一怔,而后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等一等——你是说,她会成为谁的妻子?” 亚瑟兰德只是牵了牵嘴角。 “我确实对此十分好奇,埃德。”他说,慢慢地笑了一下,“我想要看一看,这个人族女子,罗莎琳,她将如何改变空灵大陆上的战争与和平,又将如何……成为我的妻子。” 第6章 6.1 罗莎琳晕过去之后,昏昏沉沉地做了很多的梦。梦里无一例外都充斥着无尽的尸体和血色,杰茜卡被长矛贯穿的胸膛,还有老医官死不瞑目的眼睛。 诚实地说,她和富斯特村落的邻居其实并没有多么深刻的交情。他们只是短暂地认识了三个月,他们甚至都谈不上是朋友——他们的世界观都完全不同,除了“今天天气不错”这样微小的交谈之外,根本说不通话。 可是罗思龄是生长在和平年代的孩子,她从来没有见过真真正正的,满眼全是血色的屠杀。巨大心理创伤后的应激反应使她噩梦缠身,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罗莎琳猛地坐起身来,一头一身的冷汗。 茫然四顾,罗莎琳想了好半天,也没能想起来自己这是在哪里。 “这是格兰平雪山之巅上,离天空最近的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旁边有人解答了她的疑问。 这声音还是好听,嗓音优雅低沉,可是语气从容轻柔,罗莎琳坐在有着四根帐杆的宫廷床上,茫然地转过头去—— 这实在是一个模样非常奇异的宫廷房间: 它并非不华丽,古典式的建筑殿内拥有着椭圆形的拱顶以及坚石砌成的圆柱,房间宽阔,陈设华美。 只是,与罗莎琳印象中“金碧辉煌”的宫殿相比较,这个房间整体的色调显得那么的冰冷:四面的石壁都是雪白的颜色,窗外即是极地雪山万年冰封的肃穆冰雪,寂静的空气中传来的光线似乎都散发着幽幽的寒光。住在这里似乎如同置身于一座无人居住的幽灵古堡,呼吸间都是冰冷滞涩的温度。 第11章 这样的冰冷本来应当使人感到瑟缩和恐惧,但罗莎琳并没有这样的情绪。她想,那大概是因为:亚瑟兰德出现在了这幽灵古堡房间的中心位置,她率先注意到的,便是他那冰雪一般的美丽: 伊里斯王斜斜地半侧靠坐在椅背华丽高大的扶手椅里,慵懒地翘起一只脚,歪着头,一只手拄在下颌上,颇有兴趣地观察着罗莎琳。 这其实是一个十分散漫不庄重的姿势,一个君王似乎不应当这样放浪无礼,可是由这样美貌惊人的一个人做出来,那漂亮的铂金色长发披洒在肩上,就只剩了一段迷惑人的风流。 短短几个星时的相处,罗莎琳早已经明白,亚瑟兰德全然不是《露辛达女王》中描写的那一个漠然无情的雪白雕像(天知道书里的伊里斯王简直就是一个冰冷没有感情的厌战机器人),恰恰相反,这人骨子里有些惑人的风流。 当然这“风流”不是说他热爱沾花惹草,事实上他应当十分傲慢,自视甚高,就凭他那一幅不加掩饰的孤芳自赏的骄矜模样,这位伊里斯王显然十分爱惜自己雪白的羽毛。但他也决不冷漠。那一双迷人的眉目微微蹙起,里面就有些若有似无的情绪流转,幽幽深深的模样,有一种不自知的脉脉动人。 在这个时候见到这样的一张脸可真是太好了,罗莎琳这样想,用手背抵了抵自己被冷汗浸湿的额头。 她十分迫切地需要见到这世界上漂亮美好的事物,来强迫自己从无穷无尽的血色噩梦中醒来。 她说:“我信任你已经救治了老鲁博。”鲁博就是老牧羊人的名字。 “噢,”亚瑟兰德不紧不慢地说,“他活着。凯美拉把他的肋骨打烂了,他要吃一点苦头,但他活着。罗莎琳。” “嗯。” “不谈他,现在我们得先谈一谈我们的事。” 罗莎琳又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保持了沉默,安静地等待伊里斯王的发问。 自从心里明白自己已经选择了在这片陌生的异世大陆上活下去,她便收起了那一种破罐子破摔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态度,从而重新拾回了属于科学工作者的冷静和审慎。 亚瑟兰德似乎也为她的沉默感到惊奇。他说:“凯美拉割走了你的舌头吗?巧言善辩的罗莎琳。” “凯美拉(chimera),”罗莎琳重复这个词,语气十分平静,“亚瑟兰德,我想问问你,是否知道凯美拉人为什么选择袭击富斯特村?” “‘凯美拉人’,”亚瑟兰德注意到罗莎琳的措辞,chimera,chimera people,一词之差,其中的涵义却相差甚远,“你为什么称呼它们为‘人’?” “因为,他们将会形成文明。”罗莎琳这样说。 停顿一下,人类女子意义不明地,近乎于自嘲地笑了一声。 “我将这个世界的世界观认真地想过了。”罗莎琳说,“这片空灵大陆上形成了规模并拥有影响力的族群,什么地上跑的人马族,天上飞的伊里斯族,还有水里游的人鱼,他们在你们的观念里,是天然的族群,而在我的观念里,是某几种物种同人类的融合。而‘凯美拉’,chimera,这个词的本身的意思即是‘融合的怪物’。他们是动物和动物的融合。和前面那些族群的不同之处,便只在于他们融合的几种动物之中,没有包含‘人类’。” 亚瑟兰德若有所思,罗莎琳微微牵了牵嘴角。 “人类和动物相比,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她说,“大概,是他们形成了文明。凯美拉和这片大陆上各族群唯一的区别,在我眼里,就是他们有没有使用语言,组成社会,传递文明。” 亚瑟兰德半托着腮,听着她说。罗莎琳与其说是说给他听,不如说是喃喃地在为自己分析:“我的世界里,人类尚且没有形成文明的时候大概也不被定义为‘人类’,而被定义为猿猴。优胜劣汰,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猿猴们和各物种一起遵从丛林法则。在这种意义上,猿猴远远不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最强大的动物。将一个猿猴人类和一只凯美拉一对一地斗争,人类大概没有胜利的希望——可是,” 讲到这里,神色恹恹的罗莎琳精神一振,被战争的残酷击溃的黑色眼睛中重新开始有一些神采飞扬。 “可是,”她说,“个体十分弱小的猿猴,人类,整个族群却开始守望相助,产生交流和语言,再分工合作,形成社会,法律,道德,每一个脆弱的个体在这个群体当中便都能活得更好一些。脆弱的个体们分享自己的能力与智慧,他们联起手来,去探寻,去记录,去交流,并且传承,以抗衡其他个体更为强大的物种,从而生存下来。我想,这就是文明。” 而《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这本书里,与其说“凯美拉人”是绝对的反派,不如说,他们是野蛮的尚未开化的动物族群。 想要生存,并且生存得更好,这一种生物的天性使得这些不同动物融合的(在罗莎琳的世界观里就是不同动物融合的)“凯美拉”们本能地想要去争取资源。它们个体实力强大,还在遵守简单粗暴的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没有道德,在已经形成文明的各族群看来,这种武力强大又无法进行和平交涉的“凯美拉人”,就是实打实的“反派”了。 这是《露辛达女王》的剧情主线,是空灵大陆的世界观——至少是罗思龄已经阅读过的这一部分的剧情主线。战争因为凯美拉人南下掠夺资源而起,逐渐蔓延至整片大陆,各大族群合纵连横,各种政治与军事的斗争开始在主人公“露辛达”手下上演。 第12章 而富斯特村落的沦陷,大概只是战争的前奏的前奏。又或许连前奏也算不上。罗莎琳有些悲哀地想,在小说里,这个情节能占到一行字吗?“多年以前,残忍的凯美拉对一个宁静的人类村庄展开了惨无人道的屠杀”? 也许书里连这一行字都不会提起,可是杰茜卡与弗兰西斯就死在她的眼前,老医官的肠子拖出去那么远,而她要将自己的后半生出卖给眼前优雅美貌的伊里斯王,才能换得老鲁博的一线生机。 亚瑟兰德只是说:“很有趣的理论。” 罗莎琳看着他。伊里斯王不置可否:“对于凯美拉的分析,我想我们可以稍稍搁置。眼下我更想要知道,关于伊里斯族人,关于我,你都对我隐瞒了一些什么事,我的……王后。” 他近乎于耳语地吐出“my queen”这两个词,罗莎琳却无动于衷:“噢,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顿了顿,她面无表情地说:“只不过就是你的妻子将来会难产,生下一个女儿,而这个女儿,则会是统一空灵大陆的第一个女王,露辛达至尊王。如此而已。” 6.2 早在亚瑟兰德问出“露辛达是什么人”这句话时,罗莎琳就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 只是那个时候她处于摇摇欲坠心神大乱的崩溃边缘,一方面挣扎着期冀老鲁博可以活下去,一方面要认清并接受自己要在这片陌生的异世大陆上建立生活的事实。那个时候的她实在是没有时间将自己的思路整理清楚。 而现在身处于这冰冷却没有危机的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罗莎琳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她对这所谓的“空灵大陆”的所有了解都只来源于那一本《露辛达女王》,而小说的主线剧情又是绝对地以“露辛达公主”为主角,围绕这一个核心角色展开。即使在心里下定了决心要将这一个“世界”当做真实的世界来生活,活出自己的人生与价值,罗莎琳的潜意识里,当然也还是认为这是“露辛达公主”的时代。 但显然的,书中发动第二次全族群联军战争的反派大军“凯美拉兽人”在这时候甚至还没有开智,没有形成语言和文明,只是四处游荡袭击其他族群的兽类“凯美拉”。 而露辛达的父亲,伊里斯族的君王,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他甚至都还没有娶妻。 罗莎琳清晰地意识到:她的意识不仅是被投放到了这一本小说当中,并且还是被投放到了书中早几百年的时代。 于是整本《露辛达女王》对罗莎琳而言几乎成了废纸(当然除了大体的背景与世界观,她本来也没能记得多少具体的情节了)。书中提到的“几百年前”,大概只是故事开头介绍背景的寥寥几句话,而且还是最套路笼统的那一种开头: 几百年前,空灵大陆上的各族群联合击败了刚刚形成军队的凯美拉人,赢得了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的胜利,换得了大陆上的短暂和平。可惜凯美拉人贼心不死,依然想要卷土重来。遥远的格兰平雪山上生长着一个聪明美丽的少女,她叫做露辛达……之类的。 想到这里,罗莎琳面无表情地说:“只不过就是你的妻子将来会难产,生下一个女儿,而这个女儿,则会是一统空灵大陆的第一个女王,露辛达至尊王。如此而已。” 亚瑟兰德那张漂亮优雅的脸孔又有了一瞬间的僵硬。在遇见这个人类女子之后,风度翩翩的伊里斯王几次三番地难以遏制自己的情绪。 “噢,”他古怪地扯了一下嘴角,“我那未来的妻子,难道不就是你吗?‘my queen’?” 罗莎琳则是随意地拢了拢自己颈后发噩梦时被冷汗浸湿的头发,无所谓地说:“不可能的,结婚生小孩子这种事,其他的人想要去做便去做吧,但它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在思考过“先知”留下的只言片语后,罗莎琳当然也努力地回想过,《露辛达女王》中有没有描写过露辛达这位传说中的母亲,亚瑟兰德的妻子。 遗憾的是,她对于这个角色没有留下任何的印象(或许是她翻书翻得太快所以略过去了?)。在罗莎琳的印象里,冷酷无情的伊里斯王对他那已经故去的妻子讳莫如深,不管年幼的露辛达怎样追问,他从来没有提及过有关妻子的一丝一毫。 哦,不对,罗莎琳想,当然还是提及过一次的。那也是唯一的一次,书中的伊里斯王身上出现了很大的情绪波动;也是这唯一的一次,读者们窥见了一丝露辛达母亲的故事: 矛盾冲突的背景是露辛达公主一如既往地请求伊里斯王不要再带领翼人族避世不出(他们父女两个之间几乎就没有别的话题可谈了),当然了,伊里斯王也依然是傲慢冷漠地一口回绝。那时的露辛达还很年轻,气得狠了,口不择言,冲口就说:“你根本就没有心,父亲。我都怀疑我到底有没有过母亲,你这样的人心里也会有爱吗?” 而伊里斯王短暂地失了一下神,紧接着,他几乎是暴怒起来了(是的,小说里就是使用了“暴怒”这个词)。 “how dare you,”亚瑟兰德一下子将身为战士的露辛达掀翻在地,如此轻而易举,让露辛达公主第一次惊觉:自己父亲那华丽长袍的下面,掩盖了一副属于战场战士的有力的身躯。 “你的母亲因你而死,”伊里斯王咬着牙齿,怒目圆睁,“你怎么敢?露辛达。” 第13章 短短六个词,“your mother died because of you”,所有的谜团就都解开了:伊里斯王对待女儿若即若离的态度,皆是因为这个女儿的到来夺走了他妻子的生命。 她本以为那黑袍的“先知”对她说出那样一句预言一样的信息,是要引导她成为这位露辛达公主的继母。现在看来,那“先知”大约是要她扮演充当这个可怜的难产的母亲。罗莎琳扯了扯嘴角。 “不可能的。”她说,“哪一种我都没有兴趣,亚瑟兰德。我想,我已经同你说得很清楚:我内心的第一信念,是找到回家的方法;而第二信念,是在第一条办不到的情况下,在这里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说到这里,罗莎琳又想了想:“当然了,如果你非想要和我发生点什么,我可能也没那么反对。都是成年人了,饮食男女那点事,你情我愿,不伤道德,做好措施就行了,我无所谓。但是结婚和生小孩这两件事,肯定是不可能的。” 罗莎琳将话说得很是平静坦诚,没有再像之前一样调戏冒犯美人的意味,伊里斯王也没有流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他只是半歪着头坐在长椅上,手指慢慢地绕了绕自己长长的流水一般的金发,若有所思:“罗莎琳。” “嗯。” “你有没有想过,”亚瑟兰德慢慢地说,“如果那位预言家真的是一位先贤先知,那么,‘你成为我的王后’这件事,便是他已经在未来看到了的既定的事实,无论我们在途中做出怎样的努力,有可能,都无法改变这个最终的结果?” 第7章 7.1 “你有没有想过,无论我们在途中做出怎样的努力,都无法改变‘你成为我的王后’这个最终的结果?” 罗莎琳当然想过。 这就是很简单的祖父悖论,即:一个人穿越时空回到自己祖父生活的年代,他无法杀死自己的祖父,改变历史,因为这样一来,未来的他便不会诞生,存在,并穿越回来。 事实上,自从罗莎琳决定在这个陌生的异世大陆上活下去,她就开始清醒地直面自己惨淡的人生。她认真地思考过那黑袍的“先知”消失前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说:“这不是梦,罗莎琳·梅菲尔德。这里是真实的空灵大陆,而你,则会成为伊里斯族的王后,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的妻子。” 他说:“我没有时间了,罗莎琳,你听好:你现在身处于受到人马族管辖的弗恩宁顿大森林,虽然人马族短期之内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但是空灵大陆上的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即将爆发,森林对于你,依然不是安全的栖息地。穿过森林,跟随奥莱恩星的指引,向北行进,你即会抵达伊里斯族所隐居的格兰平雪山。伊里斯王,你未来的丈夫,他将会给予你应得的庇佑。” 他说:“就将这段旅程当做一段伟大而浪漫的冒险吧,我最亲爱的罗莎琳。你是唯一一个有能力使得伊里斯王真正陷入深爱的人。你是露辛达女王的明灯。你为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带来和平。你是空灵大陆之上,一个不可或缺的灵魂。” 罗莎琳慢慢地半靠回巨大柔软的靠枕上。她笑了一下:“我分析过的,亚瑟兰德。” 亚瑟兰德将双手驻在权杖上:“愿闻其详。” 罗莎琳说:“也没什么,就是我假定那个穿黑袍子的人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是真的,那么,事情就有两种可能。” 顿了顿,她摊开左手:“第一,这个世界的未来是未知的,这是他给我下达的一个‘任务’。我只有做到他的要求,成为你的王后,他才能送我回家。” 然后,她又摊开右手:“第二,就是你刚才所说的可能性了。我成为你的王后这件事是他在未来已经见证了的,一定会发生的事实;不管我们主观愿不愿意,它都无法被改变。就像在我的世界里,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海上的一艘大船,泰坦尼克号,它撞到冰川沉没了。两个年轻人穿越回到了事故还未发生的船上,他们竭力地说服船长改变航道以求生机,船长也最终改变了航道,结果泰坦尼克号就是在被改变的航道上撞到了巨大的冰川:因为,如果它不沉没,如果这个悲惨的事故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么这两个人年轻人在未来根本就不会知道‘大船撞到冰川而沉没’这件事。穿越而来的他们不论怎样努力,都只会达成‘大船撞到冰川而沉没’这个既定的结果。” 这个故事不难懂,亚瑟兰德当然也将罗莎琳的意思听得很明白了。“那么,”他牵了牵唇角,“罗莎琳,你心里希望现在的我们身处于哪一种情况里呢?如果那一位黑袍的预言家说的都是真的。” “我希望是第一种。”罗莎琳毫不犹豫地说,“因为我想回到我的家乡去,比任何事情都想。” “但是,”亚瑟兰德看看她,“你的理智里,更加相信我们身处在第二种情况里,是这样的吗?” 罗莎琳停顿一下,然后短促地笑了一下。 “是的。”她说,“那黑袍的‘先知’,多遗憾啊,他从来没有给我下达任何指令或者要求的意思。从始至终,他都在使用陈述句,肯定句。他说:你将会成为伊里斯王的王后,而不是说:你要努力去成为伊里斯王的王后。——亚瑟兰德。” “嗯?” 罗莎琳坐起身来:“现在我的一切你都已经完全知道了,我再没有什么其他可坦白的了。只是请你知道,我不会和你结婚生小孩——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和谁都不会这样做。如果最终的结局是我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成为你的妻子,so be it——如果那根本是我不管怎么做都无力改变的结局,我便干脆什么都不要做了。我不想再为了‘王后’这件无聊至极的事过多地费心。比起一个沉迷于情情爱爱的人,我更愿意做一个创造价值对社会有用的人。既然你已经选择愿意信任我的能力,在我确定了老鲁博平安无事之后,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请立刻让我看看你们与材料有关的工业吧。” 第14章 说到这里,罗莎琳忍不住笑了一下,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有趣而值得怀念的往事。 她眨了眨眼睛:“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而亚瑟兰德则垂着眼睛看了看她。 他说:“不行。” 7.2 凯汀斯斯普林斯王宫位于高纬度的格兰平雪山之巅(虽然罗莎琳不知道“经纬度”这个东西在这片大陆上是否通用),因此,在临近寒季的时节,太阳下落得很早。古典时代式的建筑讲究明亮的采光,达到强烈的明暗对比光线,因此日落时分,严寒一片的冷色调幽灵古堡里,渐渐地自阳台刺进来一些红色调的夕阳之光。 亚瑟兰德就是在这样冷暖割裂的光线中,优雅地说:“不行。” 罗莎琳怔了一下,亚瑟兰德一只手半托着腮,另一只手的手指缓缓地绕了绕他那柔顺的发梢,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昨天在战场上达成的那一个交易,它是一个十分仓促且并不公允的交易,罗莎琳。它对我并不公允。你十分清楚我的筹码——玫瑰桉——它救人的效力是确凿而真实的;而我却不清楚你的筹码——你那所谓的出色的能力——是否只是花言巧语,口说无凭。” 说到这里,伊里斯王牵了牵嘴角:“仁慈如我,我体谅你的时机紧迫。可是,罗莎琳,如果今天我依然对于你的能力不加验证便向你展示我的族人最为出色的工业技术,那么我便不是仁慈,而是愚蠢了。” 罗莎琳还半坐在那张有着四根帐杆的宫廷床上。她听见亚瑟兰德这样说,并没有感到不满,而是理解地点了点头:“足够公平。” 她叹了口气,向他致歉:“对不起,站在我的角度,这一天算是我的新生,是我正视这片大陆的第一天。对我而言,我必须学习与了解这个对于我来说是全新的世界,我却忘记了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 这样说着,她微笑了一下:“真是谁都有以为世界是围着自己转的时候,不是吗?” 当然亚瑟兰德也没有过度地苛责她,只是轻柔地说:“impress me, rosalind.” 罗莎琳愣了一下,亚瑟兰德用手指支住下颌,挑了挑眉:“你是一个所谓的……科学家,不是吗?现在,立刻,展示给我你能做的。如果你失败,不必怀疑,你的后半生将永远被禁足在这个房间,更不要谈你能够在格兰平得到什么样的工作。” 罗莎琳只安静了几秒钟,然后她爽快地说:“行。” 7.3 很久很久以后,伊里斯族人的传说里依然记载着一个神奇的故事:一个黑色头发与黑色眼睛的女巫在空灵大陆纪年386年炎季的第一个半月曜日,使用了来自黑色大地的魔法,同时震击了十二名伊里斯族的骑士。 当然亚瑟兰德知道这个“魔法”不是真的魔法,因为他在凯汀斯斯普林斯偏殿的小房间里见证了整个事件颇为漫长与艰辛的诞生: 被禁足以证明自己的罗莎琳向他索要了两块薄而软的铜板(她本来需要的是名叫“铝箔”的东西,但是很显然这东西并不属于空灵大陆),一支蜡烛,还有一枚长的铁钉子。 亚瑟兰德十分有兴趣地看着她磕磕绊绊地将蜡烛融化并塑造成了一个巴掌大的罐子模样。她在塑造罐子的过程中还几次吃痛烫到了手,不得不使亚瑟兰德怀疑:眼前这人真的是一个优秀的锻造工人吗? 哦,对了,她在塑造蜡罐子之前,首先将两块金属铜浸泡在食用醋里用力地擦拭清洁过,并将它们一里一外地围成圆圈,紧紧地贴合在了蜡罐的外部与内部——如果说亚瑟兰德勉强可以看出“塑造罐子”这个行为的目的,他得承认,这两块被她小心翼翼安放的铜板的作用他就不知道了。 虽然亚瑟兰德并不懂得人族女子一举一动的目的,但是她工作的时候有一种奇异的聚精会神的专注,虽然她也会紧张,流汗,咬嘴唇,但是那一种专注几乎是愉悦的,充实的,富含着创造价值的本真的快乐。它让亚瑟兰德久久地凝望注视着罗莎琳,他几乎觉得她那分明没有什么道理的动作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优美的韵律。 而罗莎琳在亚瑟兰德那奇异的注视下,认真专注地用蜡将罐子口仔仔细细严严实实地密封,最后将长的铁钉慢慢地插入被蜡密封的罐口固定,又调整一下铁钉的位置,使它与罐子内部的铜板相接。 人类女子做完这一步后,显然稍稍松了口气,但是她没有停下来休息,而是用手背按了按额角的汗水,紧接着便拿起了一块布料与琥珀石。 亚瑟兰德好奇地看着罗莎琳耐心地用布料与琥珀石摩擦,摩擦,摩擦,用琥珀石接触铁钉,然后再摩擦,摩擦,摩擦,接触铁钉,不断地重复以上的步骤。 这样重复了五六次,人类女子终于放下了布料与琥珀石,一只手握住包面包了一圈金属铜的蜡罐子,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靠近铁钉(她的脸上真的写着抑制不住肉眼可见的紧张),然后,就在罗莎琳的指尖碰到铁钉的一瞬间,亚瑟兰德听到她轻轻地“啊”了一声。他霍地抬头看过去: 人类女子脸上露出的几乎是手指触碰到利刃一般类似于“吃痛”的反应,可是这个吃痛的反应,却使得罗莎琳豁然展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来—— 那是怎样一个笑容呢?亚瑟兰德说不清楚。但是他注视着她,自己的嘴角边也露出了一个微笑(可惜他自己并不知道)。 第15章 罗莎琳大大的笑脸上写满了抑制不住的快乐。她将罐子放回了大理石台面上,然后动作更加轻快地摩擦起布料与琥珀石。这一次她比刚才摩擦得开心与雀跃得多了,亚瑟兰德发誓,他能听见罗莎琳的嘴里轻轻地哼起了不知名的歌声来。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摩擦得太久,就笑着向伊里斯王招了招手:“亚瑟兰德。” 伊里斯王似乎这才惊觉,自己注视这个人类女子的一举一动注视得太过于入神了。他轻咳了一声,矜持地说:“什么事?” 罗莎琳笑着说:“不是要我给你留下深刻印象吗?试试这个可不可以。” 亚瑟兰德狐疑地看了人类女子一眼,接过了那一只小罐子,外面一圈铜的金属触摸在手里有些凉凉的。他狐疑地说:“也许你不介意更加详细地——” 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伊里斯王就发出了一声惊叫。他浑身一震的同时,一甩手就将蜡罐子甩了出去。 后来他明白,这叫做“被电流击中”或者“触电一般”的感受。眼下的亚瑟兰德只是左手钳着右手腕缓缓地转动,神情惊异:“女神在上,我以为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女巫。” 而罗莎琳在亚瑟兰德将罐子摔出去的一瞬间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笑了一会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笑得有点太忘形了,只能忍俊不禁地伸手按住嘴巴:“印象够不够深刻了?亚瑟兰德。” 当然很久之后那个同时震击了十二名伊里斯族骑士的罐子来自于威力更大的仪器(那时候她在试着做出被她称作“静电起电盘”和“伏打电堆”的东西),但是亚瑟兰德王印象最深的依然还是这一天,人类女子递给他一个粗制滥造的金属与蜡浇做的罐子,仿佛递给了他一把开启空灵大陆新时代大门的钥匙。 罗莎琳笑过之后,正色地说:“这并不是属于我或者来自我的发明与发现,亚瑟兰德,它来自我的先辈,属于养育了我的那一个文明。我选择用它来使你铭记,是因为我深知它有多么大的威力与魅力,可以在短短的时间里说服你,胜过千言和万语。但愿它可以向你展示我的,呃,知识储备。我还是那句话,属于我自己的研究能力,在我更加全面地了解过这个世界之后,我会让你在不远的将来看到。我坚信。亚瑟兰德。” 伊里斯王有些怔愣地注视着那个摔在地上的罐子,罗莎琳则安静地说:“现在,你同意我加入你们制作材料的工业了吗?亚瑟兰德。” 7.4 “现在,你同意我加入你们制作材料的工业了吗?” 罗莎琳这样问,伊里斯王目光深深地凝视她,似乎有什么情绪在他漂亮幽深的眼睛里流转。 亚瑟兰德还没有回答,偏殿的房间大门忽然被人推开。 两个人都蓦地回过头去,是年轻的公爵埃德蒙有些冒失地猛然闯了进来。 “亚瑟兰德,”他说,呼吸急促,“阿拉特人族信使急报,凯美拉对格维伊昂发起了规模空前的攻击——这群野兽竟然开始有人族一样的组织了,亚瑟兰德。” 第8章 8.1 事实上,在亚瑟兰德说出“impress me”两个单词之后,罗莎琳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 罗·世界知名学府复合材料学博士后·思龄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经受过如此严峻的考验。 其实她心里很是犹豫过,要不要使用已知而超前的属于自己文明的技术。她的担忧有两个: 第一,她并不完全确定,这一个“空灵大陆”,它的客观存在,是否依然遵守着她熟知的那一些科学规律——物质是否由她可以背诵排列的那一些元素组成,而原子之中,又是否依然包含着质子,中子还有电子?这些粒子的能量与质量,它们还守恒吗?它们的运动是否依然遵循她记忆中的法则? 这一点十分重要,它不仅决定了罗莎琳会不会在亚瑟兰德面前把一切都搞砸了,它也将决定她是否需要将一切过往的知识推翻重来,从零开始——天知道罗莎琳在心里假定过最坏的情况,即:这个世界的客观存在与她的认知完全不同,他们使用的是她认知中的巫术,魔法与玄学。 不过,即使是这样,那也没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使是巫术魔法玄学,她也将致力使用数学工具与科学方法去描述与总结它们存在的客观规律。科学在她的心里不是“已知”这件事本身,而是一种缜密而优美的“探知”的方法。 第二个担忧,即是罗莎琳的一点小别扭了。她潜意识里认为,她需要向亚瑟兰德展示的,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科研能力——广泛涉猎,观察注意到现象,总结现象中的规律,在思想与理论上提出模型假定还有猜想,设计实验,证明或证伪结论——这才是属于她的逻辑思维的能力,而不是简简单单地复刻出已知而著名的前辈的成果。 但是,这些念头在罗莎琳的脑海中认真转过两转,她就冷静了下来: 做不到的。 这么短的时间里,面对着一个全然未知的新世界,她无法做到展示出自身最擅长的东西,去“impress him”。 科学研究的日常往往没有小说与电影中描写得那么激动人心,扎实的研究常常需要许多的时间与精力,需要日复一日的工作。这工作有的时候重复,有的时候失败。它需要智慧,坚定,韧性,劳动与付出,有的时候,还需要一点运气。它并不是能在短时间内一蹴而就的。 第16章 就拿她现在的处境举例子,诚然她自认不算是一个差劲的科学家,但是要完成她上述的那一套科学地发现事物规律的思路,她首先得:认真观察这一片“空灵大陆”上的环境,物质,自然的存在,阅读它已有的文献,发现问题,总结规律——这需要不少的时间。 至于设计实验,得到结论与成果,远至应用,更大规模的应用,更决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事。 而亚瑟兰德,他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平静地注视着她。他要她在几个星时之内给出一个答案。 事急从权,她只能选择调动她的知识储备。罗莎琳认真地说:“这并不是属于我或者来自我的发明与发现,亚瑟兰德,它来自我的先辈,属于养育了我的那一个文明。我选择用它来使你铭记,是因为我深知它有多么大的威力与魅力,可以在短短的时间里说服你,胜过千言和万语。我还是那句话,属于我自己的研究能力,在我更加全面地了解过这个世界之后,我会让你在不远的将来看到。我坚信。” 当然更重要的是,雷登罐制作成功的一刹那,只有罗莎琳知道,自己后背上因为紧张而渗出的汗水已经浸湿了古典时代人们穿在里面的那一层厚厚的里衣—— 感谢不知道哪一位庇佑着她的女神,“电子”这个东西,它在这片“空灵大陆”上依然存在。罗莎琳表面平静,心里面激动得简直要痛哭流涕。 只是罗莎琳期望中的“材料工业”之旅到底没能在这一天成行。就在伊里斯王深深地凝视她时,埃德蒙闯了进来,打破了一种凯汀斯斯普林斯偏殿里暗暗升起的隐秘气息。 两个人同时回过头去,就看见年轻的公爵因为过度的惊异而几乎有些失态了。 他说:“凯美拉对格维伊昂发起了规模空前的攻击,亚瑟兰德——这群野兽竟然开始有人类一样的组织了!” 8.2 罗莎琳当然不知道“格维伊昂”是什么地方,事实上,对于《露辛达女王》这样的小说,她一向是一目十行地翻阅,根本不会记得其中一些具体的人名或地名。 好在,她之前对于“凯美拉”还有“凯美拉人”的分析显然在某种程度上取信了伊里斯的君王。亚瑟兰德在听到埃德蒙这冒失闯入的一句话后,没有立刻回答自己的弟弟,他像是从自己的什么未知名的情绪里缓了缓,意识到埃德蒙话中的含义后,下意识地看了罗莎琳的方向一眼。罗莎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显然亚瑟兰德意识到了:罗莎琳之前关于凯美拉人形成“文明”的预言与分析,已经验证了一小部分。 也许是因为这样,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伊里斯王并没有在这样的大事上避讳罗莎琳,反而十分耐心地在大理石桌上展开了一卷羊皮地图,向罗莎琳解释起了“格维伊昂”这个属于普通人族的军事要塞: “空灵大陆的西北两面环山,东面临海,南面则是达斯提大沙漠。普通人族很难在极端与恶劣的地形下生存,所以大多数人族聚居在中部富饶平坦的平原土地之上。” 亚瑟兰德说着,指了指地图的中间。 “缪尔波恩平原,它的西面,是你知道的弗恩宁顿大森林,再往北,就是格兰平雪山山脉。这是你已经亲身经历过的地理,罗莎琳。而东北边,凯美拉聚集的伍德兰迪极地则是你没有经历过的。” 亚瑟兰德的手指从地图平原左上方的西北方向,顺着山脉的图形,向右移动到了右上方的东北方向(他的手指可真是修长好看,罗莎琳走了一下神),然后罗莎琳就看到了“布罗肯山”以及布罗肯山北面的“伍德兰迪”的字样。 这是一个熟悉的名字,罗莎琳在“穿越”到这片空灵大陆之前,《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她正阅读到露辛达公主与伊里斯王发生不和的片段。她依稀记得,露辛达公主在这段争吵中,提到过类似于“布罗肯山之战”之类的名词。 果然,亚瑟兰德指着“布罗肯山”说道:“其实,格兰平山脉与布罗肯山脉是同一片连绵的群山,它们从北面包围着缪尔波恩平原。只是西北面的格兰平更高更陡峭,所以常年积雪,而东北面的布罗肯山,它地势相对低一些,因此生长着常青的树林。布罗肯山,它是对人类十分重要的军事要地。” 罗莎琳不禁说道:“我明白了。布罗肯山是一道自然的天堑,它将土地,领地,划分为二,南北两面,北面的恶劣山林伍德兰迪里,生活着野兽凯美拉,南面的富饶平原缪尔波恩上,则生活着人类。是这样吗?” “是的,”亚瑟兰德点了点头,“而格维伊昂城,它便是普通人族依着布罗肯山而建立起的一道防线。这个城市属于阿拉特王国。格维伊昂的北城墙地势很高,墙体也厚实,具有三层防守,这么多年不断地修缮增强,你可以认为它是易守难攻的边关城市。” 埃德蒙这时候插嘴道:“一直以来,零零散散的凯美拉,它们都是偶尔绕过布罗肯山,到南面去烧杀抢掠,比如最近的富斯特村屠杀——我是说,罗莎琳,我很抱歉,但这样的事其实并不罕见。隔三差五就会有凯美拉因为饥饿而去骚扰人族耕种的村镇。” 亚瑟兰德则是接着弟弟的话说道:“但是,凯美拉从来没有试图突破过布罗肯山和格维伊昂,因为它具有严密的城堡要塞,和训练有素的军事防守,需要力量多于几倍并且高度协同合作的军队才能进攻。” 第17章 说到这里,伊里斯王显得有些严肃。他说:“这是历史上的第一次,凯美拉们试图这样做。——埃德。” “嗯。” “请你向大祭司通报,”伊里斯王沉声说,“这件事非同小可,我将召开圆桌会议,寻求六名勇敢的伊里斯骑士一同前往格维伊昂一探究竟。” 埃德蒙点了点头,然后就听见身边的人类女子轻轻地说:“亚瑟兰德。” 年轻的公爵一挑眉毛,惊讶地看着直呼伊里斯王姓名的罗莎琳,而伊里斯王似乎已经习惯了一样,只是询问地看着她。 罗莎琳说:“我可以一同前去到这个格维伊昂,看一看这片大陆上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样子的吗?” 8.3 很久以后罗莎琳再回忆起自己和亚瑟兰德相处的点点滴滴,很多他和她之前都没有意识到的事情都变得清楚—— 比如,自从相遇以来,亚瑟兰德其实并没有真正拒绝过罗莎琳的任何请求。 当然亚瑟兰德一直在撇着嘴强调说,初见的时候,他完全是因为大祭司与黑袍先知的预言,为了伊里斯全族的福祉,才半信半疑地愿意满足罗莎琳这一个预言中“可以改变空灵大陆战争与和平的伟大人物”的条件。但是后来罗莎琳想,也许这其中已经有了一些什么其他的原因,只是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但不管怎样,眼下的罗莎琳得到了亚瑟兰德的首肯,她第一次被允许离开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的这一间将她禁足的小偏殿房间。人族女子在匆匆见过依旧昏迷不醒却保住了一条命的老鲁博之后,便急急地去为布罗肯山格维伊昂城之行做必要的准备。 说是准备,其实也只是披了一件凯美拉毛皮做的御寒的大衣,穿上厚实合脚的长靴,随着亚瑟兰德离开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伊里斯王在格兰平并非一手遮天的独政者,她必须去到伊里斯女神的神殿,觐见过大祭司,得到她的准许。 罗莎琳匆匆地跟在亚瑟兰德的身后,自凯汀斯斯普林斯城堡的城墙上疾速走过,尽管披着毛皮大衣,她裸露在外的鼻尖和耳廓依然冻得通红——这一片雪山实在是太高太冷了。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城墙外,这巍峨得几乎穿入云端上方的雪山,白雪日夜不停地落下,格兰平雪山的四季,永远都是这样的温度与景致: 北风呼啸,炭黑色的山石披着皑皑的白雪,庄严,肃穆,却也同样的寂寞与荒芜。 而罗莎琳随着亚瑟兰德离开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外城堡(原来她之前住的地方只是最外的一层),向堡垒内部进发,一路越过第二层城墙,壕沟,以及护城河(这“河”里面常年结着冰)。她打量了一眼被放下来供她通行的吊桥,以及旁边预备着的闸门,还有什么城墙上守城战时使用的箭塔,更内一层的要塞之类的,才真真切切地有了一些身处在古典时代战祸不断的“空灵大陆”的实感。 这一处雪山上的“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她想,与其说是一处供王公贵族们居住的宫殿,不如说是伊里斯王国在东南边界立起的军事堡垒。 即使是在这样高的悬崖天堑上(城堡位于的这一处雪山像是被什么直劈开过,外城墙几乎处于一处陡峭得近乎于垂直九十度的峭壁),伊里斯族人依然没有懈怠,而是常年修缮并维护着这样的一处军事要塞。 那么,空灵大陆的腹地上,普通人族聚居的缪尔波恩平原里,他们得是爆发着多么频繁且严重的战争? 走过第三道内城墙,亚瑟兰德看见罗莎琳频频回头向后打量观察着凯汀斯斯普林斯城堡的箭塔,他似乎可以明白罗莎琳在思考着些什么。 “不必在脑海中自己推测,罗莎琳·梅菲尔德。”伊里斯王淡淡地说,“跟随着我,你很快便将亲眼见识到空灵大陆上真正的战争了。” 第9章 9.1 “军事”是罗思龄脑海中近乎于空白的领域之一。 她对于“军事”的了解,大多来自于经过美化后的幻想类青年读物小说:小说中的“征战”与“杀伐”,往往充满着激昂的热血,以及获得权力的亢奋,或许还有杀戮本身带来的刺激。