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系美人被迫和亲后》 第1章 《钓系美人被迫和亲后》作者:金菩提【完结】 文案 ★人设:清贵腹黑表哥攻x又怂又娇双星诱受x鬼畜狼狗异族攻 阶段性1v1!阶段性1v1! ★本文要素:追妻、修罗场、扯头花、小妈文学等 原被指去和亲的妹妹跑了,于是在废宫中的怜枝就顶下了这门差事。 怜枝不愿意,他不想嫁去远在千里之外的草原,也不想嫁给六十岁的单于。 他有喜欢的人——那人是华阳长公主的儿子,是金贵聪颖的世子,龙章凤姿,且就在前不久,他才刚和人互通了心意。 得知和亲的消息,他的心上人握着他的手,俊脸煞白:“怜枝,莫怕,表哥一定接你回来。” 怜枝在他怀里,留下来的泪打湿整张小脸,他无声地哭,心在滴血。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是废妃所出,又因为这幅身子为父皇所不喜,于是怜枝就这样不情不愿、宛如傀儡般地被送上了前往和亲的婚轿。 就这样,随行的队伍带着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地到了塞外。 与单于成亲的前一天,单于死了——但这也不是什么好事,草原上有个习俗: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新单于不仅继承了他父亲的王位,还继承了原属于他父亲的妻子。 这新单于很年轻,生一副好皮囊,面容俊美、眉眼深邃,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心惊。 “这怪身子……你究竟算男人?还是女人?” 新婚之夜,他就这样戳怜枝的伤疤,怜枝气恨地扇了他一巴掌,扭过头,不想看他。 这个小混账被扇了耳光,却也不生气。嘴上说着恶心,身体却很诚实。 就这样,怜枝的第一次,就这样草率地给了这个小蛮人。 不过,他这夫君虽然嘴上嫌弃他,却很爱与怜枝欢好。小蛮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又粗暴,弄的怜枝身上没一块好肉。 怜枝不喜欢他,怜枝喜欢温润如玉的君子,像他的心上人,他的世子表哥。 怜枝就这样日日夜夜看着塞外的月亮,希望有一天他的心上人能带他回去。他就这样盼啊盼,终于盼来了表哥骑着马带他回家。 熊熊的烈火在草原上燃烧,入眼所见皆是血红,残肢断臂横亘遍野,怜枝吓得直往表哥怀里躲——因为这一切,也因为映映火光里的小蛮人。 小蛮人恨恨地看着他,眼角似乎有泪,又似乎没有,他用最恶毒的话咒骂他、咒骂他的心上人。 小蛮人歇斯底里地朝窝在别的男人的怀中的怜枝吼: “沈怜枝,你跑吧!不论你跑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找回来!” “沈怜枝,我恨你!待我找到了你,定要将你锁起来,日日夜夜都让你含着我的xx,让你给我生一窝崽子!!” “沈怜枝!我娶了你,你是我的阏氏,一辈子的阏氏!!!” 怜枝哭着回头,猎猎的寒风将他的脸吹的好痛,表哥飘起的衣袂抚去他眼角的泪,怜枝大吼: “我绝不做你的妻子!” 可是马早跑远了,他的声音湮灭在呼啸的风中,没叫那小蛮人听见。 —— 食用指南: 1.本文要素过多,阴间狗血,请谨慎观看。 2.作者玻璃心,别骂。 3.均洁 4.不要骂受么么哒 5.弃文不必告知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古代幻想 古早 腹黑 钓系 he 主角:沈怜枝,? ┃ 配角:斯钦巴日,陆景策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妈,你好香。 立意:爱一个人要及时地说。 第1章 男狐狸精 暮色四合,长安城中已下起了盐粒似的雪子,飘在檐上,附着薄薄的一层。 皇宫中挂了红灯,系了红绸,明丽的缎子随风摇曳,只是在雪中,并不显得吉利红火,反倒是多了几分凄艳之感。 长街上人影寥寥,唯见一个挎着食盒的小太监,这小太监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太和殿处走——不知为何,皇上今日未去宣政殿上朝。 太和殿门扉紧闭着,小太监站定在门前,鼓起勇气叩了叩,稍等片刻却见一名举着拂尘,细眉细眼的白发老太监过来开了门。 小太监即刻堆上谄媚的笑:“赵公公。” 赵公公眯起眼睛:“你怎么来了?” “娘娘差奴才过来给皇上送点绿豆糕。”小太监好声好气地道。 赵公公细眉一拧,冷哼一声,他很不留情面道:“贵妃娘娘有心了,只是惠宁公主昨夜闯出这样天大的祸事,皇上哪儿还有这个心思呢?你回去吧。” “公公,老祖宗。”小太监急了,硬是将食盒往他怀里塞。 “您行行好吧。”说着,又借着宽袖遮掩,将什么东西放在赵公公掌心中。 赵公公暗暗掂了掂,瞟了那小太监一眼,没再说什么,也没再推拒,挎着食盒走进了太和殿。 殿内皇帝坐在龙椅上,几个臣子低着脑袋站在龙案前,皇帝面色铁青,臣子们眉头紧锁,殿内气氛焦灼,颇有风雨欲来之感。 听见脚步声,皇帝抬眸睨他一眼,极不耐烦道:“什么人?” 赵公公挂上笑容,轻手轻脚地将食盒放在他身边:“是贵妃娘娘差人送来了绿豆糕……娘娘知道皇上未用早膳,心疼……” 话音未落,皇帝猛然抬手将食盒拂去,食盒“砰”地一声摔在地上,皇帝怒斥:“她还有心思做这些?!” 第2章 天子震怒,殿内几人皆是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皇宫重重包围之下,竟还能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跑走。 守夜的侍卫玩忽职守,天亮了才想起半夜驶出的那辆马车之蹊跷,这才知道大祸临头,秘密跑来禀报皇上。 只是一夜过去,公主早已逃出城门,说再多话也无济于事了。 “原本三天后,她就要前往大夏国和亲,现在怎么办?朕怎么和大夏单于交代,朕上哪去找她?!” 大周国与草原上的大夏国世代为敌,兵戎相见,草原人骁勇善战,大周皇帝又已至暮年,无力招架,休战是最好的结果。只是大夏单于有个条件——他想要娶一位大周的公主为妻。 这公主,还不能是宗室公主,非得是皇帝嫡亲的女儿。 可怜大周皇帝,年近花甲,膝下子嗣本就不多,还要将唯一的女儿惠宁公主许出去——可现在惠宁跑了,他上哪再找个嫡亲女儿去? 没有公主,还得打仗,皇帝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却见一直低着头的宰相举着象牙笏板走了出来:“皇上,此事并未到山穷水尽的境地,没有了惠宁公主,皇上还有一位四皇子。” “或者……四公主。”他幽幽道。 这样一说,皇帝就记起来了——他是有一个小儿子,天生阴阳同体,这让他颇觉晦气,生下来后便扔在一座未修建完成的废宫里。 这让皇帝十分感慨,没想到到最后,这整个国家的命运都要寄托在这个畸形的儿子身上。 其实惠宁走后,皇帝也并非没想过直接找个女子替她,只是惠宁的画像早已送到了大夏,他若真那么做,届时定会露馅—— 且宫中又没有与她相像的女子,天下之大,若真要找恐怕也得费上好几个月,来不及了。 可是沈怜枝与沈惠宁到底是亲兄妹,若上了妆,不说与惠宁本人一模一样,至少依着画像来看,也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皇帝再怎么不喜欢他,他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家血脉,他又是个双儿,若有朝一日事情败露,朝廷非要咬死了说他是四公主,倒也不是说不得——至少还有一线转圜余地。 更何况他听闻单于的身子日况愈下,恐怕也没那个力气折腾了,没准……还不会发觉沈怜枝身体有异。 皇帝愈想愈是觉得天衣无缝、进退有度,他挥手召来鸿胪寺卿,“这样,就先让沈怜枝替了惠宁,若他坏了事,你再与单于说……就说…他是我大周的四公主。” “至于惠宁,就说她得了急病,昨晚上暴毙身亡了,从此以后,宫中再不准提起她来。” 事关家国存亡,他竟如此草率了事,偏偏几位以宰相为首的朝中重臣还纷纷附和,赞他英明—— 皇帝不过寥寥几句话,就判定了两个人的命运。 只是那时的沈怜枝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在这一天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甚至不知道惠宁跑了—— 彼时沈怜枝窝在长安殿中,正在池边看冰封下的鱼。 长安殿是一座极为奇妙的宫室,自外看,碧瓦朱甍,壮丽非凡,可是宫内又墙面斑驳,破败不堪。 二十年前,皇帝本想翻修长安殿,赐给一位宠妃住。 只是这位宠妃实在福薄,生了个畸形儿,遭到皇上厌弃,月子还没出就被连母带子地扔到这座还未修建完成的宫殿中来,没过多久就香消玉殒了。 沈怜枝看了会儿鱼,颇觉乏味,正要回头去睡个回笼觉,却见自己的近身太监笑盈盈地站在边上,正打算为他披上裘衣。 “小安子。”沈怜枝眨了眨眼睛,“你笑什么?” 小安子朝他挤眉弄眼:“殿下,您看看谁来了?” 沈怜枝心中疑惑,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个长身鹤立的青年,墨黑的发被一顶银冠竖起,身着白衣,打扮极简朴,却难掩通体的贵气天成。 沈怜枝认出了人,只觉得心口发烫,手脚也不凉了,不等小安子将身上的裘衣系好便匆匆地朝那青年扑去,“景策哥哥!” 他的表哥稳稳地接住了他,那双指节修长的手碰了碰他的脸,沈怜枝抬起头来,面颊绯红,一颗心兔子似的跳:“你怎么来啦?” 陆景策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细致地为他系好快掉下去的裘衣,又拔掉怜枝松散发间的那只簪子,以五指作梳将他的发丝都梳顺了。 雪落在两个人的肩头,掉在发间,浸湿了,一圈圈绕着手指上,平添一股缠绵。 沈怜枝紧贴着他,他能感觉到,陆景策的心跳也愈发快了。 “母亲进宫看望太后……”陆景策垂眸,在注视怜枝时,他那墨玉似的眸子柔情万千,“我想你了,所以一齐跟着进宫。” 陆景策是华阳长公主之子,华阳公主是太后最小的女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陆景策作为她唯一的儿子,自然也是玉叶金柯。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深深地、深重地喜爱着沈怜枝。 他们年少相识,而就在几天前,这两人才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互通了心意。 沈怜枝笑着捧住他的脸,踮起脚在他唇角亲了亲:“可我们前天才见过呀。” 陆景策浅浅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包住沈怜枝冷冰冰的手,牵着他往屋里走。 长安殿内虽破旧,可怜枝的寝宫内却舒适温暖,殿内烧着红萝炭,一众家具也换过,红木雕花架子床上堆着厚厚的锦被。 第3章 都是陆景策的手笔,宫中是没人管他的,只有陆景策对他好,什么好东西都给怜枝送来。 沈怜枝坐在床榻边上,托着腮看他的表哥蹲下身为他脱去罗袜,用浸过热水的巾帕给他擦脚。 那双玉似的,骨节修长的手就这样捧着他的双足,细致温柔地拭去足背上的水珠。 沈怜枝从他的手,看到他的脸,陆景策发色极黑,衬得面皮极白,五官更是俊雅端华,沈怜枝越看越爱,心尖滚烫。 他抽了一只脚,雪白足底水珠未擦净,甩出来一小串,怜枝浑不在意,轻轻地踩着陆景策的胸膛,又从青年的胸膛划到腰处,他玉白的脚趾微蜷着,勾了勾陆景策的腰带。 “表哥……”沈怜枝的声音轻的像一阵风,“别擦了,痒死了。” “你上来呀。” 陆景策抬起头,眸子深深地注视着沈怜枝,二人色授魂与,沈怜枝被他那双眼一看,只觉头脑发晕,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陆景策坐上来了,他俯下身,从怜枝的额头,吻到脖颈,那吻情意绵绵,沈怜枝被亲的头重脚轻,颇有些情动,“表哥……” 他抓着表哥那只漂亮的手,要去解自己的衣襟,外衫褪去了,还要脱里衣,脱了一半,陆景策忽然不动了。 沈怜枝无措地望着他,便见陆景策噙着笑意,慢条斯理地又将他的衣物一件件拉了上去,沈怜枝面上有些挂不住,背过身生闷气去了。 他好像听见表哥在笑,心里更生气,陆景策凑过来亲他,“怜枝,怜枝?” 怜枝不要理他,表哥就走过来,从怀里拿出了个白玉镯子套在他手腕上。 沈怜枝被那只镯子吸引了注意,虽说是个素镯,但是成色极好,他抬起手腕来看了看,问:“这是什么?” “这是我娘成亲时,太后亲自套在她手腕上的,我娘说,往后要是我喜欢谁,想娶谁当世子妃,就把这个手腕送给他。” “怜枝。”陆景策轻声道,“表哥喜欢你,表哥爱你,所以不急于这一时……我已求过太后与母亲,要娶你为妻。” 沈怜枝的眼眸骤然睁大了,因为震惊与极具的喜悦,那只手一直抖,所以陆景策就俯下身,安抚似地亲亲他的手背,“怜枝,你愿意吗?” “如果你不想嫁……表哥嫁你也没关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沈怜枝简直心口发烫,他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呢,他怎么会这么喜爱一个人呢,沈怜枝扑过去,头埋在陆景策肩窝闷闷道:“愿意……” “再过不久,你就要及冠了,待及冠之后,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怜枝胡乱地点头,他抱着陆景策,像是拥抱住了余生。皇姑早知他们二人情深意重,太后也赐了婚,怜枝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让他们分别。 陆景策爱他,他爱陆景策,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呢? 他们紧紧相拥,沈怜枝贪恋这一刻的时光,他闭上了眼睛,可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小安子惊慌的叫声:“公公,公公您不能进去……啊!” 寝殿两扇门被人猛地踢开,细眉细眼的赵公公站在门外,身后还跟着一大帮的侍卫,他清了清嗓子,尖声道: “皇上有旨——” 第2章 棒打鸳鸯 这抱在一起的二人皆是被吓了一跳,谁也没想到这个节骨眼儿上赵公公会来,更没想到他来传旨。 怜枝脑海内已然一片空白,好在陆景策清醒些,拉着他跪在地上。 赵公公那犀利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转,清了清嗓子,将那明黄圣旨抖落着展开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四子沈怜枝,才德兼备,恰逢大夏单于遣使求亲,我朝以仁治天下,特赐四殿下加封为安亲王远嫁大夏国,婚礼事宜全权交由礼部负责,愿大夏与我大周永结两邦之好,钦此——” 这一消息有如晴天霹雳,一字一句石头一样滚下来,将跪在地上的沈怜枝砸了个眼冒金星。 他还在发晕,陆景策率先蹙眉喝道:“荒唐!怎会有这样的事?!原先被指去和亲的是惠宁公主,为何事到临头换了人?!” 赵公公弹了弹指甲,轻飘飘道:“惠宁公主染了急病,昨儿夜里不幸薨了,世子殿下,您还是……” “薨了?好端端的怎么就薨了?”事出突然,陆景策一个字也不信。 是啊,怎么会突然薨了,沈怜枝也觉得奇怪——就在两天前,惠宁还生龙活虎地闹他。 赵公公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世子殿下,这生死之事,奴才怎么说得准呢?” 陆景策看着他的脸,心里咯噔一跳,已咂摸出什么,事出突然,且他对沈怜枝是情真意切,竟然险些失了风度。 他稳声道:“只是……怜枝是个男人,一个男人,如何能和亲。” 赵公公惯会看人下菜碟,本以为四殿下不受宠,人也文弱,圣旨送到便算交了差,哪想到这陆世子也在。 陆世子可是太后娘娘的金疙瘩,亲外孙! 这让他觉得颇为棘手,只是皇帝那儿还等着他去回话,索性就不跟陆景策纠缠,直接将话挑明了:“世子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咱们四殿下,可是与寻常男人有些不同啊。” 他这话一说完,厢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静,陆景策脸色一变,沈怜枝颓然半倒在地,脸白得像个死人。 第4章 陆景策缓缓地转头望向边上的沈怜枝,黑沉沉的眼瞳像两片深不可测的湖—— 怜枝身上有一处难言之隐,这在宫中不是什么秘密,可是陆景策没想到……从来没想到,这会让沈怜枝与他分离。 沈怜枝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样抓着他的手臂,眼泪已藏不住,透明珠子一样落下来:“表哥,不要……” “我不要,我不想去……” 大夏单于六十多了,这年纪都能当他爹了,这样的人,他如何能嫁? 沈怜枝腕上还套着那个白玉镯子,方才与表哥交颈相拥、耳鬓厮磨的种种情景犹在眼前,谁知道就这样一会儿功夫,什么都变了。 陆景策抬手扣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沉哑:“好了……不会的,不会让你去的,怜枝,你不要怕。” 一边的赵公公不屑地冷哼一声,他俾睨着这对被棒打的鸳鸯,而后拍了拍手,一大群带刀侍卫走上前来。 赵公公尖声尖气地吩咐道:“殿下大喜之日在即,你们可得将这长安殿守好了,不能叫殿下少一根头发,否则,本公公要了你们的脑袋!” 一众护卫纷纷应声,而后将永安殿里里外外地围了起来,就那阵势,恐怕是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的。 这不就是幽禁么?沈怜枝心里更加绝望,死抓着陆景策不肯放手。 赵公公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落在这两人交握的手上,眼睛微微一眯:“世子殿下,您还是请回罢。” 陆景策不动,赵公公便稍提了点声道:“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华阳公主想一想啊。”他幽幽地扔下这样一句话道。 陆景策面色沉的骇人,哪儿还有半分在沈怜枝面前的温柔模样。 他抬眸看向赵公公,那眸子寒意深深,竟叫赵公公打了个激灵。 沈怜枝低着脑袋,怅惘地盯着眼前那一片地,他颤动着,渐渐地将陆景策的手松开了:“表哥……” 陆景策感受到那只手抽离出自己的掌心,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空了一块,陆景策闭了闭眼,慢慢地站了起来,脚步沉沉地往外走去了。 那背影,竟有几分寂寥。 他走了,赵公公这才松出口气,露出了一点儿真心实意的笑意,又将门关上了,砰的一声响。 沈怜枝木讷地盯着那紧闭的门,又转向自己手腕上的镯子,这只手,还残余着表哥掌心的热意。 在此情此景之下,沈怜枝再也无可遏制地大哭起来,哭得涕泪横流,乌黑鬓发凌乱。 这扇门一关,就是整整一天,沈怜枝哭了晕,晕了醒,醒来继续哭,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直到一天之后,才有人进来。 是小安子。 这主仆俩一个样,一见面,先抱着大哭了一通,哭够了,才互相给彼此擦眼泪。 小安子义愤填膺:“殿下,昨日奴才四处打听了一通,惠宁公主压根儿不是得了急病身亡的,她是跟人跑了!” 沈怜枝听完,很不是滋味,他比惠宁大一点,却老挨这个小妹妹的欺负,儿时惠宁捅出什么篓子,也叫他背黑锅。 现在好了,连和亲这种“好事”也让他顶包,自己跟心上人双宿双飞,去宫外过好日子了,叫他去草原伺候蛮人,弄得他与表哥有情人分离。 坏蛋惠宁……沈怜枝真是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 小安子也知道沈怜枝心里不好受,捡好话说给他听,“殿下,您别难过了,奴才还听说,皇上追封了俪妃娘娘为孝俪皇贵妃。” 俪妃是沈怜枝的生母,当年是很受宠的,若怜枝是个正常的男孩儿,皇帝没准还会立她为皇后,那么他就是太子了,何至于去草原受苦啊! 说来说去,都是他身上那个多出来的玩意儿闹的,沈怜枝真是恨死了,“追封有什么用?人都死了,追封成太上皇也没有用!” 说罢,又扭过头,准备掉金豆豆。 那之后,他又在屋子里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 第三天丑时,他方睡着,便被好些个鱼贯而入的女官吵醒了,那些女官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宫女,手里捧着凤冠,捧着红嫁衣,还有一水儿的胭脂水粉。 沈怜枝像个傀儡似的任她们折腾,任她们在自己的脸上涂上厚厚的脂粉,将自己的头发梳成女子出嫁的发髻,穿上样式繁琐的火红嫁衣。 待梳妆完毕后,天光已大亮,女官搀扶他的手要将他往外送,正巧门自外被人推开,沈怜枝抬起头,与门槛外高大的男人四目相对。 就那一眼,沈怜枝差点没认出他来。 陆景策像是几日都没阖眼,脸色惨白如鬼魅,两颊凹陷,原本穿着正好的衣裳显得宽大了不少。 他瘦了这样多,才不过过去了短短两天,二人之间便今非昔比了。 陆景策怔怔地看着他,看了半晌,才垂下眼眸苦苦一笑,他淡淡道:“我们怜枝,明明是个男儿郎。” 沈怜枝忽然就觉得委屈,他顶了惠宁的位置,她们要将他打扮成一个女人,可他何尝愿意呢?他只觉得痛苦。 陆景策摒退了女官,跨过门槛,门扉合上,而后与沈怜枝面对面地站着。 “表哥。”沈怜枝扑进他怀里,心脏窒息般痛,为他自己,为陆景策。 陆景策将下巴搁在沈怜枝肩膀上,双臂紧紧拥着他,这样永远镇定自若的人,竟因他而不住地细密颤抖着。 第5章 沈怜枝心脏处的痛楚感愈发强烈,他哽咽道,“景策哥哥……” “我不想和你分开。” 陆景策仍然沉默,可双臂的力道却加大了些,用力到怜枝几乎觉得骨头疼。 沈怜枝知道陆景策为他做了什么,小安子都告诉他了,陆景策去跪了他亲娘,跪了太后,跪了皇帝。 外头的雪那么大,他就这样跪了一天一夜,跪得人都差点冻死了。 但是没有用,事关大周与夏国,他们之间的那点情谊,又有谁在乎呢。 陆景策抬起头,冰冷的嘴唇在怜枝额上碰了碰。 他们安静地相拥片刻,然后陆景策抓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出门外,走向了皇宫的建福门。 沈怜枝在宫中默默无闻了十九年,如今人要走了,倒是热闹风光了一把,皇帝也亲自来送他。 建福门外站满了人,皆远远地望着盖了绣着龙凤团纹喜帕的怜枝上了婚辇,婚辇边上一众护送的护卫,还有骑着枣红色大马,充当使臣的鸿胪寺卿。 他仰头望了眼天,高声道:“吉时已到,启程——” 朱红轿子被抬起,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前走去,沈怜枝坐在轿子内虎口摩挲着自己另只手腕上的镯子。 已走出一小段距离了,沈怜枝忽然听到后头传来一阵喧嚣声,夹杂着华阳公主的惊呼:“景策?你做什么!”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 沈怜枝盖着盖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轿子忽然停了下来,而后婚辇内猛然一沉,似乎是又有什么人挤上来了。 下一刻,他头上的喜帕被人半掀起,还不等怜枝看清眼前景象,他的唇便被人堵住了。 用力的、孤注一掷的、似含着恨意的吻,胭脂的苦在两个人唇舌间弥漫开来,还有眼泪的腥。 吻他那个人一手紧拥他,另一手往他怀里塞了什么,待他们分开后,沈怜枝才能看他面前的人—— 陆景策握着他的手,贴在了自己冰冷的面上,他薄薄的唇好似勾了勾,只是眼中尽是哀伤与深沉:“怜枝,表哥无法看你行冠礼的样子了。” 沈怜枝低下头,这才发觉自己怀中揣着个极华美的金冠,陆景策说:“我本想在你及冠那日,亲手为你戴上的。” “只是来不及了。” 沈怜枝难受得难以呼吸:“你别说了……” 陆景策俯身,又吻住怜枝双唇——又或不是吻,而是咬,几乎将怜枝的唇都咬破了,陆景策舐去那颗沁出的血珠,可怜枝唇上仍然留下一道伤。 他抬指在怜枝那伤上点了点,墨色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他,他叫他的名字:“怜枝。” “你记住——你是要嫁我的。” “怜枝,莫怕。”陆景策声音轻下来,“表哥一定带你回家。” 他还想最后吻一吻沈怜枝的面颊,只是来不及了,怜枝看到好几只手伸了进来,将陆景策拖下去。 沈怜枝抓住了陆景策的手,可对比起外头那些人,他的力气实在显得太渺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景策的手从自己掌心中滑走。 “表哥!”沈怜枝克制不住地泪流不止,“景策……” 分离的最后一刻,陆景策对他笑了笑,“不哭了。” 他被人带走了,轿子重新被人抬起来,沈怜枝盖好喜帕,眼前重归一片黑暗,心脏像是被人狠扎了一刀。 长安城中依旧在下雪,在喜庆的吹锣打鼓声中,送亲的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里,送着一个心如死灰的泪人。 第3章 斯钦巴日 从长安到草原大夏国几千里,随行队伍带着十里红妆,声势赫赫地往茫茫塞外处走。 沈怜枝在宫中再不受宠,到底也是皇子,身子很是金贵。这一路风雪无阻,怜枝可谓吃尽小苦,吃不下睡不好,已记不清吐了几回,人也瘦了一大圈。 约摸半月后,怜枝一行人走走停停地到了雁门关,此关隘居于大周与夏国的临界处,地处要塞,周遭群山巍峨,连绵起伏,很是雄伟壮观。 如今入了冬,下了雪,染得白茫茫一片,更是显得苍凉庄重。 小安子跳下马,掀开婚轿的帘子——一身红衣的沈怜枝睡在里头,他已偷偷地将喜帕摘掉了,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 只是哪怕睡熟了,眉头也紧拧着,怜枝菲薄的嘴唇轻微地翕合着,好像在说梦话。小安子将耳朵凑过去听了听,悄悄地听了半晌,才听清沈怜枝在嘀咕什么。 “表哥……表哥……” 主仆连心,小安子听了,不知想到什么,也是眼眶泛酸,他揉了揉眼,又将怜枝推醒了:“殿下,殿下。” “……嗯?”沈怜枝做梦做得好好的,骤然被推醒,整个人还迷糊着,半睁着眼睛往小安子脸上看,“怎么?” “咱们到雁门关了。” 出了雁门关,要不了多久便能到草原上了。 沈怜枝揭了帘子将脑袋往外探,瞄了两眼,便灰溜溜地钻了回来。 主仆相对无言,一个唉声一个叹气,都晓得到了大夏国,日子会比在皇宫中还难过。 小安子哭丧着脸道:“也不知那大夏单于是个怎样的人,殿下,奴才听人说,草原上的那帮蛮子都是野兽变的,青面獠牙,可怕极了。” 怜枝也没见过夏人,只在儿时宫宴上遥远地瞧见过一个大夏使臣的背影。 第6章 那使者身材魁梧,背上披一件狼皮披风,且那狼头,还死不瞑目地搭在他肩头,当初可是把沈怜枝吓得不轻。 自那之后,怜枝便先入为主地将夏人与妖魔鬼怪归为一等,小安子现在再提起来,又叫他记起那只阴森恐怖的狼头,当下浑身一个激灵。 难道他的余生都要和这样的人所度过么?沈怜枝愈发意识到自己再无转圜的余地,心中突升一股绝望。 “……”他转向小安子,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恐惧与不甘,“小安子……” 小安子从小就跟着他,沈怜枝一个眼神他就晓得自家殿下在想什么,此时自然也品咂出了怜枝藏着掖着的话,登时双目圆瞪:“殿下……” “您是想逃婚?!” 沈怜枝大惊:“你干什么!你小点声!” 说罢,又惴惴不安道:“那么你意下如何呢?” “殿下,您也真是的。”小安子道,“您早不说晚不说,都到大夏境内了才闹这样一出……” 沈怜枝摩挲着自己左腕上的白玉镯子,不耐道:“别说废话了……” 小安子给他打了一剂猛药:“万一咱们逃跑时,正好遇着大夏来接亲的人可怎么办?” “大不了就是个死。”沈怜枝破罐子破摔,“比起待在这儿,还是一死了之来得舒坦。” 小安子被他说动了,悄悄地下了轿。等天黑了,站哨的护卫也睡熟了,小安子才再轻手轻脚地爬上了轿,“殿下……” 沈怜枝压根没睡,扔了喜帕,又暴力地撕了裙摆,小心翼翼地下了轿子,主仆两个鬼鬼祟祟地往相反的方向跑,两条腿前后摆得飞快,片刻不敢停歇。 怜枝一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草原上漆黑一片,两脚踩进雪里,凉津津的。沈怜枝耳朵动了动,忽然抓住了小安子的手臂,惊恐道:“你有没有听着什么?” “殿下,您别闹了,快跑吧……”小安子话说了一半,又忽然一顿,他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头与怜枝四目对视,二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恐惧。 令人胆寒的狼嚎声撕破了静谧昏黑的荒野,主仆俩皆是寒毛直竖,沈怜枝鼓起勇气转过头——却见无数双闪着绿光的凶恶的眼睛。 狼群。 那一匹匹恶狼弓着身子,缓慢地分散开来,那是狼群攻击的前兆。沈怜枝吓得牙齿发颤通体冰冷,小安子更加没用,两条腿已经吓软了。 “跑……”怜枝咽了口口水,又深吸一口气,他猛然一拽小安子的衣袖,“跑!” 猎物一动,那群狼便伺机而动,沈怜枝拽着小安子,奋力地向前跑,鞋履都蹬掉了,白雪裹着赤足,怜枝娇嫩的足底踩在粗粝冰冷的地面上,刮得他生疼。 他用尽全力,却还是抵不过这群草原狼,怜枝不知踩着哪里,脚底一阵刺骨的痛,他微一蹙眉,而后便被身后一股猛烈的力道扑倒! 左肩处顿然一痛,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蔓延开来,狼群嗅到血味,更加贪婪,扑在沈怜枝身上的那匹狼张着血盆大口,就要往怜枝脖颈上咬—— “啊!”怜枝下意识地抬手一挡,只是手腕上并没有传来皮肉被獠牙刺穿的剧痛,而是一种硌楞的闷痛。 怜枝听着一阵清脆的响,于是鼓起勇气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他便肝胆俱裂——是镯子。 狼啃到了表哥送他的镯子上,那白玉镯碎成几截,尽数掉进了狼那张腥臭的血口中,再不复从前的光华璀璨。 “啊……啊!!!”怜枝眼睁睁地看着那头狼将玉石咽了下去,心尖好像被硬生生地剜走了一块,他好像感觉不到身上的痛了。 那一刻,沈怜枝似乎连死都不怕了。 他也不跑,愣在原地,怜枝闭上眼睛,颇有一种看开了的、慷慨赴死的气节。 可就在这时!怜枝头顶忽传来一阵高亢悠长的鹰叫声。 而后他脑侧一痛,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拽得转过头。 头上本就歪斜的凤冠也因此被扯下来,青丝三千随着凤冠甩出,丝丝缕缕,在雪中随风飘摇。 凤冠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沈怜枝抬起头,隔着纷乱飞扬的乱发,与一双深邃的眼睛对视一瞬—— 可也只有这短短的一刹那,因为下一刻,狼的悲鸣声便在他耳畔响起。 沈怜枝回首,瞧见身后一只巨大的金雕。 那鹰通体漆黑,只头部雪白,那锋利如匕首的爪上,似还勾着几缕漆黑的发。 金雕喙部狠往下一啄——直接将方才那,扑在怜枝身上的那头狼的两只眼都啄瞎了。 还没等他看清狼脸上那两个血窟窿,便见眼前划过一道寒光。 随后一股湿热的液体扑面而来,沈怜枝被那畜牲腥气的血冲了满脸,被糊得眼都睁不开,方要大叫,就被另一个人抓着胳膊拽到了另一边。 “你刚才在地上墨迹什么?为什么不逃?你不要命了吗?!”那拽着怜枝胳膊的男人道。 方才那短短一瞬实在太快,怜枝来不及看清那男人的脸,只是现下听声音,又似乎还是个少年,话语间还带着一种奇怪的、叫他说不上来的腔调。 只是他无暇细想,沈怜枝刚被人从生死边缘上拉回来,整颗心不安地跳动着,他什么都听不见—— 他再次被人拽着手臂拉起来,眼睛被血糊着,眼前红彤彤模糊一片,怜枝只听得刀锋划过的欻欻声,还有狼的嘶叫。 第7章 “狼太多了,上马!” 只是一匹马驮着小安子与沈怜枝,根本跑不快,那一大群狼又穷追不舍,沈怜枝擦了擦脸,依稀看见那少年一边跟着他们跑,一边还能挥刀杀狼。 忽然,一匹狼跑到马的左侧边,骤然跃起,死死咬住马后腿不放! 马自喉咙深出发出一阵痛苦地嘶鸣,它被生生地咬断了腿,就在狼扑过来的前一瞬,那少年先发制人地举起刀,豁然割断狼的喉咙! 哗——狼血四溅,捂化了地上的白雪,沈怜枝喘着气,他已不知道被狼赶了多久,粗鲁地抓起一把干净的雪擦了擦脸,茫然地环顾四周—— 沈怜枝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可天都快亮了,想来,他们已跑出去老远了。 “小安子……小安子……”怜枝长这么大,还没有遇着过这样的事,心情久久难以平复,乃至于声音都带了点哭腔,“我好害怕……” 小安子也很怕,只是还不等他说话,便有人煞风景地开口了—— “既然这么怕死,就别跑出来丢人现眼。” 又是那掺杂着奇怪音调的声音,怜枝下意识往那人方向看,第一眼没看清那人,反倒是瞧见了那只站在人肩膀上耀武扬威的金雕—— 沈怜枝缩了缩脖子,摸了摸自己的后脑,这扁毛畜生方才掠过他头顶时,可是叫他吃足了小苦,怜枝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大概是他的样子太窝囊,叫那少年嗤笑一声,“废物。” 虽说这少年救了怜枝的命,可接二连三地被这样难听的话刺,怜枝心里还是很不好受,于是他暗戳戳地瞪了那少年一眼—— 这一瞪非同小可,这少年身量高挑,肩宽腿长,一身玄色胡服,肩膀上搭着云肩,乌黑发丝尽数高绑在脑后,鬓发间编了几股小辫子。 风一吹,那几股垂落的辫子与云肩上苍灰色的狼毫一起摇曳着,倒很有一种疏狂不羁的意味。 再说那张脸……怜枝先入为主,一直认为草原日晒雨淋,人也应当都生得粗犷野蛮,却没想到这少年面容白皙,五官也是一等一的深邃俊美,简直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就是被那双眼盯着,叫怜枝平白无故有些发怵,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微不可察地往后挪了挪—— “你……你是谁啊……”怜枝嗓音颤抖不已,“是…是夏人吗?” “那…那你怎么会说汉话?” 第4章 小混账 那少年听了他的话,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他看了沈怜枝好一会,才高声道:“吾乃大夏国的左屠耆王,斯钦巴日。” 怜枝先是愣了一愣,而后才回过神来:“什……什么?!” 他转过头,恰好与斯钦巴图四目对视,沈怜枝一颗心猛跳了跳,暗道原来如此,那么这就不奇怪了—— 大夏与大周国多年来大小纷争不断,两国之间联系紧密,长此以往,大夏的王公贵族大多也学会了汉话,只是大多会说会认,但不会写。 沈怜枝从前对草原上的事并不关心,可到底是皇子,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故而大夏许多事,还是听过一耳朵—— 单于底下设左右屠耆王,分领草原东西二部,大夏以左为尊,因此这左屠耆王,便相当于大夏的储君。 至于这斯钦巴日……据说他是苏合大单于最疼爱的三儿子,才十七岁就被封作了左屠耆王,可以说寄予厚望。 沈怜枝心里咯噔一跳,再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一身嫁衣,岂不是不打自招? 逃婚遇着狼群,却被抓了个正着。 沈怜枝原本还庆幸自己拣回一条小命,现在看看,恐怕更恐怖的还在后头呢—— 他顿时骤然寒毛直竖,看也不敢再看斯钦巴日了,只敢战战兢兢地低着脑袋。 “我奉父王之命迎大夏未来的阏氏回单于庭。”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斯钦巴日开口了,他垂眸注视着沈怜枝,眼睛微微一眯,“你就是周国的公主惠宁?” 沈怜枝怯怯地一点头。 斯钦巴日抿着唇,寒冽的眸光从沈怜枝的脸,逡巡到怜枝细长白皙的脖颈上,他轻嗤道:“惠宁公主原来是个男人?”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只是沈怜枝听完却像被一块石头砸了脑袋,他抬手摸了摸脸,没再摸到滑腻的脂粉,而是摸到了一片光洁的皮肤。 糟了……怜枝浑身上下的血液再次变凉——他被狼血溅了满脸,方才只想着赶紧将面上的污秽擦净,却不曾想到,脸上的脂粉也被擦掉了! 沈怜枝虽说多长了个东西,人也生得比较清瘦,可从外观看,还是个男人,绝不会叫人认错的。 他要扮作身为女子的沈惠宁,便不得不着女装,在面上涂脂粉,小安子生怕他到时露馅,每日都往他面上补搽白.粉。 沈怜枝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纵使开头糊弄过了,洞房花烛夜时还是要露馅,不过皇帝叮嘱过他,若真躲不过,到时定要咬死了自己是“四公主”,而非皇子。 再者——沈怜枝竟与皇帝想一块儿去了,皆暗忖那单于都六十多了,兴许早没力气再在床笫上折腾了,俩人隔着被子睡一觉,保不齐也就应付过去了。 沈怜枝觉得自己还真倒霉,不仅逃婚没成功,还提前露出了马脚。 那斯钦巴日又这么阴阳怪气的,沈怜枝也不知他会拿自己怎么办,心中忐忑不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8章 小安子转头看看他,又望向边上神色晦暗不明的左屠耆王,心忖这是瞒不住了,只好将实话说出来:“左屠耆王有所不知……惠宁公主在和亲前夕,不慎染了恶疾……仙逝了。” 斯钦巴日侧了侧眸,深色的、略微泛绿,仿佛野狼一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死了,还有这样巧的事?” 他年纪虽轻,却很气势逼人,小安子虽然护主心切,却也被他那阴寒的目光给骇住了。 他强行稳住心神,重重地一点头:“不敢诓骗左屠耆王,惠宁公主……真是染病去了。” “……”斯钦巴日眯了眯眼,又睨了他好一会才移回了目光,“公主死了,就送个男人过来,你们大周皇帝倒是诚意十足。” 他尾音略沉,话说得很不客气,小安子摇了摇头,又道:“回左屠耆王,殿下……与一般的男人有些不同。 斯钦巴日讥讽地“哈”了一声,轻蔑地瞥了眼边上瑟瑟发抖的怜枝:“不同?能有什么不同?” “难不成他还阴阳同体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斯钦巴日毫无顾忌地说出来,沈怜枝心里却像被扎了一刀—— 怜枝一直觉得这是他身上的缺陷,这种肮脏的缺陷是上不得台面的,是怜枝身上无法愈合的伤疤,一切痛苦的渊源。 平日里,他连提都不想提,只是一个劲儿的回避,可这个小野蛮人……竟然就这样大声地说了出来? 这和再次刮开他的伤口在他身上撒盐有何异?! 心中愤怒越过恐惧,沈怜枝猛然抬起头来,恨恨地看着他,斯钦巴日对上这样的目光,也是怔了一怔。 他方才只是随口一说,只是说完后,对面的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沉默下来,尤其那皇子,脸色都变了。 那时候,斯钦巴日已察觉出不对……此时瞧见沈怜枝眼眸中毫不掩饰的怒意,他还有什么可不懂的? “不会吧。”斯钦巴日两道剑眉皱了皱,“真被说中了?” 沈怜枝还在气头上,转过头,抿唇不语。 斯钦巴日见沈怜枝不理他,面色稍微沉了一沉。 他是年轻的左屠耆王,草原上的天之骄子,高高在上惯了,哪怕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可能是自己父王未来的阏氏,也毫无尊敬可言,只是寒声道:“说话。” 沈怜枝真是被他气得发抖,你心里不是已知道了?非要逼他承认做什么? 冲天的怒气让他的胆子大了点,沈怜枝梗着脖子,闭着眼睛喊:“是又怎样!” 他喊着一嗓子,声音还怪洪亮,斯钦巴日也是被他吼地愣了一愣。这十七岁的少年,脾气也不小,亦黑沉着脸道:“父王求娶的是大周的公主,不是你这种这种来路不明的人!” 怜枝真想把他的嘴撕烂,说谁来路不明呢?他沈怜枝好歹也是大周堂堂正正的皇子,是记在玉牒上的皇子! 小混账,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了,谁会将你当哑巴? 怜枝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敢与他呛声,他沉着脸道:“左屠耆王,你这话是何意?” “我父皇是诚心诚意地要与大夏结两邦之好,这才会在我妹妹惠宁公主薨后,送我过来和亲——我是大周的四皇子!皇上亲封的安亲王!” 他是气糊涂了,竟将皇帝的嘱咐忘的一干二净,一口一个皇子、亲王的,也不嫌命长。 “你若不信,大可向使臣求证!”鸿胪寺卿所带的玉牒上,可是明明白白写着的。 “说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未免太无礼了。”沈怜枝道。 斯钦巴日顿了顿,而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是吗?” “纵使大周皇帝是真心实意,可你呢。”他道,“你昨晚上跑出来干什么,嗯?” “身为来和亲的……皇子,却想逃婚,你胆子倒是大的很。” “你知道按照我们草原上的规矩,逃跑会如何么?”斯钦巴日的声音骤然变低了,仿若恶鬼低语,“会剥掉衣服,关进羊圈里,变成最低等的奴隶。” 他满意地看着沈怜枝被这三言两语吓到瑟瑟发抖,唇角略勾,而后又坏心眼地奚落道:“不过你也真是蠢得没边了,要跑也不知道早点儿跑,到了大夏境内,才捅出这么个篓子。” 他说中了怜枝的每一桩心事,弄得怜枝又气又怕——逃婚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这样晚才逃……他也很后悔。 一路上都在犹豫,于是许多好时候都因他的优柔寡断错过了。到最后,竟选了个最糟糕的时机,怜枝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斯钦巴日瞟了眼怜枝苍白的脸色,又冷哼一声:“我才不管你是什么皇子还是亲王,总之,我父王要娶的,是一个公主。至于方才这些话,你还是留着力气,在我父王跟前说吧!” 说罢,他便倏然转过身,袍尾随着他的动作在半空中划出利落的一道弧线。 斯钦巴日两指弯曲在口中吹了声哨儿,那只飞走了的金雕便飞回来,再次停在他的肩膀上。 他转过头,那双幽深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沈怜枝,直盯得怜枝脊背发麻。 怜枝微不可察地往边上挪了挪,见他有些怕了,斯钦巴日才低声道:“要是父王原谅了你,愿意留你,那便罢了;要是不留你……” 他没将话说透,又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地上一颗已被飞雪覆盖大半的狼首。 那狼首已被冻僵,断脖处被漆黑干涸的血块糊着,依稀可见森森的白骨,皮毛被冻得硬梆梆的,那双幽绿色的狼眸还睁着,黑洞洞的,死不瞑目的样子。 第9章 沈怜枝看得牙关打颤,又忽然听到自己耳畔传来一阵铿声,不免转头看去—— 只见那小混账手中正握着一柄出了鞘的弦月弯刀,猎风刮过,寒铁铿声阵阵,薄如纸片的刀刃上似乎还残余着殷红的血迹。 “这就是你的下场。”斯钦巴日道。 “这刀很快,想必不会叫你受什么苦——只是你那敢糊弄人的父皇,恐怕就没那么走运了。”他注视着沈怜枝变得惨白的脸色,又咧唇笑了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斯钦巴日还真有两颗尖尖的犬齿,红口白牙,再者他目光狠戾,看过来时活像被一头野兽盯着,于是沈怜枝便很没出息地败下阵来。 他惊叫一声,一个劲儿地往小安子身后躲,好隔绝斯钦巴日投过来的、让他头皮发麻的视线。 沈怜枝抖若筛糠,眼角竟然已沁出晶亮的泪花来。 斯钦巴日原是想吓他一吓,也没想到这男人的胆子这样小,顿时颇觉没趣,哂笑一声:“送个男人过来也就算了,还送个窝囊废。” 他不再与怜枝多话,长腿一跨往前走了好几步,过了好一会,才微微侧首,冲着怜枝森然一笑。 他的声音伴随着风声传到怜枝的耳边——“喂,跟过来!跟我去单于庭见父王。” “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用刀砍下你的头。” 第5章 父死子继 大夏幅员辽阔,要从草原边上到单于庭,还有极远的一段距离,少说也得走个好几日。沈怜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唯一的一匹马也被咬死了,要费的功夫便更多了。 怜枝无法,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破烂红嫁衣,慢腾腾地跟在斯钦巴日的屁股后头。 深冬时节,草原上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放眼望去,天与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两只脚扎进雪里,一踩一个深坑。 太冷了,头两天还好,越往单于庭的朝向走,天就愈发冷,雪就愈发大。 沈怜枝这一路,又是路途颠簸,又是命悬一线,如今还要草行露宿,心里头真是委屈的要命。不眠不休地走了两日,终于受不住了,腿肚子打着颤地蹲了下来。 他骤然停了下来,自然也叫斯钦巴日驻足回眸—— 沈怜枝也真是觉得奇怪,赶了两天路,他已是疲惫不堪,可这左屠耆王,却还是神采奕奕,丝毫不显疲态。 “你干什么。”斯钦巴日不耐地蹙了蹙眉,“快点走。” 沈怜枝垂着脑袋,两只手紧紧地环抱着自己,寒风肆虐,刮得他面颊生疼。手上也长了冻疮,怜枝抓了抓疼痒的手背,怯怯道:“我……我想休憩一会……” “还想睡一觉。”怜枝小声地哀怨道,他浑身上下都疼的要命,浑身上下有擦伤,左肩前几日被狼伤了,虽然伤口不深,可这刺刺的疼,实在磨人。 怜枝在宫中时,虽说不得父皇宠爱,可自从他八岁后与陆景策相识,就再没有受过苦了—— 景策表哥和华阳皇姑是唯二待怜枝好的人,皇姑从十岁的陆景策口中得知沈怜枝在宫中吃不饱睡不暖后,便差人送了不少物件过来。 陆景策也是,一有什么好东西就给怜枝送来,这么多年都是如此。 华阳公主更是屡次在太后面前为怜枝求情,想求她劝一劝皇帝,将怜枝安置到别的宫室中去。 老佛爷极信鬼神之说,她与皇帝一样,觉得阴阳同体的怜枝很有些晦气。 奈何架不住最心爱的女儿多次进言,太后虽说没为沈怜枝迁宫,可多少还是护着他,怜枝的日子,也比之前好过了不少。 在宫里,别说浑身是伤还长冻疮了,就是咳嗽一声,表哥也要心疼。怜枝又想到那碎掉的镯子,心中难过,眼睛泛酸,泪花在眼眶中打转。 “我……”我想回长安,只是在斯钦巴日面前,沈怜枝不敢将话说全,只敢在心里头默默地说出来。 他越想越心痛,眼前模糊一片,一颗眼泪“啪嗒”一下掉了下来。 “喂……”斯钦巴日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他,“你哭什么啊?” 他心中好像闷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十分难受,夏人逐水草而居,几日不合眼赶路是常有的事,斯钦巴日也早习惯了。 老实说,沈怜枝方停下时,斯钦巴日是很不耐烦,很想刺他两句,可那些嘲弄的话都在看到那一大滴眼泪时卡在了嗓子里,“别哭了!” 怜枝被他这一嗓子吼得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他一张素白的小脸埋在毛领子里,就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斯钦巴日与他对视片刻,又默然地移开了眼。 他恶声恶气地说:“没用的东西,每天哭哭啼啼的,烦死了。” 其实沈怜枝也不想哭,只是他本来就没什么骨气,又不想吃苦,如今骤然受到这样的搓磨,除了流一流眼泪,还能做什么呢? 只是这些话,说给斯钦巴日听也无用,怜枝缄默不语,斯钦巴日见他这幅窝囊样子,气不打一出来:“休憩就休憩,别再让我看见你哭!” *** 斯钦巴日在雪地上建了个简易的毡帐,这帐子不大,也维系不了多久。 “就这一天,明儿一早,我们继续走。”他冷漠道,“到时别再说废话。” 沈怜枝终于有了个落脚的地方,尽管此地又破又小,但现在的他也是十分满足了,立刻在斯钦巴日跟前忙不迭地点头。 第10章 帐子中央,还生了火取暖,血红的火焰跳动着,木柴被火星子溅到,时不时噼里啪啦地响。 走了这样久,小安子也累了,这小子直楞楞地躺着睡下,没多久便睡熟了。 晦暗之中,斯钦巴日双手交叠着放在脑后,也闭上了眼睛,毡帐内很安静,只能听得几个人清浅的呼吸声。 可也正是因为太静谧,所以他身边那点窸窸窣窣声,才显得格外明晰。 斯钦巴日转了个身,皱着眉头,伸出一只手蒙住了耳朵,可那点动静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来。他的呼吸愈发急促,最终,还是克制不住地坐了起来。 “不是说累吗?那你还折腾些什么?!” 哗——沈怜枝手中的帕子掉了下来,他也没想到斯钦巴日会突然发难,很有些吃惊,一双眼睛也略微睁大了,“我……” 斯钦巴日的目光顺着那掉下的帕子往下移了移,而后瞳仁略微一缩—— 沈怜枝身上的衣袍半褪,袍尾几乎掀到腿.根。 此时正背对着斯钦巴日坐着,回头时将脖颈拉出颀长白皙的一道儿,圆润莹白的左肩全然露着,几滴水顺着光滑皮肤落下,弥留一行蜿蜒的水痕。 他一只手撑在背后,两条腿微微曲折,这双腿线条流畅,修长却又不显得太过细瘦,看着白皙光滑,骨肉匀停。 那帕子正好掉在了怜枝足背上,沈怜枝微微抬着脚,大周皇子身子金贵,连那双雪白的足都生得像是玉砌的,依稀可见着细小的青蓝色的血管。 柔软的,娇嫩细腻的足底被刮破了,几处红艳艳的一小片,白里衬红——叫人明知道那是逃亡路上擦破的,却也不免心猿意马。 还没等斯钦巴日往那暧昧的方向细想下去,沈怜枝便哗啦一下穿好衣袍,而后十分警惕地看着他。 沈怜枝喉结上下滚了滚,有些不安地咽了口口水:“我只是想上点药。” 他那种仿若看洪水猛兽一般的目光让斯钦巴日稍有些不舒坦。他顿了顿,又别过脸,继而讥嘲似的冷笑一声:“真够多事。” 冷飕飕地扔下这样一句话,斯钦巴日便躺了回去。沈怜枝被他冷嘲热讽一顿,很怕他再发难,也不擦药了,轻手轻脚地躺了下来。 他看着这大夏少年的背影,暗忖这小混账的脾气还真是坏极了,若是真成了那蛮人头子的阏氏,还不知要吃多少的苦。 这样想着,怜枝便觉得自己的余生实在是黑漆漆的一片,看不到一点光芒。他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阂上了眼皮。 *** 翌日,天不亮怜枝就被叫醒了。 虽说只有一晚上,可睡了一觉,还是叫怜枝觉得自己身上舒坦了不少。 今日风雪凛冽,沈怜枝缩着脖子,将大半张脸都埋在了毛领子里,柔软的皮毛刮的他脸有些痒。 一行人一直沉默地往前走着,茫茫白雪间,前方一抹火红格外引人注目,沈怜枝定睛看了好一会,骤然睁大了眼,“那是不是我的婚轿?!” 走进了,眼前一切便更加明晰,沈怜枝看清了好几个那婚轿边上的熟面孔,当下大叫:“陈大人,陈大人!” 远方的鸿胪寺卿闻声而来,前来和亲的“公主”不见了,没人比他更加胆战心惊,此时见到怜枝,实在是无法言说的欣喜,鸿胪寺卿老泪纵横:“殿下!” 他远远地跑来,见怜枝虽然满身狼狈,却没有缺胳膊少腿,稍稍放下心来。方要说什么,骤然注意到边上那抹凌厉的目光。 鸿胪寺卿转过头,瞳仁倏然一缩,忙朝怜枝边上的斯钦巴日行礼:“左屠耆王!” 他不敢问这两个人是怎么碰上的,不过心中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斯钦巴日轻轻地哼了一声,“你们这位送来和亲的'公主',倒让本王很是出乎意料。” 鸿胪寺卿听出他话中有话,后知后觉地瞄了怜枝一眼,却见沈怜枝面上干干净净,已恢复原来面貌,顿时心中一凉,“左屠耆王,此事……” 斯钦巴日抬起一只手止住他的话头,他懒懒地一挑眉尾:“那些话,你们这位殿下已经告诉我了。” “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王怎么想。”斯钦巴日扔下这样一句话,“走吧,去单于庭。” 沈怜枝不知自己到了单于庭后是否能保住自己的脑袋,他只知道自己终于不用靠这两条腿走路了。 快速地上了婚轿,前几日还让他颇觉逼仄的轿子如今就是一座金屋,怜枝瘫在软垫上,恨不得就这样瘫到天荒地老。 天将将黑时,走在最前头的斯钦巴日忽然停了下来,又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们继续往前走。 沈怜枝察觉到轿子停下来,不明所以,伸出一根指头挑起帘子,将脑袋往外探。 雪太大,眼前茫茫一片,什么也瞧不清楚,连眼睫上都覆了薄薄一层雪,怜枝极力睁大眼睛,仍旧无济于事。 他不知前方有什么变故,惴惴不安地坐在轿子里,所有人屏息凝神,只听得呼啸的风声中,似乎夹杂着一阵阵的马蹄声。 斯钦巴日眯起眼,那只金雕停在在他肩膀上,展翅欲飞,他抬手握住腰间的弯刀刀柄,略抽.出一截,刀身寒光闪闪。 那阵马蹄声愈来愈响,斯钦巴日原先微躬着身子,可距离愈近,他反倒越发放松,原先紧皱着的眉舒展开了,那柄弦月刀也被收了回去。 只见几个身材魁梧的大夏男人自雪中策马而来,沈怜枝将目光放在那为首的男人身上——这样寒冷的天,他还裸.露着半边古铜色的臂膀。 第11章 “吁——”这男人拉停了马,又翻身下马,站定在斯钦巴日面前,右手握拳摆在左胸向他行礼:“左屠耆王。” “旭日干。”斯钦巴日微不可察地一蹙眉,“你怎么来了?” “不是让你留在王帐,照看父王么?” “左屠耆王!”名为旭日干的男人弯下腰,俊朗坚毅的面孔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就在昨晚……” “伟大的苏合大单于已永远地离开了草原的子民,去往了天国!” 第6章 未亡人 那蛮人头子死了? 沈怜枝先是为此感到惊愕,而后那喜悦便如同潮水一般涌来,他的眉尾扬起,欣喜之色几乎要藏不住,恨不得高喊一声苍天有眼。 可与他心境截然不同的,则是方才还趾高气昂的斯钦巴日——斯钦巴日愣愣地看着旭日干,那双深邃的眼划过不可置信,又蕴含着悲哀:“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斯钦巴日眼底一片赤红,他下了马,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紧抓着旭日干,“父王……父王怎么会……” 原来真正染上恶疾的,是大夏单于苏合。这病来势汹汹,不过一年半载,便将人摧残的不成样子,只是谁都没想到,这骁勇善战的大单于会去得这样快。 斯钦巴日闭上眼,心中绞痛阵阵,他对自己的父王有极深的感情,父王是父,亦是师,旭日干也低下头,两个人皆是愁容满面。 雪更大了,金雕的长鸣声回荡在辽阔的草原上,更显凄凉——沈怜枝注视着这一切,而后低下头,将下半张脸埋在毛领子里偷偷地笑。 他才不在乎斯钦巴日他们有多难过,更不在乎苏合的死活,他死了……那真是太好了,怜枝心中那丛被湮没的希望之火似乎又要重燃了。 他回忆起长安城壮丽的风光,还有陆景策满怀爱意的双眼,一颗心急促地跳动着,怜枝想得很天真——既然苏合都已经死了,那么他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反正……他们还没有正式成婚,他连老头子的面儿都还没见过呢! “陈大人。”怜枝扭了扭脖子,目光灼灼地看着边上骑着马的鸿胪寺卿,“大单于死了,那么我怎么办?” “我是不是……是不是可以回周宫了?” 与怜枝藏也藏不住的雀跃相反的,是鸿胪寺卿那不可置信的惨白脸色。 他转过头,与沈怜枝那双水亮的眼眸四目相对,心中突然生出几分不忍,真话到了唇边,却怎样也开不了口。 “陈大人。”沈怜枝迫切地想要他的肯定,好让自己安心,“是不是呀?” 他一次又一次的逼问,更是让鸿胪寺卿有些不知所措,一时之间几度茫然。最终,他还是深吸一口气,狠下了心来:“殿下……” “您不能回宫。” 明明下着茫茫白雪,沈怜枝却好像听到了一阵雷声,他才重生没多久的期冀又因这短短的一句话而泯灭了。 沈怜枝微微蹙着眉,微张的唇细微地颤动着,连声音都在抖:“为什么?” “苏合单于死了,我还有什么必要留在这里,难不成……难不成我还要去地底下陪他吗?!” 骤然的大喜大悲让沈怜枝无法冷静下来,他悲哀地看着鸿胪寺卿,“为什么……” “您不必去陪他。”