这种情绪构成了罗思龄对于“军事”或者说“战争”的基本认知。 自己实在还是太单纯了,她想。 或者,不止是单纯,而是生活得太过于和平与幸福了。 罗莎琳怔怔地看着格维伊昂城墙前堆积得越来越高的尸体,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亚瑟兰德的斗篷。亚瑟兰德漂亮的丝缎披风被她揪出深深的皱痕。 这是一场攻城战,攻击的一方是北面来自伍德兰迪荒山林里的凯美拉: 皮肉更厚实一些的野兽们顶在前面,用血肉之躯当做盾牌;他们的手中没有任何的武器,是真真正正地靠着堆积尸体,一步一步将后方的同伴们送上格维伊昂高高的城墙。 靠着血肉之躯攻城,凯美拉伤亡极大,空气中传来生灵死亡之前凄厉的嚎叫;可是城墙上的人族战士们却并没有因为凯美拉那极大的伤亡而欢欣鼓舞—— 凯美拉野兽的力量远比脆弱的人族强大。一些最前线的人族弓箭手被凯美拉徒手抛掷的石块砸中,挣扎在死亡的边缘。罗莎琳依稀听见有人族的士兵哑着嗓子在喊: “为了盖亚女神,为了战死的赫松公爵,为了格维伊昂的孩子,阿拉特的勇士们,我们决不能投降。” 第18章 就在士兵的话音落下之时,一支突击小队样的人族骑士团从斜刺里杀出,挥舞着长剑,试图砍翻凯美拉用尸体堆积出的“云梯”。 罗莎琳眼睁睁地看着双方陷入近战,翻滚着,撕打着,最终同归于尽——骑士身上的锁子甲被凯美拉迅速地剥下。 一只黑豹凯美拉举着一片被剥下来的锁子甲充当盾牌,将自己和身侧的一只大猫猞猁挡在后面前进。可是没有用,锁子甲的缝隙中,人族密密的箭矢穿过来,一箭射穿了猞猁的肚腹。 猞猁痛叫一声,大睁着眼睛倒在地上,而豹子一声悲鸣嘶叫,抓起身边的流箭便向城墙上方投掷;人族有弓箭手惨叫一声倒了下去,失去掩护的豹子也倒在了流星般的箭矢之下。后方的貂熊与驼鹿踩着两只大猫的尸体,依然向着城墙的方向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 她忽然之间就明白了,亚瑟兰德曾经向她投来的那一个悲悯而沉重的眼神。 ——“跟随着我,你很快便将亲眼见识到,空灵大陆上真正的战争。” 这,就是真正的战争。 罗莎琳怔然地看着,看着,脑海里,忽然浮现了《空灵大陆史诗》中,露辛达公主的话语。 露辛达说:“如果只是因为来自上天的灾难,或者诸神的惩罚,使得空灵大陆上不同的族群们不得不为了各自的生存而举起长剑,争夺食物、资源和土地——那么,我想,这样的战争,只有立场,没有正义。” 狮子为了生存而狩猎羚羊,是错的吗?苍鹰为了生存而搏击灰兔,是错的吗?凯美拉人为了生存,而想要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城市与王国,是错的吗? 这些因为各自的生存而产生的冲突与战争,如果不是错的,那么,又是对的吗? 罗莎琳不知道。 她的脑海里一片茫然,只剩下一个念头: 什么武器,什么策略,什么征服,什么激昂的热血,什么获得权力的兴奋,什么杀戮本身带来的刺激——这些都是假的。 真实的只有消失在风中模模糊糊的呼号,满地的鲜血与尸体,以及幸存的兵士悄悄流下又抹去的眼泪。 9.2 空灵大陆纪年385年,凯美拉突袭格维伊昂,格维伊昂沦陷。 很久以后,记载《空灵大陆史诗》的史官们不约而同地将“格维伊昂之战”标志为空灵大陆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的开端。 凯美拉们在格维伊昂城开始休养生息,并没有急着南下攻打阿拉特人族王国更多的城市——这消息比他们继续进攻要更加糟糕,因为,这恰恰说明:他们试图以格维伊昂为根据地,开始发展一个属于凯美拉自己的王国与城市。 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圆桌议事厅里,埃德蒙叹了口气:“虽然凯美拉没有学会制造武器,可是我们听见他们之间有所交流,已经开始模仿人族,试图建城。” “‘凯美拉人’。”亚瑟兰德双手交握,撑在权杖上,他垂着眼睛说,“不能简单地称呼他们为‘凯美拉’了,他们是‘凯美拉人’。他们形成了语言,分工合作,还有文明。” 圆桌上的骑士们一时间沉默下去,谁都没有说话。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生活在空灵大陆土地上的族群们,如果论单打独斗的能力,尽管大家都不情愿承认,但是凯美拉们,这些狼,棕熊,鹰,还有狮,虎以及豹子们混杂的后代,他们显然是其他族群难以对抗的佼佼者。 格维伊昂之战以前,虽然凯美拉们个体能力出众,但是它们没有形成文明,无法形成强有力的集体与队伍,所以尽管各族都受到凯美拉时不时的骚扰攻击,落单的凯美拉们却没有真正对各族群形成过威胁。 “可是,”亚瑟兰德沉声说,“如今凯美拉兽人已经形成文明。凯美拉兽人里不乏有具有飞翔能力的鹰类。如果我们不多加准备,族人们将要面对的,也许会是束手待毙的境遇。” 罗莎琳便已经投入到了伊里斯翼人族这个“多加准备”的活动当中去。 很久以后,伊里斯族的武器锻造大师安德烈再回忆起伊里斯族这一位来自人族的王后,他的神情里,有一种奇异的怀念。 大师说:“她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人,毫无疑问。毕竟,” 安德烈笑了一下,“空灵大陆上,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和你第一次握手之后,便平静地开口询问你,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元素周期表’。” 9.3 事实上,罗莎琳心里亟待解决的问题远远不止一个“元素周期表”。 她决定要在这片“空灵大陆”之上开始建立自己的工作与生活,因此,不论是基础的“元素周期表”上发生的偏差,还是生活与战争上的常识,罗莎琳都十分迫切地,需要一个生活在本土大陆的导师。 安德烈是瞧上去只有三十岁上下的伊里斯人,苍白的皮肤,浅亚麻色的齐肩短发,冷淡的眼神,可他实际已经在格兰平生活了一百八十多空灵纪年了(他们伊里斯人都是长寿且青春的美人)。安德烈和罗莎琳在他的工作室握了握手,伊里斯的武器锻造大师没有掩饰自己的傲慢审视和挑剔。 “告诉我,皮拉的女儿。”他说,“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学习这个世界的真理?” 罗莎琳没有说话,安德烈看着她:“你是为了得到金钱,爵位,战争的胜利,或者是鲜花,掌声,史官的铭记,和众人仰望的目光?我必须要知道,这项事业,它对你有着怎样的,终极的意义。” 第19章 顿了顿,大师微笑了一下:“我尊重我们的君王,可是我也有自己的坚持。这一个问题就是我对于你的考核。你的答案将决定你是否能在格兰平工作。如果你的回答不能使我满意,我不会轻率地收下我不能认同的同僚……梅菲尔德。” “嗯。” “现在,告诉我:你的答案是什么?” 第10章 10.1 “你为什么要学习世界的真理,这项事业,它对你有着怎样的终极的意义?” 罗莎琳听到这个问题,只是笑了一下。 她说:“我的博士导师在面试的时候当然也问过我同一样的问题。那时候我说:科学是发现事物规律,投入应用的学科。我认为材料学的意义,是要让人们生活得更好更便利——这听上去很空泛,但实际上,我真的就是这样想的。我没有觉得自己在说大话。” 亚麻色头发的锻造大师认真地听着,人族女子的目光则轻轻地透过工作室的窗子,投在格兰平肃穆的雪山上。 “只是那个时候,”她说,“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回答,应该要加上‘在和平年代里’这个状语。” 很久以后,在安德烈再和亚瑟兰德谈起罗莎琳,锻造大师叹了口气:“其实我从第一面便明白了,你为什么说,你爱她的眼睛。” 不是那一双眼睛的颜色或者形状,而是那里面比阳光下高山上的白雪还要透亮坚定的目光。 “我依然认为,科学是发现事物规律,投入应用的学科。”罗莎琳说,目光明亮,语气坚定,慨然铿锵,“和平年代,科学的终极意义,应当使人们生活得更好。而战争年代的科学,应当使人们获得和平。” 10.2 安德烈带领罗莎琳参观伊里斯翼人的冶炼技术的时候,罗莎琳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难以避免地感到一阵棘手。 当然,这不是说锻造的场景不令人震撼——事实上,罗莎琳感到非常惊奇,在格兰平雪山这样的地方,伊里斯人居然可以在黑白色的雪山的内里开发出岩洞,以温度不低的炉火来锻造武器,这本身已经是十分使人敬佩的发展。 再加上伊里斯人是皮肤苍白,身体柔弱的族群,他们在山体内开炉冶炼的场景是很奇特的: 黑色的山石被火红的火光映照,伊里斯工匠以雪白的羽翼鼓风,长长的金发束在脑后,他们不怎么流汗,因此手中锻造打铁的动作都显得奇异而优雅。 但同时地,在罗莎琳的眼中看来,他们的冶炼技术实在寥寥:将山里出产的铁矿石简单地加热,锻打,就是这样而已。 罗莎琳是主攻高分子复合材料的专家,她并不熟悉金属与冶金史,但是她也能常识性地明白:这些被加热的铁矿石并没有融化成铁汁,高温条件达不到,所以只能依靠简单的“锻打”去除杂质。 罗莎琳这样想,微微摇头:“很抱歉,我并不是冶炼金属的专家。事实上,所有我在家乡里曾经学习过的金属提纯与冶炼的方法,它们都需要工业的发展,在这一片空灵大陆上很难取得大规模的普及。我很抱歉,在这一方面,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听完这话,锻造大师没有掩饰他脸上的失望(他的兴趣大概只专注于锻造优良的神兵利器),而罗莎琳也没有在意。 她说:“我不是冶铁的专家,也没有投身发展冶铁工业的计划——那不是我的长处。” 安德烈已经对她失去了一些意兴,他随口说:“噢,当然我相信你有自己的长处。” “是的。”罗莎琳倒是颇为爽快坦然地接下了安德烈这敷衍的客套话,她说,“我是一个科学家,成为不了一个优秀的工程师。我擅长的,是在实验室里面探索发现新事物的存在与规律,而不是去发展一个工业。所以,安德烈,我心里已经形成了一个对自己未来工作的计划。” 安德烈一挑眉毛,作出洗耳恭听的表情,罗莎琳就笑了一下:“这两天,我拜托埃德蒙收集了许多空灵大陆上的金属矿石。他非常骄傲,认为自己收集得十分齐全。” 锻造大师一怔,他疑惑地看向这充满奇特想法的人类女子。 炉火映在她的眼睛里,明亮地跳跃。安德烈这样看着,忽然就有点明白为什么亚瑟兰德王亲自请求他,去给予她她应得的照顾。 罗莎琳说:“我要试着定义并开发,这片空灵大陆上,甚至我的家乡里,从来没有被人熟知或运用过的新金属材料。” 10.3 亚瑟兰德降落到安德烈的工作室时,罗莎琳正和锻造大师讨论得热火朝天。 伊里斯王远远地听见两个人兴高采烈的谈论声,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 事实上,亚瑟兰德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飞到城市的这一头来——他和神殿的大祭司处理了十几个星时的圆桌会议,商讨并制定下一些针对鹰类凯美拉的防御措施,直到现在才刚刚得到一点休憩的机会。 不知道为什么,在伊里斯王有些疲惫的时候,他捏一捏自己的眉心,忽然就非常地迫切想要见一见罗莎琳的眼睛。 亚瑟兰德伫立在安德烈的工作室外,无声地攥紧了权杖。有翼族人飞行经过,向他行礼问好,伊里斯王外表礼貌,内心焦躁地同他的族人微笑颔首致意。 伊里斯族是温柔而轻声细语的族群,他们拥有冰雪一样苍白的皮肤,浅色的长发,洁白的羽翼,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优雅和缓,他们是高岭之花的代名词。 第20章 亚瑟兰德看着来往生活的族人,他想,罗莎琳和他们都不太一样。 当他们隐藏在制高点,观测那一场格维伊昂战役,伊里斯王想,他答应罗莎琳一同观战的请求,其实想要教给她一课: 她那样轻易地就被富斯特村的惨剧击垮,亚瑟兰德想要让她明白,这片空灵大陆上的残酷,远远不止一个村落的屠杀。 可是,罗莎琳的反应与他意料之中的远远不同。 她站在那里,手指攥住他的袍角,指节都攥得发白,可是她既没有像目睹屠杀时那样发抖,也没有流下眼泪。 人族女子笔直地站在那里,目光正正地直视格维伊昂战役——当然你可以明白她心中有澎湃的情绪在激荡,可是,她并没有被打倒,而是相反的,她选择构建自己坚韧的内心,直面和正视这一切空灵大陆上的残酷,并且在心里开始筹划,为了阻止这些残酷,她该如何贡献自己所有力所能及的力量。 亚瑟兰德看着罗莎琳那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它们是如此的坚毅,明亮,流光溢彩。他怔怔地看着她,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天和格维伊昂城一同沦陷。 因此,当锻造大师的工作室里,罗莎琳与安德烈时不时爆发出阵阵的笑声,矜持高傲的亚瑟兰德心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与无措。 修长的手指在权杖上烦躁而无序地敲打,越敲越急,直到他听见安德烈说:“你的想法十分有趣,我敢肯定,如果它能成功,被你发现的东西将会成为伊里斯族新的宝物——其实你自己的想法已经是我们的宝物了,罗莎琳。” 伊里斯王再也忍受不住,权杖一扫,锻造大师工作室的大门霍地被破开。 “罗莎琳,”亚瑟兰德下颌紧绷,“请你来,我有重要的事要同你说。” 第11章 11.1 罗莎琳同安德烈告别的时候其实完全没有感受到亚瑟兰德的情绪波动。她还沉浸在自己实验的设计里,仔仔细细地盘算着需要补充的细节。 直到亚瑟兰德用他那一双多情而迷人的眼睛幽幽深深地注视她,几乎是(虽然依然优雅而风度翩翩地)拖着她的手臂离开锻造工作室好一段距离,罗莎琳才惊讶且疑惑地回过神来:“发生什么事了,亚瑟兰德?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能在安德烈面前提起?” “哦,也没有什么,”伊里斯王迅速地转开头去,若无其事地说,“只是牧羊人鲁博刚刚短暂地醒转了。我以为你会想要第一时间去看望他。” 这对于罗莎琳来说的确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她惊喜地“啊”了一声,下意识地攥住亚瑟兰德挽住她手臂的那一只手:“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我的确想要第一时间去看望他。对了,亚瑟兰德。” “……嗯。”他没有松开她的手。 罗莎琳微微踌躇了一下:“虽然,我知道这一个要求也许有一些过分,但是,为了尽快回到凯汀斯斯普林斯,我或许需要再次借用佩加索斯。” 伊里斯族人将城市修建在格兰平雪山峰群间的山谷,居住区与工事区依山而凿建,远远看去,几乎是依着山壁半悬在空中的城市。伊里斯人脊背生着双翼,所以,一些九曲十八弯的地势,还有深不见底的沟壑,它们对于伊里斯人而言如履平地,轻轻一跃便过得去了(因此他们的城市里,建筑与建筑之间也并没有修葺任何栈道),而没有羽翼的罗莎琳则必须小心翼翼地绕路,登下,再登上,攀越得十分辛苦。 亚瑟兰德想了一下:“并非我不愿,罗莎琳,只是不凑巧,埃德骑着佩加索斯去同人马族联络了。” 罗莎琳“啊”了一声,看见亚瑟兰德脸上反倒露出了一些歉仄的神情,她连忙说“没有关系”,而伊里斯王看了看人族女子开始思索路线的样子,心里就是一动。 “如果你不介意,”他轻轻地说,“我可以带你,飞跃格兰平。” 11.2 罗莎琳觉得,那一天后来发生的一切荒唐糊涂事,归根结底,是因为自己迫切地想要见到老鲁博,因而没怎么过脑子,就同意了亚瑟兰德那“带她飞跃格兰平”的建议。 他以一只手扶在她的背后,另一只手托起她的腿弯,而她将双臂揽在他的脖子上——罗莎琳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根本就是一个典型的“公主抱”。 高高的雪山在脚下被俯瞰,害怕的本能使得罗莎琳无意识地更加靠近自己的“飞行器”,直到面颊的皮肤接触到伊里斯王微凉的项颈,罗莎琳才恍然意识到,为什么“公主抱”在文学作品还有电影电视剧里一向可以迅速创造出性的张力: 这姿势,实在是有点过于亲密了。 她的面颊贴在他的颈窝里,亚瑟兰德一缕柔顺的长发就垂在她的耳旁,她的呼吸之间,全部是伊里斯王身上那属于雪山的清冽香气。 就连无心风月的罗莎琳都感到一些心猿意马,更不要说几乎完全没有同女孩子亲密接近过的亚瑟兰德。罗莎琳一抬眼便瞧见了亚瑟兰德微红的耳朵尖。她同他的胸膛挨得这样紧,她几乎能听见他越跳越急的心跳。罗莎琳自己的心里也因为亚瑟兰德的青涩奇异地升起了一些隐隐的蛰动。 眼下同她紧密相依的这个人,他拥有《空灵大陆史诗》作者花费大篇笔墨歌颂过的绝世美貌,平日里似笑非笑漫不经心的冰雪美人,轻柔的一笑,那脉脉含情的幽深眉目里,便有不自知的迷人风流。 第21章 面对着这一副容光惑人的皮囊,很难不产生短暂的心动感。 亚瑟兰德忽然低低地叫了一声:“罗莎琳。” 罗莎琳“嗯”了一声。 “对不起,”亚瑟兰德说,“其实我欺骗了你。” 罗莎琳就是一怔:“什么?” “牧羊人鲁博,他的确醒转过一次,”亚瑟兰德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但是,他很快地又陷入了沉睡。你知道的,罗莎琳,他有年纪了,即使服用了玫瑰桉,也需要不少的时间来恢复精力。” 两个人飞行在半空中,亚瑟兰德需要全神贯注地注视前方避开偶尔飞过的族人与山石,因而得以回避罗莎琳的眼神。但罗莎琳其实是诧异的情绪大过了被欺瞒的不满。 “这样,”她疑惑地说,“你将我叫来,又是为了什么?” 身周偶尔有飞翔而过的伊里斯族人略带惊讶地窥着他们的王怀抱着一个姑娘,亚瑟兰德抿了抿嘴唇,忽然双翼一振,改换方向,全力加快了速度,俯冲滑翔下去。 罗莎琳只来得及“啊”了一声,下一秒,便发觉亚瑟兰德收翼降落在一片格兰平雪山远离城市的白色密林里。 她本来当然想要诘问伊里斯王这自作主张的行动,可是还不等她挣扎出亚瑟兰德的怀抱,到得嘴边的话语就是一怔: 没别的,罗莎琳有点被眼前的景色镇住了。 罗莎琳印象中的雪山,它庄穆宽和,却也肃然无情。而生长在雪山里的植物,多数是高大的针叶松柏,或是矮矮的高原植被,同样肃穆而荒芜,常常让人生发出高处不胜寒的敬畏,或者一览众山小的慨叹。 可是眼前的这一片森林,是一片花的森林——花树生长在格兰平雪山上,树顶终年覆盖着莹莹薄薄的积雪,却丝毫没有影响它们的舒展出那一种奇异而柔软的美丽—— 向上生长的树枝上,有雪白柔软的“花串”自树梢垂落下来,白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素丝绦。 罗莎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巨大的丝线形状的“花”,更何况是这样一片密林著成的花海。深深浅浅的银青色随着风与雪花温柔地飘荡,在高原雪山的映衬下,编织出如梦似幻的仙境。 而就在这样的仙境里,亚瑟兰德将怀中罗莎琳轻轻地放落在一处半人高的树桩上。他轻声地说:“这就是我们的rose mallee,玫瑰桉。” 罗莎琳下意识地回头看他,呼吸就是一窒。 天色,雪色,花色,披着银色丝缎披风的亚瑟兰德是第四种莹白的绝色。 绝色说:“你还不懂吗?” 罗莎琳双腿悬坐在半人高的老树桩上,视线尚且微微在亚瑟兰德之上,需要低下头来看他。而伊里斯王这样幽幽地抬着眼睛看她,一双眼瞳如同雪山里忧郁的深潭,罗莎琳如同被美艳的摩曼海妖摄取了魂魄,一时间怔怔地忘记了回答。 而亚瑟兰德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上前半步,仰头轻轻地吻住了她。 第12章 12.1 亚瑟兰德其实并不是没有设想过,自己憧憬中的伴侣,她会是什么样子。 但是诚实地说,年轻的伊里斯王子实在没能给得出一个答案。 前任伊里斯王与亲王的结合是典型而传统的贵族婚姻。亚瑟兰德的父亲是伊里斯族的贵族,接受家庭的安排,顺利地与女王缔结婚姻。他们共同抚育两个孩子。 当然亚瑟兰德爱重且尊重自己的母亲与父亲,只不过,他对他们那样的感情模式实在没能生发出多大的向往:按部就班,相敬如宾,齐眉举案,没有意难平。 不过在亚瑟兰德与埃德蒙成年之后,父母的感情在他的眼里看上去才是真正融洽一些了:母亲最终选择禅位于他,同父亲一起飘然云游空灵大□□方。 “兰蒂,”母亲曾经笑着抚摩他的发顶,“这世间哪里来的那么多惊心动魄生死相许的爱情?同一个合适的人彼此扶持,一同生活,已经常常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了。” 而亚瑟兰德则矜傲地回答道:“我不需要其他人的扶持,也不想要适应同一个无谓的人一起生活。如果我的伴侣不能给到我想要的,我宁愿不要。” 母亲倒没有批判或者劝导他,只是若有所思地顺了顺他的长发:“那么,你想要从伴侣身上得到的,是什么呢?” “……” 年轻的亚瑟兰德一时语塞,女王笑笑:“人们希望从伴侣身上得到的,无非是那些老生常谈的东西:财富,权势,美貌,情绪的体贴与陪伴——如果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那么,兰蒂,什么东西才是你真正渴望从自己的伴侣身上得到的呢?” 亚瑟兰德认真地思考了很久,才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 父亲不是没有试图为他介绍过族内适龄的女孩子。伊里斯神学院的同院学生里有一位音乐天赋出众的少女。她开朗活泼,不太喜欢贵族的古典礼仪,一举一动都带着一些贵族少有的真诚不加矫揉造作的率真。 不过那位少女对他和埃德蒙避之不及:她不愿与王室缔结婚姻,一辈子遵从王室的繁重礼仪。她一点都不想同王室有任何牵扯。 学成之后,她成为了一位出色的神殿乐师,同一位志同道合的伊里斯男孩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偶尔亚瑟兰德在路过伊里斯神广场时,可以听到他们快活优美的合唱。 第22章 亚瑟兰德衷心地祝福她拥有美好和平的一生,但他没觉得对他而言,这个女孩子和其他的同院学生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他不想和一个自己不觉得特别的人在一起生活一生。 因此,亚瑟兰德温和却不容置喙地拒绝了父亲提议——不止一次。久而久之,这件事也就没有什么人再提起了。 事实上,年轻的伊里斯王是真心觉得自己不需要一个王后;母亲的那一个提问,他一直也没有得出一个答案。 也许,亚瑟兰德想,他根本不需要从伴侣身上得到任何东西。他天生便被命定成为伊里斯孤独的君王。这一条漫漫人生路自己走过,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可是接触到罗莎琳温暖双唇的一刹那,亚瑟兰德的心里仿佛有一束光豁然地耀亮。 弗恩宁顿森林的初见,富斯特村的谈判,对空灵大陆上文明的分析,电流击过的雷登罐,还有格维伊昂制高地上,无声胜有声的铿锵寂静:她与安德烈的谈笑只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罗莎琳,这个奇异的人族女子,她早早地就猝不及防而不容拒绝地闯入伊里斯王的生活,让他看见她爽朗达观的笑容,还有明亮坚定的眼睛。 不止是流于表面的笑容与眼神,而是那笑容与眼神之后预示的东西:她明明内心有着浓烈炙热的生命力,强的同理心,与善良的正义,可是,与此同时,她却有着奇异而强大的冷静与理智,可以无比清晰地认清自己面前的道路与方向,然后坚定而高效地付出自己的智慧和劳动—— 她拥有情绪,却不沉浸在悲春伤秋的情绪里;她拥有理智,却没有理中客或消极者的冷漠。她是感性与理性的结合体,她是格兰平黑白色雪山里的颜色。 亚瑟兰德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他想要从伴侣身上汲取的到底是什么。 是等价的交流,是能力的欣赏;是拥有自我价值的人格,是契合的思想——是长处与分工不同却向着殊途同归的目标全力以赴的两个灵魂在碰撞,因此,看见她可以获得属于心灵的坚韧的力量。 他爱她,爱她的清醒,爱她的智慧,爱她对自己与这世界的认知,爱她看破事物本质却不消极避世的目光。 他爱她独特而无可替代的灵魂。 12.2 罗莎琳得老实地承认,亚瑟兰德倾身上前吻她的时候,饶是她自觉问心无欲,也有一瞬间的意乱情迷。 无他,实在是因为,他太美了。 铂金色的长发,象牙雕刻一般的面颊,宝石一样深邃的眼睛,他阖上眼睑,这样轻柔地仰首吻住她的嘴唇,罗莎琳可以看见他微微颤动的眼睫。 那眼睫如同细小的绒羽,一下一下地撩过她的心脏。 更何况,他只是颤抖着将双唇贴在她的肌肤上——平日里最优雅自若,傲慢骄矜的亚瑟兰德,真正亲近一个人时,竟然如此青涩稚嫩且纯情。罗莎琳只觉得自己心脏里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坍塌,一切的冷静理智全飞到了九霄云外,天地之间除了雪白的玫瑰桉,就只剩下了眼前的这一个人。 罗莎琳忽然退开一点,然后伸出手去,捧住了亚瑟兰德的面颊。 “不是这样的。”她说。 而亚瑟兰德面颊飞红,眼神迷离,呼吸不匀:“什么?” “我说,”罗莎琳嗓音沙哑,语气低靡,她半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亚瑟兰德额前,低低地笑了一声,“亲吻——它可不止是这样的。” 12.3 当罗莎琳低下头来,重新覆上他的双唇,亚瑟兰德的脑中仿佛“砰”地炸开了一道惊雷,劈出无数火树银花。 一开始伊里斯王还能够模模糊糊地感到惊讶而羞赧,怎么还能是这样的,这样的,原来它还可以是这样的……嗯……这样的。 到得后来,呼吸急促间,神迷目眩,连胡思乱想的余地都被夺取,就只剩下意乱情迷。 当然罗莎琳也没有比他好过多少——身为引导者的人族女子无数次在内心里感叹,怎么能有人是这样生涩,却又这样热情;这样芳香馥郁,又是这样甘冽清甜? 四目相接,两厢迷失,一番缠绵,亚瑟兰德的手掌虚虚地扶在罗莎琳的腰间。 他说:“我爱你,罗茜。” 第13章 13.1 “我爱你,罗茜。” 如果说亚瑟兰德温柔且珍爱的轻吻是一道迷幻剂,这一句缱绻且郑重的告白则成为了一道惊雷,猛地将罗莎琳从阿芙洛黛缇女神编织的幻境里拉回了现实。 她惊愕地看着眼前的冰雪美人,伊里斯王骄傲的头颅温顺地低下,那平日里风致楚楚而漫不经心的眼睛里这时黏住了三千温柔缱绻的情丝,和漫天的玫瑰桉花一起,细密地将她包围。 完了,罗莎琳想。 全错了,都乱了。 她混乱地推开亚瑟兰德,撑着身子跳下树桩,“腾腾腾”地退开了好几步,将冰凉的手指按在太阳穴上。 而伊里斯王毫无预防地被她推得倒退了半步,晾着空空的双手,目光惊愕地看着她:“罗茜?” 罗莎琳下意识地说:“罗莎琳。拜托你,叫我罗莎琳。” 13.2 很久以后伊里斯王再回想起那一天的荒唐糊涂事,他不得不承认,将事情发展到那样尴尬而窘迫的境地,他需要负起主要的责任。 第23章 亚瑟兰德王第一次,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陷入无法自拔的深爱,他太过于没有经验,在完全没有确定对方心意的情况下(他甚至可以肯定,在玫瑰桉林那个时候,罗莎琳确实完全没有爱上他),就冒失地说出了“我爱你”这样的昏话。 亚瑟兰德回想起自己那时的手足无措,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因为第一次陷入陌生而汹涌的心潮,因而心中茫然而焦躁。是他的患得患失将一切都搞得砸了。可是罗莎琳她并没有这样的认知,她只是吓得连连摇手:“女神在上,这可不行。” 只有亚瑟兰德知道,虽然那时他的表面上还维持着一贯优雅矜持的风度与仪态,他的内心里其实已经完完全全地窒住了,头脑不能思考,只能进行机械而无意识的对答。 他说:“为什么?” 罗莎琳揉了揉脸,有点语无伦次:“因为这怎么可以?什么爱不爱的。你如果爱我,对你对我,造成的都只能是伤害啊。” “是因为你害怕黑袍先知的预言吗,罗莎琳?”亚瑟兰德怔怔地说,“成为我的王后,便将会死于露辛达公主导致的难产?” “什么东西?”罗莎琳惊愕地说,“哦,不是,我是说,女神在上,当然不是。”她早把“王后”还有“露辛达公主”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亚瑟兰德说:“那是因为什么?” 罗莎琳下意识地答:“当然是因为我要回家。” 说出“回家”这两个词,两个人都是一怔,罗莎琳自己头脑一震,终于有些回过神来。 她匀了匀呼吸,伸出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额头。手背上冰凉的温度让理智更加清楚地回笼了,罗莎琳的眼神逐渐地恢复清明,终于能够镇定一些地组织语言。 “如果说,”她说,舌头还是有些打结,“我是说,如果在这个异世界的空灵大陆活出人生与价值,是我不得已而为之的次之选择,那么,所谓的,”她顿了顿,“呃,爱情,家庭,就完全是我无心发展的东西了。毕竟,我最终还是希望回到我的家乡去。这点,我想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亚瑟兰德。” 亚瑟兰德点点头,恍然自若的神情没有改变,面颊上却突然涌起了一些病态的潮红。 “那么,”他哑声说,“刚才的那一个吻,又算什么?” 罗莎琳一愣,她又“呃”了一声,然后脸上便露出了一个惭愧的表情—— 那表情里并没有任何属于恋爱中的人的忸怩和羞涩,现在她看上去已经彻彻底底地清醒了。 “对不起。”罗莎琳微微地低下头去,双手交叠在身前,诚恳地向伊里斯王道歉,“真的对不起。那完全是我鬼迷心窍,头脑发热了。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亚瑟兰德没有说话,罗莎琳抬起头来,恳切地说:“我知道的,如果我对你无意,我就不应该做出任何让你误会的事。真的真的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我刚刚是怎么了。” 人族女子抿了抿嘴唇,伊里斯王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地感到懊恼和歉疚。后来在一切都变好了之后,他们也谈论过这一个话题:罗莎琳坚持地认为,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没有爱慕的心意,那么他应当将话说得明白清楚,而不是将对方的心悬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做出一些模棱两可的事来。 不给人以任何错误的希望,才是真正的对人好。 而亚瑟兰德沉默了很久,直到脸上的潮红逐渐变得苍白,他才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他说。 13.3 很久以后,罗莎琳曾经对亚瑟兰德说过:“站在你的角度,当然你可以指责那一天我的态度过于凉薄。可是站在我的角度,也请你体谅,这整件罗曼蒂克的事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过于突兀了。” 自从她的灵魂莫名其妙地降落在了这一片空灵大陆上,她接连经历了无数的兵荒马乱,世界观的颠覆,又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将自己活下去的信念打碎又重组,她的人生中——无论是新人生或是旧人生——都有着许多比风花雪月更重要的东西亟待她的发展。罗莎琳是真的真的完全没有精力去考虑自己的罗曼史。 当然,玫瑰桉林里发生的整件荒唐尴尬事,她想,她也得负起相当大的责任: 只有她自己知道,美色当前,她是真的失控了,以至于达成了“她实打实地轻薄了对方最后却不想负责”这样一种相当差劲的结果。 罗莎琳觉得自己这件事办得十分糟糕,因此,她更加觉得自己应该当断则断,不能再为亚瑟兰德增添更多的烦恼。 她想,因为黑袍先知的那一个预言,再加上她那些来自另一个文明培育出的思想,大概,在空灵大陆的本土族群们看来,“罗莎琳·梅菲尔德”应该的确是蛮特别的一个人。亚瑟兰德因此产生了一些意动,这也不算奇怪——不算奇怪吧。 这是罗莎琳冷静下来之后,自己心里分析的亚瑟兰德的心态(虽然她知道自己在情情爱爱这一方面实在是一窍不通)。她想,这种因为未知与好奇而产生的好感,随着时间的流逝,只要没有人再提醒他,应当也就会慢慢地归为平淡了。 因此,罗莎琳下定了决心,在今后的日子里要尽量避开亚瑟兰德,希望他能尽快走出自己带来的这些破烂事。正好,她本来也正计划将全副精力不留余地地投入工作—— 第24章 事实上,她费心设计的实验也的确带来了十分有意思的结果,罗莎琳的注意力本身也被无可控制地被吸引了(看在女神的份上,她是一个科学家,她最无法拒绝的就是发现新事物本质这件事的魅力)。 空灵大陆的自然资源里,罗莎琳拜托埃德蒙收集回了十七种金属的矿石,其中有四种是她已知的:黑铁,青铜,还有金子和银子。 而剩下的金属矿石则全部都是未知的了——这“未知”不仅仅指的是罗莎琳无法分辨它们,而是它们大概率并不属于她熟悉的那一个“元素周期表”。 比如其中一个赭石红色的矿石,安德烈十分自然地向她介绍,它的名字叫做yangium,“钖”,当它被提纯后,则成为一种深酒红色的,比铁要更加重一些的金属。它被运用在祭器与神像的铸造上。 一开始她只以为是同样本质的金属,被自己的家乡和这片空灵大陆给予了两种不同的名字:可是结合它们的性质,罗莎琳却发现了不对。 她绞尽了脑汁,也没有在自己家乡的有色金属或合金里,想到一种能与“钖”的特性契合,并且在中世纪的社会发展下就能够被发现提纯的金属元素—— 铜,铬,锌,锰,它都有点像,却又都不是。 更何况还有另外一个“钲”,zeadium,它是颜色有些发青的熔点低的金属,像汞却又不是:它得被炉火烤一烤才能融化。和锡也有点类似,它被用于简单的合金与焊接。 这两种金属的存在与运用,使得罗莎琳将自己之前的实验计划完全改变: 本来想要做分析化学,试着将不同的矿石提纯,定性出一张“元素周期表”,找到自己熟悉的那些元素;可是现在看来,这一切从根源上,就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除了熟悉的金银铜铁,其他的元素,它们也许在这一个被想象构造出的世界里,发生了从根本原子结构上的偏离(罗莎琳甚至怀疑,这里被命名的“金银铜铁”,它们还是她认知中的那几个“金银铜铁”吗?)。 不过,罗莎琳并没有被这陌生世界的框架吓退,反而内心里隐隐升起了一种摩拳擦掌的兴奋与好奇: 既然“电子”与“电流”还存在(雷登罐证明了这个),“金属”与“非金属”的概念也还存在,那么粒子们的运动,它们互相交流反应而形成的结构,这背后一定也存在着可以用数学工具和模型描绘的客观规律。 这规律和她家乡里她熟悉的那一些规律未必一样(应该说或许有重合,但肯定不完全一样),但是正如她向亚瑟兰德所说的: 科学是逐步发现并描述这个世界背后客观存在的规律,知道它是什么,为什么,然后将它应用在对族群生存与发展有利实践中,这样的一种学问。 科学对她来说不是“已知”这件事本身,而是一种缜密而优美的“探知”的方法。 这是一个全新的,亟待发现的,未知的一整个世界。 罗莎琳将十几种金属矿石原石小心地切割(并仔细观察记录它们的表征与特性),分类收好,然后,她转头向安德烈解释说: “现在我的目标呢,就是尽可能地还原更多的金属,化验它们的性质,找到可以投入应用的材料。我会去再尽量多阅读一些这里的文献,学习你们已有的实验方法,并结合我自己的经验,看看有什么能够创新的地方。” 安德烈点点头,锻造大师没有针对罗莎琳的“科学研究”提出什么异议,而是忽然叫了她一声:“罗茜。” 罗莎琳一怔,然后就看见平时里有些恃才傲物目空一切的锻造大师忽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他无声地笑了一会,才向她眨眨眼睛:“以你的耳力应该是听不到,刚刚我们亲爱的陛下亚瑟兰德,他可就在房檐上头听着我们讲话呢。我也不知道这是你住来我这里的这一个月曜轮以来,他偷偷来过的第几次了。” 罗莎琳“啊”了一声,安德烈笑得越发促狭:“罗莎琳,你一看就不是个已经开了窍的姑娘。我明白着告诉你吧,亚瑟兰德他心里一定非常喜欢你,我刚刚的那一句‘罗茜’,大概足够他今晚回去辗转反侧一个星时。” 罗莎琳怔怔地没有答话,安德烈则是稍微收敛了笑容,有些认真地说:“好姑娘,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所以我决定放肆越界,就同你说这一次。罗莎琳。” “嗯。” “如果你心里喜欢了亚瑟兰德,”锻造大师说,“勇敢地同他去聊一聊吧。我向你保证,你会如愿以偿。” 罗莎琳看看他。 她说:“如果我心里不喜欢他呢?” “如果你心里不喜欢他,”安德烈说,“那么,也尽快同他说个清楚吧。他最近悄悄前来工作室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我想,再不同你说个明白,他的心脏也许真的承受不住那些他自己也许都没有明白的思念。” 第14章 14.1 罗莎琳在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的正门口前站了整整一个星时,等待骑士们的通报,她才恍然地明白:自己之前生活在凯汀斯斯普林斯时,是多么的自由。 她眼看着太阳落在格兰平雪山之下,天色转黑,奥莱恩星已经升起。在城堡里工作的事务管理者安娜来往进出,看见她,好心地对她说:“陛下同大祭司最近在计划军事的演练,他十分忙碌,也许你可以等到明天再来拜访。” 第25章 罗莎琳向她点点头:“谢谢你。” 然后她抬头看向宫殿东翼的左数第四个窗口——她知道那是亚瑟兰德王的寝殿。 罗莎琳耐心地等到那窗口里有烛光亮起(那已经是后半的深夜了),然后亚瑟兰德颀长的身影在窗口里被映出,她看着那个身影走近窗前,然后不经意地俯瞰广场—— 罗莎琳在心里默念了三个数字,三,二,一,果然伊里斯王在下一秒跃窗而出,展开双翼,飞掠到她的身前。 这是寒季的深夜,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的广场上除了守夜的骑士,不怎么有其他的伊里斯族人来往了。罗莎琳朝着亚瑟兰德笑了一下:“谢谢你这个时候还愿意出来见我。” 伊里斯王沉默了一下。罗莎琳注意到他身上还没来得及换下室内会客的长袍,那丝缎的袍子华美精致却单薄,无法抵御格兰平雪山寒季的北风。 她刚想要开口说话,就听见亚瑟兰德幽幽地说:“你不是再也不想要见到我了吗?罗莎琳·梅菲尔德。” 14.2 “你不是再也不想要见到我了吗?罗莎琳·梅菲尔德。” 这一句话冲口而出,亚瑟兰德几乎想要懊恼地咬掉自己的舌头。 女神在上,他向头顶所有注视空灵大陆的神明发誓,他完全没有责怪或者怨怼罗莎琳的意思。 他只是——亚瑟兰德深深地,贪心地,近乎于渴切地注视着罗莎琳——他只是太久太久没有见到她了。 亚瑟兰德以为连续的工作,会议,演练,它们已经成功地麻痹了自己的神经。除了他偶尔会忍不住地想要去到安德烈的工作室,听一听罗莎琳那神采飞扬的声音,来汲取一点力量,他几乎以为他可以让名为“罗莎琳”的伤疤在他的心里就这样淡去。 可是,伊里斯王怔怔地看着罗莎琳,看着这寒季的深夜里,奥莱恩星的星光下,她那浓密卷曲的黑发,还有漂亮平和的眼睛。 一瞬间,只需要看见这一个人的这一个瞬间,所有被强自压抑的心潮便不受控制地重新决堤而出,挟着更加澎湃汹涌的雷霆万钧之势,将他那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冲得溃不成军。 先于他所有的意识,伊里斯王已经冲口说出了这一个月曜轮里,他所有的委屈与忧思,还有辗转反侧的寒夜里,最为深切的痛苦与恐惧。 亚瑟兰德说:“你不是再也不想要见到我了吗?罗莎琳。” 14.3 老实说,看见亚瑟兰德那华丽长袍,银翼王冠还有高傲神情掩饰下的黯然与憔悴,罗莎琳其实心里也不太好受。 之前她的确在罗曼蒂克这一方面有一些迟钝,可她到底不是完全的傻瓜。 注视着眼前忧郁而神伤的伊里斯王,罗莎琳十分清楚地明白,他对她的用情,大概比她想象中要深刻得多——她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抿了抿嘴唇。 罗莎琳也分辨不出,自己此刻心里的不好受,是纯粹因为“自己失控做了蠢事而导致对方痛苦”这件事带来的内疚,还是掺杂了一些别的什么。 “没有,”她轻声地说,“亚瑟兰德,我没有不想见你。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们这段时间减少见面,彼此将事情先整理清楚,也许会对我们更好。” 顿了顿,她有点艰涩地说:“对不起,我本来真的以为这样你能过得更好一点。如果因为我的自以为是,反而让你感到了更多的痛苦,我——我向你道歉。” “不是你的错误,罗莎琳,”亚瑟兰德哑声这样说,然而还不等他的下一句话说出口来,罗莎琳眼睁睁地看见他高大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下一个瞬间,伊里斯王整个人都失去了意识,身子一软,一头就向前栽倒在她的怀里。 14.4 亚瑟兰德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寝殿里。 伊里斯王怔怔地看着雕着伊里斯壁画的拱顶,用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画面: 深夜的凯汀斯斯普林斯广场上,罗莎琳向着他的方向伸出双臂,将他接了个满怀。他的耳边是她焦急且担忧的呼叫,他的脸颊埋在她的长发里,鼻腔盈满了人族女子使用的皂角的干净的香气。 亚瑟兰德霍地从床上坐起身来,眼前一阵发黑与眩晕。 按一按额角,他知道自己大约是有些发热了。 亚瑟兰德心里有些烦躁,他做一个深呼吸,正准备撇开被子滑下床去,然后就听见身边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 那声音只叫了一声:“亚瑟兰德。”伊里斯王的动作就僵在当地。 他愣愣地转过头去,罗莎琳安静地坐在离床边不远不近的地方,轻轻地叫了一声:“亚瑟兰德。” 14.5 罗莎琳半托半抱着亚瑟兰德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他开始发热了。他像一块烧热的生铁一样安静地伏在她的怀里,罗莎琳深深地叹了口气。 伊里斯王因为她的原因病成这样,她一点也不意外伊里斯神殿的大祭司会来找她谈话。 生活在格兰平雪山的这一个月曜轮以来,罗莎琳渐渐熟知了伊里斯这一个族群的共性:身体轻盈,脆弱,繁殖能力不强但长寿,因此习惯于避免冲突,族群一同隐居,协作生存。 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下,伊里斯族人各自在族群里承担属于自己的职责,勤恳辛劳地工作。 这样高度协作的族群,罗莎琳不能说自己完全熟悉且拥有归属感,但是生活久了,也总结出了一些与伊里斯人恰当的交往方式: 第26章 比如亚瑟兰德是君王,他要管理的是雪山里粮食作物的种植与收成,格兰平城市建筑的规划,工具的发明生产与推广,军事的演练,神殿的祭祀,还有与其他族群的外交与行商——他从小便是老伊里斯王定下的王储,惯会处理一切关于族群繁荣生息的军政大事了,免不了就有些高傲骄矜,眼高于顶。 因此,罗莎琳知道,这一个人看上去风姿仪态优美而圆滑,那高贵矜持的假笑下,隐藏的是颇有些玩世不恭漫不经心的性格。 与他交往,便直接抛出利害关系,实打实地分析事件的利弊便好。只要她的所作所为没有伤害到伊里斯族的利益,他不太在乎她都在做些什么。 至于圆桌骑士们,埃德蒙是一个很好的代表:他们年轻而精力充沛,充满冒险与侠义的乐观精神,他们监督着亚瑟兰德与王室的工作,保护着格兰平雪山城的安危。他们有一派赤忱,拥有真正的如同雪山阳光一样的诚实与正直。 与他们来往,同样回报以诚实坦率就是最好的方式。 而以安德烈和安娜为代表的劳务工作人员,他们看上去清清冷冷,难以接近,实际上对于各自的工作拥有很大的天赋与热忱。只要她对于自己热爱的工作同样投入,用自己的工作能力打消他们对她的轻视与怀疑,获得安德烈与安娜的友谊也并不困难。 只有大祭司海琳娜——罗莎琳完全不懂得如何同她以及一干神殿的祭司沟通。 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大概是,罗莎琳知道自己并不从心底里信仰他们的女神。“空灵大陆”上有名姓的神祗在罗莎琳的认知里全都陌生而遥远。她不会对于祂们不敬,但也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对祂们多么虔信。 海琳娜披着一件银色丝缎的兜帽长袍(罗莎琳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族的人为什么这么热爱兜帽长袍),她的长发也是银灰色的,再加上苍白的皮肤,浅色的眼睛,祭司的整个人充满着轻静与神秘的气息。事实上罗莎琳也的确并不清楚“祭司”这个职业具体的工作内容与职能职责,更不知道神殿与信仰对于伊里斯族的存在意义。 因此,在海琳娜客气地将她请到凯汀斯斯普林斯会客大厅里时,罗莎琳心里多少有点没底,不知道这一场谈话将要走向哪里。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的,大祭司海琳娜拄着法杖,只是安静地站在阳台的落地窗前,并没有为难她。 “不要担忧,罗莎琳。”海琳娜温和地说,“我只是想要同你谈一谈陛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罗莎琳面前如此严肃正经地称呼亚瑟兰德为his majesty),还有谈一谈你自己。” 谈一谈亚瑟兰德是罗莎琳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伊里斯王的这一场小病与她或多或少有些干系。但是谈她自己? 罗莎琳诚实地说:“我自己的情况我已经和亚瑟兰德,呃,我是说,我已经向陛下都通报过了。不过您有什么想要知道的,我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海琳娜就微微地笑了:“我知道,当然我知道你是诚实善良还有心怀正义的孩子。因为我想,只有拥有这样特性的异世界灵魂,才有可能通过欧珀石的牵引,降临到空灵大陆上来。” 第15章 15.1 “我知道你是诚实善良还有心怀正义的孩子。只有拥有这样特性的异世界灵魂,才有可能通过欧珀石的牵引,降临到空灵大陆上来。” 罗莎琳自问经历了穿越到小说里的世界,见识了冷兵器时代的生活,屠杀,战争,并在一地的残破当中建立起自己的人生与事业,这些翻天覆地的大事后,她以为没有什么事能让她失态了。 然而大祭司的这一句话说出来,罗莎琳还是失声地脱口而出:“什么?” 海琳娜显然预见到了罗莎琳的反应。她温和得近乎慈蔼地微笑了一下:“这就是我坚持想要和你谈谈你自己的原因,罗莎琳。” 当然罗莎琳在经历了许多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之后,心态也的确成熟坚韧了不少。只是一瞬间的失态,做一个深呼吸,罗莎琳用手指尖掐了掐掌心,便逐渐地冷静下来。 她说:“大祭司。” “嗯。” “您既然这样说,”罗莎琳尽量镇定地说,“您就应该知道,我最为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是什么。” “是的,”海琳娜安静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想要问我,你为什么会从家乡来到空灵大陆,又将如何从空灵大陆回到家乡。” 罗莎琳用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热切而渴盼的眼神注视着银发的大祭司,大祭司却满含歉意地回视。她说:“很遗憾,罗莎琳,我的确不知道这两个问题的确切答案。” 人族女子的镇定不太维持得住了。她急切地说:“可是,你总知道些什么。” 海琳娜没有直接地回答她,而是平静地说:“空灵大陆史诗记载,空灵纪元前37年,缪尔波恩平原出现罕见的洪水灾难,阿拉特王国的君王向盖亚女神虔诚而迫切地祷告。女神听见了人皇的愿望,祂向盖亚女神神殿的祭司降下神谕,要求人皇向北行进,在第三个月曜轮的伊始,尾随他第一眼看见的动物,在动物最终停下的地方,他将找到神的恩赐。” 罗莎琳没有打断大祭司娓娓道来的吟唱一般的叙述。她知道这个史诗中的故事一定和她的处境有一些联系。果然,她听见大祭司安静地说:“阿拉特的君王彼得,他虔敬地依照神谕的指示,跟随伍德兰迪的麋鹿,一路来到布罗肯山。在布罗肯山,麋鹿停下了它的脚步,而彼得跪下亲吻麋鹿脚下的土地,他的确意外地发现了神的恩赐:一枚空灵大陆上从未被发现过的欧珀石。” 第27章 听到“欧珀石(opalus)”这个词,罗莎琳怔怔地看着大祭司,大祭司意味深长地看了人族女子的口袋一眼:“这枚传说中的欧珀石,它是女神打翻的颜色板,集所有宝石的美丽于一身,阿拉特的国王彼得最终依靠它,得以穿梭时间与空间,带领回了一个平凡的人族少年。少年建筑了结实的方舟,在洪水中拯救了缪尔波恩平原的生灵。阿拉特王室相传,少年来自空灵大陆之外的异世界;而欧珀石的能力,便是帮助女神最虔诚的信徒带领回一个善良而对于他们有所助益的灵魂。” 说到这里,海琳娜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叫了一声:“罗莎琳。” 而罗莎琳犹自因为震惊而出神,一时之间没有回答她。 海琳娜安静地说:“寒季来临之前,我同斯图亚特二世陛下一同听到了来自不知名祭司的神谕。他说:可以改变空灵大陆历史上战争与和平的人物降临在弗恩宁顿大森林了,只有现任的伊里斯王孤身一人前去迎接,才能使得这个伟大的人物屈尊莅临格兰平。” 大祭司瞧了瞧几乎有些失魂落魄的人族女子,怜悯地阖了阖眼睛:“在传达完毕这一条神谕之后,那一位黑袍的先知祭司便消失了。因此,我并没有办法知悉,这一次,发出祷告并得到女神回应的是哪一位空灵大陆的生灵,也并不能知道,他又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在众多的灵魂中选择了带回你,罗莎琳。” 15.2 听完这一个故事,凯汀斯斯普林斯的会客大厅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寂静。 空旷的大殿里落针可闻,只有殿外偶尔地,传来一些格兰平雪山里山风的呼啸。 巴洛克宫殿大理石的拱顶上,浮雕的女神石像怜悯而慈悲地垂着眼睛,无声地将殿里的两个女子审视。 其实连罗莎琳自己也不知道,她自己是什么心情。 她似乎没有痛苦,也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迷茫。人族女子几近于平静地,流畅而无悲无喜地询问:“那个造出方舟的少年,最后他怎么样了?” 海琳娜则回答说:“少年被人皇尊为阿拉特的无上智者,一生享尽尊荣,他最终开办了盖亚高级神学院,也就是现在空灵大陆所有高级学院的启明星——终其一生,他都生活在空灵大陆之上,直至死亡。” “哦,好,”罗莎琳木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15.3 “我知道了。” 这句话说完之后,罗莎琳其实自己没有意识到,自己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只是枯坐在大殿里,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作出任何反应。 后来海琳娜同她成为了关系还不错的朋友,大祭司曾经对着她叹了一口气:“你那个时候足足沉默了将近一个星时。我为了不打搅你的思绪,在大殿里站得腿都要僵了。” 罗莎琳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以为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寂静过去,她就紧接着轻轻地笑了一声。 “其实,”她轻声说,“大祭司,你现在说这些,对我已经没有那样大的冲击了。” 大祭司在听着,罗莎琳朝着她微笑了一下:“不必那样看着我,大祭司。我并不觉得我可怜——至少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怜。” 海琳娜看着她,罗莎琳笑着摇了摇头:“刚刚来到富斯特村的三个月曜轮里,我每一天都在拼命分析,拼命思考,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又应当怎样做,才能回到我的家乡去。” 顿了顿,她抬头看了看城堡的天窗。窗外是格兰平常年不变的风霜与雪,洁净,肃穆,慈悲又无情。 “可是其实,”罗莎琳平静地说,“我心里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晰且绝望地明白:我对于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并且很可能穷尽一生,我也找不到答案。” 她注视着窗外,格兰平山巅那终年皑皑的积雪,无声地笑了一下:“我也的确设想过,我是否要将我一生里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花费在‘追寻回家的方法与穿越的真相’这件事上……大祭司。” 海琳娜轻轻地“嗯”了一声,人族女子终于慢慢地回转过头来。她不再注视窗外的风雪,而是直视伊里斯神殿至高无上的祭司。 她的语气并不激昂,甚至目光也十分平和,可就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叙述中,却有着一种属于人格与内心的,真正的强大与坚韧。 她说:“我不会。” i won’t这两个单词说出口来,罗莎琳忽然就露出了一个微笑。 她微笑着,平静地说:“我不会放弃追寻回家的方法,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我依然会积极追寻事情真正的真相。可是,我同样不会将我百分之一百的时间,精力还有情绪全部投入在这一件虚无缥缈的,且无法由我控制的事情上——因为有很大概率,那将使我不断地陷入希望与绝望的轮回,折磨击垮我的精神,使我最终陷入真正的崩溃。” 海琳娜看向她,罗莎琳对着她笑了一下。 她说:“我会妥善使用我的时间与精力,构筑我的事业,丰富我的生活,实现我的追求。如果我最终不能回到自己的家乡去,至少这一生也不止是耗费在没有结果的‘回家’这一件事上。这是我自己权衡过了所有的利弊得失之后,自己做下的决定。它会为我带来怎样的后果,收获快乐还是痛苦的人生,我都愿意承担。” 听到这里,海琳娜终于露出了这场谈话中的第一个真心的,温暖的笑容。 第28章 “我知道。”她说。 罗莎琳看着她,大祭司温柔地说:“正因为我知道你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所以我才会选择在这一个最好的时机,将这一切告诉你,罗莎琳。” 15.4 当罗莎琳对亚瑟兰德说:“我内心的第一信念,是找到回家的方法;而第二信念,是在第一条办不到的情况下,在这一个世界,创造出同样属于自己的人生,实现自我的价值。” 她是真的全心全意地这样想的。 可是,枯坐在亚瑟兰德的床前,注视着伊里斯王面颊酡红的瑰丽睡颜,罗莎琳怔怔地想,原来,她心中其实还是有着那么多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尚还存在的“回家”的希望。 那样的希望充斥着她的一整个灵魂,使她在潜意识中依然以“外来者”自居,以至于眼前的美人向她表白,她在最本真的意识支配下,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就是: “可是,我终究要回家。” 然而,那百年以前的方舟少年,他的“一世尊荣”在瞬间击碎了罗莎琳内心所有隐秘而微小的渴盼,她不得不绝望地直面一个她再也不能抱有任何希望的事实: 她是真的,真的,真的非常有可能,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家乡去了。 当伊里斯王悠悠地醒转,罗莎琳已经在亚瑟兰德的病床前整整枯坐了三个星时。 她知道亚瑟兰德正在病中,这也许不是同他谈起深刻话题的好时机,可是,罗莎琳看着伊里斯族美丽的君王,不知道为什么,平日的理智与忍性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似乎无法再忍耐自己内心积压已久的情绪。 她哑声说:“亚瑟兰德。” 亚瑟兰德则愣愣地,条件反射般地应道:“罗莎琳。” “我想,”罗莎琳轻轻地说,“做完金属的这个研究项目,我可能,就要离开格兰平。” 第16章 16.1 “我想,做完金属的这个研究项目,我可能,就要离开格兰平。” 这句话甫一说出口,罗莎琳就看见了伊里斯王那因为生病而显得苍白的脸颊上迅速地涌起了一些病态的潮红。 亚瑟兰德怔怔地看着罗莎琳,瞳孔微缩,而罗莎琳垂下头去,不知道为什么,避开了平时她一贯坦然直视的亚瑟兰德的眼睛。 “你知道那个方舟少年的故事,”她低声地说,“你也知道黑袍先知的神谕。你甚至知道我有那样一块欧珀石。所以你知道,亚瑟兰德,我得去阿拉特王国碰碰运气——我得去看看,那个方舟少年有没有留下关于异世界穿梭的只言片语。” 而亚瑟兰德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罗莎琳。” “嗯。” “罗莎琳。” “嗯?” “罗莎琳。” “……” “罗莎琳·梅菲尔德,”伊里斯王轻轻地说,“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地惩罚我。” 罗莎琳怔怔地抬起头来。 初见的时候,这是怎样美丽而高傲的一个人啊。 罗莎琳还记得他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顺滑长发,微微抬起的下颌,挺直的脊背,和似笑非笑的可恶眼神。 可是现在,这样精致而风致动人的美丽似乎被她的残忍亲手地打碎了—— 曾经低醇如同美酒一般的声音现在低哑而绝望,金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亚瑟兰德怔忡地仰面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地注视着寝殿的拱顶,了无生气地说:“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地惩罚我。”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样的亚瑟兰德,罗莎琳的心里也有什么东西颤了一颤。面对大祭司时一直冷静平和的科学家这时心里涌起了一阵理智完全压抑不住的情绪。 “那我呢,”她颤抖地说,“我又做错了什么,需要被带离我所有的亲人,家人,朋友,被迫离开我熟悉的世界,奋力地在一片陌生的异世大陆上挣扎求生。你知不知道,我的父母,他们已经年过半百,没有了我,他们,他们……” 提到父母,她的眼眶里倏地涌现了一些眼泪。 看见她的眼泪,亚瑟兰德的眼底似乎也浮起了一丝泪光。他迅速地倔强地转过头去。 “可是我爱你,”他沙哑地说,“罗莎琳,我爱你。这难道对你没有任何的意义。” “噢,你爱我。你爱我,你爱我。”罗莎琳这样重复,忽然之间就有了一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生发的,理智不可遏制的怒气。 “你爱我,你爱我,你见鬼了地爱我!”她“霍”地站起身来,大声地,愤愤地说,“鬼知道你爱的是我的什么——哈,不,我知道,我知道你爱我的什么——你爱我的言行无状,爱我的奇思妙想,爱我的与众不同。亚瑟兰德,你知道什么,你这傻瓜,你都知道些什么!这言行无状,这奇思妙想,这与众不同,它根本不是来源于我自己的灵魂。你明白吗?有人将我带来这该死的空灵大陆,你所爱的,根本只是这荒谬可笑的文明与时代的阴差阳错。我站在巨人与时代的肩膀上,你所爱的我那所谓的渊博的眼界与学识,它根本不属于我,而是属于我家乡那历史更悠久的文明。” 女神在上,罗莎琳鲜少将自己那意气用事而脾气糟糕的一面展露于人前,可是现在,她粗鲁地用手背将滚滚而下的眼泪抹去,胸腔里翻滚着汹涌的怒气: 她想起来自己所阅读过的那些“穿梭时空”的罗曼蒂克小说中,那些因为站在了时代的肩膀上,因而显得“好有特色”的主人公,心里越发的燃烧起蓬勃的怒火。 第29章 他爱她,空灵大陆的人需要她,不过都是因为她来自于那一个历史发展更为悠久,因而沉淀得更为深厚的文明。 罗莎琳恨恨地,近乎于发泄式地说:“我早就告诉过你,文明诞生之前,各种族遵从物竞天择的丛林法则;当整个族群守望相助,开始产生法律与道德,每个脆弱的个体在其中都能活得更好一些,这就是‘文明’。你的空灵大陆上,各族群的文明都在摸索起步,我的家乡里,人类的文明却已经十分成熟。换了任何一个来自我的家乡的女子,你只怕也都会觉得她与众不同。” 这样说着,罗莎琳又有眼泪落下来,她恨恨地咬住牙齿:“明明是谁都可以——明明是谁都可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一定是我来到这里?为什么一定是我不能离开?” 亚瑟兰德被动地承受着罗莎琳突如其来的情绪发泄,伊里斯王听到她毫不留情地嘲弄并否定自己对她的爱情,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冷静理智似乎也被愤怒与受伤冲击。 “你不公平,”他咳嗽一声,双手紧紧地揪住丝缎的被子,气得双颊嫣红,“罗莎琳·梅菲尔德,你不公平——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决不会简单地爱上任何一个从你家乡来的女子。可这不是你的实验,这世界上也再没有第二个来自你家乡的人。你叫它什么?对照组。对不对?我根本没有对照组。所以,你要我怎样向你证明,我不会爱上那些人?罗莎琳·梅菲尔德。” 伊里斯王这样说着,似乎气得越发地头昏脑涨,他忽然猛地掀开被子,将丝缎的睡袍下摆一甩,赤着脚踩在羊毛地毯上,大步就走向罗莎琳。 罗莎琳也生气地扬起头来,握紧拳头,胸膛因为愤怒而一起一伏,气势逼人。 两个人面对面地对峙着,都咬着牙齿,握着拳头,呼吸粗重。这样僵持了一会,最终还是伊里斯王粗鲁地伸出拇指,胡乱地抹去罗莎琳面颊上的眼泪。 他恨恨地说:“我问你,罗莎琳。你听着。我问你。” 罗莎琳倔强地抿着嘴唇,听见亚瑟兰德说: “回答我,罗莎琳。你的家乡里,是否拥有认为强者就应当随意处置支配弱者的残暴者(当然有,古今历史上的诸位暴君,不胜枚举);以血统和出身,而不是品行和能力来审判别人的偏见者(哦,那不就是西特勒);自身不思进取,只希望依靠家庭或者伴侣鸡犬升天的懒惰者(那些想要嫁给一个强者而自己什么也不做的女人,或者娶一个妻子而‘吃绝户’的男人,比比皆是);还有沽名钓誉,因为不属于自己的荣誉弄虚作假,而不是依靠自己实打实的努力获得快乐的虚伪者(哦,她们学术界的学术作假还少吗,多少人想要的只是发表期刊的所谓名誉,而不是真正实打实的科学发现与推进)?” 亚瑟兰德一口气提出了这些问题,罗莎琳一直抿着嘴唇没有回答,伊里斯王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她的脸颊。 罗莎琳眼中还噙着一些因为愤怒而被激发的眼泪,亚瑟兰德低声地说:“你的家乡明明也有这样多的恶人——或者不是恶人,只是庸人,浑人,俗人,又怎么会是‘你家乡里的什么人来到这里都可以’?你在害怕些什么,又在愤怒些什么,my lady?你的勇气,还有你对自己清醒的认知,都到了哪里去了?” 脸颊这样被亚瑟兰德珍而重之地捧住,罗莎琳隔着一层眼泪,怔怔地注视着伊里斯王琉璃宝石一样通透而深邃的眼睛。 “你是如此的坚毅,坚韧,果决,独立,智慧,”亚瑟兰德哑声说,“你能够在看清世界也看清自己的前提下活出自己的人生——你不愿仅仅只是依靠来自家乡的已知的知识优势,而是愿意将你自己思考的能力与勤恳的劳动投入全新的工作,作为一个科学家,为新的世界创造独属于你自己的价值。我敢肯定,在你的家乡里,你也是一个出众的,勤奋的,能够创造价值的人。” 罗莎琳眼睛里的眼泪又纷纷地滚落,亚瑟兰德低下头来,轻轻地将她眼角的眼泪吻去。 “我爱你,罗莎琳。”他近乎于虔诚地说,“我爱你的灵魂,这无关时间与空间,无关文明的进程。你的灵魂,它如此独特,我深信,在这里,它独一无二,在你的家乡,它依旧举世无双。空灵大陆需要的灵魂,我爱的灵魂,绝对不是随便任何一个来自你的家乡的人都可以。只能是你,唯一的你,罗莎琳。” 这样说着,亚瑟兰德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 他说:“你为什么这样看低我,又为什么这样看低你自己?” 16.2 “你为什么这样看低我,又为什么这样看低你自己?” 这句话说出来,罗莎琳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了出来。 她流着眼泪,哭道:“对不起,我知道我就是在迁怒你。我依靠贬低你对我的爱来欺骗自己。我欺骗自己,被带来这里的应该是我家乡随便的什么人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我,是我被带来这里。” 而亚瑟兰德几乎是手足无措了——自从他在弗恩宁顿大森林识得罗莎琳,她所展现出的一切一向是如此的坚韧而强大,面对她真正神伤时的哭泣,亚瑟兰德只能小心翼翼地将她珍而重之地揽在怀里,心疼地拥紧。 “我知道,”亚瑟兰德低声说,他将脸颊贴在她的发顶上,笨拙而无措地抚摩她的长发,“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没有怪你,从来没有怪你。” 第30章 罗莎琳哭道:“我回不了家了,亚瑟兰德——我知道我回不了家了。我被欧珀石带来了空灵大陆,我再也回不了家了!” 而亚瑟兰德没有回答她。他的手掌停留在她的长发上,将她的整个人向着自己的方向环抱得更紧了一些。 这样紧紧地拥抱了她不知道多久,罗莎琳听见伊里斯王低声说:“那就留下来,罗莎琳。” 人族女子抽噎一声,亚瑟兰德哑声说:“留下来,罗莎琳。留在我身边,让我爱你。让我替你的世界来爱你。” 第17章 17.1 “留下来,罗莎琳。留在我身边,让我爱你。让我替你的世界来爱你。” 罗莎琳怔怔地将手中的第11号金属矿石投入石胆油中,就听见旁边的老鲁博说:“嘿,那一块你昨天已经做过了。” 罗莎琳一半的思绪显然还在神游天外,可是手上没停,嘴里下意识地回答:“哦,没有,昨天晚上我重新干馏冷凝了石胆,新的石胆油浓度更高一些,所以这一个实验所有的矿石都要重新做过。” 老牧羊人就好笑地摇了摇头:“你可真行,这么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样子,居然也还能高效率地工作。” 罗莎琳现在完全地回过神来了,她莞尔一笑:“我在家乡读书的时候,有的时候几个实验方向同时进行,那时候可比现在忙得多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现在有我帮你。” “是,是,”罗莎琳大笑起来,“当然是因为有你。” 停了一停,她真心地说:“有你可太好了,老鲁博。” 老牧羊人在凯汀斯斯普林斯醒来时,富斯特村早已经成为一片废墟,老鲁博也同罗莎琳一样,成为无家可归之人了。他倒是希望可以在格兰平重新开始自己的工作与生活(虽然格兰平真的好冷),但是可惜因为阿拉特人族与伊里斯族天生的身体结构,还有生活习性都不同,格兰平实在没有什么工作老鲁博可以胜任。老牧羊人无所事事,干脆便开始给罗莎琳打下手。 之前罗莎琳对安德烈说:“我们的研究目标,是尽可能地提取还原更多的金属,化验它们的性质,并且找到我们可以投入运用的材料。”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中世纪伊始背景的空灵大陆,几乎没有什么工业化制取材料的流水产业形成。因为各族群人口稀少,一些在罗莎琳眼里效率十分低下的材料制取方法,产量产能也依旧能够满足空灵大陆上各族群的需求。 罗莎琳只好手把手地将一切技术从头学起。她设想中的金属提取实验,电解的方法是没有希望了,剩下化学试剂提取,还有高温冶金,罗莎琳一一地将所有可行的实验设计并计划了起来。她看了看手中的“石胆油”,轻轻叹了口气。 化学氧化还原,粗糙一些说,是电子离子的置换流动,酸,碱,盐,它们依据给出或收获电子或离子的能力而被定义。 但是这片“空灵大陆”上,连元素都不一定和家乡一样,因此,罗莎琳尽量不将自己的思维限制在家乡里已知的那几种常用工业“酸碱盐”里,转而将目光投向空灵大陆上,对电子离子的性质与表现类似的试剂: 比如这个胆矾干馏冷凝出的“石胆油”,性质和硫酸十分近似;而另一种草木灰晾晒再溶解形成的“木灰剂”,也能得到和烧碱类似的物质。 这已经是罗莎琳所能做到的最好了,因此她倒并没有觉得特别灰心丧气:她已经做到自己所有能做到的,就无愧于心了。 只是老鲁博听见她的叹息声,倒是又瞧了她一眼:“为什么叹气?嫌弃我们空灵大陆的技术不如你那家乡高级?” “没有,”罗莎琳说,“我叹气的原因可真难解释,你确定你要听吗。” “说说看呗。” “行啊。”罗莎琳随口说,“我叹气的原因是:我其实很想知道,为什么在电子和质子依然存在,雷登罐制作成功的前提下,空灵大陆上的元素会和我的家乡产生不同?虽然我想,这些粒子的交流与原子结构的大方向应该没有特别大的差异——我是说,没有那种大到天翻地覆的差异——因为这里的生命体,还有环境的形态,它们都和我的家乡十分类似。可能生物上最大的差异就是族群之间没有生殖隔离。不管怎样,我是真的很遗憾,我没有实验手段可以探究明白,微观粒子上,到底是什么发生了改变,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我只能从宏观试错的这样的实验方法来取得应用上的进步。” 听完这一番话,老鲁博面无表情:“这些单词里,我只听懂了一个‘遗憾’。” 罗莎琳又是哈哈大笑起来,老牧羊人斜睨了她一眼:“我还以为你叹气,是因为心里还在想着那漂亮的伊里斯王呢。” 17.2 “我还以为你叹气,是因为心里还在想着那漂亮的伊里斯王呢。” 老鲁博的这句话说出来,罗莎琳的笑容倏地一僵。 人族女子发出一声哀叹,无力地伸手扶住额头。老鲁博凉凉地看了她一眼:“洗手。你摸了矿石还没洗手,就摸额头,像什么话。” 这是重要的事,罗莎琳乖乖地去石头水池旁边用雪水冲了冲双手,又稍稍用水抹了抹额头。 她的工作室就开在安德烈的工作室旁边,一半嵌在格兰平的山石里,一半立在半山腰的高地上。洗手的水池就落在窗子的下方,罗莎琳看着窗外万年不变的雪山风光,又是长叹了一口气。 第31章 “说真的,鲁博。” “嗯哼。” “连你都能看出来,亚瑟兰德他心里喜欢我吗?” “伍德兰迪里那头瞎了眼睛的黑熊凯美拉都能看出来。” 老牧羊人还在说着些风凉话,可是罗莎琳这次没再笑出声来。她怔怔地在自己的工作台前坐下,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两枚矿石。 “鲁博,”她喃喃地说,“我心里其实真的很乱。” 听见人族女子是想要谈谈心的意思,老牧羊人就也收起了玩笑的语气。他在罗莎琳的面前坐下。 鲁博说:“你自己心里都不知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吗?” 罗莎琳是真的有点烦乱,也有点茫然:“我不知道,鲁博——我是说,我觉得我是知道一点,但也不完全明白。” 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着矿石,科学家显然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老牧羊人也安静地听着,没有出声打断她。停了一会,罗莎琳自己继续说: “你知道的,鲁博,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我有多想回家。所以之前亚瑟兰德对我表白的时候,我是说,之前他也曾经跟我说过一次,他心里喜欢我,那时候我是真的完全没把这个当成一件事。我总觉得我是要回家的,根本没有心思在这里发展任何一类的感情羁绊。” 两颗金属矿石在她的手中发生“咔嗒”的轻轻碰撞声,罗莎琳茫然地抬起头来:“可是,鲁博,海琳娜祭司跟我谈完话之后,我觉得我所有的希望是真的都被打碎了,从这个方面来说,可能确实我的心态也改变了一些。” 老牧羊人有点明白了。 “所以,”他说,“你是说,现在你可以开放地接受或考虑‘在空灵大陆上缔结爱情’的这一种可能性,只不过,你不确定伊里斯王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一个人?” “也是,也不是吧,”罗莎琳烦恼地皱起眉头,“我是说,我得承认,我是有一点被他说的那一番话打动了。我一开始真的没有被他的美色打动——好吧,打动了一点点——但是我心里知道,他对我的尊重与爱,却是我开始真的思考动摇的理由。如果他爱的真的是我这个人本身,是爱我的个性思想与灵魂,而他的灵魂与思想也并不与我的背道而驰,那他其实已经是一个完美爱人,我也再没有什么别的可求的。” 科学家这么说,老牧羊人就也有些困惑了。他疑惑地说:“你这不是想得挺明白的吗,罗茜?又还有什么在阻止你与伊里斯王相爱呢?” 罗莎琳苦笑了一声:“这就是我最苦恼的地方啊,鲁博。我依然裹足不前,仍然在迟疑,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你硬要我说出个道理,那可能就还是我的天性里,对这种口说无凭的感情与承诺抱有与生俱来的怀疑。” “噢,”老鲁博轻轻一拍手掌,“我明白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是觉得,虽然伊里斯王嘴上说着‘深爱你的灵魂’,可是你没有看见他的行动,你心底里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言语就是可信的,是不是?” 罗莎琳愣了一下,然后苦笑了一声:“可能是吧,鲁博——你说得对,可能是的。可是,就连我自己也想不出来,亚瑟兰德他到底能做出些什么具体的‘行动’来满足我的要求,以打消我的不信任。连我这个‘考官’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我同他之间的这个问题,又怎么能得到妥善的解决呢?这实在是怪我,我真是个麻烦又古怪的人。” 话音刚落,老牧羊人还没得及回答科学家的丧气话,罗莎琳忽然一下子惊跳起身,吓得牧羊人跟着惊跳起身来:“怎么啦,怎么啦?” 罗莎琳握着手中的两块金属矿石,惊叫道:“它们反应了,鲁博,我感觉到了,它们在反应!” 第18章 18.1 后来老牧羊人想,这个项目真正的成功的开始,应该就是那一天,罗莎琳苦恼而无意识地在手中转动着两块矿石。 喊出“它们在反应”这一句话之后,罗莎琳不等老鲁博反应过来,已经兴奋地飞奔到实验台前面去了,老牧羊人还记得她那时候激动的大叫。 “女神在上,”她激动得哇哇乱叫,“我可真是个傻瓜,我怎么没想到不同金属还有它们的氧化物活性不同,混合起来也许可以帮助提取其中一种金属了。哦,鲁博,鲁博,” 罗莎琳说着转回过头来——什么亚瑟兰德,什么罗曼蒂克,鲁博想,她应该全抛到脑后去了——科学家兴奋得眼睛里都在发着光:“鲁博,我有预感,这一个方法绝对能为我们现在的瓶颈困境带来转机。绝对的!” 有没有带来转机鲁博不知道,这一个混合不同纯金属以及金属矿石来提取新金属的思路,它给罗莎琳带来了无限的干劲是真的。本来还在为自己那点罗曼蒂克心思烦恼的人族女子这下什么也顾不得了,重新制定了一整套全新的实验计划,整天整天地泡在实验台前。老牧羊人看着油灯下,深夜里,科学家专心致志小心翼翼地混合碎的矿石混合物,他想,可怜的伊里斯王,他悄悄守在她窗前的黯然神伤她瞧不见,瞧见了可能也顾不得。 而很久以后,缪尔波恩平原的空灵大陆史诗里又流传起了新的传说: 他们说,空灵纪年386年,当空灵大陆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拉开序幕,是热爱和平的伊里斯族君王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亲自长跪在神殿前,向伊里斯女神发出了虔敬的祷告。而女神也听到了他善良的心愿,因此慈悲地降下神谕,使得伊里斯王在格兰平雪山的深处获得了众神的恩赐,那就是改变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格局的铠甲:铉甲。 第32章 铉甲轻薄而坚硬,它由众神赐下的金属“铉”打造而成,可以比拟凯美拉皮糙肉厚的皮肤。 然而没有什么人比亚瑟兰德本人更清楚明白,那不是什么众神的恩赐,那是欧珀石为空灵大陆带回的又一个杰出而善良的灵魂,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一次又一次的创新之中,最终收获的智慧,坚守与勤恳的果实。 