鸿胪寺卿半敛着眼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您还是得留在草原上。” “殿下,草原上有个规矩——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忍再说下去,可沈怜枝也不是傻的,听了一半,便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沈怜枝只感觉自己被一柄从天而降的巨斧劈成了两半,“你是说,是说……” 明明裹着厚厚的狐裘,可怜枝却浑身发凉,他缓缓地转过头,望向斯钦巴日的方向—— 正好看见旭日干又向他行了大礼,“请左屠耆王即位!” 斯钦巴日是左屠耆王,他要继承大单于的位置,还要继承……还要继承原本应该嫁给他父王的沈怜枝。 沈怜枝愣愣地看了他太久,斯钦巴日似有所感,转过头,隔着风雪与怜枝遥相对望。他还沉浸在失去父王的悲痛之中,眼底泛红,更显悍戾。 那一刻,沈怜枝莫名就回忆起昨日帐中对方那毫不掩饰的、厌恶的目光,还有几日前对着自己的那抹森然一笑。 “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用刀砍下你的头。” 如果苏合那个不安分的老头子娶他,那么沈怜枝没准还能保住一条小命,可现在老单于死了,斯钦巴日那么讨厌他,他还能留个全尸吗? 沈怜枝不受控制地浑身发抖,斯钦巴日样貌英俊凌厉,又有些眉低压眼。怜枝记得陆景策跟自己说过,眉压眼这种面相不好,大多是凶恶之人,遇着这种人,一定要快快避开。 现在想来,表哥果然不会骗他,怜枝浑身上下的血都仿佛被冻住。 沈怜枝的眼前一阵阵发昏,两只拽着软垫的手一发软,而后忽然身子一歪,摔出了轿子。 怜枝的额头磕在地上,兀然漆黑一片,再之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等怜枝再醒来,已是几日后了。 他方睁开眼,却发觉自己躺在柔软的皮毛之上,小安子一直在他身边守着,见他醒来,很是欣喜:“殿下!” “小安子。”怜枝手掌按着身下的皮毛坐起来,“我这是在哪呢?” 第12章 “咱们已到了单于庭了,殿下,您真是吓死奴才了……”小安子小心地将他扶起来,怜枝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裳也被换过了,换了一身干净的素白绢衣。 怜枝按了按太阳穴,同时一双眼睛在这顶穹庐中乱瞟,他身下这张床形制低矮,床边挂了被丝织物装饰的床幔,帐内各处都铺了毛毯,角落里还有一张杨木制的胡床。 沈怜枝看完,心凉了半截,他老说夏人都是蛮人,没想到还真是蛮人,这种地方……如何能住人? “殿下……”小安子小声道,“这顶穹庐……已算是舒坦的了。” 怜枝顿时被绝望淹没:“我要回长安,我要回周宫,我想景策哥哥……” 小安子怕着祖宗嚷嚷着将人引过来,忙去捂沈怜枝的嘴,“殿下,您小点声……” “回不去了。”小安子难过道,“左都耆王已即位,成为了新的大单于,恐怕过不了几天,就要与您成婚了。” 沈怜枝见自己没缺胳膊少腿,脑袋也牢牢地长在脖子上,心里便还存了一线希望:“他那么讨厌我,想来不会娶我的。” “虽然草原上有那荒唐规矩,可他既然是大单于了,还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要是斯钦巴日不想,谁还能逼了他?” “保不齐……他看我心烦,就让我滚回周宫了呢——再说了,父皇先前不还割让了两座城池给这帮蛮人么?算起来他也不吃亏啊。” 沈怜枝这般想着,连帐子什什么时候被掀开了都不晓得,直到人走近了,他才懒懒地瞟了一眼——竟然是斯钦巴日过来了,沈怜枝睁圆了眼,怯怯地看他。 “左…大……大王。”沈怜枝嗫嚅道,“你,你怎么过来了。” 沈怜枝饱饱地睡了一觉,脸色白里透红,乌黑鬓发一小半落在前襟,掩住了胸前一小片露出的皮肤。 斯钦巴日将目光移开,语气不善:“你可真是豆渣脑筋。” “我还是第一次见着好端端地坐轿子里还能掉出来的废物。” 沈怜枝觉得这斯钦巴日真是莫名其妙,自己才刚醒来就被说教一通,真想将他那张破嘴给撕了。不过怜枝又转念一想,这不更证明了斯钦巴日讨厌他么? 讨厌他就好,讨厌他就能放自己走,于是怜枝憋着那口气,畏畏缩缩地默然不语。 斯钦巴日见他不说话,也觉得自讨没趣,只是皱着眉道:“穿好衣裳,随本王一道去龙城,为父王举办丧仪。” “动作快点。” 怜枝其实不想去,他还不是苏合的阏氏,有什么可去的,不过斯钦巴日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敢违逆,乖乖地点了头。 他出了穹庐后,就一直左顾右盼。夏人没有城郭,单于庭其实就是许多顶集结的毡帐,大夏子民平日都住在这种毡帐里。 不过单于庭里,住着的都是一些大夏的王公贵族,夏国各部落子民们分布草原东西南北各处,只有遇着大事才会聚集在一起。 单于庭中,最中央,最宽阔的那一顶穹庐就是王帐了,是大单于的居住之地。 沈怜枝看了一会,又不屑地哼了一声。 野蛮。 龙城是祭祀之地,在于都斤山一带,离单于庭不远。 这几日雪停了,一大群人朝着龙城的方向走去,赫连罕大单于下葬是大事,大夏各个部落的子民们都来了。 沈怜枝没换胡服,还穿着那身雪白的衣裳,因此在这群夏人中极为扎眼。龙城边上围着乌泱泱的一大群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怜枝身上,他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跟在斯钦巴日身后,站在了人群最前头。 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扛着木棺入了石陵。夜空之下,脖子上挂着兽齿项链、身披缝制兽皮的萨满大巫师赤着脚,姿态怪异地跳着舞蹈,她晃着手腕,边跳边唱着在怜枝听来很诡异的歌。 而后所有夏人都跟着她唱了起来,一个个面容悲哀庄重,他们说的是夏话,怜枝一个字也听不懂,只是浑身起鸡皮疙瘩。 怜枝左顾右盼,眼神乱飘,好死不死跟边上的斯钦巴日对上,对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低声道:“你安分一点!” 沈怜枝不敢惹他,跟着唱了两句,又觉得四不像。 他看这些夏人都哭丧着一张脸,活像死了亲爹,便也拉着脸。 为了更好地融入,沈怜枝还装模作样地挤出了两滴眼泪来。 第7章 红嫁衣 那两滴鳄鱼眼泪刚掉下来,沈怜枝便觉得妙极了,实在是没有比自己更机灵的人了,只因他忽然想起来斯钦巴日最烦自己哭了。 他哭一哭,既能打发时间,又能叫斯钦巴日厌烦自己,何乐而不为呢。沈怜枝这样想着,就越发卖力地挤出眼泪来。 沈怜枝抽抽嗒嗒的,果然,那小子不愉地瞥了他一眼,恶狠狠道:“哭什么哭,吵死了!” 怜枝哭了这么一会,渐入佳境,此时也哭出了几分真心实意来,只不过不是为了那蛮人老头,是为他自己—— 他怨恨这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安分,想着娶大周的公主,吓跑了他的妹妹,晦气了他。不过沈怜枝在斯钦巴日面前自然是不会这样说的:“我只是心里难过……” “这几天,我也想明白了不少……不瞒你说,其实我已认了命,将苏合大单于当作自己的夫君了,现在他走了,我如何能不难过……”说着,故作深情地挤出两滴泪来。 第13章 沈怜枝心想斯钦巴日既然这么喜欢跟自己唱反调,他就故意装得对那死老头子情真意切,好激得他将自己送回去。 于是愈发卖力地作起戏来。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的斯钦巴日却没有说什么难听话刺他,这少年天子只是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而后眉间微微一拢,从身上抽出张帕子丢给了他。 “别哭了。”斯钦巴日说,“哭得难看死了。” 沈怜枝揣着那张帕子,脑海空白一片,他就是想破脑袋也没想到这小蛮人会是这么个反应,一滴眼泪悬在鼻尖,雨点一样滴下来。 怜枝愣愣的,下意识探出舌尖将那滴泪接住了。 斯钦巴日倏然转过头。 恐怕沈怜枝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哭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他亲娘俪妃是一等一的美人,怜枝比之他母妃,样貌有过之无不及,生得清俊秀雅,很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风采——奈何生了一双柳叶眼,眼波流转之间,总仿佛带了几分媚态。 纤浓眼睫挂着泪点,细密的颤动着,有如展翅欲飞的墨蝶,素净小脸上两道泪痕,看得人心痒。 斯钦巴日的两道眉皱得更紧了。 沈怜枝暗戳戳地看他,还以为他对自己嫌恶更甚,一颗心兔子一样地跳,暗忖自己果然聪颖,想来要不了多久,斯钦巴日便会赶自己走了。 这样想着,沈怜枝心情大好,捱过了丧仪,回了毡帐后也少了几分抱怨。 小安子见他面上带笑,多问了两句:“殿下何故这样高兴?” 怜枝嘻嘻笑着,抬起一只手揽着他的肩膀晃了晃:“小安子,咱们俩过几日就能回家了。” 小安子大惊:“殿下何出此言呢?” 沈怜枝只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笑而不语,他将两只脚伸进铜盆里,热水没过脚踝,怜枝舒服地眯起眼来。 草原上缺水,连泡个澡的机会都没有,怜枝只能叫小安子打两盆水来,一盆泡了脚,另一盆干净的来擦身。 沈怜枝在心中感慨:还好不必在这里待下去了,若是真做了蛮人的阏氏,要在这里待一辈子,恐怕他真会先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不过思及斯钦巴日在他死鬼老爹丧仪上那黑如锅底的脸色,怜枝还是放心不少——他得意地想,自己只要一掉眼泪,斯钦巴日的眉头就皱得仿佛能碾死蚂蚁。 都这样了,那无礼的混账小子怎可能还委屈自己,留着他呢? 于是沈怜枝就怀着这样的念头,美美地睡去了,他一觉睡得舒坦,却不曾想到这个夜晚,另一顶毡帐中的人是如何煎熬—— 斯钦巴日十七岁,性烈如火,将这个年纪所独有的、无数的精力都发泄在驰骋畋猎之上。斯钦巴日一直认为,能让他血液沸腾的,只有野兽的獠牙,抑或迸溅在他面上的敌人的鲜血。 可现在,斯钦巴日并不在战场之上,他的面前也没有眼冒绿光的凶兽。他躺在柔软的雪狐皮上,他敬爱的父王在今晚下葬。 斯钦巴日以为自己会悲痛,会疲惫,可实际上,他的心却一直浮躁地狂跳着,至于是因为什么,恐怕是显而易见的了—— 在斯钦巴日不知第几次回想起那双粼粼的泪眼时,他终于受不了了,轻啧一声,黑沉着脸从榻上爬了起来。 为什么会想起那个窝囊废?斯钦巴日不明白,他觉得自己应当无比的厌恶那个汉人——身为一个男人,他的眼泪永远都像珠串一样挂在脸上,河流一样流不干。 在斯钦巴日小的时候,苏合曾经教导过他,他们大夏的男儿绝不能掉眼泪,不能示弱。大夏人认为自己是狼的子孙,所以他们应当像野狼一样富有血性、战斗到死。 斯钦巴日自从八岁后就没掉过眼泪了,十二岁的时候,他独自杀死了一匹狼,那是匹壮年狼,张开嘴时能将他的整颗脑袋都吞下去。 狼的獠牙划过他的后脑勺,差一点儿就能咬住他的后脖颈,十二岁的斯钦巴日使出了浑身解数,这才找准机会划开了狼的肚皮。 狼热烘烘的肚肠还有血流出来,和斯钦巴日头上淌下的血混在一起。 斯钦巴日冷眼看着这匹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头狼,用匕首撬下了它划上自己后脑的獠牙。 十二岁的小少年拽着狼的尸体回了单于庭,苏合大单于抬起斯钦巴日的手腕,说他的儿子是个天生的战士——浑身是伤的斯钦巴日骄傲地抬起头颅,感觉不到一点儿疼痛。 哪怕在那种生死关头,斯钦巴日也没有掉眼泪。 眼泪昭示着脆弱,而一个战士应当是无坚不摧的。 所以他瞧不起沈怜枝那样的人——怜枝昏迷的那几日内,斯钦巴日已查对了他的身份,见他确是大夏的四皇子,鸿胪寺卿咬死了的“四公主”,这才饶他一条性命。 他在大周玉牒上见着了那个汉人的名字,可他不知何意。 旭日干说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美,但斯钦巴日觉得这不应当是一个勇敢者该有的名字。 沈怜枝是一个窝囊废,一个流不完眼泪的懦夫,他——斯钦巴日瞳仁蓦然一缩,他兀然回想起那滴悬挂在鼻尖,又像雨点一样落下来的眼泪。 那截探出来的舌尖好红,是被火照得红,还是真的那样红?尖尖的,水润润的,在接住那滴水后微微勾起,又倏然收了回去。 “呃!”思及自己在想什么,斯钦巴日的脸骤然涨得通红。 第14章 他深呼吸了几次,极力平静下来了,才躺回在紫貂皮上。斯钦巴日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王帐内极静,厚厚的毛毡隔绝了风雪,只有最中央的那个火盆偶尔散发出的一些噼啪响。 也在这个时候,斯钦巴日突然听到了一阵风一样的、轻轻的叫喊声:“大王。” “大王……” 斯钦巴日认出了这是谁的声音,他倏然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这一眼,他的一颗心便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你干什么!” “把衣裳穿好!” 沈怜枝半跪在地上,那身嫁衣变得破破烂烂的,极致的红映着皮.肉的白,他靠在斯钦巴日榻侧,一只手臂懒懒地撑在榻上,“大王不想见我?” 斯钦巴日的脸色沉下来:“你这是在做什么!” 沈怜枝没有束发,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散在身后,他爬上榻来,一条红纱垂在他背后,随着他膝行的动作而轻轻地左右摇曳,像是狐狸的尾巴。 “大王真的不懂我在做什么么?”怜枝笑起来,他忽然停了下来,就这样睁着一双眼看向斯钦巴日。 此时此刻,他们之间只剩下一拳的距离,斯钦巴日明可以直接将沈怜枝掀下榻,可他没有。 “你该是我父王的阏氏!”斯钦巴日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父王尸骨未寒,你就做出这样的事来!你简直恬不知耻。” 怜枝被骂了,却浑不在意:“这有什么?” “他死了,我不就成你的了么,斯钦巴日……我是你的阏氏啊。” “不再是你父王的了。” “你!”斯钦巴日的声量稍提,:“你不是要逃婚?” “嗯……是啊。” “那你还爬我的床干什么?” “因为……”怜枝俏生生地笑起来,眉眼弯弯的,他抬起一根手指,在斯钦巴日鼻尖点了点。 “这是你的梦啊。” 眼前的一切豁然消散!方才的一切顿时成了过眼云烟——斯钦巴日猛然睁开眼,入目所及的只有丝织的床帘。 “嗬…嗬……”斯钦巴日急促地喘着气,他掀开被子,而后少年俊美的面庞上转瞬即逝地划过一抹茫然与难堪。 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没有叫侍仆,挖了一盆雪给自己擦了身,这才压下了身上,乃至于内心深处的那股燥热。 天亮之后,斯钦巴日将自己的亲信旭日干叫到了王帐中来,“旭日干。” 他们照例谈论了几项草原上的要事,可说完后,斯钦巴日却仍然没有让旭日干退下。 这不免让旭日干觉得很奇怪,于是他昂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一瞬,而后斯钦巴日才开口了:“那个大周送来和亲的皇子……” “大王要赶他回去么?还是……撕了与周国的休战书,然后杀了他。”旭日干问。 此话一出,王帐内寂静许久,久到旭日干都觉得斯钦巴日不再会回答了,这位年轻的单于才重新说话。 “不。”斯钦巴日说,“让他留下。” “我要他做我的阏氏。” 第8章 阏氏 “你说什么?”沈怜枝脸色煞白,他抓着小安子的一只衣袖,“你再说一遍?!” 他那只手攥得太紧,小安子的手腕被收拢的衣料勒得有些疼,小安子忍着痛,又沉痛地重新与他道:“殿下,千真万确啊!” “斯钦巴日大单于要您做他的阏氏,成亲之日……”小安子咽了口唾沫,“就在今晚。” 太荒唐了!沈怜枝只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气力都在倏然间被抽走了,他颓然地坐回榻上,手心触及到柔软光滑的皮毛,沈怜枝仓皇失措地微微晃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呢?”沈怜枝躬下腰,两只手用力的拽拉着自己鬓角的发……这个消息对于怜枝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的,他以为…… 他以为自己一定能回家了。 苏合单于丧仪过后,沈怜枝又在这儿待了两天,这两日间他翘首期盼,只求斯钦巴日快将他赶走,只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沈怜枝心急了,遣小安子去鸿胪寺卿那儿探探口风,谁知得了这么个结果—— “他不是很讨厌我吗?不是很厌恶我吗?”怜枝哀切道,“那为什么还要留下我?” “殿下……” 沈怜枝愣愣地坐在榻上,巨大的期盼落空,自以为成真的美梦被毫不留情地击了个粉碎,他转过头,看着这顶穹庐中铺满的兽皮,陌生的装帧,只觉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深吸了几口气,莫大的悲哀使他脑海一片混沌,沈怜枝竟然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小安子见势不妙,赶忙跟了出去。 只是沈怜枝跑了几步,又忽然驻足,他才刚醒不久,披散的发被风胡乱地吹着。怜枝望着这广袤无垠的,被漫天遍野的雪所笼罩住的草原,嘴唇微微张着,眼中的悲伤几乎要满溢出来。 “殿下……”小安子哭了,他低下头,擦了擦眼泪,“草原太大了。” “您能跑到哪去呢?” 他们跑过一次了,兴冲冲的,带着一点愚蠢的冲动,而后被群狼撵得狼狈不已,险些成为狼嘴下的肉。 怜枝仰起头,看着苍蓝色的渺茫的天空,他闭上眼睛,蓦然响起那被狼吞下肚的,几截断掉的玉镯。 风太大了,他站在雪地中的两条腿一直抖,慢慢的,怜枝站不住了,膝盖弯下,跪在了雪地之中。小安子蹲下身去扶他,头颅凑近时,他听到了怜枝的一句话。 第15章 “算了。”怜枝说,“就这样吧。” 小案子搀扶着怜枝,脚掌踩在雪地上,留下几串脚印,他们回了那顶毡帐,毛毡一掀,里头却站了满满一屋子的人。 斯钦巴日也在,他个头高,站在最中央,沈怜枝一眼就看到他了,又默默地移开了眼,斯钦巴日顿了顿,而后大步走过来,抬手捏住了怜枝的下颚。 他并没有用力,可手掌太热,还是烫得怜枝微微蹙了蹙眉,沈怜枝微微偏了偏头,想躲开他的桎梏,却没有成功。 “你又想跑到哪里去。”斯钦巴日敛眸看他,嗓音冷沉。 沈怜枝还是有点怕他,颤巍巍道:“我没有。” 斯钦巴日微微伏低了身子,将沈怜枝散乱的头发拢在了一边,动作亲昵,可说的话却如三尺寒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还记得你第一次逃婚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么?”斯钦巴日对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冷白的犬齿,“在大夏,逃跑的人会被剥光衣服,脖子上套上绳子,关进羊圈里……任何人,可以对你做任何事。” 沈怜枝被说得寒毛直竖,两腿打颤。 “所以安分点。”斯钦巴日将他的恐惧一览无余,他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少年单于抬起手,轻佻地拍了拍他未来妻子的脸,“听话,阏氏。” 斯钦巴日转过身,昂起首冷然地对着帐内的人道:“为阏氏梳妆。” *** 沈怜枝穿着一身胡服出来了。 他乌黑的头发被编成了一根粗黑的辫子,辫上插着各色宝石,怜枝的额发间还戴着一根细细的银链,链子上也缀着宝石。 沈怜枝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看了一眼就想发火,他觉得自己难看极了,从来没这么难看过——衣服丑,脸上也擦了厚厚的脂粉,还画了奇怪的纹饰。 他觉得自己像是个一头栽进面粉堆里的疯子。 沈怜枝生气地将那些为他梳妆的夏人都赶了出去,拿着自己的帕子将脸擦得干干净净,擦完之后,怜枝便觉得顺眼多了。 虽然还是很难看,衣服难看。 其中一个被轰出去的夏人又闯进来,见怜枝将面上东西都擦没了,夸张地惊叫起来,叽里呱啦地说着夏话。 沈怜枝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沉着脸越过她往外走,鸿胪寺卿等候在外,陪着怜枝往王帐附近筵席处走。 将走近时,怜枝忽然抬手抓住了鸿胪寺卿的衣袖,鸿胪寺卿被他这样一扯,也驻足不前,“殿下?” 怜枝沉默片刻,而后抬手狠狠擦了擦眼,“陈大人。” “劳烦你给表哥还有皇姑带个口信。”怜枝哽咽道,“就说……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让他们……他们不要担心我。” 鸿胪寺卿长叹一口气:“是,殿下。” 说罢便带着怜枝往前走,王帐附近,摆满了无数张矮桌,矮桌围成了一大圈,圆圈留了个小小的缺口,而圆圈中间则留出一片宽阔的空地。 空地最中央燃着篝火,火焰激烈地往上猛蹿着,照亮了变得晦暗的天色。 沈怜枝走到斯钦巴日身边,看着鸿胪寺卿向斯钦巴日行了大礼,又用夏话说了些什么,斯钦巴日朝他微一颔首,用夏话言简意赅地说了几个字。 “那么,微臣便离开了。”鸿胪寺卿扭过头,又对怜枝说,“殿下。” “保重。” 眼见着鸿胪寺卿逐渐走远了,沈怜枝又忽然叫住他:“陈大人!” 怜枝远远地看着他,眼睛微微泛红,“不要忘了……” “不要忘了告诉他。” 鸿胪寺卿点了点头,随着他的彻底离开,沈怜枝心中最后一抹希望彻底破灭,他跟在斯钦巴日身后,任他这名义上的夫君牵着自己的手朝着筵席主座走去。 斯钦巴日的手劲儿很大,攥得沈怜枝有些疼,怜枝听见他问自己,“你让他给什么人传口信呢。” 沈怜枝面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如常,他轻轻道:“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斯钦巴日带着怜枝落了座,单于与阏氏的座位在那个缺口的正对面,沈怜枝边上还坐着个与斯钦巴日有些相像的女人。 女人目光落在怜枝干净的脸上,微一皱眉,但没说什么。 斯钦巴日高高举起怜枝的手腕,声音洪亮:“ee(阏氏)。” 所有人都站起来,这群人让怜枝觉得害怕的人举起铜觚,将香醇热辣的马奶酒一饮而尽,他们齐声道:“ee!” 怜枝的两条腿软得像面条,夏人们投射过来的目光让他无端胆寒——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落入狼群中的羊,迟早要被分食殆尽的。 而夏人们也在注视着怜枝,他们的阏氏是个身体有异的男人,所有人都以为新单于会将这个怪异的男人赶走,迎娶草原上最美丽的年轻女子——但是大单于将他留了下来,还娶他为妻。 他们对这样的男人感到鄙夷,却又新奇,对于夏人来说,沈怜枝的一举一动,都带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篝火燃烧着,大夏的男女们唱完了歌,跳完了舞,怜枝抿了口马奶酒,顿时被那股刺辣的味道冲得满脑袋发晕,他看着银碗里还带着血丝的、大块的烤羊肉,嫌弃地将其拨到一边。 怜枝胃口不小,也已很饿了,奈何嘴太叼了,吃食一定要做得极为精细才肯入口。 斯钦巴日注意到他的动作,冷嗤一声:“矫情。” 第16章 其实沈怜枝小的时候还能就着水咽干馍馍,后来大了点就被陆景策养娇了,可……现在到了草原,表哥在千里之外,谁还会宠着他呢。 婚礼进行到一半,怜枝便谎称身体不适,兴致缺缺地回去了,他本想回自己的那顶帐子,可走到半路,又被斯钦巴日遣来的侍仆“请”到了王帐。 王帐内很宽阔,到处披着皮毛,温暖又柔软,沈怜枝坐在榻上,见那侍仆接连提了好几桶热腾腾的水来。 侍仆说:“大王请阏氏先洗漱。” 沈怜枝默默无言地褪下身上的胡服,拆解自己的发辫,素白着一张脸窝进热水中,蒸腾的热汽也没使他面上泛出多少血气。一张脸煞白煞白的,嘴皮子一直在抖。 侍仆一直在催他:“阏氏,阏氏。” “……”怜枝没理他,拿丝帕擦干身体就从角落里出来了,他随意地穿好轻薄的亵衣,想重新将那身厚重的胡服套上,可手刚伸出去,又被侍仆制止了。 侍仆拍了拍手,便见另一个侍仆走进来,她手里捧着一件衣裳,沈怜枝很熟悉那身衣裳——是他来时穿的嫁衣。 那身嫁衣似乎重新浣洗过,可先前已被他自己扯得破破烂烂的了,怜枝看着那身衣裳,有些茫然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冷漠的侍仆用她那并不标准的汉话叫他:“阏氏。” “大王说,希望您能穿着这件衣裳与他圆房。” 第9章 洞房花烛 沈怜枝愣了愣,而后两眉紧紧皱起,愤恨几乎将他的眼底烧得赤红。怜枝抬起手,一把将那件破烂的红嫁衣挥到了一边。 “滚开!”沈怜枝怒道,“滚开!!” 这件惨不忍睹的红嫁衣就像火星一般点燃了早已化作枯木的沈怜枝,他恨恨地将那件衣裳踢到了一边,侍仆躬下腰要去拾取,又被怜枝喝住了。 “谁敢捡!”沈怜枝胸膛大幅度地起伏着,他指向帐外,声音冷的像含了冰碴子。 “扔出去。” 几个侍仆对视一眼,却并没有动作。 怜枝怒气冲冲:“怎么?我不是你们的阏氏吗?你们还要忤逆我不成!” “阏氏。”为首的那个侍仆敛眸道,“这是大王的命令,吾等不敢不从。” 沈怜枝怔怔地看着她们,这群侍仆的神情都很平静,平静的像无波的湖面。她们像是木头刻作的人,怜枝再怎么愤怒,再如何沉痛,她们都感知不到。 沈怜枝的眼前被浸得模糊:“可我不想,我不要穿……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沈怜枝看见这件衣裳就心痛,不免想到逃跑的那一夜,还有回单于庭路上与斯钦巴日的朝夕共处。 穿着这身衣裳的时候,斯钦巴日多厌恨他啊,频频地对他恶言恶语,动不动就说要砍他的脑袋。 而彼时斯钦巴日对他有多不耐、多鄙夷,如今成为对方阏氏的他就有多可笑。 现在斯钦巴日让他重新换上这身承载着沈怜枝所有不堪与狼狈的嫁衣,这不是羞辱是什么? 是,他沈怜枝是窝囊,骨头轻,但也不能这样任人欺侮啊! “我不会穿的。”怜枝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像是要保住自己最后的尊严那般道,“你去同你们大王回话,我不穿。” “可是阏氏……” “我说了我不要,哪怕杀了我也不要,你——” “在吵嚷些什么。”蓦然的,另一道更为冷冽凌厉的声线插.了进来,所有人倏然噤声,沈怜枝抬起头,与斯钦巴日四目相对。 斯钦巴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又叫了一声:“阏氏。” “你有什么不满。” 沈怜枝没有应声,倒是那为首的侍仆走上前来,她恭敬地对斯钦巴日道:“阏氏不愿更衣。” 斯钦巴日沉默片刻,目光从沈怜枝身上转到了角落里那件红嫁衣上,他似乎抿了抿唇,不过单从面上来说,似乎看不出喜怒。 “我知道了。”斯钦巴日漠然道,“你们出去吧。” 几个侍仆鱼贯而出,宽阔的王帐之间仅有沈怜枝与斯钦巴日二人,斯钦巴日垂眸看着怜枝。 斯钦巴日的面容看着很平静,可到底是还年轻,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微微起伏的声音还是昭示了他的不满:“沈怜枝。” 他叫了怜枝的名字,这是第一次,怜枝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似乎有些奇怪,尤其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 “为什么不穿。” 沈怜枝依旧没有回答,他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斯钦巴日。他们就这样在微弱的烛光之下,在相对无言的静默中对视良久。 怜枝抬起手,抓着斯钦巴日一侧的衣摆,他的手指紧紧地收拢。 斯钦巴日不知他要做什么,他凝视着那截白玉一样的指头,在他血液中流淌着的、热烫的酒液与未知的刺激促使斯钦巴日的一颗心开始浮躁地跳动着。 “你要做什么,阏氏?”他的喉头上下滚了滚。 沈怜枝闭了闭眼,而后膝盖一弯,兀然跪在斯钦巴日身前,他的膝骨重重地磕在地上,尽管地上铺了厚厚的兽皮毯,可怜枝还是感觉到了几分痛意。 他还紧捏着斯钦巴日的衣摆一角,眉间略颦着,眼角挂着未擦尽的泪光,沈怜枝哀切地道:“大王。” “大王。”怜枝一滴泪顺着面庞滑下,他并不想流泪,怕斯钦巴日因此发火,那不是他要的。沈怜枝只想要斯钦巴日对他仁慈点,“求求你。” 第17章 “放我回大周吧,大王。”沈怜枝克制不住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从前惹恼了你,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知道你厌恶我…这样,您罚我,抽我一顿,怎么都好……等你消了气,就让我回大周吧。” 在沈怜枝跪下的那一刻,斯钦巴日那颗心也随之落了下来,那点不可言说的期待也荡然无存了,斯钦巴日眯了眯眼,伸出一根手指抬起了怜枝的下巴。 他只一句话,便让沈怜枝之后的话皆闷在了肚子里,斯钦巴日冰冷道:“沈怜枝。” “你以为你算什么。”他收回了手指,大拇指在怜枝面上狠狠地一蹭,使得沈怜枝因这股力道而侧首。 “本王要是真想罚你,还轮得到你在这里胡说?”斯钦巴日声音渐低,他附在怜枝耳边,“就凭你逃婚这事……只是抽一顿,那怎么够?” 沈怜枝浑身哆嗦,他磕磕绊绊道:“可是……就算你想折辱我,又何必娶我当阏氏呢……你又,又不……”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沈怜枝自己也觉得,因为对着斯钦巴日这样的人说那个字眼太可笑了。 斯钦巴日听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语,他不屑地哂笑一声:“我的确不爱你,但是那又怎样?” 少年单于带着薄茧的手从怜枝的脸颊抚摸到脖颈后侧,命脉被人桎梏的感觉让怜枝恐惧,更何况斯钦巴日稍用了点力使他仰起了脸。 斯钦巴日对他恶劣地勾了勾唇,“恐怕你不知道,我原本是想放你走的。” 沈怜枝顿时脸色煞白。 “不过临时改了主意。”斯钦巴日不以为然道,他手上的动作从单纯的抚摸变成了带着点狎昵味道的抚摸,“不过,这也只能怪你自己。” 那时候的怜枝根本听不懂他的话,更听不懂什么叫做“只能怪他自己”。 他就像一块肉一样,任斯钦巴日随性割取。斯钦巴日甚至等不到将他带到榻上便吻住了他。 “我的阏氏……” 他好像也喝多了,怜枝脑海中一直环绕着方才他那一句“原本是想放你走的”。他一动不动,直到斯钦巴日有所动作。 沈怜枝顿时像被一鞭子抽醒了,他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不要……我不要!!” 这点力道对于斯钦巴日来说显然不够看,斯钦巴日只是不耐地啧了一声,而后手上一用力。 …… 沈怜枝全然懵了,既绝望,又觉得解脱,沈怜枝身上的人也愣住了,斯钦巴日滞了很久,才低哑着道:“你怎么……” “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的?” 沈怜枝心里像被一柄剑穿透了,他扭过头,绝望的眼泪自眼角滑下。 斯钦巴日再次在无意间撕开了他的疮疤——只是他不知道,斯钦巴日也是脑海中一片混沌。 虽然他知道怜枝阴阳同体,知道怜枝身体怪异,却也没想到是这样的……他以为,以为至多是怜枝体内有胞宫,能够像女子那样生育。 没想到……是这样的。 其实沈怜枝的身体更偏向于一个男人,他胸膛平坦,身量也比寻常女子要高挑得多,可就是这样一具不会叫人认错的男人的身体……才会更叫人讶然。 这很怪异,却又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让人无法将目光挪开,斯钦巴日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这怪身子……” “你到底算是男人,还是女人?” 啪!斯钦巴日话音刚落,便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掴得偏了头,斯钦巴图面上热辣辣的痛,他用舌尖顶了顶颊侧的肉,尝到了血腥味。 他缓缓的转过头来,晦暗的烛光之下,斯钦巴日那双深邃眼睛似乎泛着幽绿,使得怜枝产生了一种,仿佛被狼盯上那般的错觉——他很害怕,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一挪。 斯钦巴日直起身子俯视着他,他冲着怜枝咧开嘴角,露出那两颗尖利的犬齿,他看起来真像一匹狼,一匹疯狼。 沈怜枝捂住嘴,眸中流露出惊恐。 他连叫都叫不出来,两腿都发软,沈怜枝转身就想往外爬——他就是觉得害怕,他想离开斯钦巴日。 可还没等怜枝多爬几步,他的左脚脚踝便蓦然被一只炙热的手掌握住了,而后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道将他扯了回来,斯钦巴日伏在他身上,胸膛不住下压,压的怜枝贴在地上。 “阏氏……你跑什么?” “大…王……”怜枝发完脾气才晓得怕,两只手臂都在打颤,“我错…错了……” 斯钦巴日又笑起来——他更兴奋了,像面团一样任人搓扁揉圆的人竟然也有了脾气,会伸着爪子挠人,这太有意思了,实在是—— …… 怜枝仰起脖颈,斯钦巴日两颗尖尖的牙在他的喉结处轻轻地啃咬着,他听到斯钦巴日的粗喘声—— “阏氏……” “你是我的了。” 第10章 陆景策 沈怜枝弄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从地毯上回到榻上的。那个时候,他早已被弄得头脑混沌,累得连一只手臂都抬不起来了。 只是斯钦巴日依然很亢奋,他压低身子,炽热的吻从怜枝的耳畔滑到微昂的脖颈,像是点燃了一连串的火星,使得怜枝不住颤栗。 “斯钦……大王……”怜枝模糊着双眼,一只手攀在对方肩臂上的手往前推了推,只是这力道太轻微了,于斯钦巴日来说不过是蚍蜉撼树。 第18章 斯钦巴日捉住他的手腕,凑过去咬住他的腕骨,尖利的犬齿扎在皮肉上,麻痛感及手腕上的濡湿短暂地摄取了怜枝的心神。 少年单于眸光不动地凝视着怜枝震颤的眼瞳,从那双眼睛,缓缓地落到怜枝被自己咬得血红的嘴唇上。 他伸出手指抹去怜枝唇上的血,又往唇角边上一蹭,那样子像是沈怜枝自己不慎抹花了口脂,斯钦巴日沉沉地道:“你又在引诱我。” 沈怜枝眼前昏花的一片,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荒唐,又在引诱?什么引诱? 好在他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斯钦巴日回答了他未道出口的询问。 这小畜生低头吻他的发额,吻他不知何时淌下的眼泪,“你不情愿也没办法…你自找的……沈怜枝,你自找的。” 沈怜枝一边要承受着他,一边还要听他的“控诉”。在斯钦巴日的眼里,他被狼群追逐后褪下衣服给自己上药是故意在他面前卖弄风.骚,在苏合单于下葬那日哭泣是刻意勾.引。 沈怜枝觉得真是冤枉,“我没有……” “你一边哭一边眼神勾子一样往我这儿飘,这不是勾.引是什么?” 沈怜枝下意识地想反驳他——他是以为斯钦巴日讨厌看到自己掉眼泪所以才这样哭的,他以为自己这样做会被赶走,谁知道会适得其反呢? 只是这些话在看到斯钦巴日那幽深的目光后,又被沈怜枝硬生生地咽下去了,沈怜枝在心里骂他畜生,骂他道貌岸然的混账—— 明明是他自己起了色心,却把黑锅甩在他沈怜枝头上来,先一步起了欲念又不愿承认,看不起他,还要折腾他。 贱.人。 这都是怜枝的心里话,可这些话,沈怜枝是万万不敢在斯钦巴日面前说的。斯钦巴日见他缄默不言,自觉找回了几分面子,更是顺杆儿爬,嘴里的话也越发没下限。 “你们大周不是礼仪之邦么?嗯?我父王的丧仪上口口声声说着已将他当作夫君,却还要一次又一次地诱惑我,沈怜枝,你……” 斯钦巴日遽然将剩下的话咽下去,他抬手将鸵鸟一样埋起脸的怜枝扳了过来,俯下身浅吻去怜枝面上湿漉漉的泪水。 他低沉地笑起来,这小混账对自己这番恶劣的话毫无愧赧之心,他用手指拨弄怜枝鬓侧的乱发,“又哭什么。” “阏氏,如果父王没死的话,你也会像那样蛊惑我吗?嗯?每一天每一夜,和我父王琴瑟和鸣的时候还朝我抛钩子?” 怜枝扭过头,面孔因为羞愤而涨得通红,他昂起头,不知死活地朝斯钦巴日面上狠狠唾了一口,沈怜枝沙哑着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谁稀……呃!”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斯钦巴日用手臂卡着脖子摁了下去,斯钦巴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叫人胆寒,“阏氏,本王没叫你答话。” “你还是要好好学一学规矩啊。” 沈怜枝还是怕他的,斯钦巴日一样享受他的恐惧与身体的颤抖。 他对怜枝更没什么怜惜,手臂继续往下一压,窒息感纷至而来,怜枝红着脸要去拽他的手臂,可惜斯钦巴日像一座山一般岿然不动。 “那也很刺激啊,阏氏,你觉得呢?”斯钦巴日轻佻地道,“虽然你勾.引人的招数不那么高明,但很有用……我想,我会上钩的。” “我父王冷落你的时候,我来伺候你,怎么样?” “额吉。” 沈怜枝所有挣扎的动作都因为这短短的两个字而停滞,他也在大夏境内待了许多天了,认识了那么一两个短词——恰好、正好就认识这个。 额吉的意思是,母亲。 斯钦巴日注视着他神色怪异难堪的脸,露出得逞那般的笑,他收回卡在怜枝脖颈上的手,改为轻轻掐着他的下颚,“如果父王还在的话,如果你们真的成婚了……那么我就得这样叫你。” “额吉,额吉。” 真正没有廉耻的人是谁?斯钦巴日就是一个不要脸的小禽.兽,沈怜枝还记得苏合大单于死的那一天斯钦巴日沉恸的模样,那是真正的孝图。 苏合才合眸几天啊?他就能在床笫上说这样的污言秽语。如果老单于地下有知,恐怕会被他气活过来,亲手将这个孽子给砍死。 不知纲常人伦的野蛮人,怜枝在心里想。 他有满肚子的恶言恶语无法说,不敢说,在那混乱的一夜中,怜枝不知自己是在何时失去的知觉,疲累地昏了过去。 也许是因为太委屈,或者太难过了,又或许是因为他真的太想家了,总之,沈怜枝梦到了陆景策。 他梦到了自己与陆景策初识那日。 八岁之前,内务府总是克扣沈怜枝的月银,那真是一段叫人不愿意回忆的日子,怜枝在寒凉中入睡,在火烧火燎般的饥饿感中被迫醒来。 往往天还没亮,他便会带着小安子偷偷地跑到御膳房,御膳房中有个厨娘待他很好,偶尔遇上她当值,便会趁人不注意偷偷地塞东西给他吃。 只是怜枝的运道总是这样糟糕,还没吃几天饱饭,厨娘便被拨走了,替了她的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厨子。 他见怜枝瘦瘦小小,衣着也不金贵,鼻孔简直要长到头顶上去了,挥着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勺子赶怜枝,甩出来的油点子溅在露出的瘦白手臂上,顷刻红起一大片。 “去,去!”胖厨子并不理会他的哀戚恳求,只是冷漠地要将他们赶走。 第19章 怜枝殷殷哭道:“给一个剩下来的馍馍就好了,求你……” “你还要闹事是不是?哪里来的老鼠,去!” 沈怜枝饿着肚子与他闹了一通,不仅没讨到吃的,手臂上还被烫红了,小安子用手指尖碰了一下他的伤处边缘,小声地问道:“殿下,痛吗?” 沈怜枝吸了吸鼻子,红着眼摇了摇头,他只觉万分难过——小安子叫他殿下,可是这皇宫里,有谁真的将他当作皇子?连一个厨子都能欺负他。 天快亮了,他羞于让任何人见着自己此时的狼狈模样,哪怕是小安子。 怜枝不顾身后小安子的呼喊,两条腿迈得飞快,不知不觉便将小安子甩在了身后,又在无知无觉中跑到了尚书房的窗边。 尚书房是其余几位皇兄晨起念书的地方,怜枝时而听得皇兄们在抱怨功课,暗暗咒骂那些诘屈聱牙的文章——怜枝总是无法切身体会他们的愤愤不平。 毕竟,尚书房内甚至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怜枝踮起脚趴在窗沿上,夫子坐在最前面,捧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地念,怜枝听不懂他在念什么,内心却还是克制不住地升起一股向往。 于是他也跟着一起念,“…溥博如天,渊泉如……啊!”(注1 还没跟着说完,沈怜枝额角便蓦然一痛,他捂着脑袋,将落在自己身边的那颗玉坠踢开了,又皱着眉头望向那玉坠子飞来的方向,只与那人对视一眼,他便克制不住两腿发抖。 “大……大皇兄……”怜枝惴惴不安地与那人道。 大皇子是中宫所出,深得皇帝喜爱,有望被立为太子,他也仗着自己身份尊贵,深受宠爱而在宫中作威作福,平日里最爱捏的软柿子便是沈怜枝这个幼弟。 怜枝平日都是绕着他走的,这尚书房,也是能不来便不来,今日实在是心中向往,这才忘了还有这么一尊瘟神坐在里头。 正巧夫子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梨木椅被拖拽的声音传开来,沈怜枝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了,兔子一样地往反方向蹦——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疼……大皇兄,我不是故意过来的,疼……”怜枝的左耳朵被一股力道猛然拧起,几乎要被这力道给拽的离地。 大他四岁的大皇子眼中流露着纯然的恶意,面对怜枝的求饶,他丝毫没有手软,反倒是更用力些,“你这不男不女的妖怪,本殿下告诉过你吧,不准你出现在本殿下面前,嗯?” “大皇兄,我知错了……啊啊啊!” “谁准你叫我皇兄?你算什么东西,你这妖……呃!” 硬物相碰的沉闷磕声在沈怜枝耳畔响起,而后大皇子倏然松开了手,怜枝跌在地上,一身狼狈。 他的眼泪悬在睫上,要坠不坠,而下一刻,沈怜枝便被另一双手扶了起来,他闻到一股清淡的香气,故而被引着抬起头——沈怜枝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菩萨身边的金童。 “你就是四殿下吧?”那看着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哥哥端详了他一会,继而对怜枝笑了笑,又指了指自己,“我是陆景策,华阳府的陆景策。” 后面那一句解释实在多余,谁都不认得四殿下沈怜枝,谁都认得老佛爷的掌中宝陆小世子,只是这么多年,怜枝连见他一面的机会也不曾有过。 他觉得陆景策比传言中更好看,更金贵。 怜枝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地低下头来,只是陆景策又极快地捧起他的面颊,晨曦之下,对他柔和笑着的陆景策之于小小的、可怜的沈怜枝有着无限的吸引力。 “不要哭呀。”陆景策轻轻地对他道。 第11章 自戕 怜枝能感觉的出他那几个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的皇兄似乎都有些怕陆景策……哪怕陆景策是除怜枝之外年纪最小的那一个。 沈怜枝注意到他那大皇兄的指骨都被陆景策拨过来的那块石头给砸青了,此时正龇牙咧嘴地捂着那伤处—— 这实在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这要是按照他平时的习性,不折腾出一番风波是誓不罢休的,只是今日,他竟然只是恨恨地瞪了沈怜枝一眼便走了。陆景策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又将头扭转回来,同怜枝一笑。 “他不会再欺负你了,四殿下。”陆景策道。 怜枝方怔忡着,听得陆景策这样说,也只是讷讷地一点头,低头惴惴道:“哦……这次,多亏有你在。” 陆景策半垂着眸子看他,尚且稚嫩的脸上浮现一抹笑容,是有些得意的、狡黠的笑,“四殿下错了。” “不止这次,往后都不会了。” 一个十岁的稚童说出这样信誓旦旦的话似乎让人很难信服。但鬼使神差的,怜枝看着他那双墨玉一样漆黑透亮的眼睛,竟不知不觉的将自己最珍贵的“信任”都托付给了他。 陆景策自然而然地牵着他的手往青石板路上走,那只比他大一点的手紧紧握着他,让怜枝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心安。 陆景策边走边问他:“你想念书吗?” 怜枝愣了一下,转头问他:“什么?” “念书。”陆景策微微一笑,“你不是一直站在尚书房窗前吗?” “如果你来念书的话,应当会比大皇子他们学得更好吧?” 怜枝的脸变红了,他拼命地摇着头:“我……我连字都不识几个。” “不识才要学啊。”陆景策不以为然,他只是问怜枝,“你想念吗?” 第20章 怜枝沉默了一会,头颅半低着,目光紧盯着自己的脚尖,还有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的雨点,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点了点头。 头顶似传来陆景策的笑声,“这就好了。” 沈怜枝不明所以,只仰头看着他,这个大他两岁的哥哥面上挂着弦月一般好看的笑容,引得怜枝也傻痴痴地跟着他笑起来。 陆景策垂眸看他,沈怜枝小脸大眼,人瘦巴巴的,可一双眼睛澄亮,叫他想起了自己从前养过的一只雪狐崽子—— 那小狐狸到底打哪个藩国来的,陆景策记不大清了,总之是老佛爷赏他的。 其实陆景策对这类毛茸茸的小崽并无甚兴趣,奈何那雪狐生得实在可爱,陆景策也是真心喜欢,对这雪狐极尽宠爱,事事亲力亲为。 他最爱这小东西那双眼,琉璃一样透澈美丽,养熟了便全心全意地盯着人看。 偶尔陆景策还能从那双眼中,看到自己的剪影。 奈何好景不长,这雪狐不慎被公主府中一个下人放跑了,陆景策真是心如刀割,丢失雪狐的那些日子说是寝食难安也不为过。 他命人街头巷尾地去寻,找是找回来了,可瞎了一只眼,尾巴也断了半截。 雪狐很认主,见着陆景策,很是委屈地往他怀里钻,陆景策看着它血肉模糊的断尾,还有另一只黯淡的眼睛,再也生不出怜惜之情,反倒是无比的厌憎。 最终,陆景策命人打死了那个下人,又将雪狐赶跑了,那时正值寒冬,雪狐被赶走后没多久就饿死了,横尸在公主府大门口。 陆景策看着它硬梆梆的尸体,心中升起了几分“兔死狐悲”的悲凉之感,他让人将雪狐的尸身收好了,给这小东西在后山立了个冢。 在那之后,陆景策时常会想起这只雪狐,太后本想再赏他几只,可陆景策却不想再要了——雪狐易得,那双眼却难觅。 而现在,他好像又找到了—— 彼时沈怜枝趴在床沿上,那惴惴不安的神态,清澈明亮的眼睛,还有一身脏污也掩不住的白皙,陆景策几乎是下意识地对他生出怜惜之情。 “你饿不饿?”陆景策笑看着他涨红脸,自顾自地接下去,“可我好像有些饿了。” “劳烦四殿下陪我去用一些啦。” 沈怜枝打生下来就没吃过这么丰盛的一顿饭,几乎要将肚子都撑破了,怜枝几乎把这当作这辈子的最后一顿来吃。 他不顾仪容地往嘴里塞东西,口中的糕点还没咽下去,又伸手去抓冒着香气的烤鹅腿,脏污的衣袖拂过羹汤。 陆景策的汤匙刚伸进那碗汤中,见状手上动作一顿。 怜枝注意到他手上的停滞,顿觉难堪无比,死命低着脑袋,手上的鹅腿也放在一边。他垂着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肮脏,以及陆景策的华美。 但下一刻,他的鼻尖便嗅到一股肉香——是陆景策抓着那只鹅腿凑到了他唇边,怜枝昂起头,看见这个漂亮的小少年对他粲然一笑。 “怜枝,你真贪玩。”陆景策故作老成道,“把好好的衣裳都弄得脏兮兮啦。” “罚你将这个鹅腿都吃完。”陆景策笑眯眯道。 后来的怜枝也用过数不尽的珍馐了,却再没有一道菜的滋味能比上那鹅腿。 自那日之后,尚书房终于有了他的位置,内务府终于不再克扣他的月银,大皇子终于不再没事就盯着他泄愤。 怜枝终于能穿上好衣裳,能吃饱饭,陆景策更是带给他无数的、世上罕见的珍奇。 他有很多年都没再体会过何为“饥寒交迫”了。 沈怜枝醒来时,面上湿漉漉的,尽是眼泪——不知是昨夜流的,还是梦中淌的。 榻上湿冷一片,仅他一人,斯钦巴日早不见踪影。 沈怜枝浑身上下皆是钝痛,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在榻上躺了好一会,而后才抓着床榻上的皮毛缓缓地坐了起来。 小安子还有几个侍仆给他端来热水,沈怜枝叫他们背过身去,将帕子沾湿了自己给自己擦身—— 怜枝记得自己昨日躺上去时,这床兽皮还是干燥柔软的,可此时却不知被什么东西沾成一绺一绺,触及皮肉像是被扎了无数软刺。 他的手指抚过兽皮,又忽然停在了某处——怜枝纤瘦的手指将那两撮绺子拨开了,得以瞧见欲盖弥彰下的光景,约莫拇指大小的一撇红。 沈怜枝倏然收回手捂住嘴,胃底骤然传来一股股剧痛,而那些随着幻梦逝去的,昨晚的肮脏的记忆再一次的袭来。 他好像再一次被裹挟在那片湿热的池子里,顷刻间,沈怜枝好像被密密麻麻的水蛭裹住了全身,他低下头,几乎都能看见水蛭弥留的,暗色的湿痕。 “啊……”沈怜枝睁大眼睛,抄来边上的帕子死命地往自己身上擦,用力到将身上的皮肤都擦得发红,皮肤越来越红,几乎渗出了血。 “殿……阏氏,阏氏……”小安子见帘后的沈怜枝迟迟不下榻,不免着急地踱步向前来,一拨开帘子却见沈怜枝抓住帕子,自虐一般往自己身上搽,当即被吓的神魂俱裂,“阏氏,您做什么?!” 手中的帕子被一把夺过,怜枝“呼哧”着喘着气瘫坐在榻上,他转过头看向小安子,眼裂通红,“小安子。” “奴才在。” “今儿是什么日子啊?” “是……二月十七。” 第21章 沈怜枝听完,沉默了一会,半晌后,小安子才听得他闷闷的声音,“我想回家。” “……”小安子目露悲凉,他改了口:“殿下,草原就是您的家。” 沈怜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那堪称绝望的眼神让小安子心慌,他后知后觉的觉得后悔——也许他不该这么说的,哪怕这是实话。 怜枝遽然起身,他赤着脚,只着一件单衣,而后目不斜视地掠过那一列捧着衣物的侍从,直奔角落高高堆起的羊皮皮箱。 怜枝抬手,他浑身酸痛,但还是硬逼出一股子力气,将那山一般堆起的皮箱都推倒了。最顶上的皮箱落下来,一个接一个,轰然作响有如天崩地裂,其中夹杂着侍仆们的惊呼。 皮箱被摔开,金银被摔出,怜枝无视那华光璀璨,径直找到一把剑,怜枝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将那柄剑径直拔了出来,“铿”一声脆响。 “这里不是我的家。”怜枝将那把剑横在脖颈前红着眼睛道,“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 侍从们惊慌失措,两手失了力,掌中事物尽数落下,王帐中狼藉一片,夏话与她们蹩脚的汉话夹杂在一起,“阏氏,不可啊……” 沈怜枝充耳不闻,只红着眼睛,“放我走!” 有两个侍仆对视一眼,手脚并用地往外走,准备请单于回来坐定夺,只是方没走两步,又变了脸色,连连往后退:“大王。” 沈怜枝两只手都在抖,极力掩饰自己的恐惧——他打小便怯弱,还不曾闹出这样的阵仗出来过,虽然他的本意是要引斯钦巴日过来,可人真的回来了,他又止不住地害怕。 沈怜枝不敢扭头,斯钦巴日年纪虽小却气势逼人,王帐内无人敢开口说话,穹顶里头静默无比。怜枝清晰地听见斯钦巴日朝他走来时,踩在兽皮上的脚步声。 他方从外回来,裹挟着一股凛冽寒风,沈怜枝依稀闻到一股血腥味,这让他更为毛骨悚然。 “别,别过来……”沈怜枝咽了口唾沫,“不然我就……啊!” 手腕处顿然传来刺痛,斯钦巴日冰冷的手像是铁钳一样抓着他的手腕,怜枝痛到几乎以为自己的手腕要就此断了,手中剑也掉下来,“噌”一声坠在地上,小声地宣告他的失败。 沈怜枝不敢抬头,他听到了斯钦巴日在上方的那一声讥诮的笑。 “沈怜枝。”斯钦巴日沉沉地道,“你连这种戏码也敢摆到本王跟前来?” “你信不信本王真的杀了你。” 第12章 软蛋 外头明明是青天白日,可怜枝却仿若听到阵阵雷声轰鸣。 他那颗中看不中用的脑袋好像被人活生生地用两面锣左右夹击地狠敲了一记,除了耳畔翁鸣声响,几乎不能思索任何事。 沈怜枝怔忪在原地,所有备好的说辞都在顷刻间如崩流的河水一般消逝,他在斯钦巴日冰冷目光的注视下,无法说出一个字,这恐怕只有一个原因——怕。 他害怕斯钦巴日,他高估了自己。 原来怜枝并没有同斯钦巴日当面叫板的勇气,不自量力的下场就是临阵脱逃,而斯钦巴日显然也看出了他的畏缩,他再次冷促地笑了一声。 沈怜枝只觉自己脖颈一凉,而后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掼至帐边,他被步步逼近的斯钦巴日囚在逼仄一隅中。 怜枝听到了自己上下两排牙齿磕碰打颤的声音。 斯钦巴日扼着他的脖颈,布满细碎伤痕的粗砺指腹的虚覆在他精巧的喉结之上,怜枝被迫昂首,在无知无觉之中将自己的喉咙往斯钦巴日手中送。 少年单于半垂着眼,似乎漫不经心,可那落在怜枝皮肉上的目光却好像无形的利刃。沈怜枝抖动的幅度更大了,因为斯钦巴日在此时开了口。 “你要作戏,也不知作的认真些……阏氏,你这身上连半分剑痕也未落下,这让人如何信服你啊?” 沈怜枝在脖子边上架了半天的剑,可那片皮肉还是完好无损,哪怕一点红痕也叫人瞧不见,这也难怪——他根本不想死。 “你们大周不是有一句话?叫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只是阏氏。”话未说完,斯钦巴日却意味不明地停了下来,他那大拇指蓦然往下一摁,大力地擦过怜枝细细的脖颈。 斯钦巴日的手上有陈旧的伤痕,还有薄茧,这样毫无怜惜的动作于沈怜枝来说,其实与被钝刀子磨并无区别。 “可你也得有那个骨气才行啊,你有吗?沈怜枝!” 斯钦巴日遽然收回手,怜枝腿一软,一时未找着支撑之处,很没出息地当着斯钦巴日的面瘫在地上了。 还不等爬起来,又忽的被斯钦巴日踩住胸口,怜枝半撑着身子抬起头,对上少年单于居高临下的眼神。 “你是第二个在本王面前摆出'自戕'这种姿态的人,你知道第一个人是谁吗,嗯?阏氏,猜猜看。”斯钦巴日边说边俯低身子。 沈怜枝甚至没有勇气再直视他那双如狼一般狭长凶戾的眼睛,怜枝低着脑袋惶急地转着眼珠子,而后又被斯钦巴日捏着下巴抬起头来,“阏氏。” “说话。”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大王……”沈怜枝已被吓出了哭腔,他漂亮清澈的柳叶眼中溢出几滴剔透的泪水,顺着面庞滴滴滑落,“都是我一时糊涂……” 斯钦巴日眯了眯眼,手上动作放轻了点,怜枝暗暗松了一口气,只是斯钦巴日虽说没再逼问,可也没那么容易放过他—— 第22章 “也是个大周人。”斯钦巴日咧开了唇角,露出那两颗尖锐森白的犬齿,“我在战场上活捉了他,父王命我撬开他的嘴。” “同样都是自戕,只是——他的骨气却比你硬多了,他竟想生生咬断自己的舌头,阏氏,你猜后面怎么样?” 他的声线很平稳,却平白无故地让沈怜枝出了一身冷汗,怜枝除了摇头什么也不能做,斯钦巴日继续说了下去:“我把手指塞进了他的嘴里,那个大周人差点将我的手指咬断了。” 斯钦巴日朝怜枝晃了晃他的左手,沈怜枝果然在他的大拇指指根上看到了一圈深刻的伤痕,“……我把他关进了羊圈里。” “然后用石头塞满了他的嘴,用鞭子抽了三天,他终于将话吐出来了——我大夏大获全胜,多亏了他啊。” “如果他能撑到最后,没准我们还没法破大周军,那么……你说不准也不用到草原上来了,阏氏以为呢?” 沈怜枝颤的像一片被风雨吹打的枯黄落叶,张了张嘴,嗓子却像哑了。 “撬开开他的嘴后,我割下了他的头,做成酒杯送给父王了,阏氏想不想看看?”斯钦巴日将捏着他的下巴改为抚弄他的面颊。 也不等怜枝说话,他便转过头去,冷着脸吩咐不远处的旭日干,“旭日干。” “大王。” “去将本王的酒杯取来。” “是。”旭日干快速地瞟了眼满面是泪的阏氏,正准备转身离开王帐时,被踩在脚下的沈怜枝又不知从哪儿迸发出一股力道挣脱了斯钦巴日的压制。 怜枝哭着抱着斯钦巴日的一条腿,头摇的像拨浪鼓,“大王,别去拿了,我错了,我错了……” 斯钦巴日晃了两下腿,也没将人甩掉,索性不再动作。 他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沈怜枝,不知为何不仅没有得逞的快.感,反而心上像被压了一座岩山那样沉重。 他气不打一处来,一时口不择言:“起来!你这像是什么样子?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 骨气和性命,沈怜枝当然选择性命。示弱是沈怜枝个人的处世之道——折人傲骨自然有其妙处,可欺负一个废物点心却是很没滋没味的。 他将“示弱大法”奉为圭臬,将一个软蛋演的入木三分,故而闻言不仅没有收敛,反倒是半分真半分假的将鼻涕也给哭出来了,“大王,我知错了……” 斯钦巴日看着他这窝囊样,实在是越看越来气,他抽回腿,又提着人的后领让人站好了、站稳了,“你们大周皇帝,怎么养出你这样一个除了哭,半点用都没有的儿子?!” 其实他已说过许多次这样类似的话,怜枝往往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可现在,不知怎么的,他却莫名觉得心脏窒痛—— 大概是因为斯钦巴日提到了他的父皇。 怜枝哭声渐停,而斯钦巴日仍然沉浸在不知名的恼怒之中,不曾察觉沈怜枝那点细微的变化。 他深吸了两口气,忽然俯身从地上捡起了那把寒光闪闪的剑,沈怜枝注意到他的动作,瞳仁倏然放大一瞬。 斯钦巴日恶狠狠地瞪着他,沈怜枝像被冻住了般一动不敢动——直到斯钦巴日将那柄剑硬塞进他手里。 沈怜枝的眼睛睁的更大了,他见那柄剑,仿佛见着洪水猛兽,不住闪避。斯钦巴日伸手挡住了他的去路,不由分说地抓着沈怜枝的手握住那柄剑,“拿着!” 怜枝抖了抖,颤颤巍巍地握死了那柄剑,他缩着脖子,自下而上地看向斯钦巴日,眼尾洇红一片。 他拿不准斯钦巴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没想到斯钦巴日接下来会是这样的动作——他抓着凛然的剑锋,直抵住自己的胸口。 “你自戕算什么本事?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嗤,不过是懦夫粉饰自己的说辞罢了,我告诉你!你要是真的想走,你就别自戕,你杀了我,然后有个人样的走!” 斯钦巴日手上力道更大了几分,锋利的剑锋划开了他的手掌心,殷红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落在怜枝瘦白的足背上。 “刺!”斯钦巴日挑起一边凌厉的眉,他深邃的眼睛不错一瞬地盯着沈怜枝,带着他独有的狂放恣意,甚至是几分疯狂,“你要敢在我身上刺一刀,我就放你走!” “刺啊!” 铿——怜枝颤栗着松开了手,手中的剑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弧,剑柄敲在斯钦巴日小腿胫骨上,闷闷一声响。 斯钦巴日将沾满他鲜血的剑扔到一边,他蹲下身来,绷着脸看面前缩成一团,泣不成声的沈怜枝,沉默良久,他才开口—— “你说你有什么用?”斯钦巴日用那只淌血的手将怜枝面上的乱发拨开,沈怜枝面上染了血,显得更可怜,“自戕是懦夫行径,可你连懦夫都不如。” “剑都塞你手里了,你也不敢往前刺——既然这么胆小,为什么不听话点?” “逆来顺受也没什么不好。”斯钦巴日这样说着,站起身来,他垂眸看了沈怜枝一会,从他只着一件单衣的削瘦身子,转移到他无意识瑟缩着的两只脚上。 斯钦巴日收回目光,他侧首瞟向旭日干,“将那张白狐皮拿过来。” 旭日干微一颔首,转身走向帐外,不多久便折返回来,将盛放着那张雪狐皮的漆盘放在木案上。 斯钦巴图沉沉地叫了他一声:“阏氏。” 第23章 沈怜枝未应声。 “将衣裳穿好了,还有,下不为例。” 他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 王帐内沉寂一片,不知过了多久,沈怜枝才抬起头来,第一眼便看见了那张白狐皮——狐头未砍去,整张皮毛还泛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沈怜枝捂住鼻子,缓缓地挪到那张皮毛边。 他捻着狐狸皮的一角将其抬起来,还有未干涸的血滴下来,怜枝甚至看到了几线血红的肉丝。 这狐狸皮是刚剥下来的。沈怜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 那雪白的狐狸皮在他面前不断地变幻,到最后,怜枝竟然在那乌黑的漆盘上,看到了不着寸缕的,浑身是鞭伤的他自己。 沈怜枝的喉咙深处发出怪异的呼噜声,那股被压制下去的恶心感,以及身上的黏腻感再次如急风骤雨般袭来,让人毫无招架之势,沈怜枝死命捂住嘴,却也是徒劳—— 哐!雪狐皮连着漆盘落在地上,沈怜枝抓着木案的一角吐得昏天黑地,为这股趋之不散的血腥气,为翻腾的胃,为他的软弱。 眼泪、唾液,以及口中呕出的酸水混在一起,沈怜枝擦干净脸,喘息着转过身,目光忽然在血污边上的那片金光璀璨中定了一定。 他缓慢地走过去,手指抚开顶端的珠饰,露出被掩藏的那顶嵌白玉金发冠。 沈怜枝将那顶金冠珍之又珍、重之又重地揣进怀里,头低下来,满足地闭上眼——像是从这死物上汲取到了几分温暖。 正如斯钦巴日说的,逆来顺受也没什么不好——但一个真正的软蛋,其实是连忤逆人的胆量也没有的。 对此,沈怜枝心里也很明白。 可是他梦到了陆景策,今天又是二月十七。 沈怜枝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大周宫里还有没有人记得,二月十七是他行冠礼的日子,而陆景策说……他说怜枝,待及冠之后,我们就成亲。 可惜他太怯弱了,沈怜枝想。 一点点反抗,便已花光了他所有勇气。 第13章 鸿门宴 沈怜枝本就浑身酸痛,又这样毫无益处地大闹一通,静下心来后便仿若被抽走了根骨,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折腾。 他就这样穿着沾血的单衣躺在榻上,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黑乎乎的床顶,若不是鼻间还有气息,真是与一死人无异。 怜枝累极了,他在侍仆进出的细碎脚步声中阖上眼睛,粗粗和衣睡了一觉——这一觉睡的,再醒来时天也黑了。 小安子将他从榻上扶起来,沈怜枝一面敲着酸痛的大腿,一面伸脚去找鞋穿。 这人方醒来,神智还很恍惚,沈怜枝又低着头,那眼神儿就这么随意的一瞟……恰好瞟到不远处那抹洁白之上。 沈怜枝眯着眼辨别一瞬,继而大骇,穿了一半的鞋也蹬掉了,抬手指着边上那张狐皮:“怎会如此?那物……那物怎的还在这儿?!” 小安子见状惶恐道:“阏氏,那张狐皮……是几个侍从从王帐外拾掇回来的,她们以为这是大王赏赐给阏氏的珍物,故而……” “珍物,什么珍物……”怜枝右手扶额,面孔青白,褪去的恐惧与厌憎又有卷土重来的势头,他那左手几乎挥出了残影,“拿走拿走。” 他忿忿道:“这群蛮人真真是欺负人,哪有人赏人用的这等秽物?不过是故意欺压我罢了!” 实在不怪怜枝会这样想,这斯钦巴日但凡赏他一件竣工的旧狐皮,沈怜枝都不会如此反感,偏偏这是一张还淌着血的,刚剥下的狐皮。 沈怜枝以为,自己虽然不太聪颖,但也不至于愚笨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至少他还会察言观色——自己前脚才闹出那样的事端,后脚斯钦巴日就送了一张血淋淋的狐皮过来,这是何意? 怜枝早已品咂出来斯钦巴日的言下之意——这少年单于的意思,是他沈怜枝要是再敢闹腾,下一个被剥皮的,就是他自己了。 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敲打、警戒! 沈怜枝实在不愿将那玩意儿放在跟前,弄得自个儿吓死了自个儿。 小安子捏着狐皮的一角,在王帐外转了一圈。他没敢真扔了,只扔在王帐某个犄角旮旯里头,以防皮毛支棱出来碍着怜枝的眼,还挺嫌弃地补了两脚,给狐皮踢到皮箱后头去了。 主仆俩相伴用了些黍粥便将晚膳给对付了,怜枝皱着眉看着碗里的粥食,越发想念周宫中精致的佳肴点心,真是宁可饿死,也不肯再多吃一口。 饭后,沈怜枝草率地擦了擦身子,挺郁闷地爬回榻上。 他正眯着眼睛硬逼自己入眠呢,忽听得风声四起,王帐内也不知怎么的窜入一股冷气,吹得沈怜枝浑身一哆嗦。 这寒意硬是将怜枝所剩无多的睡意给一扫而空,沈怜枝心里头起了火儿,“噌”一下坐起来,却在转身认清帐内人的那一刻,硬是将口中的话给咽下去。 王帐内静得落针可闻,怜枝与小安子注视着来人,面上俱是明晃晃的讶异之色,尤其沈怜枝,那双眼中还隐含着几分排斥—— 这自然被斯钦巴日捕捉到了,他不愉地挑起一边的眉:“怎么,阏氏不乐意见我?” “本王的帐子,本王还来不得了?” “大王…大王误会了,怎么不乐意……”沈怜枝暗恨这小畜生眼睛与鹰一般尖,又怕再他看出什么端倪,快速地将脑袋给低了下来,眼不见为净。 第24章 怜枝心中懊悔——他给忘了,这顶破帐子还是这小蛮人的地盘,夜间相见不可避免,只是他白日里才“大闹天宫”一通,斯钦巴日又绝非善类,恐怕自己是没好果子吃的。 斯钦巴日还带着外头的寒气,步步逼近时叫怜枝浑身一哆嗦,也不知是冷还是怕,他咬着下唇,大气儿不敢出。 “……”斯钦巴日上下瞟他一眼,见怜枝默默无言,还以为他是将自己先前的话听进去了,学乖了,不由多了几分好颜色,“阏氏休憩的这样早?” 斯钦巴日以为,自己对这沈怜枝虽说没太多情意,可这人到底是自己的阏氏了,既已阴差阳错地结为了夫妻,那便好好的过日子。 沈怜枝这么怕他,活像耗子见了猫,这也没什么意思——斯钦巴日认为这要改,故而态度软和下来,挺想与怜枝温存一番。 只是他强横惯了,对这种事实在不太习惯,木桩子似的立了半天,总算想了个话头出来,“沈怜枝,我送你的那张狐皮……” 斯钦巴日说着,粗略地左顾右盼一番,没找着狐皮的一根毛儿,他回过头来,疑惑道:“你给收哪儿了?” “翻出来,那东西还……”斯钦巴日原本想说那狐皮还没收拾好,赶明儿弄干净了再给他送回来,谁知一扭头,目光却猛地定在那一箱箱重新摞起的皮箱之后…… 那找不着的狐皮,可不就这样可怜兮兮地挤在那里么? 沈怜枝盛他扭头功夫快速地乜斜他一眼,见斯钦巴日脸色骤沉,因此极为心烦地皱起脸来—— 实话说,怜枝在他初提及那张狐皮时,心便咯噔一跳,暗道不好,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就知道斯钦巴日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必是要借题发挥了,怜枝绝望的想,也不知是会罚他挨鞭子,还是别的什么。 唉!只恨自己还不够圆滑,不够伏低做小……警戒又如何呢?不过一张狐皮而已,若他当时捱下这口气,恐怕就不必受此无妄之灾了! 他坐卧不安地等待着,见这斯钦巴日脸色黑如锅底,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怜枝惶惶闭上眼,只是等了许久,都不曾听得斯钦巴日发话,反倒是依稀听得一阵闷闷的脚步声。沈怜枝小心地睁开半只眼,待看清眼前情境后,却是一愣。 那小蛮人缓慢地朝皮箱堆后走去了,只见他蹲下身,按着皮箱,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狐皮给抽了出来。他用掌心附在上头,动作堪称轻柔地抚了抚。 他垂着首,帐内又暗,怜枝看不太清斯钦巴日的神情,只是斯钦巴日接下去的举措却叫他呼吸一滞—— 斯钦巴日拔.出腰后匕.首,冷冽刀锋以破竹之势朝那张皮毛扎去,骤然的“叱剌”声响简直叫怜枝心惊。 他绷着唇角,寒着脸用刀子将皮毛划了个稀烂,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地上的兽皮毯也划破了,沈怜枝看着这沐浴在晦暗中的疯狂少年,手脚冰凉。 狐皮被划的面目全非后,斯钦巴日才住了手。 他闹了这样一通,气也不喘,一声不吭地将匕.首插.了回去,而后默默地转过头,看了沈怜枝一眼。 暗色之中,他那双眼眸更显幽绿。这深深的一眼让怜枝背脊骨汗毛直竖。斯钦巴日站起身,他微昂着脑袋,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看起来像一匹倨傲的狼。 他一只手还紧紧抓着那张狐皮,斯钦巴日没对怜枝说一句话便转身走了。 怜枝以为他是想将那张狐皮带走——实际上并非如此。 帐子被人掀开后,又被风吹起许久,怜枝看见斯钦巴日将那张狐皮随意地扔在了某个肮脏的雪坑里,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之后有好几天,沈怜枝都没再见过他。 *** 草原上有个规矩,单于大婚,各个部落皆要前来单于庭道贺,这些部落的王与王妃皆要等上个十天半个月才许离开。 怜枝做这个阏氏也有一段日子了,算算日子,这群部落王及其亲眷们也该离开了。这本没有什么,只是,单于的亲姐苏日娜决定在各个部落离开前,宴请其亲眷。 新单于英武却年少,更需各个部落支持,这宴席呢,是尽礼数,显好客之道,也是十分合情合理的。 只苦了怜枝,自以为是个男人,却因着这个阏氏的身份,被归为女眷,也要出席——怜枝很是头痛,不只是因他怕生,不爱赴宴。 更主要的,是和亲此事他本就不愿,招架一个斯钦巴日已是很难,更不必说他血浓于水的姐姐。 沈怜枝这个性子不大讨喜,也不会说漂亮话,他很怕与人生出什么摩擦,故而对许多事一避再避—— 前些日子,苏日娜曾经来找过他一趟,彼时沈怜枝刚历经过“自戕未遂”,与“擅丢狐皮”两件大事,他听完小安子的话,还以为苏日娜是来秋后算账的,很是惊慌。 沈怜枝一时糊涂,谎称身体不适,给苏日娜打发走了。 这借口漏洞百出,苏日娜但凡不是个傻的都不会信,谁知对方听完神色不动,只留一句,“阏氏好好养着身子”,便离开了。 怜枝虽然“逃过一劫”,可心里那块石头却一直没有落下。 “我总不能称病一辈子。”沈怜枝重叹一口气,一面接过侍仆递过来的洁白胡服,一面转头与小安子咬耳朵,“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去便得了。” 小安子附和道:“阏氏是有福之人,在大王那等暴戾恣……之人手底下都能捡回一条命来,何况是其他人呢?况且当着宴席上那么多人的面儿,大公主也不可能真对阏氏做什么。” 第25章 沈怜枝听他说自己是有福之人,不由汗颜,嘴角抽了抽,他拒了侍仆手上那些花里胡哨的银制发饰,亲手给自己束好发,又戴上了一顶中规中矩的发冠。 “但愿如此罢!”怜枝复而深深叹道。 第14章 妖精 老单于子息不丰,统共也只有有三个子女,长女苏日娜与斯钦巴日一母同胞,为上一任阏氏所出,二哥拉克申是妾生子,斯钦巴日继位后,将这个哥哥封为了左屠耆王。 三姐弟关系还算亲厚,两个弟弟都身居高位,却很是敬重这位年长他们许多的大姐,几乎是将她看做了半个母亲。 夏人民风强悍,女子能顶半边天,这位苏日娜更是一位当仁不让的巾帼英雄。 许多大事,斯钦巴日说了还不算,还得问一问这位大公主的意见,可见其身份尊贵。 沈怜枝也不知自己前些日子究竟着什么魔了,竟然敢擅自作主,将这位老佛爷一样的人物给打发走,不免心中后怕,一路上出的汗都浸湿后背了。 筵席设立在距王帐不远处的一顶帐子中,怜枝站定在帐帘外,深吸了两口气,才干颤颤地将帐帘拨开。 帐内原先笑声阵阵,可就在他跨进一只脚的那一刹那,所有人都在须臾间闭上了嘴,转而望向这位足不出户的男阏氏。 怜枝本就很腼腆,来参加筵席已是鼓足了万分勇气,现如今被这样多的人盯着看,那投射来的目光如有实质,大山一样几乎要将他的脊梁都给压垮。 他低着头,半个身子还在帐外,一时间进退不得,沈怜枝尴尬得脸都涨红了,心脏狂跳,手底心也是一个劲儿的出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骤然响起的女声才打破了这沉寂的气氛,“阏氏来了。” 概是不常说汉话,故而声调略僵硬,只是威严依旧不减,怜枝朝里走了几步,缩着脖子快速抬眼瞟了瞟,见穹顶内一圈圈的坐满了人,不免心中茫然。 “还不快去带阏氏入座。”苏日娜朝伫立在边上的侍仆偏了偏首,那侍仆朝她微一颔首,便朝怜枝的方向走去了。 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之下,沈怜枝实在难以放松下来,他同手同脚地跟在侍仆身后,那探头缩脑的样子落在苏日娜眼里,叫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先阏氏是羯人,羯人皆是高鼻深目雪肤,故而较之寻常夏人,斯钦巴日与苏日娜的皮肤更白皙些。且苏日娜样貌与斯钦巴日有五分像,只是相对于斯钦巴日的肆意狷狂,这位大公主则要更加气度沉稳些。 从怜枝进帐伊始,苏日娜便在打量他,这一番细细打量下来,苏日娜的心中便只剩下了失望,与不满。 苏日娜并不喜欢沈怜枝,或者说,她不喜欢所有大周人,这种抵触的程度,恐怕只会比怜枝抗拒夏人的程度还要深—— 因为她唯一的儿子,就是死在大周人的剑下。 那周人混进夏军中来,与她的孩子称兄道弟,连她自己都被那副好演技给骗过了。她对那个孩子,也是当作亲儿子一样的疼,谁知一转眼,这个义子便将她的亲子给刺死了。 从那之后,在苏日娜眼中,周人就变成了“奸诈阴险”,“虚伪小人”的代名词。 当初夏周开战,周帝想休战,好化干戈为玉帛,于是老单于便提出了和亲的条件——对此,苏日娜也是为数不多的反对派之一。 在她看来,大夏好女儿千千万万,阏氏的位置,为何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异国女子,奈何父王心意已决,又少不敌多,只能作罢。 苏日娜偶尔也会想,若大周遣来和亲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公主,或许她也会放下内心深处对周人的偏见,对同为女子的大周公主升起几分怜惜之情。 可这个沈怜枝不是,苏日娜才不听那些周人的鬼话,什么狗屁的“四公主”…… 他是个阴阳同体的双儿,苏日娜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是多么的震惊,这简直是奇闻逸事……怎么会有人阴阳同体?这简直太过荒谬了! 她认为这个妖精——她已在心中将怜枝当做了妖精,一定是周人的阴谋,是天神降下的惩戒的化身,这个妖精一定会将大夏搅得天翻地覆的! 这样想,她父王的逝世也有了解释——就是这个不男不女的脏东西给克死的,是这个妖精给克死的! 苏日娜将父王逝去的悲痛转化为对怜枝,还有对周人本身的仇恨,她无数次地同斯钦巴日说过直接将他杀死,大周敢这样糊弄他们,应当撕毁休战书…… 谁知道斯钦巴日竟然半道改了主意,铁了心的要沈怜枝做他的阏氏。 苏日娜几乎要绝望了,这才几天啊,她的弟弟已然被那个妖妖叨叨的狐狸精给迷惑了,只是斯钦巴日极犟,他定下的事,哪怕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做了她大夏的阏氏,她看着弟弟牵着那周人的手,好像已提前看到了大夏的覆灭。 大婚那日,苏日娜已细细地端详过怜枝一番——说是个双儿,可从沈怜枝的外观上,她看不到半点的女子特性,苏日娜无法将他当作一个女人,只能将他看作一个纯粹的男人。 可就算是男人,沈怜枝也是她最看不起的那一类孬种男人——没有雄健的身姿,样貌又这么文气,明明胆子这样怯,眼睛却生得这么媚,四处的乱瞟。 ——还将面上的妆给擦了,阏氏脸上画纹,是为了祭神,沈怜枝竟然擅自给擦了,他第一天就坏了规矩,偏偏斯钦巴日还熟视无睹。 第26章 已有昏君之态了。彼时的苏日娜这样想着。 这些事,苏日娜本已逐渐忘记了,可现下再见着怜枝,心里那把忿忿的火又烧了起来,她叫了沈怜枝一声,“阏氏。” “呃…大,大姐。”苏日娜总是让怜枝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在周宫中的太后,一时整颗心都吊了起来。 苏日娜半垂下眼,状似不经意地抬起一只手抚了下乌黑的鬓发,“先前来探望阏氏,却听闻阏氏抱恙,也不知这么些日子过后,阏氏的身子可有好了些么?” “多谢大姐挂怀,早好全了,哈哈……”沈怜枝以为苏日娜要算账了,即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只是不等他说完,又见苏日娜轻飘飘笑了一声。 “我看恐怕还没好全,阏氏还迷糊着呢。”苏日娜双手交叠着乜向怜枝,“若好全了,恐怕不会坏了规矩。” 若说对斯钦巴日是怕,对苏日娜就是发怵了,沈怜枝这辈子的脑子都没转那么快过,蓦然他灵光一现,忽然想起方才苏日娜抚发的那个动作,怜枝眸光落在她发间,见人额前坠着一条嵌蓝宝石的金链。 他浑身一震,又转了转头,见这宴席女眷的发间皆是系了金银发链,沈怜枝思及自己头顶那顶发冠——要死了! 沈怜枝骨子里还流着周人的血,在他看来,既然他已及了冠,就该用发冠束发,怜枝看到那些花里胡哨的链子就觉得眼花心烦,真没想到一时的任性会给自己挖这样一个大坑! 好在苏日娜只是想给他个下马威,并不想真做什么,她啜了口马奶酒,淡淡道:“阏氏既已到了我大夏,切勿忘了本分。” 沈怜枝注视着她半侧的脸庞,忽然记起了一件他还在周宫中的旧事—— 周帝风流,好美人,从前某个藩国曾为他献上一位绝色佳人,周帝很是高兴,当即就将这位美人封为了九嫔之一的昭仪。 昭仪穿不惯大周的衣裳,偏好家乡轻薄的纱衣,偶尔想家了,她便会穿着家乡的衣服去无人之处跳一支舞,以解乡愁。 这没有什么,周帝可怜她在宫中孤身一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此事不知怎么的传到太后的耳朵里去了。 那日昭仪正在跳舞,被太后抓了个现行,太后勃然大怒,以“伤风败俗,放浪形骸”为由将昭仪定罪,昭仪被打入冷宫,才十八便香消玉殒。 怜枝很喜欢这位娘娘,昭仪心地很善良,不仅会跳舞,还弹的一手好琵琶,怜枝总喜欢往她宫里跑,求她教自己弹琵琶。 她死了,周帝也不过叹一句红颜薄命便宠幸其他人,整个宫里只有沈怜枝是真心实意地难过,十一二岁的沈怜枝在少年陆景策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他哽咽着问陆景策,“娘娘只是跳了一支舞,她有什么错?她有什么错!” “老佛爷为什么要这样狠心啊!” 陆景策长叹一声,抱着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还很单薄的胸膛上,怜枝得以听见他一下一下的心跳声。 陆景策抚了抚他的发顶,又用指腹擦净沈怜枝被泪水打湿的脸,他捧着沈怜枝的脸,轻轻地对他说:“怜枝,没有为什么。” “人就是这样的。”他道,“厌恶什么的时候,一个人就没有“人情味”可言了。” “太后不喜欢昭仪,因为她是番邦女子,所以在老佛爷看来,昭仪做什么都是错的。” “哪怕今日她没有跳舞,日后也会因为旁的小事而治她的罪,逃不过的。” 从前的一幕幕如同囫囵咽下的冰,滑过热腾腾的喉道,掉进滚烫的心里,刹那间沈怜枝脊骨生寒,他端坐在这里,似乎与多年前昭仪的命运重叠在一起。 只有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苏日娜厌恶他,就像从前老佛爷厌恶昭仪,别无二致。 怜枝不得不去想,昭仪“死”于一道懿旨,那么,属于他的那道“懿旨”,什么时候会来——至少不是现在,至少现在,他还活着。 “是……我一定,不会再坏了规矩。”良久,沈怜枝才生硬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苏日娜闻言斜他一眼,嘴角轻飘飘地一扯,未置一词。 筵席间复又变得寂静无声,直至一阵“吃吃”的轻灵笑声在席间响起。 “姐姐,阏氏不过是戴错了发饰,你不要这样凶嘛。” 那声音娇俏无比,不必刻意转头去看,也知道是出自一位美人。 第15章 顶撞 她甫一出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正如沈怜枝所想,此女果真是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她抬指掩唇,一番举动尽显俏丽姿态。 美人年纪尚小,面庞还有几分稚嫩,因此更加惹人怜惜,她坐在苏日娜下头,也就是怜枝的斜下方,离他并不远。 沈怜枝望向他,却见这名女子朝他倾了倾身,又抬起柔荑指了指他空空的碗底:“阏氏肚子不饿吗?这样好的肉,怎么一口都不吃呢?” “我……”怜枝没料到她会主动朝自己搭话,短暂地怔了一怔,只是还不等他说几句场面话将此事给搪塞过,那夏女复又开口了:“阏氏是不是吃不惯?” “又或者……是阏氏金尊玉贵,嫌弃咱们大夏的吃食粗鄙,不屑于下口呢。”她轻嗤一声道。 沈怜枝全然没料到这夏女会对自己发难,一时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苏日娜睨他一眼,用指尖敲了敲碗身,指甲在壁上磕出脆响,“萨仁,安静。” 第27章 萨仁——沈怜枝倏然抬起头,将这个有些陌生,却又没那么陌生的的名字与面前的姑娘联系在了一起。 萨仁也是大夏贵族所出,被尊称为萨仁公主。 这位公主被公认为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老单于甚至还想将她许配给斯钦巴日做王妃。 如果没有沈怜枝,那么萨仁就是板上钉钉的阏氏,也难怪她会对怜枝生出不满—— 萨仁今年十五岁,还是个半大姑娘,性子不拘小节,比起谈情说爱,更喜欢策马扬鞭。要说她对斯钦巴日有多么深刻的爱慕,那实在不至于。 只是,她的额吉从小以阏氏的礼法教养她,身边的人也早已将她当作未来阏氏,如今骤然被一个异国男人给顶走了,不免觉得有些被伤了面子。 小公主众星拱月,谁都不敢惹,如今甚怜枝让她丢了这么大的脸,萨仁心中一直憋着一股子气。 在沈怜枝来之前,萨仁已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让他吃点苦头,只是等真的见到了怜枝,那股刻意刁难的劲儿才起了个头,萨仁已觉得有些无趣—— 比起欺负他,萨仁更想逗一逗这个腼腆的男阏氏,像逗一只小猫一样逗他。 只是还不等她说什么,苏日娜便止住了她的话头,萨仁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席间安静下来,只有侍从偶尔穿梭席间的零碎脚步声。 沈怜枝还记着萨仁方才那句话,他很怕再被因此挑刺,只能僵硬地去抓那碟里的还带着血丝肉,肉块抓在手中温热油润,油混着血透过指缝滴在桌上,叫怜枝头皮发麻。 他几乎是捏着鼻子将掌心中大快肉给吃进嘴里的,油乎乎的肉撑得怜枝嘴巴发疼。 也许那肉很鲜美,只是沈怜枝口中几乎无法生出多余的涎液来,他只能木讷地咀嚼,咀嚼,再精神紧绷地下咽—— 只是那肉实在太过宽大与厚重,因此哪怕怜枝嚼的腮帮子都疼了,还是没能将其全部地咽下去,肉糜堵在怜枝细细的嗓子眼里,死活咽不下去。 沈怜枝憋出了一身的汗,他一手捂着脖子,整张脸涨的通红,苏日娜看向他,疑惑道:“阏氏?你这是怎么了。” 沈怜枝绝望地看了她一眼,肉堵得他喘不过气,怜枝终于控制不住地将肉吐了出来—— 哪怕身边的小安子及时地抽出帕子捂在他唇边,可他红着脸呛咳不止的狼狈模样还是叫所有人都瞧见了。 “呕…咳咳……”这不雅的声音环绕在宽阔的穹顶之内,毡帐之中那么多人,几乎都停下来注视着她们大出洋相的阏氏。 沈怜枝宁愿她们大笑一通,也不愿意她们用这种类似于看“异类”一般的眼神注视着自己,恐怕这才是她们最真实的目光,怜枝呛出泪来,又或者本身就流了泪。 他想回家。 苏日娜皱着眉看向他,用一种很不可置信的语气道:“阏氏,你不知吃肉要用刀割吗?” 她在桌上点了点,怜枝这才在自己肘边看到一个圆鼓鼓的牛皮套子,里面装着一把小小的匕首。 沈怜枝羞愤欲死,若不是苏日娜这样明白地告诉他,他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拿起这个牛皮套子看一眼。小安子看看他,又看看那只匕首,急慌慌地将匕首拿过来替怜枝割别的碗碟中的肉。 他打着哈哈:“是奴才该死,奴才侍奉不力,阏氏……奴才请阏氏责罚。” 沈怜枝的头几乎要低到碗里了,哪怕小安子将割好的肉再端到他面前来,他也再无半分的胃口。 苏日娜看了他一会,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放下手中咬了一半的肉块,一面接过贴身侍仆递来的帕子将手擦净了,一面又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听闻阏氏是阴阳同体。” 距离方才出洋相还没过多久,怜枝只觉得方才那些收回的千千万万道视线好像又再次落回自己身上了,只是这一次,他觉得比方才更难堪。 夏人们毫不掩饰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剥尽,沈怜枝身上明明穿着胡服,却觉得自己仿佛赤.身.裸.体,夏人看他,像看一个新奇的死物。 沈怜枝蓦然又想起自己与斯钦巴日初见时,他也是这样,残忍地逼他亲口将自己最难以启齿的缺陷之处说出来。 怜枝几乎有一种要将这整个帐子都烧光的冲动,只是他不敢。 “阏氏。” “我是。”沈怜枝抬起头来,眼眶通红,“我是。” 苏日娜注意到他眼角的一抹晶亮,两唇向下一撇,声音微沉道:“这里没人欺负你,没必要装得这样委屈,阏氏。” 她如此高高在上,根本体会不到半分怜枝的痛苦,苏日娜甚至不想听沈怜枝的辩解,她单刀直入地问道:“阏氏能如女子一般怀胎生子吗。” 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眸光更犀利、更深刻,几乎如无数道刀锋一般将沈怜枝的皮都给扒光了——夏人,不仅要他的脊梁骨,还要将他的脊梁剁碎了煲汤。 沈怜枝知道自己应该怯怯地回答她说“可以”,又或者模棱两可地回一句“不知”,但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不想这样答话。 他很生气,他真的太生气——沈怜枝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抚上了自己小腹,他一扫先前畏怯的姿态,“我不能。” “我不能如女子一般怀胎生子,一辈子都不能。” “公主另请高明吧。” 沈怜枝说完,心中竟有一种释然之感,他终于挺直了背,哪怕只有那么转瞬即逝的一小会。 第28章 他用进帐后最响亮的声音清楚地说出了这句话,他让整个毡帐之中的人都听了个明白。 苏日娜面色极为难看,几乎是黑沉沉的,她的手往边上移了移,手指触碰到了那把小小的割肉匕首,苏日娜手指紧握着刀柄,用力到手腕颤抖。 怜枝半垂着眼皮,目光快速地在她手上瞟了眼,话说出口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大胆,这几乎是公然顶撞了。 沈怜枝的心脏砰砰跳,后背浸出冷汗。 萨仁看看他,再看看在爆发边缘的苏日娜,这才发觉事态之严峻,她干笑两声,打了圆场:“阏氏……阏氏真爱说笑。” 苏日娜还抓着那柄小刀,她微微昂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砰”的一声将匕首尖端插在木案上,匕首尾端不断的震颤着,最后“蹭”地一下朝怜枝的方向弹来——— “阏氏,小心!”小安子瞳仁倏然一缩,忙抓着怜枝的肩膀往后一避,匕首擦着怜枝飞到了毡帐边上,那锐利的刀刃甚至削走了怜枝的一缕发。 “……嗬…”怜枝捂着狂跳不止的心口朝边上看去,苏日娜已站起身,她看着脸色惨白的沈怜枝,露出了与她亲弟弟斯钦巴日如出一辙的残忍笑容,“大王说阏氏胆小怕事。” “我看不像。” 她留下这句话,便拂袖离开了。 沈怜枝心有余悸地抓着袖口,脑海中竟是那柄飞来的匕首,是什么时候被小安子搀扶回了王帐的都不知道。 怜枝蜷缩在兽皮毯上,织制床帘被拉得紧紧的,沈怜枝捂着耳朵,浑身上下都在打着哆嗦,哪怕贴在暖融融的毡帐边缘,还是手脚冰凉。 也就在这时,被拉拢的床帘忽然被人大力扯开了,没了帘子的遮盖,冷气不断地涌进来,怜枝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是一具被冻住的死尸—— 直到一只火热的手粗鲁地将他翻了过来。 “啊……”怜枝被迫转过身,眼中骤然浮现出一张多日不见的俊美脸庞,斯钦巴日像一座山一样虚压在沈怜枝身上,投射下来的黑影让怜枝胆寒。 斯钦巴日绷着下颌,抬手掐住怜枝两侧柔软的脸颊,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沈怜枝的眼睛,身体不断地往下压,几乎要与怜枝的身体紧贴在一起。 “叫什么叫。”斯钦巴图的声音冷的像冰,“沈怜枝,几天不见……” “你胆子大了不少啊。” 第16章 登徒子 说起来,斯钦巴日这些天倒是过得很不痛快。 这少年单于自小众星捧月,从小到大,除了已逝世的老单于,无人敢真的忤逆他,无人敢驳斥他。 寻常人见了他,要么绕着道走,要么卑躬屈膝,总之无人敢下他面子,若是时运不济惹得斯钦巴日发了飙,那就是不死也得被扒层皮。 没人有那个熊胆惹斯钦巴日发飙,除了沈怜枝——这有时候斯钦巴日还真是弄不明白了,那个沈怜枝跟个孬种似的,怎么就有这么大的本事总弄得他火冒三丈的。 占有沈怜枝的那一天,斯钦巴日心满意足,多日以来积压在心底的浊欲之气一扫而空,自己尽兴了,揽着早晕过去的阏氏倒头就睡。 翌日清晨神清气爽地醒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怀中的人如此可怜地蜷缩着,小脸上净是干涸的泪痕。 那时候,斯钦巴日内心中罕见地生出了一点怜惜与愧疚。 斯钦巴日低下头,修长的,带着茧与伤疤的手指随意地拨弄着沈怜枝散落在耳侧的碎发,望向他的目光隐隐带了几分柔情。 一种陌生而激荡的感情盈满他的胸腔,他想,这就是他的阏氏了。 斯钦巴日有些冲动地想去做什么,想要讨好一下他的阏氏。 且说斯钦巴日这个人,真是比草原上日晒雨淋的臭石头还要强硬——他这辈子就没有跟什么人低头过,如今,他竟然为了沈怜枝生出了这样的心思,实在是太罕见了。 斯钦巴日是真的由衷地觉得,自己对沈怜枝,够好了。 他一箭射中了雪狐的眼睛,与旭日干一起将雪狐的皮给剥了下来,暖融融的狐皮搭在斯钦巴日的肩头,使他的心也变得热腾腾的。 斯钦巴日无可遏制的想象着沈怜枝收到这张狐皮的模样,一定是欢欣若狂——结果甫一走进王帐,便听得里头一阵喧嚣。 他那个胆小如鼠的阏氏竟有那个胆子闹死闹活。 斯钦巴日心中不为人知的期待与欢欣转眼间便不见,他勃然变色,把狐皮往旭日干怀里一扔便跨步来找怜枝对峙。 他是真想叫沈怜枝长点记性,只是看怜枝那哭起来的可怜样,又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发完一通脾气后,竟然还很歉疚——所以提前让旭日干将那狐皮捧来了。 在斯钦巴日看来,那张狐皮代表着他同阏氏“求和”的心意,只是他都已经做到这份儿上了,这沈怜枝竟然还如此不知好歹地不领情,把他如此珍贵的心意搪塞在一边。 他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须臾间又烧起来了,斯钦巴日还没被人这么不给脸面过,沈怜枝不稀罕他的心意,他还不稀罕给! 斯钦巴日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去了别帐睡了两天,孤枕难眠,心里总像堵着快石头。 这少年单于才十七岁,血气方刚的,食髓知味,说句实话,他是真想回王帐,只是一想到沈怜枝竟敢如此不识相,整个人就如同被泼了冰水一般。 第29章 斯钦巴日本还想与沈怜枝继续拧下去,耗到怜枝过来亲自认错了,自己再大发慈悲地原谅他的过错。 只是他没等到沈怜枝,却等来了自己怒发冲冠的姐姐。 哪怕斯钦巴日已成了大夏最尊贵的单于,大公主苏日娜还是把他当作那个冲动没头脑的弟弟,她也不顾旭日干的阻拦,黑沉着一张脸踏入营帐,人未置声先来:“斯钦巴日!” 斯钦巴日正举着石头磨他自己那柄弦月刀,饶是如他也被苏日娜那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喊得心口一跳。 指腹在锋利的刀刃边缘狠狠一磨,皮开肉绽,血滴滴答答留下来,斯钦巴日不大在意地用布帛擦了擦,又不耐烦道:“做什么?” 苏日娜站定在他面前,脸色幽暗得恐怖,“立刻把那个不阴不阳的脏东西给弄走!” 犹不解恨:“处死!” 斯钦巴日木楞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苏日娜那声义愤填膺的“不阴不阳的脏东西”说的是怜枝。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斯钦巴日亦沉下脸来,“那是本王的阏氏。” 苏日娜讥嘲道:“你的好阏氏,说是大周的皇子,如此不知礼数,上不得台面,在大夏十六部落的王妃们面前出尽洋相!” 斯钦巴日又是一怔:“他怎么了?” 苏日娜抱臂冷嗤一声,未置一言,还是她的贴身侍仆上前一步,将沈怜枝戴错阏氏髪冠,与他被肉噎住的糗事事无巨细地说给了单于听。 斯钦巴日听罢,沉默片刻:“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阏氏远道而来,吃穿用度上总有些陌生,大姐实在不必如此大惊小怪。”斯钦巴日劝解道,“阏氏胆怯,又为人木讷,姐姐莫待他太过严苛。” 苏日娜眼珠子一瞪,下唇颤抖着,显然不买账:“我大惊小怪,他胆怯木讷,呵!” “他竟敢当着大夏十六部王妃公主们的面,公然与我叫板——说自己无法像女子一般生育,还让我另请高明,好啊,这就是你说的胆小如鼠!” 他竟然敢这样说!斯钦巴日也是吃了一惊,只是惊诧未完,又听得苏日娜紧接着的那句“另请高明”,他心中又隐约冒出火气。 “这就是你的好阏氏!我大夏尊贵的阏氏,竟是个无法生儿育女的男人!” 苏日娜咬牙切齿道:“你要知道,我当时准你留下他,也是因为你信誓旦旦的告诉我——他是个双儿,他能为大夏诞下子嗣!” “若他做不到,倒不如杀了他,撕毁休战书,再次发兵南下!” “大姐!”哪怕斯钦巴日心中一团乱麻,也很是气愤,可他也不能真如如苏日娜所说的那样将沈怜枝给杀了,更不能发动战争。 “我才即位不久,有些部落王未必全然诚服于我,如今绝非打仗的好时候……这其中定有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这可是他亲口说的,他这样做,无疑是将你我的脸面都丢尽了!他这是看你刚坐上单于之位,根基未稳,好损了你的威信,从而煽动其余十六个部落掀起叛乱——我看他就是个奸细!” “够了!”斯钦巴日再也听不下去,他压抑着将矮木案上的弦月弯刀甩到一边,拍案而起。 他这个姐姐,本就不喜大周人,沈怜枝的身份又如此尴尬,苏日娜对他的憎恶,自然是有增无减。 只是这样的揣测未免太过荒唐了,斯钦巴日有些不屑地想,就他那般眼泪像江河一样流不干的人,能有这样的魄力与手段?真是可笑。 “父王那时重病……已然时日无多了。”斯钦巴日有些艰涩地开口道,他看向苏日娜,“父王的离去,其实与阏氏并无关系。” 苏日娜与他相隔一臂,斯钦巴日高她许多,只是苏日娜昂着头颅,气势竟不比他低分毫。 姐弟俩对视良久,终究是苏日娜先移开眼,她抬腕抚发,声音沉凉:“我自有定夺。” 斯钦巴日叹了口气:“又不是怎么了不起的人物,犯不着这样如临大敌的。” “这个沈怜枝。”斯钦巴日想了想,自以为中肯道,“懦弱无能,木讷蠢笨,除了一副皮囊尚能入眼,实在是没有半点长处,就这样的人,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他说罢,转了转脖子就往帐外走。 只是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驻足不前,斯钦巴日挺风流地笑起来:“不过还是挺招人疼。” 苏日娜看他那副轻佻嘴脸便来气,嫌恶地挥手让他滚出去,人影不见后,苏日娜又若有所思地蹙起眉。 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偏见不是斯钦巴日三言两语便能消除的,她的侍仆走上前,小声道:“公主。” “奴也觉得,那阏氏看起来不像是值得您忌惮的人物。” 苏日娜睨她一眼:“那也总比不防着好。” “去找几个人盯着他。”苏日娜凉凉道,“动作小心点。” *** 斯钦巴日终于找着由头去见他的阏氏——不丢脸地去见。 他姐姐那个性子他最清楚,看苏日娜跑过来发飙的那样子他就知道沈怜枝绝对没好果子吃,他翻上榻,先把人转过来仔仔细细敲了一遍,没见着什么伤,这才暗松一口气。 一颗吊着的心落了下来,那股愤懑感又接踵而至了,斯钦巴日掐着沈怜枝的下巴,注视着他苍白的面孔,“你自己说说,你今天在大姐面前说了些什么话?” 第30章 沈怜枝满脑子都是那柄飞来的刀,他分不出半点的精神去应付斯钦巴日,两片薄薄的嘴唇干的起了皮,沈怜枝下意识舔了舔,整个人哆哆嗦嗦的:“我……我……” 斯钦巴日目光落在他被舔.舐的湿润的嘴唇上,就这么转瞬即逝的一眼,那股积攒多日的欲.望翻腾而上,他俯下身,泄愤似的在沈怜枝嘴上狠狠咬了一口:“怕了吧?活该!” “你也真敢什么话都往外说啊!啊?还说什么另请高明。”斯钦巴日一想到这就来气,反了天了! 这沈怜枝竟然能如此洒脱地说出这样的话,好像半点儿都不在乎他,这让斯钦巴日很是咽不下这口气—— 在他心中,他的阏氏应该柔顺地讨好他,自觉地献媚于他,把自己当作他的全部,怎么能如此潇洒地说出“另请高明”这种话! 他正要发飙,胸膛却贴上一双柔软的手,斯钦巴日绷着个脸低头一看,见沈怜枝自下而上可怜巴巴地看他,纤长睫毛蝶翼似的轻颤。 “大…大王,我错,错了…”怜枝看他脸色黑如锅底,以为他要惩戒自己,只能示弱。 斯钦巴日瞪着眼睛:“此情此景之下,你竟然还敢引诱于我?!” 沈怜枝被他吼得一愣,嘴唇翕动着,不知所措。 “好!那我就满足你!”斯钦巴日今日来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现下半是怒气半是欲.念地去扯怜枝的衣衫,手上动作急攘攘的,浑然不知自己一副登徒子模样。 他捧着沈怜枝的脸,用力地在怜枝唇上亲了两下,又恶狠狠道:“你能不能生,是你说了算吗?” “是老子我说了算!” 第17章 菩萨身 怜枝没有半点与他做那等腌臢事的念头,一时示弱也是权宜之计,不过是想快些将这尊大佛给送走。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为何方才还一脸阴郁的斯钦巴日会骤然起这样的心思,他被吓得僵在原地,冰雕似的一动不动。 直到斯钦巴日的手逐渐往下伸了,沈怜枝才因着这个动作解了禁制,开始猛烈地反抗起来,“现在不行……走开——” 他推阻着斯钦巴日的肩膀,而斯钦巴日一心记挂着那档子事,一时不慎,竟真的被怜枝给推了下榻,“骨碌”滚到地上,脑壳狠磕在一边的胡床上。 “嘶——”斯钦巴日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他抬手摸了摸脑袋,摊开手掌看到一抹鲜红。 坐在兽皮上的沈怜枝自然也看到了他手底心上的血,陡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动作迟缓地抬起眼皮,发觉斯钦巴日鬓侧的发都被淌出的血染湿了。 斯钦巴日好像也愣住了,岔开腿一直坐在地上没有动作,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来,阴鸷地向上看去——只是目光触及沈怜枝那半.裸的,白玉似的身躯后,瞳仁又是急剧一缩。 那因为疼痛而消减的□□又因为这无意的一眼,再次燎原之势,沈怜枝注意到他眼神的变化,自然也注意到旁的变化。 他遽然睁大眼,同一种宛如看不可理喻的孽畜一般的目光看向斯钦巴日,斯钦巴日再次翻到榻上,一手揽着沈怜枝的后脖子。 二人鼻尖贴在一起,在体会到何为鼻息交错的同时,怜枝一样感受到了斯钦巴日因为兴奋而升温的躯体,“沈怜枝。” 他的指腹在沈怜枝柔软的唇上狠狠一擦,未干涸的血染在唇瓣上,殷红的血宛如最妍丽的口脂,为怜枝苍白的面孔增添了颜色。 斯钦巴日注视着他的脸庞,搭在他后脖颈上的手逐渐上移,手指插.进丝丝缕缕的发间,他抓着沈怜枝的头发,其实并没有用力,但是怜枝还是感受到了轻微的痛。 痛让他柔顺,让他听话,怜枝没有再挣扎,像是被咬住喉咙的绵羊一样躺在他身下。 “你知道你是我的阏氏吧。”斯钦巴日说,“你伺候我,天经地义。” 他俯身吻了吻怜枝冰冷的脸颊,“我想要什么,你就给我,我送你什么,你就收着,懂吗?” 他没有等到怜枝点头——尽管沈怜枝原本也没打算点头,斯钦巴日就开始了他的第一轮征伐,床帐被人暴力的拉拢,再窥不见春光…… 多日前的忿忿与此刻的恼怒揉杂在一起,与其说斯钦巴日是在发泄欲望,不如说他是在借此向沈怜枝讨回他在怜枝面前丢失的面子。 这之于怜枝理应是一场酷刑,只是怜枝也不知为什么——在上一次他明明还是只感觉到了痛,可这一次,痛苦过后,他竟然从中体会到几分快意。 像是被高高抛起的人,坠落时却不仅仅体会到心脏剧颤带来的恐惧,还夹杂着几分畅快的释然,迷蒙之间,怜枝感觉到似乎有人掐住自己的脸。 斯钦巴日眯着眼睛在他耳畔低.喘道:“沈怜枝,你好像刚从河里捞出来一样。” “你不是很不乐意么?装模作样地跟我拿什么乔!” 怜枝不得不呜咽着,红着脸啜泣好不可怜,他的眼泪没能换来半点怜惜。 斯钦巴日红着眼睛,正在兴头上,因为太过激动,额角突突的跳,说出来的话亦愈加过分:“阏氏……你真浪。” 背真白,腰真细,想从头到脚都吻个遍。 不管怎么说,他的阏氏真美,仿佛是用白玉雕作的,手上还想使力都怕揉碎。 “不男不女的浪.货。” 沈怜枝像是被当胸扎了一刀——为什么他又听到了这样的话!! 第31章 怜枝哭了,不同于方才,是那种因为心酸而泪水决堤的痛哭,他抬起手,却很快便被斯钦巴日抓着手腕强硬地摁了回去。 “干什么。”斯钦巴日没想到怜枝听完会嚎啕不止,哭成这样未免有些太扫兴,他不耐地挑起一边的眉,“不过是一句床上的浑话。” 不过一句浑话,他如此随意地道。 至于这句话会如何像锐利的吴钩一般划烂沈怜枝柔软敏感的心,斯钦巴日并不曾想过。 他只是觉得嚎哭的沈怜枝整张脸都皱在一起,太可怜了。在这种时候这么哭,实在惹人心烦。 这是又犯什么毛病了?斯钦巴日停下来,拧着眉头,“别哭了。” “…呜……” “别哭了…” “呜……啊啊!” “别…你究竟在矫情什么?”斯钦巴日心里憋着火,口吻强硬,“好了,不许哭…闭嘴!” 怜枝两只手被按着,连捂面都做不得,大滴大滴的泪水自眼瞳中涌出,在眼角处汇成两条苦涩悲哀的小河。 斯钦巴日紧盯着他,而后烦躁地“啧”了一声,将攥着怜枝的十指给松开了。 他再畜生也不可能再这种时候继续下去,少年单于翻身下了榻,阴沉着脸捡起方才扔在地上的衣裳随意一裹便离开了王帐。 怜枝抱着腿坐在兽皮上,从脖颈到肩膀都是一连串的红痕,他抬起细瘦的手臂将眼泪擦干了,实在是哭得厉害,哪怕到现在,仍在颤抖。 沈怜枝惘然地想,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他已经接受了自己不得不来大夏和亲的事实,可为什么夏人待他仍要这般残忍——一次又一次地、无所顾忌地扯开他的伤疤再用火来烧。 为什么老天要给他一副这样的躯体!为什么他不能像世间那么多的男子那样? 因为这副恶心的身子,他成了天煞孤星。儿时被早逝的俪妃抛弃,长大了被父皇厌弃,在周宫被人视为不详,来大夏任人欺侮。 只有一个人,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没有瞧不起他,在这个人眼里,他沈怜枝不是妖怪,也不是晦气的扫把星。 陆景策说他是菩萨身。 *** 沈怜枝在他十四岁时,不慎发觉了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 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彼时已被立为太子,与父皇的一位秀女有染。 这位秀女还未正式封妃,可是出身尊贵,才貌双全,名动京城,连皇帝也听过她的名声,对她青眼有加。 那日怜枝恰巧要去藏书阁寻本《诗经》来看,兴冲冲地跑过去,寻到了后便打算打道回府,只是没走两步,忽听得不远处的拐角处传来了几声猫儿似的轻哼声。 藏书阁里怎么会有猫? 怜枝颇觉奇怪,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耳,摇了摇头本打算抬脚离开,只是没走两步,那压抑的嘤咛声又哼哼着响起来。 彼时怜枝仍旧未往那样的事上联想,还当是藏书阁里真跑进了只猫。 怜枝爱猫,怕清扫藏书阁的太监见着这只猫会将它直接打死,遂打算去看一看,亲自将它带出来。 猫都机灵,怜枝生怕将它吓走了,一路蹑手蹑脚地找过去,终于循声寻到了那角落。怜枝松了口气,正打算拐进去将猫抱起,却在抬眼那一刻愣在原地—— 藕粉色襦裙与绣着四爪金蟒的太子蟒袍堆放在一起,太子与那秀女紧紧抱在一起,秀女两只手臂攀在太子肩膀上,二人皆闭着眼睛,喘息微微。 有如晴天霹雳!沈怜枝双目圆瞪着无法从这胆大包天的二人身上移开,他被骇得脚下仿佛生了根,两叫恍若千钧重,半点移不得。 怜枝抓着书脊的那手不住颤动,纸页你对,沙沙细响,这点微弱的动静使沉溺在云雨之中的秀女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倏然见到面色惨白的四殿下站在那儿。 “啊啊啊!!”秀女吓得尖声大叫,沉醉的太子也被她这一声喊得险些再也雄风不振,他睁开眼,亦见着怜枝,当下脸色剧变。 早在秀女睁开眼的那一刻,怜枝便扔了书往外跑,他已跑得够快,奈何太子实在无耻——他竟连衣裳也顾不得穿,穿着一条亵裤便来追怜枝。 怜枝像个鸡仔似的被他抓着头发拎了回去,而后被扔到已迅速穿好衣裳的秀女身边,太子狠狠瞪他一眼,而后也穿上了衣裳。 沈怜枝与他身边的秀女都在瑟瑟发抖,太子紧紧盯着沈怜枝,恶狠道:“你看到了什么?!” 这还用说,自然是,自然是他们……怜枝对上他的眼睛,吞了口口水,“大……大皇兄,虽,虽说夏姑娘还未正式封妃,可她,她极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庶母,你怎么能……” “孤才不管这么多!”太子猛然瞪他,又猖狂道,“孤已贵为太子,是大周储君,父皇所有的一切,不迟早是孤的么?!” 简直大逆不道!怜枝愣住了,太子又朝那秀女使了个眼神,秀女便略过他们离开了。 等她与太子错身而过时,太子又抓着她的手臂道:“走另一条路,省得撞上被你喊来的那些太监,落人口舌。” 怜枝惊诧无比,越听越是心惊肉跳,他们竟然还有一条“暗路”?难怪看起来也不是第一回了,却没闹出半点风声。 秀女走后,太子才重新看向怜枝,怜枝还小,太子高怜枝半头,从气势上,怜枝便矮了半截。 第32章 但这种事,实在有悖人伦,“大…大皇兄,这是不对的,父皇,父皇他待你那么好……” 怜枝不明白,他是真的不明白,他想,如果他是太子,在感受到父皇那样的殷殷关切后,他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他一定会倾尽全力做好一个国家的储君,为父皇排忧解难。 哪怕这个时候了,怜枝所想的仍然是父皇若是知晓太子做出这样的事后该有多失望,多难过。 他希望太子能及时止损,“大皇兄……停,停手吧。” 太子眯了眯眼,一步步朝怜枝逼近,现在陆景策不在,他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他抬手狠掐住沈怜枝的脖子,几乎是往死里扼:“你算是什么东西?” “竟然还敢来说教孤了?娘的,真恶心。”太子注视着被掐的脸色青紫的沈怜枝,残忍地一笑,“四弟啊,大哥跟你说句真心话——哪怕我动了可能做父皇女人的人,那又怎么样呢?” “父皇仍然不会对我做什么,可是你——不论你做什么,父皇都只会厌恶你” “谁叫你是个多长了东西的秽物。” 第18章 情劫 太子打发走了闻声而来的几个小太监,又暴力地将痛得泪满鬓面的沈怜枝拖到身前来,他昂起头,盛气凌人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里清楚。” “你要是在不相干的人面前说了不相干的话……那么休怪孤不客气了!” 沈怜枝垂着脑袋,狠狠地咬着自己的下唇,逼自己莫在太子面前泄出几声可悲的呜咽声来。 太子见他还是这幅犟种样,微眯了眯眼,抬腿便朝怜枝的小腿胫骨处踹去,“哑巴了?!说话!听见没有。” 沈怜枝吃痛,哑着嗓子点了点头,“听…听见了。” “哼,那还不快滚!” 怜枝几乎是落荒而逃——连那本掉在地上的《诗经》也忘了捡了,他一路狂奔回长安殿,正在清扫前院的小安子甫一见着他,吓了一跳,急慌慌地扔了手中苕帚迎了上来。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脖子……脖子那儿怎么会有这样的伤!”小安子讶然道。 “殿…殿下,是不是有人欺负您了,我……我这就去找世子殿下!” “小安子!”沈怜枝抬手挡住他的路,稚嫩俊秀的小脸上还弥留着被恐吓后的惨败。 沈怜枝看着小安子,又摇了摇头:“没有人欺负我,不要去找表哥。” “可……可是……” 小安子目光晦涩地瞟了眼他细瘦脖颈上红紫的掐痕——根根指印分明,这样,哪像是没事的样子? 怜枝抬指摸了摸,又沉声道:“这不要紧,只是……只是我用膳时噎到嗓子眼儿了,自己掐的…总之,你别问,也别往外说就是了!千万不许在表哥面前提!”他耳提面命。 主子的话不好违逆,小安子纵使心急如焚,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取了药化淤药来给怜枝搽开。 怜枝身上的伤不能示人——腿上的淤青也就罢了,只是脖颈上的却有些棘手。 若入了冬,倒也好办,穿件毛领袄子便好,偏偏现下是酷暑,那样的衣裳,怎好穿得。 可除了这样做,也没有旁的法子,怜枝只能苦着脸在轻薄的衣裳外套上寒冬穿的厚袄。 长安殿中放了满满好几缸冰块解暑,晶莹剔透的冰块儿沁出丝丝凉气,可沈怜枝却感受不到半分寒意,他裹着那件袄子,出了一身的汗。 实在捱不住了,正要脱下时,却听守门的一个宫人高声道:“奴才拜见世子殿下——” 怜枝心中一惊,抬起的手也放下去了,身上的汗出了更多,他坐立不安间,陆景策已轻车熟路地走入内室,身后跟着的那小太监臂弯挂着个食盒。 “怜枝,表哥给你带了冰酥酪来,你尝尝看喜不喜——”陆景策目光落在裹的严严实实的沈怜枝身上,略惊诧道,“怎么穿成这样?” “表,表哥……”怜枝心虚,不敢看他,死命地垂着脑袋,闷声闷气道,“天热,我又贪凉,竟不慎着了风寒,这两日有些畏寒,这才……” 陆景策自然地坐在他身侧,那墨玉一般的眼眸似不经意地在他身上扫了一眼,又在他紧紧围着的脖颈上停留一瞬,最后才回到怜枝面上来。 他眸中关怀不似作假,“原来如此,瞧我还给你带什么酥酪——” 他转过头,朝那小太监摆了摆手,“怜枝受寒,这东西是吃不得了,拿走吧。” “等——等等!”打他们进来,沈怜枝那眼神儿就没从那食盒上移开过,怜枝现在热得仿佛在火炉中滚,身上衣裳脱不得,便愈发贪恋那一口凉的。 他看向陆景策,弯着眉眼有些讨好道:“景策哥哥……其实,我这病已好的差不多了,不过还有些畏寒罢了,吃点酥酪也碍不着什么。” 陆景策抱臂挑了挑眉:“真的?” 怜枝肯定道:“真的!” 陆景策被他那眼巴巴的样儿逗笑了,抬手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又招呼那小太监过来将酥酪摆在沈怜枝面前。 食盒盖子一被掀开,怜枝便闻到了那股勾人的甜香,金黄的桂花酱卧在雪白的奶皮儿上,只看一眼便叫人食指大动。 怜枝捏着汤匙,一口一口往嘴里塞,冰凉甜蜜的酥酪在唇舌间化开,几乎叫怜枝即刻忘却了身上的闷热,他吃的不亦乐乎,几乎是一点吃相也没有了—— 第33章 “怜枝。”陆景策轻轻叫他一声,“慢点,小心吃到外头来了。” 沈怜枝闻言停下手中动作,他松开汤匙柄,还以为陆景策说的是衣裳,正要捏着帕子去擦,又被陆景策叫住,“是面上——抬头。” 怜枝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而后看见陆景策的手距他愈来愈近,微凉的指腹擦过怜枝的唇角,拭去那莫须有的痕迹。 只是下一刻,那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勾住沈怜枝围住脖颈的毛领,大力地往下一拉——那几道肿起的掐痕便毫无遮掩地显露在陆景策面前了。 “怜枝。”陆景策的声音还是很柔和的,只是那黑沉沉的眼眸变得愈加黯沉,“这是什么呢?” 怜枝心脏狂跳不止,只能搬出昨日应付小安子的话来搪塞他,“我……我用膳时不小心噎住了嗓子…” 还不等他说完,陆景策便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是极明显的不愉了,“怜枝,你骗我一次还不够,还要再骗一次——说实话。” 沈怜枝抿了抿唇,却没有回答陆景策的问题,反倒是反问他:“表哥怎么知道,我方才是在…说谎。” 陆景策将沈怜枝身上那件厚袄子给脱了,又拾起那张帕子擦拭怜枝的额发,纵然有些生气,但还是心疼占了上风。 他似有些无奈道:“若是真的畏寒,怎会出这样多的汗……跟表哥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怜枝抬头看着他,此时此刻,陆景策的温柔倒成了钩子,将他隐藏起的委屈与忿忿都勾了出来,他没来由地觉得难过——甚至比昨日更难过。 他没有落泪,却很鼻酸,沈怜枝扑到陆景策怀中,扑到这个全心全意信任的哥哥怀中,“景策哥哥……我真的是…不男不女的秽物吗?” “我的身子同普通男人不同,我就……我就这样该死吗?我——” “怜枝。”陆景策轻轻拍着他湿透的脊背,又出言止住了他的自怨自艾,“你知不知道,其实观音菩萨是雌雄一体的。” 怜枝愣住了,通红的眼睛看着他,“什么?” “观音菩萨雌雄一体。”陆景策眉眼弯弯地笑道,“这其实是一件趣事,说与你听也无妨——我五岁时,跟着老佛爷一同去青山庵祈福。” “在那之前我从不曾见过尼姑,先前跟着娘亲去过一次白龙寺,那里头的和尚净是男人,我便以为佛门弟子只有男儿郎……那时小,什么也不晓得。” “太后牵着我走到方丈面前,谁知方丈一开口——竟是女声。” “我大惊,不由问道,'不知大师是男是女?'” “大师与身后的两弟子皆轻笑,皆是女子,我这才知世上不只有和尚庙,还有尼姑庵。