不说亚瑟兰德与老鲁博,就连一贯长于对技术专心致志的锻造大师安德烈,他都为罗莎琳对事业的投入与忠诚感到惊异了:这人族女子是真的对她所做的事情感兴趣,“做事”这件事的过程本身似乎就已经能令她感到一种充实的快乐,只要道路与目标是合理的,再多结果上的失败似乎都无法使她停止追求自己的工作。 就这样失败再设计新的实验,设计新的实验再失败,不知道几个月曜轮过去,就在安德烈都快想要劝导罗莎琳放弃这个项目时,空灵纪年385年的漫长寒季终于迎来了它的尾声。 炎季的第一个全月曜日到来之时,罗莎琳将混合了“钖”的粉末与金属原矿石11号的坩埚加热,她收获了一种漂亮轻薄的银白色金属。 她将它命名为“铉”,xenium。 罗莎琳笑着说:“在我的家乡,我们用字母x指代未知的东西。因此,我便想着,使用x开头的xenia这个名字很合适,因为它的意思是好客的,安德烈,我真的很感谢这几个月曜轮里,你对我这个外来者真正善良的款待。” “当然你应该感谢我,”安德烈叹了口气,“不是谁都能有耐心容许并等待你做出这些其他人无法理解的工作。但是,罗莎琳。” “嗯?” “或许你应该感谢的人不是我,”锻造大师说,“是亚瑟兰德。” 18.2 其实罗莎琳,她当然知道她应该感谢亚瑟兰德。 伊里斯族是高度协同合作的社会。伊里斯翼人更为长寿,但是繁殖能力也更弱,因此,与普通人族的不同,格兰平城市里的人口与社会呈现高度的平稳。 每一个伊里斯人都有自己的职责,认真地承担自己的分工,劳动,产出,他们也并没有更大的人口增长和消耗;即使雪山里的生产效率不高,也依然能够满足伊里斯族人那固定的,几乎没有增长的需求。 而罗莎琳与老鲁博这样的外来者,他们需要吃饭,需要喝水,需要日常的活动,可是他们背后没有生着双翼,他们很难在传统意义上做出对伊里斯族的贡献。 甚至,伊里斯族人里也没有人能够理解,罗莎琳与老鲁博日复一日的工作,究竟是在做些什么——当然罗莎琳对自己的科研能力相对有信心,可是真正取得成果的过程是漫长的,枯燥的,也无法对空灵大陆上的生灵轻易解释言说的。 在真正有成效的成果被取得之前,他们生活在不解之中,无法真正证明自己的价值。 安德烈叹了口气:“是亚瑟兰德,他在圆桌会议上,用自己的荣誉为你作担保,一力承担了所有的非议,将你留下。罗莎琳。他说——我引用他的原话——这并非他对于你的偏爱,如果那是一种君王任性而为所欲为的偏爱,他便应当将你圈养在凯汀斯斯普林斯,而不是使你进行你的工作。他留下你,是因为他对你的能力有着绝对的信心,不容他人质疑。” 而罗莎琳低声地说:“我知道。” 她知道亚瑟兰德有多好,她知道藏在那一副高傲矜持的丝缎长袍下的,是怎样一个别扭真诚而又可爱的灵魂。 她也知道她有多坏,她知道她对亚瑟兰德有着多么冷酷的心肠,她知道她是多么麻烦而古怪的人。 然而她也隐隐地知道,正因为如此,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在她心中才逐渐地从一个单薄的小说角色,开始成为一个难以被他人取代的,与众不同的人。 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无法向他做出真正的承诺——没有办法,这就是她,缺乏对亲密关系信任感的她。她不愿意敷衍他,可是她也不敢见他,将玫瑰桉林里曾经毫不犹豫说出口的那些绝情的话再说一遍。 只有罗莎琳自己心里清楚,她对工作的热忱,九十九分是她真正的本愿,可也有一分,是她在借着忙碌的工作,逃避亚瑟兰德。 这大概就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安德烈又叹了口气:“我已经将铉和改良过的铉甲呈给亚瑟兰德还有圆桌骑士们看了。对了,还有大祭司,他们都很欢喜,也很关心铉甲能否达到量产的情况。” “哦,”说起未来铉矿石以及铉金属的大量开采开发,罗莎琳的精神就是一振,她下意识地打算再次将自己的想法讲给安德烈,再由安德烈转述给亚瑟兰德。 她说:“请你告诉亚瑟兰德——” 而安德烈打断她:“罗莎琳。” “啊。” “够久了。” 罗莎琳说:“什么?” 锻造大师说:“你从来不是一只将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也不是一只龟缩在壳子里的乌龟。” 罗莎琳发愣地看着他,安德烈轻轻地说:“你也已经躲他得躲得够久了。是时候你去亲自见一见亚瑟兰德了,罗莎琳。” 18.3 当罗莎琳时隔许久,又一次出现在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广场前,城堡的事务管理者安娜可再也不敢将她拦在宫殿的外面了。 第33章 安娜是性格颇为泼辣,做事爽快利落的姑娘(事实上,亚瑟兰德似乎格外喜欢欣赏提拔直率坦诚的人为伊里斯工作),罗莎琳曾经被幽禁在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偏殿时,与安娜的性子也彼此颇为投契。 安娜收起双翼,刚降落在罗莎琳身前,就向着她叹了口气:“亲爱的罗茜,你终于来了。” 罗莎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是我来了。麻烦请你看一看,我需要向些什么人通报预约,才可以见到亚瑟兰德。” 安娜听了这话,就向着她连连摆手:“我不说陛下他对你那些私人感情吧,就凭你做出来的那一副锁子甲,女神在上,我也不能将你拦在这里。” “噢,安娜,”凯汀斯斯普林斯的事务管理者这样说,罗莎琳倒是有些畏惧而踌躇不前了。她说:“如果亚瑟兰德,呃,我是说,如果陛下,他现在有要事在处理,那么我迟些再来也是可以的。” 安娜就笑起来:“哎呀,那女神可是要降罪于我了。我可是记忆犹新,上次你来拜访陛下,他病了整整十四个无月曜日。” 说到这里,凯汀斯斯普林斯的事务管理者像是想起来了什么,恍然地说:“而且你还不知道吧,罗茜,就在你和陛下大吵一架那一天,女神在上,那可是我第一次在陛下寝殿的织锦大床上瞧见别的人物安睡哩。” 罗莎琳愣了一下,安娜向着她眨眨眼睛:“那天你哭得昏睡过去,陛下就坐在你的床边,握着你的手,就那么看着你,看了一整夜。从那天起,我就跟自己说,我向女神发誓,下一次罗莎琳·梅菲尔德再来凯汀斯斯普林斯拜访,我连通报都不要通报了,直接便快快地推你去见陛下——哎,我说,罗茜。” 罗莎琳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伊里斯泼辣爽朗的事务管理者忽然收起了笑容,认真地握住人族女子的双手。 “去见他吧,罗茜。”安娜说,“你完全不知道,这将带给他多么大的欢喜。” 第19章 19.1 罗莎琳站在斯凯莱特厅紧闭的门外犹豫了很久,也没能抬起手来敲一敲那雕花的长门。 斯凯莱特厅是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最为宽广高大的敞廊厅,由于它建立在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地势最高处,因此得名“斯凯莱特(skylight)”。 事实上,罗莎琳并没有真正步入过斯凯莱特厅,她只是曾经匆匆地路过并瞥过一眼这银白色的大殿——但仅仅只是惊鸿一瞥,也足以使她对这一间大殿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无他,实在是这一间大殿同亚瑟兰德一样,太过于美丽了: 绘有翼人族壁画的拱顶高高地挑起来,白的大理石柱安静地伫立,护壁镀上银质的金属,女神与史诗的浮雕恢弘大气;一切都是冷灰的色调,可是氛围却并不冷淡。在这样庄严而宁静的环境里,鼻尖似乎可以呼吸到雪山干净的空气,听见女神慈悲的叹息。 斯凯莱特厅是伊里斯皇室举行盛大仪式与宴会的敞廊厅;君王,圆桌骑士,公爵还有领主们同样在这里接见外族的使节,召开重要的会议。罗莎琳注意到伊里斯的皇家卫队这时守卫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她因此知道斯凯莱特厅里大概正有会议在进行。 就在她犹豫着,迟迟没有向着那一道雕花的长门靠近的时候,大殿里忽然有人叫出了她的名字:“罗莎琳。” 19.2 “罗莎琳。” 这个名字叫出来,罗莎琳先是吓了一跳,几乎以为自己在长廊里踱步的脚步声被大殿里的人听见了。 但下一秒,她松了一口气,因为殿里那声音接着说道:“罗莎琳,她制作出的铉甲,它的确对于格兰平的军事助益良多。她也的确是一位自立自强而可爱可敬的姑娘。” 罗莎琳依稀地辨认出,这声音似乎来自于一位颇为年长的伊里斯圆桌骑士。他为人公正严明,已经在骑士队伍里工作了很久,一切的考量都是为了维护伊里斯族人的利益,是一个对翼人族非常忠诚正直的人。罗莎琳与老骑士是点头之交,老骑士对她向来也十分和蔼。 “可是,”老圆桌骑士的话锋一转,颇为严厉地说,“可是陛下,你不能因为对于罗莎琳的偏爱,便满足她一切荒唐的要求。” 这句话说出来,罗莎琳愣了一下。 科学家没有背后被人质疑的生气,倒是颇有点好奇: 她怎么不记得,她向亚瑟兰德提出过什么“荒唐的要求”? 好在斯凯莱特殿里的对答依然在继续,及时地解释了她的疑惑。罗莎琳听见伊里斯王傲慢而轻描淡写地回答:“那不是罗莎琳的要求,塞缪尔,那是我自己的决定。” “当然,”老骑士塞缪尔说,“当然那是陛下你自己的决定。但是它来自于罗莎琳对你的影响。” “不必多说了,塞缪尔。”亚瑟兰德不耐烦地这么说,罗莎琳几乎可以听见他手臂一振长袍的丝帛声音。伊里斯王淡淡地说:“我会同人马族,以及其他爱好和平的族群共享铉甲。这件事情我已经做出了决定。” “陛下,”老圆桌骑士声音疲惫,“你为什么不能承认,你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只是为了满足讨好那一个人族的女子,而使她留下呢?” 伊里斯王则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颇为好笑地说:“这么多年了,塞缪尔,我以为你应当知道得很清楚,我不是完全的傻瓜,亦不是短视的君王。生产金属铉的矿产藏于格兰平雪山之上,而提取它的技术同样属于我们,我们只是将少量的成品的铉甲向人马族交易出售。你知道人马族一向珍爱和平,而弗恩宁顿大森林更是格兰平雪山面对缪尔波恩平原的第一道防线。我从来没有忽视过伊里斯的利益。” 第34章 顿了顿,他说,“至于罗莎琳……罗莎琳。” 提到这一个名字,亚瑟兰德那轻柔傲慢的声音里似乎不自觉地出现一分的低软,三分的温柔,但依然保有了一种轻描淡写却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说:“我将金属铉与其他爱好和平的种族共享,当然也是因为,这是罗莎琳的愿望,这是罗莎琳的价值。塞缪尔,你要知道,她不是被绑架来为我们伊里斯一族贡献智慧的机器,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做出这一切,不是为了金钱与爵位,也不是为了鲜花与掌声,更不是为了在战争里踩下其他的族群,而使得伊里斯更加高贵。她是为了做到所有她能够为和平做到的,她要实现她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的个人价值。她手下的科学进步会是空灵大陆全族群的进步。你既然知道我爱她,就更应当知道,我爱的就是她对于人生与价值的选择。这样的选择与我,与伊里斯族,决没有背道而驰。” 19.3 “这是罗莎琳的愿望,这是罗莎琳的价值。” “她不是为了金钱与爵位,也不是为了鲜花与掌声,更不是为了在战争里踩下其他的族群,而使得伊里斯更加高贵。” “她是为了做到所有她能够为和平做到的,实现她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的个人价值。” “我爱她,我爱的就是她对于人生与价值的选择。” …… 罗莎琳呆呆地站在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廊道里,心与神同时发生巨震。 脸上紧涩一片,她怔忡地伸出手背去抹了一抹,原来不知何时,她的眼中怔怔地,竟落下了泪来。 曾几何时,在家乡里,她也和父母朋友谈起过自己的感情生活。 理科思维严重的科学家曾经有条不紊地,像撰写论文一般地对关心自己的人坦诚分析过: 她这一生也许都无法找到合适的伴侣,原因大概便是,她的价值观念与许多同龄的男孩不同。 读书的时候,一些男孩子要同她争年级第一,要做同级生里的“最强者”;而步入社会,这些男孩便要成为“人上人”,要金钱,要权势,要地位,要成为高人一等的“上流精英”,在社会上建立得到一个“比别人高”的地位。而罗思龄对于这样的需求兴趣索然: 她不想和其他的人做出被世俗定义的攀比,她只想做好自己喜欢且擅长的事情,做到自己所有能做到的—— 如果她全部的能力使她成为第一名,那么她就是第一名;如果她全部的能力不是第一名,那么她就不是第一名。就这么简单。 所有已经尽到了自己生来所具有的潜力,并且付出了自己所有能够付出的劳动,创造了自己所有能够创造的价值的人,在罗思龄的眼里都拥有等价的灵魂。一个总统并不比一位铁匠更让她觉得“高人一等”。 在读书的时候,罗思龄心里偶尔还会批判一下在她眼里是过度的而且有害的竞争,各式各样的“把别的人当做目标去超越”都让她觉得无趣至极;而长大了更成熟一些之后,这样的批判与审判倒是变淡了,罗思龄开始觉得,各人有各人的追求,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物竞天择”大概是生物本能,她不应当用她自己的观念来要求别人。种种观念之间没有高低之分,只是不一样。各人的想法都不一样。 而在这种“不一样”之下,她可以与很多人成为朋友,成为共事者,但是无法成为伴侣。哪怕有的人愿意欣赏尊重她的能力,可是许多人依然不能认同她的想法。在这种情况下,建立亲密关系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开始罗思龄还会感叹,为什么自己是这么奇怪的人,有着这么奇怪的不合群的想法,后来她又想,大约每一个的人的心里,都有觉得“自己是独特而孤独的人,很少有人能理解自己”,这样的想法的时候吧。 最终她便一笑置之,和家人,和朋友她都是这么说: 如果能够找到志同道合精神相通的伴侣,那当然是很好的,她并不排斥这一个可能性。只是,如果找不到这样的人,与其和另一个人勉强凑在一起磨合生活,她更愿意自己一个人走过这一生。 事实上,罗思龄的理智里也知道,有着自己这样古怪想法的人,找到合适伴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真的不觉得有多遗憾。她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一辈子就这样自立自足地一个人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实现自己全部的价值,这真的是非常好、非常好的一生。 可是,当她站在凯汀斯斯普林斯的长廊里,当她听到亚瑟兰德说,“我爱她,正是因为我爱她对于人生和价值的选择”,罗莎琳颤巍巍地伸手去推斯凯莱特厅的大门,泪水抑制不住地滚滚而下。 雕花的长门没有上锁,被她“咔嗒”一声推开了。斯凯莱特厅里的讨论声戛然而止。 有人迅速地疾步地走向廊道,大门被“唰”的一声完全拉开。疾步而来的亚瑟兰德怒道:“什么人,胆敢前来打搅伊里斯圆桌骑士的会议——” 第20章 20.1 当亚瑟兰德拉开斯凯莱特厅的大门, 看见一个泪流满面的罗莎琳,他的声音倏地窒住。 伊里斯王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埃德蒙公爵并不知道,他只看见自己的兄弟那僵在当场的石化了一般的背影。 埃德蒙探过头去,一句吃惊的“罗莎琳,你怎么在这里”还没有说出来,一直淡笑不语的大祭司海琳娜忽然拿着法杖狠狠地戳了他一下。 第35章 埃德蒙“哎哟”了一声,诧异地回过头去,海琳娜已经优雅地用法杖将几个圆桌骑士一个一个地从落地的窗子里打出了斯凯莱特厅。埃德蒙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那一声“大祭司”还没叫出口,银发的大祭司已经面无表情地将他也一杖挥了出去。埃德蒙手忙脚乱地展开双翼,在格兰平雪山的山谷里平衡自己的身体。等他再次飞回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的高度,只看见神殿的大祭司在离开之前,正体贴地将斯凯莱特厅所有的窗叶关闭。 海琳娜难得生动地斜了一头雾水的公爵一眼,哼笑了一声:“这个时候去打扰亚瑟兰德,我向你保证,埃德蒙,就算你是他的亲弟弟,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将你一把撂下格兰平最深的山沟。” 直肠子的糊涂蛋埃德蒙傻愣愣地看着那紧闭的窗叶,直到斯凯莱特厅里面传来“嘭”的一声不知道是什么倒地的声响,电光石火间,埃德蒙突然就震惊地明白了大祭司那意味深长的眼光。 “我的女神在上,”年轻的公爵扑腾着翅膀哇哇乱叫, “不是吧,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20.2 就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罗莎琳怔怔地瞧着亚瑟兰德。 这一朵在旁人面前优雅高傲的高岭之花,他待人接物一向轻描淡写,优游自若,总是挺直脊背,拄着权杖,微微扬起那骄傲的下颌。 可是在她面前,亚瑟兰德却总是这样小心翼翼,这样赧然无措,毫不掩饰地暴露他所有藏在高傲与漫不经心的圆滑外表之下的,那真正的赤诚与柔软。 而这都是因为他爱她,他真正尊重且欣赏她的价值,她的能力,她的人格,她的人生追求,她作为独立个体存在的灵魂,并为此深深着迷,神魂颠倒。 高高筑起的心墙在真正的爱面前轰然倒塌,罗莎琳清楚地听见自己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不可遏制地沦陷。 亚瑟兰德怔怔地叫了她一声:“罗莎琳。” 而罗莎琳说:“阿龄。” 亚瑟兰德愣愣地看着她,罗莎琳泪流满面地说:“阿龄。叫我阿龄。” 20.3 其实,在亚瑟兰德看见罗莎琳的一刹那,他的内心已经奇异地升起了一些隐隐的预感。 后来他想,那预感应当是来源于罗莎琳眼里流转着的泪光——那决不是上一次她意识到自己难以回家时所产生的悲伤的眼泪,那泪水的后面,那一双宝石一般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是如此的激荡,如此流光溢彩,映照得整座斯凯莱特厅熠熠生光。 可是他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他不敢相信伊里斯女神终于听到了他的祈求,让他那冷静清醒而心无旁骛的爱人的眼睛里终于倒映出自己的身影。 直到罗莎琳痴痴地说:“叫我阿龄。”亚瑟兰德才终于开始明白他得到了什么回应。 狂热的爱恋化作决堤的洪流,将他的整个人在一瞬间没顶,而罗莎琳内心的感情显然不比他更加平静。不等亚瑟兰德作出反应,罗莎琳已经急切地向他靠近,伸手就握住了他丝缎长袍的衣领。 亚瑟兰德被罗莎琳撞得一个趔趄,一声闷哼,低下头来的一瞬间,罗莎琳已经狠狠地仰头吻住了他。 那与其说是一个吻,不如说是野兽之间的啮咬,双方都如此急切地同对方汲取,索求,又如此全力地向对方给予,释放,亚瑟兰德的后背撞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大理石的雕像砸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两个人都无暇去理会摔倒在地的雕塑,亚瑟兰德被罗莎琳推得踉跄跌坐在属于伊里斯王的王座上。他的脊背硌在高高的宝石铸成的椅背上,明明应该是疼的,可是当罗莎琳毫不犹豫地欺身而上,低下头来拽住他的长袍,恶狠狠地吻他,亚瑟兰德被迫使着仰起头来,只觉得周身的一切全部都在狂喜乱舞,一同向着极乐的殿堂飘飘然地升去。 拱顶之上,伊里斯史诗英雄的浮雕们无声地注视着大殿里发生的一切,如果它们可以开口说话,那么它们一定会摇着头长叹一口气,感叹一声—— “荒唐。” 第21章 21.1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棂,你所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第一眼看见的画面是什么? 之前罗莎琳对这个问题没有过一个清楚的答案(女神在上,她的早晨一贯是忙碌地准备去上学或者上班),可是现在, 她的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就是现在她看到的这样。 亚瑟兰德沉沉地睡在她的身边, 面颊红润, 呼吸轻柔, 一条白玉雕成似的手臂横在身前, 丰润的嘴唇在睡梦中轻轻地翘起。他平时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金色长发这时凌乱地散在身上, 可是他瞧起来还是该死地美艳极了。 罗莎琳心里痒痒地想要将睡美人吻醒,可是她也知道昨天从一个白天折腾到晚上,亚瑟兰德大概已经累极了(他的眼尾还残留着一些红晕呢),因此她只是轻轻地吻了吻睡美人的额头,便轻手轻脚地下床去了。 蹑手蹑脚地踱到寝殿的外面,回头看看亚瑟兰德依然睡得安稳香甜,罗莎琳才松了口气,放松地伸了一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身子。壁炉烧得旺旺的,国王寝殿的温度保持得十分适宜,因此她赤着脚披着睡袍踩在地毯上,也并没有感觉到雪山的寒气—— 老实说,这国王居住的大套间实在是舒适极了:白色的宫廷式天篷大床,织锦的长被,床帐漫漫地垂下(更别提里面睡着一个美人) ,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松脂香气,一片静谧。亚瑟兰德似乎格外钟情于的雪山冷灰白色系。这不难理解。他自己便是雪山幽兰一样的冷白色美人。 第36章 也许是爱屋及乌,罗莎琳初到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只觉得这冰冷色调的城堡充斥着蓝幽幽阴森森的冷气,如今倒也觉得,这些银白的金属色,还有灰色纹理的大理石浮雕,天鹅绒质感的白色帘帐,它们素雅,大气,干净,没有“金碧辉煌”的俗气与热闹,反倒真正地使她的内心感到了一种宁静。 她心里暗自笑自己,这可真是西方人爱说的“我心安处是家乡”了(home is where heart is)。 罗莎琳走到旁边的国王起居厅去,安娜已经在那里挤眉弄眼地等着她了,罗莎琳也大大方方地任她打量。 安娜秘密地一挑眉毛:“你过得不错?” 罗莎琳笑嘻嘻地答:“我过得很好。” 两个女孩子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都大笑起来。罗莎琳简直觉得,这是自己来到空灵大陆上过得第二舒心的一天(第一大概是成功置换出金属铉的那一天),清晨雪山山巅的阳光下,凯汀斯斯普林斯的空气都显得香甜。 安娜也不含糊,左手塞给她一个纯银铸造的托盘,那上面是一些精致的早餐,右手则往罗莎琳的另一条手臂里挂了两件沉沉的华丽锦缎双排扣长袍。宫殿的内务总理退开半步,笑眯眯地抱起手臂:“陛下他晨起的时候一贯脾气很大,谁都不要见。不过我想你一定是一个特例。” 安娜说着,向着她挤了挤眼睛:“去吧。我打赌他一定想要在醒来的第一时间里看见你。” 事实上,罗莎琳回到国王寝殿的时机刚刚好:她轻手轻脚地将早餐放在大理石台面上,再把那两件繁复华丽的丝缎双排扣长袍挂好,转过身去,亚瑟兰德正好懵懵地醒转过来。 伊里斯王瞧着罗莎琳沐浴在清晨阳光中的背影,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半梦半醒地咕哝了一句:“爱琳?” 罗莎琳则是慢条斯理地撩开宫廷天篷床的帘帐,施施然在床边坐下,亚瑟兰德愣愣地瞧着她,似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眼前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罗莎琳忽然迅速地俯下身来,双手锁住睡美人的脸颊,不给睡美人任何反应的机会,就凶狠而迅猛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亚瑟兰德只来得及“唔”了一声,剩下的声音便都消失在亲吻里。 这一吻不知道缠绵了多久,直到伊里斯王气喘吁吁地低声告饶,罗莎琳才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放过了他。作为替代的,人族女子将双手撑在伊里斯王的身侧,长发垂下,额头抵在他的额前,在呼吸相闻的一方小天地间,低声地威胁:“说,爱琳是谁,是不是你认识我之前的小情人?” 亚瑟兰德被她突如其来的深吻亲得眼神都乱了,他仰着脸半躺在床上,两颊潮红,眼睛水润迷蒙,语气倒是有了一些委屈与可怜巴巴:“明明是你让我叫你爱琳,你这不讲道理的恶霸。” 罗莎琳一愣,然后抑制不住地躺倒在他身旁大笑起来。笑了好久,她才翻了一个身卷上床去,捧着亚瑟兰德的脸就是一阵揉搓:“我就是恶霸,就是恶霸,谁让你招惹了我了,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 亚瑟兰德嘴上“哼”了一声,手臂却悄悄地环在罗莎琳的腰上,牢牢地将她抱紧。他气哼哼地咬了咬嘴唇:“要我不后悔也可以,那,”他面颊微红,转过头去,悄悄地觑了她一眼,“那你得再亲我一下才行。” 罗莎琳就低低地笑了:“好极了,我的美人,正有此意。” 当然很久以后的罗莎琳再回顾自己这时的荒唐,自己也大跌眼镜:那一个旁人眼里为人坦诚爽快,行事却周到有礼有分寸的材料学专家罗博士,谈起恋爱来竟然是这样一副蛮不讲理的土匪模样。 可乐的是,亚瑟兰德这个被土匪强抢的美人竟然也同她玩得闹得乐此不疲。当罗莎琳带着亚瑟兰德闹过一阵又一阵的荒唐事,她看着伊里斯王那水光潋滟的眼睛,咬住她一缕长发的嘴唇,似忍耐又似欢愉的表情,心里终于恍然大悟—— 大概,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热恋期。 原来,她竟然也会陷入这样狂热的爱恋。 真好,恋爱原来是这样好的事情。 第22章 22.1 很久以后, 当罗莎琳再次回想起这一段快活似神仙的日子,她想,她是真的体验过世界上最美好的爱情。 她将日常生活的家当搬进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国王套间,工作室却依然设立在格兰平雪山的深山里。当然亚瑟兰德不会反对她继续工作(事实上,她专心致志工作的样子依旧该死地吸引亚瑟兰德) ,因此格兰平的清晨里,晨起的伊里斯族人常常看见他们优雅矜持的君王环抱着他的爱人,展开双翼飞向她的工作室。 安德烈发誓,他不止一次地听见热恋中的情侣在飞行的途中交换些幼稚至极的无聊对话。比如罗莎琳会说:“我们第一次一同飞行的时候,你可是一把将我从佩加索斯身上撂了下去。我看你那时候是真的想要杀了我。” 而亚瑟兰德则说:“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好好好,你没有。” 然后两个人就一起笑起来,又是一番耳鬓厮磨,直听得安德烈将一双白眼翻到天上去。 不过好在这样幼稚的对话没有影响到罗莎琳的工作道德。亚瑟兰德将罗莎琳在工作室放下,伊里斯王便会回到凯汀斯斯普林斯照常议事(尽管每一个早晨他都对罗莎琳依依不舍),而罗莎琳便也专心致志地投入到她的工作中去。 第37章 自从金属铉被提取,铉甲被制作,伊里斯族人对于罗莎琳与老鲁博的非议十分明显地少了下去。他们开始真正接纳这两个人族的外来者在格兰平雪山里长久地生活—— 当然之前伊里斯族对待他们也十分周到有礼, 毕竟伊里斯是纤细温和善良的族群, 但那显然是一种客气的待客之道, 在罗莎琳和鲁博显露出长久留下的打算时,一些族人便显露出了一些颇为困惑的异议与微词。 好在罗莎琳的运气不算太坏, 新金属材料的应用虽然也经历了一些失败, 耗费了不少的时间来研究开发, 终于还是在漫长的寒季过去之后得到了可观的进展。伊里斯族人真心的接纳,也使得罗莎琳更敢于放开手脚地尝试一些新的研究。 她曾经私下里在亚瑟兰德日常办公的图书室和他讨论过:“在我的家乡,我们的文明中有过一段被史学家称作'中世纪'的历史,和空灵大陆目前的状态有一些相像:土地的生产力不算太高,因此人口的增长减缓呈周期性,各族群容易因为匮乏的食物以及生活资源产生混战。大家都想活下去,因此我想,王国之间的战争也很难定义,哪一方是绝对的正义或非正义。” 这样说着,罗莎琳顿了顿,遗憾地说:“可惜我是做高新技术材料的,对物理化学还熟悉一些,想要做农业,还有工程基建,去提高生产力,这些我是真的不在行。冷兵器时代——我是说,我们家乡的文明里将这里现在使用的武器定义为冷兵器——冷兵器时代里,材料学家的作用好像更多的是发挥在军事上。” 虽然亚瑟兰德狂热地陷入前所未有的爱恋,生活节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他也依然记得自己属于君王的职责。当罗莎琳这样与他谈论起家国大事,亚瑟兰德也没有再沉浸在同她亲近的情绪里,而是严肃地思考,琢磨起罗莎琳的表达。 “'冷'兵器,”他沉吟地说,“那么我假定,与它相对的,你们拥有另一种定义下的'热'兵器?” “是的,”罗莎琳点点头,“冷热的定义不仅仅是温度,而是——我怎么说呢?你这样想:长剑,短剑,匕首,长矛——这些武器的使用,源头的发力来自于使用者自己的肌肉与力量。使用这样的兵器一对一地决斗,输赢的关键主要依靠的还是使用者自己的技巧和体能。而热兵器则不太一样。热兵器是通过使用化学或者物理的方法,储存一些可以短时间内爆发出来的属于物质的能量,代替使用者自身的肌肉力量,因此得以击杀也许比自身更为强大的对方。” 亚瑟兰德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种武器的威力与严重性。他严肃地说:“而你能够制作出这样的武器,爱琳?” 而罗莎琳沉默了一下之后,轻轻地说:“也许可以,兰蒂,但是,” 亚瑟兰德看着她,罗莎琳抬起头来,目光依然是他最熟悉的那一种平静与坚定。她坦诚地说:“但是,我目前并不想做。” 火药,火铳,爆燃物,罗莎琳想,自己拥有这样的思路与眼界上的前景,如果真实地从实用角度切入实验化学这一方面的研究,未尝不能在这一片陌生的空灵大陆上做出威力足够颠覆各族群之间既定实力格局的杀伤性武器。 可是她真的想要将这样的武器,在现在这样文明发展的阶段,带来空灵大陆上吗? 罗莎琳说:“先不谈这一种武器在我的家乡被研发制作,是伴随着社会全方位各方各面生产的进步——比如更为成熟的金属工业,还有更加稳定的社会结构——在眼下社会与文明的进程没有进步到那一步的情况下,能不能制作出可以被安全使用的热武器还两说,” 顿了顿,罗莎琳握住亚瑟兰德的手,恳切地说:“即使它真的可以被制作出来,它对空灵大陆各族群带来的影响,也远远不是我能够估量的,兰蒂。武器本身的发明存在也许没有对错,要看使用它的人抱有怎样的目的,可是,在战争频发的空灵大陆,一切文明都还在探索生长。在这样没有定数的情况下,热武器如果落到了不应当掌握它们的人或族群手里,它带来的后果也许会是毁灭性的,兰蒂。就像,” 她想了想,“就像我的家乡里,一种威力更强大的'核'武器一样。” 亚瑟兰德安静地听着。他反握住她的手:“可是,它们最终还是会被制作出来。” “是的,当然它们最终一定会被制作出来,”罗莎琳点点头,“但是,不应该是由我,不应该是现在,不应该是在这个时代。它会在文明发展到一定规模时由空灵大陆的族群自然地发现——我想,这才更加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我的知识可以推动并加速很多应当被推动并加速的事情的进程,兰蒂,你也知道我渴望为空灵大陆的和平贡献自己的力量。但是,有些事情如果过于急躁地做出来,有很大可能会与初衷背道而驰。有些东西在发明制作的时候是出于好心,最后却被证明有害。因此,我心里也有一些界限,会认为有些事情可为,而有些事情不可为。我得为我的行为,以及它所有可能带来的后果负责。——不过,” 科学家忽然神秘地笑了笑,“不过,陛下,我也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这是罗莎琳第一次颇为轻快地称呼他为“ your majesty” ,亚瑟兰德一怔,罗莎琳已经低头将一柄机括弓弩从手袋中拿了出来。 第38章 她微笑着说:“虽然有些事不可为,但是另一些符合历史与文明进程的发明创造,我当然愿意它们落在我信任的,热爱和平并可以为这一片空灵大陆带来和平的人手中。 ” 22.2 老实说,自己家乡的历史里,机括类的弓弩是什么时候开始被大规模运用在军事上,罗莎琳实在不太记得了。但她想,那差不多是公元前后,冷兵器时代的事,这应该没有问题。 伊里斯族虽然身体柔弱,力量弱小,与世隔绝隐世而居,不与其他的族群起冲突,但他们也是属于天空的天然的侦察兵,熟知空灵大陆上其他族群的军事意向与举动。 因此,罗莎琳知道,机括类的弓弩在空灵大陆上尚还没有被广泛使用,如果配合金属铉制成的轻甲,那么说不定真的可以为和平的推演建立奇功。 看见亚瑟兰德疑惑地望着她手中形状奇特的武器,罗莎琳也没有过多地解释,而是将机括弓弩架在手臂上,装载弩箭,拉满弓弦,让弩箭被挂钩挂留在满弓的位置。 亚瑟兰德当然知道罗莎琳一向是以智慧而非武力见长的人物,她对各类武器的训练与使用也兴致缺缺,并不擅长,可是对于她自己制作出的这一件武器,它的运用似乎却没有使她感到多么艰难。亚瑟兰德看着她瞄准了阳台上的一尊装饰用的小雕塑,手指轻轻一扣,弩箭就在同一个刹那松开,飞射而去。 雕塑四分五裂的一瞬间,伊里斯王已经完全明白了这一件武器的威力,以及更重要的,他的爱人亲身示范的,这件武器的优势:它的使用者,并不需要大强度的训练与体能。 远程,轻便,无需过强的力量,这无疑是最为适合伊里斯族人的武器。罗莎琳将机括弓弩轻轻地放在他的大理石办公台上,亚瑟兰德深深地看着他的爱人。 他没有发出任何大惊小怪的感慨。他只是轻轻地将罗莎琳揽在怀里。 “爱琳,”亚瑟兰德哑声说,“谢谢你。” 而罗莎琳将工作上的大事解决汇报完毕,心情也十分舒畅,终于又有心思想一想别的事情。 “那就让我来看一看,”她曲起膝盖,慢慢地摩挲了一下亚瑟兰德的小腿,低声地笑了笑,“你想要怎么谢我啊?” 亚瑟兰德的脸颊“腾”地一下又红了。议事时冰冷高傲而从容的伊里斯王这时局促地转过脸去,后退两步,羞涩地任由爱人将他压制在白天鹅绒的墙壁上,为所欲为。 意乱情迷之际,伊里斯王轻喘一声,无意识地将爱人拥紧。 “成为我的王后吧,爱琳,”他呢喃一般地说,“就让先知的预言实现吧——我好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第23章 23.1 “ be my queen, alyn.” 这一句话说出来,罗莎琳其实有过片刻的清醒。 可惜身前的这一个美人实在该死的太过于迷人——平日里高傲矜持,孤芳自赏的一朵高岭之花,现在眼含水光,轻颤着,可怜可爱地注视她,而那月光一样丝滑的,议事时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金色长发在她的掌心之下揉得凌乱,双排扣一向扣得严丝合缝的华丽长袍也散落开来,罗莎琳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溃败的叹息。 “好,”她叹息般地说,“做王后就做王后好了。让我们永远不分开。” 23.2 国王图书室的大门从里面打开的时候,安娜正踌躇着要不要上前。 看见罗莎琳轻轻地开门出来,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内务总管愣了一下,还没有说出什么,罗莎琳便竖起了一只手指在嘴唇边上,轻轻地“嘘”了一声。 安娜愣愣地看着只松松地系了一件外袍的罗莎琳,终于明白过来,啼笑皆非地摇摇头。罗莎琳则小声对她说:“他在美人榻上睡着了,我估计怎么也要一个星时才能醒过来。我回去寝殿为他拿一套新衣裳。我们不要吵他。” 安娜好笑地说:“这个样子,今天下午陛下还怎么召见大祭司。” “哦, ”罗莎琳理着头发,笑了一下, “我想,海琳娜应当不会介意的。我很确定我们没有耽误任何要紧的工作。事实上,不仅没有耽误,我们还有好几个重大的决策要同她商量。” “噢?”安娜好奇地看看她, “什么大事?我可不可以提前知道?” “有的事情还不可以,但这一件大家知道了没有关系,”罗莎琳轻描淡写地说,“有很大可能,我会成为亚瑟兰德的王后了。” 23.3 其实,罗莎琳早在心里明白她自己喜欢了亚瑟兰德的时候,就想起过黑袍子先知的那一个预言。 “你会成为伊里斯族的王后,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的妻子,罗莎琳·梅菲尔德。”他说,“你是唯一一个有能力使得冷漠的伊里斯王真正陷入深爱的人。你是露辛达女王的明灯。你为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带来和平。你是空灵大陆之上,一个不可或缺的灵魂。” 事实上,在罗莎琳和亚瑟兰德最初听到这个预言时,两个人的反应几乎都是不可思议与嗤之以鼻——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可是,看看现在的他们两个吧——两个人简直好得就像一个,一刻也不想分开。 罗莎琳这样想着,叹了口气。她穿戴整齐,走回国王图书室。亚瑟兰德还在美人榻上沉沉地睡着,脸上还残留着一些红晕。罗莎琳走到他身边坐下,为他掖了掖被子,然后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39章 关于“ queen”的预言,就算他们坚持不举办什么婚姻神授或者觐见的典礼仪式,以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实质上和“夫妻”“婚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了。实在没有必要在这种虚名上做文章欺骗自己。 罗莎琳从来不是自欺欺人的人,她心里清楚地知道:有很大可能,那黑袍的“先知”是真的看到了未来已经发生的事情,而这些事情不论罗莎琳与亚瑟兰德作出怎样的努力,都没有办法改变。 罗莎琳其实感到困惑极了。 