那时我们正好在供奉观音大士的庙宇前,我见观音慈眉修目,雌雄难辨,不由再问,'不知观音是男是女呢?'” “方丈亦笑,她说,'观音大士既男又女。'” “再大些后,我翻了不少经书,这才知观音菩萨雌雄同体,所以怜枝——你怎么会是秽物?你是菩萨身啊。” 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沈怜枝,他出神地凝视着陆景策俊逸的面容,怔怔问:“菩萨身……我怎么会是菩萨身?为什么表哥和他们说的不一样,他们都说,都说我是不阴不阳的妖怪……” “因为只有表哥才会同你说真话。”陆景策虚揽着他道,“不必听旁人的话,怜枝知不知道神仙下凡?” 沈怜枝用力点头,神仙下凡的戏码在话本中并不少见。 “神仙下凡是为造福百姓,可百姓却错将施法的神仙认为妖怪,更甚者将神仙活活打死,抛尸江中——可见世人之愚昧。” 沈怜枝似懂非懂,陆景策揉了揉他的发,忽而粲然一笑,“怜枝是菩萨下凡渡劫来的,神仙渡劫素来要历经磨难,是以凡夫俗子恶言恶语,不过过眼云烟,怜枝不怕。” “真……真的吗?”这样的话之于怜枝无疑是莫大的安慰,怜枝不再为这幅躯壳而感到痛苦,“我,我是菩萨身?” “当然,我不会诓骗你,永远不会。” “那……”怜枝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是来渡什么劫的。” 陆景策看他脸色通红的模样,颇觉好笑——世子今年刚满十六,已开了情窦,却很洁身自好,也没有心上人。对于“情爱”之事的诸多见解,也不过是来于民间话本中的痴男怨女。 但是在稚嫩的沈怜枝面前,他却还是强充着“哥哥”的气派,故作老成道,“恐怕是……情劫。” “情劫!”怜枝大惊。 “对,情劫,像书里写的那样。”陆景策瞟向怜枝笑道,显得俊美风流。 他坐直了,又在沈怜枝面前故意正色道:“所以——若怜枝往后有了心上人,定要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切不可水性杨花,朝三暮四。” “你若没做到,就没法回到九天之上了!”陆景策状似肃然地说。 沈怜枝怔忡地看他,陆景策沐浴在柔光一下,俊若谪仙,他坐在这里,周遭的一切都仿佛浸在雾中一般成了镜花水月。 “不会的。”怜枝只觉自己的心中似乎有根弦被拨动了,那是清扬的风吻过冰棱一样轻灵的乐声,“我会一心一意对他好——我会做到的。” 他的眼神太过炽热,陆景策不得不注意到他那双眼睛,清澈见底,不知怎么的,陆景策心尖倏然一烫,他半垂着眼皮,抬手遮住怜枝的一双眼。 第34章 “怎么这样看着我?”陆景策轻咳两声,话锋一转,“好了——言归正传。” “颈上的伤,到底怎么来的。还有,谁说你是不男不女的秽物。” “怜枝。”陆景策沉沉地叫了他一声,“不许说假话。” “你骗不过我。” 第19章 君心似我心 自打从藏书阁回来,沈怜枝就五脊六兽的很不好过,可是此时此刻,在此情此景之下,陆景策的温柔如同暖融融的江水一样裹住他。 纵使柔和,却无懈可击。 在陆景策面前,太子对他的那些威胁与责骂都成了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怜枝不再怕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无所顾忌地将事情种种都说给了陆景策听,连太子与那秀女在藏书阁有条私会密道的事也没落下。 陆景策听了,显然也没想到太子能够如此胆大包天,很有些惊异,可到底还是维持着那一份镇定沉稳。 只有听到怜枝说到事情败露后,太子手口并用地威胁他的那一段儿时,他才稍变了点脸色,眸色沉的几乎瘆人。 “此事我已知晓。”陆景策让人取了化淤膏来,亲自替怜枝搽在脖颈伤处,他指尖冰凉,纵然隔着薄薄膏药,还是冰的怜枝浑身一激灵。 他又如此细致,要凑近了搽,怜枝只肖一低头,便能吻到他的发顶,这让沈怜枝很不自在,小声道:“表哥,还是我自己来罢……” “你?”陆景策懒懒地掀起眼皮儿睇他,柔声调笑道,“你能好好搽?净偷懒了。” 他离的这样近,那低沉悦耳的声音避无可避地飘到怜枝耳边来,仿若带着热气的风,吹的他半边身子都软了。 陆景策那两根漂亮修长的指头还在他喉结边上揉搓着,他倒是正人君子,只是沈怜枝自个儿的心思不纯,越按越是心旌摇荡。 从不知上个药也会这样难捱——怜枝暗中叫苦。 陆景策说完,却久久不曾听到怜枝回话,不由心中疑惑,停下手中动作看他,“怜枝?痛?” 沈怜枝不知想到什么,脸涨得通红,竟下意识将陆景策垂在半空中的手给拍掉了,“啪”的一声,在一室静谧中显得清脆响亮。 “不…不要碰我……”他耳根子通红地怯怯道。 陆景策眸中划过一抹暗色,只是他很快垂下眼帘,将那幽暗掩去了。 沈怜枝不知自己话有歧义,抬眼在一边小心地注视着他,见他久久沉默不语,只盯着那截被自己拍红的手臂,以为他是被自己拍疼了,不由愧疚道:“表哥……” “嗯?”陆景策抬起头来,面上仍晏晏笑着,与方才并无差别,沈怜枝这才放心了几分。 陆景策见他模样惴惴,唇边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他将手擦净了,抬手去抚怜枝的发顶,“怕什么,表哥又不会对你如何——” 说着,他捏住一缕细发狠狠往后一扯! “啊!”头皮处遽然传来一股刺痛,痛的怜枝眼角几乎沁出泪花来,“表……表哥——” “怜枝?”陆景策也像是被吓到那样松了手,赶忙捧着沈怜枝的脸抬起来,眼眸中尽是关切与心疼,“怎么了?” 怜枝抬手指了指头顶,那针扎似的痛似乎还未散去,“疼……” 陆景策懊悔不已:“是表哥不好……那儿有个发结,恐是指头不慎勾到了,怜枝不生表哥的气,好不好?” 沈怜枝怎么会生他景策哥哥的气?痛过了就忘了,见陆景策那备受煎熬的自责模样,心疼还来不及,是故柔顺地倚在陆景策怀中,“不痛了,表哥……” “哦……”陆景策像以往一般抱住他这个乖巧讨喜的弟弟,动作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脊背,“是我不小心…下次再也不会再叫你痛了。” 只是在怜枝看不见的高处,他依旧浅勾着唇角,看不出半分愧意来。 “太子的事……我知道了,你不要怕,这些日子,我在时你便跟着我,不要乱跑,我不在…你就乖乖待在长安殿里,好不好?” 沈怜枝忙不迭地点头。 陆景策满意了,这才是他那个不吝怜爱的好弟弟——唯他是从,不知忤逆。 所以他再次抚了抚沈怜枝的发,这一次的动作很小心。 “真乖。” 关于之后的事,怜枝已有些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太子与那秀女在藏书阁密道私会时被人捉了个正着,彼时两人不比被怜枝撞见时好多少。 二人衣衫不整地被押到皇帝面前,皇帝勃然大怒——这要是别的秀女也就罢了,大不了治太子一个淫.乱之罪,闭门思过半年。 偏偏是这个秀女,偏偏就是这个秀女!!皇帝色欲熏心,听闻这秀女倾国倾城,还不等册封便暗中宠幸了她,春宵一度后更是心中挂念,就等着不日正式选秀将人迎进宫来。 太子也是荒唐,眼见事情败露,竟破罐子破摔,说他与这位秀女是真心相爱,求皇帝将秀女赐给他。 这无疑是在皇帝本就熊熊燃烧的怒火上加了一把柴,皇帝怒火攻心,下旨废太子,将废太子关押进内狱。 皇帝子嗣不多,太子又是中宫所出,背靠大树,任谁都以为皇上消了气后会收回成命,只是没想到,怎么也没想到——废太子竟会上吊自戕。 人死了,纵使皇帝消气了,后悔了,也无补于事,不过事发之后,宫中还有传言,说那废太子不是自己上吊死的,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第35章 没多久,那最早放出传言的太监不知怎么的,也死了,宫中人见状,也不敢再提,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再怎样惊天动地的事,也都被淡忘了。 倒是小安子曾忧心忡忡地在怜枝面前提过一嘴——那死去的太监曾说过,他亲眼目睹过陆世子的人进出内狱。 那人出来后,废太子就“上吊自尽”了。 怜枝当年是怎么说的? 他信誓旦旦地对小安子道:“景策哥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大哥死了,这是他,他…他恶有恶报!他自己也知道做出来的事对不起父皇,所以自尽了,关表哥什么事——总之,我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言罢,他还诚恳地规劝小安子:“宫里人说那些话,你听过就罢了,不要当真,景策哥哥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小安子唯命是从:“是,是是是。” 在沈怜枝心里,陆景策是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是皎白疏朗的明月清风,陆景策在他心中的地位,像是一座岿然不动、高耸入云的山峰,不许任何人撼动。 许多许多年,陆景策身着白衣的温润模样依然深深地刻在沈怜枝心中,他对表哥的爱为陆景策镀上一层柔和清美的月光。 陆景策永远风度翩翩、永远芝兰玉树、永远浅笑晏晏。 *** 怜枝蜷缩着坐了很久,才起身下榻,穿衣找鞋。 夜已深了,他能听到草原上鸟儿的咕咕叫声,斯钦巴日没有回来——想也是,沈怜枝如此不识抬举地败坏了他的好兴致,他怎么还会回来给自己找气受。 于怜枝来说,这样反倒更好,他像前些日子那样用了点黄面馍馍填了肚子,便重新爬上了床榻。 只是心很乱,怜枝闭着眼睛,身子累极,又困极,偏偏不能真正入眠。 正在这时,他听到了床边织帘“簌簌”的摩擦声,还有小安子压着嗓子的声音,“阏氏,阏氏……” 怜枝转过身,仍然闭着眼睛,不愿睁开,“怎么。” “你看看,这是什么?”小安子嗓音轻快,似有藏不住的雀跃,怜枝被他勾地睁开眼,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小安子手中物事——一…一封信筏! 怜枝的瞌睡不翼而飞,双目睁大了,眼中迸出光亮来,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手指那一封信筏,仍不敢信,“这……这是……” 他不敢信,他实在不敢信——这是真的么?怜枝甚至不敢阂眼,生怕再睁眼时,这一切便消失不见了,“这是不是……” 小安子冲他狡黠一笑,将信筏塞到他手中,“阏氏看看便知。” 小安子在这儿认识了个行商的夏人,他好说歹说,送了不少金银,才说服那夏人去一趟长安城替他们送信儿——他们临走时,陆世子曾说过,他在周宫侧门留了几个接应的人。 “若有时机,尽力一试。”彼时陆景策道,“实在无机遇也莫勉强——等事成了再告诉怜枝,省得他心中难过。” 那夏人按着小安子指示找准了宫门,报上了口令,不日便有人将这封信筏送到他所在的客栈,那夏人再将信带回,真是顺遂的出乎人意料。 沈怜枝几乎是颤抖着从小安子手中接过的,不过也就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却沉重的叫沈怜枝几乎捧不住—— 他急不可耐地将信筏拆了,里头竟有两封信!一封皇姑的,一封表哥的,他在这遥如云端的草原唯二挂念、思念的两个人。 皇姑问他在大夏好不好,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还提到了皇帝—— 鸿胪寺卿带回怜枝身份败露的消息,皇帝心急如焚——当日惠宁出逃,他也是急火攻心犯了糊涂,才敢“男替女嫁”,还自以为天衣无缝……朝中那帮酒囊饭袋,竟也没一个上谏! 皇帝忘了,彼时陆景策在雪中跪了足足一日,就是为了向他禀明此举荒唐,偏偏皇帝不见。 约摸几日后,周帝才后知后觉出这法子的种种疏漏,偏偏人已送去,无路可退。 周帝不由感慨自己是老了,怎么能如此儿戏——他是哪里来的胆子,敢将这整个大周都赌在沈怜枝身上,事情败露了,大周朝廷自然可以咬死了怜枝也是个公主。 可单于不留情面,该如何? 若单于震怒,撕毁休战书,再次发兵,又该如何! 皇帝追悔莫及,才听了鸿胪寺卿的一句话,已是胸口闷痛,几乎要驾鹤西去,谁知鸿胪寺卿说罢,话锋一转。 “苏合单于已逝,其子左屠耆王继位,留下了四公…四殿下……做阏氏。” 皇帝愣了:“留了他?” “回皇上,不错。” “哦…哦……”皇帝也没想到自己这样荒唐,夏人竟也能照单全收,不由感慨,“这也算祸福相依了。” 压在皇帝心口多日的那块巨石终于卸下,不必再惶惶不可终日,对沈怜枝,竟也有了几分迟来的怜惜。 皇姑说,偶尔宫宴上皇帝也会问——不知老四在那儿如何。 怜枝看了,心中复杂,不觉宽慰。 他将华阳皇姑的信搁置到一边儿,改拆陆景策的,怜枝一颗心乱跳的厉害——不过一张薄纸,比起皇姑的信,这封信可就短多了。 — 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1 — 怜枝,不要哭坏了眼睛。 第20章 锦书 “阏氏……”小安子低声唤他,又将手中烛台端到怜枝跟前,“看完了,便烧了吧。” 第36章 沈怜枝摩挲着那张薄薄的信纸,不过短短两句话,他却莫名觉得陆景策很想他,他不知道自己翻来覆去看了多久,心里头闷闷的难受。 小安子见他又看的出神,又拿不准斯钦巴日会不会突然折返,不由急切道:“阏氏。” “若是留下来,恐会引火烧身——到时有口也说不清。” 沈怜枝缄默片刻,将信折了递到火边,他注视着跳动的火舌,艳红色的火将信纸燃烧殆尽,只留下一搓余灰。 信烧完了,小安子便将烛台放远了,他看向坐在榻侧的沈怜枝——怜枝佝偻着身子,显得人越发清瘦。 他抓着衣袍一侧,目光空空地凝视着面前的兽皮毯,看着无比落寞。小安子盯了他半晌,才听到怜枝轻声道:“还会有吗?” “阏氏,有什么?” “信,哥哥的信,皇姑的信。” 小安子愣了愣,而后展露出灿烂的笑颜,“还当阏氏在为什么伤心,原是为了这事——阏氏不必担心,信会有的,一直有。” 那夏人时常去往长安行商,只要给足了金银,送封信并非什么难事。 小安子眼睁睁看着沈怜枝的双眸从黯淡无光到熠熠闪亮,他细瘦的脊梁也挺直了,宛若一株重新拔枝生长的垂柳。 当晚怜枝兴奋的难以入眠,这恐怕是这么多日以来他最欢欣雀跃的一晚,不日天不亮便爬了起来,亲自翻出了纸墨笔砚,又命小安子替他磨墨。 怜枝憋了一肚子思念的话,两封信几乎写了一整天,连饭也顾不上用,他还在信特意提到——夏人粗蛮,吃食比畜生都不如。 怜枝写的手都酸了,这才小心地将信折好了交到小安子手上,仍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让那夏人收好了,可别落在了路上。” 小安子将信揣在怀里,忙不迭地点头,匆匆跑去找那行商夏人了。 怜枝起先还忧心忡忡,谁想那夏人脚程竟这样快,不到半月便将信给带回来了,还捎带了个布包,不知里头裹了什么。 且说这小半月里,他又受了无数委屈,真是全靠这份期盼才捱了下来。 信到手后,怜枝便上回一般心急如焚地拆了来开,皇姑看了他的回话,见他“吃不饱穿不好,衣带渐宽人憔悴”1,真是心疼不已,偏偏草原远在天边,她亦帮不上忙,只能送些金银细软来。 怜枝甫一拆开那布包便见满室辉光,里头尽是些华贵的金玉首饰,虽说在这草原上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却还是叫他心里头暖融融的。 华阳公主还在信上问他,那大夏单于待他如何。 不提斯钦巴日便罢了,提了他怜枝便生气——自那日他们二人再次不欢而散后,斯钦巴日又避了他几日。 怜枝还记恨他先前口出恶言,说自己不男不女,斯钦巴日不回来,他反倒乐得自在。 只可惜好景不长,草原上不知哪个部落起了叛乱,斯钦巴日要亲自前去平乱,临走之前竟回了王帐,拉着怜枝做了那事。 做便做了,还阴着个脸,好似很不情愿一般。事毕,斯钦巴日又开始讨人嫌地唧唧歪歪,“你这幅身子真讨人厌。” 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沈怜枝只当自己成了聋子,背过身不理他。 斯钦巴日浑然不觉,仍自顾自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抱着你,仿若抱着一具骷髅——真是骇人!” 怜枝暗暗翻了个白眼,心忖小畜生,谁要你抱了。 斯钦巴日见沈怜枝不理他,又觉得丢了面子,扑到怜枝边上将他的脸扳过来,“此次平乱,没个一两月恐怕回不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最好规矩点!” “否则,本王定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怜枝听罢,心想他还不够规矩?他就只差在大夏爬着走了,这群人坏到了骨子里,哪怕他真的爬着走了,这帮夏人也不会心满意足的。 他又有些犯倔,半垂着眼皮绷着唇角不应声,斯钦巴日捏着他欢好后还泛着潮热的两腮,“说话!方才不是很会叫吗?” 嘴上没个把门的贱.人! 怜枝面颊更红,佯装乖巧地紧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暗咒斯钦巴日不得好死,都说战场上刀剑无眼,也不知你有没有命回来。 斯钦巴日对此浑然不觉,还伸出四指扒开怜枝的眼皮儿,“不许闭眼!也不许点头!看着我说!” 怜枝不知他又犯哪门子的毛病,他已累得头脑昏沉,却还是为了哄这小蛮人硬逼自己清明起来,他注视着斯钦巴日的眼睛,又不太情愿地气若游丝道:“……知道了。” 斯钦巴日这才满意了,却还是没放过他,一双幽绿的眼死盯着他:“还有呢!” “……”怜枝已很不耐烦了,还有什么? “我天不亮就要走了!” 太好了…… “我可是你的夫君!” 也许吧。 “你的夫君就要远征了,前方死生未卜,你就这样对我!” 还想怎么样! 怜枝心里很窝火,这小蛮人不由分说地跑进来,压着他乱弄一通,弄得他到现在都合不拢两腿,整个身子都如同被石头滚过一般的痛! 怜枝已无力再招架他,眼皮打着颤儿的睡去了,至于斯钦巴日又说了些什么,他是半个字儿也没听进去。 只是半梦半醒间,面上似有一股濡湿感,温热的,一触即分。 第37章 像是有人吻了他的面颊。 斯钦巴日絮絮叨叨说了半宿的话,结果怜枝已睡熟了,半个字都没听进去,沈怜枝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哪知没有—— 他与斯钦巴日估计是天生犯克,那小畜生见他睡的正香,气不打一出来,竟也忍心将怜枝从睡梦中晃醒,他捏着沈怜枝的软腮,再次耳提面命:“记得守规矩!” 怜枝烦不胜烦,恨不得将他两张嘴皮缝起来,不过他也就敢这么想一想,斯钦巴日继续道:“我不在时……你听话…离大姐远些……” “见着她就绕着走,别凑上去讨嫌,否则你若吃了苦头……那也是你自己的事!” 沈怜枝清醒了没多少功夫又要睡,斯钦巴日见他眯着眼睛,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只能憋着气冷哼一声。 斯钦巴日一宿没睡却精神抖擞,翌日天不亮便踏上征途,可怜怜枝又被折腾又被闹醒,霜打茄子一样的萎靡不振。 他休憩了足足两日,这才稍微精神了些。 怜枝在给皇姑的回信上写——大夏单于野蛮粗鲁,令人见之生厌。 华阳公主好似也被他字里行间那股深深的怨气给惊住了,往后便不再提斯钦巴日,只说些家长里短。 陆景策爱在信上写些趣事儿,宫里的,宫外的,怜枝看了,咯咯地笑个不停,总是翻来覆去地看个四五遍才肯烧。 沈怜枝在大夏,孤苦无依,又要提防着自己的脑袋从脖子上掉下来,整日担惊受怕,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只能写信聊以自.慰。 与长安二人通信也有了三两回,怜枝对此,也愈发熟门熟路。 他就靠着这份对哥哥,对皇姑的念想活下去,做梦都是那行商的夏人替他将信送来,做梦都是表哥温润如玉的俊朗笑颜。 偶尔做了旖梦,夜里头热的难受,醒来后又浑身湿漉漉的,活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鱼。 怜枝咬着指节,红着脸回忆梦中陆景策沙哑的喘息,宽阔的肩背——只可惜梦终究是梦,总是如水间月,不甚明晰。 怜枝的心像是被猫儿爪儿轻轻挠了挠,蚁爬一般的痒,每每离顶点只有一步之遥,偏偏又怎么也上不去,直直地坠下来,难受的要命。 只是欲念被勾起,若不消解,便总仿佛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十分磨人,怜枝回想着表哥的脸,回忆着他们之间每一次拥吻—— 他来和亲之前,才刚与哥哥互通心意不久。 景策哥哥是正人君子,纵使爱抚时起了火,也不曾对怜枝做什么,只是克制地拢住他,宽大的手掌抚过怜枝的脊背。 沈怜枝还记得陆景策的话,他说他爱自己,他喜欢自己,所以不急于这一时—— 只是有时想着陆景策,表哥的脸又总是在头脑混沌时变幻,变成另外一张英俊锋利的面孔……譬如现在…… “啊!”怜枝惊恐地大叫,从兽皮上坐起来又恼恨地抱住自己的脑袋——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有些羞恼。 他明明这样讨厌斯钦巴日,偏偏这幅身子还记得那小蛮人为他带来的种种欢愉。 怜枝又不由得会想起了先前印在自己颊侧的那个湿漉漉的吻——他忽然惊觉,原来斯钦巴日离开已有月余。 沈怜枝心烦意乱,混沌着披上衣袍爬起来,本打算去外头吹吹风,却正好撞见从外头赶来的小安子。 小安子是疾跑来的,呼呼地喘着气,嘿嘿笑着,像往日那样将一封信筏塞在怜枝怀里,怜枝惊喜地睁大眼睛,赶忙接过,“这回这样快!” 信筏拆开,里头照例两张纸,沈怜枝看完陆景策的,如往常一般丢进烛火中,见信纸烧尽了,才去展另一封皇姑的信。 只是还不等看清第一个字,却听得王帐外骤然传来一阵喧嚣,不知怎么的,怜枝眼皮儿直跳,心慌的厉害。 他直觉不好,还不等将手中的信藏一藏,帐帘便被人粗鲁地掀开了,怜枝慌张的抬眼去看——只见紧绷着脸的苏日娜怒气冲冲地站在前边,后头还跟着一大帮夏人。 身边……身边好似还押着人,怜枝不慎瞥到那人的脸,而后倏然睁大眼,心道不好——— 那被押在地上的人,赫然……赫然就是替他送信的那个夏人! 第21章 细作 若说先前苏日娜站在沈怜枝面前时,他还有如踩在云端之上,浑浑噩噩神思恍惚,那么此时此刻被反剪着双手押在这么多人面前后,沈怜枝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闯下了何等的弥天大祸。 苏日娜手底下的侍仆用硬如石头的膝盖骨压着他的背部,沈怜枝两条手臂已无知觉,两腿亦跪麻了。 怜枝菲薄的胸膛几乎紧贴在地上,胃里一阵一阵痛的难受,活像有根棍子在搅。 苏日娜的穹顶中站满了人,怜枝虽说一个都不认得,可只肖瞧他们不论男女,身上的胡服皆比寻常人华贵,且那脑袋上不是插色彩斑斓的翎羽就是戴宝石的,也该知道他们都是大夏贵族。 这群大夏贵族压根没有什么尊卑之分,哪怕身为阏氏的沈怜枝如此狼狈地跪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没有半分的惶恐,只是冷眼旁观—— 说到底,还是没将远道而来、身体有异的怜枝放在眼里。 除了这群人,帐内帐外还站满了身抗大刀、抑或手执长鞭的大汉,估计是苏日娜手底下行刑的侍仆,一个个凶神恶煞,恐怖极了。 第38章 苏日娜站在最高处,睥睨着脸都要贴在地上的沈怜枝,一双犀利狭长的眼睛冰冷无比,显得她愈发居高岭下、不近人情。 她喊了句沈怜枝听不懂的夏话,约摸是“全都带上来”,因为苏日娜喊完那句话后,便有两个强壮的夏人分别将小安子与替怜枝送信的那个夏人给押了上来。 二人皆鼻青脸肿,面上沾着血迹,可见苏日娜还是给怜枝留了几分面子——不过实在不多就是了。 如果一个人的愤恨能化作实意的话,恐怕沈怜枝早就要被苏日娜眼中那两股喷薄的怒火给烧死了,她还'体谅'沈怜枝听不懂夏话,用了汉话来兴师问罪。 “阏氏,你好大的胆子!” “你偷偷与大周书信往来,究竟是何居心!周帝送你过来,究竟是何居心!” “说!你是不是大周派来的细作!!” 沈怜枝惶恐不已,在这样激进的逼问之下,脊背几乎是即刻出了冷汗—— 他知道自己来了草原和亲,还与大周有书信往来显然不合规矩,可怜枝实在没想到苏日娜会往他脑袋上扣一顶“细作”的帽子! 天晓得怜枝有多冤枉!什么细作,他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当啊!! 沈怜枝吓得六神无主,舌头像打了结,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他边上的小安子瞟他一眼,往前爬了两步,冲苏日娜哭嚷着道:“公主,公主冤枉啊——” “我们阏氏……阏氏怎么会是细作!阏氏只是离家千里,有些思念故乡,这才……” 苏日娜指着他暴喝道:“你闭嘴!轮得到你这个贱.奴插嘴?” 她阴着脸用夏话说了句什么,她身后某个健壮侍仆便径直走到小安子跟前,狠狠地甩了他两耳光! 那夏人壮的像牛,一身蛮力,两巴掌下去,小安子便满脸是血,沈怜枝脸色煞白,也急急地往那儿爬,连手臂要被拽的脱臼也管不上:“别打了……别打了!!” “大姐……不,不,公主!!”怜枝哭道,“我不守规矩,我知错了,我只是想家了……那,那只是家书……家书啊!” 他一颗心因为恐惧而胡乱跳着,小安子口鼻流出的血迹几乎刺红他的眼睛,混乱之际,怜枝忽然想起那封皇姑寄来的,自己还没来得及展开读便被人从手中夺走的信—— “公,公主!”沈怜枝粗喘着道,“公主若不信,大可将那封信拿来看啊!!” 沈怜枝无比后怕地想——还好自己今日先读了表哥的信,陆景策的信也被烧了,已毁尸灭迹,否则,哪怕自己不是细作,恐怕…不,是必然难逃一死! 苏日娜不知道里头有两封信,只以为有一封,可纵使如此,沈怜枝也不敢全然放下心来。 他不知皇姑在信上写了什么,也不知她有没有提些不该提的……譬如,他和表哥的事。 他不是细作,可怜枝心里藏着另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也要人命! 可不论沈怜枝心里有多忐忑不安,也不能在面上表露出来,他只能强作镇定,苏日娜微眯着眼睛注视着他,那双凛冽的鹰眼看的沈怜枝浑身发抖。 她拍了拍手,便见某个女侍仆走上前来,怜枝听到那串脚步声,莫名觉得熟悉,故而艰难地抬头看了一眼,只那一眼,便让他如被雷劈了一半怔在原地—— 他认得这个侍仆……他认得! 怜枝只觉得自己似乎从某个狭隘昏黑点的山洞走到了开阔明亮之处——他豁然开朗!他记起来了,这个侍仆,是在几个月前到王帐里头来的! 就在……就在他在筵席上与苏日娜不欢而散不久后。 沈怜枝只觉得自己好似浑身都被泡在了冰水之中,脸色难看极了,苏日娜睇他一眼,便知怜枝是猜出来了,讥讽似的笑了两声。 老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真是不错。 小安子已很机灵,来了大夏许久才选定了这样一个“信使”,这夏人身份特殊,是游商,来往大周也不奇怪。且小安子每回去取信,都佯装为去买货,也是做足了戏。 还叫怜枝将信烧了,一点痕迹不留,本该是天衣无缝的,谁想到……谁想到苏日娜在这王帐中留了眼线,就盯着沈怜枝!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再没破绽也要被人瞧出端倪,起先苏日娜听人来报“阏氏的周人奴仆与某个游商来往密切”,纵是急火攻心,也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那个女侍仆蹲守月余,当真瞧清了——那游商是在替阏氏偷偷传信,苏日娜这才带人过来。 抓了个正着! 人证物证俱在,苏日娜理所应当地将沈怜枝押过来审问——且说那时苏日娜瞧见沈怜枝手中那封信,当真是两只眼睛都要冒火! 陈年的怨恨被勾起,苏日娜这辈子都忘不了,当年,她也是从人手中截下了那么一封信,这才知晓那个被自己当作亲生子来疼爱的少年,竟然是个细作! 可等她匆匆赶去要将人捉拿时,一切已来不及,那个细作杀了她的儿子,就在她的面前,杀了她的孩子!! 这样的深仇大恨,她死也忘不了,今日截下沈怜枝的信,便好似昔日种种,再次在眼前上演…… 此时的苏日娜并不曾意识到,今日对沈怜枝的审问,已非纯粹的审问,而是“公报私仇”,她是想将对那个周人的恨,如数倾注到怜枝身上来! 怜枝怔怔的,红着眼睛听那个女侍仆将这几月来的种种说予苏日娜听,她说的是夏话,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见她说完后,苏日娜便朝她勾了勾手指,“信!” 第39章 那女侍仆便将信递上去,苏日娜接过后只瞟了两眼,便递给自己身边熟知汉话的译官——不得不叹服于苏日娜的严谨。 对于汉话,大多大夏贵族都是会说会认,只不会写,这信上的字苏日娜自然也认得,可她不放心,仍要让译官来。 译官捏着薄纸,声音洪亮地用夏话将信上的字句给念了出来,怜枝浑身都是冷汗,他所说的这每一句话都可能决定着沈怜枝的生死,偏偏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想从苏日娜的脸色上窥探出什么,可是直到念完了,还是一无所获。 苏日娜胸膛起伏着,忽然抬手拽过那张薄纸往前一掷,那信纸就这样飘在沈怜枝面前——他抻着脑袋去看,提着一口气看完了,都是些家长里短,什么也没提……什么也没提! 怜枝闭上眼睛,喉咙里“嗬嗬”响着,他面部僵着,几乎要哭出来,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下,沈怜枝哽咽道:“只是家书……只是家书啊!” “公主……”沈怜枝现在明白了,什么狗屁阏氏,说的仿佛有多高贵,不过也如杂草一般,任人践踏的,这苏日娜,别看是公主,实则才是真正了不得的人物,是……是如周宫中太后娘娘一般的人物! 他也不叫什么大姐攀亲结戚的了,保命要紧,“我知错了,再……再不敢了。” 苏日娜负手而立,逆着光,看不大清面容,她不说话,怜枝又是七上八下很不好过,也在这时,他听得一道清朗的女声,“公主……” “阏氏远道而来,思家也是难免,罚也罚了,此事就……就作罢吧。” 怜枝不曾想到在这样异国他乡,竟也有人会为自己说话,一时之间,他心中充满感激。昂起头来,却见那为自己说话的女子竟然是萨仁公主。 恰好萨仁也侧首看来,眼中关切不作假,怜枝实在是感动不已,曾经那点刁难,在这样一句话前便成了挥手就散的浮云。 他以为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顶多罚些什么,怜枝纵使不情愿,可比起掉脑袋,这点责罚便算不得什么了,只是…… 只是他实在低估了苏日娜对自己的厌恨……几乎是新仇旧恨叠加在一起,她对怜枝本身是个双儿的厌恶,对他克死老单于的恨,筵席上的怒,更何况那如此深刻的移情—— 她不是真想查什么,她只是,想借此除掉这妖物罢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苏日娜走向了那行商的夏人,她冷声问道:“你替他送了几回。” 那夏人嗫嚅着说了句夏话,怜枝听不懂却汗毛倒竖——因为听完后,苏日娜狠戾地一笑。 “四回……好啊。”苏日娜转过身来,那寒冽的眸光几乎化为了两柄剑,已要将怜枝刺死了,“阏氏,另三封呢。” “拿出来。” 第22章 浴火 另三封?! 沈怜枝从不曾这样害怕过,哪怕从前在周宫中,被废太子掐着脖子几乎要闷死时,也不曾这样怕过。 苏日娜没有掐他的脖子,可他却觉得自己颈骨都好像被拧断了。 那几封信,早化作灰烬了,怎么还拿的出来,苏日娜站在高处,见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冷嘲一般勾了勾唇角,“怎么,拿不出来?” “不过……不过也是家书。”怜枝濒死挣扎。 苏日娜一瞧他脸色便知那几封信不是被烧了就是撕毁了,总之,如今定是再翻不出什么了——可这样反倒更好。 人作古则死无对证,信没了,谁晓得那上头写了些什么。 她问他:“烧了?撕了?” 怜枝闭上眼睛,眼泪簌簌滑下,“…烧了……” 苏日娜好似捉到了他天大的罪证一般怒叱道:“若你当真清白,为何要将信烧毁?!那几封信上究竟写了什么,你如实招来!” “遮遮掩掩,你定是大周细作!” 沈怜枝有口难言,苏日娜今日咬死了要将他说成个大周派来的奸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没有……” “那就将信拿过来!” 怜枝蓦然想起早已香消玉殒多年的昭仪,太后说她放浪形骸,她便只能放浪形骸,怜枝仿佛赤身.裸.体地被丢到了冰天雪地之中,他再也说不上来半句话。 苏日娜说:“你是不是细作!” 怜枝道:“我不是。” 她要逼他亲口承认自己是。 苏日娜不能直接动他——其实她大可直接杀了沈怜枝,她认定了他是细作,这毡帐中又有谁敢拦她,可苏日娜没有忘,她还有一个弟弟。 她拿不准斯钦巴日对沈怜枝的情意有多深,可万一…万一他为了沈怜枝发了疯,那一定是一场浩劫——毫不夸张。 苏日娜不愿招惹这样的麻烦,可若沈怜枝亲口承认,那便不一样了——穹顶之中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只耳朵,还能抵赖不成? “好…好……”苏日娜偏首看向他,忽而眸光一凛指向那游商夏人,“抽死他。” 她说的是夏话,起先沈怜枝没有明白,可很快就明了了——几个大汉像拖畜生一般将那游商夏人拖到毡帐中央,而后暴力撕去他的衣裳,用一根乌黑发亮的鞭子狠狠抽他的脊背! 啪!啪!啪!! 那夏人背上一道道血痕交错,每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几乎可见白骨,夏人凄惨地尖声叫喊着,“啊——啊啊啊———!!” “啊!!!” 第40章 行刑的侍仆铁血手腕,纵使那夏人叫的几乎让人毛骨悚然都没有停一下,约摸二十鞭下去后,那夏人便“咕噜”着从喉咙里吐出一大口鲜血来,而后一动不动了。 他死了。 那样壮硕的一个人,也只是抽了二十鞭就死了,沈怜枝惊惧无比地看向高处的苏日娜,对方露出了极为残忍的笑容,“你究竟是不是细作。” 沈怜枝牙关打颤,“卡嗒卡嗒”地响着,他无法说出一个字——苏日娜就是要他的命,要逼他说,可他就算他屈打成招,承认了…… 他能活吗? 什么走都是死。 怜枝没说话,苏日娜面色又沉下来,她冷哼一声,“这是你自找的。” 她抬眼看向怜枝边上满头是血的小安子,沈怜枝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不……不……你不能这样,我不是细作,我不是啊,不行——” 苏日娜森森地笑着,她那根手指,像是铡刀,指向谁,谁就要死——“抽死他!” 沈怜枝听出来了,和方才那句一样的话,他眼睁睁地看着小安子被拖到了死去的夏人身边,一样地被撕开衣裳,那个握着鞭子的侍仆再次抬起手,眼见着鞭子就要往下落! “不要——!!” “抽!” 啪!! “啊!啊啊啊!!”沈怜枝疯狂地拧动着身体,他看着一道又一道的鞭子落在小安子身上,小安子身体瘦小,两鞭子就呕了血,还要强撑着对他笑,“殿…殿下……不…” 不疼。 他没有叫阏氏,他叫的殿下。 沈怜枝疯子一样喊叫着,目眦欲裂,那一圈圈的夏人围在他身边,看着尖叫发狂的他,就仿佛在看宰杀畜生,那些怜悯的、鄙夷的目光,几乎让他生出了刺,从血肉的深处长出来,扎穿了骨头,扎穿了皮肤—— “啊啊啊!!”沈怜枝自己都没想到他会迸发出这样的力量,他的手臂好像断了,可怜枝缺顾不上,像是死寂的火山终于喷发出火焰——他冲过去,他那么怕痛,却还是扑在了小安子的背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沈怜枝的眼泪滴下来,落在小安子的耳边,滚烫的——他想,这不是他的奴才,这是他的弟弟,他从小就跟小安子待在一起,食不果腹的那些年他们窝在破败的长安殿里分一个馒头。 他看书,小安子也看书,他学写字,小安子也学,小安子陪着他来这里,他们一起傻乎乎地逃跑却遇到狼群,小安子为了让他开心找人为他送信—— 他怎么能,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安子为他死去啊!! 谁也没想到沈怜枝会突然扑上来,连苏日娜也愣住了,拍案而起,指着他厉声道:“你做什么!” “不要打他,不要打他——”沈怜枝凄厉地哭喊着,“是我让他送信的,要抽就抽我!” “我是细作。”怜枝闭上眼睛,哽咽道,“我是。” “放过他,都是我的错……求你,你放了他。” 苏日娜阴鸷地盯着他看,或许炽热的血能将人变成野兽,她的唇角挂上笑容,却僵硬可怖,她指着沈怜枝,环顾周边的大夏贵族们,用夏话道:“你们听到了。” “他说了!”苏日娜神经质地颤抖道,“他说了!” 所有人都被吓坏了,无人敢接她的话,苏日娜尖利地喊:“抽死他!” 可她也没有放过小安子,她指着怜枝主仆两个:“全都抽死!!” 这句话是汉话,怜枝听懂了。 他仰头看着苏日娜,流下泪来:“不……放过他……” “求求你,求求你啊——” 没有人可怜他,他的眼泪像是碎琉璃一般落下来,沈怜枝依然趴在小安子身上,鞭子抽在他的脊背之上,他嗅到了血腥味——怜枝呕出血来,与眼泪混在一起。 沈怜枝痉挛着,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极其痛恨自己的懦弱——好像除了落泪,就什么都不会了。 迷蒙之际,他仰起头来,正好对上苏日娜居高临下的一眼,那一眼凉薄、鄙夷、讥讽、厌恶,那一眼忽然与他从小到大所遭受的,那千千万万束目光都叠在一起。 就那一眼,好像一柄从天而降的巨斧,好像一道闪电,将他的烂骨劈断,将他的混沌的头脑劈得云开雾散。 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这么受人欺侮,凭什么他要生咽委屈,凭什么他不论走到哪儿都要遭人冷眼,凭什么……老天要这么对他。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苏日娜要这么恨他,做错了什么,明明身为阏氏也要受此奇耻大辱,究竟做错了什么,已服低做小到了极致,却还要被人踩在脚下。 他胆小、懦弱,阔别旧爱,在这样一个……得不到半点温情而只有冷嘲热讽的地方,只想靠几封家书来聊以慰藉,他很过分吗……很过分吗?! 很过分吗?!! 他想回家!他不想和亲!夏人们用冷箭一样的话刺他,肆意撕开他的伤疤,而他连呛声都要费劲全力,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他过分吗…… 怜枝想,我很窝囊啊。 这么窝囊了。还要欺负我吗? 他舍弃了一切,丢下了一切,和自己最爱的人分别,来这鸟不拉屎的草原上,被人明讥暗讽,本该身为最尊贵的阏氏,却被污蔑为细作,被人用鞭子抽—— 付出一切,换来一句他父皇的,“福祸相依”。 第41章 这是福祸相依吗? 他是人吗?从周宫到草原,有人把他当人吗? 看不起他是个双儿,却还是要靠他替惠宁和亲来挽救大周——怜枝不知道,原来自己内心深处,藏着这么多的怨气。 凭什么他这么苦呢? 凭什么呢?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啊啊啊啊!!”怜枝赤红着眼睛,他好像再也感觉不到半点的痛,他倏然转过头,也不管鞭子会不会往面上抽,不怕死地扑向那行刑的侍仆,张大嘴狠狠往那人手腕上咬了一口—— 他好用力,几乎要将那块肉都咬下来,侍仆痛的大叫,手蓦然一松,鞭子掉下来,怜枝眼疾手快地将鞭子攥在手里,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兽皮毯上到处是血,四处通红的一片,他也浑身是血,放眼望去火红的一片,他捏着那鞭子,忽然就有了底气——像是率着百万军士的将军,他不是懦夫、不是窝囊废、不是脏东西,是一个浴火的将军。 “哗——”鞭风向前扫去,沈怜枝紧咬着牙关,硬逼着自己不要落下泪来,他疯了一般提着鞭子乱扫,毡帐之内的物件被他一鞭子打的七零八落。 这毡帐之中的夏人恐怕都被他打了一鞭子,苏日娜瞪着眼睛去拔刀,要往沈怜枝身上劈——可正所谓横的怕不要命的,沈怜枝踩在桌上,提着鞭子就往她身上狠抽一记——! “啊!” “哈……哈哈…”怜枝站在高处,胡乱地挥着,眼睛血红,“这是还你的……还你先前朝我飞来的那一刀!!” 毡帐内一片狼藉,沈怜枝发够了脾气,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忽而身后一阵马蹄声,他提着鞭子转过身,却见拉开的帐门外乌泱泱站着一大群人。 怜枝眯起眼睛,一个个数过去,他看到了一脸惊恐的萨仁,看到了那个沉默寡言的旭日干——最左边那个人身形高挑,宽肩窄腰,只是逆着光,他瞧不清那人的面孔。 等那人逐渐走来时,沈怜枝才瞧了个清楚——幽绿的、狼一样的眼睛,还有两颗尖尖的白牙。 哦,是他啊。昏厥前怜枝迷迷糊糊地想。 小蛮人。 第23章 无力慵移腕 斯钦巴日凯旋而归。 草原人打仗,不像汉人那般靠计策,靠谋略,就靠拳头说话,年青的斯钦巴日带着一大群策马举弓的夏人,不怕流血不怕死,将那敢集结在一起作怪的几个部落打了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斯钦巴日亲手割下了那几个部落王的脑袋,而后拽着那主谋的头发,将那颗脑袋高高举起。 他断掉的脖颈处还汩汩流着血,溅红了斯钦巴日脚边的那片绿草染的通红。 猎猎凛风划过他的面颊、耳畔,斯钦巴日狠狠地一擦唇边的血,高声道:“看到了吗?!” “敢背叛本王……这就是下场!” 血腥味使这群夏人亢奋,也能使他们臣服,所有夏人放下手中兵器跪了下来,他们围成一个大圈,拥戴着这位少年单于。 这是斯钦巴日即位以来的第一场仗,这场仗,他打得很漂亮,毫不拖泥带水,所有见识过他在战场上杀敌模样的人都不会再生出忤逆他的心思。 斯钦巴日,他不愧是老单于不遗余力培养的“储君”。 此次平乱,原以为至少耗时两个月,哪知不过月余便了结了,斯钦巴日带着大军赶回单于庭。胜利的喜悦像是香醇的美酒,流淌在他的血液之中,使得他整个人都变得热腾起来。 谁知方近单于庭,则见萨仁策着马从远处赶来,等马跑进了,她才倏然一拉缰绳,马扬起前蹄长吁一声,正正好好挡在斯钦巴日面前。 谁敢挡单于的路?此举可称极无礼,斯钦巴日沉下脸来,正要责问,却见萨仁利索地踩着马镫从马背上翻下来,她跪在斯钦巴日马蹄前,惧然道:“大王!” 斯钦巴日起了疑,不由问:“怎么?” “出大事了——”萨仁仰起头来,脸色一片煞白,“阏氏……阏氏出事了!” 斯钦巴日握着缰绳的手倏然一紧,一颗心“咯噔”一跳:“出事…出什么事了?!” 萨仁急道:“是公主,公主非说阏氏是细作,现下正在公主帐内对阏氏施以鞭刑啊!” 斯钦巴日心中大骇!萨仁没有明说,可他也大致猜出事情原委了。 估摸着又是沈怜枝不慎激怒了苏日娜,而苏日娜原先就厌恶他,现下将新仇旧恨都一股脑地算在他头上了,但是细作、鞭刑——这也太夸大了! 他姐姐的手段,斯钦巴日心里还是很清楚的,沈怜枝落在她手上,极可能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他不敢再耽搁,僵冷着一张脸往公主府方向跑去,萨仁也翻上了马,一边跑马,一边又将苏日娜是如何捉到怜枝与大周通信,又是如何将阏氏定性为“奸细”的种种说予他听。 “……公主看完了信,又让他将另三封拿出来,阏氏拿不出信,公主便认定了他有诈,逼他亲口承认,阏氏不说,她就……就……” “就什么?” “就命人抽死阏氏从大周带来的那个奴仆!阏氏……阏氏他扑了过去,挡在那奴仆身上,哭着求公主不要打了,阏氏承认了他是细作,只求公主饶了他的奴仆……” “公主没有饶过他的奴仆,更没有饶过他,看样子……是想将他们两个都抽死啊!” 第42章 斯钦巴日深吸了一口气,他紧咬着牙关,额角青筋狂跳:“奸细……他是个屁的奸细!” 萨仁抬起头看向他,正巧斯钦巴日也抬起头,那双幽绿的眼睛变得极为黯沉,似乎酝酿着风暴,又仿佛蕴含着更深的什么,只是那太复杂了,萨仁看不大明晰。 他们赶往公主帐,正巧有人将那游商夏人的尸身给扔出来,“噗”的一声闷响,伤处迸溅出大股大股还温热的鲜血,溅在斯钦巴日的络鞮之上。 萨仁有察觉到,当斯钦巴日目光落到那夏人身上时,呼吸好似停滞一瞬,反复被吓住了似的—— 这实在罕见,也实在奇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斯钦巴日怎么会被这样一点血给骇住。 愈离近帐子,里头的喧嚣声便愈响亮,“哗哗”的鞭子声听的人肉疼,只是令人惊异的是,里头并无怜枝凄厉的哭声,反倒是一大片的大夏贵族的叫喊声—— 此时走在最前头的几人已觉出不对,斯钦巴日瞳仁倏然一缩,三步并作两步的跨上前,“哗啦”一下拉开帐帘—— 那场面几乎要叫萨仁的眼珠子都掉出来了,一大群大夏贵族抱头鼠窜,鬼哭狼嚎。 而不久前还涕泪横流的沈怜枝穿着一身被抽的破烂的衣裳,满身是血的踩上苏日娜面前的案几,扬手就往她背上抽了一鞭子。 他披头散发,从头到尾都脏乱不堪,那张苍白的脸,不知是真的浮现出了红晕,还是被血染红的,沈怜枝拎着鞭子,几乎是有些狰狞地说:“这是还你的。” 斯钦巴日也怔住了,跨出去的步子也没收回来,呆立在原地,他看着沈怜枝,看着自己这个,几乎让人认不出来的阏氏,心中震惊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在他心里懦弱的、遇事只会落泪,只要稍微吓一吓就会没有脾气的阏氏,那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提着鞭子,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往连他都要给几分薄面的苏日娜身上抽。 他无法想象,此刻这一片的狼藉,这一群混乱的夏人,他暴怒的姐姐,悉数因怜枝而起……怎么会是他的阏氏呢? 斯钦巴日在来时想了许多,他想他可怜的阏氏一定会哭泣、一定会求饶,在见到他后一定会求他救救自己,可是现在,老天将事实摆在他面前。 事实告诉他,他对怜枝的一切设想都是错的——他不是窝囊废,他拎着鞭子,他也会暴起。 斯钦巴日一颗心在胸腔中狂乱地撞击着,跳的几乎比他砍下那个叛乱部落王的头颅时还厉害,那颗心脏好似要撞开他的胸膛了——一股热血从脚底冲到头顶,他简直头皮发麻。 这心跳,不是因为愤怒,也不只是震惊,好似还掺杂了激昂——就好像看到绵羊长出獠牙那样,总是令人惊奇的。 这时怜枝转过头来了,他隔着帐中混乱的一切与斯钦巴日遥相对望,那一眼……那是怎样的一眼? 极度的恨、疯狂、不甘,像熊熊燃烧的烈火,可又怆然、悲凉,宛如一条已干涸的河,这深深的一眼,几乎要将斯钦巴日的灵魂都给吸进去了。 沈怜枝笑了笑,斯钦巴日一直觉得他哭得勾人,却不晓得怜枝笑起来也是美的,他没说什么,好似很累了,扔了鞭子—— 在他倒在地上的前一瞬,斯钦巴日终于从那“会心一击”中回过神来,他冲过去,接住了晕过去的怜枝。 怜枝并不沉,可斯钦巴日接住他时,双手却一直颤动,从帐内走到帐外,短短一程路,他想了许多,从初见到现在。 他以为自己早将沈怜枝看透,却没想到自己其实根本不懂他。 旭日干替他将帐帘掀开,一股沁凉的清风迎面吹来,他睁开眼睛,只见绿草萋萋,随着拂来的春风摇曳舞动,这广袤的草原,像是一片连着天际的、青翠色的海。 其实斯钦巴日早就知道冬去春至,可不知何时起,春草长得这样高了。 原来在无知无觉中,草已长得这样高了。 而他今日才发觉。 *** 怜枝被好生安置在王帐之中,在公主帐中发的那一顿疯已透支了他的余力,他受的伤要比小安子重的多。 小安子身上只挨了两鞭,可他扑在小安子身上,不知挨了多少,背上不知还有没有好皮肉——萨满巫医扛着一个羊皮药袋过来,跪在了怜枝的榻侧。 她将羊皮药袋放在兽皮毯上,解开结口,药袋展开后便成了一张巨大的羊皮,羊皮上画了各种古老的图腾。 巫医越过羊皮上的一众草药,去拿祭祀用的器具,神神叨叨地念着咒语。 斯钦巴日就站在沈怜枝榻边,一刻不离,见巫医还有这装神弄鬼的心思,气不打一出来,毫无敬畏之心地夺过她手中的祭祀骨棒。 他瞪着眼睛:“别做这些没用的,还不为阏氏上药!” 夏人医治前要求神是风俗,不过斯钦巴日可不管这么多,也等不了,他是单于,萨满巫医也只能不满地撇撇嘴,却去取药草,捣出药汁来了覆在沈怜枝的伤口上。 几个侍仆迎上去,想为阏氏翻身脱衣,偏偏单于凶神恶煞地站在边上,像个活阎王,使得她们几个怎么也做不好,手指时不时戳碰到阏氏伤处。 斯钦巴日生气地“啧”了一声,将她们都赶走了,居然道:“本王亲自来!” 几个侍仆便退开,候在边上眼睁睁地看着平日里坏脾气的单于将阏氏小心翼翼地抱到怀里,再为他脱衣、翻身——几个侍仆悄悄地对视一眼,都从她人眼中看出惊诧。 第43章 衣物剥去后,怜枝背后的纵横交错才显现在斯钦巴日面前,那真是触目惊心。 他看着巫医将草药敷在沈怜枝背上,怜枝昏过去了,却并未全然丧失神智,那草药还是叫他痛的皱了皱眉头,斯钦巴日垂眸注视着沈怜枝,抬指抚平他的眉间。 沈怜枝的脊背,光洁如玉、白皙如雪,斯钦巴日每每见着,便恨不得这辈子两只眼珠子都黏在他背上,唯有这一次,他不忍多看一眼。 他在想,一直在想——他那么胆小怕事的阏氏,在扑过去替人挡鞭子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他也想,想沈怜枝。 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 且说怜枝在榻上躺了几日,那身上的外伤看着倒是没有前些日子那般瘆人了。 只是还不等斯钦巴日松出一口气来,怜枝又开始遭难。 沈怜枝身子发热,还时不时地呕血。 这些日子斯钦巴日都守着他,几乎寸步不移。怜枝又往往是在夜里犯病,斯钦巴日便不得不撑着眼皮去照料他,两眼都熬出了血丝。 怜枝还未完全醒来,只虚弱地躺在榻上,偶尔睁开眼睛,也是糊里糊涂的。 斯钦巴日本就心烦意乱,偏偏还有个劫难在等他——一日,旭日干踏入王帐之中,向他行礼后道:“公主命臣前来传话——说有要事要与大王商议。” “要事,什么要事?”斯钦巴日不耐烦地一挑眉,“不就是没借机弄死阏氏,她心里不痛快么?!” 旭日干伫立在一边,垂头负手,只是沉默。斯钦巴日斜睇他一眼,又没好气道:“她现在在哪儿呢,给本王带路!” 苏日娜还能在哪儿?不过是在公主帐中。斯钦巴日阴沉着脸,与旭日干一起朝着公主帐处走去。 他再是心不甘情不愿,也晓得苏日娜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一日他不由分说地从大姐手中将沈怜枝带走,苏日娜可谓怒火中烧。那时他都走出公主帐老远了,还能听见苏日娜在背后叫骂他“荒唐愚蠢”。 这不,忍了几日,便按耐不住地要找他来算账了。 只是斯钦巴日没想到,在他临近公主帐时,走在他身边的、一路上都缄默不言的旭日干会在此时开口,“大王。” “怎么。” “大王也认为阏氏是大周细作么?” 斯钦巴日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眸看他一眼,“你胡说什么。” “他要真是细作,我早就亲手将他抽死了——何必这样费心费力地让巫医替他医治。” 旭日干好似松了一口气,可又没有全然放心,那张俊朗面孔很快又变得肃然了:“只是公主那儿……” “本王会与她说个明白。”斯钦巴日道。 “这恐怕不是一件易事——阏氏擅自与大周通信,这到底不合大夏的规矩,若公主非要揪着不放……” 斯钦巴日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旭日干顿了一顿,才继续与他说下去:“阏氏他……” 他叹了口气:“还请大王恕罪——臣擅自看了阏氏那封家书,信上那些话,真可谓情意真切,纵是臣看了,也不得不为之所动。” 斯钦巴日回过味儿来了,他声量渐沉:“旭日干,你这是在为阏氏说情?” 昔年旭日干的父亲是老单于的得力干将,夏人又讲究子承父业,旭日干自然就像他父亲一样,成了新单于斯钦巴日的左膀右臂。 斯钦巴日了解自己这个部下,忠诚冷漠,他可不觉得旭日干会为什么人说情,于是落在旭日干身上的目光便不由带了几分审视的味道:“为什么。” 旭日干垂下头颅,并不应声,斯钦巴日眯着眼睛注视他片刻——旭日干面庞坚毅冷硬,像一座无懈可击的山。 斯钦巴日冷笑一声,他的眼眸逐渐黯沉下来,隐有风云翻滚之势,“你该晓得他是什么人。” 他往前走了两步,那未出鞘的弦月刀抵在旭日干的腹部,斯钦巴日极用力,哪怕隔着衣物与刀鞘,旭日干仍然清晰地感觉到了腹处所传来的闷痛。 “若再有下次——叫本王发觉你心思不纯,你知道本王会怎么做。” 旭日干这时才有了动作,他抬起头来,一手放在胸前,而后跪在单于:“是。” “臣……知道了。” 斯钦巴日没再多看他一眼,长腿一迈跨进了帐内,抬眼看去,只见苏日娜坐在高处。 她披着头发,豪放地露着肩背上的鞭伤,又“啪”地一下再伤处贴上草药,全程绷着脸,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斯钦巴日见了她,还要先开口叫道:“大姐。” 苏日娜这才抬眸睨他一眼,她扯了扯嘴角,“守了那么些天……倒是舍得过来了!” 斯钦巴日没接她的话,只是往前走了几步,他沉声道:“不来也得来。” “怎么?”苏日娜讥讽道,“来兴师问罪?” 斯钦巴日重重一点头:“不错!” 这句不错说的铿锵有力,竟像两块石头一样将苏日娜砸懵了一瞬,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本王要问你——你怎么敢对本王的阏氏动手!怎么敢张口就将'奸细'的帽子扣在他头上!怎么敢,以下犯上!” 苏日娜拍案喝道:“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你还有没有将我这个单于放在眼里?!”斯钦巴日不落下风。 第44章 他深吸一口气,阴狠笑道:“是了,恐怕姐姐……从来就没将我放在眼里过!” 苏日娜眼皮跳了跳,掀起眼皮看向他,她冷嘲道:“早料到你会为了那细作发疯,却没想到你真能傻到如此地步!” “他不是细作。”斯钦巴日说,“那不过是一封家书——你看过的。” 苏日娜怒道:“那封是,另三封呢,更何况他自己都认了的——他亲口说的,他是细作!” “那样的场景之下,他不是也得是了。”斯钦巴日面无表情道。 “我信他。” 信他什么?纵使斯钦巴日没有明说,她心里也明白——信那三封信也只是家书,信他不是细作,苏日娜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愚不可及。” “阏氏无辜,他的事我已与姐姐说过许多次——上一回,我以为姐姐是听进去的。”他这话说的是先前宴席上怜枝与她不欢而散后,姐弟俩的那一次会面,“姐姐不该再对他动手。” 苏日娜逐渐的沉静下来,能够灼烧理智的愤怒的浪潮褪去后,她自然也看到了自己的错处,但她如此高傲,又被自己素来厌恶的怜枝抽了一鞭子,她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只是她没想到,她这个没出息的弟弟,不只要她咽下这口气——还要她去向他的阏氏认错。 “不过是几封信,算不得什么,既然都说他坏了规矩,本王便为他改了这规矩——往后他若再想与故国通信,我亲自差使臣让人送去!” 苏日娜瞳仁晃荡着:“你说什么……说什么……” “阏氏还在榻上,至今生死未明,姐姐即使对他有天大的怨气,这一顿鞭子下去,也该散了——” “待阏氏醒后,本王希望姐姐能过去,同阏氏说几句好话。” 苏日娜几乎分不出力气来应付他的疯言疯语,她怔愣好一会,而后提衣起身,抬脚踩在木案上,抡起手臂狠狠地扇了斯钦巴日一个耳光。 那一巴掌抡得斯钦巴日耳畔嗡嗡响,她指向帐外,喝道:“滚。” “滚!!!” 于是斯钦巴日就这样被轰出了公主帐,还不等透一口气,便见巫医匆匆跑来,“噗通”一下跪在斯钦巴日身前:“大王…大王……” “阏氏醒了!” *** “怎么个醒法,是先前那样,还是……” 巫医急忙道:“是醒了,真醒了,还念叨着要水呢。” 斯钦巴日健步如飞,那巫医几乎是要用跑的才能赶上他,他不等侍仆拉开便闯进王帐,有些急匆匆地喊:“沈怜枝!” 四下张望一通,也没见着人,他便有些不愉地转向巫医,“不是说醒了!” 巫医指了指紧拉着的床幔,惴惴道:“是…是醒了。” 他以为的醒了就是能跑能跳,同往日一样了,哪想到怜枝还一副瘟鸡样的窝在床上,床幔被拉开,那冷风便透进来,床幔被倏然拉开,冷风透进来,怜枝蜷缩着,轻轻咳嗽了两声。 斯钦巴日看着,又心疼又气愤,转过去同巫医道:“你不是说他醒了,这与先前有什么分别!” 巫医张了张嘴,面对他的质问,有口难辩,斯钦巴日扭过头,看着侧着身子的沈怜枝,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偏偏怜枝在此时睁开了眼睛,斜斜地瞟他一眼。 于是斯钦巴日的话便悉数卡在了嗓子眼里,像是含了一块冷石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脑海一片空白,一颗心又砰砰跳:“沈……沈怜枝。” 怜枝又睇他一眼,他虽醒来了,可身上还发着热,面上浮着薄红。 嘴唇也红的像血,因为身子冷,故而裹着兽皮,裹得浑身汗津津的。那汗液打湿了鬓角的发丝,沾在脸上,像是一条蜿蜒的、黑色的小蛇。 “你,你醒了…”明明这些天一直待在沈怜枝身边片刻不离,可等人醒了,他又不知说什么。 斯钦巴日想说几句宽慰的话,譬如他身子疼不疼,现在好不好,偏偏口中说出的话却与他心里想的背道而驰:“我……我不是和你说了!” “要你守规矩,要你离大姐远点,你——你还不长眼地凑上去,被打了,也是活该!” 其实这些话,斯钦巴日刚说了第一句便后悔了,只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懊悔也无用——可怜枝又不知他心中这些弯弯绕绕、曲曲折折。 他微微睁大眼睛,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愤恨,他方醒来,头痛欲裂,只想清清静静地待一会—— 一睁眼见着与苏日娜长有五分像的斯钦巴日已是很烦,更不必说他还要讲些让人大动肝火的话! 怜枝转过身去,对他一眼都欠奉,斯钦巴日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中莫名有些难过。 可他又不想表露出来,只能用倨傲来粉饰落寞,他绷着脸将火气发在身后的巫医身上:“你是怎么治的——阏氏为何一言不发?!” 巫医擦擦额角的汗,有些无奈地敷衍道:“呃……阏氏受了鞭刑,恐怕是被吓着了,气轮郁积,劳神损脾,这才有些……” “精神不振!”斯钦巴日接话道。 “对!”巫医顺杆爬,“精神不振!” 斯钦巴日便好受了不少,而早就清醒过来的沈怜枝则轻轻讥笑一声,又背着他们翻了个白眼。 有病。他想。 第24章 此意寄昭昭 怜枝醒来后,真可谓惊诧不已。 第45章 惊诧之事有二,其一是斯钦巴日不知怎的转了性子,开始时不时地在他身边转悠,又爱絮叨些废话……总归是怜枝不要听的话,他便理也不理,权当耳旁风了。 其二么……便与那大夏公主苏日娜有关了,这位公主也是不知怎么的转了性子,竟亲临王帐,在他榻前说了三两句宽慰的话。 尽管是沉着脸、十分不情愿地说,却也足够沈怜枝惊奇了,说什么“上回的事是大姐有失偏颇,你莫要怪罪。”、“伤好后出来走走,不要总窝在王帐中。” 怜枝几乎惊掉下巴,待她走了便转过脑袋与养好了伤、能跑又能跳的小安子讲小话:“她中邪了!” 小安子却不买账,还有些愤愤不平:“哼,瞧她那副不乐意的样子,想来也没几分真心。” 怜枝倒不大在意这些,向来两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苏日娜竟会亲自过来向他认错,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大事! 昔日她的冷言冷语仿佛还萦绕耳边,与那些求和的话相较,还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怜枝心中很感慨——挨一顿鞭子能见着这样的奇事,那么这顿鞭子也算挨得值了。 他心中通透了,舒坦了,怜枝对小安子说:“我现在算是看透了,与这帮夏人,就得来硬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人若犯我,我也要叫那人知道我的厉害!” “阏氏英明,阏氏英明!”小安子连连拍他马屁。 怜枝说得高兴,又慨然道:“人还是得有骨气——靠天、靠地,都不如靠自己!” 小安子跟学舌鸟似的:“阏氏说得对极了!” 主仆俩个正说的开心,却总有人过来煞风景,斯钦巴日端着碗草药汁从王帐外走进来,老远怜枝便闻到一股子怪味,不由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这什么?” 斯钦巴日轻车熟路地坐到他身边,端着碗要凑到他唇边,“治病的,喝了。” 怜枝凑过去嗅了嗅,秀致的鼻翼一缩一缩的,可爱极了,他皱起眉来:“臭不可闻,这里头放了什么?” 巫医捣药时斯钦巴日站在边上全程盯着,他也不知是放了什么进去,才使得这碗药汁的气味变得如此奇怪,只好瞎扯:“好像是牛粪——你快喝了!” 斯钦巴日脑仁缺根筋,将牛黄说成牛粪,他是随口一说,可怜枝却听到心里去了,一双狭长的柳叶眼都瞪圆了:“你说什么?!” “你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斯钦巴日不耐地啧了一声,“快点喝了!” 怜枝气的心口疼,这帮蛮子,治病喝牛粪汤?简直是畜生至极!沈怜枝半点不依他,抬手将药碗推远了,“拿走。” 斯钦巴日有些急了,阏氏每日恹恹地躺在榻上,显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其实怜枝的身子好着呢,只是沈怜枝又不像他似的,活像铁打的,受了伤不等三两日便活蹦乱跳。 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怜枝早没有大碍了,只是时常乏累,可斯钦巴日对此却是一无所知,阏氏不理他,他便转头去问巫医。 巫医见着他就害怕,又不敢说阏氏恐怕只是不想与他说话,只好用些“心症”、“心结”之类的车轱辘话搪塞他。 起先斯钦巴日也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次数多了,他还真把巫医的话当真了,很是忧心,又费了大气力逼得他姐姐过来向阏氏说好话。 本以为大姐低了头,阏氏便高兴了,可怎么还是躺在榻上,就这么幅瘟鸡样,怎好不喝药? 他声量略微沉了些,又将药端近:“喝!” 怜枝张嘴就往他捧着药碗的手腕上狠咬了一口,他现在已不那么怕斯钦巴日了,他连那疯公主苏日娜都敢抽,那么这小蛮人还有什么可怕的。 怜枝颐指气使道:“你出去倒了!” 沈怜枝现在胆子大得不得了,那顿鞭子好像抽通了他的任督二脉,受过那样的大罪,那么一点威吓对他来说便算不得什么了。 斯钦巴日倒也不是没法子让沈怜枝变得像从前那般听话,可那样的“大刑”,总是伤情的。左不过一碗药的事,又不是怒到极点了,斯钦巴日不想与阏氏闹到那份上。 怜枝还在闹,看到那药便皱起眉来,他从前也总是这幅神情,见着他们大夏的吃食、衣物,便露出嫌恶神色来,还自以为藏得很好。 从前只觉得矫情,如今倒觉出几分可怜可爱,斯钦巴日的火气不由散了些,目光落到沈怜枝水红色的唇上,心都变得有些痒。 随后怜枝便眼睁睁见着斯钦巴日将那碗药一饮而尽,而后趁其不备俯身捏住他的双颊,口对口地将药给渡了进来。 那药苦得怜枝浑身一阵,而后又思及那里头放了什么,顿时就一阵恶心,猛然推打着面前的斯钦巴日,好不容易将人推开了就要吐,却被人大力地捂住嘴。 带着薄茧的宽厚手掌紧贴在怜枝面上,斯钦巴日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倒显出几分不由分说的强势来。 “喝。”他仍旧意简言赅道。 怜枝无法,只能忍着恶心将那一碗药一口气地咽下去,这之余他是一种酷刑,他恨不得能像抽苏日娜那样也抽斯钦巴日一顿——这个蛮人,这个贱.人,竟敢逼他喝牛粪汤。 这是报复,这是下马威!——怜枝已想明白斯钦巴日为何报复他,还不是这姐弟两个串通好的!一定是苏日娜同他低了头,又后悔了,要她弟弟从自己身上讨回几分面子来! 第46章 这样想着,那委屈与怨怼又漫上心头,怜枝眼含着泪瞪他,恨不得能将眸光作刀,将这小畜生千刀万剐! 斯钦巴日唇角抽了抽,英俊深刻的面孔上竟有些不自在,“怎的这样娇气……不过一碗药。” “好了,别生气。”斯钦巴日抬手拂了拂脖颈,将自己挂在身上多年的狼牙项链给取了下来,状似不经意地扔到了怜枝身上,“这个给你——这样总不气了罢?” 怜枝垂首看那狼牙项链——在他看来,那颗狼牙形状可怖,还陈旧不堪,怜枝真是觉得不可置信,斯钦巴日这样对他,就拿这样的物件打发他? 他又回想起先前那张狐皮,是了——斯钦巴日给他的不就是这样的物件么?恐怕在夏人眼里,他沈怜枝就只配用这样的东西! 怜枝“腾”的升起一股火气,如今他已不会生咽委屈了,而是直截了当的将恶气给发出来——他抓着那狼牙,毫不留情地丢在地上。 “我不要!”怜枝恨道。 斯钦巴日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从十二岁起就没离身过的狼牙项链被掷出去,仿佛看到自己一颗真心被踩的稀烂,他怒不可遏地转向沈怜枝,“给本王捡起来!!” 他那样子很可怖,深邃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怜枝,身子微微前倾着,好似一匹恨不得将怜枝咬死的狼。 怜枝虽说胆子大了些,可在那样的注视之下还是忍不住浑身打哆嗦,他咬着牙强撑道:“不捡!” 斯钦巴日胸膛大幅度地起伏着,眼眸变得愈发幽深,他抬起手,怜枝以为他要动手,紧闭着眼侧过头——可令人料想不到的是,斯钦巴日没动他一根手指头。 那小蛮人只是大力的、泄愤似的在他唇上磨了两下,将他唇瓣蹭的鲜红后便甩手离开了。 *** 斯钦巴日一走又是三两天,他不在自己身边说些叫人恼火的话,怜枝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不过这两天,他身子已好了许多,也不总躺在榻上,怜枝本想出去透透气,却没料到王帐内来了一位稀客—— 萨仁公主。 萨仁恐怕是怜枝在这草原上唯一一个比较喜爱的夏人了,他一直记着萨仁在苏日娜面前为他求情的事,彼时感动,作不得假。 萨仁见着他,脸颊飘上一抹红,规规矩矩地向他行了礼:“萨仁拜见阏氏。” 他们一人坐在木案一侧,拘谨过后,便双双放松了下来,肆意谈笑着。萨仁开朗可爱,怜枝将她当作妹妹——提及妹妹,怜枝又不得不想起他那逃婚的亲妹妹惠宁。 起先替她来这儿和亲,他也是恨过惠宁的,可真来了草原上,又庆幸于惠宁逃得早——惠宁顽皮,可要是与怜枝那几个哥哥相比,那么这点顽皮也算不得什么了。 也不知惠宁如今过得如何——怜枝是已认命了,他仍然想回家,想表哥也爱他,却也知道自己来了这里便没有回头的路,这诸多种种过后,也不再做回家的梦。 只可惜那夏人死了,无人再为他送信了——终究,这一点慰藉也要剥除。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有些落寞,而后忽然惊觉自己许久没说话,萨仁也不知何时收了声,目光飘向案几边上怜枝随意扔着的那狼牙项链。 “哦!”萨仁讶然道,“是大王的狼牙项链!” “大王竟将这狼牙赠予阏氏了——这是大王的珍爱之物,多年不离身。” 她又将这牙的来历与怜枝细细说了一通,又煞有其事道:“咱们草原上有个风俗,男儿若有了心爱的人,便将自己第一次所得的狼牙赠予他,二人方能长长久久。” 怜枝不知那丑牙背后藏了这样多的故事,一时百感交集,可这还没完,萨仁又开口了—— 她感慨道:“大王待阏氏真是用情至深,他为了让公主向阏氏服软,可是做了件大事呢!” 第25章 美人醉灯下 大王凯旋而归,回了单于庭自最要好好庆贺一番。 原本斯钦巴日刚回来那日,便已命人备好了酒肉筵席,只待天黑后围着篝火与草原众将士们豪饮,谁料赶上阏氏出事,这贺宴也就被搁在一旁。 阏氏身子迟迟不见好,他也没有欢庆的心思,贺宴的日子便一推再推,没个下落。 可就在备宴的侍仆们皆以为这宴要不了了之之时,大王又不知怎的提了起来—— “今夜罢!”斯钦巴日这样道。 这是大王即位来的第一场贺宴,自不可怠慢,其规模就好比单于大婚那日,各部落王携妻妾前来觐见单于以示忠诚。 随单于征伐的二十四长*1,以及此次战役的大功臣,喀喇沁部落的部落王查干围坐在单于与苏日娜公主身旁,余下贵族们也是正襟危坐。 这是贺宴,可斯钦巴日的脸色却不大好看,阴沉着脸,席间甚至不常抬首,歌舞毕后,他蓦得放下了酒爵,青铜磕在案上,闷闷一声响,却使得所有人昂首看来。 斯钦巴日目光从席间所有人身上缓慢划过,他挺起背来,高声道:“叛贼扎那已死!” 扎那便是那煽动叛乱的部落王,单于道:“本王亲手割下他的头颅,从而换得草原安宁——至于你们,你们是否真心敬重于我?” 都已见识过单于的雷霆手段,众贵族们纷纷表露忠心,斯钦巴日面无表情地听过他们这些废话,最后一抬手止住他们的话头。 “我看未必。”他如此断言道。 第47章 “若你们真的忠心——又怎么敢欺负到本王的阏氏头上去!” 跪坐在斯钦巴日身旁的苏日娜脸色倏然变化,她忍不住喝止道:“单于!” “嗤。”斯钦巴日不过凉凉地瞟她一眼,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胆子倒是大的很啊,竟敢眼睁睁地看着本王的阏氏受鞭刑!” 这是明着打苏日娜的脸了,苏日娜狠咬着后槽牙,朝不远处木案边的贵族使了个眼色,那贵族便惴惴解释道:“大王……当时…也是事出有因,阏氏与故国通信,本就不合规矩……” “他是本王的阏氏,他想做什么轮得到你们来说三道四?!”斯钦巴日一扬眉,“违逆他,就是违逆本王,至于违逆本王的后果——” 他略一顿,而后从脚下扯出个大牛皮袋来,手臂一抡砸在身前,“轰”的一声响,身前酒爵都被震倒,可更令人震撼与毛骨悚然的,是从那牛皮袋中骨碌碌滚落的东西—— 三个人头。 三个叛乱王的人头。 “抗我者,格杀勿论。” 他说罢便转身离去,苏日娜在木案边,牙关紧咬着——这便是她当时非要叫怜枝亲口承认自己是奸细的缘由,她这个弟弟……谁知道往后还会再为那男狐狸精发什么疯! 可斯钦巴日此事做的如此决绝,苏日娜再不乐意,也只能咽下这口气了。 ——“事情就是这样了。”萨仁眨着眼睛同怜枝道,“真没想到大王会说这样的话。” 怜枝怔忡在原地,萨仁这番话叫他豁然开朗,难怪高傲如苏日娜会愿意低头来向他示好,原来……原来这背后有这样的事。 可若今天萨仁不过来,恐怕他还要一直蒙在鼓里,斯钦巴日竟会为他做这样的事么? 怜枝不由回想起那些刺人的话,与那小蛮人时常在他面前露出的嫌恶的神情,实在无法将那件事与他联系起来—— 可事实就是这样明白地摆在他面前,还有那狼牙项链。 那狼牙项链看着都仿佛没有先前那样讨嫌了,怜枝也不知萨仁是何时离开的,他久久地注视着那狼牙,心中忽然涌上一股陌生的窒塞感。 怜枝沉默了会,到底还是将狼牙项链拿过来,抬手寄在自己的脖颈上,他有些犹豫地走出王帐,外头天色已暗,他脚踩在草地上,沙沙的响。 怜枝不知斯钦巴日去哪儿了,无头苍蝇似得在草原边上胡乱转着,好在半路遇着了个高大的男人,怜枝认得他,是斯钦巴日身边的狗腿子,他欣喜道:“喂!” 男人脚步顿了顿,而后转过身,面容隐没在暗夜之中,不大能看清楚:“旭日干拜见阏氏。” “大王去哪儿了?”怜枝问。 “臣这就带阏氏过去。”旭日干规规矩矩地回道。 只见旭日干将他带到了一顶毡帐前,怜枝近乡情怯,在帐帘外踟蹰了会而后才进去,里头的少年闻声抬起头来,见着怜枝,眼眸微微睁大了点,可很快又将脑袋扭过了。 他一手撑着脸,一手去拔面前那金雕的毛,嘴唇动了动,好似想说些什么,可终归还是一个字儿都没说出来。 怜枝试探着坐到他身边,小声道:“多谢你了。” 斯钦巴日这才停下手中动作,将整个身子转到怜枝面前,不过还是抬着下巴,十分倨傲的模样,“谢什么?” “这个。”怜枝将挂在脖颈上的狼牙勾出来给他看,“还有……多谢你…为我出气,在那么多人面前为我说话。” “萨仁来找你了?” 怜枝微微一点头。 斯钦巴日紧皱着眉头,好似很不乐意一般:“她真多事!都说了让她少管!” “好了——谁叫你那么没用,事事都得靠我出马。”斯钦巴日傲慢地哼了一声,“不过是借着你敲打敲打他们罢了,你可别自作多情!” “还有——那药里没放牛粪。”斯钦巴日微侧过头,又有些僵硬道,“只是牛黄……” 怜枝注视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温润的烛光如水般流淌在他身上,润物细无声地剥去了他冷硬的外壳,怜枝好像看到了一点……一点斯钦巴日藏在倨傲之下的温柔。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忽然就不再气他强喂自己喝药了,怜枝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他面前,没有悄悄在心里骂他,他轻声说:“我知道了。” 斯钦巴日的嘴角好像翘了翘——不过一瞬,很快就被他强压下去了,他默不作声地朝怜枝靠近了点,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然道:“你——” “以后想写信,你……你跟我说一声,我找人替你送到大周去。” 斯钦巴日不知那周宫中还藏着个怜枝情定终身的表哥,他只见着一封怜枝与华阳公主的家书,便以为怜枝仅与他姑姑通信——不过是与姑姑说几句体己话,这有什么的。 这天大的喜讯遽然砸下,将怜枝给砸得晕头转向,怜枝一颗心被吊起来,声音都发颤:“你说什么……说什么?” “我说——”斯钦巴日拉长音,“你要想通信,就……” “多谢你!多谢你!!”怜枝欢欣的不能自已,一颗心兔子似的跳,竟凑过去,“啵”的一下在斯钦巴日面上亲了口,“多谢你……” 斯钦巴日懵住了,怜枝那柔软的双唇贴上他面颊时,他简直浑身发热——斯钦巴日耳根红的发烫,脑海之中一片空白,话都讲不利索了,“你……你……” 第48章 怜枝自下而上地看他,瞳仁清亮:“我怎么了?” 斯钦巴日被他看的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他捏着沈怜枝的两腮,将唇凑过去,恶狠狠地在他脸颊上咬了一口:“沈怜枝,我告诉你——” “你最好永生永世都留在我身边,做我的阏氏,你要是敢——” 敢怎么样呢?斯钦巴日不知道,可他心里清楚,他想要沈怜枝一心一意地待在他身旁,若是沈怜枝生出了旁的心思,那么他一定、一定会做出叫他自己都怕的事来! 四瓣唇贴在一起,斯钦巴日起身将怜枝压在木案上,他一手扣着怜枝的后脑,吻得忘情、热烈。 他们之间从不曾有过这样的亲吻,往往只是浅尝辄止便匆匆地去做那粗野的事。 斯钦巴日好似喝了酒,唇舌之间还带着苦辣的酒意,怜枝吃不惯这里的酒,便抬手推他,“辣……” “……”斯钦巴日两手撑在他身边俯视着他,浓密的眼睫垂下来,却也挡不住眼底的渴求,他勾了勾唇角,“喝不惯?” 虽是问话,可他也没真想听怜枝答话,斯钦巴日扬手将边上的酒樽抄来,抵在怜枝微张的唇边,“别怕,尝尝它。” 他手腕一转,那酒液便尽数泄出,怜枝赶忙闭上嘴,可那些酒还是淌下来,从唇角淌到脖颈出,湿淋淋的。 斯钦巴日将酒杯扔了,炽热的吻从怜枝的脖颈一路到双唇,他舐去唇角的酒液,撬开怜枝紧闭的牙关,长舌长驱直入,“你会尝习惯的。” “草原的酒,最烈。烈酒起先尝了只觉得苦辣,只有喝多了才知这酒暖身,烧的人心窝发烫——只有草原的烈酒才有这效力,这世上再名贵的酒,都比不过它。” “喝吧,喝习惯。” …… 天地晃荡。 头脑混沌间,怜枝只觉得身子滚烫——只是他想不明白,这份热意是源于那酒,还是源于能与表哥通信的欣喜,又或者……是源于斯钦巴日炽热的怀抱。 那小蛮人像一把火,气势汹汹地挡在他身前,艳红的、跳动的火舌迷惑了他的双眼,叫他看不清自己的心,更看不清遥遥前路。 第26章 纳妾 斯钦巴日又搬回了王帐。 怜枝抱膝坐于榻侧,半侧着头垂眸看向不远处捏着匕首替他割肉的斯钦巴日,刀锋划过软肉,“豁豁”作响,费不了多久功夫便将那肉割成小块儿的。 “吃吧!”他用刀尖儿插了递到怜枝唇边,怜枝便习以为常地张嘴咬走——他这身子早养好了,可斯钦巴日却仿佛像伺候他伺候上了瘾,不论何事皆要亲力亲为。 怜枝平心而论,这小蛮人除却上了榻便没轻没重之外,旁的确是待他好的没话说。 这日子久了,他心里也少了几分怨气,偶尔水乳.交融时也能得趣,不自觉地回应,二人之间,竟也能有几分脉脉温情。 待斯钦巴日走后,怜枝便叫小安子将信筏呈上来——斯钦巴日没骗他,往后只要怜枝写了信,他便命使臣替他送到驿站去,过些时日,再从驿站将周宫中的回信带回。 怜枝拆了信筏,细细地将皇姑的信读完,又去读表哥的。 陆景策入了朝,被封为楚王,怜枝蓦然知晓此事,竟是愣了一愣——从前陆景策曾亲口对他说过,自己不爱功名利禄,只愿做个闲散王爷,一生寄情于吟诗作赋,醉心于风花雪月。 “若还有怜枝陪在表哥身边,那么表哥死也无憾了。” 陆景策说那话时已十八,一身白衣,风流倜傥,他站在桃花树下,披散着乌发,俊美若谪仙。 沈怜枝那时已觉察出自己对他的心思,陆景策这样一句话,竟叫他吃醉了酒般浑身都暖了起来,他怔在原地,脸颊滚烫。 陆景策走到他身边来,抬手替他掸去肩上的桃花瓣,而后顺势搂着怜枝削瘦的肩头,掌心稍用力,使得二人相倚靠在一起。 “怜枝。”陆景策垂眸瞟向沈怜枝那绯红的耳根,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声量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些,“就这样好不好?” “陪在表哥身边——一生一世。” 从前种种,犹在眼前。 沈怜枝捏着信纸,身上仿若有密密匝匝的银针扎着,他强撑着将手中的信看完——陆景策在最后写道,“怜枝,那大夏单于待你好,表哥便宽心了。” “表哥只想问你一句——在你心里,表哥与他,究竟谁待你更好。” 这一句话,仿佛一记重锤,砸得怜枝头脑昏黑—— 怜枝在先前送去的信中已将事情全尾阐明,也写道,“斯钦巴日怜我在大夏孤苦无依,这才准我与宫中通信。” “这些日子……单于待我不薄。” 他只顾着庆幸于自己往后能与故人通信,却忘了陆景策与他之间,究竟是怎样的情分——陆景策这句话,不是当真在问谁待他好,而是拐着弯儿的问他,他沈怜枝如今心里头,究竟放着哪一个人! 怜枝顿时惶恐不已,不论他从前与陆景策有多少山盟海誓,那也是从前,如今他是大夏的阏氏,斯钦巴日才是他的夫君—— 他与陆景策之间,已成了上不得台面的私情! 而私情…私情是留不得的。 斯钦巴日至今以为他在与皇姑通信,若叫他知晓那封信阀里另藏乾坤,知晓有陆景策这样一个人……怜枝几乎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快快地将信团成一团给烧了,心如擂鼓。 第49章 怜枝站起身,正想出去透透气,却正巧遇上毡帐外的苏日娜,他一颗心猛的一提,须臾间脸色煞白。 苏日娜竟一反常态地笑着,面容都变得和缓了不少,“阏氏要出去?倒是我来的不巧了。” 虽口中说着“不巧”,却没有离去的意思,而是定定地站在沈怜枝身前。 怜枝一看便知她是有话要说,故而有些牵强地扯了扯唇角,只求快些将她打发走,“哪里话,大姐进来罢。” 苏日娜也不客气,跟在怜枝身后,一人坐在木案一边,苏日娜抬眸瞟他一眼,而后垂首一笑:“阏氏来大夏也有大半年了。” 沈怜枝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如此冷淡,苏日娜也不以为忤,公主今日的脾气倒是好的出奇,怜枝不理会她,她也能自顾自地说下去,“阏氏的身子也好全了,只是……” “只是这肚子……”她耐人寻问地一顿,又复而开口,“怎么总是不见动静呢?” 怜枝这才抬起头来,面色已不大好看,他有些僵硬地开口:“公主这是何意。” 苏日娜抬眸看他,一双眼幽如深潭,她轻声道:“阏氏当真不明白?” “这种事恐怕是急不得的。”沈怜枝别过脸,避开她暗含讥诮的目光。 怜枝不能怀胎——他虽是个双儿,却不能如女子一般来葵水,怎能怀胎? 只是他心中明了,却不能明说,若叫苏日娜知晓了,还不知要牵扯出怎样的风浪来,他不想引火上身,便只能避重就轻地糊弄她。 “急不得……”苏日娜轻嗤一声,她掸了掸手指甲,复又悠然道,“阏氏是不急,还是不愿呢?” “抑或……不能。” 苏日娜将声音骤然放轻,那两个轻飘飘的字宛若利箭,穿透了怜枝镇定的外壳,他心中慌乱,可面上不显,只掀起眼皮睨她。 苏日娜见他这模样便知自己说中了,若没有她那个傻瓜弟弟,她早就将这妖精给绞死了,偏生自己动不得他一根手指头—— 苏日娜心里真是恨,先前低头是不得已,她心中那口气,可一直没下去过! “不论是不急、不愿,还是不能,这都不要紧。”苏日娜笑起来,“有人能替阏氏分忧了。” 怜枝倏然睁大眼,他看向苏日娜,终于明白了她今日的来意,他怎么会听不懂这句话?苏日娜……是要替斯钦巴日纳妾。 怜枝脑海中下起一场雪,茫茫无垠的一片,苏日娜仍未住口:“喀喇沁部落王查干是此次平乱的功臣,他唯一的女儿诺敏公主过几日便满十八,又生得如同花儿一般娇美——是个好人选。” “我觉得好,单于自然也觉得——阏氏知道的,单于年纪尚青,做事总不知轻重,总喜欢顶撞我这个姐姐。” 苏日娜好似很无奈般地摇了摇头,“这回倒是听话——答应得很痛快呢!” 沈怜枝被她这一通夹枪带棒的话说得火冒三丈,他“噌”的一下站起身,胸膛不住起伏,怜枝侧身睇她,“公主请回罢。” “我乏了。” 苏日娜也不多留,趾高气昂地离去了——这男狐狸精不痛快了,她心里便舒坦了! *** 斯钦巴日回王帐时,怜枝正为自己擦身。 草原上缺水,不能时常沐浴,怜枝只能委屈自己,浸湿帕子后为自己从头到脚的擦几遍身子,这就算净身了。 他只着薄纱,轻柔的纱衣半裹着怜枝清瘦的,白瓷般的身躯,一双修长的腿微抻着,被垂落的轻纱掩了大半,半遮半掩,看得人心痒。 怜枝听着动静,抬眸一看,正巧斯钦巴日已走过来,俯身在他肩上咬了一口,而后便抱着不撒手了。 他从怜枝的肩窝一路吻到下颚,而后又状似不经意道,“喀喇沁部落王查干的女儿诺敏过几日便满十八——她父亲为大夏立了大功,姐姐想亲自为她操办生辰宴,届时你也跟我一起去。” “查干是先阏氏的亲弟弟,与我们关系匪浅——只是家宴,你不必怕。” 沈怜枝轻笑了一声,放下手中丝帕,“只是过生辰?” “今日闲来无事,与大姐闲谈了几句。”怜枝淡淡道。 他并未将话说破,可斯钦巴日已听明白了——他早料到苏日娜会将此事捅到怜枝面前,斯钦巴日坐直了些,余光瞟向沈怜枝,“你知道了,那么……你觉得如何呢?” 他觉得如何?怜枝只想冷笑,不过他还是面色不变地将苏日娜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他听:“我?我自然是觉得极好。” “听闻那诺敏公主生得如花儿般娇美,她父亲既是功臣,又是先阏氏的弟弟。”怜枝轻笑一声,“这若在我们大周,便是叫'亲上加亲',是毋庸置疑的好姻缘。” 瞧他还笑的出来,好似打心底里称美这段姻缘呢,斯钦巴日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怜枝的侧脸,都快将怜枝都盯破了,也没瞧出他有半点不乐意—— 斯钦巴日顿时怒火中烧! 他当然不会,也压根不想纳什么诺敏公主为妾,不过是借这由头试探试探沈怜枝罢了。 斯钦巴日还记得沈怜枝从前能在苏日娜面前坦坦荡荡地说出“另请高明”这四个大字来,彼时他就极恨他的这份“慷慨贤良”。 后来才想明白,他只是恨沈怜枝不在意自己而已。 这些日子,他与阏氏比之先前可是好多了,可斯钦巴日心中仍不踏实——他与怜枝日夜相拥而眠,却总感觉自己还未全然走进他心里。 第50章 他拿不准阏氏对他有几分情,便想了这么个拙计想试他一试,斯钦巴日以为—— 以为自己为他做那些事,哪怕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可沈怜枝…… 他还是浑不在意! 自己要纳妾……自己可是要纳妾了,他还这样?谁要看他这幅大度的模样。斯钦巴日是想要他发火,要他吃味,要沈怜枝逼着他说自己只要他一个人!! “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些话?”斯钦巴日沉声道。 沈怜枝一愣,抬眼看向他,不明所以。 “还能……”还能有什么? 他没说出口,可斯钦巴日已从他脸上读完了这句未道尽的话,斯钦巴日怒极反笑,“好……沈怜枝,你好得很!” 他不想再多看怜枝一眼,愤而离席,怜枝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心里也起了火—— 贱.人,蛮人,纳妾的人是他,他有什么可气的?该气的是他沈怜枝才对……可是他能说什么? 苏日娜说单于应得痛快,这是他亲口应下的——那么纳妾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沈怜枝是不乐意,可那又能如何呢? 怜枝原以为自己是不在乎他的,对这个蛮人……至多是一点感激,至多贪恋他一点温暖,好让自己在这广阔的草原上不那么寂寞。 可…可当他亲耳听到这样的消息后,还是免不得有些难过。 第27章 惊鸿艳影 这二人浑不知对方所想,只顾着互相埋怨,斯钦巴日更是气得上火,又不肯率先低头去找怜枝说个明白,只是生生地耗着。 就这么耗了小半月,便耗到了诺敏公主的生辰,怜枝不情不愿地去往设宴的毡帐中,又沉着脸坐到了斯钦巴日的身边——尽管斯钦巴日的脸色也不大好就是了。 苏日娜可谓是费尽心机,嘴上说着不过是个“家宴”,却把大夏各个部落王们及左右谷蠡王等都给召了过来。 众人围坐于毡帐边,中央留出一片空地,侍仆推着烤全羊走进毡帐,用刀割下一块最鲜美的肉,乘放于漆盘上率先献给单于。 斯钦巴日将肉割好了,下意识就要将漆盘推至怜枝处,又蓦然想起自己还在生阏氏的气,便愤愤不平地用刀插了自己吃了。 怜枝自落座后便是一个正眼都没分给他过,自然也不知斯钦巴日这心中的弯弯绕绕,他正侧首注视着那端坐在不远处的诺敏公主。 诺敏公主姿容俏丽,肤色略黑,面颊上两团红晕有如晚霞般夺目,是个风情女子,怜枝看了一眼则收回目光,心道难怪边上那小畜生要将她纳作妃子了—— 他还当那小蛮人是个真性情的,哼,不过也跟他那死了的爹一样,是个好色之徒。 酒足饭饱后,夏人乐师们便开始奏乐,美丽的夏女们随着乐声起舞,那为首的舞女还向坐着的诺敏公主伸出了手。 诺敏公主也不扭捏,盈盈笑着握住她的手,与舞女们一同跳舞。 她垂落在鬓角的乌黑发辫随着动作而晃荡着,身上系着的银铃呤呤作响,悠扬的箜篌声伴这敲冰戛玉之声,实在叫人如痴似醉。 曲毕后,诺敏公主才倏然停下脚下步伐,袍尾一扬在半空中扫出弦月似的弯弧,她朝向高处的怜枝等人微微躬身道,“诺敏献丑了。” “不必妄自菲薄。”苏日娜抚掌笑道,“都说诺敏的舞技堪称一绝,今日总算见识了。” 诺敏未发话,倒是她的父亲查干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他不无骄傲道,“论美貌,我的女儿或许不是第一,可要是论舞技……草原上绝不会有人是诺敏的对手!” 苏日娜满意地勾了勾唇,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查干一眼,查干即刻心领神会,竟朗声道:“不知阏氏以为如何?” 他们说的是夏话,怜枝听不明白,缓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那查干是在对自己说话,译官俯身在怜枝身侧将他们二人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怜枝虽觉突然,却还是浅浅笑道:“自然是极美的。” “素闻大周是礼乐之邦,若将诺敏与周宫中擅舞者相较,不知孰能更胜一筹?” 译官复而俯身,听罢后的怜枝正要开口,却不料苏日娜率先开口道:“何必提什么周宫擅舞者——既然大周是礼乐之邦,想来阏氏也此颇有造诣罢。” “阏氏来我大夏许久,我等却不曾见识过阏氏的舞姿,实在可惜。” 此时她说的是汉话,就是刻意说给怜枝听的,怜枝也听明白了,她是想借着诺敏踩自己一脚。 他垂眸淡道:“的确可惜——说来惭愧,我对舞,可谓是一窍不通。” 苏日娜眯了眯眼,显然不曾想到怜枝会这样公然与她呛声,一旁的查干见她面色稍有僵冷,便知她心中是不痛快了。 查干早与她通了气,见苏日娜渐落下风,即刻帮腔道:“阏氏说笑了,纵使不会舞,也该会些旁的什么罢,难不成……” “阏氏一无所长。” “查干。”此时一直沉默着的斯钦巴日开口了,他那双幽绿色的眸子倏然扫来,眼风如刀,“你醉了。” “将本王从前说过的话,都给忘干净了!” 查干噙在唇角边的笑略一僵,蓦然想起先前那骨碌碌滚在酒肉间的那几颗人头,还有斯钦巴日那句掷地有声的“格杀勿论”。 他缩了缩脖子,双手揣进袖中,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查干这幅窝囊样被苏日娜尽收眼底,她面上虽不显,却在心中大骂查干无用。 第51章 译官将脑袋凑到怜枝耳边,嘴唇不住嗫嚅着正为他转述,怜枝边听边依次看向那几人,他将这几个夏人看得清楚,也晓得斯钦巴日是在为他解围。 若是从前,他会记得斯钦巴日的好,偏偏此时他正与这小蛮人争锋相对,故而这份“好”便变得无比虚伪了。 怜枝犯了犟,非要与斯钦巴日对着干,他开口道:“喀喇沁王,你错了。” “既然今日是诺敏的生辰,那么我奏一曲也无妨。”怜枝不轻不重地开口道。 “大王,请容妾前去更衣。” 斯钦巴日遽然睁大了眼睛——沈怜枝从不在他面前自称“妾”,只是自称我,斯钦巴日也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如今怜枝如此毕恭毕敬,他倒有些惴惴不安了。 只是当下他也顾不得这些,下意识地抬手扣住怜枝手腕,将他拉近了些,他压声道:“喂!你做什么?你能会什么……别逞强,快回来!” 怜枝低笑一声,纤长的睫羽一扬,斯钦巴日竟从那双柳叶似的眸子中瞧出了几分讥嘲,怜枝将手腕抽了出来,又规矩道:“妾去去就来。” 苏日娜也怔住了,不过很快又趋于平静——她有些不屑地暗忖道,沈怜枝这么个男人又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这样想着,她便宽心不少,这沈怜枝恐怕也是被激得糊涂了,哼,不自量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罢了。 几人各怀鬼胎,直至怜枝复从帐外走来—— 侍仆为他拉开两侧帐帘,怜枝换下了紧窄的胡服,换上了一身翠青色的广绣长衫,他解了发辫,乌黑青丝仅用一根翡翠玉簪竖起。 怜枝身材清瘦高挑,怀中抱着曲颈琵琶,孑立娉婷,仿若青莲出尘,有如画中仙子。 他坐在毡帐中央的胡床上,一手按在琵琶音阶高处,宽袖垂落,从而显露出雪白的小臂。怜枝纤秀的指尖随意拨动琴弦,那乐声便如潺潺流水般倾泻而出,他悠悠唱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求而不得寤寐思服 …… 怜枝唱罢,抱着琵琶站起身来,而后朝诺敏公主走去,公主已不能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面上薄红更甚,“阏…阏氏……” “这是我的陪嫁。”怜枝拔下插在发间的翡翠簪子,墨发霎时垂落,仿佛山水泼墨,他将那玉簪插在诺敏发辫上,微凑近了些,直叫诺敏晕头转向。 “我是用不上了——赐给你,就当生辰礼,聊表寸心。” “多…多谢阏氏。”诺敏红着脸小声道。 苏日娜见着这一幕,险些气到昏过去—— 这沈怜枝,究竟施了什么妖术,叫这一个两个都围着他团团转!这妖物,不只勾男人,还勾女人,瞧诺敏那副样子,哪儿有要与沈怜枝斗的心思! 斯钦巴日更不用说了,从那妖物进帐伊始,一双眼睛就没从沈怜枝身上挪开过…… 还纳什么妾?有什么好纳的! 斯钦巴日却也是将什么狗屁纳妾给忘到九霄云外了,见诺敏含羞带怯地瞟着他的阏氏,很是吃味地将怜枝给扯了回来,又是替他割肉倒酒的了。 怜枝向下撇了撇唇,对他爱搭不理。 斯钦巴日被拂了面子,有些气恼,可终归还是亲近的心思占了上风,好不容易捱过宴席,便将怜枝一路拽回王帐,揽着他狠切的吻了一番。 “那什么曲子?”斯钦巴日垂首盯着怜枝被他吮得殷红的唇,“说啊。” 怜枝被他抱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昏昏沉沉地开口,“关……关雎……” 斯钦巴日又紧接着恳切地问:“阏氏——你还会唱什么?还会什么?” 沈怜枝身上藏着太多秘密,每每以为看清了他,实则不然——他以为他是个窝囊废,沈怜枝却能提着鞭子反抗;他以为沈怜枝一无多长,可他却擅琵琶。 斯钦巴日情急地剥去怜枝身上层层叠叠的衣物,好似在剥去一层层的迷雾。迷雾褪去,他才能全然地看清他的阏氏,二人身躯紧贴在一起,斯钦巴日紧紧抱着他,低沉喘息道,“你还有什么是瞒着我的?” “你都告诉我,阏氏——”斯钦巴日怜枝肩窝处蹭了蹭。 他抬起头来,那双狭长犀利的眼眸深切地注视着怜枝的眼睛。 那深沉的目光太无顾忌,怜枝下意识偏过头,却正好注意到靠在边上的曲径琵琶,他瞳仁倏然一缩,蓦得想起自己还藏着一个最大的秘密—— “阏氏,沈怜枝。”斯钦巴日抬手掐住他的下颚,情动的喘息间隐有几分狠戾的威胁,“你要永远留在我身边,乖乖做我的阏氏——阏氏……” 那些话像火焰一般灼烧着怜枝的心脏,他再感觉不到半分快意,无形的恐惧裹挟着他,怜枝整个身子都冷了下来,他推了推斯钦巴日,“大王…” “大王……我累了……”怜枝这样道。 斯钦巴日今日意外地好说话,虽说未与怜枝彻底分开,却停下了动作,他环抱着怜枝的腰,诚恳道,“我从没想过纳妾——那不过是为了应付姐姐罢了。” “我不会纳妾,我只会有你一个人……” 若是前些日子怜枝听着这番话,定然欣喜,偏偏斯钦巴日这份炽热的情意叫他惶恐不安,叫他无法坦然面对…… 他该怎么做? 怜枝茫然地想,他该怎么做? 第52章 第28章 情郎 怜枝擅琵琶,陆景策擅笛,《关雎》是他们少年时常常合奏的曲子,彼时怜枝只能将满腔情思倾注曲中。 昭仪在时,怜枝曾向她拜师学艺,得她真传,昭仪走后,怜枝也未曾荒废那技艺,时常练习——他奏琵琶时,表哥总伴在他身旁,晏晏笑着。 “景策哥哥!”怜枝放下琵琶回头看他,一双眼笑得弯如月牙,“好不好听?” 陆景策那双黑沉如墨的眸子望向他,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直至怜枝面颊绯红了,才浅笑着柔声道:“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1 沈怜枝眸中浮现出光亮,得了心爱之人的赞赏,他自然是喜不自胜:“真的?” “表哥怎么会骗你。”陆景策无奈道。 怜枝心中喜悦更甚,他往陆景策处靠了靠,“那么表哥,往后我日日奏给你听,你说好不好?” 他是欢欣得过了头,竟未发觉自己与陆景策之间近在咫尺,陆景策半垂着眸子注视着他,面上似浮现出几分笑意,他抬手揽住怜枝,“怜枝,坐好。” 那低沉悦耳的声音如暖风一般钻入怜枝耳中,直叫他半个身子酥麻不已,陆景策的双唇几乎要贴在他耳处,“若怜枝愿意,那么再好不过。” “你这琵琶,只许奏给我听。” 你这琵琶,只许奏给我听——沈怜枝猛然睁开眼,微微地喘着气,费了好一会功夫才从那花前月下的昔年幻梦中走出。 眼前种种逐渐变得清晰,可沈怜枝心口却好似被人挖走了一块,有些空落落的,梦中那句话还时不时地萦绕在他耳边,“你这琵琶,只许奏给我听。” 十四岁后,沈怜枝愈发听陆景策的话,陆景策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怜枝也不觉得这有什么,总之表哥是绝不会害他的。 景策哥哥叫他只许奏给他一人听,怜枝便再不曾奏予别人听过,直至昨日才破例——这叫怜枝很是不安。 不知怎的,他又记起半月前表哥信中的那句话,“表哥只想问你一句——在你心里,表哥与他,究竟谁待你更好。” 怜枝没答他。 沈怜枝弯下腰,两手嵌入发丝之中,他痛苦极了——沈怜枝只觉得好似被逼到了悬崖峭壁边上,身后则是凶恶的狼群。 往前走将碎尸万段,往后退又死无全尸。 他无法面对陆景策,又无法面对斯钦巴日。这样复杂的情,如同蚕丝一般将他裹挟起来,沈怜枝被闷在这蚕茧中,几乎透不过气来。 因为那梦,怜枝一整日都过得浑浑噩噩,夜深后斯钦巴日回王帐,有些猴急地抱住他去吻他,手也不老实,“阏氏…” 怜枝体会到了他的热切,可他此刻忧心忡忡,实在提不起半点的兴致,“大王,我乏了。” 斯钦巴日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不错眼珠地盯着沈怜枝,见他面色苍白,神情疲怠,这才不情不愿的停了下来。 “怎么了?”斯钦巴日问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昨儿吃醉了酒,有些头疼罢了,不要紧。”怜枝三言两语地打发了他—— 沈怜枝真正的心事,怎么好让斯钦巴日知晓,别看这小蛮人现在对他百依百顺,可怜枝是见识过他从前那发飚模样的。 一个能握他人手举剑抵着自己心口的人,怎会是个好招惹的,怜枝只能将那些旧事都埋起来,埋藏进不见天日的地底。 斯钦巴日这样年轻,心气又这样高,如何能容许自己的阏氏曾与另一个男人有过那么多的纠葛——若他知道了……沈怜枝只想想便不寒而栗。 好在他也没那个机会知晓——怜枝暗忖道,如今他与陆景策相隔千山万水,已没有什么了,纵使有……也不能了。 斯钦巴日仍记着他奏琵琶时的风姿,对怜枝激情未褪,又心虚于自己骗他说要纳妾,故而对他前随百顺,捧在手心上如珠如宝地护着,“不要就不要了,睡罢!” 说罢便殷勤地打了水来,亲手为怜枝擦身,这活计是叫他做得口干舌燥,斯钦巴日拭过他的小腿,有些沙哑道:“阏氏生得真白。” “阏氏的身子真美。” 他握着沈怜枝的脚踝,又偏首在那柔软的小腿肚上轻咬了一口,两颗尖利的犬牙嵌进皮肉,刺刺的痛,斯钦巴日轻声唤他:“怜枝。” 他从不曾这样温声地叫过沈怜枝的名字,那声“怜枝”中饱含的情意如同巨石一般沉重,“从前……我说过些浑话…你……” 斯钦巴日俊美无匹的面颊上浮现出红晕,竟有几分独属于少年的羞赧,“不要往心里去。” 他又低低地用夏话说了句什么,怜枝没听明白,便悄声问他,“什么意思?” “苏布达……是什么意思?” “苏布达……意为珍珠,是我…是我给你起的夏名,至于那句话的意思是……” 斯钦巴日抬起头,又有些不大自在地挪开目光,实在令人意想不到,这坏脾气的少年单于,竟也有如此青涩的一面:“你像珍珠一样美丽。” 他说完便迅疾地将脑袋给垂了下去,等了许久,都没等来怜枝的回应,王帐内寂静得能听清他们彼此的呼吸声。 斯钦巴日心中懊恼,颇觉丢脸,可也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贴上了他的面颊,稍用力使得他抬起脸。 沈怜枝轻蹙着眉看他,眉尾微微下撇,那双眼中,竟有些藏不住的悲伤。 第53章 “……”斯钦巴日站起身来,抬手扶平了沈怜枝的眉心,将人抱至榻上,“做什么?要哭了?真没用。” 怜枝没说话,却默默地将面孔埋在他胸前,两只手臂环住他的腰——斯钦巴日微微睁大眼,一颗心狂跳不止,沈怜枝从来没有,他从不会……这样抱他。 “斯钦巴日。”这也是怜枝第一次唤他的名字,阏氏叫他,似乎就是与旁人叫他是不一样的,斯钦巴日只觉得自己飘在了半空中,心软得要命。 “谢谢你——我喜欢这个名字。” *** 怜枝仍有些郁郁寡欢,斯钦巴日则变着法子哄他开心,只是他待怜枝愈好,怜枝心中那份愧意便愈重。 斯钦巴日又总喜欢在欢好后抱着他,孜孜不倦地问他还瞒了自己什么,“我将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了,你也要与我坦诚相待……” 每每听他说这些话,怜枝都不知怎么回他才好,斯钦巴日将他问了个底朝天,怜枝亦毫无隐瞒——除了一件事。 那份愧意山一般压在他的心口,怜枝再也无法忍受——他拨开王帐帐帘,想出去透透气,没叫任何人跟着。 怜枝成日窝在王帐内,草原又如此广袤无际,他也不知该去往何方,只能漫无边际地走着。不知行至何处,怜枝竟听得乐声——再没人比他更熟悉那曲子了。 怜枝循着那乐声走去,乐声自一顶毡帐处传来——帐后的男人席地而坐,手中举着胡笳,他吹得认真,不曾留意周遭风吹草动。 一曲奏毕,才猛然惊觉边上站了人,旭日干倏然站起,恭敬地向沈怜枝行礼:“阏氏!” 怜枝有些好奇地看向他手中物事,那物似笛又非笛,乐声悠扬哀切,很是令人动容,怜枝问他:“这是什么?” “此物唤做胡茄,是大夏乐器。”旭日干有些拘谨地回答道。 怜枝也不过随口一问,只道了句“你吹得不错”便要离开,谁知身后那冷硬的男人竟出言叫住了他,“阏氏!” 怜枝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 “这首曲子……这首曲子是什么?” 旭日干与怜枝仅仅相隔几尺,故而怜枝能轻而易举地看清他的脸,看清他整个人—— 从前旭日干跟在斯钦巴日身边时,怜枝一直觉得他像一块无情的冷石头,可此时此刻的旭日干,那双眼里蕴含的东西,可绝不是一块石头能有的。 怜枝默不作声地向后退了一步,面色也稍冷了些,“曲子?” “既然左大将(旭日干的官职)能将曲子一个音不错地奏下来,那么是否知晓这曲名还有什么要紧的。” 他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怜枝跌跌撞撞地走回王帐——正巧斯钦巴日也在里头。 “你去哪儿了?”斯钦巴日问。 “我……不过是出去走了走。”怜枝低声道。 斯钦巴日便也没再问下去,他看向怜枝,有些雀跃道,“诺敏与拉克申就要成亲了。” “成亲?他们……”怜枝有些惊异道,拉克申便是现今的左屠耆王,斯钦巴日的二哥。 诺敏公主没能成为斯钦巴日的王妃,却在这些日子中爱上了斯钦巴日的哥哥拉克申,二人两情相悦,是一对璧人。 “拉克申不愧是我最好的兄弟。”斯钦巴日道,“他娶了诺敏,大姐便不会再想着让我纳她为妾了,这是天大的好事。” 怜枝亦笑着点了点头。 斯钦巴日又道:“大婚之日在一月后,周国亦会遣使臣前来道贺。” 他将大周的使臣拜帖递给怜枝,怜枝颤抖着手将那拜帖展开,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一目十行地掠过那文书,最终目光定在那最下方—— 使臣……大周遣来的使臣……是楚王。 是陆景策。 第29章 胭脂檀口 沈怜枝接连几日都没睡好,他嫁来大夏已有近一年,沈怜枝何曾与陆景策分开这样久过。 能见到他原以为一辈子都见不着的表哥,他应当是喜不自胜才对,怎么会如此提心吊胆的呢? 怜枝无心于缠绵之事,故而待斯钦巴日也愈发冷淡,斯钦巴日自然也察觉到了沈怜枝这些日的变化,虽说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总有些不满。 这二人同床异梦,鸡同鸭讲地过了一个月,总算捱到了大周使臣来朝的日子。 如今周、夏二国已化干戈为玉帛,周帝特意遣亲王来朝,大夏自然也该拿出应有的礼数来,好生接待这位身份金贵的使臣。 怜枝既是大夏阏氏,又是楚王血浓于水的亲表弟,于情于理都躲不过这一差事。 而沈怜枝虽有些“近乡情怯”,心中还是很想见陆景策的——陆景策不仅是他昔日的情郎,还与他是竹马之交。 陆景策从前在周宫中待他的好,怜枝都还记在心里,从不曾淡忘。 天不亮怜枝便爬起来梳洗,小安子为他穿上一件月白色的胡服——夏人以白为尊,怜枝上回穿这衣裳,还是在大婚那日。 小安子取来篦子为他梳发,梳罢后便要按往常那般为他编辫子,怜枝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知怎得抬手止住小安子的动作:“慢着。” “阏氏?”小安子有些疑惑道。 怜枝沉默片刻,将自己乌黑的发辫给解开了,“去取表哥送的那顶嵌白玉金冠来。” 表哥还不曾见过他束发的样子。 第54章 小安子愣了一愣,又躬身惶然道:“阏氏……这恐怕是要不得的…您忘了,上回您束发,可是挨了苏日娜公主好一顿教训呢。” 沈怜枝心里清楚他的劝阻不无道理,偏偏私心占了上风,实有些听不进劝。正打算开口与他争辩几句,斯钦巴日的声音却蓦然在他背后响起:“你们主仆俩叽叽咕咕地说什么呢?” 怜枝仰头看向他,斯钦巴日已穿戴齐整,一身紧窄的玄色胡服衬得他肩宽腰窄,俊美挺拔——怜枝认得这身衣裳,这是他们初见时斯钦巴日穿的。 “……”沈怜枝眸子在他身上定了片刻,略有些惊道,“你好像高了些。” 斯钦巴日闻言挺了挺胸膛,“那是自然——谁像你似的,瘦得硌人。” 沈怜枝不知这“高”与“瘦”是如何联系到一处去的,索性不再理他,斯钦巴日没等到反驳,自讨没趣,又上下扫他一眼,有些不满道:“怎么穿了这身衣裳。” “啊。”怜枝快速垂下眼帘,生怕叫他察出什么来,“随手拿的——毕竟是表哥来么,总该穿的得体些。” 斯钦巴日知道有陆景策这样一个人在—— 只是怜枝向斯钦巴日提及陆景策时,隐去了那段私情,只说他是自己的表哥。 斯钦巴日心里有些不舒坦,沈怜枝那身衣裳,是他们的婚服,斯钦巴日的那身至今还好好地收着,不舍得再拿出来穿一次,怎么到了怜枝这儿,就是“随手拿的”了。 “大王——”怜枝轻声唤他,“今日,我能否梳周人的发式?” 正巧小安子捧着那顶金冠过来了,斯钦巴日瞥了眼那金光璀璨的发冠,又转向怜枝微扬的面孔,对上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他就是不愿意也说不出回绝的话来。 “你要梳就梳。”斯钦巴日有些憋屈地闷声回他。 这沈怜枝来见他时从不曾这样悉心打扮过,斯钦巴日不由有些吃味,故而抱怨了两句,“怎么今儿这么爱俏了,瞧你那样——知道你去见表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会情郎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怜枝噙在唇角的笑倏然敛起,下意识大声喊道:“我没有!” “我没有……我与表哥之间清清白白,什么也没有,我…我是你的阏氏,你……你不要胡说。”怜枝惴惴道。 斯钦巴日不过随口一说,没料到沈怜枝会这样急切地反驳他,他也觉得沈怜枝这反应好似有些过了头了,却也不曾深想—— 他就听见那一句了,“我是你的阏氏”,这话叫斯钦巴日听得舒坦,那点醋劲儿也散了。 俯身在怜枝面上重重地亲了口,笑得露出两颗尖牙,“好好好,我不胡说——阏氏。” 沈怜枝小心地用余光瞟他一眼,见他笑得真心实意,这才放下心来——他不敢再对表哥有情了,陆景策之于他,只能做那悬挂在天边的皎月,而他万万不能,万万不能生出摘月的心思。 怜枝穿戴毕后,便跟着斯钦巴日出了王帐,只是一出去便犯了难——怜枝自打来了大夏后,出王帐的日子都屈指可数,这回是第一次出远门,“我不会骑马。” 将马匹牵到怜枝面前的斯钦巴日略睁大了眼,很是不可思议地问:“不会骑马?” 实在不能怪他——夏人不论男女老少,个个儿擅骑射,怜枝有些羞赧:“从前在周宫时有学过,可惜只会一点,骑得不好。” 是学过,却也没学多久——怜枝从马背上摔下来,险些摔断了骨头,于是陆景策不许他再骑。 “你要骑马,便坐在我的马上,表哥带着你骑,这样便不会再摔下来了…怜枝,你说这样好不好?” 那时的怜枝自然觉得极好。 斯钦巴日“啧”了一声,两指弯曲在口中吹了声哨儿唤来自己的马,他牵着怜枝的手,“脚踩马镫上,跨上去。” 待怜枝翻上去后,他也利落地跨了上来,斯钦巴日两腿一夹马腹,低喝了声“驾”,马便往前冲去。 斯钦巴日一手抓着缰绳,一手环抱着沈怜枝,他将下巴靠在怜枝的肩窝,有些坏心眼儿地冲他耳根吹了口气,“这样也不错。” 这任性的少年单于带着他的阏氏,旁若无人地出了单于庭,他的马后跟着一众臣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南方去。 单于庭以南是于都斤山,离单于庭不远。于都斤山脉绵延不绝,横亘草原中部,此时正是八月,山上林草茂盛,生意盎然,山脚河流蜿蜒——这地方怜枝并不陌生,大夏的祭祀之地龙城亦在这附近。 斯钦巴日骑术出众,怜枝不觉得马背颠簸,反倒体会出几分跑马的畅快,怜枝抓着缰绳,呼哧地喘着气,还不等传过气来,却觉得自己的后背好似被人拍了拍—— “沈怜枝,抬头——大周使臣到了。“ 怜枝倏然抬起头,在那刹那间,他几乎听不到耳畔的猎猎风声,听不到由远至近的纷乱马蹄声——那一刻,天与地都变得那么渺小。 盎然绿意间,那马背上的挺拔身影变得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与他记忆深处分毫不差。 怜枝的牙关轻轻抖动着,泪水遏制不住地滑落面庞,他甚至无力抬手为自己拭泪,一颗心紧涩地像被人狠狠攥住了—— “臣——陆景策,参见大王。” “参见……阏氏。“ 阏氏,怜枝。 多么相近的两个词呢。 第55章 *** 明日便是大婚之日,夏人们却已开始提前为他们庆贺,怜枝坐在斯钦巴日身旁,听着这笑声阵阵,只觉得心烦意乱,“大王。” “嗯?”斯钦巴日闻言转向他,见沈怜枝眉间微蹙,唇无血色,便有些不愉,“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恐怕是吃醉了酒,大王……我想回王帐歇息了。” 他无法再坐下去了,不远处偶尔投射来的那视线让他心慌,坐在斯钦巴日身边亦叫他心慌——怜枝得了准便快步往帐外走去,偏偏真有些醉了,怎么也找不准回王帐的路。 夜间沁凉的风吹不清醒他昏沉的头脑,怜枝走累了,就地蹲下来,他抱着膝盖,有些茫然地凝望着眼前随风晃荡的茵茵绿草,直至那草变得黯淡——因为影子。 那影遮住了月光,亦如泼墨一般笼罩住了蜷缩在地上的沈怜枝,怜枝木讷的、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见一双墨玉一般的眼。 “怜枝。”陆景策终于叫了他的名字,这一声恍如隔世,几乎叫沈怜枝恍惚了,“怎么又蹲在地上。” “怜枝。”他的声音那样轻,像氤氲的月色,又像一阵捉不住的风。 “为什么……连看哥哥一眼也不肯了。” 沈怜枝的眼眶红了,一股力道将他搀起来,他吃醉了酒,又蹲麻了腿,一时有些站不稳,不得不攀住陆景策的手臂——独属于陆景策的甘松香气于无形之中裹住了他。 怜枝抬起头,终于在这一刻看清了陆景策的脸—— 依然那样俊雅,端方如玉,那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怜枝险些以为他们回到了从前。 陆景策浓黑的睫羽微颤了颤,怜枝只觉得那只搀扶着自己的手好似比方才更用力了些,等他回过神来二人已鼻息交错—— 两唇相贴。 唇上那柔软的触感像一把火,倏然将怜枝烧醒了,那一刹那间,沈怜枝的脑海中划过另一张脸,邪肆俊美,笑起来有两颗尖尖的犬齿。 “不……不行!”沈怜枝倏然推开身前人,他急促地喘息着,陆景策仍站在他身前,可他却没有勇气再抬头—— 从前……他们无法回到从前,不能回到从前,不…不能…… 沈怜枝逃也似的跑走了,他躲避陆景策,几乎像躲避洪水猛兽……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呵……”沈怜枝一路奔回了王帐,正要进去,帐帘却被里面的人倏然拉开—— “不是说回王帐歇息?”斯钦巴日抱臂问道。 “醉……醉了,在外面饶了好一会……” 斯钦巴日抬起眸子,见他脸色煞白,也不忍再苛责与他了,一闪身为怜枝让了路,而沈怜枝则看他一眼都不敢,浑浑噩噩地往里走,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等等。”斯钦巴日却蓦然出声叫住了他,沈怜枝背脊汗毛直竖,僵硬地转头看他,“怎…怎么?” 斯钦巴日皱起眉,又走进了靠在他身上嗅了嗅,沈怜枝顿时浑身冒冷汗,抬手推他,“你干什么?” “你身上……”斯钦巴日的声音沉下来,双眸亦覆上一层阴鸷,叫人不寒而栗。 “是什么味道?” 第30章 朱弦断 滴滴冷汗顺着背脊滑落,就这样一句话,直叫沈怜枝酒醒了大半,脑海之中顿然“嗡”的一声响,手脚也倏然冰凉,他哆哆嗦嗦地答道:“什……什么味道……” “哪…哪里有。”怜枝五脏六腑好似被丝弦捆缚,深勒进肉里后又猛得吊了起来,他冲斯钦巴日讨好地一笑,“大王醉了。” 斯钦巴日微眯了眯眼,拂开沈怜枝要环抱住他小臂的手,又一步步逼近,直至全然倾压在他身上。 沈怜枝已吓得六神无主,连反抗也忘了,斯钦巴日又凑到他脖颈处嗅了嗅,这才紧皱着眉退开,他捏着鼻子,很受不了似地揉了揉,“怎么没有?” 说罢,还呛咳着打了个喷嚏,斯钦巴日愈发恼恨道:“简直臭不可闻!” 甘松香清淡典雅,有宁神之效,哪儿来的臭气,斯钦巴日这就是在胡说八道了。只是他就是莫名地厌恶这股味道,只觉得呛人可恶,“你打哪儿染上的这股怪味!” 沈怜枝怎么敢与他说实话,只想着如何快快将此事搪塞过去:“恐怕是在宴席时不慎染上的……大王莫问了。” 斯钦巴日依稀觉得有些不对——宴中阏氏就在他身旁,那时他可没在沈怜枝身上闻到这股味道……这香气,分明是在沈怜枝离席后才染上的。 只是斯钦巴日也喝多了酒,有些醉了。那时他头痛欲裂,竟也不曾深想,就这样被沈怜枝三言两语地糊弄了过去,只不愉地嘟囔了句“真难闻……”,便环抱着怜枝躺倒在矮榻上。 他那双臂膀用力地抱着怜枝,怜枝与他靠得极近,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斯钦巴日胸腔内的心跳。 那心跳声稳健有力,一下一下地隔着胸膛撞击怜枝的背脊,斯钦巴日缱绻地在他头顶蹭了蹭,“睡罢,阏氏。” 他说完这句话,便沉沉睡去了。 侍仆低着头走进王帐熄灭了烛火,亮堂的王帐内变得黑沉,而沈怜枝在斯钦巴日紧紧的怀抱中、在这不见天日的幽暗中久久不能入眠,干瞪着眼捱到了天明。 *** 斯钦巴日抱着他的阏氏,一夜好眠,他醒来时怜枝方睡去,斯钦巴日便半撑在床头垂眸看了他一会——这沈怜枝也不知怎么的,做梦也紧皱着眉头,蜷缩着身子,很是不安的模样。 第56章 他“啧”了一声,抚平了阏氏的眉宇,又叫水为自己擦身,而后换上新衣,昂首挺胸,神采奕奕地大步走出王帐。 盘旋在半空中的金雕无需召唤便乖顺地俯冲下来落在他伸出的小臂上。那鹰与主子一样,是个高调的主儿,只瞧它半仰着脑袋,通身如泼墨,真可谓霸气十足。 “大王这鹰倒很是威风。”恰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一道清朗男声,斯钦巴日循身看去,远远走来个俊美男子,不是那大周楚王陆景策又是谁。 斯钦巴日这人很是倨傲,这倒与他姐姐极像,都是两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要他正眼看人,说是要他的命也不为过—— 这十七年来能让他心甘情愿低头伺候的,也就沈怜枝一个。 什么周国楚王,他也是看不上眼的,偏生那楚王是阏氏的表哥,斯钦巴日仍然记得昨日沈怜枝那穿婚衣戴金冠的不值钱样儿……不就是个表哥,至于么。 想到这儿,他便抬眸瞟了那来人一眼——这一看倒是叫他有些惊异,这楚王很是高大,身量与他相差仿佛。 夏人骁勇善战,个个高大强健,周人却更偏好舞文弄墨,故而身材较之夏人要更细弱些——连怜枝那样的在周人中都算得上高挑了。 陆景策站定在他身前,一手握拳放置前胸朝他行了礼,规矩的叫斯钦巴日有心也挑不出错。