是的,困惑——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困惑。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这本小说了。大祭司海琳娜同她谈过话之后,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有很大的可能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家乡。 在这样的观念的影响下,周围的一切如同温水煮青蛙,一点一滴地蚕食着她对于这个虚构小说世界真实性的排斥与怀疑。 想一想这些人吧:刀子嘴豆腐心的老鲁博,恃才傲物一心扑在锻造上的安德烈,快言快语爽朗利落的安娜,热情真诚又有些迷糊的埃德蒙,轻灵神秘却似乎拥有自己处事智慧的海琳娜,还有亚瑟兰德——亚瑟兰德。 这一些人已经从小说中没有姓名或匆匆带过的单薄的纸片人物,成为了她真正的同事,朋友,恩人,爱人。罗莎琳清晰地意识到,在富斯特村的时候,她曾经完全无法接纳的这虚构中的“空灵大陆”世界观,已经逐渐地成为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黑袍先知的预言似乎在逐渐地实现了。 这是真实的空灵大陆,而她,罗莎琳·梅菲尔德,成为了真实的空灵大陆上的灵魂。 罗莎琳怔怔地注视着亚瑟兰德的睡颜,实在难以避免地想起黑袍先知的那些将尽未尽的预言——尤其是关于她和亚瑟兰德的结局,关于露辛达公主,露辛达女王。 黑袍的先知并没有否认露辛达的存在(他甚至说她是露辛达女王的明灯?这是什么意思?),那么罗莎琳实在很难不郁闷地想到露辛达母亲的结局:难产而亡。 有那么一个瞬间罗莎琳几乎怀疑,这一位难产的母亲,亚瑟兰德的妻子,指代的到底是不是自己?可是,走到现在,以亚瑟兰德对她的钟情与痴心,罗莎琳对他们的感情还是可以有着一份认知和自信。她实在觉得伊里斯王很难再像爱她这样,去爱上一个其他的女子,同那个女子结合并抚育露辛达。 所以,罗莎琳是真的由衷地感到困惑: 如果说,在这异世大陆上决定开展自己的生活与新人生是迫不得已,而同亚瑟兰德相恋,其实也算不上多么同她个性相违背的事情:因为她本来也不曾拒绝人生中出现一个伴侣存在的可能性,只是觉得遇见合适的人很难,她也不想要将就,因此没有抱着太大的希望。 可是,“生小孩”甚至“难产”这件事就大大不同了。 她是真的很不容易才接受了自己从家乡穿越到了这个“空灵大陆”,在空灵大陆上开始试着接纳自己,开展自己的工作,爱情,还有人生(虽然她还是常常会觉得恍惚,不可思议与思念)。 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境况,可以使得她愿意接受“难产”这样的结局,去为了诞育一个孩子,而放弃自己这实在是艰辛得来的第二次的人生与生命呢? 罗莎琳困惑地想,这完全不是她会做得出来的事,和她的个性实在相距太远,背道而驰。 人族女子想事情想得太过于出神,以至于爱人朦朦胧胧地醒来她也没有注意到,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亚瑟兰德的一双手臂已经缠上了她的腰际。罗莎琳“哎”的一声轻呼,被他缠拽得跌在他的身上。她将手臂撑在他身侧,亚瑟兰德伸手将她的长发拨在耳后,不满地咕哝:“想什么事情这么专心,都没有看一看我。” 罗莎琳失笑,伸手点了点他泛红的鼻尖:“我在想,我到底要不要当这个伊里斯的王后。” 听到“ queen”这一个单词,亚瑟兰德一怔,然后一猛子就抱着她坐起身来,毛茸茸的小毯子滑下他的肩头,露出赤裸的手臂,罗莎琳连忙扶住他的肩膀:“我给你拿了衣裳,你别冷到了。”然而亚瑟兰德的手臂紧紧地锁住她的腰身,没有放她离开。 伊里斯王眼神迫切地盯着自己的爱人,深邃眼神里是难以掩饰的珍重,还有患得患失,与小心翼翼。他说:“你答应了我,做我的王后,永远留在我的身边。我听见了的。你不能反悔。” 听见亚瑟兰德那因为不确定而发紧发涩的声音,罗莎琳心里软和得一塌糊涂。她轻轻地顺了顺亚瑟兰德散乱的长发,温柔地说:“有了这一番来到空灵大陆的奇遇,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永远将有多远。但是在我能够做出决定的时刻,我愿意留在你的身边。” 23.4 “在我能够做出决定的时刻,我愿意留在你的身边。” 听到这一句话,亚瑟兰德紧紧地拥住罗莎琳,低下头来,将脸颊深深地埋在她的肩颈间,久久没有动作。 罗莎琳轻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去回抱他,却触手生凉:他光裸在外的肩颈已经有些发凉了,罗莎琳一惊,赶紧伸手推他:“快把衣裳穿好,要不然又要生病了,你这没有安全感的小东西。” “我没有安全感,”亚瑟兰德闷闷地说,“是谁的错误造成的?” 第40章 “是我的,是我的,”罗莎琳啼笑皆非,索性站起身来,径自将崭新的白色里衣和银灰色长袍子拖了过来,一整个丢在他的身上。她将他拽着站起身来,一边扣上他袍子上那华丽繁复的双排扣,一边说:“不过你也很了解我了,我没有真的下定决心的时候,我就不会对你作出任何我自己知道我自己不能保证的承诺。但我一旦下定了决心做什么事情,那便也再不会反悔了。所以你别担心,我说不会离开你,就再也不会离开你。……抬起胳膊来,穿腰带。” 亚瑟兰德乖乖地将手臂抬起来,在罗莎琳上前半环抱着他的腰身,将那银丝刺绣的腰带佩好时,伊里斯王忽然双臂一合,倏地扶起罗莎琳的腰际,将她高举在半空中。 罗莎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亚瑟兰德已经不自禁将她高举着转起了圈。伊里斯王几乎是酣畅淋漓地大笑起来。 “爱琳,”他纵声笑道,“我好快活。” 罗莎琳被他转得晕头转向,可是两个人的长发飞舞着卷在一处,她看见平时清冷孤傲不苟言笑的伊里斯王这时流露出这样开怀忘形的快乐,自己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快放我下来,你这大呆子,”她锤了他的肩膀一下,“我有正事要和你说呢。我们必须得谈谈露辛达。” 第24章 24.1 “露辛达”这个名字亚瑟兰德当然不是第一次听说。 伊里斯王回忆了一下: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应当还是远在富斯特村,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是罗莎琳第一次目睹了真正的屠杀,精神濒临崩溃之下, 想要提出的第一个同他利益置换的条件:露辛达公主。 而第二次,便是在他将罗莎琳囚禁在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偏殿里,诘问她一切有关伊里斯族,有关他自身的预言。 那时候罗莎琳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的妻子将来会难产,生下一个女儿,而这个女儿,则会是一统空灵大陆的第一位王,露辛达大帝。” 不能说亚瑟兰德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那个时候在短的时间里发生了许多的事情:罗莎琳制作出雷登罐,他们在隐蔽的暗处目睹了标志着凯美拉形成文明的格维伊昂沦陷之战,他忙着召开圆桌会议,她开始跟着安德烈学习伊里斯族的锻造——这之后就是玫瑰桉林里发生的那一个兵荒马乱的吻。 他和她之间的一切在这之后就朝着失控的方向狂奔而去,连亚瑟兰德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是如此轻易就能够被爱情支配的人。在因为思念罗莎琳而辗转反侧的深夜里, “露辛达”这个名字轻易被他落在了记忆深处,没有再去翻起。 好在亚瑟兰德第三次再从罗莎琳嘴里听见“露辛达”这个名字时, 他们之间终于还是求得了一个圆满的结果。 国王会议室里,隔着一张白色大理石凿成的宽大办公书桌,罗莎琳郑重地坐在亲王贵族与臣工觐见的客位上,同亚瑟兰德相对而坐。她的神情十分严肃,亚瑟兰德也就没有玩闹的意思。 罗莎琳说:“我们必须得谈谈露辛达。” 24.2 罗莎琳曾经也想过,要不要坦白地对亚瑟兰德直言相待:“空灵大陆”是一本中世纪奇幻小说中虚构出的世界。 后来她否认了这一个想法, 纯粹是因为出于对亚瑟兰德的爱:对于这一种除了哲学之外没有任何解决方法的,形而上的“存在”问题, 提出来,也许只会对空灵大陆上的生灵徒增怀疑与苦恼,并没有太大的益处。 事实上,连罗莎琳自己都开始怀疑——她身边如此真实运转着的一切,难道真的只是一本虚构的小说中的世界吗? 当然这种怀疑只让她陷入了更深刻的头疼里面去,没有带给她任何实打实的进益,因此,她选择稍稍地委婉地转变了说法。罗莎琳说:“我曾经对你说过,你的妻子将来会难产,生下一个女儿,而这个女儿,则会是一统空灵大陆的第一位女王,露辛达至尊王。” 说到这里,她的呼吸停顿了一下,但她还是很快地将气息调整过来,继续说道:“我依然相信这一件事有很大可能会发生,原因并不是黑袍的先知将它告诉了我,而是我自己曾经亲自阅读过露辛达女王前半生的传奇。” 亚瑟兰德静静地听着,罗莎琳的双手无意识地比划了一下:“在我的家乡里,我曾经偶然间阅读过这么一本《空灵大陆史诗》,它的里面记载了露辛达女王那不平凡的一生。当然那时在我的家乡,我以为它只是一本失落的奇闻轶事,我并不知道空灵大陆,它原来竟然真实地存在着。” 听到这里,亚瑟兰德低声地说:“而这一本有关露辛达的史诗,它同样记叙着露辛达父母的结局。” 罗莎琳点点头,苦笑了一声:“事实上,它只记载了一些有关露辛达父亲的轶事。当然了,那位父亲被称作伊里斯族的君王,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至于她的母亲,呃,” 说到这里,罗莎琳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她的母亲,史诗中只提到这么一句话:伊里斯王对露辛达说,'你的母亲因你而死'。——兰蒂。” 亚瑟兰德低沉地“嗯”了一声,罗莎琳说:“那黑袍的先知同样也曾经对我提起过露辛达。他说,我是露辛达女王的明灯。所以——” “所以”什么,她没有再说下去,可是办公桌前后的两个人都沉默下去。他们都知道她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 第41章 露辛达女王会是空灵大陆上真实存在的人物,而亚瑟兰德无疑是露辛达的父亲。 即使没有开口,只是这样沉默地对视,亚瑟兰德和罗莎琳也都清楚地明白:罗莎琳感到非常困惑与苦恼,因为,她显然并不愿意成为这位史诗中“难产的母亲”。 不知道这样沉默了多久,亚瑟兰德哑声开口:“爱琳。” 罗莎琳望着他,伊里斯王低声说:“你知道,为什么伊里斯一族的繁育十分艰难吗?” 罗莎琳愣了愣,然后摇了摇头,亚瑟兰德牵唇笑了一下:“这是伊里斯一族最顶级的秘密,但是你是我的妻子,我相信你胜过相信我自己。爱琳。 ” 罗莎琳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伊里斯王轻声地说:“因为伊里斯族是不寻常的翼人族群,因此,仅仅是普通人族繁衍的方式并不能使得伊里斯族人繁衍生息。大祭司这么多年来寻医问药,也只是发现,当伊里斯具有生育意愿的双方都服用金合欢树果实研磨出的粉末超过一个空灵纪年,他们才有一些较小的可能诞育子嗣。而金合欢树本身并不是容易培育的植物。所以,爱琳。” 罗莎琳听得怔住,而亚瑟兰德安静地,深深地凝视她。 “只要我不服用金合欢,什么怀孕与难产,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说,“我不在乎什么露辛达,我也不在乎什么子嗣。我只是不能失去你。爱琳。” 24.3 “我只是不能失去你,爱琳。” 这一句话说出来,亚瑟兰德心中的焦躁,惶恐与不安忽然都平静了下去。 他站起身来,绕过大理石的办公长桌,走到罗莎琳的这一侧。他在她的身前单膝蹲下身来,轻轻地握住她的双手。 罗莎琳显然还在消化伊里斯族的繁衍秘密,她坐在客椅上,怔怔地低头看他,而亚瑟兰德则仰脸看着自己的爱人,微笑着说:“我们讨论过的:如果一些事情是命中注定,无论我们在途中做出怎样的努力,都无法改变它最终的结局,那么,我们所能做的,便是活在当下,长长久久地过好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 罗莎琳怔怔地“噢”了一声,亚瑟兰德的笑容就淡了一些。他有些浮躁地说:“你说过了你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你不会为了这一个什么无聊的史诗预言便选择离我而去,是不是?爱琳。” 伊里斯王脸上那显而易见的患得患失让罗莎琳如梦初醒一般地回过神来,她赶紧回握住爱人的双手。 “不会,”她连声说,“当然不会,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这傻子。” 亚瑟兰德抿了抿嘴唇,罗莎琳就伸出手去,揉了揉他的头发:“我只是有点意外,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件事的解决方法竟然会这样简单。毕竟你知道,普通人族在这个时代的避孕方法有些,呃,麻烦。” 这样说着,她咧嘴乐了一下:“女神在上,这可真是太好了。我是说,兰蒂,本来我心里真的很烦躁,不知道要怎么解决这件事才好,这下可真是女神庇佑——这简直比我所有能想象得到的最好的情况还要好。我现在是半点也不担心了。” 罗莎琳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快乐地捧起亚瑟兰德的脸,在他的嘴唇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而这俯身一亲,身子就没能再靠回座椅来——亚瑟兰德伸手一拉,罗莎琳“哎”了一声,就往前一扑,撞在半蹲在地的伊里斯王怀里。这一下冲得亚瑟兰德也顺势向后仰面坐倒在地上,可是他的手臂还是紧紧地,近乎于无赖地锁在罗莎琳的腰上。 国王会客厅的大理石地砖上铺了细软的白色凯美拉皮毛地毯,因此罗莎琳整个人扑在他的身上,倒也没有担心亚瑟兰德会撞伤,只是无奈地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低头蹭了蹭他的额头。 “听我说,”她又亲了他一下,“听我说,亚瑟兰德·斯图亚特,你这没有安全感的小家伙。” 亚瑟兰德气哼哼地“哼”了一声,罗莎琳笑道:“这个什么所谓的'难产',史诗里也许的确预言它会发生,可是,史诗里可没说它应当在什么时候发生,是不是?兰蒂。你的金合欢可以说是使得我完全豁然开朗——如果我们不去主动选择服用它,那么,我相信,在那所谓'最终结局'的到来之前,我们可以有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时间,将形形色色的人生经历一同走过。知晓了这一个结局方式的同时,也意味着:我们的结局到来的时间,将由我们的自由意志主宰。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啊,兰蒂。我们之间肯定将会有很长很好的一生。” 而亚瑟兰德只是紧紧地揽住她,半天都没有说话。罗莎琳便也安静地将额头抵在他的额上。 两个人在一处依偎了很久,伊里斯王才轻轻地说:“只有我在,你就不会有难产的那一天,爱琳。永远不会。 you are my queen.你是我的珍宝,你是我的女王。我不能失去你,我也不会失去你。罗莎琳·梅菲尔德。” 24.4 事实上,当亚瑟兰德向罗莎琳解释过金合欢树的效用,罗莎琳意识到她根本不可能在自己不去主动选择的情况下怀孕难产,她简直在一瞬间心情大好。 这场谈话真真正正地击碎了她心里一块沉甸甸的大石,使她卸下了一副重担,于是,当她再低头看着漂亮迷人的伊里斯王,看着那一双楚楚含情的眉眼,心里就开始痒痒地想要做别的坏事了——从一切开始的斯凯莱特厅,到国王套间的寝殿,图书室,乃至如今的会客厅,凯汀斯斯普林斯的炎季来临,它和罗莎琳家乡的春天一样,处处生情。 第42章 而罗莎琳工作上的进展也出奇地顺利:金属铉的矿石开始被大规模地开采,轻甲的批量制作被圆桌会议提上议程,同时机括弓弩的打造也在如火如荼地开展中。 一件进攻的武器和一件防守的锁甲都被伊里斯族采纳使用,并且亚瑟兰德愿意尊重她的意愿,将她的成果在必要且适当的情况下,分享给空灵大陆上热爱和平的族群,罗莎琳便暂时地停止了金属材料上偏向应用类的研究,琢磨起有关电子粒子的基础研究—— 她一直对此很感兴趣,近来一直停留在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的图书室,阅读空灵大陆上的相关文献。空灵大陆上的“研究”大多由炼金术大师写成,语言很简洁,逻辑也清晰,罗莎琳站在书架前,完全看得入了迷,以至于根本没有听见亚瑟兰德踱进图书室的脚步声。 直到伊里斯王伸出双手,悄悄地自背后将科学家一把捞进怀里,罗莎琳才吓了一大跳地抬起头来:“兰蒂?” 亚瑟兰德不满地低头亲了亲她的耳朵,又用脸颊蹭了蹭她的长发,小声咕哝道:“看什么东西这么入神,连我进来了都不理我。” 他身材生得高大,这样自背后紧紧地环抱着她不撒手,罗莎琳的整个后背都贴进了他的胸膛,挣脱不开。罗莎琳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快放开,让我把这个看完。” 而亚瑟兰德却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轻轻地说:“爱琳。” “嗯?” “现在我终于不怕你离开了,所以我才这样闹你。” 罗莎琳一怔,亚瑟兰德自嘲地笑了一声:“你不知道,之前我需要多么小心翼翼地克制自己,只在你显露意愿的时候才放纵自己同你亲近。因为我害怕,我害怕我如果过多地缠着你,粘着你,会使你恼怒,或者厌烦,因而离我而去。” 短短几句话,其中的情深与黯然听得罗莎琳心下一颤,她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放软了语气,低声说:“你松开,我不看了,我陪陪你。真的。” 可是等罗莎琳将查莉的羊皮卷在书架上收好,再回过身去,却看见亚瑟兰德笑得一脸狡黠,那一张漂亮脸孔上全然是计谋得逞的赖皮与得意,看得罗莎琳一怔之后,便张牙舞爪地扑上前去。 “好啊你,亚瑟兰德·斯图亚特,”她毫不迟疑地伸手向他的脸上揉去,“你现在可不得了了,我看你不要做伊里斯王了,你去阿拉特的大戏院演苦情戏吧。” 而亚瑟兰德耍赖地将她搂在怀里:“早上的议事太累太辛苦了,我非得要你立刻马上亲我一下,否则我没有进行下一场议事的动力。” 两个人正笑作一团,图书室的窗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幽幽的声音:“你没有动力也必须要去紧急议事了,陛下。” 罗莎琳和亚瑟兰德同时吓了一大跳,罗莎琳看见伊里斯王脸上“腾”地升起两片红云。他放开罗莎琳,恼羞得正要发怒,却在看见飞行在半空的族人竟然是神殿大祭司时愕然地收住了声音。 “陛下,”海琳娜轻轻地说,“九日前,炎季第三个月曜轮,无月曜日的伊始,凯美拉人自格维伊昂开始南下,空灵大陆上第一次真正的全族群战争打响了。” 第25章 25.1 提起“西方中世纪战争”这样的关键词,许多人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印象即是:城堡。 高大笔直的石头城墙,尖顶的塔楼,整齐排列的垛口。 这一种印象背后的原因显而易见:城堡,城墙,还有塔楼是十分有效的防御工事,在冷兵器时代,这样的建筑一旦建成,就易守难攻;攻城战中,防御的一方往往相对于攻击的一方有着不小的优势。 “攻城战, ”埃德蒙在圆桌上向罗莎琳进一步解释,“在缪尔波恩平原上发生得非常普遍。攻城的方式大多可以归为两个:围困和强攻。而这两种其实对于防御的一方都是有利的。” 强攻不必说了,城堡与城墙天然占据战略高地, 守城的一方往往可以使用少于攻城一方的人手成功抵挡。 至于围困,常常较量的是后方的补给与辎重:谁坚持的时间长,谁便胜利。这一种持久的拉锯战经常两败俱伤,因为城内城外都受到饥饿劳顿的困苦。 “可是,”埃德蒙苦笑了一声, “那是发生在普通人族与普通人族之间的攻城战。对于凯美拉人来说, 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年轻的公爵没有再细说, 但是罗莎琳也明白的。 毕竟,凯美拉人和普通人族体能上的差异是那么明显:当凯美拉人强攻普通人族的堡垒时,他们不怎么需要人族用于攻城的撞车云梯或者投石机,只需要有组织地一部分掩护,一部分进攻,只凭着赤手空拳的蛮力,往往都能将城门活生生地撞开,砸开。 至于对于普通人族攻城士兵伤害不小的防御羽箭,对于凯美拉人来说,效果也不怎么使人满意:如果不能射穿要害,箭阵并不能阻挡皮糙肉厚的凯美拉人前进。 当凯美拉人有了组织,他们便成为天生的身体灵活的骑士,攻击高效的长矛手,刀枪不入的盾牌手,身兼数职,势如破竹。 罗莎琳沉默地看着埃德蒙的手指在羊皮地图上不断地向南退去,再退去: 那是一个又一个被凯美拉人南下攻破的阿拉特人族的城市。 年轻的公爵低声说:“这九个无月曜日,凯美拉人连夜行军进攻,当消息传遍空灵大陆时,凯美拉人已经攻破了三座阿拉特王国的城市,直逼阿拉特国都外的唯一防线:帕克维尔城。” 第43章 25.2 阿拉特王国是缪尔波恩平原上最大的王国,骑士兵团与雇佣兵作战经验丰富;可是即使如此,阿拉特王国北部的三座城市依然被凯美拉人轻易地攻下。 战争这样突然而迅猛地爆发,它让空灵大陆上所有的族群都猛地惊醒:尽管所有的族群或多或少都有预料,当凯美拉形成组织和文明,他们的力量将会是强大的,可是当战争真正降临的这一天,空灵大陆的各大族群这才发现,他们还是小视了凯美拉的力量。 罗莎琳站在高高的废弃的塔楼上,怔怔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森博利,这是阿拉特北面沦陷失守的城市之一。无月曜日的黑夜里,大地本该漆黑一片,可是阿拉特王国的土地上,野火将漆黑的天空暗暗地染上鲜血的颜色。空气中同样也是浓烟与血液的味道。 罗莎琳不知道这大火连烧了几天几夜,只是废弃的城镇中,连人类嚎哭与惨叫的声音都没有了,远远地望过漆黑辽阔的大地上,只有寂静的死亡,和时不时呼啸如同鬼哭的风声。亚瑟兰德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肩膀。 “没有什么可看的了,我们回去吧,爱琳。”伊里斯王低声说,“你知道,这不是你能阻止的。不要太难受。” 罗莎琳则将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她说:“我不是难受,兰蒂——不,我应该说,我不止是难受。” 妻子握住他的手,亚瑟兰德听见她喃喃地说:“我更多的是在想,我应不应当说服你,说服格兰平,去援助阿拉特,援助帕克维尔。” 不等亚瑟兰德回答,罗莎琳忽然被他一个翻身便扑倒在地:“小心!” 25.3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亚瑟兰德的动作太快,罗莎琳还没有反应过来,伊里斯王已经“唰”地拔出长剑,“当”的一声与黑暗中的影子激斗在一起。 罗莎琳被他护在身后,只惊骇了一秒,便立刻冷静下来,爬起身来点燃手中的火把。 废弃的塔楼骤然一亮,罗莎琳这才将来人看得清楚:那是一个脊背同样生着双翼的夜鹰类凯美拉人。 亚瑟兰德是经受过训练的骑士,可惜伊里斯人与凯美拉人天生力量悬殊,伊里斯王又要顾忌着身后的罗莎琳,缠斗之下,很快便有些狼狈地相形见绌— — 直到“嗤”的一声,一缕银芒破空。 鹰类凯美拉人一声惨叫(那是一只雌鹰的声音),她被罗莎琳的机括弓弩射穿了羽翼,亚瑟兰德趁势一剑劈向她的颈间,雌鹰格挡的瞬间,罗莎琳的第二支袖箭“咻”地发出,击中了她的眼睛。 跌坠在塔楼边缘,雌鹰大势已去,眼中的鲜血汩汩不止地流下,口中却恨恨地说:“丢卡笠翁的儿子,皮拉的女儿,或早或晚,你们一定会统统死在我们的蹄爪之下。我确信。” 雌鹰口中含混不清的野兽嘶叫亚瑟兰德没有在意,他一剑便要结果了这个胆敢暗中袭击他妻子的凯美拉,罗莎琳却说:“等一下。” 伊里斯王一怔,他将长剑改为横在雌鹰凯美拉的脖颈间。亚瑟兰德的眼睛紧盯着凯美拉人的动向,嘴里却向罗莎琳说:“爱琳,对恶人的慈悲便是对善者的作恶,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心软。” “没有,我没有心软,”罗莎琳说,她注视着那委顿在地的雌鹰凯美拉,“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只是看她这样痛恨人类,死到临头了还在诅咒人族,因此想要问她几句话。” 人族女子这句话说出来,喘息着的雌鹰凯美拉却将一双眼睛从仇恨转为惊愕地看了过来。 她震惊地说:“你这个皮拉的女儿怎么会懂得赫卡缇语?” 25.4 后来罗莎琳知道,“赫卡缇语”是凯美拉创造出的野兽语言,自成体系,凯美拉的狼王将野兽的语言以他们信仰的赫卡缇女神命名。 这时的罗莎琳只是怔了一怔,她心里很快明白:同空灵大陆任何生灵无障碍的语言交流能力是欧珀石带给她的福祉。但是表面上,罗莎琳只是平静地用兽语说:“你是我的俘虏,我不需要回答你的问题。我的问题,你同样也可以选择沉默。” 她这样说着,手持火把站得近了一些。火光照耀下,罗莎琳也终于将这一个雌鹰凯美拉人瞧得清楚: 身形是类似普通人族的身形,有手有脚,个头同她差不多大小,只是雌鹰的背后拥有一双羽毛覆盖的棕黑色双翼,还有腿下是一双脚掌大小的利爪。 这怪物一样的身体形状没有令罗莎琳吃惊,她心中暗暗震惊的是那一张脸: 那是一张完完全全的属于鹰类的脸,没有人类的五官,而拥有雌鹰的眼睛与尖锐的喙,长长的羽毛一直盖到脖子上——这是一张动物的脸,可是这张脸上却拥有着属于人类的表情:厌恶,仇恨,惊疑不定,这些神情,完全是属于人类一般的面部表达了。 凯美拉人显然还具有着野兽的特性,和人类算不上趋同(对比亚瑟兰德:伊里斯王除了脊背生着附加的双翼,剩下的一切身体结构组织都几乎和人类一模一样,脸庞也是人类的脸庞),但显然的,凯美拉人的精神已经完全可以胜任复杂的情感与语言交流表达。 “我问你,”罗莎琳沉吟了一下,“我确信我们没有过冲突,你如此仇恨我们,是否纯粹只是因为族群的不同,还是有着其他的什么原因?” 第44章 25.5 “你如此仇恨我们,是否纯粹只是因为族群的不同?” 罗莎琳其实并没有期待这个凯美拉真正诚实地回答她的问题。她将他们当做“类人”看待,就也同时假定了他们具有人类的恶意与狡猾。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雌鹰凯美拉用一只残眼盯着她,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突然不可遏制地大笑了起来。 “那我也问你,”她大笑着,用兽语说,“一只凯美拉杀死一个人类,和一只狮子杀死一只白兔子,它们有什么不同?怎么前者就是邪恶的,后者就是自然法则?”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罗莎琳一下子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而雌鹰凯美拉“嗬嗬”地一边咳血,一边大笑着说:“看一看你现在身上穿着的御寒的皮毛吧,伪善的人类。你在猎杀这一只凯美拉并将它的皮剥下的时候,你有没有问过:它和你有没有冲突?你是不是只是纯粹因为族群的不同,便将它轻易地杀了?” 罗莎琳一默,雌鹰冷笑一声:“这一张皮毛不够的话,你可以亲眼去看一看威廉三世的宫殿里,有多少毛皮大衣挂在他的情妇的衣橱里——有多少凯美拉无辜地死去,只是因为他的情妇们的虚荣与攀比。又或者,你可以看一看他的瓦尔德莫宫殿里,只是为了装饰与漂亮,割下并挂起了多少无辜麋鹿凯美拉的头颅——怎么,人类为了自己的玩乐猎杀我们就是天经地义,我们杀了人,就变成了罪无可赦?” 黑夜中,夜鹰凯美拉一只受伤的眼睛落下血泪来,另一只眼睛这样盯着罗莎琳,她口中那冷嘲热讽的大笑声,逐渐变得哽咽,最终成为了一种绝望与悲怆的哀鸣。 “你说啊,”雌鹰流下混合着鲜血的眼泪,笑着说,“你回答我啊,皮拉的女儿。” 第26章 26.1 这是无月曜日的深夜, 漆黑的天空被火光映出暗暗的红色,浓烟漫天。 罗莎琳站在高高的塔楼上,耳边是鬼哭一样的风的呼啸, 呼吸间是血和硝烟的气息。 在这炼狱一样的环境里,罗莎琳平静地注视着雌鹰凯美拉人,火把的火光映在她漆黑的眼睛里,那里面的光谈不上深恶痛绝,也没有圣母的怜悯。罗莎琳看上去似乎可以理解雌鹰的初衷,但某种程度上并不赞同她的做法。 “你这样诘问我,雌鹰,”罗莎琳平静地说,“大概是想动摇我对阿拉特王国援助的正当性吧。” 这样说着,罗莎琳忽然笑了一下。她自己微微摇了摇头:“如果我的内心里没有坚定的信念,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雌鹰。我愿意诚实地回答你的问题,如果你愿意听一听不同意见的话。” 当然雌鹰没有流露出反对的意思,只是颇为轻蔑地看着人族的女子,表情十分明显地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能狡辩出些什么”。罗莎琳只是平静地说:“我先回答你,一只凯美拉杀死一个人类,和一只狮子杀死一只白兔子,这里面的正当性——我的答案是,为了自身的生存而不得不做出的杀生,这是自然的法则;而并非为了自身危急存亡的做下的杀生,则是作恶与滥杀。” 听见罗莎琳真的认真回答她的问题,雌鹰凯美拉显然有些意外,实打实地愣了愣。而罗莎琳则是继续说道:“所以,在我的看法里,如果一只凯美拉杀死一个人类,是为了饥饿濒死时的猎食,或者反抗来自人类的屠杀,那么这是自然的法则,是为了生存而无可避免的厮杀;狮子为了觅食猎杀白兔子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不会指责这样的行为是邪恶的。也许你认为我是在狡辩,但是,雌鹰,我生活在格兰平雪山里,没有我身上的这一件皮毛,我一定会在极地雪山的严寒天气里冻死。所以,在纺织工业没有成熟到能够生产出替代品的时候,我不认为,我为了自己的生存而猎取必需的皮草,这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 雌鹰沉默不语,罗莎琳将眼光投在远处的野火上。她的声音很轻,但是里面却有一种平静的力量:“人类猎杀动物,为了取暖生存,这不是错处。凯美拉猎杀人类,为了食物果腹,也不是错处。但是与之相对的,我也同意你说的,阿拉特国王和他的情妇们为了虚荣与漂亮,为了凌驾他人之上的快感,为了不是生存必要的战利品与装饰品,去打猎,去滥杀,去屠戮,这就是作恶。这是对生命的不敬。” 罗莎琳这样说,雌鹰凯美拉终于开口回答她。她说,嗓音变得有些低沉和沙哑:“既然你也认为阿拉特王做的事情是错误的,是不应当被正当化的,你就应当明白我们的愤怒,我们的仇恨,不应该阻止我们南下的脚步。” 罗莎琳平静地说:“阿拉特王做的事情是错误的,他在不必要的情况下剥夺了无辜者的生命,他应当被阻止并惩罚——可是,看一看你们发起的战争吧,你们难道不是在做同一样的事吗?你们为了仇恨,为了泄愤,甚至为了快意,为了兴奋,为了将其他族群踩在脚下,一雪前耻,对村镇里的那么多无辜者进行屠杀,滥杀,为杀而杀,你们和阿拉特的王室有什么不同?你们是不是同样应当被阻止并惩罚?”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一些情绪起伏了。罗莎琳定定地看着雌鹰凯美拉,只看得对方有些不适地扭开头去。人族女子轻声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亲眼见过你们对无辜村落的屠杀。我亲眼见过的。无辜的牧羊人,医官,还有我的邻居,朋友,他们被你们纯粹为了泄愤地撕碎。杰茜卡,她这一生没有做过一件恶事,她不应该就这样死去。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尽管去杀死阿拉特王和他的情妇们,我不在乎。可是你们连续屠杀三座城池,屠杀了无数无辜的人,你以为我会轻易动摇付出全力阻止的你们的心?那你未免太天真了,凯美拉。” 第45章 对着雌鹰说出这样的话,罗莎琳自己的心中也是一片坚定坦荡。 罗莎琳说:“屠杀与劫掠的战争阵营,它有正义,有邪恶。如今我支持阿拉特,并不简单地因为我是人类。如果如今发动战争的,去屠杀滥杀的,是阿拉特人族,那么我同样会站在阿拉特人族的对立面。我愿意支持正义,我也相信,正义终将胜利。凯美拉,你们形成了分工合作,语言交流,但是在我眼里,你们还不懂得真正的文明。” 26.2 “你们形成了分工合作,语言交流,但是在我眼里,你们还不懂得真正的文明。” 这一句轻轻的话语落下,雌鹰凯美拉剧烈地挣扎起来,亚瑟兰德的长剑在她的脖颈上威胁地割出一道血痕。 雌鹰凯美拉哑声说:“你们的文明与正义是什么?你们的文明不过也是强者可以任意欺凌弱者的一个丛林。这就是你们人类的正义。” 尽管面前的兽人还在嘴硬,罗莎琳显然已经听出了对方强自维持的的外强中干,以及那色厉内荏之下掩盖的彷徨。 但罗莎琳没有嘲讽她,只是平静地回答:“如果人类的正义是强者可以欺凌弱者,那我现在是不是就可以作为强者杀了作为弱者的你?你知道这不是我们追求的答案。” 雌鹰凯美拉说:“你并不比我强。” 罗莎琳忽然笑了:“这就对了。” 凯美拉一愣,罗莎琳微笑着说:“论单打独斗,我不比你强,可是我的头脑使我能够制造出机括弓弩,以及身上的铉甲铠甲。我生来体能不如你,但是我可以赢得胜利,这都是因为,我可以在我的族群里安心地生存,生活,并去发挥我的自己的价值与长处,贡献属于我的力量。这就是文明——强者决不欺凌弱者,而是大家安心生活,各展长处,协同合作的文明。” “强者并不欺凌弱者,而是大家安心生活,各展长处,协同合作,”雌鹰凯美拉喃喃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声音微哑,“所以你说,我们不懂得真正的文明。” “是的,”罗莎琳说,“事实上,我不认为文明应当以狭义的'族群'来定义——人族,还有人马族,伊里斯翼人,巨人,摩曼人鱼,以及你们凯美拉兽人——当我们愿意交流,愿意合作,守望相助,一起走向繁荣,那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和平。” 26.3 “当我们愿意交流,愿意合作,守望相助,一起走向繁荣,那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和平。” 这句话说完以后,雌鹰凯美拉久久没有回答。 就在这沉默之中,罗莎琳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 她说:“谢谢你。” 雌鹰一怔:“什么?” 罗莎琳说:“谢谢你愿意将翎羽中藏匿着的匕首放下。” 雌鹰现在的错愕更加真实,罗莎琳就微微地笑了:“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想要故意激怒我们,拖延时间,最好能使我们在谈话中放松警惕,以达到你找到机会偷袭的目的。可是,” 她顿了顿,深深地看着面前的凯美拉兽人:“可是,在听完我的话之后,我看见你将藏在羽翼背后想要偷袭的匕首悄悄地,慢慢地松开放下了。” 话已经说开到这一步,被制住的雌鹰凯美拉终于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她慢慢地将身后那一双淌血的双翼展开——没有受伤的那一侧,末端的翎羽里卷着一只小而锋利的匕首。 “是的,”她慢慢地说,“我将它松开了。” 看见这一柄匕首,亚瑟兰德面色一凝,长剑更加逼近凯美拉的咽喉,罗莎琳却微微抬手,制止了亚瑟兰德进一步的动作。 她认真地凝视雌鹰的眼睛:“我不是过度仁慈的人。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你愿意主动将匕首放下,那么,你便不再是威胁我生存的生灵,你的性命就不应当由我夺取。如果你执意依然要握紧匕首,杀死我,那么如我所言,危急存亡的关头,为了我们自己的生存,我也不会迟疑地告诉亚瑟兰德去先一步割破你的喉咙。” “皮拉的女儿,”雌鹰说,“没有用的。” 罗莎琳看着她。雌鹰微微低下头去:“我是巡视巡逻的岗哨。今夜是月曜轮三的最后一个无月曜日,狼王已经做下了决定,要在月曜重归天际之前,借漆黑的夜色掩护,连夜突袭帕克维尔。” 话音落下,正南方向,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轰”的巨响。塔楼上的三个人都倏地扭过头去。 空灵纪年386年,炎季第三个月曜轮的最后一个无月曜日,凯美拉大军同阿拉特王国的最后一战终于在漆黑的夜色里打响,兵临城下。 第27章 27.1 罗莎琳和亚瑟兰德在飞往帕克维尔城的途中都没怎么说话。 为了不惊动凯美拉兽人的大军,两个人选择从人马族的弗恩宁顿大森林上方取道绕路飞过,因此将飞行的时间拉长了一些。 空灵大陆上的无月曜日没有月光,星辰也隐去了光耀,山川潜伏了身形。四周一片漆黑的深夜里,两个人这样飞行着,仿佛沉浸在一汪无边无际的墨水中。空气中一片安静,只听见亚瑟兰德的羽翼有规律地扇动的声音。 打横抱起罗莎琳的飞行方式,亚瑟兰德已经很熟悉了,而亚瑟兰德怀中的罗莎琳通常会快活地张望着前方,或者瞧着亚瑟兰德,高兴地同他说话。可是这时,她揽着伊里斯王的脖子,闭着眼睛,只是轻轻地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他的颈窝里。 第46章 她这样无声地向他贴近,亚瑟兰德终于低声地打破了沉默。 “爱琳。”他说。 “嗯。” “你知道, ”伊里斯王轻声说,“如果你坚持, 我们不是不可以同格兰平的圆桌骑士们商议, 请求他们同意派兵驰援帕克维尔。” 罗莎琳只是苦笑了一声。 “我知道, 兰蒂。”她说,“我知道你愿意为了我这样做。但是, ” 她停了停, 才说:“我当然愿意为了我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与信念付出我的一切, 包括我的生命。可是你,亚瑟兰德, 还有伊里斯的朋友们,对于你们,我很犹豫:我无法坚定地游说你们,让你们去为了我个人心目中认为是对的事情而付出。” 说到这里,罗莎琳抑制不住地想起那一本《空灵大陆史诗》里,露辛达公主同亚瑟兰德王的各持己见。 