楚王仰起头,唇角挂着笑,可那双眼却幽深如潭,并无半分笑意。 那眸光好似两柄暗箭,斯钦巴日心中一凛,只是再要追寻却无踪迹——陆景策垂下眼皮,掩去眼中凛然,全然一副恭敬模样。 “嗤。”斯钦巴日伸手抚了抚鹰顺滑的背脊,那金雕扭过头来,亲昵地在他手上蹭了蹭,“再威风,还不是对本王俯首帖耳。” “臣对这大夏的'熬鹰之术'也是略有所闻,越威猛的鹰,脾性愈烈,愈难驯服——想来大王驯这鹰,也是费了一番大功夫。” 斯钦巴日小臂一抬,那金雕借着他的力道冲上蓝天,“熬个几日,换得这样一头鹰,这也算不得是一桩赔钱的买卖……不过么……” “再叫我吃一回熬鹰一般的苦,我也受不住了——还是脾性柔和的好,稍微吓他一吓,便听话了,真真儿可怜得惹人疼。” 陆景策的笑渐渐地收了起来,他的声音冷得像含了冰碴子,“听话……是真听话了,还是装出来的,这大王可得看得再仔细些。” 斯钦巴日眸光渐沉:“周国楚王,你这话是何意?” 陆景策垂着头,大半张脸暗藏在阴影中,叫斯钦巴日看不明晰,陆景策轻笑道:“一点愚见……让大王见笑了。” “哼。”斯钦巴日被下了面子,自不会给他好颜色,“是不太高明。” 说罢便转身回了王帐,怜枝已醒来,可头还痛着,他甫一抬起头,则见斯钦巴日黑沉着一张俊脸站在他身侧,怜枝愣了一愣,又试探着叫他:“大王?” 斯钦巴日未应声,只是虚托着下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注视着怜枝清俊的脸,蓦然想起昨日种种—— 那楚王来时,他竟还落了泪,斯钦巴日是没见过哪家的表兄弟相见还要落泪的,至于么。 说起来,那诺敏公主还算是他的表妹呢,他却连诺敏的面儿都没见过几次,苏日娜还想着要他将诺敏纳作妾……等等! 斯钦巴日双眸倏然一睁,脑海中仿若有一柄巨斧给劈过——等等…表妹,纳妾,是表的……只是表兄弟姐妹,又不是亲的…… 跨过那道坎儿后,斯钦巴日便不能再单纯地直视这两人…怜枝的刻意打扮,他的眼泪,还有陆景策那暗刺似的冷寒目光…… 斯钦巴日心中疑窦丛生,正要再细想,思绪又被怜枝打断了,“大王。” 一只纤瘦白皙的手捉住了他的衣角,沈怜枝披散着头发,墨发衬得他脖颈细白。 他一夜未眠,只假寐片刻便起了身,此时正浑身乏力,下意识地倚着身旁的斯钦巴日好让自己坐稳了,“你…咳……在想什么?” 他这声轻咳可叫斯钦巴日再想不下去了,斯钦巴日俯身抓着被衾往沈怜枝身上一盖,“发愣呢,你又爬起来做什么,当心受寒。” 怜枝一手还抓着他的衣角,小心地抬眼睇他,见斯钦巴日面色无异,这才暗自松出一口气来,扶着脑袋躺回榻上了。 *** 拉克申与斯钦巴日兄弟情深,左屠耆王又替他解决了这样一个大麻烦,他的大婚之日自不可怠忽,几乎要赶上单于大婚的规制。 斯钦巴日牵着沈怜枝入席,方落座便火冒三丈——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将他的阏氏与周国楚王安排在一起,这两人紧挨着坐在一块,只叫他眼珠冒火。 斯钦巴日粗鲁地赶跑了要坐在怜枝另一边儿的萨仁,自顾自地坐在沈怜枝另一侧。 他黑着脸,陆景策的面容也算不上明朗,沈怜枝夹在他们二人之中,牙关打着哆嗦,浑身上下好似有虫子再爬,说是如坐针毡也不为过。 侍仆端上鲜美可口的肉,怜枝正要握着匕首去割,一边儿的斯钦巴日便习以为常地将他面前的漆盘端过了,而后便是匕首刮在漆盘上的嚯然响声。 沈怜枝身子一僵,又快速地瞟了另一边的陆景策一眼——从前在周宫时,他的这些事都是由陆景策代劳的。 斯钦巴日切完了,将漆盘推回他面前。怜枝藏着心事,味如嚼蜡地吃了两块便停了下来,斯钦巴日余光瞥见他停了动作,有些不快活道:“又吃鸟食。” 第57章 怜枝正要开口顶他两句,却听得右侧传来一阵划拉声响,他侧首看去,只见那堆满了肉的漆盘边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碗黍米粥。 陆景策淡淡道:“若觉得腻,便喝粥罢——不要饿坏了身子。” 黍米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里,还带一股甜香,怜枝口中生津,端着碗三两下喝光了。 斯钦巴日不错眼珠地盯着那空空的碗底,又瞧瞧一边备受冷落的肉块儿,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很不痛快,不由阴阳怪气道:“楚王真是心细如发啊。” 这是拐着弯儿地骂他多管闲事——连他的阏氏用什么膳食也要插一脚。 陆景策垂眸淡笑,未置一词。 沈怜枝简直头皮发麻,手在底下悄悄地掐了斯钦巴日一下,又凑过去压声道,“大王,你做什么?别说了。” “……”斯钦巴日不大情愿地住了口,泄愤似得抓着沈怜枝的手指尖儿掐了掐。怜枝吃痛,轻嘶一声,斯钦巴日便十分紧张地捉着他的手指尖吹了吹,“弄伤你没有?” 怜枝浅笑着掸开他,“又不是玉做的人,哪儿有这样娇弱?” “就你这样的,跟玉做的也没差了。”斯钦巴日也没放开他,捉着他的手揉了揉,二人打情卖笑,一时竟忘了坐在边上的陆景策。 陆景策停下倒酒的手,略侧过身——斯钦巴日不知凑到沈怜枝耳边说了什么,将他逗得开怀。那张秀丽的脸上绽出笑意,一双水光粼粼的眼微弯着注视着他的夫君,缱绻勾人。 这笑他很熟悉,从前在长安时见过千千万万遍——其实笑不曾变,人也一样。 只是眼前人换了。 第31章 奸夫 草原上篝火熊熊燃烧,那火光直冲天际,几乎要将那黛色的夜空照亮。 诺敏与拉克申的昏礼比之大半年前斯钦巴日与沈怜枝的要热闹的多,夏人们无拘束,围在篝火边,赤着臂膀摔跤。汉子脚下尘土飞扬,呼喝声不绝于耳。 怜枝浅笑着啜了口酒。 夏人奔放,酷爱搏斗,沈怜枝犹记得昔日他大婚时,也有这么一群夏人为了庆贺而比赛摔跤,彼时他被这野蛮行径吓得六神无主,今时今日倒也能安然处之了。 天色愈发黯沉,好似一只逐渐往下倾压的乌黑巨掌,歌舞已毕,酒也喝足了,这婚筵也该结束,好送诺敏与拉克申这对新婚夫妇入洞房。 斯钦巴日清了清嗓子,正欲开口遣散众人,哪知有人快他一步,“大王——且慢!” “臣有一份大礼,想要进献给大王!”只见一着大夏贵族服饰的男子快步行至他面前。怜枝认得他,他是位于草原边境的丘林部落王之弟,“还请大王笑纳!” 斯钦巴日眉间浮现出川壑,“何物啊?” “回大王,是一头忠心的猛虎!” “正所谓'如虎添翼',大王身边已有猛禽,却缺一猛虎,唯有鱼与熊掌兼得,才能彰显我大夏单于之王者气概!” 斯钦巴日嗤了一声,“话倒是说的好听极了——少废话,还不将你那'猛虎'牵出来,叫本王开开眼!” 那贵族笑了笑便退下了,他这一打岔,叫方才还昏昏欲睡的夏人们都醒了酒,一个个的都精神抖擞,抻着脑袋往那大夏贵族离去的方向望去。 沈怜枝还在周宫中时也曾见过老虎,波斯使臣觐见周帝,将一只方足月的幼虎献给周帝作贡礼——那幼虎眼都没睁开,小小的软软的一团,实在惹人怜爱。 只可惜这虎愈长愈大,周帝与它玩闹时总是提心吊胆,索性让人将它刺死了,那虎皮如今还垫在周帝的龙座之上呢! 怜枝对“虎”的印象,还弥留于虎幼时那柔软温暖的身子,湿漉漉的眼…故而当那贵族将吊睛白额猛虎牵来时,还真是将他吓了一跳—— 那虎脖颈间拴一铁链,粗看着足有六尺长,真是一庞然大物,四只虎爪大如人脸,只肖一爪下去,便能将人开膛破肚。 斯钦巴日身子微微向前倾了些,他指尖在木案上敲了敲,“你说它忠心……怎么个忠心啊。” 贵族大笑起来,不无骄傲道:“大王,我这虎打小就开始驯,从不伤人!” “啧。”斯钦巴日不屑地扯了扯唇角,“你说它不伤人,它便不伤人?” “牵下去吧,虎终究是虎,不似鹰犬——养不熟!” 贵族道:“大王不信?那么臣便让大王看看,这虎有多听话!” 说着便出手将猛虎脖颈上的锁链解开了,虎爽利地晃了晃脑袋,仰天长啸一声。只是这声虎啸非但没有震慑住这群夏人,反倒是喊热了他们的血,一个个双目圆睁,不错眼珠地盯着那虎。 虎没了桎梏,却没发狂,反倒是乖顺地趴在大夏贵族身侧。贵族伸手抚了抚它的头,忽而抽出身上的鞭子,“豁啦”一声甩在虎边,尘土飞扬,他喝道:“起!” 这虎竟也听他的话,坐了起来,那贵族的鞭子也不停,不住地抽在它身侧,口中又不断念道:“跑,跑,跑!” 鞭子赶在虎身后,虎成了马,被鞭子赶得脚下生风,空长獠牙利爪,贵族紧跟在它不远处,将其赶至篝火边。 虎停了下来,他便将鞭往前一甩:“跳!” 众人屏息凝神,皆暗忖它这回恐怕不会再听话了,谁知那虎没有片刻犹豫地纵身越过篝火,没叫那火焰烧到它一撮虎毛,显然是不知做过多少回了。 第58章 萨仁惊叹道:“这哪是虎?简直比大王的塔拉(鹰名)还听话——!” 贵族接连着来回赶这虎跳了好几回,赶得连斯钦巴日都看不下去了,“行了,这虎血性全无,已算不得是什么虎了。” 那贵族便如方才一般将虎赶了回来,可就在这时!变故突生——夏人的鞭子不知怎得落在了虎屁股上,虎痛得长啸一声,陡然发了狂。 情急之下,贵族一鞭子抽在老虎脑袋上……威慑不成,反倒是将老虎抽偏了头,虎摇了摇脑袋,一双凛然虎眼忽然定在前方不动了,而后长啸着扑来—— 正是斯钦巴日所在之处!! 斯钦巴日眸光一凛,俯低身子握住别在腰间的弦月弯刀,只是还不等抽出,那虎又不知怎么的变了方向,朝着斯钦巴日身侧的怜枝扑来—— 虎几乎扑到了他面前,怜枝能清晰地闻到那血盆大口中令人作呕的生肉血腥气,他僵硬在原地,连逃都不知往何处逃,也在这时—— 一股馥郁的甘松香罩住了他,怜枝面前覆上一片柔软的衣料,眼前一片昏暗,什么也瞧不见。 而后他便听闻虎的痛啸声与刀锋划过骨肉的豁然声响……一直面色沉稳的陆景策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拔出了配件,长剑一挥,只往那猛虎咽喉处刺去! 那虎立即扭转头颅躲过剑锋,张口要往陆景策手腕咬去,陆景策立刻往后一退,转手将剑刺向虎目,长剑刺入之时虎啸凄厉逼人—— 只因它被刺穿眼睛的同时,另一柄弦月刀自下而上地扎透他的头颅。 长剑与弦月刀交错,那虎还没死透,仍在垂死挣扎,使得两柄刺穿它骨肉的利器嗡嗡作响,好似在隔空交锋。 虎抽搐着不动后,二人才将剑、弯刀拔出,豁然拔出的那一瞬间带出一大串殷红的血。 那将虎带上来的夏人自知坏了事,面如死灰地跪下了,膝盖磕在草地上,“噗通”一声,这一声引得低头拭剑的陆景策抬眸瞟了他一眼。 不知为什么,那夏人哆嗦得更厉害了。 沈怜枝惊魂甫定,如同溺水之人攀浮木般紧握着表哥盖在他面上的大氅,陆景策将剑放下,侧身要去抚他,“怜枝…怜枝?你怎么……” 在他触及沈怜枝的前一刻,另一只手将不住冷颤着的怜枝给抱住了。 生死一线间,沈怜枝连哭都哭不出来,下意识地偎依在紧拥着他的斯钦巴日怀里,“大王…” “大王……” 陆景策垂在半空中的手僵硬一瞬,而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只是那染了血迹的广袖之下,他的指间狠狠地掐在了掌心肉中。 斯钦巴日垂眸见怜枝这幅模样,真是痛惜不已,“没事了,不怕…阏氏……” 怜枝仍在颤抖,斯钦巴日低下头吻他的额发,面颊,而后倏然顿住—— 斯钦巴日慢慢睁大了眼,屏着呼吸从沈怜枝面上挪开,他的目光一寸寸向下,最终定在怜枝握在胸前的大裳上…… 味道……昨日在沈怜枝身上嗅到的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他又闻到了! 就在此时此刻!就在在他阏氏的脸上!而这股味道……是源于这件方才盖在他面上的大氅! 斯钦巴日好像被人一巴掌扇醒了,阏氏染上的究竟是谁的气息……就不言而喻了。 他的脑海倏然变得清明,陆景策那明里暗里暗箭一般的目光,还有方才……方才陆景策那恨不得豁出命去挡在沈怜枝面前的架势…… 哪个表兄弟像是这样的?就算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也做不到不顾性命地挡在兄弟面前! 斯钦巴日胸膛大起大伏着,心底像是有一把火在烧,沈怜枝浑然不知他的愤怒,见他脸色紧绷,还以为是方才与虎搏斗时受了伤,因而有些焦急地问道:“大王?大王?你怎么了?” 此时斯钦巴日满心疑窦,一心想着要抓着沈怜枝问个明白,连安抚他的心思也没有了—— 丘林部落王的弟弟还跪在那里,只是斯钦巴日心乱如麻已无心审问,只睇了不远处的旭日干一眼,冷声扔下一句“杀了他”,便匆匆带着怜枝离席了。 他手上劲儿不小,怜枝腿还软着,是被他一路拖拽回王帐的。 那铁钳似的手掐的怜枝大臂生疼,他也起了火儿,正要呛斯钦巴日两句,却见那小蛮人无比阴鸷地盯着他,简直与方才那要食人的猛虎别无二致。 怜枝被吓得咽了口唾沫,哆嗦着喊他:“斯……斯钦巴日……” 斯钦巴日充耳不闻,目光落在怜枝还攥着的那件大氅上,心中的怒火又倏然烧起,他大力地将那碍眼的大氅从怜枝手中拽走,而后一手掐住沈怜枝的下颌,“阏氏。” 他的声音极沉,斯钦巴日极力压制着将要喷薄而出的怒意,那些有迹可循的猜测,都像虫蚁一般不断啃噬着他的心脏,简直叫他无法忍受——— “你昨天晚上,提前离席之后,去了哪里。” “你去了哪?见了什么人……”斯钦巴日狠咬着后槽牙,“你与他做了什么,每件事……都给我交代清楚了!” 沈怜枝不知为何他又提起昨日的事了,颤抖着牙关道:“大王……我不知道…我什么人都没见——啊!” 斯钦巴日掐住他下颌的手猛然用力,怜枝吃痛,大力地抓着他的手腕要往外扯。可斯钦巴日那非人一般的力道岂是他这等对武学一窍不通之人可比的。 第59章 “你还敢撒谎!”斯钦巴日咬牙切齿,他抬脚一踢那落在地上的大氅,“那衣裳上的熏香味,与你昨日身上的气味别无二致!” “你,和你那表哥……你们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第32章 鲜衣怒马 “大王!”怜枝吓得两腿软如面条,“大王这是何意?我不明白……表哥他……他只是我的表哥啊!” 斯钦巴日只冷笑,“表哥?只是表哥?沈怜枝,难不成你真当我瞎了眼睛,看不出他对你的情意!” “我不知啊,大王……我不知啊……”沈怜枝的泪水顺着面庞滑下,浸湿了斯钦巴日的指缝,“我…我与表哥之间清清白白。” 斯钦巴日认定了沈怜枝昨夜离席后见了陆景策,此时思绪逐渐清明,他已记起昨日阏氏退下后没多久陆景策也借口醉酒出了穹顶。 见沈怜枝还不说实话,斯钦巴日面色愈发阴鸷恐怖,怜枝知道是糊弄不过了,只好哭泣道:“昨夜回王帐时半路遇着了表哥,我吃醉了酒,只觉得身子发冷,便借了表哥的衣裳取暖……这才,这才……” 他擦着泪,说话间又小心地抬眸瞟了斯钦巴日一眼。斯钦巴日沉着脸不说话,怜枝也拿不准他心里在想什么,故而话音愈来愈轻。 “既然如此,昨日你为何不解释!”斯钦巴日冷道。 怜枝喉结上下滚了滚,斯钦巴日面色虽未变化,可手上力道却撤去了不少,怜枝稍放下心来,极力稳声道:“这…这不过是芝麻大的事儿,又何必去提它呢?” “若你二人之间无私情,那陆景策又何必这样护着你!” “表哥与我自小一起长大,手足情深,何来私情一说!”此时怜枝逐渐沉静下来,他知道自己愈慌张,露出的马脚便愈多,“我冤枉啊!” 说罢便奋力推开斯钦巴日侧身拭面,斯钦巴日好些日子没见着他哭成这样,恼怒过后,便很心疼,“好了…好了……你与他之间,真的清清白白?” “你还不信我?!”怜枝转过头瞪他一眼。 斯钦巴日见他理直气壮,只差指天画地赌咒发誓,堵在心头的那口气儿松了松,他面色稍霁:“信你,信你。” 他凑到沈怜枝身边,怜枝踟蹰片刻,罕见地抬起手臂抱住他,沈怜枝将脑袋靠在他肩头,言辞恳切:“大王别再说这样的话……我是你的阏氏,又怎会与旁人牵扯到一块。” “大王这样不信我,真叫人心里难过……” 他哭得可怜,斯钦巴日将他拥入怀中,垂首吻去眼角的泪花,而后一路流连至耳畔,“行了,我不说就是了。” 怜枝听他这样说,心上那块石头总算落地,埋在他怀中闷闷地“嗯”了一声,斯钦巴日则将下巴搁在他肩头,手掌隔着抚弄他的脊背。 他动作轻柔,可面上却一丝笑意都没有。 *** 此后几日也没再见斯钦巴日提起陆景策,沈怜枝起先提心吊胆,之后也就彻底放下心来。 只是他仍高兴不起来,要不了几日陆景策便要离开草原了,怜枝心里,终归还是不舍得。几次想出王帐去找陆景策,只是每每走到半路便止住了步伐,垂头丧气地打道回府。 这日斯钦巴日回来,兴冲冲地将沈怜枝给拉了出来,怜枝被他弄得满头雾水,任他牵着自己——斯钦巴日将他拉至一匹骏马前。 那马生得威武漂亮,通体雪白,四蹄乌黑,垂着脑袋,一双澄澈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怜枝,怜枝伸手在它脑袋上摸了摸,由衷叹道:“这马好生威风。” 斯钦巴日侧首注视着他的脸,见怜枝面上浮现出笑容,自己也跟着勾了勾唇,“喜欢吧——这是你的马。” 沈怜枝美目圆睁:“我的马?” “对,你的马。”斯钦巴日道,“你来驯它。” 怜枝闻言往后退一步,又面露骇色:“我…我来驯它?我怎么驯它!”他连马都骑不利索呢。 斯钦巴日不以为然地笑道:“驯马?天底下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儿了——马犟、横,你就要比它更犟,更横。记住,不论它怎么动,你都要握紧了缰绳不能松手,别的……我会帮你。” 说罢,还不等怜枝回过神来便将他打横抱起放于马背上,沈怜枝几乎被吓得失声——那的确是未曾驯服的烈马,背上坐了人,便很不服气地喷着气晃身子,马蹄子刨着地,泥黄色的草根都被翻了出来。 怜枝两只手紧紧抓着缰绳,纵然如此,身子依旧在马背上晃来晃去,好几次险些坠下马背,又惊又气:“斯钦巴日…斯钦巴日!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斯钦巴日就在边上眼睁睁地看着他颠来倒去,极可恶地笑着,他朝怜枝露出那两颗尖尖的犬齿,嗓音里憋着点坏:“阏氏,记住不许松手———” “你做什么……啊!!”话音刚落,斯钦巴日便抽出鞭子,扬手在马臀上狠狠甩了一记。 马发了狂,恼恨地摔着马尾往前奔,怜枝只恨自己不能将两条腿也绑在马身上。整个身子上下颠簸,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颠出来,他连叫也叫不出声,上半身几乎全然贴在马身上。 那马疯跑了一阵,见还没将人甩下去,索性停了下来,马颈乱晃,鼻孔中喷洒出灼热吐息,怜枝心如擂鼓,无力地大喊:“放我下来……斯钦巴日,放我下来!!” 哗!又是一声鞭响,马受到鞭策,嘶吼着往前奔去,夹在在马嘶之间的还有斯钦巴日的声音:“沈怜枝,不准松手!” 第60章 怜枝都快恨死他了,两腿间火辣辣的痛。马向前狂奔,不知跑了多久,它终于不再左右扭动身躯发狂,吐息也逐渐平稳,而后慢慢地停了下来,驻足不前。 沈怜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骑马时已透支了他全部的力气,此时骤然松懈下来,浑身都发软,不受控地往一边倾斜,滑下了马背——— 就在他要坠地之前,又有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了他,怜枝睁开眼,看到了斯钦巴日那张俊美锋利的面孔。 怒意接连涌上心头,怜枝粗喘着扬起手,可就在他将要挥落之际,斯钦巴日又忽然将他放下,指着前方大声道:“看!” 怜枝不明所以地转过头,而后怔在了原地,眼前的景致,足以叫人为之震撼—— 这广袤无际的青绿的草原,东西南北都仿佛在毕生都走不到的另一头,云很低,似乎只要轻轻一跃就能够到那片柔软,风拂过地面时能见着盘卧休憩的羊群。 “美吧。”斯钦巴日笑着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凑到怜枝身边的,还有那匹白马——它的喷息不再令人发怵,而是轻柔的,它蹭了蹭怜枝的面颊。 有些硬刺的马鬃戳在脸上,怜枝被挠得笑了起来,他转过身,白马便乖顺地低下头,怜枝搓了搓它的脸。 “它被你驯服了。”斯钦巴日道,“给它起个名字吧。” 怜枝想了想,说:“苏布达。” 斯钦巴日闻言皱起眉:“这是我给你起的名字!” “嗯。”怜枝扬了扬眉,“我很喜欢,所以我的马也要叫这个名字。” “苏布达,珍珠。”沈怜枝展露笑颜,他好像体会到了驯马的乐趣——马横,他就更横;马犟,他就更犟,恐慌痛苦过后,他有了一匹忠心的马,死也不会背弃他。 沈怜枝还想摸一摸他的马,可身子却突然腾空而起,是斯钦巴日抱着他的腰将他举了起来。 “你干什么?”怜枝的两只手搭在斯钦巴日的肩膀上,垂头看他,“快放我下来。” 斯钦巴日抱着他转了一圈,“你看见了吗,这一切……草原上的一切都是你的!” 怜枝的心因为他的话而砰砰跳动着,四肢百骸都好像被注入了暖流。他低下头,正好落进了斯钦巴日的眼睛里,在暖阳之下,那双眼呈现出一种如草一般的碧色。 斯钦巴日笑起来,笑得露出两颗尖牙。 他说:“我也是你的。” *** “啊,等等!”方进王帐,斯钦巴日便贴了上来,急匆匆地去扯怜枝身上的衣物,炽热的吻流连在颀长的脖颈上,留下一连串的暧昧红痕。 斯钦巴日含住怜枝小巧的喉结,细细咂吻着,怜枝的身子慢慢软了下来,两人紧贴时,斯钦巴日也感受到了沈怜枝的变化。 他闷着坏,蹲下身笑道:“我也让你舒坦舒坦,如何?” …… 怜枝去了一次后,他们才变得更为紧密。一时之间王帐中唯有二人纠缠在一起的轻轻喘息,沈怜枝也攀住斯钦巴日的脖颈去吻他,吻他的下颚与挺直的鼻梁,斯钦巴日愈发情动,“阏氏…你是我的阏氏,你只许看着我……不能离开我!” 沈怜枝说不出话,自然也无法回答他,他们耳鬓厮磨、交颈缠绵间,王帐外却突然传来响动,怜枝听到了陆景策的声音:“单于召我前来议事。” “这…这……”小安子一张脸涨得通红,舌头打结“世……楚王殿下,此时…时恐怕有些…单…单于他…” 怜枝恐慌地抬手握住斯钦巴日线条流畅的小臂,那少年侧首睇他一眼,而后不明意味地一笑,那笑如同一桶兜头泼下的冷水,将怜枝满身欲潮冲走,“不……斯钦巴日…” 斯钦巴日俯下身吻了吻他的眉心,“放心,他看不见你。” “不…斯钦巴日……斯钦巴日,求求你……” “周国楚王——” 这句话像一柄剑一样插进了怜枝的心脏,他忽然不动了,眼泪顺着眼角流进鬓发,那由远至近的脚步声让他无比绝望—— 沈怜枝知道,他跟陆景策,他们再也,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隔着织制的床幔,怜枝能依稀看清那立在榻前的颀长身影,那身影山一般岿然不动。 “哈……”斯钦巴日抬手向上捋了把被汗水打湿的、垂落下来的额发,又露齿一笑,“今日恐怕不是个议事的好时候,忘了说了……” “本王现在……正忙着呢。” 第33章 一夜悲萧 十八以前,陆景策只将沈怜枝当作弟弟。 这个弟弟并不聪颖,却很讨喜,听话到将他的每句话都奉为圭臬,总是仰着那张小脸痴痴地对他笑,一双柳叶眸微微弯起,像月牙儿。 他一步不落地跟在陆景策身后,一声声地喊他,“表哥,表哥。” “景策哥哥,怜枝弹琵琶给你听,好不好?” “景策哥哥,多陪陪我,好不好?” 沈怜枝粘他粘的紧,像一块儿糖糕,可陆景策却不觉得腻烦,他喜欢沈怜枝总跟在他身边——他真像那只死了许多年的雪狐,陆景策总是这样想。 他乐意护着他,宠着他这个惹人怜爱的表弟,直到十八岁那年他们一同前去行宫避暑……陆景策才对他起了旁的心思。 彼时怜枝十六岁,已从瘦小的孩童长成了眉目如画的高挑少年郎,着一身织锦,直叫人挪不开眼。 第61章 可他仍像从前那样,偎在与他同乘一辆马车的陆景策身旁,一路上兴高采烈:“哥哥,你看——真美。” 行宫虽不如周宫富丽堂皇,恢弘气派,可是园林座座,翠竹映掩,称得上是水木清华。 沈怜枝又是第一回来行宫,还是陆景策求了老佛爷,皇上这才准怜枝也跟着一起来避暑——他初次见这绮丽风光,故而看什么都新鲜,一张嘴就没停过。 陆景策任他靠着,半垂着眼皮浅浅一笑,行宫的风光他早看腻了,倒不如沈怜枝晶亮的双眼美丽。 沈怜枝央他带自己在行宫中转一圈,这一圈绕下来,天已黑透了,怜枝也走累了,两只脚一下地便觉得生疼,两道秀气的眉也颦在一起,“疼,表哥,好疼。” 陆景策便要怜枝坐在石块上,自己蹲在他身前脱去他的鞋袜,蚕丝罗袜滑过他的脚掌,不知蹭着了哪儿,引得怜枝轻轻“嘶”一声。 陆景策一顿,而后又放轻了手上动作,那只脚洁白无瑕,如同上好的暖玉,怜枝被他看得有些羞赧,要将足收回来,却又被陆景策捏着脚腕抻直了。 “脚心都磨破了。”陆景策无奈地叹了一声,“出血了啊,怜枝——早说了别走这样久。” 怜枝怯怯地瞟他一眼,他知道自己今日确是疯过了头,“哥哥……” 陆景策重新为他将鞋穿好了,又背过身,低沉的话音间似乎含着笑意:“下回不许了——上来,哥哥背你回寝宫。” 沈怜枝的双眼慢慢亮起来,他扑到陆景策背上,陆景策两条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拖住了他的腿,怜枝抱着他的脖子,安心地将整个身子都贴在他背上。 怜枝说:“哥哥,你对我真好。” 朦胧月色透过婆娑树影照在青石砖上,陆景策一步接着一步稳稳地朝寝宫中走去。 怜枝已是累极,竟趴在他身上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温热的脸埋陆景策的脖颈处,鼻间热意洒在陆景策颈处。 “……”陆景策轻轻开口叫了他一声,“怜枝?” 沈怜枝睡着了,没听到这声叫唤,陆景策垂首笑了笑,没再叫他。 直至回了寝宫,怜枝才醒来,他睡了一会,已比方才精神多了,匆匆地去往欲殿洗去一身尘埃后,便着一身月色的轻薄寝衣坐在榻上。 陆景策一拉开床帐,怜枝便倏然跃起扑在他身上,陆景策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道闹得猛然砸在榻上。 两个少年环抱在一起,沈怜枝胆子也是愈发大了,竟敢去挠他表哥的痒,陆景策也不生他的气,低低地笑起来,任他闹了好一会儿才翻过身跨在沈怜枝身上,“好了……” 他猛然僵在原地,像一座冰雕—— 因为怜枝半撑起身子仰头在他下巴处亲了亲,柔软的双唇触及皮肉,那一刻,四肢百骸都好似有汩汩岩浆淌过,直朝心脏处汇去。 “景策哥哥,多谢你。”怜枝的面颊染上一层薄薄的绯红,他半垂着眼睫,在眼下留下一片被晕开的墨似的阴影,“行宫里真美,真好玩……” “如果不是你,我恐怕一辈子也没机会见到。” 怜枝抬起手,环住陆景策的腰,面颊贴在他腹部轻轻蹭了蹭,“多谢你。” 陆景策平生第一回发怔,为那个风一般轻柔的吻,为他怀里的沈怜枝,还有沈怜枝望向他的,那一双清澈如湖泊的双眼。 那双眼里,只有他陆景策一个人。 那一刻,陆景策便明白了——他不要沈怜枝只做他的弟弟,他还要沈怜枝做他的结发妻子……他要沈怜枝一生一世都留在他身边,永远,永远这样看着他,这样全心全意地爱他。 沈怜枝只能属于他……只能…… “啊啊啊啊!!”陆景策抽出剑,遽然劈向那织制床幔,剑锋劈烂了铺在矮榻上的兽皮,他双目赤红,喉咙深处发出兽那样低沉的嗬嗬声。 陆景策疯了一样举剑劈向矮榻,床幔被剑锋划得不成样子,胡床被踢倒,整个毡帐内一片狼藉。 他的脑海中不住浮现出方才在王帐时依稀见到的光景——那床幔遮掩后的二人剪影,陆景策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怎么会不知道怜枝的低低啜泣是因为什么?怎么会不知道斯钦巴日的用意是什么!!! 从前沈怜枝在他怀里仰头吻他,无声地说爱他,而今时今日,他却亲眼看见他认定的妻子——在别的男人怀里,翻浪缠绵。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陆景策握着剑柄的手在不住颤抖,手背小臂上青筋暴起,他绷着下颚,尝到了唇齿间的血腥味…… 陆景策像被人劈成了两半,滔天怒意如同燎原烈火,可火烧之后,唯剩下一片苍苍的灰烬…… 他孑孓一身地站在这里,浑身的血肉都仿佛被啃噬殆尽,那感觉让陆景策想起昔日他跪在雪地里,求皇帝不要将怜枝送去和亲—— 陆景策仰起头,长吁出一口气,他睁开眼睛,墨玉般的眼瞳深不可测。 沈怜枝不再是当年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全心全意爱他的弟弟。 今时今日,他的爱,已染上了污浊的尘土。 *** “啪!!!” 沈怜枝用尽全身气力往斯钦巴日脸上扇了一耳光,他浑身上下都发寒,四肢都在发抖,可这耳光却快、准、狠,清脆响亮。 斯钦巴日被这股子力道扇偏了头,这一耳光呼得他耳畔嗡嗡作响,脸颊内侧的肉猛磕在齿关,浓郁的血腥气直冲头顶—— 第62章 “啐。”斯钦巴日吐出带血的沫子,他极缓慢地转过头,狠戾道,“你打我?” “你为了他……打我?!” “你为什么要找他过来,你为什么要让他进王帐,你为什么要让他看见……看见我们做这种事?!” “斯钦巴日!!”怜枝哭了,他朝斯钦巴日大吼,“你给我滚!!” 斯钦巴日气得浑身哆嗦,“他没看见!他隔着床幔,能看见个屁——我就是要找他过来,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你是我的阏氏!不是他可以肖想的人!!” 沈怜枝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险些被一口唾沫呛死:“我亲口对你说过!我与他只是手足之情!!” “你为什么还不信我?!” “你对他是手足之情,他对你呢?!”斯钦巴日俯身抬手掐住怜枝的脖颈,他咬牙切齿道,“那陆景策见了你,活像狼见着肉骨头……我非要敲打他一番不可!” 怜枝闭上眼,面上滑下两行清泪,他的心好痛,痛的像被人活生生捏碎了,陆景策……他知道自己此生无法再与他续前缘,他何尝不痛…… 可在周宫的那些年,怜枝死也不会忘,那段时日是他藏在心中的珍宝,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璧玉。斯钦巴日这样做,就是将这块玉摔碎了,将他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给扯去了。 “你给我滚……斯钦巴日…你给我滚!!”怜枝怒喊。 他那双泣血的眼睛叫斯钦巴日心惊,可这幅天塌了一般的模样,也在无意中牵动了斯钦巴日心底的一根弦,将他的心底撕开一个小小的裂缝。 斯钦巴日缄默地用那双狼一样的、幽绿的眼睛看了他一会,而后起身下榻,穿好衣裳后出了王帐——没走两步遇着了前来请罪的丘林部落王。 “大王!”丘林部落王跪在他身前,“阿古拉(他的弟弟)犯下滔天大罪,是臣之疏忽,臣甘愿受罚!” 阿古拉在献虎时将这虎吹得天花乱坠,哪知半路那鞭子抽到了虎身上,叫那虎发了狂—— 斯钦巴日只记得那日吓着了沈怜枝,旁的都有些记不清了,此时他正心乱如麻,不曾细想,只是有些不耐道:“这事与你无关——阿古拉已死,此事已尘埃落定……好了,你回去罢。” 丘林部落王长呼出一口气,跪谢道:“多谢大王!多谢大王!” 斯钦巴日只敷衍地颔了颔首便走远了,他满心都是沈怜枝与陆景策的那档子事,耳畔仿佛还萦绕着怜枝的喊声。 因而斯钦巴日不曾注意到,当他走远后,丘林部落王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背影,盯了半晌。 男人的眼睛若有所思的微微眯起,见他确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转过身离开了。 第34章 私奔 直至陆景策离开前,沈怜枝也再没与斯钦巴日说过哪怕一句话。 每日入夜,二人背靠着背一言不发地入眠,可每当怜枝醒来时,他的腰总会被少年的手臂环住——是斯钦巴日在睡梦中无意识地黏到他身上来了。 怜枝抬起的手臂顿了一顿,终归没将斯钦巴日的手臂拿开,而是任他抱着……沈怜枝半阖着眼皮,不知为何心有些闷闷的酸痛。 斯钦巴日那事做得确实过分,而怜枝气归气,却没有记恨他……说到底,沈怜枝还是心虚。 那双手臂实在抱得太紧,怜枝的胸腔被斯钦巴日大半个身子压制着,叫他喘不过气来。 沈怜枝好似又被蚕丝缚住了,那狭隘的、暗无天日的厚茧使他进退不能,沈怜枝知道,他不能再优柔寡断下去—— 可还不等他想明白,陆景策便要走了。 昔日鸿胪寺卿作为大周使臣送沈怜枝来和亲时,斯钦巴日还不等他参加完婚宴便将其赶走了;今日陆景策来,他倒是留了陆景策好一段日子,要他亲眼看着自己与阏氏是怎样鹣鲽情深。 现在,也差不多是时候让他滚回大周了。 坏就坏在他做过了头,害得沈怜枝怨上了他,这些日子连一句话也不愿意同他说,自己几次示好,他也熟视无睹,这叫斯钦巴日很是恼火。 “你究竟闹够了没有!”斯钦巴日一掌拍在沈怜枝身侧,他半撑在怜枝身上,逼得怜枝不由往后仰了仰首。 沈怜枝疲惫地叹了口气:“你呢,你又在闹什么?” “我闹?”斯钦巴日气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我…我不过是叫他知难而退!这才……才…你可是为了他扇了我一耳光!” 他有点儿委屈道:“我竟不知你的手劲儿这样大!” 沈怜枝偏过头,那股窒息感又在无形之中裹住了他的身体,“我说过……我说过的……我与他之间清清白白……他是我的表哥…也只能是我的表哥,你究竟还要听我说多少次!!” 最后那句,几乎是冲着斯钦巴日吼出来,斯钦巴日被他吼得愣在原地。 怜枝别过头不去看他,抬手抚了把脸——好擦去那还来不及被斯钦巴日看见的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斯钦巴日才回过神来,他注视着沈怜枝苍白秀美的侧颜,“我知道了……今日…你跟我一起去于都斤山送他走,好不好?” 沈怜枝全然不曾想到他会这样说,竟愣了一愣,而后抬眸望向他:“真的?” “自然是真的。”斯钦巴日重重一颔首。 沈怜枝方才还黯淡的双眼因为他这话而骤然散发出光彩—— 第63章 那份根本无法掩藏的欢欣雀跃被斯钦巴日全然纳入眼底,斯钦巴日垂下眼皮,掩去了逐渐变得幽深的眸光。 而怜枝对此浑然不觉,对斯钦巴日的愧意宛如火烧,刺痛了他的心,他起身贴近斯钦巴日的面庞,在少年脸颊上留下一吻。 “很疼么?”怜枝问他。 斯钦巴日轻哼一声。 怜枝握住他的手,又小声道:“下次不会了……往后,都不会了,只是你要信我,好不好?” “哪儿还敢不信你呢。”斯钦巴日道。 怜枝清浅一笑,正欲转过身,却被身后人抓住手腕,斯钦巴日握得极用力,仿佛要将怜枝的骨头都给捏碎。 沈怜枝回头看他,斯钦巴日看向他的目光深沉的让人心惊,斯钦巴日说:“我信你……可你不能骗我。” “怎么会骗你呢?”怜枝的心尖跳了跳。 “你是我的阏氏,你要永远留在我身边,你不能走。” “如果有朝一日你背叛了我……”斯钦巴日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又蓦然松开了捉住他的手,他没将话说完,可怜枝脊背已浮起一层潸潸冷汗。 “走吧,去送你的表哥。” *** 怜枝骑上了那匹斯钦巴日送他的白马——苏布达。 苏布达一改先前的恣悍,在怜枝□□,乖得不像话,怜枝去搓揉它的耳朵,它也不躲,鼻孔中喷一喷气,又甩一甩尾,很是温驯。 沈怜枝好似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迎面而来的风将他垂落在耳鬓的发将后吹去,沈怜枝挥舞着马鞭,姿态从容潇洒——哪儿还有先前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呢? 他们一行人将大周使团送至于都斤山,怜枝翻身下马,与陆景策遥相对望。 沈怜枝看着他,一颗心好似被针刺穿了,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走了好几步了。 怜枝有些惊异于斯钦巴日没有出手拦他,因而转过头,斯钦巴日沉沉地看着他,“去吧。” “快些回来。”他道。 怜枝在原地定了许久,也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最终只能一头浆糊地朝着陆景策走去——在斯钦巴日不错眼珠的凝望之下。 “怜枝。”陆景策对他笑起来,依然是这样俊雅,这样风姿卓然,目光柔和如水,怜枝从那双眼中看不到半点的怨恨与失望——温柔得一如从前。 “怜枝来了草原,会骑马了,比以前学得快多了。”陆景策说。 沈怜枝有些不敢看他,他还记得陆景策从前说过不许他在骑马,除非是他带着自己骑。 “表哥…我……” “怜枝。”陆景策出言打断了他的话,“这不要紧。” “哥哥唯愿你欢喜。” 怜枝的眼眶中顷刻间盈满了泪水,他昂起头,极力睁大双眼,睁得双眼发痛,却还是挡不住泪珠滑落,他想对陆景策说些什么,可嗓子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景策看着他,看着他白皙细腻的脖颈,那睫羽半遮的目光似很深情,可只有陆景策的知道自己藏住的是什么—— 那雪白的颈子在他眼前不断变幻,变幻为方才怜枝骑马的模样,再变幻为许多天前,斯钦巴日揽着他骑马的那副场景。 那真是刺眼极了。 一只温热的手覆在沈怜枝头顶,引得他抬起头来,陆景策半垂着头替他擦去面上的泪水,他倾身抱住沈怜枝,在他背后拍了拍,像一个兄长。 可怜枝却倏然睁大眼,陆景策借着广袖遮掩往他袖间塞了什么,而后表哥的声音在怜枝耳畔响起,轻的像一阵风。 “七日后,亥时。” “就在此处。” *** “他走了?”斯钦巴日道。 “回大王,不错,臣亲眼目睹大周使团朝雁门关处去。” 斯钦巴日紧皱的眉略微舒展了些,可心里却还是七上八下的不踏实,右眼皮一个劲儿地跳,他不由会想起陆景策离去时与沈怜枝的那个拥抱—— 那日等陆景策走后,斯钦巴日立即将沈怜枝扯到自己身边,怜枝面上的眼泪已被擦净,唯有双眼黯淡。 “你们说了些什么?” 怜枝身子倏然一僵,尽管很快就缓和下来了,可那须臾间的僵硬还是被斯钦巴日捕捉到了,“不过是说些兄弟间的体己话,能有什么……你又疑神疑鬼了。” 斯钦巴日眼睛倏然一眯,上下扫了他一眼,没从怜枝面上捉到破绽,这才作罢。 二人一同回了王帐,斯钦巴日仍不放心,起先两日几乎每时每刻都贴在沈怜枝身边,寸步不离,这两日才好一些。 斯钦巴日遣走了旭日干,他回王帐时,怜枝正伏在案上练字。 他那双手生得漂亮,五指纤细修长,指间圆润可爱,甲面微微泛粉,此时握着那修长的笔杆子,手腕轻晃却又不绵软,很是赏心悦目。 斯钦巴日欣赏了片刻,而后才走过去将下巴垫在他的肩头,“又在写什么呢?” 怜枝写得入神,连斯钦巴日何时回的王帐都不清楚,此时被他吓了一跳,笔杆子一抖,纸上多了一串儿墨珠,“你……” 沈怜枝气得搡了他一把,斯钦巴日晃也没晃,趁他一个不慎便将那镇纸挪开,那张纸便变戏法儿似的到了他的手上,“……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斯钦巴日有些困难地逐字逐句念完了,这每个字他都认得,连在一起他就不知在说些什么了,“这什么诗?翻来覆去地说些甚么莲花莲子,乌七八糟的在写什么呢?” 第64章 怜枝一把将纸从他手中夺回来,“说了你也不知道……快还我。” 斯钦巴日不屑地轻嗤一声:“你们大周人,就爱写些文邹邹的诗,看了稀里糊涂的,叫人头疼。” 这要是以往怜枝听他这么说,这两人定是少不了一番口舌争论,势必要牵扯出一“恶战”,谁知今日怜枝竟然出奇地沉默。 “……你怎么了?”斯钦巴日察出几分不对来,“这就生气了?” 怜枝干笑两声,抬手轻轻一推,“哪儿来得那么多气去生。” 说罢转过头——可当他背过身的那一刹那,沈怜枝面上牵强的笑便如同潮水般消褪,面上只剩下深深的忧愁与哀伤。 他想起了陆景策塞进他袖间的物件——那是一副卷起来的,他的小像。 画上他抱着一株并蒂莲花,未束发,发丝被一支簪子挽起,画上他笑得明媚,而怜枝清楚记得那一天—— 那一日,他终于与表哥互通了心意。 第35章 败露 沈怜枝十九岁那年,大周与夏国之间的战事如火如荼,夏军攻势凶猛,将周军打得节节败退,周帝被气得口吐鲜血,险些就要驾鹤西去。 后宫妃嫔们日日啼哭不止,太后愁得一病不起,彼时正值六月,原先花团锦簇的御花园在一夜之间残败凋敝,零落一片。 蓬莱池中早该盛放的荷花亦是花苞紧闭,翠青色的荷叶叶边发黄,尽显荒凉——宫中诸多异事,闹得人心惶惶,华阳长公主亲自去请了青山庵方丈来宫中做法事,可方丈看罢,只是摇一摇头。 几月后,周国大败,痛失两座城池,皇帝遣使送去求和书,彼时尚在人世的苏合大单于便提了和亲休战——是以皇帝不得不忍痛将自己唯一的公主送到大夏去。 那时已入冬,长安城飘起了雪子,可蓬莱池中的莲花却开了—— 那会儿怜枝正靠在陆景策身上看书,看得接连打哈欠,翻过一页,只见小安子行色匆匆地跑进来,“殿下!世子殿下,出大事了!” “蓬莱池…蓬莱池里的荷花开了!” 怜枝瞥了眼殿中的暖炉,嘻嘻笑道:“小安子,你说什么胡话呢?外头还在下雪,哪还能开莲花?” “真的…是真的!” 怜枝还要笑他胡说八道,却听边上的陆景策开口了,他伸手抽走怜枝捏得皱巴巴的书,又和缓开口道:“荷花开了,这是好兆头——怜枝要不要去看看?” 他勾起唇角:“也好过看书看得睡着,嗯?” 怜枝红了脸,遂与陆景策结伴跟在小安子后头朝蓬莱池处走去。 寒冬腊月里开荷花,实在是闻所未闻,宫中一传十十传百,要不了多久便团团围在蓬莱池边看这稀世奇景。 宫人们见着他们,福了福身后便散开了。 怜枝撑在白玉栏杆边往池中探头,果真见着一株株荷花亭亭玉立地开在水池中,荷叶也是青翠欲滴,他转身扯了扯陆景策的衣袖,激动道:“哥哥,你看!” 雪落在荷花瓣上,这世上竟还有如此之奇景,沈怜枝一颗心砰砰乱跳,抬手要去折那株离自己最近的并蒂莲花……可惜那莲花可望不可及,他大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还是够不着。 怜枝正苦恼,而后脚下便凌空,是有人将他抱起了,怜枝转过头:“表哥?” “别怕。”陆景策笑着看他,“去折吧,不会叫你落进水里的。” 怜枝便高兴了,伸着手臂将莲花折了下来,可还不及回到栏杆后,便觉得腰身一松,整个人也要往池里坠去——“啊!” 沈怜枝扑腾着两只手,猛然闭上眼睛,可就当他觉得自己要一头栽进水里的时候,又是一股力道将他拽回栏杆后,他听到了陆景策闷着坏的笑声:“看,表哥说了,不会叫你落水的。” “嗬……嗬……”怜枝费了好一会功夫才稳住了心跳,他气表哥作弄于他,遂瞪了陆景策一眼,不肯再跟他说话,背过身就要走。 “怜枝?这株莲花也不要了?” 沈怜枝只管往前走,一眼也不看他。 “怜枝,怜枝?” 沈怜枝气恨地答:“不要了!” 身后那人顿了顿,好一会都没再说话,怜枝以为陆景策没再跟上来,遂犹犹豫豫地回头看了一眼——陆景策就站在他身后,怀里抱着那株莲花,唇角微勾,好像并不意外他会回头。 “生气归生气,可你还是舍不得我的,是不是?”陆景策轻轻问他。 怜枝的面上浮起一层薄霞,两只手借着宽袍掩饰扭在一起。 他那点不自在的小动作自然躲不过陆景策的法眼,他低笑一声,走上前将并蒂莲放在怜枝怀中,怜枝微微昂头看他,只见陆景策笑着念了一句诗——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他那如月色般的清浅眸光落在怜枝身上,怜枝的脸更红了,指甲掐着莲花的枝茎——陆景策的手覆在他面颊上,叫怜枝抬起头来看他,“怜枝……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诗?” 南朝《西洲曲》,是求爱诗,莲子,谐音怜子,……怜枝的呼吸愈发急促,心如擂鼓,他不敢想,不敢想哥哥是不是也…… 可还不等他理清混乱的思绪,两瓣唇已被覆住了——清浅的、温和的吻,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陆景策柔和地注视着他,不曾再开口,可他想对怜枝说的所有话,全在那个吻里了。 第65章 在那一日,空中飘雪却莲花盛放的那日,沈怜枝终于得偿所愿。 *** 沈怜枝躺在斯钦巴日身侧,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帐顶,满心都是陆景策临走前塞在他袖中的那幅画,还有从前的那些事。 他抬手覆住了脸——怜枝还记得那些事,那份悸动,那些誓言,桩桩件件,犹在眼前。 沈怜枝的心猛烈地跳动着,震得他垂在前胸的狼牙略有起伏,狼牙尖隔着胸膛戳着他的心脏,叫怜枝只觉得刺刺的痛,宛如惩戒,又像警示。 怜枝叹了口气,转头看了斯钦巴日一眼,深深的一眼,而后轻手轻脚地将那只横在他小腹上的手臂给挪开。 他已是无比小心,可斯钦巴日好似还是有所察觉,两眉轻皱,呼吸略顿——怜枝被惊得睁大了眼,下意识地止住了呼吸。 只是等了好一会,都不见斯钦巴日再有动作,怜枝这才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地从矮榻上坐起,拨开床幔下了榻。 怜枝摸黑穿好衣裳,最后回头看了眼被床幔遮住的矮榻,而后小心翼翼地走出了王帐。 他谁也没惊动,借着星光找着了自己的马,怜枝抬手拍了拍它的脑袋,“苏布达,苏布达?” 苏布达晃了晃脑袋,从鼻孔中喷出气来,怜枝知道它醒了,便踩着马镫跨到它的背上,随后一甩马鞭:“驾!” 怜枝这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生怕惊动了人,好在从单于庭通往于都斤山的路,他已很熟悉,且二者相距不远,怜枝没费多少功夫便到了。 “怜枝。”陆景策的声音在浓重的夜色中响起,沈怜枝翻身下马,正好落在他身前。 陆景策唇角微勾,抬手要为怜枝抚平鬓角的乱发:“怎么就你一个人,小安子他……” “只有我一个人。”怜枝开口道。 陆景策的手僵在半空中,唇角的笑也逐渐敛起,他垂眼看向怜枝,目光像一滩黏稠的乌水,阴沉可怖——可偏偏他整个人都隐匿在晦暗之中,黑沉沉的夜遮住了他眼底的阴鸷偏执。 “为什么,怜枝。”陆景策低沉地问。 沈怜枝别回头,心痛如绞,却无言以对。 陆景策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两手不住地颤抖——他紧盯着沈怜枝纤细的脖颈,竟生出了直接将他扼死的冲动……他的心也想被一柄剑穿透了。 怎么会这样?陆景策想,怎么会这样? 沈怜枝,打八岁起就在他身边打转,从不忤逆他的乖怜枝,怎么会背叛他,怎么会离他而去,怎么会……在他与那个野蛮人之间,选择对方!! 为什么?! 陆景策不明白,实在是想不明白。 他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无力与茫然,他悲哀地想,为什么? “斯钦巴日,究竟比我,好在哪里?”陆景策沙哑着问他。 “不是讨厌草原么?不是讨厌他么?为什么……不过才半年,你的心就偏向他了?!” 陆景策微微伏低身子,正视着沈怜枝,那双眼中一样蕴藏着悲哀:“不是要你记住么?你是要嫁给我的。” “现在我能带你走,我能让你我二人重新在一起——你跟我回去,我们还像从前一样,我们本该是那样!” 他那双眼睛,深不可测,漩涡一样要将怜枝整个人都吸进去。 怜枝看着他,只觉得灵魂都仿佛在颤动,那只不得不封在心底的兽,又开始不安分地发狂,发疯,怒吼着撞击他的心门,有什么东西就要宣泄而出,怜枝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 陆景策向他伸出手:“你不是知道的吗,世上只有哥哥是真的爱你,是真的对你好,怜枝……怜枝,听话。” “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回到我身边来。” “你是我的阏氏,你要永远留在我身边。” 或许是天太黑了,怜枝再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他的脑海中,陆景策与斯钦巴日的脸不断地交替着,有两股无形的、不由分说地力道不断撕扯着他——怜枝哭了。 “哥哥……可是……我们回不到过去了。” 从他坐上前往大夏和亲的喜轿的那一刻,一切便已注定了,一切便已是不能再颠覆的了,他不能……这辈子他注定只能成为斯钦巴日的妻子,草原的阏氏。 陆景策缄默良久,而后站直身体,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怜枝,那眸光像是尖刀,硬生生地将怜枝的心都给剜了出来:“是不能回去。” “还是你不愿意。” 沈怜枝泣不成声。 陆景策看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走近了,“怜枝长大了,不想再要哥哥了。” “不……不是……”沈怜枝哭着摇头,“没有不要……” 陆景策俯身,微凉的唇印在他的额上,一个颤抖的吻,那吻叫怜枝觉得很害怕—— 好像有什么从他手中流走了,而他费尽全力也无法再握住,怜枝下意识地抓住陆景策的手臂,陆景策从他的额角吻至嘴唇。 怜枝知道自己该躲开的,可脚下却像生了根,怎么也动弹不得,陆景策的手搀在他后腰,沈怜枝一直在颤抖—— “哥哥…我……啊!” 话未说完,便是一支箭破风袭来,直朝这相拥的二人射来,陆景策眸光一凛,揽着怜枝快速躲过。 怜枝倏然转过头,而后猛得怔在原地,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第66章 背后那人身量高挑,发丝高束在脑后,面容俊美邪肆,是幅毋庸置疑的好相貌……可在此时此刻,却让人不寒而栗。 是斯钦巴日。 是斯钦巴日!! 第36章 敝屣 斯钦巴日高坐在马背上,马动也不动地伫在那里,而他掌心中握着长弓,幽绿色的眼眸阴戾骇人,周身仿佛弥漫着一股逼人的寒气。 他再次举起弓,对准了陆景策的心口就是一箭—— “哥哥!”怜枝瞳孔骤缩,奋力推开了陆景策,这才堪堪避开那一箭,怜枝转过头,浑身血流滞塞在心口,他冲着那马上的人大喊:“斯钦巴日,你听我说……听我说!” 斯钦巴日握着弓的手略有颤抖,他转过头,目光不错地凝望着沈怜枝。 那双眼中的恨,悲愤,是如此的鲜明而深刻,纵使怜枝处在暗色之中,也能将那双眼看得清楚,他被看得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是我错看你……是我错看了你!!”斯钦巴日在夜色中冲着沈怜枝怒吼,那吼声直击怜枝灵魂深处。 怜枝嘴唇颤动着,斯钦巴日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忽然就哀戚地一笑,“我压根没睡着。” “我压根就没睡着!!” “斯钦巴日…斯钦……” “怜枝!”陆景策遽然出声,而后将沈怜枝猛得往自己身侧一扯,“上马,别再和他废话——!” “你敢?!!”斯钦巴日扔了长弓翻身下马,他拔出弦月刀,奋力地往陆景策身上劈去。 那一刀他使尽全力,刀风凌厉至极,若非陆景策闪避及时,恐怕此刻已头颅落地! “呃!”可哪怕他闪得再快,也无法完全躲开这致命一击,刀锋划过陆景策的大臂,鲜血自伤处汩汩淌出,那殷红的血刺痛了怜枝的双眼,“表哥!!” 怜枝对武可谓一窍不通,可此刻还是挡在了陆景策身前,硬生生地逼停了斯钦巴日挥了一半的刀—— 弦月刀堪堪悬在怜枝鼻尖,沈怜枝浑身剧颤:“别杀他,别杀他……” 斯钦巴日绷着下颚,几乎从齿缝中挤出的字:“让开……” “此事与表哥无关……斯钦巴日,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你听我说啊,嗬!” “滚开!!”斯钦巴日对他再也没有任何怜惜之情,他抬手便将怜枝推开了,那一掌搡得沈怜枝头晕目眩,他重重砸在地上,正好撞在一块硬石上,痛得怜枝浑身痉挛。 “怜枝……怜枝?!”陆景策猛然睁大眼,正要搀扶,可身侧又是一道刀风刮过,陆景策紧咬牙关,抽出长剑,转身正面迎上斯钦巴日的攻势。 长剑与弯刀相触,“铿”一声骤响,斯钦巴日已失心疯了,举着刀乱劈,目眦欲裂恨不得要将陆景策千刀万剐,而陆景策亦是不甘示弱,剑剑直击要害,二人僵持不下,都没从对方身上讨到好。 怜枝趴伏在地上,起先的痛楚已缓过,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而后不知听到什么,猛得定在原地—— 怜枝缓缓转过头,只见远处一片火红,无数火把照亮了夜空。 隆隆马蹄声由远及近,沈怜枝顿时手脚冰凉。 “你带了人?!!”他险些喊破了嗓子,“斯钦巴日,你带了人?!” 陆景策举着剑的手一顿,而后改防为攻,那长剑在半空中刷刷划过,快得闪出白光。 “怜枝,骑上马,你走!” 可沈怜枝只是悲哀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扑过去抱住了斯钦巴日的腰,那挥舞的长刀杀人不眨眼,斯钦巴日沉手时,那刀锋割落了怜枝半数长发。 无数青丝飘落在地,怜枝如墨瀑般的长发于转睫间拦腰截断,长短不一地落在他肩头,“斯钦巴日,不要这样……” 怜枝嚎哭着,淌落的泪水落进口中,苦咸无比,“别这样……” “哥哥,你走啊……有人来了,你走啊!!” 陆景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眶发红,“你要留在这里?都这样了……你还要留在这里?” 他一抬手指向斯钦巴日,“他会杀了你!” “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他不会的。”沈怜枝哭着摇头,“你快走,往山里跑,别让人捉住——别管我,快走!!!” 而后抱住斯钦巴日腰身的双臂更加用力,怜枝用尽毕生最大的气力将他往后拖,又一遍遍地求着罗刹一般的斯钦巴日,“我留在这里,你放他走……让我哥哥走……” 斯钦巴日嘴唇哆嗦着,一颗心灌了铅水一样又沉又痛,他捏着怜枝的下颌,嗓子眼仿佛被堵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马蹄声愈来愈响,伴随着夏人们的威武呼喝,烈火将暗夜照得有如白昼。 陆景策闭上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的手指甲深深扎进手掌心肉中,俊雅面容上浮现出极度的痛苦与纠结的神色,陆景策睁开眼,凝重地望向沈怜枝:“怜枝。” “跟哥哥走。” “别犯傻!!”在沈怜枝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斯钦巴日时,陆景策终于克制不住朝他吼出声,怜枝被吓了一跳,步伐往后一挪…… 这一挪如同匕首一般刺中陆景策的心,那一刻陆景策四肢百骸骤冷,他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是嘴唇嗫嚅着:“你想好了…你想好了?” 呼喝声愈来愈近,火光冲天,怜枝环抱住斯钦巴日的手臂脱臼了般僵痛无比,“哥哥,你在说什么……来不及了,你走啊!!” 第67章 陆景策脸色白如鬼魅,他垂眸轻嗤一声,而后翻身上马。转过头,最后再深深地、沉痛地看了沈怜枝一眼。 “哥哥会回来接你的。”陆景策说,“你不该待在这。” 而也在这时,被冲天的愤怒与沉痛击打的头脑眩晕的斯钦巴日也在此刻清醒过来,终于有所动作——沈怜枝奋力拖住要翻身上马去追他的斯钦巴日,大喊道:“别回头,往前跑!!” 马鞭飞扬,肌肉精悍的汗血宝马头也不回地往深山中跑去,斯钦巴日挣开沈怜枝,捡起长弓朝那夜色中射了几箭,怜枝抬起头,看见他阴沉俊美的容颜被火红的光笼罩—— 是斯钦巴日的人来了。 “大王!”为首的旭日干下马朝着斯钦巴日行礼。 “追!给本王追!”斯钦巴日指着陆景策离去的方向吼道,“挖地三尺也要给本王将那个奸夫找出来!” “臣遵命!” 近百人策马奔向于都斤山深处,怜枝看着那一片火光,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有一只指腹粗砺的手将他的脸抬起,“阏氏,你错了。” “我不会杀你——但我会让你……”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 “啊!” 怜枝被大力摔在王帐之中的兽皮毯上,他想爬起来,却被斯钦巴日踩住了胸膛,那只革鞮用力地往下压,压得怜枝传不上气,不住地咳嗽。 他抓住斯钦巴日的脚腕,用尽全力地想将其挪开,可那只脚仍旧巍然不动,“斯钦巴日……放开…” “你也配喊本王的名字?”斯钦巴日冰冷道,他不仅没收力,反而更用力了些,“再敢让本王听到这个名字从你嘴里冒出来,我就撕烂你的嘴。” 怜枝惘然地看着他,他无法站起身来,更无法克制眼泪从眸中滑落,“你怎么……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说话?” 斯钦巴日英俊至极的面孔变得狰狞,“因为你不配!!” “我没想和他走,我只是想最后再去见他一眼——斯…大王!如果我真的要走,我又怎么会扔下小安子,一个人去!” 怜枝以为斯钦巴日是误会于他要跟着陆景策离开,这才如此生气,可他错了—— 斯钦巴日怒极反笑:“走?你还想走?你还想再去看他一眼——沈怜枝,你他娘的就这么舍不得他?舍不得你这奸夫?!” “奸夫?不是奸夫……只是,只是哥哥啊!” “你还当我是蠢物?!”斯钦巴日冷笑,“你们做了什么,我看得清清楚楚。” 怜枝面白如纸,顿时百口莫辩,而斯钦巴日看着他,亦是心痛如绞。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回忆起那一幕——他的阏氏,在别的男人怀里,与他真正的心上人拥吻。 多么缱绻,多么情真意切,多么让人动容啊,沈怜枝从来没用那种眼神看过他——他在这样爱着陆景策的时候,何曾想过他斯钦巴日才是他真正的夫君! 他所有猜测都是对的,他们之间有私情,竟然真的有私情——不只是陆景策,沈怜枝也爱他, “你一直在骗我……沈怜枝,你一直在骗我!!” 斯钦巴日的脑海从未如此清明过,每一次他提起陆景策,沈怜枝那些慌张,那些悲切,都有了解释,为什么沈怜枝会如此愤怒于他将陆景策找过来—— 因为他爱陆景策啊! 斯钦巴日牙关颤抖,他恨不得一刀捅死沈怜枝,再一刀捅死自己,他的心痛到他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也说不出任何的话。 而就在此刻,王帐又有一人走了进来。 是苏日娜。这事儿闹得这样大,她自然也问清楚了事情头尾。 “淫夫在哪?沈怜枝在——”苏日娜的话在她目光触及躺倒在兽皮上的怜枝那一刻止住了,她看了眼面目狰狞的斯钦巴日,又看了眼面上爬满泪水的怜枝,似也愣住了。 可她也没怔忡多久便回过神来了,苏日娜冷嗤一声:“我早知道这沈怜枝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你还一直同我犟,在所有人面前下我的面子,现在你知道了?究竟谁才是对的!” “这就是个妖物——沈怜枝,我倒要问问了,你先前被烧了的三封信,里头究竟写了什么呢?要你这样这样着急地去毁尸灭迹!” 怜枝神魂骤颤,他嗫嚅着唇仰头看向苏日娜,而她只是刻薄讥嘲地一笑,“你真当我忘了?” “是啊。”斯钦巴日也开口了,“那三封信,写了什么呢?” 怜枝痛苦的闭上眼,斯钦巴日的话如同一柄刺向他眉心的箭,他没有回话,真相却已然显而易见。 斯钦巴日久久地凝视着他,他想冷笑,可唇角却怎么也挑不起来。眼珠仿佛被千万根针扎透了,痛得要命,“哈…哈哈,原来如此,沈怜枝,原来如此!” “我竟然真有这么蠢,蠢到相信你的每句话!我为了你,推翻大夏的规矩,我不许任何人忤逆你,而你,你就是这样对我——践踏我的真心,和另一个人暗通款曲!” “我没有……我没有,我想留在大夏啊,我想留在你身边,我想做你的阏氏的……”怜枝泣不成声,不住地摇头。 其实方才三人对峙间,沈怜枝对他的偏心是如此明显,只可惜斯钦巴日太不知足了—— 他要沈怜枝与别的男人之间干净彻底,所以怜枝与陆景策的别离,在他看来就是情意绵绵,互诉情衷。 第68章 至于沈怜枝留下来,也是为了让陆景策逃出大夏,从而牺牲自己拖住他,多么情深似海,多么感天动地…… 他们才是天定的姻缘,而他斯钦巴日……他是隔在那二人之间的绊脚石,是棒打鸳鸯的那根棒子! 苏日娜极怕斯钦巴日会在被他的几滴眼泪魅惑,准备快刀斩乱麻:“还听他废话什么?!直接杀了他!” 斯钦巴日摸向腰间的弯刀,将其全都拔了出来——怜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斯钦巴日真是恨他啊,脑海中不住浮现二人拥吻的刺目情景,不住浮现沈怜枝离去的背影,可在沈怜枝这样的目光下,他又怎么都下不去手! “下手啊!你究竟在墨迹什么?斯钦巴日,你当真昏头了不成?!” “闭嘴!!”斯钦巴日赤红着眼睛转过头,他喘着粗气,“闭嘴。” 他好似一头狼,一头走投无路趋近发狂的疯狼,苏日娜被他眼底中那嗜血的暴虐震住了,她说不出话来——一道骤然响起的男声打破了此时的僵局。 是旭日干。 “大王。”旭日干道,“臣无能……” “没能捉到周国楚王。” 第37章 生不如死 “渴……好渴…”沈怜枝无力地趴在地上,眼前灰漆漆的一片,头晕得他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水,水——” 怜枝那把清亮的好嗓子此时像被砂纸磨过,粗砺沙哑,还带哭腔,“我想喝水。” “有没有人啊……来人啊,我好饿,好饿!” 胃中好似有一把火在烧,将他的骨头血肉都烧穿了,那灼人的渴意几乎让他发狂,沈怜枝的五指紧扣着身下的兽皮毯,痛苦地翻滚着——那垂落在肩头的发尾便如密密麻麻的细针一般扎着他的脖颈。 怜枝蜷缩着,被弦月刀割短的发被他淌出的泪浸成一绺绺的,沈怜枝捂着小腹呜咽着:“谁来……救救我……” 距离上回见到斯钦巴日已足足过去了两日,怜枝还记着那日斯钦巴日离开王帐时的脸色—— “……”斯钦巴日缓慢地抬起头,眼球上爬满了血丝,他声音低哑,“你说什么?” “臣……臣无能,没能捉到周国楚王……” 哗——旭日干话音未落,那弦月刀便已倏然横在他脖颈前,斯钦巴日只消再进一步,那刀锋便能划开旭日干的喉咙,“你再说一遍。” 旭日干垂眸看向那寒冽的刀锋,喉结上下滚了滚,紧抿着唇,不再开口。 那弦月刀竟在微微的颤抖,又或握着那刀柄的手在颤,斯钦巴日猛然向后大退一步,刀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弧,“本王亲自去捉他。” “看好他。”斯钦巴日微侧过身斜睇了地上的怜枝一眼,那一眼凉薄而鄙夷,没有半分的怜爱,好似在看一只让人见之生厌的敝屣。 “从今日起。”斯钦巴日冷声道,“你不再是我大夏的阏氏。” 他只留下这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带着旭日干离开了,怜枝艰难地抬起头,看着斯钦巴日的背影离他愈来愈远,直至不见。 沈怜枝不再是大夏尊贵的阏氏,他成了没名没份的贱.奴,这两日他水米未进,他终于体会到了何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斯钦巴日折磨人的手段真高明啊。 怜枝浑身哆嗦着,他忽然觉得好冷,冷得让他喘不过气来,沈怜枝闭上眼,面前浮现出陆景策离开时那赤红悲切的一眼,怜枝在心里问自己——他是不是选错了。 是不是选错了。 好饿,好渴,好冷,他好像快死了,迷蒙之际,沈怜枝似乎听到了革鞮踩在兽皮毯上的沙沙声,怜枝强撑着抬起头来,看到一张冷峻深邃的面孔。 “……”沈怜枝秀美的柳叶眸中淌下两行泪,他小声地喊着眼前人,“大王……我知错了。” “我好饿,我想吃东西,我想喝水。”怜枝像一只被打断了手脚的绵羊那样爬向斯钦巴日,爬到这个狠心的少年单于身边,“你放过我吧,放过我……” 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他的下颚将沈怜枝的脸抬了起来,那只手力道极大,使得怜枝被迫张开嘴。 斯钦巴日阴沉着脸将一壶米浆倒入他口中,米浆温热,清甜香醇,沈怜枝久逢甘霖,张着嘴去够壶口,斯钦巴日半垂着眼皮看那鲜红的,啜舔着壶口的水红嘴唇,胸膛忽然大起大伏—— 他猛得扔了铜壶,虎口扣着怜枝纤细的脖颈,斯钦巴日咬牙切齿,声线略有颤抖:“贱人……” “他究竟去哪了?!” 怜枝抓着他的手腕,感受着指腹下斯钦巴日稳健有力的脉搏,怜枝悲哀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大王,斯钦巴日……” “你不要这样对我,我好害怕……”怜枝打着寒噤道,“你放过他吧,我跟表哥……” 怜枝无力地低下头来,流下的眼泪落在斯钦巴日手背上,好似岩浆,烫得斯钦巴日心口剧痛,“都是过去的事了……” 斯钦巴日紧咬着牙关,“放过他?” “你有什么脸让我放过他!” 斯钦巴日骤然松开手,怜枝一个不稳便倒在地上,斯钦巴日冷沉道,“陆景策去了哪。” “我不知道……斯钦巴日……” “我说过不许再叫我的名字!”斯钦巴日恶狠狠地瞪着他,“你真的想让我撕烂你的嘴?!” 怜枝浑身一抖,不再说话了。 第69章 斯钦巴日看着他通红的双眼,又恨又痛——他带着近百人在草原上找了两天,找了足足两天,却还是连个人影都没找到。 怎么可能? 他陆景策能有这么神通广大?这可是在大夏,是在他斯钦巴日的地盘上……这陆景策,究竟是走了哪一条路,才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走!! “说!他究竟去了哪?!” 怜枝垂着首,细瘦的肩头微颤,依稀能听得他极力压下的哽咽。 斯钦巴日心口好似被压着一块石头,他冷冷一笑:“好……很好。” “不论他在哪……是还在草原上,亦或是已逃出了雁门关,都不要紧了。” 沈怜枝倏然抬起头来,而后瞳仁遽然一缩——“不要!!” 斯钦巴日手中捏着一纸帛书,怜枝认得那帛书,那是周国与夏国的休战书……怜枝好似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不顾一切地出手去阻挡斯钦巴日的动作,“别撕,别撕……” 那纤秀的十指紧扣着斯钦巴日的手,指间无意识地扎进了斯钦巴日的皮肉中,斯钦巴日皱了皱眉:“放手!” “你不能撕,不能撕……”怜枝大喊道,“你怎么能言而无信?你怎么能再向大周出兵!” 斯钦巴日眯了眯眼,他问怜枝:“沈怜枝,你真正忧心的,是你母国的安危,还是你表哥的死活——” “你说话啊!” 怜枝两瓣嘴唇不住哆嗦着,他当然知道此时不该再牵扯到表哥。 可在斯钦巴日那样深沉的、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之下,他却怎么也不能说出,“只是忧心于母国安危”这样的话来。 他没有那么多的抱负,他只是害怕,害怕他的景策哥哥变成亡国俘虏。 斯钦巴日紧盯他片刻,而后冷嘲似得勾起一侧唇角。 他站起身,忽而一脚踹在王帐中堆满的牛皮箱上,这一脚的力道使得堆放成山的皮箱轰然倒塌,摔在兽皮毯之上,一数金银流泄而出。 “陆景策——他究竟有什么好……让你哪怕落到了这样的境地,还要念着他!沈怜枝……”斯钦巴日闭上眼睛,眼角轻轻地抽动着,“你现在,连骗一骗我都不愿意了。” 他又自嘲似的笑起来,“我真贱啊,都亲眼看到你跟他抱在一起了……还是……” 舍不得你。 “你又究竟有什么好?!”斯钦巴日狂怒道,他抽出弯刀,一刀劈在沈怜枝面前,劈断了落在他面前的玉簪子。 他发泄一般砍向怜枝从周宫中带来的嫁妆,而后目光一转,定在了不远处的一顶金冠上—— 沈怜枝束着那顶金冠,真美,美得像天仙,只可惜那也不是束给他看的,是为了陆景策。 斯钦巴日的眼眸微微睁大,怜枝也巡着他的视线看去,继而兀然摒住呼吸,他看着斯钦巴日举起刀,就要往金冠上劈,沈怜枝目眦欲裂,嘶声道:“不要———” 他扑在那金冠上,用肉身挡住了斯钦巴日要挥下的刀,怜枝哭喊道:“不要……不能砍这个,不可以……” 斯钦巴日面颊僵冷,眼眶发酸,他看着沈怜枝这样珍惜这顶金冠,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斯钦巴日僵硬道:“他送你的,是不是?” 怜枝闷头呜咽着,不答话。 “他送你的,你就捧在手心里,你就当稀罕的宝贝——我送你的,你就扔在犄角旮旯里,扔在地上,嫌弃的要死!” 发皱的雪狐皮,丢在地上的狼牙,就好像他的真心,一文不值——斯钦巴日终于懂了,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先前总觉得与沈怜枝隔了一层。 他以为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是他从前太凶了,这才叫怜枝不喜爱他,可原来……原来是因为他的心里已有了人。 沈怜枝一颗心都被陆景策挤满了,哪里还有他的位子,哪里还有?! 他是大夏最年轻的单于,他是草原上的英雄,他是斯钦巴日,沈怜枝,怎么能、怎么敢这么对他?!! 斯钦巴日红着脸粗喘着,抬手便将怜枝扯开,在怜枝惊惧的目光之下,他高举起弦月刀,狠狠往下劈去—— “不要!!” 哐!! 金冠碎成两半,纹路尽数被劈烂,怜枝惘然地看着那顶破败的金冠,颓然地半倒在地上,他流着泪,却还是轻轻的,疯疯的笑了两声,“呵……哈哈……” “哈哈……” 就这样碎了,像人心一样脆弱,沈怜枝还记得自己刚来草原时那样寂寞,那样难过,他就靠着这顶金冠活下来。 现在,它碎了。 斯钦巴日扔了刀,又转向怜枝,他沉默地抽出休战帛书,当着沈怜枝的面——撕裂了。 怜枝木讷地看着,像个无生气的人偶。 “我早该这么做。”斯钦巴日说,“从一开始——大周送了你这样一个不阴不阳的双儿过来和亲时就该这样做的,现在晚了点,却也不算太迟。” 怜枝冷冷地看他,看向斯钦巴日,这个人能在此刻面不改色地说他是“不阴不阳的双儿”,可就在不久之前,他说他是苏布达,说他像珍珠一样美丽。 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又是假的。 “我会杀了他。“斯钦巴日道,“不过在此之前,我会将他绑在床前,让他亲眼看着我是怎么干你的。” 怜枝低声笑,笑得不能自已,而后仰头朝着斯钦巴日啐了一口。 第70章 “你知道吗?”他温声道,“其实你根本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早就跟陆景策私定终身了——” “我什么都给他了,身子,爱……而你只配捡他剩下的。” “每回与你交.合,我都要强迫自己想着他,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 “不至于恶心到吐出来。” 第38章 血色 沈怜枝要为自己所说的话付出代价。 斯钦巴日时常在二人行鱼水之欢时给予沈怜枝疼痛——譬如精致锁骨上的咬痕,腰间的掐痕,以及沈怜枝雪白胸膛上一个比一个更深的吻痕。 对此怜枝已经习惯,他往往在斯钦巴日啃咬他时无奈地抱住这个少年的后脖颈,而后温柔地亲吻着斯钦巴日的头顶心,无声地安抚着他年少气盛的夫君。 “轻点,别咬。”怜枝笑他,“属狗的么?” 斯钦巴日又不大高兴地咬住他的肩头,只是之后的动作却轻了不少——于是那些细微的痛使得这交颈厮磨变得越发暧昧,怜枝便只能沉醉于灵肉结合的快意之中…… 其实除却初次,与斯钦巴日做那档子事都是快活的,只是新婚之夜叫怜枝吃了苦头,故此他对于这事总是有些怕在—— 只是再怕,也比不得这回。 沈怜枝这才明白,从前斯钦巴日待他却是称得上“温柔”了,而合卺那日的疼痛,之于今日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斯钦巴日力气大得似乎是想将他的下颌骨捏碎。 怜枝痛得浑身冒冷汗,斯钦巴日像一头暴虐的凶兽,眼中只余嗜血的欲望,他对沈怜枝所有仅剩的怜惜都被那三两句话消磨光了,那只铁钳般的手掐着怜枝的脖颈,怜枝被扼住呼吸,面庞微微泛紫。 “……咳…”沈怜枝毫不畏惧地抬起头来,在他心中,对斯钦巴日的恨意远远高过了恐惧。 他等待着斯钦巴日用匕首一般锋利的言语刺痛他的心,等待着他一声接一声的怒骂,但是斯钦巴日——他没有。 斯钦巴日的脸色极为难看,甚至于有些面目狰狞,那张英俊桀骜的脸颊苍白到了极点,微微凸出的眼球布满了鲜红的密麻的血丝。 怜枝臆想之中的恶语并未袭来,那是因为斯钦巴日说不出话了——当一个人仇恨到极致、愤怒到极致时,喉咙便好似被石头堵住,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他的嘴唇嗫嚅着,继而忽然抬手去暴力地撕扯怜枝身上的衣物,那轻薄的柔纱在斯钦巴日手上有如脆弱的纸,一扯就碎。 “你做什么……”沈怜枝蓦然睁大眼,那壶米浆叫他恢复了些气力,怜枝用尽全力地挣扎,抬起一条腿猛踹向斯钦巴日腹部,“滚……滚开……恶心!” 那股力道根本无法将斯钦巴□□退,已初具大夏成年男子身型的斯钦巴日根本没将那一脚放在眼里,那一点不轻不重的疼痛如同一捧热油,浇在他心中的熊熊烈火上。 而沈怜枝已不愿再与他做那样的事,斯钦巴日转瞬即逝的爱意与温情让他失望透顶,斯钦巴日在他面前所显露出的暴戾恣睢比温柔更鲜明。 斯钦巴日,这不可一世的少年单于,他胆敢为了沈怜枝与所有人作对,能为了沈怜枝更改祖宗礼法……可他也能将沈怜枝当成最低贱的奴隶,铁石心肠地将他关在王帐中不吃不喝整整两日。 可怜枝最恨的,还是斯钦巴日的傲慢—— 就好像斯钦巴日对他的怜惜已冰解云散一般,沈怜枝对他的愧疚一样已然随风消逝。 斯钦巴日只肯信他自己,却不肯信怜枝的一片真情——那时候,怜枝是真的想忍痛舍弃与表哥的曾经,想好好地做他斯钦巴日的阏氏。 斯钦巴日赤红着眼睛握住他纤秀的脚踝,而后倏然向上抬起,怜枝两条腿被分得极开,腿根近乎被撕裂般的痛叫沈怜枝冷汗涔涔。 他蹙起眉,轻微地痛呼着,斯钦巴日呼吸愈来愈沉,眼中的愤怒、欲望,像混在一起的香灰,他俯下身,在怜枝大腿侧狠狠咬了一口—— “啊——!”怜枝痛得大叫,腰身不自主地向上挺起,宛若一副绝美的弓。 这声痛呼是因为斯钦巴日那一咬,也是因为他之后的那一动作,沈怜枝头脑一片煞白,眼泪与面上滑下的汗水混在一起,难舍难分。 怜枝虽是个双儿,却也不是真正的女子,斯钦巴日又是天赋异禀,从前总是顾念着怜枝娇气,其实并未做得彻底。 可是如今的他早已成了求而不得的疯子…… 这不是厮磨,这只是一场酷刑,斯钦巴日用这粗暴的法子去惩罚他的废阏氏,去惩罚他从前真真正正放在心上的人。 他要找回他在沈怜枝面前丢失的傲气,要再次成为他的主宰,怜枝痛得大叫,斯钦巴日则粗粗地喘着,“恶心……我恶心?” “沈怜枝,我还没有嫌你恶心呢!嗬……你寡廉鲜耻朝三暮四你不得好死!嗬……贱.人,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我真的在乎你?在乎你残羹冷炙一样的爱?谁在乎!!!” 斯钦巴日眼眶变得绯红,他的喉结上下一滚,眼瞳覆上一层水亮,斯钦巴日仰起头,用力地睁大双眼,“我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怜枝说不出话,只是无力地张大嘴,斯钦巴日每前进一步,他就发狠地拍打着斯钦巴日坚硬的臂膀,指甲深深地扎进他的肉里,发疯的猫一样划。 皮肉被扯开,白色的指甲衬着鲜红的肉,以及指缝间滑落的血,斯钦巴日抓着怜枝的手,用力的、用力地往回拗,将怜枝指缝间的血抹在他脸上,身上。 第71章 “我恨你。”斯钦巴日的手臂紧紧拥抱着他,啃咬沈怜枝秀气的喉结,“我恨你,我恨你!!” 沈怜枝快痛死了,斯钦巴日简直是想杀了他,他急喘着转过头,兽皮毯上被砍烂的金冠的残骸刺痛了沈怜枝的双眼。 怜枝骤然奋起,抓着斯钦巴日发尾高竖起的辫子狠狠一扯,用力的几乎要将这小蛮人的头皮也给硬生生扯掉。 斯钦巴日吃痛,大叫一声,而沈怜枝则趁乱往外爬。 斯钦巴日环住他的腰,将他往后一拉,他的胸膛贴着沈怜枝的脊背,那炽热的身体将怜枝烫得浑身发抖,痛楚让他愈发清明,怜枝扬手扇了斯钦巴日一耳光,“放开我——放开!!” 那“啪”的一声响无比清脆响亮,斯钦巴日被这一耳光扇得眼前发黑,却仍然不肯放开沈怜枝,他猛甩了甩头,低吼道:“贱.人,你还敢放肆?!” 怜枝忍着痛,找准时机踢他踹他,狠揪他的头发,他喊哑了嗓子,声音沙哑凄厉,“畜生,你是畜生!” “我是畜生,在你心里我什么都不是!”斯钦巴日冷笑,“你的景策表哥倒是正人君子…不过是个逃跑的懦夫!” “无能至极……连心上人都留不住的废物!” 沈怜枝尖喊:“你也配说他?你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啊!!” *** 夜深。 多事之秋,草原上只能听得偶尔的蝉鸣声,毡帐隐匿于暗夜中,静谧安宁。 唯有王帐时而响起啜泣声,时高时低,凄厉而哀婉,旭日干伫立在王帐外,如同一座无生息的冰冷石像。 “呃……”紧闭的王帐被一条蓦然伸出的手臂破开,白皙的手臂,骨肉匀停,手背上隐隐可见几条蜿蜒的青筋,手指难耐地蜷缩着,紧扣着地面。 而后半个赤.裸的身子探出王帐来—— 那人趴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来,旭日干低垂着眼眸,看着沉闷无情——可在目光触及那人面容的那一刻,他的瞳仁骤然一缩。 “救救我……”沈怜枝的面颊上红了一片,那干涸的痕迹像血,怜枝朝他伸直了手臂,清丽的面容爬满了泪痕,狼狈却也迷人,“救我……放开我…放我,啊!!” 另一只手从王帐中探出来,准确无误地掐住了他纤细的后颈,像捉一只猫崽子一般将怜枝提了回去,怜枝被那股力道拖拽着,又无力挣脱,只能眼眶含泪地朝旭日干伸手,“救……” 可他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完,便被拽回了斯钦巴日面前,那张俊美至极的脸在怜枝眼中宛若地府修罗,“救?” “沈怜枝,你自找的。” 说着,斯钦巴日的攻势愈发恐怖,火烧火燎的刺痛感使他浑身痉挛,怜枝体会不到一点快感,也许他不该激怒斯钦巴日的—— 只可惜怜枝在吃足苦头之后才明了。 他成了俎上肉,任由斯钦巴日折磨,怜枝拖着两条无力的腿往外爬,他已失去了尊严、骨气,宛若一头断了腿的,奋力逃出虎口的羊。 怜枝的手在兽皮毯上胡乱的挥着,血迹干涸的手指抓着兽皮往外爬,他面颊惨白,浑身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河里爬出来的,死不瞑目的水鬼。 “你跑什么,沈怜枝,跑什么?” 斯钦巴日掐着他的腰,毫不顾惜地大力挞责,他直起身,发丝亦被沈怜枝拉扯的不成样子,斯钦巴日单手将额前的碎发捋至脑后,怒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欲望。 他的面颊染上薄红,“哪怕当不了阏氏,你也别想着离开我……沈怜枝…” 他做得尽兴,欲望蒙蔽了他的双眼,斯钦巴日的灵魂恍若泡在了一汪温热的灵泉之中,那感觉叫他无法自拔,在这样的交缠中,他能短暂地忘却沈怜枝的背叛,与他自己的可悲—— 眼前一片白光闪过,斯钦巴日双手撑在沈怜枝身侧,低沉地喘息着,他垂着头,沉默片刻,良久才沙哑地开口,“沈怜枝,你与我…” 话未言尽。斯钦巴日倏然住口,他抬起头,目光紧紧盯着沈怜枝惨白的脸,因为剧痛而微微蜷缩着的身体,再往下…… 斯钦巴日瞳仁一缩,嗓子眼像被人用匕首扎穿了—— 怜枝的腿间,缓慢地淌下一道殷红的血流,一滴接着一滴,滑过皮肉留下一道道红痕。 那一刹那有如天崩地裂,斯钦巴日顿时手脚冰凉。 第39章 伤痕 一轮暖阳自远方缓缓升起,光辉徐徐映照在碧青的草上,草原上鸦雀无声,人影寂寥,明明晴空万里,可整个单于庭却好似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霾。 一身着胡服的女子疾步匆匆地往公主帐处走去,她猛然拉开帐帘,而后走到方醒来不久的苏日娜身边,倾身凑到她一侧同她耳语几句。 苏日娜静默地听着,起先还面色沉稳,可听完后却倏然变了脸色,一双眼睛圆蹬:“你说什么?!” “小产?”苏日娜不可置信道,“他是个男人,怎么小产,你疯了?” 侍仆神情凝重地同她点了点头,苏日娜抬眸睇她一眼,那侍仆则眼疾手快地为她穿上衣裳,苏日娜将长发一拢,面色沉重地走出帐外。 只见不远处的王帐外边围满了人,苏日娜紧皱着眉走到候在帐帘外的旭日干面前,“究竟出了什么事!” “公主。”旭日干抬起头来,脸色似乎也不好看,“阏氏他……” 第72章 “他算什么阏氏!”苏日娜暴躁地打断了他的话,“几日前他就被废了,这可是大王亲口说的!” 旭日干闻言伫在原地,紧抿着嘴唇静默不言,苏日娜斜他一眼,又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地走入帐内,“斯钦巴日,斯钦……” 苏日娜停下步伐,蹙着眉将面前的牛皮酒壶一脚踢开,酒壶咕噜噜地滚远了,停在不远处席地而坐的少年身边。 斯钦巴日坐在兽皮毯上,一条长腿屈着,额头抵在膝盖处,他向来束得漂亮利落的发辫被人扯乱了,那些蓬乱的发丝将他的侧颜掩了大半,脊背微弯,竟有些颓然。 苏日娜冷冷叫他:“斯钦巴日。” 斯钦巴日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却并没有抬头,苏日娜眯着眼看他片刻,又微微提声再次唤他:“斯钦巴日!” 斯钦巴日这才缓慢地抬头望向她,而苏日娜心中的愤懑也在斯钦巴日仰头的那一刻变为了惊诧——斯钦巴日面容憔悴,那双绿松石一般的双眸黯淡无光,眼裂通红可怖,似有水光。 “你……”苏日娜双目圆睁,很有些不可置信道,“你哭了?斯钦巴日,你……” 可不能怪苏日娜对此惊异,实在是斯钦巴日掉泪太过罕见,先阏氏早逝,她这个做姐姐的是看着斯钦巴日长大的,自然清楚三弟弟心气高傲,将面子看得比天还大。 斯钦巴日像野兽一般长大,苏合教他什么叫战士,何为悍勇,他要像草原上狼群的头狼一般,守卫着大夏,守卫着草原。 而作为头狼,他绝不能示弱,掉泪更是被他视为不堪忍受的奇耻大辱,苏日娜仍然记得斯钦巴日十三岁那年,先阏氏仙逝,而斯钦巴日在先阏氏的丧礼上没掉一滴眼泪——那可是他的亲娘。 苏日娜时常想,这斯钦巴日的心肠该有多硬,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才能叫斯钦巴日这样的人落泪—— “究竟怎么了。”苏日娜寒声道。 “阏氏……”斯钦巴日嗓音干哑,“阏氏他……” 苏日娜还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她怒道:“什么阏氏,他私通外男还有什么脸面做我大夏的阏氏?!当时可是你亲口说要废了他!” 斯钦巴日默然。 良久,他才颤抖着声轻语:“沈怜枝……他……” “他小产了。” 苏日娜怔愣许久,柳眉倒竖:“小产?小什么产,你们一个两个都昏了头了——那沈怜枝先前不是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是个男人,无法像女子一般怀胎生子么?现在又在搞些什么鬼把戏!” 话虽是这样说,可苏日娜也晓得怜枝身体有异,看斯钦巴日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也是鼓声不断,苏日娜顿了顿,试探着开口:“你说他小产…那么他……何时有的喜啊?” 苏日娜方说完便后悔了,她也是糊涂了,这沈怜枝才小产,她又提起这一茬了,好在斯钦巴日只是沉默地伏着身子,没有接话。 “这孩子来得蹊跷。”苏日娜沉吟许久才道,她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一阵见血,“你这头才下定决心要对周国动手,他这厢就有身孕了——” “更不必说他与那周国楚王之间如此不清不楚……依我看,他这一胎保不齐是个孽种。” “没了也好。”苏日娜道。 斯钦巴日再次望向她,那深深的一眼将苏日娜含在喉咙中的那一句“孩子是怎么没的”给硬逼下去了——苏日娜睁大双眼,目光在斯钦巴日布满划痕的脖颈,以及前襟松垮的衣物上来回逡巡着。 斯钦巴日垂放在身前的两只手在不住地颤抖,手心血红一片,他跪坐在兽皮毯上,湿润的双目竟有几分迷惘。 手掌上的血已干涸了,可斯钦巴日仍然记得他的掌心滑过怜枝大腿时,那温热黏腻的触感。沈怜枝两条腿抖若筛糠,胸膛剧烈起伏着,斯钦巴日握住他的肩头,声音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慌张:“沈怜枝……” “沈怜枝!!” 怜枝没有回答他,他的面颊反倒是变得越来越苍白,斯钦巴日颤抖着用兽皮将他赤.裸的身躯裹起,用干净的手背擦怜枝额上的汗,只是汗与血一样,愈擦愈多。 “沈怜枝?你醒醒,沈怜枝……巫医,去找巫医!!”斯钦巴日红着眼睛冲出王帐,他揪着旭日干的衣领,用狂暴来掩饰他的慌张,“快!让巫医过来!!” “阏氏……阏氏他……”斯钦巴日有些哽咽,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脑海中再次划过涓涓小流淌过白皙腿肚,自脚根滴落在地上的刺目情景。 他闭上眼,终于沙哑着说出了那句话:“他小产了。” 这四个字有如晴天霹雳,旭日干也木楞在原地,缓了好一会才干涩地应下,而后同手同脚地前去找巫医。 不知过了多久,才见旭日干将巫医带回了王帐,斯钦巴日颓然地站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巫医解开怜枝身上裹着的兽皮,用沾了药汁的帕子擦拭他的身体。 那帕上殷红的血迹刺痛了斯钦巴日的双眼,他有些艰难地闭了闭眼,走到了王帐另一侧——耳侧时不时传来沈怜枝轻微的痛呼声,那声音像密密麻麻的银针一般深扎进斯钦巴日的心中。 “是我……”斯钦巴日已克制不住哭腔了,声音颤抖悲切,“是我……我一时糊涂,才叫那孩子……那个我与他的孩子,还来不及出世就……” 第73章 “……”苏日娜的目光从他猩红的双眼,掠至下颚处的眼泪,她阖上双眸,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不一定是你的孩子……” “这也不是你的错,斯钦巴日。” “怎么不是我的错?!”斯钦巴日骤然站起身来,他急促地喘息着,“这是我的错……如果我不那么对他,如果我能……” 斯钦巴日随即又记起,那时怜枝总哭喊着叫痛,呜咽着要往外爬,可斯钦巴日被愤怒冲昏了头,对他毫无怜惜—— 结果就是沈怜枝每往外爬一次,便会被斯钦巴日握住脚腕拖回来,他不知道……若他知道怜枝有了身孕,他绝不会这样做,更不可能这样对他…… “那是我的孩子。”斯钦巴日对这一点异常执着,“沈怜枝只可能怀我的孩子……是我的……不是那个懦夫的,是我的!!” “但是……”斯钦巴日的嗓子眼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狠扼住了,使得他连一句整话都无法说全,苏日娜再次沉沉地叹了口气,将脸转至一侧。 顷刻之间王帐中鸦雀无声,唯有不远处床榻那儿所传来的悉索声,那点声响宛若无形的钩子,扎透斯钦巴日的心后又将其吊起。 床幔被全然扯开,巫医直起身来,朝着伫在那处的斯钦巴日与苏日娜行礼,“小民参见大王,参见公主。” 斯钦巴日不答话,苏日娜暗瞟了眼他握紧在身侧的双拳,轻轻晃了晃首,走上前问她:“他怎么样了。”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躺在床榻上的沈怜枝。 巫医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阏氏他……虽是阴阳同体,却也不是真正的女子,故而……” “慢。”苏日娜两眉拧起,“他究竟怎么了——沈怜枝不是小产了么?” 这下换作巫医愣在原地了:“小产?阏氏怎么会小产——他根本无法怀有身孕!” “大王……行房时太过悍勇,阏氏体弱,承欢时难以招架,这才受了伤,流了些血。”巫医开口道,“小民已为阏氏塞了药玉,那处的伤,休养几日便能好全了。” 苏日娜没想到真相竟然如此儿戏,一时气得浑身发抖,反之斯钦巴日双眸中迸发出光芒,“不是小产?他没有小产?!” 巫医说得隐晦,可斯钦巴日也不是蠢物,自然是听明白了—— 此时的他正处于劫后余生的狂喜之中,至于巫医所说的怜枝无法怀有身孕,他根本不在乎——只要沈怜枝在他身边就好了,他只要沈怜枝。 骤然的大喜大悲如同潮水,已将斯钦巴日那些不甘与愤恨给冲了个干干净净——当他目光触及沈怜枝腿间殷红的血迹时,心脏处传来的闷痛实在太过鲜明。 斯钦巴日这才明白,哪怕沈怜枝心里藏着任何一个人,哪怕沈怜枝在他与另一个男人之间犹豫不决,他还是爱他,而斯钦巴日之所以愤怒,是因为他害怕。 他害怕,自己在沈怜枝的心里,比不上陆景策。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斯钦巴日想,至少沈怜枝留在他身边……从前如何,他都不在乎了,只要往后余生,沈怜枝能继续好好地做他的阏氏,他就再也不追究那些事了。 斯钦巴日心里很明白,若沈怜枝真的怀有身孕,又是他将孩子弄掉了,那么沈怜枝这辈子都再无可能原谅他…… 好在不是小产……他想。 那时候斯钦巴日极为天真,只以为不是小产便万事大吉,彼时的他真的不曾想到—— 怜枝会因为这事而恨上他。 第40章 同床异梦 沈怜枝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都痛,鼻尖充斥着浓郁的草药气息,下.身更是刺麻不已,又似有微微的凉意。怜枝将被衾掀开往下瞟了眼,这才发觉自己身上被涂满了药汁。 被捣烂成鲜绿色的药汁沾在皮肉上,逐渐变成暗沉的褐色,那刺鼻的气息裹挟着沈怜枝的整个身体,怜枝厌恶地皱起眉,抬起酸麻的手臂去大力搓拭腰间的药汁痕迹。 痕迹被手掌晕开,显露出被遮掩的,皮肉上变得红紫的掐痕,沈怜枝试探着用指间碰了碰,而后倏然将手收回来。 与此同时,沈怜枝秀逸的面庞上浮现出嫌恶与毫不掩饰的恨意,身上那一团团深色的药汁便变得极其讽刺。 怜枝静默片刻,忽而狰狞着脸抬手狠狠擦去身上的药汁团,而就在他的手掌心覆在腿上时,手腕却被人抓住了。 沈怜枝抬起头来,是斯钦巴日。 “上了药是会有些疼。”斯钦巴日不自主地放轻声音道,“别去擦它,这样好得慢,又要吃小苦。” 怜枝侧眸睨向捉住他手腕的那只手——其实他的手腕上亦有红紫的掐痕,那深深的掐痕与斯钦巴日的手完美吻合……于是怜枝笑了。 真可笑啊。 他微微用了点力,面上不动声色地将斯钦巴日的手挪开了,那截细瘦的腕骨倏然离开掌心,斯钦巴日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蜷了蜷,而后又垂在身边。 怜枝半躺在榻上,他想将掀开的被衾重新盖回身上,偏偏此刻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再提起来,索性就这样裸.裎着。 斯钦巴日垂首看着他浑身上下那些痕迹,心好似被人捏住那般一抽一抽的痛,他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想去抚摸怜枝的脸。 可在指尖堪堪触及他面庞时,怜枝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倏然一白,下意识地将头转开了,他细长的颈子缩着,削瘦的肩头微微颤动。 第74章 斯钦巴日垂在半空中的手一僵,他视线微微向下挪了挪——那脖颈上留着艳红的咬痕,有些已结了痂,附着在怜枝白皙的肌肤上,像碍眼的伤疤。 他沉默良久,怜枝也不说话,只是又往床榻内挪了挪,斯钦巴日屏住呼吸,眼睁睁地看着他与怜枝之间的距离愈来愈宽,心乱如麻,“沈怜枝……” “……”斯钦巴日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败下阵来,“是我的错。” “从前的事……你我休要再提,让它永远过去吧。”斯钦巴日轻轻道,这句话几乎带着一点恳求的味道了,只可惜沈怜枝还是没抬头看他。 斯钦巴日宁愿他发脾气,宁愿他再狠狠掴自己两耳光,抽自己一顿。怜枝身上的伤,他愿意让沈怜枝千倍百倍的从自己身上讨回来——只要他高兴。 只要他高兴,只要他愿意理一理自己。 沈怜枝只是讥诮地笑了一声,这声笑牵动了他喉咙上的伤,怜枝捂着喉咙呛咳起来,斯钦巴日想替他拍一拍背,可手刚伸出来,又悻悻地收回去了。 这样的沈怜枝,叫斯钦巴日觉得心慌,怜枝面上淡淡的,他猜不出怜枝在想什么,看不透沈怜枝的心——这种滋味,比之从前更甚。 他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我走了……等…天黑了,再过来看看你,你好好养伤……我…我先走了。” “还有……”斯钦巴日静默片刻后又道,“我撕毁的那封休战书,是假的……我不会出兵攻打大周,你安心吧。” 斯钦巴日一股脑地将话说完,不敢回头看怜枝,几乎是落荒而逃——只是降降行至王帐帐帘前时,那床榻上的人忽然出声了。 怜枝的嗓音还有些沙哑,“斯钦巴日。” “你将我杀了吧。”沈怜枝靠在榻上,闭上眼睛,“这样就一了百了了。” 怜枝说罢侧首望向他,斯钦巴日仍然定定地站在那里,背对着他,怜枝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斯钦巴日的肩背不知为何一直在细微地轻抖着—— 大半年过去,他长高了,肩也宽了,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男人,而非一个青涩莽撞的少年。 怜枝从前想,什么时候等斯钦巴日满了二十岁,他也要为他行冠礼,为他束发,怜枝还要给他取个名字——就好像他的夏名也是斯钦巴日起的,叫苏布达。 只是现在,怜枝不想再陪着他长大了。 斯钦巴日两拳紧紧握着,手背上青筋凸显,虬结狰狞,他没有回话,只是沉默的离开了。 他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他更不敢开口——否则沈怜枝就会看到他通红的双眼,听到他克制不住哽咽的嗓音。 究竟什么时候起,他斯钦巴日也成了懦夫。 *** 天黑透了斯钦巴日也没回来,怜枝也乐得自在,倒在榻上假寐,他被养得娇气,一点苦都不肯吃,更别说这回里里外外都伤着了,浑身骨头也如同散架了一般。 好不容易有了几分困意,又被痛醒了,半梦半醒间,榻上蓦然一沉,怜枝嗅到了露珠的甘洌气息,随后他腰上便被环了双手—— 概是因着怕压疼了怜枝,故而斯钦巴日只是虚环着他,手肘僵在半空中。 他就维系着这样扭曲的、僵硬的姿势一整晚,等天不亮又走了,怜枝背着他,也没入眠。 此后几日怜枝与斯钦巴日也不曾说过哪怕一句话,明明这两人入了夜还是会躺在一起,他们躺在同一张窄榻上,躺在同一张兽皮毯上,胸膛贴着脊背。 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可两颗心却隔得那么远,怜枝身上的伤渐渐的好全了,可随着日复一日的同床异梦,他心里的那柄匕首却愈扎愈深。 有时一低头,就好像能看到自己胸口鲜血淋漓,浑身伤疤——可再一眨眼,又什么都不见了。 斯钦巴日可以夜夜趁着怜枝睡着后躺到身边来,他可以骗自己他们还像从前一样,只是表面的风平浪静逐渐盖不住底下的暗流汹涌——— 怜枝总是恍惚,斯钦巴日躺在他身后时,他总会回想起从前。 斯钦巴日,这个俊美桀骜的少年大笑着将他抱起,他们在苍茫无垠的草原上听着同一阵风声,他们的胸膛紧密地贴合着,他跃进斯钦巴日眼中那片苍绿的湖泊中。 他说沈怜枝,草原上的一切都是你的。 他又说,“我也是你的。” 斯钦巴日,他凶戾,桀骜不驯,沈怜枝不喜欢他,他不喜欢粗野的夏人,他喜欢温润如玉的君子,像他的心上人,他的世子表哥—— 可他还是为了斯钦巴日留下来,为了那片美丽的绿松石一样的湖,为了那匹雪白的马,为了悬挂在他脖颈间的,他万分嫌弃却也珍贵的狼牙项链。 沈怜枝知道自己懦弱,优柔寡断。 草原上危机四伏,苏日娜手段狠辣,部落王们各怀鬼胎——谁也不知道他舍弃从前的一切,踏上那条未知的路究竟付出了多大的勇气。 换来的是饥肠辘辘,口干舌燥,还有一身的伤。 怜枝快疯了,他好像从来没有看懂过斯钦巴日,到底哪个才是他?现在躺在他身后的斯钦巴日,究竟是哪一个?!是会坏笑着吻他的那个,还是狰狞着脸咬他□□.他的那一个?! 是说他是美丽的珍珠的那一个,还是一口一个贱.人骂他的那个?! 究竟是哪一个?哪一个!哪一个?! 第75章 “啊啊啊啊!”怜枝猛然坐起来,发疯一样地去推搡斯钦巴日,斯钦巴日被他吓醒,想去搀扶他,又被“啪”的一下打掉了手。 斯钦巴日愣在原地,他抬起眼,在看见怜枝蓬头散发满面泪痕,双眼通红后心尖遽然一痛,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小心地问他:“怎么了,你怎么了?” 沈怜枝凄冷地一笑,“斯钦巴日,这样自欺欺人的戏码你究竟要玩到什么时候去。” “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让我忘却那个夜晚,忘却那个晚上你是怎么□□我,你是怎么在我哭着求你的时候还折腾我的吗?!” 斯钦巴日面上血色尽褪,嘴唇嗫嚅着,他想说些什么,又无从开口,只能像个稚童一样低着头。 “我好痛啊,斯钦巴日。”怜枝说,“你为什么那样对我?” 斯钦巴日鼻端酸闷的叫他喘不上气,他声线略有颤抖,“我错了、我错了,怜枝,我错了。” “别那么叫我!!”怜枝骤然发难,他抬手猛得一推斯钦巴日,沈怜枝脸色极为难看,“别叫我的名字,真恶心。” “斯钦巴日,真恶心。” 他深深地看向面前的斯钦巴日,忽然抬手降系在脖颈上的狼牙项链给扯了下来,怜枝毫不留情地扔在斯钦巴日面前,他朝他一笑,笑容秀丽清美。 “你送的东西,我一样都不喜欢。”怜枝说,“尤其讨厌这个。” “现在,还你。” 他明明知道斯钦巴日这狼牙链寓意着什么,他还要说这样的话去戳斯钦巴日的心,可斯钦巴日能做什么? 他只能讪讪地将狼牙链捡回来,又哀愁地看怜枝一眼,那是无声的祈求,只可惜怜枝并不领情。 “你杀了我吧。”怜枝又一次说了这句话。 “……”斯钦巴日屏住呼吸,肉眼可见的肩膀缓慢地垮了下来,好像骤然泄了气,“别再说傻话了。” “你不想见我……我,我走就是了。” “阏氏。”斯钦巴日临走前又叫他。 怜枝等着他接下去的话,可斯钦巴日只是深沉地、怅然地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 那一眼好像蕴含着千言万语,又好像只蕴含了一句话。 至于那句话究竟是什么,在斯钦巴日说出口之前,沈怜枝永远不会知道。 第41章 引诱 斯钦巴日的确没有诓骗沈怜枝。 几日以来,怜枝都不曾在单于庭中见过斯钦巴日的身影,他行踪不定,让人捉摸不透,整个草原上都无人知道他的去向——就是他的心腹旭日干也一样。 旭日干……怜枝缓慢地掀起眼皮,恹恹地朝紧闭着的王帐帐帘处看了一眼。 那里空无一人,但是沈怜枝知道,在一帘之外,旭日干,这个像冷石一般岿然不动的男人将站在那里,忠心耿耿地守在门外。 他是一条忠诚的犬,全心全意为斯钦巴日做事,任他差遣。 这个斯钦巴日的铁血部下,战场上仅次于斯钦巴日的、杀人不眨眼的武士,斯钦巴日竟也能如此杀鸡用牛刀地命他过来做看门狗的差事,更可笑的是旭日干竟也毫无怨言,真是一条好狗。 思忖至此,怜枝陡然想起许多日前旭日干叫住他,问他在诺敏公主生辰宴那日奏的曲子叫什么。 ……怜枝骤然睁大眼,脑海中蓦得灵光一闪,而后他的双眼逐渐迸发出精光,只因他回想起那一日旭日干望向他的眼神——那眼神中的渴望与斯钦巴日的如出一辙。 沈怜枝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 他身上的伤早就不疼了,可心里却还是留着一道疤,怜枝这些日子时常做梦——梦到陆景策离开那日时那双深沉的眼。 怜枝的心为之悸动,为之痛苦,他与陆景策之间的羁绊太深,纵然他选择了斯钦巴日,可对陆景策的那份爱也只能压制,不能消逝,沈怜枝不由自主地为其担忧。 斯钦巴日虽然口口声声地说着自己不会出兵攻打大周,可怜枝还是无法放下心来,他与陆景策断了联系,更不知他此时是否已回了周宫,是否安好。 沈怜枝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了,他对陆景策的渴求一日比之一日更强烈——这是一种反噬,对斯钦巴日的失望与恨,激发出他无限的后悔。 他想回去,回到会永远温柔对待他的人身边,回到温暖繁华的长安城。 怜枝翻身下榻,在不远处休憩的小安子闻声即刻爬了起来,有些担忧地望向他,“阏氏?” “去打些热水回来。”怜枝开口道,“我要沐浴。” 小安子忙不迭地点点头,不一会便将个大铜盆给端了过来,怜枝衣衫半褪地用足尖碰了碰水,刚触及便倏得抬了起来。只是他抬得太快,不免带出了一串水珠,甩在他的足背以及小腿上。 沈怜枝眉间若蹙:“烫。” “烫?” “嗯。”怜枝颔首,赤着足往后退了几步,那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他修长的小腿滑落,滑过逐渐淡去的指痕,“再去打盆水罢。” “放凉了再端来。”怜枝吩咐道。 小安子有些犹豫道:“那么阏氏恐怕得等不少功夫。” 怜枝笑起来,眉眼弯弯的,不知怎么的,小安子竟从这抹笑中咂摸出几分狐狸一般的狡黠,沈怜枝说:“不要紧。” 小安子端着大铜盆走了,他是个机灵的,一时半会不会回来,怜枝两只脚踩在柔软的兽皮毯上,而后微微俯身,白皙细长的手指抚过光滑的腿部。 第76章 怜枝将水珠抹开了,留下几道暧昧的水痕,他没有将其擦净,只是任其留在皮肤上,怜枝的手腕逐渐向下,堪堪停在踝骨处,而后他揪起那皮肉狠狠一拧——— “啊!”怜枝吃痛,叫痛的同时抬手将边上的物什推翻在地,一声哐啷巨响引得帐外的人进帐来看——正如沈怜枝最初设想的那样。 “嘶……”怜枝两眉微皱,自然而然地将轻纱袍尾掀起,露出那截雪白的小腿,旭日干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落在其上,呼吸轻微一滞。 旭日干并不想这样,他也记着斯钦巴日曾对他说过的话,要他将不该有的心思收起来——忠诚,这是他们祖祖辈辈就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为伟大的大夏单于出生入死,为了大王,可以摒弃一切乃至于性命,在忠诚面前,任何的私情不过过眼云烟。 可他到底是一个男人,一个容易被引诱的,会有欲望的男人,旭日干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早地将那近乎于亵渎的目光挪开,“阏氏。”他叫他。 怜枝轻轻应了一声,将小腿转至一侧,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伸开,旭日干的眸光再次无可控地落在上面,只见那雪肤之上竟落了个鲜红的印记,像是个隆起的小山丘——有些肿了。 “方才烫着了。”沈怜枝好似很心烦地抱怨道,“又刺又疼。” 旭日干将头低下,又后退一步,他的嗓音好似有些发干:“臣……臣这就去请巫医过来。” “巫医?”怜枝的脸微微一沉,“不要她——总是在上药时神神叨叨地念些我听不懂的话,怪瘆人的。” “去将胡床边上我还未搽完的药拿来,左右也不过是个小伤。” 旭日干自然不敢忤他,快步替他将装了药的瓷瓶取来。 怜枝抬手去取他置于掌心中的瓷瓶,指尖不慎刮过旭日干的手掌心,酥酥麻麻的痒,轻柔却引人心驰神往,沈怜枝笑起来,“你怎么出这样多的手汗。” 旭日干抿唇垂首,额间浮现出密密的汗珠,他没有回话,怜枝也不为难他,指腹抹了膏药往自己的小腿伤上搽,只是没匀开便收回手来。 他盯着那片伤,十分为难,旭日干一直悄悄注视着他,见他露出了这样的神色,便开口叫他:“阏氏。” “嗯。”沈怜枝被他这一声叫回了魂,他懊恼道,“疼,我下不去手——你来帮我。” 旭日干立即很惶恐:“阏氏?这……” “少废话了。”怜枝挑起一边眉来,“你只管替我搽药便好——就算弄疼了我,我也不会治你的罪的。” 只是旭日干真正惶恐的并非怜枝会治他的罪,而是他无法全然按耐内心深处的觊觎情丝,旭日干仿佛被置于烤架上,顷刻间汗流浃背,怜枝见他久站不动,便很不耐烦:“愣着做什么?” 旭日干无法,蹲下身来为他搽药,怜枝眉心一直皱着——旭日干指腹粗糙,隔着草药摩擦皮肉其实并不好受,只是怜枝此时也不好随心所欲地将他一脚蹬开,而是只能强忍下来。 可旭日干却不知他心中那些弯弯绕绕,只以为自己弄疼了他,是以很懊悔,以掌心覆住了怜枝那片伤,他手掌烫的怜枝下意识一抬腿,这更证实旭日干的猜想,“臣办事不力,还请阏氏降罪。” 怜枝笑了一声,这笑好似带了几分冷讽,“阏氏——我早就被废了。” 旭日干听罢沉顿片刻,又道:“阏氏……大王那时的话……恐怕不能当真。” “是吗?”怜枝微微提声,他讥笑道,“不论他那时的话是真是假,总之——我是不想当这个阏氏了。” “起初也不想当,可谁在乎我怎么想呢。”怜枝自嘲似的摇了摇头,“不过是个棋子,是个笑柄……” 沈怜枝抬起头,实在是说得动情,眼眶中竟然积满了泪水,“谁在乎我?” 他披纱衣,墨色的发垂在肩头,美丽又荏弱,他甚至没有看旭日干一眼,可旭日干就是觉得被他魅惑了,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丝被吹起的发都像一缕缕看不见摸不着的香魂,勾人摄魄。 旭日干忍不住道,“不是没有人在乎……” 怜枝偏首睨向他,有一抹精光闪过,他等待着旭日干的下一句话,只要……只要他…… “我……大王……大王在乎阏氏。”最后一刻,旭日干还是摁抐住了自己汹涌澎湃的内心,他颓然地低下头,“大王待阏氏……用情至深。” 怜枝的耐性逐渐被耗尽了,他讽刺道:“你还真是忠心啊。” 他抬脚踢开旭日干留在他小腿上的手,背过身去,怜枝以一根簪子将及肩发挽起,无所顾忌地在旭日干面前展现他雪白颀长的后颈。 怜枝将衣裳往下拉了拉,肩头全然显露,连带着的蝴蝶骨在纱衣下若隐若现。 将头向后偏了偏,沈怜枝开口对他道:“见着了么?” “那儿的伤。” 旭日干简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有些粗沉:“见着了。” “搽吧。”怜枝轻飘飘道。 这实在是一种考验,这是大夏的阏氏,单于的妻子,是他应该顶礼膜拜的尊贵之人,哪怕多看一眼都是亵渎是僭越,可此时此刻,在这顶静谧的王帐之中—— 斯钦巴日不见了,衣衫半褪的,如同月下仙子的沈怜枝坐在他身前,他的手指擦过沈怜枝的肌肤,这样暧昧的,让人浮想联翩的亲密的事,明明只有单于才有资格做—— 第77章 可现在,单于不在时,他替了单于的位置。 旭日干的心中有一把火在烧,眼前这个如同精魅一样的男人,竟有如此大的力量,勾起他欲望的同时还能撬动他的野心,磨损他的忠心。旭日干沉重地呼吸着,手下动作不由大了些,引得怜枝轻嘶一声。 “呃!阏氏…”旭日干惶然道,“您……” 怜枝眼睛微微一眯,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过身握住旭日干的手腕。 他跪在床榻上,上半身直着与旭日干齐平,旭日干眼中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落进了怜枝眼中。 “你很渴望我吧,旭日干。”怜枝说着,两只手臂虚揽着男人的后颈,这是个全然引诱的姿态,“那一天……斯钦巴日将我拖回去的时候,我看见了。” “你对我起了欲。” 第42章 暗通款曲 旭日干落荒而逃。 男人逃跑的样子真是滑稽极了,像一只东倒西歪的笨鹅,修长的腿撞着方才怜枝故意推下的,七零八落洒在地上的物什,丁零当啷的响。 小安子端着铜盆进来时正好撞着脸色异样的旭日干,男人跌撞着跑出王帐,小安子狐疑地回头看了他几眼,复又开口问道:“阏氏。” 沈怜枝坐定在床头,环抱着手臂,并未立刻接他的话,而是若有所思地坐定在床榻上——怜枝不由回想起方才种种…… 那时旭日干听罢他的话,脸色蓦然一变,而后神色凝重地往后退了一步,“阏氏……” “臣失仪,还请阏氏降罪!”旭日干噗通跪下。 怜枝转而坐在榻上,轻飘飘地踢了踢的他的肩头,他有些恹恹道:“你怎么总是这样无趣……一板一眼的。” “旭日干。”怜枝已经没有耐性在和他耗下去,索性将话挑明了,“你真的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要的,显而易见——不过是离开这里罢了。 而旭日干是斯钦巴日的心腹,谁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旭日干没有蠢到不懂他的用意,再抬眼时,他的双眸中蕴含了些许悲哀,“阏氏……” “别再叫我阏氏!”怜枝发火了,他站起身来,走到旭日干面前以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颌,他微微凑近旭日干的面庞,“你就真的这么心甘情愿的……做斯钦巴日的一条狗?”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对我的心思!”沈怜枝疾言厉色,“你口口声声为了大夏为了单于,可你暗地里觊觎大王的阏氏,旭日干,你要不要脸?” 旭日干屏住呼吸,喉结微微滚动,怜枝瞟他一眼,又换了副颜色,他声音轻柔叫人如沐春风:“只是旭日干……人非圣贤,这也怪不得你。”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再是阏氏,那么你身上的这些枷锁都将不复存在了,如果我不再是阏氏……”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垂落在旭日干边上的发丝带着一缕幽幽的莲香,“你所想的那些,没准都会成真呢。” “你觉得呢?” 他们靠得太近,怜枝能够清晰地听到旭日干逐渐变得粗重以及亢奋的呼吸声,旭日干半垂着眼,眼皮下凸起的眼球不安地转动着,他的一切掩饰都只是徒劳—— “你看,其实你也很渴望那样。”怜枝垂首向下瞟了眼,他用一种暗含得意的口吻说道。 这样一句轻俏的话像是一盆冷水,彻底将旭日干泼醒!旭日干有些痛苦地从这旖旎的,有些让人痴迷的暧昧中脱身——他逃跑了,尽管这不大体面,可这总比继续荒唐下去来得好,他已在痴狂的边沿…… “阏氏……殿下……”这声睽违已久的殿下唤回了怜枝游走的神思,怜枝抬眼看向端着铜盆过来的小安子。 小安子将铜盆中的水悉数倒入浴桶中,又脱下他身上的衣裳,怜枝钻进浴桶中,小安子正欲为他擦身,却听得王帐外一阵锣鼓喧天,“是大王!” “大王回来了!” “小民拜见大王!” 怜枝一怔,连身上的水珠也来不及擦净便抄来衣裳套回身上,也在他刚束好腰带的那一刹那,斯钦巴日闯入王帐,怜枝回首望他,斯钦巴日也一样看着他,目光深深。 斯钦巴日不知去哪了,风尘仆仆,俊美的面容上染了尘灰,眼下青黑,看着许多日都没阖眼,他见到怜枝,有些急切地向前走了两步,可在仅距沈怜枝一臂之隔时又堪堪停步。 “怜枝……” 沈怜枝拢了拢外衣,有些恍惚,什么时候起,斯钦巴日也开始叫他怜枝了呢。 他定在那里,没有行礼,没有说话,像一座踩莲的玉像,无悲无喜。他的平静将斯钦巴日衬托得愈发惶然,斯钦巴日那双绿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他想去牵怜枝的手,却被沈怜枝避开了。 斯钦巴日难过道:“怜枝……” “你还不肯原谅我么?” “……”沈怜枝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要紧。”斯钦巴日垂下头,自嘲似的苦笑一声,他抬手从怀中取出个布包递向怜枝,“这是送你的。” 怜枝眉心轻蹙着往后退了一步——意思是不要。 “打开看看罢。”斯钦巴日几乎是在央求他了,“不论喜欢与否,至少看看罢。” 说罢不由分说地塞进怜枝怀里,怜枝皱着眉去推拒,只是他的力道怎么拗得过斯钦巴日,两相推拒间那布包不慎散开,里头的物什没了托力,“哐啷”一声坠在地上。 第78章 怜枝下意识地望向那兽皮毯上的玩意儿,这一眼非同小可,竟叫沈怜枝直愣愣地怔在原地,目光凝在那物上不可挪移,那是一顶金冠。 做工华美,冠上镶嵌了红宝石,这顶发冠极像另一顶发冠——可细看又是不一样的,那顶发冠上雕的是并蒂莲花纹,这一顶上是兰花。 斯钦巴日也没料到自己为怜枝准备的珍物竟会落到地上,不由有些肉痛,可此时他也顾不得这些。 斯钦巴日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怜枝的脸色,怜枝面上仍淡淡的,斯钦巴日拿不准他在想什么,便试探道:“像……像罢……” “我路过大夏边境的集市,见着有这样一顶冠,这才给你捎了回来——阏氏…” “让前尘往事随风去吧。”斯钦巴日真情实意道,“好不好?” 沈怜枝又不是没见识的人,他在周宫中长大,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顶金冠,华丽无双,自然不可能是什么集市上捎回来的—— 打造这顶金冠的匠人手艺足以能与周宫中的匠人媲美,不难想象斯钦巴日费了多大的心血,才能在民间这芸芸众生中找到这样一个匠人,又“恰好”找到这一顶与陆景策送的,如此相像的金冠。 很久之后沈怜枝再想起这些事,也不是没有后悔过—— 斯钦巴日或许莽撞,或许傲慢,可他的确是真真正正地爱着他,他的爱像是炽热的火,让沈怜枝心头温暖的同时也极可能灼伤他。 只是对于那时的怜枝来说,从前那些让他心间发烫的事已淡化了,反倒是灼伤的疤痕如此鲜明,彼时的怜枝满心想着离开,所以斯钦巴日做的所有事都是错的—— “你这算什么?”沈怜枝问他,他抬起头来,对于斯钦巴日,他无法做出对旭日干那样的游刃有余,他的眼眶泛红,“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斯钦巴日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是想讨你开心……” 砰!怜枝一脚将那面前的金冠踢飞了,“你把我当什么?” “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讨我开心?斯钦巴日——我说过很多次了,如果你真的想让我高兴,就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也说过,你送我的一切——我都不喜欢!不喜欢!” “连同你,我也不喜欢。”怜枝笑着摇头,“一点都不。” 斯钦巴日被他的话刺伤了,脸色煞白,嘴唇颤动,可怜枝却仿佛没有看见似的,自顾自的说下去,“我真讨厌你啊,斯钦巴日,你总是这样——回回都是这样,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儿。” “你以为将那顶冠送我,我们就能回到从前了?斯钦巴日……呵呵,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我是真的舍不得那顶冠?还是你以为我是真的爱那顶冠……不是啊,斯钦巴日。” “我是爱……送那顶冠的那个人啊。” 伤人的话也不需要声嘶力竭的,要一颗心满目疮痍也不一定要说多么恶毒的话,斯钦巴日耳畔嗡嗡的响,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白,朦胧之间,他好似看到一颗殷红的心爆裂的血腥情景。 这是谁的心?斯钦巴日不由想,血肉飞溅,鲜血淋漓,真是可怜。 胸口好痛——原来碎裂的是他的心。 要在芸芸众生中找到一个手艺可以媲美周宫匠人的匠人有多难呢?要找到另一顶与那顶发冠如此相像的发冠又有多难呢? 整整五日,斯钦巴日四处奔波,跑得马都快累断了腿,他也没有合过眼,风雨无阻费尽心思找到这样一顶冠,就为了给沈怜枝赔罪—— 一个这样骄傲的少年,硬逼自己忘却爱人的过往,硬逼自己放下心中芥蒂,硬逼自己低头。 他到底还有哪里做的不够好?他到底还有哪里对不起沈怜枝的?为什么,明明他知道了错,沈怜枝还是不肯原谅他—— 二人的衣物交叠在一起,斯钦巴日扣住沈怜枝的脖颈,怜枝红着脸呛咳起来,斯钦巴日赤着眼睛低吼:“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你不肯爱我?” “为什么你不能像看他一样看我?” “斯钦巴日。”