亚瑟兰德说:“战争是野心家的游戏,我不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我是伊里斯族的王,我不选择将族人置入危险的境地。” 而露辛达则说:“如果只是某一个族群,为了掠夺,为了统治,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妄图践踏并奴役其他的族群,这样的战争,则有正义,有非正义。打击非正义是空灵大陆上所有族群共同的责任。” ——理智上,罗莎琳认同露辛达:阻止战争,阻止非正义,这是她心目中所认为的正确的事情,这是她愿意为之努力奋斗付出信念。 当然这也并不只是一种纯粹崇高的道德理想,它也有着为自身利益的长远考量:自古以来,唇亡齿寒,今天放任残暴的劫掠者屠戮他人,不去加以阻止,明天,那劫掠者就会将屠刀挥到到自己的族群身上来。 可是,罗莎琳深深地叹了口气。 格兰平雪山上,凯汀斯斯普林斯城里,生活着那么多温柔,和平,孱弱,并不适宜参加战争的伊里斯翼人。 安娜,安德烈,埃德蒙,海琳娜,亚瑟兰德,他们勤劳工作,自给自足,安居乐业。他们热情接待作为客人的她,他们真诚接纳作为格兰平一员的她。他们是她的邻居,朋友,同事,恩人,爱人。 罗莎琳终于真正理解了小说中,亚瑟兰德王的选择。 太难了,她也同样做不到。 她做不到将这些人的安危置于险境。 罗莎琳也许是一个好的科学家,但她自问成为不了一个好的领导者。理智上她认为露辛达是正确的,可是情感上,罗莎琳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到意志坚定地去全力游说格兰平参战驰援阿拉特。 奉献自身诚然是高尚而难以做到的事情(罗莎琳自问可以做到这一点),可是,为了更广大的空灵大陆全族群的利益,去做出决策,去承担决策下可能带来的必要的自身以外的牺牲,这也许是更艰难的一件事。 罗莎琳想,这可能就是露辛达最终可以成为空灵大陆上第一位英明果决的大帝王的原因。因为露辛达,她能够做到罗莎琳,亚瑟兰德还有许多其他人都做不到的事—— 这是不是也是很久以后,罗莎琳最终在必要的时刻,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而诞育露辛达的原因? 她出神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亚瑟兰德则低声地说:“铉甲,机括弓弩,对于人马族的慷慨共享,你做得已经足够多了,爱琳。就如同你说的,我们做到所有我们能够做到的,就已经问心无愧了。” “是的。”罗莎琳在爱人的怀抱中轻轻点头,“不要担心我,兰蒂,我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心:我做不到游说格兰平参战。我知道我做不到,所以我也知道这就是我能做的极限了。兰蒂。” “嗯。” “我会留在帕克维尔,直到战争结束。”罗莎琳说。 而亚瑟兰德只是简单地回答:“我知道。” 罗莎琳揽住爱人的手紧了一紧,而亚瑟兰德低下头来,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伊里斯的君王会为他的臣民做出保存自身闭门不出的决策。”他安静地说,“但是亚瑟兰德·斯图亚特会站在他的爱人身边。” “我知道,我知道你会的,”罗莎琳仰起头来,在亚瑟兰德的嘴唇上落下一个短促而结实的亲吻,“不要担心,兰蒂。记得吗?露辛达还远没有到来呢,我和你,我们两个的安危,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27.2 罗莎琳与亚瑟兰德降临在帕克维尔城南翼的城墙时,整座城市都静悄悄的,除了零星的灯火,只偶尔有一两声听不真切的低低的哭泣声。 亚瑟兰德低声说:“帕克维尔是阿拉特国都外的最后一道防线城市——攻破帕克维尔城,便能直接挥刀指向威廉三世所在的瓦尔德莫城堡。如今,能走的人早已经在北方三城沦陷时候已经逃亡至南边的埃尔顿王国了,帕克维尔城留下的,都是一些拖家带口,没有人力财力远行的普通人家。” 如今城里显然实施了宵禁,除了巡逻的守城骑士,平日里欢声笑语一片繁华的大城市,现在漆黑死寂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人心惶惶的苍凉气息。 “不止如此。”有人说,“阿拉特王,威廉三世,他已经向守城军下达了命令,如果帕克维尔城破了,他将先于凯美拉人放火烧城,他发誓,不将阿拉特王国任何的财富落在凯美拉人的手中。” 罗莎琳和亚瑟兰德同时看向城墙上前来迎接的人,对方向着他们轻轻地点了一下头:“非常感谢你及时的报讯,伊里斯王。我是阿尔弗莱德·维萨科斯公爵,已沦陷的森博利城的领主。陛下将守卫帕克维尔的任务交给了我。” 第47章 27.3 大战在即,帕克维尔全城戒严,罗莎琳与亚瑟兰德来不及摸清楚帕克维尔城的内部构造,也来不及同每一位守城的阿拉特骑士与将领招呼见过,便匆匆地赶到了北面城墙的城头,去观察凯美拉兽人的动向。 帕克维尔城身处阿拉特王国的腹地,正是缪尔波恩平原最为平坦旷阔的沃土。 如果是一个晴朗的天气,这样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向北远眺,罗莎琳将可以看到一片平坦开阔地势:一望无垠的荒野上,野草在炎季里会微微地泛黄,它们会随风飘荡,荡出一片旷阔的好风光——那原本应当让人的胸腔之中,生发出一种豪爽的舒畅。 可是,这无月曜日的深夜里,原本应当亮起零星点点灯火的村庄与农田这时候是漆黑死寂的一片,只偶尔有野火暗暗地“劈啪”地燃烧。 凯美拉人借着漆黑的夜色,静悄悄地伏在帕克维尔北面的荒野上。天空与大地之间只剩下一片昏暗,黑的云低低地压在城墙上,剑拔弩张。 罗莎琳束起了长发,佩上了铉甲与手臂上的□□,站在亚瑟兰德身侧。大战一触即发,她偏头瞧了瞧帕克维尔城头守城的将领: 长剑,头盔,锁子甲,许多人眼中都有着猩红的血丝。维萨科斯公爵满面的胡茬,看上去也不是很好,但他依然肃然地站立在城墙的垛口旁边。夜风猎猎地吹起阿拉特王国的旌旗,旌旗的一角拂在公爵身边一位年轻的女骑士身上。 女骑士显然属于已经沦陷的森博利骑士团,她还穿着佩着森博利肩章的甲胄。一头脏乱的红发被头盔压下,女骑士的左脸颊上还留着一道伤口;明明自己的精神也很紧绷,可是注意到罗莎琳的目光,大约以为她是害怕了,女骑士还是牵了牵嘴角,向着她露出一个宽慰的,“不要害怕”的微笑。 生死关头就在下一刻了,这年轻的骑士什么都没有说,她身边守城的骑士与军士们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彼此深深地对视,再决然地转回头去,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罗莎琳心中微酸,然而不等她生发更多的触动,黑暗一片中,忽然响起了一声长长的,肃杀的,低沉的号角声响—— 凯美拉兽人的大军跨越荒野,举起兵刃,终于在突然爆发的喊杀声中,杀向城墙,强攻帕克维尔北关。 第28章 28.1 寂静的黑夜被野兽冲杀的嚎叫声撕破了。凯美拉大军人头涌动,浩浩荡荡,仿佛黑色的潮水一样,向着帕克维尔城的北城墙倾泻而来。 “凯美拉兽人声称他们拥有十万人的军队, 这里面有虚张声势的成份, ”罗莎琳向维萨科斯公爵冷静地说, “伊里斯王与我从高地飞过, 根据他们的方阵粗略估算过, 这次前来攻打帕克维尔的, 大约有五六万凯美拉兽人——我想, 他们全部的兵力都在这里了。” 维萨科斯公爵点点头:“这是因为狼王想要通过夜里奇袭强攻,而不是合围,所以将全部的凯美拉都放在了北面的城墙。” 顿了顿, 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公爵低下头来, 郑重地说:“感谢你,我尊敬的伊里斯王, 伊里斯王后。我们预料到了凯美拉人的狼子野心,但是没有意料到他们不需要喘息, 选择连夜强攻帕克维尔。如果没有你们传递书信, ” 年迈的公爵抿了抿嘴唇, 没有再说下去。 城墙外,凯美拉人的嚎喊声越来越近, “叮叮当当”的金属砍在城门与城墙的声音响起;公爵站在垛口旁一抬手,沉声说:“弓箭手准备,听我口令。” 箭阵向雨水一样朝着城墙下飞落而去,可是凯美拉人只是滞了一滞,随即像是被疼痛刺激了,更加激烈地撞向城门。 罗莎琳站在城墙上注视着这一切,心里一动,沉声说:“公爵。” 维萨科斯公爵看看她,罗莎琳说:“凯美拉人天生皮糙肉厚,羽箭对他们起到的作用十分微小。可能也因为这样,他们并没有披着锁子甲——所以, ” 她这样说着,从亚瑟兰德手中接过一支羽箭,向上浇了一些桐油,用火石点燃,眼光老辣的老公爵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们皮糙肉厚,不披铠甲,但是他们的皮毛易燃。” 公爵一抬手,他身边那左脸颊上带伤的女骑士急急地向自己的骑士侍从下令,一刻没有耽误,弓箭手后方的守城军立刻开始紧张而有序地提供火箭。而第一轮火箭下落,城墙下的惨叫声的确立刻响了起来。皮肉与羽毛烧焦的味道升上空气,哀嚎声此起彼伏。罗莎琳猝然地闭了闭眼睛。 虽然这是她的想法,可是真正实施的那一刻,心里却没有半点的快意,只有一些轻茫又沉重的东西。 一轮又一轮的火箭下去,大火燃烧起来,将帕克维尔的城头渲染上一片红色。火光将寒冷的深夜烧热了,罗莎琳却看得心里生寒。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炼狱,这就是炼狱了吧。 “爱琳,”亚瑟兰德沉声说,“火箭有效果。几轮火箭下来,狼王派出的攻城先锋已经被消耗了不少——我想至少消耗了上千。而我们几乎没有伤亡。他已经在紧急整理剩下的前锋,应该在思考对策了。” 罗莎琳轻轻地说:“帕克维尔的守城军有多少人?” 亚瑟兰德还没有说话,旁边那脸上有伤的年轻骑士却回转过头来,身上的锁子甲“当”的一响,她在准备火箭的间隙回答了罗莎琳:“帕克维尔如今留下的军士不到两万,国王麾下的精锐骑士团骑兵有三千。” 第48章 罗莎琳抿了抿嘴唇,她没有再说话,亚瑟兰德知道她心中的忧虑。 帕克维尔早在最初的格维伊昂沦陷之时,就已经有不少人逃往埃尔顿王国,雇佣兵几乎没有剩下,如今剩下不到两万的军士,已经是阿拉特王国腹地领地能够整合出的所有人手了。 凯美拉兽人有五六万,就算火箭消耗了上千先锋,对方依然在人数上有着绝对的优势。 三倍啊,罗莎琳忧虑地想,不仅仅是倍数上的差异,而是绝对值上多了近四五万人,耗也将帕克维尔耗下来了—— “小心!” 轰然一声巨响,亚瑟兰德猛地扑过来,倏地展开双翼,揽着罗莎琳飞掠开来。 罗莎琳惊魂未定地回头看过去,一块巨石正砸在她刚刚站立的城墙位置,将垛口砸出了一个大坑。她失声说:“凯美拉人学会使用攻城工具了!” 28.2 标志着凯美拉兽人彼此之间形成合作的格维伊昂沦陷之战,罗莎琳是亲自见过的。 那个时候的野兽凯美拉,是活生生地踩着彼此的尸体,一步一步地踏上格维伊昂的城墙。 可是看一看现在的凯美拉人: 高高的云梯被推着搭在城墙上,四轮的冲车逼近城门,凯美拉人口中呼喝着,随着“咚,咚”的声音,裹着铁皮的撞木一下又一下地撞击在城门上,罗莎琳几乎可以听见闸门松裂的声响。 而凯美拉手中的投石机,它们更是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罗莎琳回头看着刚刚自己站立的石头城墙,那里如今被砸出了一个缺口。 刚刚还在冲她微笑的年轻骑士伏倒在巨大的石块下,口中流血,眼睛半睁半闭,眼见是活不成了。罗莎琳喉咙发堵,眼眶中终于涌上一些眼泪。 亚瑟兰德揽着她飞向空中,左右躲避着流箭和石块,而凯美拉人终于攀着云梯,与城墙上的守城军短兵相接,一时间金属“叮叮当当”地激烈相撞,垛口旁,弓箭手后撤,盾牌手与长矛手列阵向前。 凯美拉人的前锋虽然被火油与火箭消耗了不少,但是攻城工具的运用,终于还是对帕克维尔的守城军开始造成伤亡。 虽然双方伤亡类似,甚至城头被长矛手掀翻的凯美拉人还要更多一些,可是再这样下去情况依然不好:毕竟凯美拉的数量大大超过帕克维尔的守城军,这样发展下去,凯美拉人很大可能会将帕克维尔城墙上的所有兵士活生生地耗死。 罗莎琳与亚瑟兰德心里清楚的事,维萨科斯公爵心里也明白。罗莎琳在半空中眼睁睁地看着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公爵披上战甲,拔出骑士长剑。她颤声说:“公爵要背水一战了。” 东侧城墙,暗门打开,只听见骑士兵团的战马长长地向天嘶叫,马蹄声急促地,仿佛擂鼓一样地响过,维萨科斯公爵一马当先,高高地举起长剑,从侧面冲向凯美拉人的攻城阵,高声喊道:“为了盖亚女神,为了阿拉特,为了帕克维尔,杀!” 三千骑士“唰”地抽出长剑,同样高喊着:“杀!” 凯美拉人到底是形状各异的兽人,并不熟悉人族的步兵与骑兵作战方阵,被破釜沉舟的骑士兵团从侧翼撕开一个口子,一时间既要向南攻城,又要应对东面的骑士,手忙脚乱中,云梯也被推倒,凯美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一时间,双方都杀红了眼睛,喊声将天边的黑云都震得开始颤动。罗莎琳在半空中按住亚瑟兰德揽在自己肋下的手背。 “兰蒂,”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语气却坚定,“我们穿了铉甲,所以不会被羽箭伤到,也依然可以飞行。” 亚瑟兰德十分清楚她想要做什么,伊里斯王将手臂紧了紧,沉声说:“我们飞行的位置太高,这个距离,机括弓弩无法发挥它的威力。爱琳你不要逞强。” “不,”罗莎琳迅速地说,“我从火箭得到了灵感。我们不往下降落,用火攻。我们回到城墙后方,拿到一些桐油炸物,点燃它们,并从西面抛到凯美拉人的阵中去——炸物的质量很轻,如果由我点燃,兰蒂你的翅膀可以负担得起。” 亚瑟兰德一怔,在明白的同时便双翼发力,疾速飞掠向城墙的方向。罗莎琳以为自己点燃炸物的手会颤抖,可是竟然没有,她近乎于冷静地同亚瑟兰德配合,将炸物点燃,抛下,再点燃,抛下,那双手镇定得出奇,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火攻对于凯美拉人十分有效,眼看着凯美拉人三面作战,伤亡激增,阵中战车上的凯美拉狼王一跃而下,手爪上的利刃在身体的左右两侧削过,一路毫无阻碍地,转瞬之间就杀到维萨科斯公爵的战马前—— 罗莎琳与亚瑟兰德飞行在半空中,将狼王这闪电一样快速的动作收在眼底,还来不及发出一声警告,就看见狼王骤然之间暴起,亮出利刃一样的手爪,精准无误地从头盔与锁子甲之间,割断了维萨科斯公爵的喉咙。 罗莎琳眼睁睁地看着年长的公爵战至最后一刻,哪怕是身首分离的一瞬间,手中的长剑依然顽强地“唰”地掷入了一个凯美拉人的后背心。 骑士兵团无法以一敌十,更何况对方的能力并不在骑士之下。眼看着银甲的骑士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围攻,战死,罗莎琳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能拼命地,迅速地点燃再抛下一个一个的爆燃物,手掌被烫伤也感受不到,即使感受到了也顾不得。 第49章 三千骑士全军覆没,却也在东翼击杀了近三倍的凯美拉。城墙上的守城军士死伤过半,城墙下尸体堆积,双方是同样的哀鸿遍野。再加上西侧罗莎琳与亚瑟兰德制空的火攻,凯美拉大军数量锐减,只剩下了来时的一半。 可是,尽管凯美拉人的消耗巨大,但是维萨科斯公爵战死,帕克维尔守城军的精锐尽出,已经打至了最后一张底牌,城墙之上,只剩下寥寥几千的守城军士。 所有人都清楚,帕克维尔抵挡不住这剩下的三万凯美拉人了。 亚瑟兰德背后的双翼已经被流箭擦出无数的伤口,罗莎琳的双臂也燎出了无数的烫伤,她飞行在半空中,看着大势已去却依然在奋力拼杀的帕克维尔北城墙,内心第一次生发出了绝望—— 是的,绝望。 哪怕她降临在全然陌生的空灵大陆,哪怕她的世界观被全然颠覆,哪怕她得知自己再也不能回到家乡,她都没有生发出现在这样的,无力的,深深的绝望。 一直噙在眼眶里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罗莎琳含泪握住亚瑟兰德的手臂,她正要说话,却忽然听见帕克维尔的城墙上传来阿拉特军士的惊呼—— “快看,那飞行在夜空中的,是什么人?” 第29章 29.1 伊里斯翼人骑士团的降落几乎是无声无息的: 陆地上震耳欲聋的杀声掩盖了夜空中伊里斯翼人翅膀扇动的声音, 翼人骑士团轻灵地出现在战场的上空。 伊里斯翼人那得天独厚的制空能力在战场上是很可怖的: 即使是罗莎琳这样并不擅长作战的人,同亚瑟兰德一同飞行在半空时,那笨拙的投下燃烧物火攻的法子也起到了一些奇效。 而当真真正正擅长作战的伊里斯骑士们在半空中列阵, 挽起弓箭, 点燃远程距离攻击的火箭, 陆地上的凯美拉兽人的攻城阵型被猝不及防地拦腰截断, 前锋后继无人, 立刻变得无比狼狈而被动。 黑的夜色之中,罗莎琳看不清楚凯美拉狼王的脸色,但是她看见他挥了一挥手,有凯美拉人登上云梯,试图用弓箭向半空的伊里斯人反攻。罗莎琳的脸上还挂着一些眼泪,这时却呜咽地又哭又笑起来。 “兰蒂, ”她哭道,“我真高兴——我真高兴我的工作有了用处。” “当然,爱琳,当然, ”亚瑟兰德哑声说, “铉甲的发明,对于伊里斯人的助益是决定性的。” 在金属铉没有被发现并制作成铉甲之前,铁制铠甲的密度与重量对于伊里斯人的负荷相当沉重:翼人的作战并不类似于陆地上的骑士,再重的铠甲也可以由来自大地的支撑力支持,对于伊里斯翼人而言,一切的重量都要由伊里斯战士自身的双翼负担起来。 这样的情况下,身体轻盈的伊里斯人就面对了相对尴尬的作战境地: 他们孱弱细薄的身体如果不佩铠甲,轻易就会被来自地面战车与云梯的箭矢重伤——这正是狼王试图做的事;可是,如果仔细地将全身佩上黑铁或青铜制成的锁子甲,大部分伊里斯人的双翼又无法长时间地支撑这样庞大的重量。一旦下落在大地上,失去高空远距离的制空优势,力量薄弱的伊里斯人几乎没有任何赢得战斗的胜算。 因此,轻盈的金属铉制成的铉甲显然极大地改变了伊里斯人的作战情况: 它轻薄,结实,抵挡住了大部分来自云梯与战车的箭矢,与其同时,它也没有给伊里斯人战士的双翼造成太大的负担,使他们可以长时间地飞行战斗。 亚瑟兰德带着罗莎琳降落在帕克维尔的北城墙上时,海琳娜已经拄着法杖在城墙上伫立了一会。 看见一身狼狈狼藉的罗莎琳,大祭司轻轻点头,向她致歉:“对不起,罗莎琳。埃德蒙与我花费了不少的时间,才终于说服了塞缪尔,选择加入帕克维尔保卫战。” 埃德蒙正带着伊里斯骑士们在前线的半空中挽弓搭箭,老塞缪尔也是其中一员。罗莎琳连连摇手:“这是哪里的话?完全不需要道歉。” 海琳娜则莞尔一笑:“塞缪尔答应出征的条件是:只允许埃德蒙带领完全自愿前往帕克维尔的伊里斯骑士,而不能够强迫任何人的意愿,并且,所有出征的伊里斯骑士必须由安德烈配备最精良的铉甲与机括弓弩——罗茜,你不要觉得老塞缪尔顽固。他的确是保守了一些,但是他自己也终于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了帕克维尔保卫战的上空。” 罗莎琳喉咙哽咽,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她只是紧紧地握住海琳娜的手,然后就听见身边传来一声长嘶: 佩加索斯飞跃到她的身边,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白色的飞马身上也披好了漂亮的银色铉甲。海琳娜微笑着说:“安德烈说,这些铉甲是他能够出的一份力,包括佩加索斯身上的特制铉甲——他相信,你一定愿意与佩加索斯一起,加入战斗。” 罗莎琳惊喜地抱住佩加索斯的脖子,转头看向亚瑟兰德。 其实人族女子现在的样子真的很糟糕:束起来的长发已经被火星烧得发尾焦枯,脸颊还有手上有不少的擦伤和烫伤,本该是银色的铉甲上沾满了灰扑扑的焦炭灰,还有不知道是她自己的还是敌人的鲜血。 她前不久才有眼泪流下,泪痕在脸颊上冲刷出两道滑稽的斑驳,但她的眼睛可真亮啊,比全月曜日的奥莱恩星还要明亮。 第50章 “兰蒂,”罗莎琳说,“你经受过训练,懂得伊里斯骑士的阵型,你应当去加入埃德和塞缪尔。我有佩加索斯,我可以与佩加索斯一起继续之前的爆燃物攻击。” 而亚瑟兰德没有反对。他只是深深地望着她,在火光冲天,喊杀声一片的城墙上,简短地说:“你向我保证——当战争结束,你会第一时间回到我的身边。” “当然我会的。”罗莎琳微笑,“感谢女神,我从来没有这样感谢过'露辛达'的存在——她让我确信,战争结束,你也会第一时间回到我的身边。” 29.2 很久以后,当狼王与露辛达谈论起四百年前的那一场帕克维尔保卫之战,他一边仰头喝了一口苦艾草酒,一边摇着头笑了笑。 “那是我第一次从你的母亲嘴里听到两个表达方式,”他说,“一个是'哀兵必胜',另外一个是'骄兵必败'。” 从最一开始的格维伊昂,到一路势如破竹,连着拿下格维伊昂南方的三座阿拉特城池,很久以后的狼王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的他错误地认为,帕克维尔的攻克同样不会拥有多大的难度。 他是骁勇无敌的狼王,论单枪匹马的单打独斗,伍德兰迪荒林里没有凯美拉是他的对手,因此他也得到凯美拉兽人们的尊敬,他们服从他的领导。 后来他明白,他虽然成为开智的凯美拉兽人的领导者,可是毕竟没有真正地统领过规模庞大的军阵;格维伊昂以及南方三城的沦陷,依靠的是凯美拉兽人绝对的数量与力量上的碾压,而不是战略与战术上的优胜。 这些是后来的狼王想明白的事,现在战争中的狼王心里只是升起了一股子的暴躁: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该死的,软弱无比的,飞在天上的白鸽子,竟然并不畏惧箭矢的攻击。 虽然这些白鸽子的绝对数量不多,但是他们的到来意味着援军,意味着希望。狼王清楚地看见,帕克维尔的北城墙上,守城的阿拉特军士们显而易见地振奋起来,更加奋力地挥动手中的长矛与刀剑,倾尽全力地拼杀。 狼王眯了眯眼睛,紧紧地盯住领头的那两只白鸽子,正要呼喝负责通讯的雌鹰,一支狼牙弩箭忽然擦过他的脸颊—— “别再想着偷袭亚瑟与埃德,”人马族的族长从斜刺里冲出,手里长箭连发,冲着狼王森森地笑了一笑,“你的对手应当是我。” 配备着铉甲与机括弓弩的五千人马族战士从西面的弗恩宁顿大森林连夜赶路,终于在黎明之前抵达了帕克维尔的战场。 亚瑟兰德同意将铉甲与机括弓弩与人马族分享,他唯一的条件即是:“受到铉甲与机括弓弩助益的人马族,也要在必要的时候,为和平作出助益。这是我的王后的意愿,同样也是我的意愿。” 很久以后,空灵大陆的史诗中,史官们一致同意,格维伊昂沦陷之战标志了凯美拉兽人文明的形成,而帕克维尔保卫之战,则被定义为空灵大陆上的“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 这是空灵大陆历史上的第一次,由阿拉特人族,伊里斯翼人,还有人马族,这些不同的族群形成合作联手的抗争,它让所有观望中的族群见识到了:原来,战场之上,各有所长的族群们守望相助,交互配合,竟然可以爆发出一加一大于二的威力: 明明守城的人族只剩下不足千人,明明飞在半空中的伊里斯人数量还不及凯美拉大军的半个小方阵,明明人马族日夜兼程赶路已经有些疲惫。 明明如此,可是,当三方开始默契地配合,由伊里斯翼人于半空中一段一段地截断凯美拉兽人,分而化之;在城墙上的阿拉特守城军士则远程发出羽箭,为人马族的骑兵掩护,保证人马族没有后顾之忧地,可以将被伊里斯翼人截断分化的凯美拉一一击杀。 这是凯美拉兽人第一次遇见不同族群与兵种达成的协同作战,没有战略与战术的兽人虽然数量庞大,然而被三方敌人分而化之,越来越陷入被动,难以靠近帕克维尔城墙;兽人落入下风,颓势尽显。 城墙边,陆地上,半空中,所有的人都杀红了眼睛,倒下的凯美拉兽人越来越多,已经有发觉不对的兽人回头望向狼王的方向。 罗莎琳伏在佩加索斯身上,远远地,已经能够看见狼王愤恨而不甘心的表情,她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听见狼王咬着牙齿的声音—— 但是他终于还是吹响了象征着撤退的号角。 凯美拉兽人的攻城之战,失败了。 黎明在凯美拉撤退号角响起的这一刻来临。 朝阳破开云层,霞光喷薄而出,天亮了。 第30章 30.1 这是空灵纪年386年炎季第三个月曜轮的第九个无月曜日,这注定是一个将要被史官们记入空灵大陆史诗的日子。但是对于伊里斯的亚瑟兰德王而言,这一天的意义远远不止“空灵大陆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的胜利。 凯美拉大势已去,在阿拉特守城军,伊里斯翼人,以及人马族三方的合围下,狼王无法承担将所有已经开智的凯美拉兽人都消耗在帕克维尔的城墙下这样的后果。 他率领着残余的一万多凯美拉部众,开始向北面的森博利城撤退。 黎明的曦光照耀着大地,守城联军爆发出天摇地动的欢呼,而罗莎琳伏在佩加索斯身上,也露出一个微笑。 可是不等她和同伴们一同发出畅快的欢呼,人族女子赫然注意到,凯美拉大军撤退之后的,那尸横遍野的荒野上,狼狈的硝烟之间,竟然跌坐着一个小小的后背生着双翼的伊里斯族孩童—— 第51章 不等她反应过来,罗莎琳已经下意识地驱使着佩加索斯,向着那小孩子的方向飞掠而去。 就在她将那小孩子一把捞进怀抱的同一个瞬间,凯美拉埋伏的箭阵被触发,刹那之间,密密麻麻的箭矢包围着小孩子的方向飞过来,罗莎琳下意识地伏下头去,将小孩子护在自己的胸腹之间。 预料之中的伤亡并没有来临,熹微的黎明晨光之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扇着翅膀挡在罗莎琳的身前。 罗莎琳惊愕地抬起头来,雌鹰凯美拉用她那巨大的棕色双翼挥开了埋伏阵的箭矢,挡在了罗莎琳身前。 在倒下之前,雌鹰向着罗莎琳笑了一下。 “这是毒蛇老九的计谋。”她说, “伊里斯王后,我曾经向狼王如实地传达过你的想法,但是直到现在这一刻,我才是真正地相信了:你的想法是对的,而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30.2 “你的想法是对的,而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她的想法?罗莎琳震惊地看着眼前舍命救她的雌鹰凯美拉,混乱地想,她的什么想法,值得她用性命来实践? 哦,是了,是她对雌鹰说过: ——我生来体能不如你,但是我可以赢得胜利,这都是因为,我可以在我的族群里安心地生存,生活,并去发挥我的自己的价值与长处,贡献属于我的力量。 ——这就是文明:强者决不欺凌弱者,而是大家安心生活,各展长处,协同合作的文明。 ——我不认为文明应当以狭义的'族群'来定义。人族,还有人马族,伊里斯翼人,巨人,摩曼人鱼,以及你们凯美拉兽人:当我们愿意交流,愿意合作,守望相助,一起走向繁荣,那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和平。 这些想法走马灯一样地在罗莎琳的脑海中闪过,她惊怔地看着那为了保护她,而在埋伏的箭阵中身负重伤的雌鹰凯美拉。 而雌鹰只是向着罗莎琳笑了一笑:“如果你愿意相信我,伊里斯王后,狼王他其实不坏,他其实真的也在思考——只是你要知道,从'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到'强者保护弱者'的文明,我们需要时间。狼王需要时间,凯美拉需要时间。” 罗莎琳嘴唇微张,雌鹰咳嗽一声,轻轻摇了摇头:“毒蛇老九献出这个计谋,是为了验证你口中的'文明'。他说,如果人族真的如同他们嘴里所说的一样高尚,那么我们就将人族以外的族群里的老弱病残者丢到战场上,施加埋伏,看看他们的强者是否真的会言行合一地,去拯救这些拖后腿的弱者。” 说到这里,雌鹰再也支持不住她身中无数羽箭的身体。她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咳嗽两声,喙里出血,眼看着活不成了。 “不要误会,”雌鹰笑着说,“我也不是什么过度仁慈的人,伊里斯王后。我救你也有条件。我对自己说,你如果能豁出性命救这个孩子,那我就豁出性命救你——这说明你的言行合一,你是真的值得拯救的人。如果你口中的守望相助的那一种文明真的存在,如果你真的愿意为了那样的文明与和平奋斗,我真的希望,你在日后,会同样,同样善待凯美……” 善待什么,雌鹰凯美拉没能再完整地说出来。她竭力想要吐出“ chi-me-ra”的最后一个音节,身子终于支撑不住,“轰”地一声倒了下去。 “你——” 罗莎琳只来得及发出这一个短促的音节,一支细小的弩箭忽然“咻”的一声,从不知从什么地方疾速地飞了出来。 那支小箭发出的距离与角度如此刁钻,罗莎琳怔怔地低下头去,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喉咙之间就传来一阵剧痛。 在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摇晃晃跌下佩加索斯的一刹那,她才恍然地明白: 原来,那支小箭来自于那个小小的孩童身上 。它准确无误地透过铉甲的缝隙,贯穿了她的喉咙。 30.3 罗莎琳从佩加索斯身上跌落下来的那一刻,还下意识地记得将那个背生双翼的伊里斯族孩子托举起来,让自己的身体垫在小孩子身下。 而两个人这样自半空中跌下来,呼啸的风撩起小孩子的衣摆,罗莎琳看见孩子身上捆住的机关弓弩,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 原来,毒蛇凯美拉的埋伏与暗器不止藏在旁边的箭阵中。 这狠辣的,见血封喉的最后一箭,被藏在面前这弱小的,亟待被拯救的,茫然无知的孩童身上,给予孩童的拯救者猝不及防的致命一击。 罗莎琳重重地摔落在地,怀里那生着双翼的伊里斯族小孩子本来都唬得傻了,哭都忘记了哭,直到猩红温热的血液溅了一脸,才激回神智,吓得放声地哭叫起来。 佩加索斯仰天长长地悲嘶了一声,直向着天空中正在欢呼的伊里斯骑士团飞去,而罗莎琳睁着眼睛倒在地上,眼前离她最近的是雌鹰凯美拉的尸体。 不止这一具尸体,雌鹰身后,倒着无数血迹斑斑的羚羊,原牛,云豹,薮猫。 再远一点,还能看见阿拉特骑士的尸体,维萨科斯公爵不知道躺在了什么地方,他的身后还有无数的从城墙上坠落的守城军士。 人马族同样有一些轻微的牺牲,罗莎琳努力地睁着眼睛,想要看清楚天上的伊里斯翼人一族有没有伤亡—— 当然,当然有伤亡,她神思涣散地想,就是她自己啊。 第52章 她是伊里斯族的王后,她躺在了这里。各族群的尸体凌乱地堆积在一起,而她自己,就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她是自己人生的主角,她却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她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她也会伤,也会死。战争原来不会饶过任何人。 罗莎琳的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淌下,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发出任何的动作,任何的声音。她流着眼泪想,原来,战争中的死亡是这么的痛苦,也是这么的简单。 一条生命的流逝,自己的生命的流逝,就在这么痛苦挣扎的几秒钟之间。 而她最恨最不甘心的,是她连亚瑟兰德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她根本无法像小说与影视剧中那些最终牺牲的正面角色一样,准确地倒在亲人或爱人的怀里,微笑着流着眼泪,用手扶上他的脸庞,同他道别。 罗莎琳本来以为,自己和亚瑟兰德已经足够心意相通,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再可以多说的了。 可是,真正到了离别的这一刻,她却恍然地发现,原来,自己的心里,竟然还有这么这么多的话,想要同他说—— 她想要告诉他,这突然发生的一切,请他一定不要自责。 她想,这场悲剧的责任,泰半应当落在她的身上:是她的脑海里根深蒂固地认为,露辛达的母亲,亚瑟兰德的妻子,这个角色应当死于“难产”,所以,她根本也没有想到,这一场战争会是她生命的终点,他们之间会出现这样仓促的,谁也没能意料到的结局。 她也想要告诉他,她是真的很爱他,她在他的身边获得了几近忘形的快乐,她在格兰平也收获了充实的人生。这一场空灵大陆上的奇异冒险,她并没有后悔来过。 她还想要告诉他,请不要让这一切改变他,不要迁怒任何无辜的人,不要成为《空灵大陆史诗》中那一个冷漠而没有心的“伊里斯王”。请保持他那颗赤诚又可爱的心灵,继续成为一位发展而不是拖累空灵大陆文明进程的君王—— 她终于对这个世界有了归属感,终于认为身边的这些人不再是扁平的小说中的角色,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灵魂。 罗莎琳有这么多的话想说啊,可是她向着亚瑟兰德的方向睁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耳中最后听到的,是伊里斯王那遥远的,惊痛若狂的嘶喊—— 罗莎琳死了。 30.4 空灵大陆386年,当炎季第三个月曜轮照耀空灵大陆,当第一个半月曜日的黎明穿过阿拉特的大地,盖亚女神倾听到了阿拉特勇士的号啕,阿尔缇弥斯女神与伊里斯女神同样感应到了人马与伊里斯信徒的祈祷。帕克维尔最终被英勇的勇士保护,有些人召开庆典,有些人陷入哀悼。 遥远的格兰平神殿上,海琳娜祭司虔诚地匍匐在圣坛之下,埃德蒙公爵在她的身旁恸哭。年轻勇士的泪水浸湿了血迹斑斑的铠甲。信徒们向伟大而全知全能的女神吟唱起凄婉的哀歌。 “我伟大的神明啊,我们如此虔诚地向您祀祭,您的祭坛从来没有缺失过甘醇的祭酒与雪白的祭烟。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依然需要泪如雨下地埋葬同伴的遗体,为什么逝者的丈夫,妻子,父母和儿女不能再同他们说上一句温柔的叮咛,为什么被您庇护的子民要遭受生生不息的苦难,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伊里斯女神怜悯地回答:“我的孩子,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你们会痛彻心扉,你们会彻夜不眠,但是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而在太阳无数次升起,高悬,降落,或者隐匿的某一个时刻,每一位生灵都会步上伊里斯勇士的后尘;这就是命运最终的归宿,谁也不能够幸免。旧的生灵的逝去,新的生灵降临,就如同寒季来临,树叶落入大地,炎季伊始,枝条抽发新绿。死去的生灵为新降生的生灵创造出更美好的存续,就如同伊里斯的王后在战场为拯救露辛达公主而献出生命。没有任何其他的理由,生命的存在与延续,就是它本来的意义。” ——《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01·100—09),露辛达至尊王诞生纪。 第31章 epilogue 1 尾声1 e.1 罗思龄在早晨醒来的时候, 照例边吃早餐,边给母亲拨出了一个视讯通话。 母亲与父亲那边正忙着: 眼下正是金秋旅游旺季,她的大学与研究所没有放假的气氛,退休了的父母却正在旅游酒店里惬意地吃自助早餐。母亲显然心情不错,一边絮絮叨叨地同罗思龄说起今天的行程安排,又埋怨数落两句昨天父亲的丢三落四。虽然视讯通话的镜头没有对着父亲,罗思龄也能想到他摸摸鼻子挨训的样子。她就笑起来。 “今天早上我看天气预报, 说那边要降温, ”她说, “山里风大,你们爬山多加件衣服。” 母亲摆摆手:“晓得的,晓得的。” 说完, 又有点狐疑地叫了一声:“阿龄啊。” “哎。” “你们研究所最近没事吧?” 罗思龄一愣:“研究所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行, ”母亲说,小心地透过屏幕瞧了瞧女儿的表情, “只是你最近往家里打电话打得勤,”她觑一眼对面的老头子,佯装咳嗽一声, “嗯,是你爸怕你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又不好意思说。” 罗思龄的眼神无意识地移开镜头一瞬, 又迅速地转了回来。 第53章 “你俩成天都想些什么呢, ”她说, “没的事。” 母亲就叹了口气:“你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但真出了什么事,姑娘啊,也别自己一个人窝在心里。大不了家来,我跟你爸又不是养不起你。” 这句话又把罗思龄逗笑了。她说:“真没事,怎么说的跟天塌下来了我不能自理了似的?你让我爸别成天胡思乱想。你俩注意着点身体才是真的,别整天不服老。” “谁老了,”母亲瞪了瞪眼,“不说了,挂了。” 半年以前,罗莎琳·梅菲尔德在帕克维尔的保卫战中死去,罗思龄在自己的小公寓里醒来。 醒来的当天,罗思龄正惊魂未定地抚摸着自己的喉咙,还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师兄的夺命连环call轰炸了:“罗思龄你今天早上怎么迟到这么久?会还开不开了?大实验还做不做了?” 显而易见那一天既定的实验是做不成了,罗思龄向教授请了一周的病假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在家里翻箱倒柜地开始寻找那一本《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 可惜,那一本她睡前随手扔在床头柜上的翻译小说,它出现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醒来之后的罗思龄再也找不到这一本小说存在的痕迹,就好像它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小罗,”葛老教授敲了敲办公室的门框,将罗思龄从思绪中惊醒。她站起身来:“老师。” 葛教授说:“你来,我带你见见工程院的人,讲讲我们这个新材料项目。” 这是重要的工作,罗思龄收起情绪,快速地调出ppt ,认真地将项目介绍完毕。潜在的合作者听得频频点头,而教授在送走了客人之后,也夸她:“小罗最近做事是越来越像样子了。” 罗思龄就笑:“您这说的,看来之前我是不像样子了。” 老教授笑着摇摇头,向着她的方向点点手指:“小罗你脑子灵光,也肯做事,一向是个好孩子。只是最近我看你是真长进了——我不是说知识上的长进,是心态上踏实不浮躁了。你看看你自己最近,是不是肯沉得下心去重复实验,碰见困难也心态平和了?哪像之前一样,有突破了就高兴得什么似的,恨不得连续睡在实验室几天,而遇见点挫折呢,就又垂头丧气蔫头耷脑好几天。我总是跟你说,咱们做科研的,哪里能有一直不碰壁的时候呢。” “是,”罗思龄说,“您说得是。我现在回头看,也觉得之前自己还是太年轻了,做事到底不踏实。” 顿了顿,她笑了笑:“不过,谁看过去的自己不是这样呢?如果什么时候回过头去看,没觉得之前的自己有什么不妥,可能也就说明到了不再有进步的时候了。” 听她这么说,葛教授就笑了:“是真长大了,小罗。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 这天难得实验一切都顺利,下班也早,大学同寝室的好友约着晚上一起去瞧电影,罗思龄便也在群聊里举手报道。商业大片特效做得精彩刺激,回家的一路上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谈笑。学生时代睡在她上铺的曼青戳了戳她:“问你呢,思龄。那么多超级英雄里面,你觉得哪一个最帅?” 罗思龄耸耸肩:“都还行,但也都不是我的菜。” 曼青就指指她:“你看看,你看看。我们思龄真要成个和尚了。” “阿弥陀佛,”罗思龄双手合十,“老衲这厢有礼。” “错了,你应该说贫尼。” 好友们笑成一团,计程车将她在大学城旁的公寓楼放下。罗思龄笑着向朋友们挥手。等计程车开远,她的笑容就慢慢地淡了下去。 拖着脚步走了两步,罗思龄扶着膝盖,慢慢地在花坛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抬头看看天空,月色正好,星光灿烂。 这是她的世界。 她的家乡,父母,亲人,朋友,事业,人生,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她罗思龄本来就父母康健,事业初成,身边有三五知交好友环绕,恩师前辈提携,人生价值正待实现,前途一片光明。 她的一生将会这样好,这样漫长,她本来就从未有过什么遗憾与不圆满。 有小孩子路过花坛,脆生生地说:“妈妈,为什么那个姐姐在哭呀?” 年轻的妈妈慌里慌张地拦着孩子的手:“别这样大声说,不礼貌,听见了吗。” 罗思龄怔怔地看着他们远去,用手背抵一抵面颊,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第32章 epilogue 2 e.2 这天晚上, 罗思龄做了一个梦。 梦境里,她看见亚瑟兰德穿着她熟悉的锦缎兜帽长袍,负手伫立在万年不变的格兰平雪山之巅上,平静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海琳娜。” 而大祭司瞧上去也是一贯的淡静模样。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好” ,然后说:“那么,我去通知露辛达。” 而当梦里的那一个亚瑟兰德回转过身来,罗思龄才惊愕地发现,这一个亚瑟兰德与她印象中有着许多不同: 漂亮温暖的淡金色长发这时比格兰平山巅的冰雪还要苍白,浅灰色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漆黑的墨色,幽幽深深,冰冷一片。 伊里斯翼人长寿而青春, 可是眼前的这一个亚瑟兰德显然已经不再年轻, 五官眉眼都写满了深深的风霜与厌倦。虽然还是美人,可是任谁也能看得出来, 他的精神已经临近了迟暮。 第54章 心里一片酸楚,罗思龄伸出手去,想要叫一声“兰蒂” ,可是梦境瞬息变幻,画面一转,陌生的宫殿里,一个面容平和的女人执着帝王的权杖,平静地对迟暮的亚瑟兰德说:“欧珀石从异世界带来的灵魂,他们和空灵大陆本土的生灵一样,在这里的一生只有唯一的一次,死亡即是消亡,不能重新再回来。” 而亚瑟兰德只是简单地说:“我知道。” 露辛达至尊王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地纠缠,只是平和地说道:“我已经不再需要这块欧珀石,父亲,我不介意将它交给你。但我希望,你能尽力做到:尽量少地消耗欧珀石中的能量,来达到你的目的。你知道的,为了空灵大陆上更广大的利益,我总是希望能够最大化欧珀石的用处。” “注意你的语气和言辞,”伊里斯王冷漠的声音里少见地有了一些愠怒,“什么利益,消耗,目的——那是你的母亲,七百年前为了拯救你而奉献了自己的母亲,露辛达。” 他这样说着,罗思龄就看见亚瑟兰德忽然扯起嘴角,冷冷地笑了一下。 “对不起,”他讥嘲地说,“我忘记了,我们以天下为重的露辛达至尊王陛下,她的心里不能够有人间私情超过天下万民。” 露辛达显然没有被伊里斯王的讽刺激怒,她只是平静而甚至于赞同地点点头:“的确是这样,父亲。我是空灵大陆的王,我第一位要考虑的是空灵大陆上所有生灵的利益,不是我自己,也不是我的亲人,爱人,或友人。” 亚瑟兰德则是厌烦地摆摆手,面上的讥嘲变成了疲惫。他低沉地说:“你的母亲之于我,就如同空灵大陆的福祉之于你。她是我这一生最珍贵的珍宝。即使只有一次,即使终将失去,对我来说,也好过从来没有遇见。” 罗思龄一怔,还在思索“即使只有一次,即使终将失去,也好过从来没有遇见”这句话中的含义,就听见露辛达说:“历史上已经发生的事情,它必然要发生。 ” 这句话说出来,至尊王终于也微笑了一下。 “所以,”她安静地说,“我不会阻止你,父亲。我祝福你一切顺利。我知道你将一切顺利。你会将伟大的母亲带来空灵大陆,为我们的和平奠基。” 颜色鲜亮的欧珀石在爱人的手掌心里闪闪发亮,模样熟悉——那正是黑袍的“先知”曾经赠予她的那一块欧珀石。 脑海中隐约明白了这一场梦境的含义,罗思龄愕然地注视着眼前的光景再次飞速地变幻,她的耳中听见亚瑟兰德模模糊糊的声音。 他说:“你向我保证,这术法对她绝对安全,在空灵大陆的这一生结束以后,她依然可以安心回到她的家乡去,继续她的人生,不受任何影响——我要你向我保证。” 罗思龄并不知道亚瑟兰德的这一句保证在向谁讨要,也没有听见对方的回答,她只是震惊地注视眼前如走马灯飞过的一切,内心隐隐约约有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 — 她看见,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里,亚瑟兰德终于慢慢地,披上了一件长长的,拖地的,纯黑色的兜帽斗篷长袍。 她看见,他借助欧珀石的力量,在时间与空间中穿梭跳跃,匆匆地将一本被欧珀石翻译过的《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放在异世科学家罗思龄的书桌上,试图令她提前熟悉空灵大陆的文明与历史。 她看见,他降临七百年前的格兰平雪山,在伊里斯女神的神殿里,沙哑着声音,对生活在七百年前的亚瑟兰德王与祭司海琳娜说:“可以改变空灵大陆历史上战争与和平的人物降临在弗恩宁顿大森林了,只有现任的伊里斯王孤身一人前去迎接,才能使得这个伟大的人物屈尊莅临格兰平。” 她看见,他马不停蹄地飞向弗恩宁顿大森林的方向。森林里,人马族巡查的骑士挥出长矛,矛尖指向一个跌坐在地,神情呆滞的人族姑娘。 故事形成完整的闭环,一切的奇遇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原来,是她的爱人,她那即使知道了一切的结局而最终孤寂了后半生的爱人,是他将她带来了空灵大陆,使她获得这一场终身难忘而从来没有后悔过的冒险。 ——“即使只有一次,即使终将失去,也好过从来没有遇见”。 眼泪盈结在眼眶里,罗思龄看着黑色长袍下的亚瑟兰德,看着她与他在弗恩宁顿大森林里的那一场“初遇”。 他是那样的急切渴盼,又是那样地惶恐情怯;黑袍下的亚瑟兰德看着眼前刚刚降临在空灵大陆的罗莎琳,整个人都因为巨大的喜悦和巨大的悲伤而轻轻地发抖。 罗思龄听见伊里斯王颤声说:“这不是梦,罗莎琳·梅菲尔德。这里是真实的空灵大陆,而你,则会成为伊里斯族的王后,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的妻子。” 可是,他面前那年轻的人族姑娘,她的脑海中只有一片的震惊与混乱,丝毫也无法明白,眼前的黑袍人,他的内心汹涌澎湃激荡着怎样的感情。年轻的罗莎琳只是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他黑色的袍角,仿佛绝望的溺水之人拉住最后一根浮木。 罗思龄注视着这一幕,眼眶中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潸潸簌簌地滚落而下。 “就将这段旅程当做一段伟大而浪漫的冒险吧,”亚瑟兰德说,似哭似笑,“我亲爱的,最亲爱的罗莎琳。” 第55章 “你是唯一一个有能力使得冷漠的伊里斯王真正陷入深爱的人。” “你是露辛达女王的明灯。” “你为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带来和平。” “你是空灵大陆之上,一个不可或缺的灵魂。” -the end- 正文完 (*之后有再重逢的he番外!!) 第33章 [番外] till death do us part 罗思龄再次在弗恩宁顿大森林里醒过来时, 没有像第一次一样心中满是震惊和混乱。 她只是沉默地在泥土地上坐了很久,瞧着面前熟悉的大橡树和橡树根上爬着的蕨类植物,最终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如果冥冥之中真的有更伟大的神祇存在,她想,那么,祂对于她每一次“穿越”的安排可真是都选择了最好的时机: 上一次,祂在她最朝气蓬勃而充满凌云壮志的时候,打断她前途光明的好人生,将她带来这陌生的空灵大陆,迫使她接受全新的世界观;而在她终于彻底断绝了回家的希望,准备在空灵大陆上同爱人开展新人生时,祂又使她经历死亡,回到家乡。 这还不够,七年之后,在她终于克服了反向文化冲击,在家乡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材料实验室,成为项目负责人,开始成为向社会作出贡献的中坚力量时,这不知名的神祇又毫无征兆地,再一次地,将她投回了这一片原始而苍茫的空灵大陆。 这奇异的境遇, 感叹一句“命运弄人”大概也不过分。 好在, 三十三岁的罗副教授已经不再年轻慌乱, 她早已成长为一个成熟稳重的,遇事不再惊慌, 而是冷静解决的成年人了。她在一瞬间的惊疑之后,只是平静地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和头顶, 确认自己的身份——果然,触手之处还是一片属于罗莎琳·梅菲尔德的卷曲浓密而蓬乱的黑色长发(这倒不错,她无奈而苦中作乐地想,在家乡里她的发际线已经退后了不少)。她依照记忆找到瑞威尔河,照了照自己现在的样子: 黑头发,黑眼睛,小麦色的皮肤,虽然拥有着“罗思龄”的五官眉眼,但她十分肯定,这是空灵大陆本土人族女子罗莎琳·梅菲尔德的身体没有错。 奇异的是,这么多年过去,这一具身体竟然没有明显地老去:眼角没有笑纹,皮肤也依然饱满而红润,罗副教授想,当二十六岁的罗莎琳·梅菲尔德“死”在帕克维尔保卫战中时,差不多应该就是这副模样。 只不过,还是有些东西不太一样了:那一双曾经快活明亮而写满朝气蓬勃的黑色眼睛,如今很有些不同——虽然目光依然诚挚而坚毅,但是如今,随着这身体的主人所经历过的岁月的流逝与沧海桑田的变迁,那双眼睛已经变得更加的平静,沉稳,深邃,不再是一双属于年轻人的眼睛了。 罗副教授低头凝视着瑞威尔河中人族女子的倒影,笑了一下,倒影中的年轻人也露出一个几乎属于长辈式的平静宽和的笑容。 大约是觉得这一幕看上去实在有些荒诞滑稽,罗副教授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不再打量河水之中自己的倒影。她退开半步,再环顾了一番四周陌生而熟悉的景致,就又轻轻地叹出了一口气—— 她得理一理思路,她有太多的问题需要解决了。 比如最紧要的:她完全不知道,是谁,用着什么样的方法,为着什么样的原因,在现在这个时机,又重新将她的灵魂召回了这空灵大陆。 而她也不清楚,她在空灵大陆的这新的“一生”,是否又将重复之前那“在死亡时会回到家乡”的老路? 当罗副教授(现在应当重新叫她罗莎琳了)站在瑞威尔河旁边沉吟思考着这一切,试图理清思路,开始计划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时,耳边有熟悉的“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响起—— 人马族巡逻小队又一次在弗恩宁顿大森林里发现了陌生人族女子的踪迹。 脑海中无可避免地想起一些遥远而值得怀念的记忆,罗莎琳忍不住摇头微笑起来:“这可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当然这一次罗莎琳没有再目瞪口呆地像白天见了鬼魂一样地瞧着那一群人马,奇异的是,这一群人马竟然也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剑拔弩张地直接抽出长矛指向她。与之相反的,那为首的人马骑士上前两步,几乎是温和而有礼地询问她:“女士,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罗莎琳有些诧异,但这样显然更好。她也同样礼貌地点了点头:“是的,我需要帮助。我在森林里迷了路。如果您能够指引我去向格兰平雪山,伊里斯族聚居的凯汀斯斯普林斯城的方向,那么我将感激不尽。” 这一句话倒是引起了人马骑士的一些疑惑。他回头看了看他的副手:“伊里斯族人不是早已经迁移到了威尔森郡去,怎么还有人生活在格兰平那样的极端恶劣条件下吗?” 副手想了想,回答道:“应该是斯图亚特家族,还有伊里斯女神的祭司大人吧?据说他们不愿意搬迁,说是要留在雪山之巅那最接近天的地方供奉天空女神。” 人马骑士点点头,转回过头来,有点疑惑地看着罗莎琳:“你是要去拜访斯图亚特家族?” 罗莎琳点点头:“是的,我要去见伊里斯族的君王,亚瑟兰德·斯图亚特。” 当她说出“亚瑟兰德”这个名字时,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温软柔和,然而对面的人马族却在一瞬间迅速地警惕了起来:“'伊里斯的君王'?不对劲。警戒!” 第56章 罗莎琳一怔,人马族的巡逻小队已经“唰”地抽出长矛,将她密密地,团团地围住。 当然罗莎琳没有反抗(她甚至对眼前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感到一些啼笑皆非),她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平和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马巡逻小队,开始冷静地思考双方的误会与错漏发生在什么地方—— 不需要花费太多太久的时间,现在的罗副教授已经是一个非常镇静敏锐的人,她很快就对比着发现,这一次来自人马族的“围攻”和上一次出现了一些很大的不同: 上一次在弗恩宁顿森林里,一言不合就用长矛指住她的人马族,他们都赤着上半个身体,卷发也散乱地披在肩头,不曾打理;而这一次的巡逻小队,他们穿着统一制式的短袍子,那袍子上面还挂着肩章,瞧上去是质量不错的纺织品。他们的长发也梳理得干净整洁。 甚至他们手中的武器,罗莎琳依稀记得,上一次他们手中所持的,就是最原始普通的那一种铁制矛头,做工粗糙,锈迹斑斑,而这一次的“长矛”,则瞧上去结实锋利得多了,类似于漂亮的红缨仓,是打磨制作得十分精良的武器。 更重要的是,上一次,他们野蛮而不由分说地对她直接施行了近乎于暴力的威胁,而这一次,他们则是首先彬彬有礼地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在她说出“我要去见伊里斯的君王,亚瑟兰德·斯图亚特”这一句话之前,对方的态度都非常诚恳—— 这些全部都是社会与时代变迁发展之后,文明进步的标志;而这样的文明发展,无疑需要不少的时间积累。 “我明白了,”罗莎琳轻轻一拍手掌,恍然地说道,“我的时间过去了七年,可是空灵大陆纪年却过去了远远不止七年——这很可能已经是露辛达女王统治之下的那一个空灵大陆了。” “当然这是露辛达女王统治之下的空灵大陆,”人马骑士这样说,大约是看她没有反抗的意图,因此也没有进一步将冲突加深,只是冷静地说,“女士,很抱歉,基于你的言论,我们不得不暂时将你羁押审讯。” “我明白的。”罗莎琳点点头,“斯图亚特家族已经不再是伊里斯的王室,而是,怎么说,相当于'前朝'了。” 这样说着,罗教授把自己逗笑了:“可以,没想到有朝一日,我成了一个企图'复辟'旧王朝的顽固遗老。” 而人马族巡逻的骑士不再多说,只是挥一挥手:“带走她。” 1.2 罗莎琳向庇佑这片土地的阿尔缇弥斯女神发誓,在人马族巡逻的骑士说出“ take her”这两个单词之后,她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 当然,如果女神真的正高高在上地注视或安排着这一切,那么祂大概是心血来潮,在逗着她玩吧—— 在人族的骑士说出“带走她”的同时,罗莎琳举起双手,配合地上前走出了一步。 可就是这配合的一步,让她的脚下绊了一个踉跄:她似乎是踢到了什么石头或者朽木一样的东西,身体一个趔趄,失去平衡,直直地就向人马族的长矛上撞去。 尽管那一位人马骑士下意识地将长矛撤走了一些,罗莎琳还是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左臂在地上撑了一撑,卸了一些力,额角还是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头部一阵剧痛,在完全昏迷过去之前,罗莎琳啼笑皆非而有些抽离地想: 如果她就这样再次“死亡”,那么这大约是所有的“穿越者”里,最莫名其妙,最黑色幽默,也最窝囊的一次“死亡”了吧。 ——fuck。 第34章 [番外] till death do us part 2.1 复合材料学的实验大楼里,当罗思龄实验室的两个硕士学生路过导师的办公室,他们正好瞧见平时一贯脾气温和的罗老师十指紧收,硬生生地把手指上捏着的一沓刚刚打印好的文献掐皱了。 实验室新来的小师妹颇有点胆战心惊地回头看了看:“罗老师这是怎么了?” 师兄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他随口说:“应该没事,老师可能就是心情不好吧。不过你别担心,她不会随便冲你发泄情绪的。” “是, 是。”师妹连忙说, “我知道。罗老师人很好。” 师兄就笑了:“怎么,你这么怕罗老师的吗?你被她训过啊?” “那倒没有, ”师妹连忙摆摆手,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下,还是坦诚地小声说,“但我心里就是有点,呃,怕她?怎么说,她的确是很好的人,我有什么问题她都愿意特别耐心地教我,也没有像那个谁一样, ”她把隔壁教授的名字含混过去, “没有像他一样天天支使着学生为他做这个做那个。” 师兄奇道:“那你既然都知道罗老师的好处,怎么你还怕她。” “我觉得,”师妹说, “她面前就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一样。再怎么亲切,都跟咱们隔着一层。” 师兄疑惑:“不会啊, 就像你说的,她给方向提建议的时候都挺真诚的。” “不,不,”师妹说, “她当然很真诚。怎么说呢?” 她苦恼了半天,最后才干巴巴地形容:“就是,我有需要帮助的时候,她都没有保留地帮助我——但是这种关系不是双向的。她对我们,对身边的人,好像都从来没有期待过什么回报,也不怎么愿意发展亲近关系。这就好像,怎么说,好像她心里有一个别人碰不到的世界一样?就比如现在,她心里应该有什么事情很困扰烦恼吧,可是她从来也不对别的人说,也不寻求别人的帮助。” 第57章 小师妹说着,回头看了看导师办公室的玻璃门。 罗副教授一向有午休小憩半小时的习惯,尽管她今天已经小休过一次,可是她今天似乎的确心情不大好,这时候半趴在办公桌上,几乎是有些挫败地将头脸深深地埋在手臂里,一动不动了很久。 师兄耸耸肩,说:“没办法,每个人都有别人无法触碰的属于自己内心的世界吧。罗老师就是这样的人。” 一旁的大师姐听到两个人的对话,倒是停下手中的文献阅读,疑惑地向着导师办公室的方向看了看,奇道:“我读博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看见罗老师发脾气呢。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能让罗老师都这么烦心?” 2.2 罗副教授确实很久没有体验过眼下这一种近乎于“心烦意乱”的感受了。 毫无征兆与逻辑地在两个世界观之中来回穿梭,这样的事情在短的时间内发生在身上,再老成持重的人大概都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挫败与烦躁。 不过情绪只是上头了几秒,罗副教授用冰凉的手指贴了贴自己的额头,再做一个深呼吸,然后就冷静地开始行动: 她将自己今天下午的会议全部取消,用邮件与学校的行政工作人员联络好,确保下午办公室不再会有人打扰之后,立刻和着热水吞下了十几毫克的美拉托宁,然后趴在办公桌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再次进入小憩的梦乡—— 果然如同科学家分析预测的一样,当她再次睁开眼睛,面对的不再是自己明亮整洁的实验楼办公室,而是昏暗的,西方中世纪模样的监狱囚室。 她在现实世界沉入睡眠,就回到了空灵大陆之上。 一个狱卒看守模样的人看见罗莎琳缓缓地撑着手臂坐起身来,还冲她打了个招呼:“嘿,你醒了。” 罗莎琳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打量了一下周遭的情形: 狭小而黑暗的石头垒成的建筑,斑驳的墙壁,铁的栅栏,没有窗,身子底下铺了一些干草,空气中传来一些生锈与发霉的味道。这是一个完全符合她典型印象的西方中世纪牢狱。 好在,这牢房的卫生情况还不算太糟,四周也没有听到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折磨囚犯的惨叫声,狱卒脚边放着一盏小油灯,气氛还算得上平静。罗莎琳慢慢地摸了摸自己还有些肿痛的额角。 那狱卒瞧见她的动作,倒是向着她说了一声:“典狱医官给你瞧过了,就是摔了一下,有点肿,没什么大事的。” 罗莎琳就笑了一下:“你们对囚犯还挺关怀。” 狱卒奇道:“审判还没开始,你又没被定罪。你还不是囚犯呢。” “trial”,听到这个词,罗莎琳不禁莞尔一笑,感叹了一句:“这果然是露辛达女王统治的时代了,相对完善的法治法律还真是让人心安。” 人族女子这样真诚发自内心地肯定而赞赏女王,年轻的狱卒就也咧嘴笑了一下(他看上去像是埃德蒙与鲁博的结合体:他拥有埃德蒙的年轻朝气,鲁博的随遇而安懒散享受生活的态度。这样想起她曾经在空灵大陆的朋友,罗莎琳心里升起一些柔软的情绪)。 “说起来,”狱卒说,“伊里斯前朝的斯图亚特王室有什么好?离群索居,住在格兰平雪山那根本不是人能住的地方。明明女王规划的威尔森郡好得多了。” “是时代不同了。”罗莎琳笑了笑,“在亚瑟兰德统治的时代,空灵大陆之上征战不断,而伊里斯人身体柔弱,战争年代,如果不选择在格兰平雪山隐世避开战乱,大约是活不下去的。” “女王在上,”狱卒说,“现在早就不打仗啦。” “是啊,”罗莎琳微笑,“不打仗了,真是太好了。” 狱卒忍不住看了看她:“你倒不是像要为斯图亚特家族复辟的样子。” “当然不是。”罗莎琳平静地说,“我只是想要知道,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2.3 提起“亚瑟兰德·斯图亚特”这个名字,罗莎琳其实心里很平和,就像大鸟飞掠过湖心,荡开一点轻微的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 毕竟,她的生活已经流过了七年,最初的神伤与情绪波动过去,罗副教授已经可以较为平静地回想并怀念自己在空灵大陆上的那一段感情: 如果不曾和亚瑟兰德相遇,那其实也没有什么,就如同她之前所设想的,这一生,爱情从来也不是她罗思龄的必需品。 有,很好;没有,那也没什么。 她有着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追求,良禽择木而栖,她的家乡终究还是她最能施展长才,并实现价值的天空。也许她终究还是要选择回来,对罗思龄而言,生命中有一些远比爱情更为重要的东西。 可是,同亚瑟兰德的相爱,就如同她生命中一场巨大的,华美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烟花。它让她明白:原来爱情也可以是这么好,这么纯粹的一件事。罗思龄没有后悔去到空灵大陆走过这么一场浪漫的人生冒险。 那时,她唯一的遗憾是:也许亚瑟兰德依然不知道,她回到了家乡,在另一个时空,另一个世界,得以继续自己的人生。她很想让他知道,她还活着,而且她过得不错,已经逐渐找寻到了内心的平静。如果他们终究不能在一起,她也希望他能够向前看,活出属于他自己的很好的人生。 第58章 所以,当她问出“他现在过得怎么样”这个问题时,其实心里真的有一种回首过去,并怀念往昔故人的平静。 而大约是她的语气真诚,人也瞧上去不坏,年轻的狱卒没有避开回答她的问题。 “斯图亚特家族能怎样,”狱卒耸耸肩,“他们也算是女王的功臣,在战役里出了力建了功的。我历史学得不好,不知道是他们打过哪一些战役,但总归没有过得太坏吧。话说回来,女王治下,除了穷凶极恶的人,本来也没人过得太坏。” 罗莎琳听了这样的回答,没多说什么,只是垂着头,出神地注视着狱卒脚边的那一盏小油灯。油灯里的火苗随着空气的流动轻微地跳了跳。 沉默一会,最终她笑了一下,说:“那就好。” 她这样说,那狱卒倒是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待审的囚犯:“你不是也对那前伊里斯王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听了这一句话,罗莎琳倒是愕然地抬起头来,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什么叫'也',”她好笑地说,“怎么,对前伊里斯王有非分之想的人很多吗?” “多了去了。”狱卒一撇嘴,“除了空灵大陆的第一美人,洛可兰亲王,还有卡蜜莉娅公主以外,就属伊里斯翼人与摩曼人鱼长得漂亮了。亚瑟兰德·斯图亚特更是出了名的伊里斯雪山美人,帕克维尔大剧院的经理还以他为主角写了剧目,让年轻活泼的女子与丧妻的伊里斯王相遇相爱,慰藉他受伤的心灵,赐予他一段圆满的爱情。那一出剧目卖得可好哩。” 这话听在罗莎琳耳朵里实在是太过于好笑,荒唐得她连话都接不下去,只啼笑皆非地摆手失笑。而那狱卒自顾自地叹了口气:“不过,你是没机会的啦。谁都知道前伊里斯王心里只装了他的妻子一个人。那可是咱们空灵大陆的第一痴情人。那位早逝的伊里斯王后泉下有知,应该也感到欣慰吧。” 这一句话说出来,本来还觉得有趣的罗莎琳嘴角的笑容就慢慢地淡了下去。 “如果他的妻子知道这一切,”她说,“我想,她并不一定会感到欣慰。” 狱卒看看她,罗莎琳牵牵嘴角:“她不需要他为她守贞,她只希望他过得快乐。如果能有别的姑娘给他的生活和心灵带来慰藉,我想,他的妻子不会介意他开展新的生活。” “噢,这你就不懂了,”年轻的狱卒脸上显露出一个不敢苟同的表情。他向着人族女子摇了摇手指:“你不是那前任的伊里斯王,你怎么知道哪一种选择对他来说更快乐?我看他守他妻子的墓守得心里很宁静,守贞带给他的快乐,也许比他找个新人陪在身边更开心呢。” 罗莎琳沉默了很久,才笑了一下。 “你说得对,我的朋友。”她说,“所以,我决定告诉你一件事。” “啊。” “我就是罗莎琳·梅菲尔德。” 年轻的看守愕然地抬起头来:“什么?” 罗莎琳微微一笑:“你们不是想要知道,为什么我会称呼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为伊里斯王吗?请通知露辛达和亚瑟兰德吧——我这样称呼他,不是因为我想要'复辟'伊里斯王族,而是因为,我就是他早逝的妻子,罗莎琳·梅菲尔德。” 第35章 [番外] till death do us part 3.1 露辛达与亚瑟兰德谈及这位死而复生的“罗莎琳·梅菲尔德”的时候,其实是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笑谈一样随口提起的。 “连弗恩宁顿森林里精神疯癫的流浪者都要自称是前伊里斯王的妻子,”女王闲闲地打趣,“我的确是想不到,父亲你守着母亲这么多年,竟然还有人对你在痴心妄想。” 亚瑟兰德手中的茶杯停在半空, 脸上明显地流露出不加掩饰的不悦, 而露辛达却有些促狭地, 装模作样地吟唱出帕克维尔大剧院里有名的剧目唱词: “噢,瞧瞧他的样子吧:他是那么的高贵,优雅,孤傲,他拥有着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奥莱恩星光一样的银白色长发,那冰冷的银翼王冠下,玉石雕着一般的眉间,那一点蛊惑人心的忧郁,任是无情也动人。” 前伊里斯王是真的恼了, 手中的茶杯重重地磕在茶桌上, 女王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说真的,露辛达能够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亲这样受欢迎: 即使他的态度如同伊里斯神殿里的神像一样高傲冰冷,即使他坚持为他的亡妻守贞,对着谁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即使他不再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了,可是他的魅力依然如同醇厚的美酒,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日益使得人心里暗暗地发痒。毕竟,越是高岭之花越是吸引着人们攀折。这么多年了,有一些人为他的魅力折服,也有一些人为他的痴心慨叹,而一些天真不知世事的年轻人,依然想要成为他的伴侣,陪伴他走出亡妻带来的伤痛——就比如这被海密尔顿郡总督当作笑料上报上来的疯癫流浪者“罗莎琳”。 露辛达确实没能想到,这一个“罗莎琳”就是七百年前的那一个“罗莎琳”。女王只是随意地将此当做笑谈,前任的伊里斯王却非常地不悦,眼神极冷。 露辛达瞧出来了父亲的情绪,随口说:“他们要将这一个'罗莎琳'从海密尔顿监狱转移到审判广场进行公开审判了。如果父亲你想要亲自审判这一个人,现在飞过去,应该正好能够赶上他们转移囚犯吧。” 第59章 3.2 罗莎琳被谨慎地执行囚犯转移时,心里其实没有太多的想法。 罗副教授成长到三十三岁,她其实已经不太拥有年轻人对于事物的那一种“永远青春,永远热泪盈眶”的激情了。如今的她碰见再大的变故,也就只是微微地皱一皱眉头,或者无奈地笑一笑,这样而已;痛快的大哭与舒畅的大笑对于她来说都不再有什么发生的必要— —并非觉得那样不好,而是她已经自然而然地,遇事不会再发生那样的反应了。 她应该是老了。罗副教授走在审判广场上的时候,她平静地这么想。 老去这件事对她来说没有欣喜,也没有悲伤,它就是一个客观的,正在自然发生着的事实: 她老了。 伴随着身体与心态的双重老去,罗副教授对许多事物的激情也逐渐消褪,这里面就也包括了“爱情”。 她曾经对好友曼青说起过: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爱情”大约就是荷尔蒙与神经递质引发的的化学反应,而那种反应已经随着她年纪的增长渐渐泛不起涟漪了。 “当人们接触到具有生存优势的同类,”罗思龄说,“ 比如漂亮健康的外表,为人处事的能力,善良文明的性格,诸如此类,大概就会生发出想要与之结合,共同繁衍流传dna的想法;大脑与身体会因此分泌荷尔蒙,神经递质在神经元网络里触发反应,进入对大脑具有奖赏性的机制,促发'爱'与'性'的行为——但此时此刻,我的大脑里,似乎已经几乎不产生任何这样的化学反应了。” 听见她这样说,曼青就叹了口气:“这种对'爱情'的理解也太冷酷了……你简直像一个将人类感情公式化计算的人工智能机器人。” 而罗副教授就只是笑笑:“做人工智能有什么不开心呢?”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罗副教授想,“爱情”这件事早已不能带给她什么快乐的感受,她大脑中的奖赏来自于其他目标的达成,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甚至更好。 但是罗副教授的这一点自我认知,在前任伊里斯王张开翅膀,降落在海密尔顿审判广场的一瞬间,就完完全全地被颠覆。 亚瑟兰德在监狱守卫的阻拦中,一挥袍袖,冷冷地破开警戒直闯了进来。他冰冷地说:“是这里的哪一个囚徒,胆敢冒犯我的妻子?” 3.3 “是谁在冒犯我的妻子?” 那熟悉的,即使是在发怒也依然低沉好听的声音传入耳中,罗莎琳有点恍惚地想,那个形容是怎么说的来着? 老了的人陷入恋爱,就像是老的房子着起了火。 哦,何止是老房子着火,罗莎琳想。 那简直是弗恩宁顿大森林里所有的橡木在同一个瞬间开始剧烈地燃烧,熊熊燃起的烈火将格兰平雪山山巅的雪水融化,天崩地裂中,她置身灾难的中心,脚下是无尽的火焰,头顶是汹涌的雪流—— 她又能感受到炙热了,灼热的火焰将她浑身的血液都燃烧得沸腾了起来,可是她没有因此而死去,因为雪山融化之后的冰水同时涓涓地流入了她的四肢百骸。水流浸润她身体的每一寸肌理,就如同干涸的枯木被重新注入了富有生命力的源泉。万物在涅槃后生长:她的心脏开始跳动,她的血液重新流淌,她的四肢变得轻快而灵活。她想要哭,她想要笑。她又重新成为一个年轻人了。 后来罗副教授想,也许正是因为心态已经老了的人,他们已经看透了许多事物的本质,或者说,他们自以为已经看透了许多事物的本质,因此不再有什么事物可以轻易地激起他们的激情。 所以,当脑海中的多巴胺不管是因为怎么样的原因重新开始分泌,只要他们能够再一次真切感受体验到蓬勃的情感,那就像枯木逢生,既是一种弥足珍贵的感受,也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沦陷。罗莎琳就微微地笑了起来。 她在审判骑士们那光亮的盾牌里看见了自己的笑容:这终于不再是一个属于罗副教授的,那样宽和慈悲的长辈式的笑容;那是一个生动的,明亮的,属于年轻而朝气蓬勃的罗莎琳·梅菲尔德的笑容。 罗莎琳微笑着,眼里却浮上了一些泪光。 “能够再一次见到你,”她说,“真是太好了。兰蒂。” 第36章 [番外] till death do us part 4.1 “能够再一次见到你, 真是太好了,兰蒂。” 罗莎琳将这一句话说出来,然后就看到亚瑟兰德的瞳孔在一刹那骤然地缩紧了。 看清楚她的模样,亚瑟兰德脸上先是显露出一丝难以置信到了极致的僵硬。那种僵硬里同时混杂了震惊,茫然,失措,然后,那惊疑不定的僵硬表情开始一寸一寸地皲裂,前任的伊里斯王额前青筋跳动,流露出一丝暴怒的前兆—— 那是她的亚瑟兰德,罗莎琳只需要看一眼,就明白这人在想些什么: 他以为她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妆扮成了他的妻子的样子了。 “亚瑟兰德, ”罗莎琳没有再沉浸在自己的感情中,而是直接地一抬手,直视他的眼睛,迅速但是沉稳地说:“你吃鱼一定要先剥除鱼刺,喝酒最不爱喝葡萄酿出的红酒,会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转过头去偷偷吐掉。你在书写字母x时会划出两个相切的半圆,除了你我没有见过其他人拥有这样的写字的笔顺习惯。你最害怕的动物是蝾螈,看见蝾螈会吓到僵立在当地,无法动作,却嘴硬着不告诉任何人。你早晨起来之所以谁都不要见,这是因为你有起床气,总是爱像个小孩子一样赖床耍赖皮,但是在认识我以后你会乖乖地早起了,因为我不会飞行,所以你要多花一些时间送我去工作。” 第60章 亚瑟兰德本来已经一甩衣袖荡开了审判广场的守卫,疾速地飞掠逼近罗莎琳。他的手掌本来就要狠狠地掐在她的脖颈上了,这时候那手掌却倏地滞留在了距离罗莎琳半尺的半空中。 罗莎琳笑起来,又叹了口气。 她伸出手去,握住他僵立在半空中的那一只手掌。 “你瞧,”她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掌心,又用拇指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背,笑道,“这是我同你牵手时候最喜欢的动作——如果你还是不相信,那么,我可以再说一点我们之间更私密的,不可能有别的人知道的事。比如,” 她似乎是踌躇了一下,瞥了自己的爱人一眼,还是叹了口气,诚实地继续说:“比如我们在斯凯莱特厅那荒唐的第一次,那时候我问你,你的生理构造到底是更近似于人类还是鸟类,你是不是没有……,只有泄殖腔。你只顾着咬嘴唇,脸已经红了一大半,但就是不答话,吓得我直接动手撕开你那双排扣的长袍,才算松了口气。说起来,我知道你后来偷偷地把那条被我撕烂掉的袍子藏起来收好了。我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小朋友嘛,总要有点自己的小秘密。” 周围押送嫌犯的骑士与狱卒听得目瞪口呆,饶是罗莎琳都觉得老脸上有点挂不住,咳嗽一声,扭过头去,更别说亚瑟兰德了。他的脸上早已羞得升起一片红晕(现在的空灵大陆上几乎已经没人见过前任伊里斯王这样生动而昳丽的表情了),前任的翼族君王几乎因为羞愤而脱口而出:“别再说了,爱琳。你再说下去,我向女神发誓,我就——” “就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时之内不让我碰你。”罗莎琳幽幽地将他的这句话完整地接了下去,然后几乎是有些怀念地,低低地咳嗽着笑出了声音来。 说起来没有人知道,瞧上去优游自若风流蕴藉的前伊里斯王,其实私底下再纯情不过,而看上去爽朗踏实的科学家罗莎琳,其实才是私下里满嘴荤话,兴头来了就嘻嘻哈哈胡乱调戏亚瑟兰德的那一个。 这是他们私下里真正的相处方式,没有任何外人知道。 看见亚瑟兰德脸上终于流露出一片空白至极的茫然无措,罗莎琳的笑意淡下去,酸楚涌上来,她眼中噙着的那一点泪光终于顺着眼角划下。 “亚瑟兰德·斯图尔特。”她轻轻地说,“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急切地想要证明过什么。我但愿我没有将一切都搞得砸了。我真的很想在最短的时间里取信于你——因为我们经过太多的波折了,兰蒂。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走向那个我们值得获得的幸福结局。” 4.2 罗副教授再一次在办公室里惊醒时,就看见自己的小硕士学生正小心翼翼地,有些踌躇地徘徊在她的办公室门前。 罗副教授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后脑,那里没有任何肿痛的感觉,她就无意识地叹了口气:“什么事,进来说吧。” 年轻的学生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说:“没事,老师,我就是想问您,您没有,呃,没有什么事吧。” 罗副教授就是一怔,看见学生脸上真实的对于她的关切,导师脸上就浮现出了一个温和诚恳的微笑。 “我没有事,”她温声说,“应该是又犯了偏头痛,是老毛病了,吃一些止痛药就好得多了。是不是吓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学生有点红了脸,嗫嚅着不知道怎么回答,罗副教授就宽和地向她摆摆手:“别担心我,快去做自己的事吧。” 而小硕士生这样一搅合,罗教授的确心里已经冷静清醒了许多。 再一次见到亚瑟兰德这一件事带给她的刺激显然比她自我预估之中的要大得多,再加上之前在弗恩宁顿森林里挨的那一下子,她在激动之下,竟然就这样在审判的广场上直直地昏了过去。 昏过去之前,最后依稀听见的是亚瑟兰德暴怒的声音:“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他们真没做什么,罗莎琳想,大概就是之前额头上摔那一下子的后遗症。唉,她可怜的兰蒂,不知道他心里又要担惊受怕多久。 罗副教授这样想着,手底下冷静但一刻不停地收拾着东西。今天下午的所有行程安排反正已经取消,她以最快的速度将办公室锁好,驱车回到家中,简单地梳洗过后,就直直地躺回床上,再次服下了半片美拉托宁—— 两次的经验,已经足够使得科学家清晰地分析明白:这一次的“穿越”所依靠的不再是“死亡”,而是睡眠。 也不止是睡眠——也可以是昏迷,是晕厥,总之,是她的意识从清醒到不醒之间的切换。 而她的推测与猜想也再次得到了证实:当罗莎琳再次醒来,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国王寝殿的四柱天篷床的帐顶。 动一下身子,罗莎琳想要从床上撑坐起身来,就发现自己的右手被人紧紧地握住了: 亚瑟兰德坐在她的床边,满面的泪痕,痴痴地叫了她一声:“爱琳。” 第37章 [番外] till death do us part 5.1 眼前的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 它是却又不是罗莎琳记忆中的样子: 建筑的结构与装潢没有改变,还是那冷灰色系的宫廷风格,可是大约因为所有的伊里斯族翼人几乎都已经迁出了格兰平雪山, 偌大的城堡不再有人居住打理, 雕塑上落了一层浮土灰尘。墙角落下蜘蛛网, 整座城堡里寂静如死, 空气中都是冷清破败的气息。 第61章 这样的萧瑟与凄切的氛围中,亚瑟兰德就这样痴痴地守着在她的身边,一动也不动地枯坐着。罗莎琳看着这样的他,心里真是难过极了。 “兰蒂,”她这样叫了一声,话说出口, 才发觉自己的喉咙中也如同堵了一团棉花一样, 呼吸不畅,发声艰涩。她努力地呼吸了两下, 才只能艰难地说出一句:“兰蒂,是我, 我回来了。” 而亚瑟兰德恍若不觉, 只是说:“爱琳。” “兰蒂。” “爱琳。” “兰蒂?” “爱琳。” “……” “爱琳, ”伊里斯王怔怔地说,“这是你第一次在梦境里, 对我说出了第三句话。” 罗莎琳一怔,心中更加酸楚,她想要说出一句“这不是梦”,可是她张了张嘴,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一向遇事处变不惊的罗副教授在这一刻像一个走失的小孩子一样,茫然而手足无措,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明明她和亚瑟兰德已经重逢了这样久,说过了许多的话,她又回到家乡,经历了冷静的对情况的分析,可是在眼下的这一刻,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里,当他一声一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似乎才真正拥有了一些“重逢”的实感。 眼眶中酸涩地涌上泪意,罗莎琳怔怔地伸出手去,拨开亚瑟兰德脸颊边的长发,抚上爱人的面庞。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有一些发颤。 “你还是这么美,”她说,“我却已经老了。” 手指尖传来湿湿的潮意,亚瑟兰德的面庞上,又淌下了成串的,晶莹的眼泪。 5.2 露辛达第一次见到罗莎琳的时候,她的“母亲”正披着一件御寒的织物大衣,轻手轻脚地整理扫除着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图书室。 见到露辛达至尊王驾临,她的母亲没有流露出什么局促窘迫的情态,而是态度自然而然地笑着对她招呼了一声:“你一定就是露辛达了。” 她这样说,露辛达就也微笑起来:“母亲。” 她们轻轻地,互相地拥抱了一下,然后罗莎琳摆摆手:“直接叫我罗莎琳吧。” “罗莎琳。”露辛达点点头,从善如流,握回女王的权杖,“我带来了卡德琳堡的医官菲利普,他已经为父亲诊治过了。他没有什么大事,就是他看机你的心情太过于激动,再加上之前几天的不眠不休,这才体力不支,昏厥了过去。” 罗莎琳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女王就微笑起来:“这么多年来,我倒是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个样子。他那个人,一贯是最狼狈的时候,面上也要装出一派神情自若的。” 罗莎琳失笑:“你对你父亲的了解还真是准确。”那可不就是一个傲娇的臭小孩。 但事实上,这还真的是露辛达女王第一次瞧见前伊里斯王流露出这种几乎是失魂落魄的情态:她驾临到凯汀斯斯普林斯的时候,就看见自己的父亲痴痴地守在罗莎琳的床前,寸步不离,不知道有几个全月曜日不吃不喝了,脸上全是交错斑驳的泪痕。 “不过,罗莎琳,”露辛达女王没有再在打趣父亲这件事上过多地纠缠,而是想了想,向着自己名义上的母亲建议道,“第二次全族群联军战争刚刚开始时,我曾经意外地得知了自己的身世。那个时候,海琳娜倒是用祭烟留过影,给我瞧过一段当年父亲收养我时候的情态。我想,母亲你大约也会愿意亲眼看一看,你'去世'之后,父亲身上都发生过一些什么吧。” 5.3 时过境迁,格兰平雪山上已经没有什么生灵活动的痕迹了。曾经还算热闹的凯汀斯斯普林斯城如今大半都被掩埋侵蚀在了风雪里,只有伊里斯女神的神殿得以被定期地清扫保存。 曾经的大祭司海琳娜如今已经故去,露辛达女王双翼一扫,卷起呼啸的风,亲自将祭坛上的祭烟点燃,而罗莎琳则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雪白的烟雾,看着它们慢慢地拢出画面和生灵的形状: 空灵大陆386年,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胜利后,伊里斯王在伊里斯女神的神殿里开坛祭祀,在女神未加反对的情况下宣布: 罗莎琳·梅菲尔德王后的遗腹子,露辛达公主,将成为伊里斯斯图亚特王室王位的推定继承人。 而罗莎琳瞧着画面中,那轮廓熟悉又陌生的小孩子,倒是少见地有些惊讶了:“原来是你。” “是我。”露辛达莞尔,“那一个你在第一次联军战争中付出了性命拯救的'诱饵',那个背生双翼的孩子,就是我。” 罗莎琳流露出思索的神色。她说:“亚瑟兰德这样做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其实,我当时在心里面也祈祷过,希望我的死亡不要使他改变,希望他不要迁怒任何无辜的人,可以继续成为一位发展而不是拖累空灵大陆文明进程的君王。” 而女王则安静地说:“我想,这正是父亲收养我的原因。如果我没有成为万众瞩目的伊里斯王储,没有成为公主,也许总有一天,父亲会忍不住杀了无辜的我,向我与其他无辜的人进行发泄与报复。他将我放在王储的位置,成为悬在他头顶的剑。也许只有这样,我的存在才能时刻提醒并规劝着他:什么才是母亲你为之付出了生命,而真正渴望达到的。” 而罗莎琳没有回答。她只是继续注视着祭坛之上,祭烟形成的形状: 战争结束后,伊里斯王对于罗莎琳的逝去是如此的平静,他照常生活,治理帝国,格兰平雪山上的一切都还是她到来与离开之前的样子,欣欣向荣,井井有条。 第62章 他不曾大张旗鼓地加封追忆罗莎琳,也不曾为她举办葬礼,直到老鲁博在庆祝战争胜利一周年的盛典上一拳击中伊里斯王的面颊。 罗莎琳看见老牧羊人流着眼泪说:“她死了,死在战场上,死得透透的了。接受现实吧,你以为她会想要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吗?” 于是,风度仪态无懈可击的伊里斯王终于在盛大的庆典上,众目睽睽之下,身体踉跄一步,昏迷过去。而再次醒来之后的亚瑟兰德·斯图亚特,他终于真正成为了《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里的那一个“伊里斯王”—— 那双高傲而矜持的浅灰色眼睛彻底地沉寂下去,成为深浓的黑色,里面只剩下了冰冷无情的漠然,仿佛一汪幽郁得化不开的深潭;月光一样漂亮闪光的淡金色长发在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的温度,变成了霜雪一般的银白色。 看着祭烟描绘出的那一个立于雪山之巅的孤寂背影,罗莎琳不知何时,潸然地落下了眼泪。 5.4 日薄西山,太阳即将从雪山上坠下去的时候,亚瑟兰德还是没有醒来,但露辛达女王不得不回到卡德琳堡去议事了。 罗莎琳在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城楼上为女王送行。她说:“我能够想象得到,你有多么繁忙。我很感谢你能来看望他。” 露辛达女王握住权杖,莞尔微笑起来:“算不上看望他,母亲。事实上,我更想要看望的是你。” 罗莎琳就是一哂:“我算是你的什么母亲呢?你的成长我从来也没能参与,而我能想象,亚瑟兰德这个浑球,他根本也不是一个好父亲。——露辛达。 ” “嗯。” “成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大半都是你自己的功劳。”罗莎琳说,“辛苦你了。” 露辛达女王倒是没有流露出什么悲春伤秋或者深受感动的慨叹来,她只是温和地对着罗莎琳笑了笑,平静地说道:“家庭成长环境的影响到底还是深远的。正是因为父亲那个不成器的样子——或者说,在我看来是不成器的样子——我才能生发出对于王室权力与责任的真正思考,生发出想要为空灵大陆全族群的和平与福祉贡献出自己力量的心意。” 顿了顿,女王真诚而恳切地说:“长大一点以后我明白,徒有这样的心意也是不够的,我还需要实打实的做事的能力。而这样的能力,我想,它们大部分来源于你,母亲。虽然母亲你没有亲身参与我之前的生活,但是你留下的那些手书,正是它们在我的孩提时代开拓了我的思维和视野,教给了我宝贵的道理与逻辑,训练了我为人处事的能力。没有你也就没有现在的我,这毋庸置疑。” 而罗莎琳也没有流露出什么受宠若惊或者推辞谦虚的情态,她只是凝视了露辛达一会,然后才微笑起来:“你真的是很成熟的一个人,露辛达。你拥有很强大的内心,你其实不需要世俗意义上那一种的'亲情'。我现在对你是真没有什么担心了。” 露辛达也微笑起来:“我是空灵大陆的女王,我的使命是为了空灵大陆上所有生灵的福祉而服务。个人的亲情,友情,爱情,对我来说,拥有它们也是很好的,只是我心里早就明白,它们不会成为我生命里的第一优先要务。我很早之前就已经懂得了,我要踏上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所以,不必担心我,母亲。也不必担心空灵大陆上的福祉;现在一切有我。你只需等到父亲醒来,然后与他一起,开始享受你值得享受的好人生。” 第38章 [番外] till death do us part 6.1 送走露辛达女王,罗莎琳安置好被留下来的菲利普医官之后,就重新回到了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国王寝殿。 亚瑟兰德还在床上沉沉地睡着,罗莎琳坐在床边,注视了一会爱人的睡颜,叹一口气,也脱下鞋子,和衣躺在了他的身边。 她现在已经差不多知道了, 她这样一合眼, 再睁开, 不出意外,应该就会回到家乡的公寓里去了—— 果然,窗外天光大亮,罗副教授在自己公寓的卧室里睁开眼睛,看一看挂表,早晨的六点半,是她生物钟自然醒来的时间。 她照常地洗漱,梳洗, 上班, 工作, 只是午休之时,在个人的日志里, 总结了这几次时空世界穿梭的规律: 昨日下午两点, 她在办公室开始小憩, 陷入沉睡,再醒来, 就是在弗恩宁顿大森林。 只是不到一刻钟过去,她就在森林里不慎跌了一跤, 意识昏迷,醒过来,她回到了实验楼的办公室。 现实世界里,办公室的挂钟指向两点半,时间过去了大约半个小时:这是她平时里正常午休小憩所需要的时间,差不多是自然醒来。 而当她在办公室里一刻不停,立即服下美拉托宁,再次陷入沉睡,果然又一次在空灵大陆上醒来。在现实世界里,这只是几分钟过去,然而在空灵大陆上,她昏迷着,被从弗恩宁顿大森林转移到威尔森监狱,时间过去了至少将近一个半月曜日。 这说明,两个世界时间的流速很大可能不受限制——也就是说,在空灵大陆度过的时间,她并不需要在现实世界做出同样多的沉睡。 同理,她在现实世界度过的时间,也不需要在空灵大陆做出同样多的沉睡。 因此,罗副教授大概理清了思路,明白了她在两个世界之间的穿梭,似乎完全不受双方时间流逝的限制,也没有固定的地点的要求,而就只是纯粹的,身为“罗思龄”与“罗莎琳”的意识的交替延续—— 第63章 罗思龄在家乡陷入沉睡,罗莎琳就在空灵大陆紧接着之前的轨迹自然继续醒来;罗莎琳在空灵大陆陷入沉睡,罗思龄就在家乡紧接着之前的轨迹自然继续醒来。 就像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她只需要自然睡,自然醒,不需要计算任何的时间与空间的错乱——它们似乎完全不受到任何物理的限制,只是神智的自由切换。 于是,罗副教授不再急切地回到睡梦之中。她冷静地在自己的小公寓里用餐,更衣,洗漱,然后正常地于夜晚入睡——果然,她没有任何阻碍地,再次在空灵大陆之上,应该清醒的时候醒来。 凯汀斯斯普林斯晨光熹微,罗莎琳还和衣卧在亚瑟兰德身边,耳边听见的,是爱人发出的温和绵长的呼吸声—— 这简直是罗莎琳哪怕在最贪心的时候,都没有敢在心里向诸神祈求过的奢望: 她的意识可以不受时间流速的限制,自由穿梭在家乡与空灵大陆之间,既能够在她的家乡正常地发展属于自我的价值与事业,也能够在空灵大陆上,在她挚爱的爱人的身边,享受自己的生活。 右手人生追求,左手诚挚爱情,科学家轻轻地闭上眼睛,在心里用细小的声音,虔诚地感谢着将这一切赐予她的,那不知名的神明。 6.2 亚瑟兰德醒过来时,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国王套间里,还是他所熟悉的一室空寂。 前任的伊里斯王怔怔地动了一下眼睛,眼神没有焦距地从天篷床的帘帐,移到半边无人的床边,最后落到自己空空的右手上。亚瑟兰德轻轻地,自嘲地笑了一声。 “你愿意在睡梦里来见我,”他将右手的手背轻轻地压覆在眼睛上,低声地说,“那也是很好的。” 然后,他就听见起居室的方向传来一声压低声音的颇为担忧的询问。 “已经两个全月曜日过去了,”罗莎琳低声地说,“他为什么还是没有醒来?” 亚瑟兰德的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个瞬间滞住,不再流动,但那遥远的,听不真切的,可是又仿佛近在耳边的谈话还在继续。他听见陌生的医官回答道:“斯图亚特公爵的精神大起大落,受到了不小的刺激,但应当不出意外,今天就会醒来了。” 那让他魂牵梦萦的声音就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罗莎琳说:“好的,谢谢你。我还是不太放心。我去看一看他。” 6.3 很久以后,菲利普医官都还记得他见到前任亚瑟兰德王的这一天。 当然他已经提前为了昏迷中的斯图亚特公爵诊治过。医者仁心,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来得及注意这一位病人的容貌。当然他心里也知道,这一位是“空灵大陆十大美人榜”上有名的,使人好奇得想要窥见真颜的人物。 这是露辛达女王治下的和平年代了,人们吃饱喝足,闲来无事,就开始有闲心与闲工夫开展服务与娱乐。 “空灵大陆十大美人榜”就是这样无聊之下的产物。 作为相貌出众的前任伊里斯王,亚瑟兰德·斯图亚特当然榜上有名,只不过他的名字只在榜单的中下游徘徊。排在前面的除了那久负盛名的洛可兰亲王,女王的丈夫,便是前埃尔顿王室的卡蜜莉娅公主,还有摩曼人鱼里一向富有“空灵塞壬”之称的摩曼圣女,以及阿森娜女神曾经的大祭司。撰写这一份“空灵大陆十大美人榜”的吟游诗人对亚瑟兰德王的评价是这样的: 前任伊里斯王的眉眼显然受到了空灵大陆诸神的恩赐,如同伊里斯女神亲自雕刻出的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但也只是一件没有生气的艺术品罢了。和风流多情的洛可兰亲王,清纯无辜的卡蜜莉娅公主,妖娆诱人的摩曼圣女,还有英气庄严的维克丽大祭司相比,这一位亚瑟兰德王就如同一位没有灵魂的大理石雕塑,除了冷冷冰冰的一张漂亮面庞,实在是没有其他可以值得称颂的气质风貌。 当然,流浪的诗人补充说,即使是这样,这一位前任伊里斯王的美貌依然可圈可点,毕竟长出这样眉眼的人,再没有灵魂,也不多见。 昏迷之中的亚瑟兰德·斯图亚特差不多就是吟游诗人描述的这个样子,菲利普医官在心里赞同: 美则美矣,但是没有任何的生气和灵魂。 可是,当这位前任的亚瑟兰德王霍然地推开国王寝殿起居室的大门,赤着足,散着头发,披着丝缎的睡袍,从房间的另一个尽头款款地向着他们走来,菲利普在那一个瞬间,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有着些微的停滞—— 医官是亲自见过“空灵大陆美人榜”那常年高居榜首的洛可兰亲王的。当然洛可兰的确是一位风流多情的美貌人物,即使是不笑的时候,那湖水一样浪漫多情的湛蓝眼睛里面也流淌着三分的温柔笑意。当你注视着他,你可以清楚明白地知道,眼前这人是一个风流的浪子,可是你的一颗心却依然忍不住地为他倾倒。 可是,眼前的这一个前朝旧君王身上却缭绕着全然不同的风情。 洛可兰亲王笑容风趣,见之可亲,对着谁都是一派的温柔,如同暖洋洋的轻风拂面而过,而亚瑟兰德王却是寒季雪山巅上的冰雪,全然一副冷若冰霜,高傲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可是,就是这样冰冷无情的一个人,在他看见医官身边那人族女子的一个瞬间,他那白玉雕出一样的脸颊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明艳动人的红晕,长发滑下肩头,眼波流转之间,流露出一种难以自抑的,脉脉含情的,楚楚动人的爱娇情意。 第64章 菲利普眼睁睁地见证了这绮丽风情的发生,那简直仿佛是阿芙洛黛缇女神亲自降临空灵大陆,医官被这样瑰丽的美貌震慑了,心脏都停跳了一拍—— 然后他就看见亚瑟兰德在看见他的一瞬间,重新恢复了冷若冰霜的疏离模样,神情礼貌而自若地向他点了点头。 “我感谢你,感谢露辛达,感谢所有人的帮助。”前伊里斯王矜持地说,“但是现在这里不再需要别人了。再会。” 6.4 罗莎琳看见亚瑟兰德的时候真的很喜悦。 情绪的大起大伏已经逐渐地过去,再加上她明白自己可以不受限制地在家乡与空灵大陆穿梭,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下,罗莎琳迎上前去,握住爱人的手,已经可以相对正常地同他对话。 “你感觉怎么样,”她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而亚瑟兰德只是注视着菲利普医官远远地离去(年轻的医官临走之前还偷偷地回头觑了他们一眼),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执起罗莎琳的手,同她一起回到国王寝殿的大套间。 罗莎琳还在关怀他的身体情况,一句“你想不想要吃点什么东西”还没有问出来,国王套间的大门已经轻轻地,“咔嗒”一声被锁上。 罗莎琳刚刚转过身去,就被亚瑟兰德用力地,死死地箍地怀抱里,她的脚下一个踉跄,重心失衡,仰面跌倒在床上的一个瞬间,亚瑟兰德已经伸手托住她的后脑,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6.5 被亚瑟兰德近乎于凶狠地箍地怀抱的一个瞬间,罗莎琳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中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翻倒了。 汹涌的,陌生又熟悉的情潮倾泻而出,她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伸出手去,紧紧地回抱住了亚瑟兰德的腰际。两个身影毫无间隙地交叠在一起,凶狠而几乎使人不能呼吸的深吻间隙,罗莎琳听见亚瑟兰德发出了一声几乎是喜极而泣的,死而无憾似的叹息。 “是你,爱琳,”他颤抖地说,“女神眷顾,真的是你。” 而罗莎琳则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捧住他的脸颊,哑声说:“是我,真的是我。我回来了。” 亚瑟兰德喉咙颤动,哽咽着发不出声音,罗莎琳珍而重之的轻吻一点一点地落在他的鼻尖,脸颊,嘴唇—— 大脑之中轰然作响,亚瑟兰德只觉得随着那温热气息一点一点地在皮肤上落下,自己的胸腔之内炸出了无数朵烟花,手与脚都软弱无力下去,可是整个人却又在同一个瞬间饱含了一种充实的圆满。而爱人显然与他是同一样的心神激荡,不等他作出同样旖旎的回应,罗莎琳的吻从羽毛一样的轻柔转为疾风骤雨一般的,近乎于粗暴的渴切。 她需要他,正如同他需要她,他们都是如此急切地,需要用最亲密的接触来向彼此证明,那失而复得的狂喜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自己癫狂渴望出的臆想。 在临界的,狂野的,飞向极乐的雾气与漩涡之中,罗莎琳感叹似的想: 这果然,是生命之间的大和谐。 第39章 [番外] till death do us part 再一次醒来去上班的罗副教授简直是神清气爽, 就连平时有些莫名害怕她的小硕士生都瞧出来了,自己的导师完全是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 学生同她开完会,正要抱着笔记本走出罗副教授的办公室,就瞧见导师竟然少见地拿出了一个飞机上用的u型枕头,垫在脖子下面,就要靠着办公椅入睡。 大概是罗副教授的心情看上去真的很好,小硕士生也难得大着胆子,临走之前好奇地问了一句:“老师,你这是改进了午休的装备啊。” 然后就看见罗副教授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是啊, 人老啦,颈椎再不保护不行了。” “老师你哪里老了。” “小徐越来越会说话了啊。” 罗副教授嘴上这么说,心里倒真是怡然自乐地觉得,果然恋爱使人年轻。 她这么想着,再睁开眼睛,就看见亚瑟兰德侧身躺在她的身边,眼神一错不错地痴痴地望着她。 银白色的长发铺在他的肩头,雪山山巅的阳光透过窗棂,晶莹地笼罩在爱人的身上。这一幅令人惊艳的画面,它让罗莎琳忽然想起那本《空灵大陆上:露辛达女王传奇》之中,吟游诗人对亚瑟兰德王美貌的歌颂。 他们说:伊里斯王的美貌是格兰平雪山上的冰雪,他的长发由月光浸染,他的眼睛由宝石铸成,他的面容由象牙雕刻,他是雪山山巅生发的白昙花,尽态极妍,永不凋敝。 吟游诗人同样批判亚瑟兰德的无情。他们说:如果伊里斯翼人的和平与温柔来自雪花的柔软,那么,亚瑟兰德的冷漠与无情同样来自雪山之巅的坚冰;他不爱这片空灵大陆上的任何一个族群,他不爱这片空灵大陆上的任何一个生灵。他不会为任何人动心。 如今,这一块清冷的坚冰已经因为自己而完全融化,她彻底摘下了这一朵高岭之花;罗莎琳叹息似的双臂一合,将亚瑟兰德拢在了怀抱里。 “我自己都不知道,”她说,“我竟然会这样怀念在清晨醒来时看见你。我的家乡里有一句诗,意思说的就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而亚瑟兰德怔怔地望着她,轻轻地说:“我没能在清晨看见你,整整七百年。” “哦,”罗莎琳笑起来,仰头亲了亲他的鼻尖,“原来在这里等着同我算账呢。” 第65章 “是的,”亚瑟兰德也吻了吻她的脸颊,轻声地说,“我当然要同你算账,并且要算清楚……爱琳。” “嗯。” “你要永远记得,你离开我七百年。你要用另一个陪着我的七百年来偿还。” 罗莎琳没有再玩笑,她伸手地抱紧了亚瑟兰德,将脸颊埋在他的颈侧。 这样静静地拥抱了许久,她才轻声地说:“兰蒂。” “……” “现在空灵大陆海清河晏,已经不再有战乱战争。更何况再大的事情也还有露辛达。” 她这样说着,慢慢地抬起脸来,看着亚瑟兰德的眼睛,露出了一个真心的微笑:“我们终于可以在这空灵大陆之上,成为一对平凡普通的爱人了。” 7.2 当罗莎琳说:“我们终于可以成为一对平凡普通的爱人了。” 她本以为,亚瑟兰德的眼睛里会和自己一样,流露出失而复得的喜悦,然而事实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 在她说出“在这空灵大陆之上”这个词组的时候,亚瑟兰德微微一僵,似乎从什么美梦中惊醒;那一双深邃的眼睛里,忽然浮现出了针刺一般的痛楚,与急遽而来的恐惧。 他忽然伸手抚上罗莎琳的项颈。 亚瑟兰德的动作极轻极轻,手指却抑制不住地颤抖。罗莎琳下意识地扶住他的手臂,从床上坐起身来:“兰蒂?” 随着罗莎琳起身的动作,亚瑟兰德的手指颤动得更加厉害;他的手臂无力地滑下。拇指摩挲过罗莎琳的颈侧—— 罗莎琳忽然明白过来。 亚瑟兰德的手指摩挲过的地方,正是她曾经被弓弩一箭击穿的项颈。 这么多年过去,罗副教授在家乡里建立事业,认真生活,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那见血封喉的一箭了。直到亚瑟兰德也慢慢地从床上坐起身来,神情痛楚地注视她咽喉旁的伤痕,罗莎琳才明白:他是在害怕。 科学家叹一口气,正要说一句:“都过去了。” 亚瑟兰德忽然伸出手臂,紧紧地将罗莎琳扣进了怀里。 罗莎琳被带得身体向前一扑,来不及反应,亚瑟兰德已经死死地拥抱着她,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她的长发里。 “你不知道,”他说,声音细小而颤抖,“你不知道……爱琳。” 罗莎琳一怔,亚瑟兰德颤声说:“你不知道,是我的自私,导致你离开了家乡,来到了这片空灵大陆之上。” 亚瑟兰德这样说,罗莎琳愣了一下,才恍然想起来:他指的是,他就是那位黑袍的“先知”本人这回事——是失去妻子的亚瑟兰德自己,依靠欧珀石的力量,穿过了时间与空间,将年轻的罗思龄从家乡带来了空灵大陆,带到年轻的他身边。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往事,亚瑟兰德愈发地将罗莎琳拥紧,几乎语无伦次:“我后悔了,爱琳。我后悔了。我不应该这样做的,我不应该的。那时候我失去了你,只浑浑噩噩地度日,看上去我还清醒,可是我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当我听见女神的神谕,我什么都没有想,就按照神谕所说的那样去做了……” 亚瑟兰德这样说,身体颤抖,几乎落下泪来。 “我错了。”他说,“是我让你受苦了。你应该在你的家乡度过你的好人生。你不应该来到空灵大陆这个全新而未知的世界……你不应该经受那一箭的。” 罗莎琳被亚瑟兰德颠三倒四而语无伦次的剖白说得懵了,还来不及反应,亚瑟兰德忽然自己倏地退开,双手扶住罗莎琳的肩膀,凝视她颈侧的伤疤,神经明显地更加紧绷起来。 “神谕说,那一箭之后,你并不会真的死去,你只是会回到你的家乡。” 他说着,死死地攥住罗莎琳的肩膀,上上下下地紧悸地打量她:“你回去了吗,爱琳?你——你为什么又回来了?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亚瑟兰德的手指将罗莎琳的肩膀按得有些痛了,然而罗莎琳却没有任何不耐。她叹了口气,温和地伸出手去,抚了抚亚瑟兰德放在她肩膀上的手背。 “你放心。”她温声说,“我确实回到家乡去了;我没有死去。这也是我一直很想要告诉你的。我不希望你伤心,也不希望你自责。我很想要你知道,那一箭之后,我得以回到自己的家乡,继续我的生活。我在家乡里同样建立了属于我自己的实验室——我过得很好。” 罗莎琳的语气温柔而诚挚,亚瑟兰德惶惑的情绪似乎有一瞬间被安抚了下来;可是下一秒,前任的伊里斯王忽然陷入更大的焦灼中去。 “那本就是你应当过的生活。”他说,“你本就应当生活在你的家乡,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做出你想要做出的事业,而不是留在我的身边,留在空灵大陆。让你来到这里,让你经历这一切,完全是我的私心。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太自私。上一次我将你带来,让你受到了那样大的伤害。我怎么能再次这样做?我怎么能说出'再留你七百年'这样的话来?我怎么能?” 眼看着前任的伊里斯王面色苍白,双目失神,显然完全陷入了自己惶惑恐惧的情绪中去。罗莎琳果断地一拍他的手背,喝了一声:“亚瑟兰德!” 亚瑟兰德一震,罗莎琳直视他,目光澄净:“你听我说。” 爱人似乎完全被震住了,罗莎琳坐直起身体,面对面地握住亚瑟兰德的双手。 第66章 她说:“曾经我也设想过,如果我拥有回到家乡的选择,如果我必须放弃家乡的一切——亲人,家人,朋友,事业,还有我熟悉的文明与世界观——才能与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那么,我是否真的发自内心地愿意这样做?” 这样说,她摇摇头,握了握亚瑟兰德的手指,“我并不想对你说谎,兰蒂。我很抱歉——尽管我的内心有过挣扎,但我想,我应该不会放弃我的家乡而选择爱情。” 其他“穿越者”在家乡的羁绊常常只提到父母亲人,或是怀念冰箱手机之类的科技便利,罗莎琳想,似乎很少有人怀念家乡里社会与文明的发展进步,以及在家乡既成的文明高度里,可以拥有更加契合的实现自我价值的平台。这是比起冰箱手机更令她无法割舍的东西。 罗莎琳这样想,握住亚瑟兰德的手,轻轻地摇了摇:“这是我的真心话。但是,兰蒂。” 亚瑟兰德手指一蜷。罗莎琳认真地说:“我也希望你知道,你拥有我真正的爱情。我在你的身边非常快乐,我在格兰平也收获了非常充实的人生——在空灵大陆上的经历,它让我变成了一个更好,更坚韧,也更强大的人。这一场伟大而浪漫的冒险,我从来没有后悔来过。亚瑟兰德。” 7.3 罗莎琳这一番话出自十足的真心。 她想,这是自己最真实,也最诚恳的心意;它应当能够安抚到爱人细弱敏感的神经。 然而罗莎琳意想中的温情与安慰并没有在亚瑟兰德的脸上出现。当亚瑟兰德听见她的剖白,他只是沉默而苍白地凝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罗莎琳犹豫一下,抿抿嘴唇,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前任的伊里斯王忽然伸出手来,捧住了罗莎琳的脸颊。 罗莎琳一怔,抬起头来的一瞬间,亚瑟兰德的吻已经狂风骤雨一般地落了下来。 他们之间的亲密一向由罗莎琳主导,现在这一个吻却是伊里斯王第一次占据绝对的主动。他并没有习得任何游刃有余的技巧,反而仿佛回到了玫瑰桉林里最初的生涩,慌张,与错乱。 可就是这一丝丝的青涩,一丝丝的慌乱,傲慢与强硬表象之下的急切与柔软,它让罗莎琳的心软得一塌糊涂,难得地没有反客为主,而是任由他笨拙,迫切而珍视地将她紧紧地锁在怀里,似发泄又似恳求地不顾一切地吻她。 直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地不能呼吸,亚瑟兰德才退开了一点。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点看不真切的眼泪,眉目却完全舒展,嘴角扬起,流露出几百年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永远不要说抱歉,爱琳。”他说,“你认为我爱你,爱的是什么呢?” 罗莎琳一怔。亚瑟兰德凝视她的眼睛:“当然我知道你会选择回到你的家乡。当然我知道你的人生中有着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这正是我爱你的原因。而听到你说爱我,听到你说你不曾后悔来过,我便觉得,我即使现在死去,也不再有遗憾。” 罗莎琳看了他一会,眼里蓄起一些眼泪的同时,也露出一个微笑:“傻子,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 7.4 罗莎琳很是废了一番口舌,才向亚瑟兰德解释清楚她如今的状态: 她并没有离开家乡,离开她努力建成的事业;她也并不需要在家乡与空灵大陆之间做二分法。 “我在两个世界穿梭时也并没有时间维度的限制,”她说,“比如,我可以只是在家乡打一个盹,但是却可以在这里做一整个白天的事,直到睡下。” 顿一顿,她伸手比划了一下:“在这里睡下,我就可以重新在家乡醒来,从那一个短短半小时的午休里醒来。所以,兰蒂。” “嗯。” “我不会再离开。你也不用再担心。我们可以在这空灵大陆之上,成为一对平凡普通的爱人,享受我们漫长的好人生。” “……” 亚瑟兰德没有说话。他只是轻轻地将额头抵在罗莎琳的额头上。呼吸相闻之间,罗莎琳伸出手去,抚了抚他的长发。 两个人慢慢地,慢慢地,重新依偎在一起,久久也没有分开。 现在的状态真的是最好的状态了,罗莎琳想。 一对爱人都不知道这样的状态从何而来,是什么神明如此慷慨地赋予了他们这样的恩赐。没有信奉过神的罗莎琳微笑一下,在心底里用细小的声音,虔诚地向空灵大陆上所有的神明祈祷: 不论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请让现在这样的状态成为永恒。 7.5 露辛达睁开双眼的时候,伊里斯女神新任的大祭司埃莉瓦安静地说:“你醒了。” 女王慢慢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手中的瑞格南香桉缓缓燃尽,她将祭烟的余烬挥去,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我想,父亲的试验应当是成功了。” “你在他的幻境里见到你的母亲了?” “是的。”露辛达女王微笑了一下,“她和我想象中是同样的了不起。” 埃莉瓦看一看她:“那么,你能够确定,那是真正的你的母亲的灵魂,而不是你的父亲依据回忆而臆想构筑出的幻觉之一。” “是,我确定。”女王平静而随意地挥了挥手,“父亲回忆中的母亲应当是一个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特质的年轻明亮的女子,但是幻境中的这一个女人不是这样的。她显然是更加沉稳睿智而具有年纪阅历的中年人了。她的思想与反应并不是父亲仅仅通过回忆可以构筑出来的;我确信,那是她真正的身处异世的灵魂。她的身体大约还留在她的家乡,而她的灵魂被欧珀石的力量牵引着,前来了父亲的梦境里,同他一起在幻境里生活。” 第67章 这样说着,女王活动了一下手腕,慢慢地踱步到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公爵的水晶棺前。 她冷漠而高傲的父亲安静地沉睡,睡容平和,不知道因为梦见了什么好事,唇角牵出一丝微笑。 欧珀石从异世界带来的灵魂,他们和空灵大陆本土的生灵一样,在这里的一生只有唯一的一次,死亡即是消亡,不能重新再回来。罗莎琳·梅菲尔德的尸体早在七百年前就已经化为空灵大陆的一捧泥土。 前任的亚瑟兰德王却提出空前的疯狂想法:“瑞格南香桉树可以制造出完美无瑕的庞大幻境,使人在夙愿得偿的美梦幻境中消亡。那么,如果我同时利用瑞格南香桉树制造幻境的能力与欧珀石牵引灵魂的能力,使我陷入永远的沉睡梦境,罗莎琳的灵魂是不是便可以回到我的梦境中来?她的身体已经消亡,不能再回来,她的思想与灵魂却可以通过欧珀石的力量进入到我的幻境之中。” 露辛达女王没有第一时间反对,只是思忖了一下:“先不论母亲身处异世的灵魂是否还存在,只论瑞格南香桉树的幻境,它们的目的是在幻境中永远地困住敌人,因而使其自然消亡。如果你甘愿沉浸其中,父亲,那么你将永远地沉睡,再也不能在真实的空灵大陆上醒来。” 亚瑟兰德王听见女王这样说,只是微微牵起嘴角,笑了一下。 “七百年了,”他说,“我已经活得太久了。露辛达。” 这样说,亚瑟兰德十分地平和抬起脸来,看了看空灵大陆的天空:“空灵大陆的和平已经降临。你比我做得更好,伊里斯的族人也不再需要我。露辛达。” “父亲。” “我不在乎真实与虚幻,我也不在乎存活与死亡。你的母亲在我的身边,那就是我的永恒。” 露辛达女王手执权杖,低垂下眼睛,注视着水晶棺中的父亲。 曾经的亚瑟兰德王永远地沉入夙愿得偿的美梦幻境,他将不再记得自己身在梦中,直至死亡。 在他用生命构筑出的世界里,他和他的爱人将平凡而幸福地生活在和平的空灵大陆之上,从今以后,他们将永远地拥有彼此,无论环境是好是坏,是富贵是贫贱,是健康是疾病,他们都会深爱、尊敬并且珍惜对方。 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the end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