沈怜枝的眼角滑下泪水,这些话里,哪些是真话,哪些披着恨意的谎话,他也分不清了,“我不爱你啊。” “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回家,我想回到我爱的人身边……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斯钦巴日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瞳仁浮上一层晶亮:“那我们之间的从前……算什么?” “我不会放开你。”这是斯钦巴日离开前留给沈怜枝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后他就离开了,只留下满身吻痕,满脸泪痕的怜枝留在榻上。 他已经离开了,可怜枝还在哭泣——为什么眼泪流个不停呢?如果他们之间只剩下恨,那么他又何必这么难过。 恍惚之间,似乎有人走近床榻,怜枝惘然地抬头去看,可来人却让他意想不到—— 旭日干将一方丝帕递给他,这个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沉闷的男人,他的双眼总能暴露他波涛汹涌的内心:“殿下。” 不是阏氏,是殿下。 “我带你走。” 第43章 逃离 一月初八,这一日非同小可——这是大夏的祭祖之日。 身为单于的斯钦巴日需得率众人前往龙城,祭祀礼毕后孤身一人在龙城守陵足足三日,以求祖宗庇佑大夏百岁千秋。 众目睽睽之下,面上已用油彩画了符文的斯钦巴日转过身,他抬起手,手掌张开想去蹭一蹭怜枝的脸,只是伸至半空时又僵住了。 第79章 斯钦巴日垂首笑了笑,眼皮垂着,浓密的睫羽轻颤,“那么……我走了。” “你在这乖乖待着,等我出来,好吗——阏氏?”斯钦巴日小声问他。 怜枝淡漠地站在那,不作声。 “阏氏……”斯钦巴日又唤他,他在求他,至少……给他个心安…… “嗯。”令人出乎意料的,怜枝竟然应了声,他掀起眼皮,可眸光却没有落在斯钦巴日身上,而是落在他衣袍的一角,“我等你。” 斯钦巴日深吸了一口气,浑身血都好像因他这句话而热起来了,他的双眼中迸发出光亮,斯钦巴日去牵他的手,炽热的吻落在怜枝手背上,“好……好,我很快就出来,阏氏。” 怜枝纤长的眼睫轻颤了颤,他没再应斯钦巴日的话,只是稍微施力,将手从斯钦巴日掌心中抽出来了,斯钦巴日有些眷恋地捻了捻指尖,而后背起牛皮袋,朝着幽深的石陵入口处走去。 走了没两步,又忽然折返回来了,斯钦巴日倾身在怜枝面侧吻了吻,他脸上的油彩有一点儿蹭上了怜枝的耳垂。 怜枝要抬手去擦,又被斯钦巴日捉住手腕亲了亲指尖,斯钦巴日低声道:“再要不了多久便是你来大夏和亲的日子了——那是个好日子,需得好生庆贺一番。” “届时我带着你去草原上各个部落转一圈儿,哪个漂亮地儿都不落下,你说好不好?怜枝,你等着我。” 他说完这样一句话,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怜枝的手,一步一步地踏入了石陵。 单于守陵,苏日娜带着余下大夏贵族们跟着萨满大巫师诵歌祭天,至于怜枝则借口身体不适回了毡帐。 帐帘一掀开,只见一身黑衣的旭日干伫立其中,见着怜枝与他身后的小安子,先是递给他们二人两件厚重的外袍,“烦请殿下穿上。”旭日干说。 沈怜枝那些事,小安子已全然知晓,此时率先往前一步将衣裳取来为怜枝披上,这样一件漆黑的夜行衣一穿,整个人即刻隐匿在夜空之中。 待二人梳装完毕后,旭日干便领着两人走到毡帐后,那儿停着辆马车,车厢里还堆放了许多粮草,能容身之处很是狭隘。 “委屈殿下了。”旭日干这样说道。 这一时的委屈与一辈子留在草原上相比,也算不得什么了,是以怜枝只是摇摇头,而后拽着小安子钻进了车内,二人紧贴着躲在粮草后的一隅,脑袋上也顶了好些个装黄米的布袋子。 旭日干将车帘一拉,而后翻身上马,朝着龙城外驶去,此时夜已深,一身黑的他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饶是如此还是被守在龙城边界的几个夏人拦了下来。 “慢——来者何人?去往何处?” “吁——”旭日干拉停了马,他沉声道,“是我。” 那夏人一愣,而后收回佩刀,一手握拳放置前胸向他行礼,“旭日干大人。” 他们说的是夏话,怜枝一个字儿也听不懂,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是以一颗心都吊了起来,鼻息摒着大气不敢出,他抬手握住小安子的手,掌心中尽是手汗。 粮车内太寂静,越发显得他们的心跳之激烈,怜枝的心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窜出来了,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起,这个时候,就是面上刮过一阵风都能叫他心惊胆战大半日。 眼鼻耳感官无限放大,那些横刺出的粮草刮在身上,方才还不觉得有什么,这时候却觉得刺得发痒,刺得发疼。 尤其是手臂上那根粮草总是剐蹭着他,麻痒难耐,简直叫他无法忍受—— 怜枝捏着鼻子小心地抬起一根手指想将那根粮草拨开,只是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指腹所触光滑,尾端尖锐——那是个活物,是一只虫,再不断地往他身上爬! 怜枝不怕虫,可草原上的虫毒性极大,更何况此时他本就神经紧绷,一时手下失力,惊动了那虫——继而手臂猛得一痛,原是那虫的尾刺扎在了他的皮肉上! 那真是彻骨之痛!怜枝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可那声痛呼还是从指缝中泄了出来,“呵——” 方才还挂着笑的夏人守卫立刻变了脸色,手伸向配剑,疾言厉色地喝道:“什么人在里面?!” 怜枝手掌紧紧压住嘴唇,手臂上已被咬得肿起,痛痒难耐,偏偏他除了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怜枝死命地咬着下唇,额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心脏在胸腔中猛烈地抨击。 “恐怕是一路颠簸,粮草摔了。”旭日干面不改色地说着,“哪儿来的人声,是你听岔了。” “大王守陵前,特意命我将这车粮草运回单于庭,你再这样搓磨下去,恐怕要误了时辰。”旭日干神情淡淡地扔下这样一句话。 此言一出,那夏人守卫的脸色果然一变——他有些狐疑地看了那马车厢几眼,可旭日干到底是斯钦巴日的心腹,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这样想着,那夏人还是一闪身,将旭日干放行了,旭日干一甩马鞭,马匹驰骋向夜雾更浓重处,怜枝躲在狭隘的车厢内,跟着头顶上的黍米袋一起颠簸。 只是这个时候,他的心反倒沉静下来了。 马鞭刷啦挥起的声音就没有断下过,在哗哗的马鞭声中,怜枝反倒生出一股心安,听着四个车轱辘在草原上不断滚动着。 沈怜枝倒在车厢侧,这里实在太过逼仄,也太过昏黑了,怜枝看不请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更碰不着,他的胸膛大起大伏着。 第80章 小安子时常瞥眼去看他,心中急切,却又不敢出声,只能干着急,硬生生逼出了一身汗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蹄的踢踏声才稍微轻缓下来,车厢骤然一颠,而后逐渐平稳。 旭日干从马背上跃下,又倏然拉开车帘,他俊朗坚毅的面庞被莹莹的月光照亮——男人朝怜枝伸出手,“殿下,下来罢。” 怜枝一怔,不明所以地拨开面前的粮草跳下马车,小安子紧随其后,旭日干上半身倾入车厢,将一个巨大的牛皮袋拖出来扛在肩上。 他站在月光下,看着怜枝的眼睛道:“坐马车太过显眼,咱们走一段路,再骑马出雁门关。” “走?”怜枝方才在车厢内屈腿好一会,两条腿酸麻不已,因此此时听到旭日干这番话,有些不愉道,“要走多久呢?” 他不过是一句抱怨话,谁想旭日干却听进去了,他正色道:“要不了多久,你若腿疼,便知会我一声,我来背你。” 旭日干这样认真,倒让怜枝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红着脸嘟囔了句什么,便拉着小安子跟在旭日干后头,几个人踩在柔软的草地上,盯着月光照耀下,前人的背影。 “三日之内,我们必得赶到雁门关。”旭日干开口道,“大王有一头鹰,嗅力惊人,还有一双'千里眼',我们若不赶得快,恐怕要被那金雕捉着尾巴,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怜枝听罢,心头一骇,实没想到斯钦巴日那头鹰还有这样的用处,当即不敢偷懒,亦步亦趋地跟在旭日干身后,等天快亮了,三人才敢挨着一块巨石一起睡一觉。 这石头硌人得厉害,可怜枝已累极了,眯着眯着还真睡了过去,脑海中混混沌沌——竟然梦见了从前的事。 周宫入冬之后,檐上会结冰棱,冰棱融化后冷冰冰的水珠坠下来,滴在脸上真叫人浑身一激灵,要问怜枝为什么知道——那是他在上书房读书时夫子最爱的罚人法子。 一入冬,怜枝就总赖床,夫子严苛,只要他迟了便罚他在外头站大半天,怜枝饿着肚子捧着书站在檐下,冰凉的水滴在头顶上,冰得魂灵都颤一颤, 可怜枝却不难过,只因那些日子,陆景策总会半路被夫子“撵”出来陪他,景策表哥笑眯眯地站在他身边,为他顶起一把伞,为他暖手。 偶尔也会使坏,将伞挪开,瞌睡打了一半的怜枝复又惊醒,一抬眼便见陆景策坏笑着看他,怜枝气道:“表哥!” “又不听课,当心又被夫子打手底心。” 实则夫子从没有打过他的手底心,每回生了气,又被陆景策三言两语地化解了,往往那时怜枝便会眼眸晶亮地望向他——其实他望向陆景策时眼神总是晶亮的,就像此刻。 两双眼眸对视,陆景策的伞早偏了,冰棱上的水一滴滴地落下,落在他们的鼻尖,又滑在下颌,最终一齐坠下,在地上汇成同一滩水。 怜枝就笑:“你才舍不得。” “你最舍不得我疼。” 一个舍不得他疼,一个却总是让他疼——又是一滴冰冷落在怜枝面上,沈怜枝缓缓地睁开眼睛,他抬手一抹面颊,湿润的。 “殿下。”恍惚间沈怜枝听到有人叫他,恍惚间他还以为自己在周宫。他有些惘然地看向身侧,目光中隐含一点期待,可在看清身侧人面容的那一刻,那点光芒又幻灭了。 旭日干看清了他眼眸中期冀消亡的全程,要说不失落是假的,可他到底还是有些僵硬地勾起唇角,试图朝沈怜枝露出一抹笑—— “你看。”旭日干指向天空,“草原上下雪了。” 第44章 飞蛾扑火 草原上下雪了,一如一年前怜枝初至大夏。 星星点点的白落下,聚成了一片无垠的雪白。怜枝扶着背后的石头直起身来,又怔怔望向远方,这一刻的沈怜枝与从前那个哭嫁的怜枝交叠在一起,不知今夕何夕。 “草原的雪,下得真大啊。”良久怜枝才缓缓道,“每年都下得这样大么?” “长安城也下雪,却没有这样冷。”怜枝拢了拢外袍,垂眸淡道。 他看落雪,旭日干却看他被呼出薄雾氤氲的侧颜,心中有一种异样的冲动促使他抬起手来,为怜枝拉拢领口,“草原是寒苦之地……” 怜枝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只见旭日干别过眼轻笑:“臣曾随亡父去过一次大周的长安——的确是富贵迷人眼。” “实在是美。”旭日干道,“叫人流连忘返。” 沈怜枝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原来你也会笑的。” “……”旭日干愣了愣,“什么?” 沈怜枝叹了口气,声音回荡在风中,有些落寞:“原来你也会笑的。” 旭日干失笑:“殿下,臣也是人啊。” 是啊,他也是人啊——对于旭日干,其实沈怜枝并不怎么了解他,每每旭日干出现在他面前,总是在斯钦巴日身后。 斯钦巴日说什么,他照做,绝不做出格的事。 沈怜枝在周宫中长大,见惯了尔虞我诈,表面奉承,或许他不懂朝政,可他却懂人心……怜枝看得出来,旭日干是个真正的忠臣。 几乎到了愚忠的地步,因而怜枝其实有些瞧不起他。这个旭日干,长了斯钦巴日近十岁,却被那样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牵着鼻子走,简直无能。 旭日干的眼睛,死寂如幽潭,唯有看见他时才会泛起涟漪,才像个活人。 第81章 沈怜枝明白,旭日干对他,不仅仅是欲望。 可怜枝却利用了他,利用了旭日干对他的渴慕——“别再自称臣了,旭日干,自称我吧。”怜枝道。 旭日干愣了愣,又笑:“是,殿下。” “也不必再叫我殿下……叫我的名字,沈怜枝。” “怜枝。” 沈怜枝微微睁大双眼,他转过头,隔着纷纷白雪与旭日干四目相对,男人的下巴上冒出些胡茬,更显得面庞刚毅。 不同于斯钦巴日的俊美,旭日干是标准的大夏俊朗男儿的样貌,不笑时让人发怵,可怜枝却不怕他,因为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是柔和的,包容的,宛若温暖的江河。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沈怜枝忽然有些难过:“长安再美,再让你流连忘返,可你还不是回到大夏了——说到底,草原才是你的家。” 他的心一抽一抽的疼,他骗了旭日干,他并不会和旭日干待在一起,他会去找景策哥哥,至于那个时候……旭日干该怎么办? 他是斯钦巴日的心腹,大周没有人会接纳他;而他帮着怜枝逃跑,更不可能回到大夏……旭日干该何去何从?他帮着怜枝回家,可他却没有家了。 “旭日干。”怜枝侧首,“会后悔吗?” 旭日干勾了勾嘴角:“我们夏人——做了什么,就不会后悔。” 怜枝急道:“可你回不了家了,你知道的,我…我……” 他说不下去了。怜枝低下头,愧赧不已,旭日干不傻,怜枝能隐隐察觉出旭日干其实知道他的所有心思,他也自知自己的勾引并不高明,可旭日干还是“中计”了。 飞蛾扑火,孤注一掷。 “这不要紧。”旭日干强硬地开口道,“我在乎的,是将你送回你该去的地方,至于我去哪里……这不要紧。” 循规蹈矩者,大逆不道。 怜枝嘴唇嗫嚅着,鼻尖泛酸,怎么也说不出话来,雪飘到他面上,又成了水珠滑落,仿佛是怜枝为他流了眼泪——哪怕只是“仿佛”,旭日干也心满意足了。 他从身上摸出一方干净的丝帕递给怜枝,丝帕针脚细致,恐怕是大周的物什,旭日干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两声:“草原上的布帕粗糙,我怕你用不习惯……” 怜枝迟疑了一会,抬手将丝帕接来将面颊擦净了,他昂首看向旭日干:“多谢了。” 旭日干好像红了脸,只是他肤色略黑,纵使脸红了也瞧不大清楚,他转过身向后走去,怜枝便紧跟着他,“我们去哪儿?是否还有好长一段路?” “不久。”旭日干说,“至少对我来说——只是一段很短的路。” 怜枝闻言眺向远方,前路茫茫,怎么会是一段很短的路呢? 明明还要走好久的。 *** 第二日傍晚,怜枝十指忽然奇痒难耐,小安子将他两手拉过来一看——原是生了冻疮。 可怜怜枝,手臂上还肿得老高,十根指头又遭了殃,行路艰难,天寒地冻的,纵使上了药也只是徒劳。半日过去,怜枝手上的疮疤不见愈合,反而愈演愈烈。 旭日干时常骑马至各处寻来木柴,生火后煮了雪水为他浸手。 怜枝、小安子、旭日干三人挤在一顶狭窄简易的毡帐中,中央生着一团火,几人便围着火,又互相依偎着取暖。 毡帐边上还拴着两匹呼哧着甩尾巴的马,这马还是旭日干偷来的,怜枝还记得自己与小安子躲在石头后等着旭日干偷马回来的情境—— 此时他们已彻底远离了单于庭,怜枝又生了冻疮,时常挠得鲜血淋漓。他受不了太久的冻,走一会便要挨着火缓一缓,是以旭日干便放缓了脚程。 要出雁门关还得费好些功夫,旭日干生怕斯钦巴日等人追上来,预备提早偷马赶路—— 只要出了雁门关,届时人多眼杂,纵使是斯钦巴日有通天之能,也无济于事。 夜深人静,一身黑,蒙了面的旭日干利落地翻进马厩,而后抽出匕首砍断了拴在马脖子上的缰绳,他依次将两匹马牵出来,又往马厩中扔了牛皮裹着的粮草与肉干(夏人无货币,大多以物易物)。 偷马一事做得行云流水,看得怜枝嗔目结舌。他原以为这势必是一场恶战,若是被主人家发觉了,恐怕还会功亏一篑……真没想到旭日干这样看着刚直的人,小偷小摸的事也做的如此在行。 “旭日干!你真厉害。”怜枝跨上马,在满天星星的夜空对旭日干笑道。 他□□这匹马有些认主,在怜枝身下不安分地扭动着,怜枝急忙拉紧缰绳,却还是险些被颠下马背。 旭日干目光一沉,拽着马的鬃毛往面前一扯,而后咧开唇角,喉咙间发出呼噜噜的沉声——那让人联想到恐吓人的野兽,叫人心头一骇。 也不只是人,那马也被他吓住了,鼻孔间急促地喷着气,可身子却不再挣扎,怜枝抚摸着马匹温热的脖颈,感受着它逐渐平稳下来的脉搏。 “你还会这些。”怜枝道,“旭日干,你真有意思。” 旭日干垂眸道:“这算不得什么……每个夏人都会的。” “可我又不是夏人,旭日干……” “谢谢你。” 这声谢,不仅仅是谢旭日干替他驯服了马,还谢他为怜枝所做的一切,沈怜枝看着他,忽而开口轻声道:“旭日干……” “嗯?” 第82章 “我会努力的……努力让你留在大周。”怜枝恳切道,“我不会让你没有家。” 他的双眼比满天星星更迷人,叫旭日干移不开眼,他朝马背上的怜枝笑了笑——这两日他似乎总是笑,旭日干捻着一块肉干递向怜枝。 “不要紧……都不要紧的。”他说。 “都是我心甘情愿。” *** 草原上下了雪,白日走在雪地上太过显眼,几人为掩人耳目,往往是天色黯淡后才开始赶路,小安子将蜷缩着睡着的怜枝拍醒,“殿下,醒醒。” 怜枝揉了揉惺忪的双眼,一拧胳膊将自己硬生生地逼醒了,他一裹外袍爬起来,旭日干已喂好了马,闻声回头望他:“天亮前应当能出雁门关。” 出了雁门关,怜枝回家便十拿九稳了,日晒雨淋地辛苦两日总算曙光将近,怜枝双眸中迸发出光亮,利索地翻身上马。 小安子不会骑马,故而与怜枝共乘,怜枝二人跟在旭日干的马后,沐浴着夜色疾驰往雁门关的方向。 怜枝紧夹马腹,听着耳畔呼啸过的猎猎风声,一次也不敢回头。 马蹄扬起飞雪,不知何时雪下得愈发大了,坠落的冰冷迷住了双眼,冷风刮得怜枝面颊生疼。 也在这时!怜枝身前的那匹马忽然停了下来,沈怜枝抬手擦了擦脸,呼出的白雾迷住他的双眼,“旭日干——?” “怎得了?” 旭日干牵着马,只是沉默,等了许久,才沉声道:“殿下。” “我们恐怕走不了了。” 怜枝猛然一怔,等迷雾散去后,才明白了旭日干这句话中的深意—— 不远处密密麻麻都是火光,由远及近,等那密匝匝的火点翻过山头,怜枝才发觉那是一把把火把,沈怜枝握着缰绳的手不住颤抖,从头到脚血液骤然转凉,好似在转睫间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冰冻的石像。 举着火把的夏人们分成两列散开,一头金雕盘旋在高空,尖厉的长鸣声回荡在原野之上,一匹通体混黑的大马自暗处徐徐走出—— 马上的人宽肩窄腰,发丝高束,苍灰色的狼皮云肩随风摇曳。 是斯钦巴日。 怜枝定在原地——不知何时他们的马被举着火把的夏人们团团围住了,他的脊背被冷汗浸湿,沈怜枝牙关打颤地看着那匹马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旭日干绷着下颚,策马要去阻拦,他急道:“大王,此事——” 唰——弦月刀倏然砍来,旭日干目光一凝,哪怕闪避得已足够快,却还是难全身而退,胸口被刀锋划开,血汩汩滴在雪地上,却又在落地的那一刹那成了殷红的冰。 怜枝瞳仁倏然放大,他失声道:“旭日——” 话未尽,他便被一股力道骤然扯下马背,怜枝摔得眼冒金星,好容易缓过那股痛,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斯钦巴日的脸—— 紧绷的,僵硬的,嘴角微微上扬。可那双狼似的眼眸却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沈怜枝,眼珠微凸,火光照亮了他的眼睛,那眼变得赤红,蕴含着无限的疯狂…… “怜枝,阏氏。”斯钦巴日嘴角的幅度上扬了些,他还提着那柄弦月刀,刀刃往下滴着血。他像个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修罗,可那声音确是轻的,柔和的近乎诡异,“不是让你乖乖待着,等我出来吗?” “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为什么又骗我?” “为什么又骗我!!!” 第45章 面目全非 “烧死他!” “杀了他!” “立刻攻打周国!” “把他打死——” …… “额!”怜枝被反剪双手绑在身后,粗砺的麻绳一圈圈地绑在他的手腕上,那麻绳是夏人们用来绑畜生的,翻起的倒刺扎在怜枝的手腕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叫什么?老实点!”绑他的夏人用夏话粗骂一句,又将怜枝拖拽过来绑在柱子上,一圈圈更粗的麻绳勒在他的胸口,直叫沈怜枝喘不过气来。 胸前的麻绳几乎勒进肉里,怜枝粗重地呼吸着,冰冷的气体钻进鼻腔引得他不住呛咳,整张脸即刻变得通红。 沈怜枝的头发散了,乱蓬蓬地沾在面颊上,他木愣地注视着被雪覆盖住的枯地,微张着嘴,像一具被摄走三魂六魄的空壳。 “将叛徒带过来!” “将罪人旭日干带过来!” 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像汹涌澎湃的浪潮,呼啸着袭来裹挟着沈怜枝,可怜枝居于浪潮中央,耳畔嗡嗡的闷响。 他抬起头,人潮散开,满身鲜红的旭日干被押了过来——旭日干要比怜枝惨得多,回了单于庭先挨了一顿鞭子,新伤叠着旧伤,血流成河。 在那糊满了血污的脸上,怜枝费了好一会功夫才辨认出他的眼睛,旭日干似有所感,有些艰难地抬起眼皮望向他,目光宁静又安和。 怜枝的脖颈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被束缚的骨头缝里都泛出细密的痛,他嘴唇翕动了一下,想开口叫一声旭日干的名字,只可惜半个字眼也说不出来。 沈怜枝,旭日干以及小安子被各自绑缚在一根柱子上,夏人们团团围在他们身边,高举着火把,火光冲天亮如白昼,正如他们的勃发的怒意久不能熄。 面容肃然,两唇微微下撇的公主苏日娜站在三个“罪人”面前,边上是大夏单于斯钦巴日——这个强大的、英勇的,被老单于视为天生领袖者的斯钦巴日。 第83章 他站在那里,身形高大,头颅轻垂,发辫也松散了,原先搭在肩头的云肩不知何时不见了,斯钦巴日有些惘然地看着地面,一手拄着他那柄弦月刀—— 刀已出鞘,刀锋破开了冰封的泥地,冰碴迸飞,鲜血凝在刀面,蜿蜒可怖。 “大王。”苏日娜在这时开口了,“这几个罪人,您要怎么做?” 她话音刚落,所有夏人们都在同一刹那望向斯钦巴日,千千万万道视线汇聚在他身上。 他是这草原上唯一的王,所有人都翘首以待着他的指示,可斯钦巴日却好像游离在这场声讨之外,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没有半点干系,好像—— 逃跑的不是他挚爱的阏氏,只是一个如蝼蚁般的陌生人。 群情激愤的夏人逐渐平稳,喧沸人声渐沉,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斯钦巴日,所有人缄默不语,形成一种诡异的平静,却又是一种无声的逼迫。 “大王,这沈怜枝绝不能再留!”这时喀喇沁部落王,也就是已成为左屠耆王王妃的诺敏公主之父查干疾言厉色道,他倏然抬手指向怜枝,“阏氏来后,草原上怪事频出,闹得我大夏鸡犬不宁!” “臣恳请大王,废阏氏——” 这一句话宛若惊雷,一个猛子砸在人群之中,有了查干起头,那些早就因一个异国男人占据阏氏宝座而心怀不满的部落王们纷纷站出来,一个接一个地道:“臣恳请大王,废阏氏——” “废阏氏——” 斯钦巴日怔忡地站着,双眼茫然地望向远方,面颊被冻得僵硬,连轻轻抽动都成了难事。 见他不说话,苏日娜便抬手止住了部落王们的讨伐,“大王!” “大王是该做个了断了。”苏日娜道。 “来和亲的阏氏逃跑,按照大夏的规矩——只有死路一条。” 她握住那柄弦月刀的剑柄,声音冷沉道:“动手吧。” “别再执迷不悟了。” “请大王动手!” “请大王动手!” …… 夏人们跪了一地,俯身时胡服抚地,扫开残雪,一把把火已被愈来愈大的飞雪扑灭,整个草原雾茫茫一片,朦胧不清。 万籁俱寂,只听“喀擦”一声,是斯钦巴日将弦月刀从冰封的地中拔出来了,革鞮踩在雪地上,沙沙的响。 他一步接着一步,缓慢地走向沈怜枝,斯钦巴日站定在沈怜枝面前,怜枝漠然地看着他,微微扬起头颅,那让斯钦巴日痴迷的纤细的脖颈暴.露在他眼前,如同一块无暇的美玉。 “我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才会让你想要一次又一次地离开?”斯钦巴日低声问他。 怜枝沉默半晌,又道:“我忘不了你对我做的一切——和你待在一起叫我觉得很害怕。” “斯钦巴日,我想回家。” 斯钦巴日的喉头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他嘶哑着大吼道:“家?这就是你的家!我在哪,哪儿才是你的家!!” 他歇斯底里地喊着,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金雕悠远悲戚的鸣声伴着他的吼声,字字句句泣血,“你与陆景策有私情,我视而不见……你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我却还巴巴地贴上来,你以为我为什么这样做?” “我想让你高兴!我想让你,让你……”斯钦巴日急促地吸了一口气,他的心口针扎一样痛,“我都这样了……都这样了…你还想离开我。” 他一指旭日干:“你宁愿跟着他,也不愿跟着我?!” “斯钦巴日。”怜枝冻得瑟瑟发抖,声音也打颤了,“此事与旭日干无关,都是……都是我……” “你要杀要剐,冲我一个人来。” 沈怜枝想将旭日干摘出来,可他却没想到此时为旭日干求情不亚于在斯钦巴日心口燃烧的火中添柴,斯钦巴日浑身打着哆嗦,“连他……连他现在,也在你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了?” “那我!我算什么?!” 我算什么!!! 斯钦巴日笑了,泫然欲泣:“我不会杀你。” 话音刚落,他便眸光一凛,手中弦月刀倏然迎面劈下——沈怜枝用力闭上眼,可预想中的痛却没到来,反倒是身上的麻绳倏倏落下。 边上冷眼旁观的苏日娜瞳仁蓦然一缩:“大王?!” 斯钦巴日置若罔闻,他抓着沈怜枝的手腕,将那柄弦月刀生生地塞进他的掌心里,斯钦巴日的手紧紧包裹着他的,不论怜枝如何挣扎也甩不开。 斯钦巴日眼裂通红,而后握着怜枝的手,刀尖指向柱上的旭日干,斯钦巴日说:“沈怜枝,你犯下的罪,哪怕烧个千百万次也不为过,可好歹夫妻一场—— 你杀了他,亲手杀了他,我便饶你一条性命,饶小安子一条性命,怎么样?” 沈怜枝终于明白了斯钦巴日的用意,那只包裹着他的手像铁钳,握着他的手,攥着他的神魂,怜枝面色煞白,“不要……不要……你放过他,放过他们,你不要动他们,不要!!” “哈哈哈……”斯钦巴日大笑,“我怎么会冲他们动手?你看看,他们俩,一个不过是个奴才,另一个是我的心腹,我不会动他们的。” 他贴近怜枝的耳畔,“他们是生是死,取决于你啊——旭日干死,你生;旭日干生,你死。” 这个疯子……怜枝紧咬着牙关,冰冷的泪自眼角划下,又凝在面上,成了冰珠,“我死。” 第84章 “我死!” 斯钦巴日的脸色沉下来,他的另一只手扳过沈怜枝的脸,怜枝被迫向后扭过脖颈,两腮被掐得生疼,斯钦巴日注视着他的眼睛,僵冷地勾了勾嘴角:“真有趣啊……你以前可是很贪生怕死的。” “是从何时起,连死都不怕的呢?” 他微微俯身,嘴唇几乎紧贴着怜枝的耳廓,“你想死,偏偏我不许——” “沈怜枝,我要你活。” 怜枝瞳仁骤然一缩,那只攥着他的手遽然发力,那股不容分说的力道带着他往前冲去,寒光闪闪的刀锋直指向旭日干的心口。 怜枝的泪再也止不住,眼见着距离旭日干愈来愈近,他忍不住失声大喊:“不要——斯钦巴日,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他是你的心腹啊,他对你忠心耿耿,你怎么能杀他,你怎么能杀他啊?!” 斯钦巴日紧绷着下颌,“你也知道他是我的心腹?!我如此信任他,他却敢带着你逃跑,沈怜枝,你要知道——是你杀了他。” “都是因为你,他才会死!!” “至于你。”斯钦巴日冷冷地睨向那绑缚在柱上的,血淋淋的男人,他残忍道,“我警告过你吧?若叫本王再发觉你的心思不纯,我定会取你性命!” “你们一个两个,都在骗我!!” “忠心耿耿?”斯钦巴日嗤笑,“杀一个叛徒,算得了什么?” “算得了什么!” 噗!沈怜枝猛得睁大眼,可扑面而来的热血糊了他满脸,眼前猩红一片,叫他什么也瞧不见,那握着他的手还在不住往前,沈怜枝能听到刀锋破开骨肉的豁然闷响。 “呜…呜呃……”怜枝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拼死挣扎着,想要挣脱斯钦巴日的束缚将手抽回,“不要……不要!!” “不要!!!” 可是已经晚了,当沈怜枝收回手的那一刹那,弦月刀亦已刺穿旭日干的胸膛,怜枝颓然倒地,旭日干的口鼻中喷涌出鲜血,他竟然……竟然还能强撑着对怜枝笑一笑。 “不要紧……都不…要紧。” “怜枝……” “旭日干……旭日干!!”怜枝嚎哭着,涕泪横流,“呜…旭日干。” “噗…”旭日干又吐出一口血来,眼前的一切变得愈来愈模糊,他浑身的血都好像流干了,旭日干强撑着,在永远阖眼前的最后一刻,问了怜枝一句话—— “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怜枝愣了愣,而后才明白旭日干在问什么,他倒在地上,痛哭不已:“关雎……” “是关雎……” 旭日干已什么都看不见了,可他还能听见怜枝的声音。 关雎? 这个名字真美。 第46章 奴隶 哧!斯钦巴日将弦月刀从已咽气的旭日干的胸口拔出,热血喷溅而出,洒在地上烫化了白雪,一滩血色的湖汇在地面上。 斯钦巴日举刀,而后转身面向大夏众人,他高声道:“罪臣旭日干强掳阏氏,现已伏诛!” 片刻沉寂过后是震天的喧嚷,最前方的苏日娜不可置信地看向斯钦巴日,勃发的愤怒使她的鼻翼与嘴唇都克制不住地翕动着。 她怎么也想不到……怎么也想不到!事情都已到了如此地步,沈怜枝都已犯下了如此深重的罪孽,斯钦巴日还能这样颠倒黑白地包庇他——旭日干强掳阏氏? 斯钦巴日竟有脸说出这样的话?他自己难道不觉得可笑么! 群情激愤,已有激进之人拔出佩刀指向沈怜枝,那几个夏人朝着怜枝步步逼近,斯钦巴日眸光一凛,闪身挡在怜枝面前,他怒喝道:“谁敢?!” 那柄染血的弦月刀一现,几个夏人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查干屏息片刻,铿锵有力道:“大王!这沈怜枝是个妖物,不要再为他所迷惑了!” “沈怜枝阴阳同体天生异种,克死老单于,挑拨大夏天家姐弟情谊,私通外男淫.荡无耻,还想违背周、夏二国盟誓私自出逃——其罪行罄竹难书,死不足惜!” “住口!!”斯钦巴日怒斥道,“他没有私自出逃——他没有!!” 他没有想离开我,他没有想逃跑……都是旭日干的错。 旭日干死了,这事就结了……这样有什么不好? 斯钦巴图想,这样有什么不好? “斯钦巴日!!”苏日娜绝望喊道,“别再执迷不悟下去了!” 两厢僵持不下,天光已大亮,风雪愈来愈大,迷住了怜枝的双眼——苏日娜的声音、查干的声音与斯钦巴日的交错在一起,扭曲的蛇一样往他的耳道中钻,发疯一般地撕咬着,将他咬得鲜血淋漓, 他听不懂那群人在说什么,或许是在声讨他,声讨他的罪孽,沈怜枝从未如此深切地体会到他从不曾属于过这片土地。 而那些愤恨的、鄙夷的目光一样让他意识到,这群夏人也从未接纳过他,怜枝头脑空白地倒在地上,在经受过那种直击灵魂的冲击过后,他连一根手指都无力再抬起来了。 不知斯钦巴日又说了些什么,苏日娜忽然恶瞪向怜枝,那一眼如有实质,怜枝被看地往后一退,撑在地上的手亦往后一滑——而后指尖触到软物。 怜枝僵硬地转过头,原来他碰到了死去的旭日干的脸。 冰冷的,整张脸凝了一层白霜,风一吹眼睫毛扑朔朔地掉雪,他还大睁着眼睛,死不瞑目——瞳仁覆上白翳,再也看不清了。 第85章 一股莫大的悲痛与孤独充斥着沈怜枝的内心,他颤抖着手去盖住旭日干的双眼,怜枝紧咬着牙关,抽泣着俯下身,“对不起……旭日干…对不起……” 他还来不及盖上旭日干的眼皮,又是一股力道将怜枝扯开了,怜枝怅然若失地转过头,与双眸酝酿着风暴的斯钦巴日对视。 “你做什么?”斯钦巴日问他。 怜枝怔怔的,好似也成了一具死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更叫斯钦巴日心痛发狂,嫉妒宛若毒汁般腐蚀他的身心:“你舍不得他?嗯?” “他死了,你很难过?!” 苏日娜火上浇油,刻意用怜枝能听懂的汉话大声控诉道:“如此恬不知耻之人——你到底要为他晕头转向到什么地步?!” “你疯了不成?” 斯钦巴日紧咬牙关,后槽牙磨出“咯咯”响声,他弯腰掐住怜枝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斯钦巴日指腹上还未干涸的,旭日干的鲜血沾在怜枝面上:“你跪下来,求我。” “我就原谅你,原谅你……所有过错。”斯钦巴日冰冷道。 怜枝垂眼,轻笑一声,只是这抹笑却比哭还难看,“你……原谅我?” “没有这一次,也有下一次,有下下次,没有陆景策,旭日干,还有别人……总之是谁都不会是你。”沈怜枝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仇恨像是喷薄而出的岩浆般溶蚀他的心,沈怜枝骤然暴起,他伸出双手死死掐住斯钦巴日的脖颈。 怜枝目眦欲裂,凄声喊道:“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你去死——你去死啊!!” 斯钦巴日的脸被他掐得充血,在怜枝的手扼上他脖颈的那一刹那,斯钦巴日的双手便已握住他的手腕——怜枝的力道能有多大呢?斯钦巴日轻而易举就能拽开他的手。 可他只是握着,紧紧握着。 那双绿眼睛微微凸出,一转不转地注视着怜枝,怜枝在那双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看到斯钦巴日的内心——一样的怨恨,一样的不甘心。 怜枝忽然疯了一般大哭,眼泪大滴落下,落进他张开的口中,苦咸无比。他骤然失去力气,掐着斯钦巴日脖颈的手滑下来,恰好滑到他的胸口,他感受到手掌下斯钦巴日心脏的跳动,一下下的稳健有力。 怜枝痛哭:“你让我走吧,让我走吧——我好恨你,好恨你啊!” “我不想待在你身边……” 他不想待在这个让他爱恨交织的,给予过他无限偏爱,也曾给予过他难以忍耐的痛苦的少年身边。 斯钦巴日嘴唇哆嗦着,沈怜枝的痛苦是如此明晰尖锐,浪潮一般翻涌而来,使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脑海中亦是一片茫然,只有心口的痛是这样鲜明。 这种痛直击灵魂,斯钦巴日一个字都无法说,在他怔忡的那一瞬间,苏日娜先他一步跨向沈怜枝,女人指着倒在雪地中的,眼神空洞的沈怜枝,尖声喊道:“他要弑君,弑君!还不快将他关起来!” 她还是留了余地,没直接将怜枝斩杀,而是留他一条性命,她一声令下,边上那些侍仆们便沉着脸走上前来,而后反剪怜枝的双手将他拽走—— 怜枝一动不动,仰起头时正好与斯钦巴日对视,概是风迷了他的眼睛,所以斯钦巴日眼角才会多那一抹湿润。 他们实在对视太久,苏日娜不由摒住呼吸——好在斯钦巴日并没有说话制止她的举措。 如果苏日娜能看见斯钦巴日望向沈怜枝的眼神,恐怕她就不会有那样的担忧了,那眼神中唯余失望,痛楚。 那样深刻的绝望,好像他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面前这个人。 “沈怜枝。”最终斯钦巴日沙哑着嗓子叫他。 “我等你后悔的那一天。” *** 怜枝被关进了羊圈。 大夏有规矩,叛逃者要被扒掉衣服,关进羊圈里,变成最低等的奴隶—— 这是斯钦巴日亲口告诉他的。 他仍然记得斯钦巴日对他说这句话的情境,少年邪笑着朝他逼近,而他害怕得瑟瑟发抖—— 那时候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有,所以他只有害怕,其实那也很好,至少……只是害怕,而非其他。 羊圈里太冷了,冷风顺着木篱吹进来,吹进骨头缝里,那夹着雪的凛冽寒风吹得他十指又开始发痒发痛——倒底曾是大夏的阏氏,苏日娜还给他留了点脸面,不曾真将他的衣物剥了。 稻草顶棚也挡不住雪,怜枝裹紧外袍,眼睫上已覆上一层白,刚睁眼没多久的小羊羔也被冻得发抖,一个劲儿地往怜枝身上靠。 怜枝抬手抱住它,又将它往怀中拢了拢,被雪淋的湿漉漉的小羊羔蜷缩着腿与一样蜷缩着的怜枝依偎在一起—— 夜深了,黑漆漆的羊圈中寂静无声。 这是真正的羊圈,肮脏,腥臭,堆积在一起的羊粪叫人无从下脚,一只只羊偎在一起,膻味浓得叫人作呕。 “咩……”小羊羔暖和过来了,不安分地在怜枝怀中动了动,蹄子不慎碰着怜枝红肿的手指,痛得怜枝轻嘶一声,只是来不及挠一挠,又是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棚门被开了一角,而后伸进一只女子的手。 “阏氏……”是萨仁。 怜枝神思恍惚地看向她,萨仁猫着腰钻进来,等她整个人全然站在怜枝面前之后,他才发现萨仁背上扛了个羊皮袋。 第86章 萨仁将羊皮袋放在他身旁,又变戏法一般地从中拽出御寒的皮衣与黄面馍馍,还有个牛皮酒壶。 “阏氏?快披上罢!”萨仁左顾右盼一番,而后将衣物披在他肩膀上,而后又举着馍馍凑到他唇边,还带着热意的米香味窜入鼻腔,怜枝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肚饿。 沈怜枝忍着痛去接她手中的馍馍,僵硬着指头将黄面馍整个塞进口中,怜枝饿急了,两腮被撑得鼓起,不等嚼碎便急吼吼地往下咽。 可他的嗓子眼儿又这样细,这样一塞不但没将黄面馍咽下去,反倒将自己呛了个死去活来,萨仁拔开酒壶塞子将水递过去。 她有些难过道:“阏氏,你受苦了。” 怜枝听罢,愣了一愣。 “阏氏?”他用力地摇了摇头。 “我不再是阏氏了。” 第47章 残花(上) 萨仁欲言又止地看向他,眼中流露出些许悲伤,她别过头,复又叹了口气,“大王没有废后,不论怎么说,你还是我大夏的阏氏……” “待风波平息后,大王消了气便会放你出来了。”萨仁蹲下身,目光与他齐平,“阏氏,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待在草原上呢?” “我自小与大王一起长大,我知道——大王很是珍爱你,若你能留在他身边,想来他会很高兴的……” 怜枝咀嚼的动作一顿,而后缓慢地抬眼看向她,他没有说话,可那目光已是无声的询问,萨仁回望他,有些牵强地勾了勾唇角:“若没有大王的准许,我怎么进的来呢?” 吃进肚里的黄馍馍忽而成了噬人的蚁虫,胃部泛起密密麻麻的痛。咽下去的食糜翻涌上喉头,方才那惑人的米香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粪臭。 怜枝强压下那阵恶心,而后笑了,水润过嗓子,可他的声音仍然有些沙哑,他问萨仁:“萨仁,你觉得什么是珍爱?” 萨仁愣了愣,又道:“自然是珍之爱之,放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恨不得用一生去疼宠。” “是啊。”怜枝道,“真正珍爱一个人,怎么舍得让他疼,怎么舍得让他吃苦——萨仁啊,你看看这里。” 脚下枯黄的杂草,冻硬的羊粪,一头头打着鼾的无精打采的羊,怜枝用他那只手指高高肿起的手将边上的稻草掸开:“什么样的阏氏,会待在这样的地方?” 萨仁喉头一噎,忍不住找补:“大王……大王只是还在气头上……” “嗤。”怜枝轻蔑地一勾唇,“气头上。” 沈怜枝支起手肘将羊皮袋子推开了,啃了一口的第二只黄面馍也塞了回去,萨仁有些急道:“阏氏……” 怜枝摇摇头,抿唇不言——做什么这样假惺惺的呢,他想。 为什么要遣人给他送吃食?怕他饿着?怜枝觉得可笑极了,他曾体会过不吃不喝足足两日,那感觉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 他原本不必经受这样的苦难,那苦楚是斯钦巴日带给他的……他来草原上后所受的伤,有一大半都是斯钦巴日赐予的。 就这样一个人,有什么脸面,说自己珍爱他? 太让人恶心了。 “拿回去罢。”怜枝说,“萨仁,如果是他要你送的,那么别再来了——” 他有些忧郁地看着她,目光沉静死寂,而后忽然张开嘴,用他那两根僵直的手指伸向嗓子眼儿,沈怜枝忍着痛大力扣弄着,五脏六腑一阵阵的抽动,胃部痉挛着——怜枝吐了出来。 “阏氏!”萨仁心尖一缩,抬手去搀扶他,说话时不由带了点哭腔,“阏氏……你何必如此呢。” “你就算记恨大王,也不必自伤啊!” 怜枝再次摇摇头,他说:“萨仁,别再来了。” *** 萨仁拎着羊皮袋出了羊圈,天已黑透了,草原上笼罩着一层浓重的墨色,而她头也不抬地朝着不远处走去——那儿伫立着一个人。 肩头积满了雪,想来已站了许久了。 “大王。”萨仁朝他行礼,斯钦巴日随意地挥了挥手便将她手中的羊皮袋夺了过来,他伸手翻了翻,而后猛然拧眉,“就吃了个馍馍?” “……”萨仁缄默片刻,还是沉重道,“大王……” “阏氏说,让我别再去了。” “他……什么都没吃。” 斯钦巴日翻找的动作一顿,再抬眼时眸光渐黯,“你告诉他了。” “大王。”萨仁已数不清这是她今日第几回叹气了,“何必呢。” “阏氏的手,冻得通红——大王,恕我直言,若你真的恨他,与其这样倒不如直接杀了他,若你疼惜他……放他出来吧。” “趁着事情还没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之前,趁早收手吧,再这样下去,先后悔的不会是阏氏,而是大王啊!”萨仁道。 斯钦巴日抓着袋缘的五指倏然收紧,骨节泛白,他咬牙切齿地闷声道:“我后悔……我怎么会后悔?!凭什么我要放他出来?是我太宠他了,宠的他不知天高地厚,才会总想着逃跑!” 沈怜枝那仇恨的目光成了他夜夜的梦魇,只要一闭目便浮现在脑海中,斯钦巴日不愿面对,他自觉已为了沈怜枝一退再退,退无可退,因而不愿再同他低声下气地示好—— 彼时的斯钦巴日没想到萨仁会一语成谶,沈怜枝不会后悔,而真正追悔莫及的,是他自己。 许多年后的斯钦巴日再回想起这一切,只觉得当日的自己实在是愚不可及……若他能提前知晓此后发生的一切,他绝不会死抓着那点岌岌可危的脸面与底线不放。 第87章 可他不知道——所以这时的斯钦巴日只是深吸一口气,又泄愤般的将羊皮袋往雪地中一扔,“既然不饿,就别吃了——饿死渴死也是他的事,他活该!” “至于我——我才不在乎他的死活。” 斯钦巴日像是在同萨仁说话,又像在对他自己说,他不住地道:“我不在乎。” “一点儿都不。” 话是这样说,可第二日斯钦巴日还是亲自去了一趟羊圈。 砰——羊皮袋被粗鲁地扔到怜枝跟前,吓走了在怜枝边上睡觉的羊羔,可怜枝还是垂首靠在边上,目光空洞宛若行尸走肉。 从斯钦巴日进羊圈到现在,怜枝一眼都没看他,反倒是斯钦巴日的眼神就没从沈怜枝身上挪开过,眸光一寸寸地从怜枝微微凹陷的苍白脸颊滑落至他蜷缩在袖口的,通红的指尖。 斯钦巴日的瞳仁微微一缩,脚尖不自觉向前,又遏止在原地。 “沈怜枝。”斯钦巴日沉沉地叫了他一声,“在这的日子不太好过吧。” 怜枝不答。 斯钦巴日不在意,又道:“沈怜枝——只要你求我。” “只要你求我,我就放你出来。” 沈怜枝嗤笑一声,“斯钦巴日,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呢。” 斯钦巴日怒而离席。 之后连着好几日,怜枝都没再见着他,倒是萨仁来了几回——那些动也没动过的,现已散发出腐臭的吃食堆积在一起,嗡嗡震翅的蝇虫盘绕其上,令人不忍直视。 “阏氏……”萨仁将一碗肉糜粥端向他,她恳求道,“你用一些罢。” 一个人不吃不喝能扛几日?扛不过两三日——除非他早有了求死之心。 怜枝已瘦脱了相,无力地靠在一侧,他微微侧首,是无声的拒绝,萨仁有些忧愁地看向他,又悲伤道:“阏氏,你同大王服个软罢。” 怜枝缓缓地转向她,虚弱地张了张嘴,萨仁将耳朵贴近他唇侧,“阏氏?” 费了好一会,萨仁才听清他的话—— “小…小安子……” “小安子?”萨仁思索片刻,才想明白怜枝指的是谁,“他…他被关在另一处……你放心,他还活着,没人敢擅自动他。” 怜枝好像终于松出了一口气,闭着眼点了点头,再次缄默不言。 萨仁仍然记得自己一年前初见怜枝时的情境,那时的他那么荏弱,连看人都是这样的怯,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哪怕……哪怕要将自己伤到极点,也不肯再回头。 或许在他能够暴起抽苏日娜那一鞭子之后,所有人就该意识到——沈怜枝不是软骨头,若他犟起来,谁也拗不过他。 自那之后斯钦巴日统共来了两回,他阴着脸将一瓶药丢在怜枝边上,也不开口,只是眸光凝在怜枝露出的痛红指尖上。 斯钦巴日僵冷道:“沈怜枝,我也不要你求我了——你说两句好话,说的我舒心了,我就放你出来。” 说罢他便等待着,只可惜怜枝仍然不理他,斯钦巴日不免气急道:“你的这张嘴就这样金贵!” 他发了一大通脾气,只是无人理会,斯钦巴日也是自讨没趣,最终悻悻地离开了……等下回再来羊圈时,斯钦巴日明显沧桑了不少,眼下青黑。 他说沈怜枝,你理理我吧,只要你理理我,我就放你出去。 可沈怜枝早已铁了心。 “好……好……”斯钦巴日红了眼睛,他伸出手指指向怜枝,又隔空点了点,“算你骨头硬!!” 恐怕一年前对只会流泪的沈怜枝嗤之以鼻的斯钦巴日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为这个“懦夫”抓心挠肝,会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斯钦巴日好似也死了心,萨仁再来时也不提他——羊圈中的羊愈来愈少,棚上的草也不知何时加厚了……不说多么暖和,至少风雪漏不进来。 怜枝已数不清自己在这待了几日,一日日昏昏沉沉地过去,怜枝时不时地做梦,梦到陆景策,梦到斯钦巴日,梦到已死去的旭日干——他沉浸在梦境之中,因而事实反倒成了虚幻。 某一日怜枝睁开眼睛,竟然看到了身旁氤氲着柔光的陆景策站在他面前。 身着华服的,面庞俊雅无双的景策哥哥伫立在这样肮脏的羊圈中,实在是显得有些怪异—— 可怜枝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在陆景策的手触碰上他的脸颊时,怜枝终于克制不住大哭出声,所有的委屈在面对他最依赖的人面前时如洪流般倾泄而出。 “哥哥…景策哥哥……”怜枝眼泪淌入口中,“我想回家。” 陆景策只看着他,却不说话,那只覆在他面颊上手的力道却愈来愈大,指腹上的凹凸不平的疤痕擦得怜枝生疼—— “呃!”怜枝吃痛,而这点痛楚使他的头脑变得清明,沈怜枝浑身一激灵——怎么会有这样纵横的疤痕? 陆景策的手上只有长年累月使剑的薄茧,并不会这样粗糙……这个人不是陆景策! 怜枝猛然惊醒,眼前变得一片清明——哪有什么陆景策?哪有什么陆景策! 他面前的……明明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第48章 残花(下) 怎会有长相如此狰狞的一个人呢?眼歪嘴斜,肤色黢黑,脸上有一道从左眼眼皮斜到右下颌的伤疤,令人看一眼就生怯,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盯着沈怜枝,继而咧开唇角,露出了口中蜡黄藏垢的牙齿。 第88章 怜枝两掌撑在地上,哆嗦着往后退,只是他身后便是棚门因而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朝他逼近。 月光透过棚门缝隙流泻至怜枝的脸上,将他的面庞照亮,在看清怜枝面容的那一刻,男人的呼吸陡然粗重,眼中的淫邪之意满的几乎要溢出来了。 他的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噜的低沉之声,又张开嘴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夏话,怜枝听不懂,怕的要命,“你……你说什么……” “你别过来,别过来!” 那个夏人狞笑着朝他伸出手,怜枝死死拉紧衣袍抬脚去踹他,只是那夏人生的牛高马大,这一脚虽将他踹的龇牙咧嘴,却也不能将其全然逼退,反倒是激怒了他—— 他直起身,一脚踹在蜷缩着的怜枝身上,怜枝痛得蜷缩起身子,头脑发晕时又被拽着后领扯了回来,怜枝面色惨白地看向他,“不要……不要……” “呵呵……”面容隐匿在暗处的丑陋男人咧开嘴角,抬手撕扯怜枝裹在身上的羊皮外袍,沈怜枝蓬头散发地剧烈挣扎起来,“别碰我,放开我,放开我!!” 他一头槌撞在男子小腹上,将其撞出半丈后找准时机冲向棚门,二人的争斗惊扰了羊圈中的羊群,羊惊慌失措地在羊圈中窜逃着,挡住了怜枝的去路—— “啊!”怜枝一时不慎被一头公羊一绊,头朝下摔了个眼冒金星,他顾不得痛,猛然晃了晃脑袋,正要爬起时又被人踩住脊背,狠狠往下一压! “呃!”怜枝已最快的速度转过身,冻伤的手被地上的枯草刮得生疼,在此处,他甚至找不到任何物什防身,要逃离更是天方夜谭,“你别过来,我求你……” 那夏人也不过是个管羊圈的奴仆,相当于是个狱卒,地位低下,自然不懂汉话。 他根本听不懂怜枝的哀求,此时怜枝的恐惧与眼泪反倒激发出此人的兽性,男人猛得往前一扑,用力将怜枝御寒的外衣扯走了。 顷刻间怜枝便被寒风包裹,外头的风雪这样大,不过这样一瞬他便冻得不能动弹,那夏人与他愈来愈近,那一刻,怜枝心中真的迸发出恨意——这么多日的恨都没有此时此刻这样浓烈,都没有这样鲜明。 沈怜枝转头望向棚门,眼中流露出绝望,他闭上眼睛,决意在那男人扑上来时去死,沈怜枝心中悲痛难言,暗恨难眠—— 他即将带着这样不甘与怨怼,死在异国他乡。 怜枝心一横,直直朝棚门上撞去,可就在他额角即将触及那冰冷粗糙时,忽然横出一只手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被揽进一个明明温暖,却让他心底发寒的怀抱里—— 是斯钦巴日,他将怜枝圈进怀里,将怜枝的脸埋进他的胸膛,他扣在沈怜枝后脑的手不住颤抖。 而沈怜枝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斯钦巴日促而不稳的心跳声,还有刀锋划过人骨肉的豁然闷响,“喀”的一声,人血喷溅而出。 怜枝鼻端萦绕着浓郁的血腥味,这股血腥气使得羊群不安地叫起来,在这样混乱的时刻,斯钦巴日将他松开了,怜枝这才得以看清眼前的一切—— 头颅骨碌碌的滚在地上,人的身躯像被砍掉的树一样倒下来,大股大股的血狂乱地涌出来,地上绯红一片。 斯钦巴日红着眼睛,哪怕人已死透了,他还要红着眼睛高举起刀,刀尖一下接着一下地深捅进早已死透了的人的身躯内,“扑哧扑哧”的响声让人脊骨生寒。 那死人的血都快流干了,可斯钦巴日还不停手,他失心疯一样,毫无章法地挥弦月刀将那尸身劈得稀烂,劈的碎骨碎肉横飞。 而怜枝只是出神地望着这地狱一般的血腥情境,面色灰败双眼无神,整个人瘫在地上,好像这一切……这一切都与他没有半分的干系。 羊群被惊扰的高声叫唤起来,这喧嚷声将已入梦的夏人们惊醒了,他们举着篝火循声赶来,而后便看到了这样一幕—— 若非是亲眼所见,恐怕一辈子都难以想象的一幕。 斯钦巴日,这个极度高傲,视落泪为耻辱的少年单于,他跪坐在浑身打着哆嗦的怜枝面前,颤抖着两只手为他披上羊皮袄,他的眼泪终于无可遏制地淌出眼眶,一滴接着一滴地砸在地上。 他僵着手将怜枝蓬乱的发拨开,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擦去怜枝面上的脏污与泪痕,斯钦巴日哭泣着俯身亲吻他的眼皮,他的脸颊。 斯钦巴日哽咽着叫他:“怜枝……怜枝……” “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 沈怜枝垂着的眼皮因他的话而颤了颤,他抬起眼,纤浓的睫羽如墨蝶——他终于愿意看斯钦巴日一眼,他终于愿意理一理他。 可等斯钦巴日听完了他说的话后,他宁愿沈怜枝像先前一样对他熟视无睹。 怜枝用气音说:“斯钦巴日,你为什么要这么生气,这么难过?” “他想对我做的事……你不是也对我做过吗?” “你与他,又有什么不同。” 斯钦巴日眼角还挂着泪珠,沈怜枝这短短几句话,惊雷一样将他劈愣、劈死在原地,这话像一双大手,将蒙蔽斯钦巴日双眼的那层厚布给扯开了—— 妒火,愤怒,怨怼,不甘心,这些种种都如同雾一般散去,斯钦巴日终于看清了沈怜枝……看清了怜枝满身的狼狈,红通通的手以及那双死寂默然的眼睛。 第89章 斯钦巴日通体生寒,他做了什么……他都做了什么? 他究竟,做了一件怎样的蠢事! 这时候他的恐惧,几乎比他先前看到怜枝股间的血时还要深刻…… 怎么办?怎么办?! 若说那时候,他与怜枝之间还有情意,还有挽回的余地,那么今时今日,怜枝对他仅剩的那点情,恐怕都在这样的折辱中消磨光了。 斯钦巴日无比绝望,他完了……一切都晚了,已无法挽回了…… 怜枝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 苏日娜赶到时便看着斯钦巴日抱着个人从羊圈中出来,厚厚的羊皮袄将那人全身连同脸颊都裹起来了,斯钦巴日双臂用力到小臂青筋鼓起,将其紧紧地搂在怀中。 等斯钦巴日从幽暗的羊圈边上走至火光中了,苏日娜才得以看清他满面的泪痕,苏日娜一颗心咯噔一跳,疾步上前挡住他的去路。 只是还不等开口,鼻端便涌上一股浓郁呛人的血腥气,苏日娜睁大眼,也在此刻看清了斯钦巴日衣袍上被贱上的血迹——还有羊圈中那不成人形的尸身。 “你做了什么?”苏日娜尖声问道,“斯钦巴日,你做什么?!” 斯钦巴日置若罔闻,目光空洞地望向远方,他一手揽着怀中人的后脑,将已晕过去的沈怜枝的面颊紧贴向自己的胸膛。 斯钦巴日低下头,眷恋地用前额蹭了蹭沈怜枝冷冰冰脏兮兮的脸,像是一匹凶戾的狼向自己的伴侣示好,他低沉道:“小声点。” “他睡熟了。” “……”苏日娜被气的嘴唇直哆嗦,她瞪着双眼,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疯了吗?你失心疯了吗?!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她险些被气昏过去,深吸一口气:“你忘了?他都背着你做了什么事?他与那周国楚王,与那旭日干……” “我不在乎!!”斯钦巴日骤然暴起,他猛然抬首,双目通红地看向苏日娜,夜空之下,他狭长的双眼像两柄雪亮泣血的尖刀,划烂了所有,“我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的……” “陆景策,旭日干……就算他与他们之间有什么,那又怎么样……只要他在我身边,他就一辈子都是我的,身子在这里,迟早心也会过来……可我,可我就是……” 可他就是这样蠢,对怜枝这样坏,硬生生地将沈怜枝推开了,将怜枝一颗心摔烂了——事到如今,适得其反。 “大姐……”斯钦巴日的脸被火把照亮了,苏日娜清楚地看见他眼角晶亮的泪光,他眼底的恐慌无措。 这个时候,苏日娜才蓦然记起,斯钦巴日也不过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懂什么是爱吗?懂什么是疼惜吗?懂什么是进退懂什么是张弛有度吗?他只知道占有,只知道沈怜枝是他的妻子,他的阏氏,他只明白阏氏对他很重要,就好像他的单于之位—— 就好像一个王绝不能容许有人敢觊觎他的王位,斯钦巴日也绝不能容许有人敢觊觎他的阏氏。 他用守王位那样粗蛮的,血腥的法子去守他的阏氏,但是斯钦巴日忘了,单于之位是死的,可沈怜枝却是个真真正正的活人。 沈怜枝要怜惜,要温情,要偏爱,不是恐吓与歇斯底里,可是斯钦巴日完全做错了。 他想起那个被他用弦月刀劈死的侍仆,那样低贱的人,一个守羊圈的奴隶。他生得那样丑陋,那样面目狰狞让人见之生厌——当斯钦巴日看见那奴隶去撕扯怜枝的衣裳时,他浑身的血都逆流了。 他护住了怜枝,他杀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低劣之人,斯钦巴日自以为自己救下了怜枝,自以为他是他的盖世英雄,可是沈怜枝告诉他—— “你与他,又有什么不同。” 甚至他比那样一个人更不堪,毕竟那人还没得手,而他当初是真真正正将怜枝弄得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我好后悔啊,大姐。”斯钦巴日的眼泪顺着脸庞淌下来,他的声音像一碗放凉的茶,很轻,却又仿若灵魂深处竭尽全力的呐喊与痛悔—— “我好后悔啊。” 第49章 摇尾乞怜 斯钦巴日想,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要这样狠心地对他。 分明从前只要他一咳嗽,自己就会提心吊胆寝食难安,明明上回将他弄得满身是伤,自己也曾暗中立誓不会再叫他吃苦。 可是现在——斯钦巴日捧着他的手,沈怜枝从前纤细白皙的指头上长满了冻疮,人都昏过去了,手还同鸟爪一般痉挛着。 那通红的手像两把火,灼烧着斯钦巴日的身心,将其烧的痛不欲生,他不是没看到啊……他不是没看到怜枝手上的伤,他也不是不知道沈怜枝体弱畏寒。 怜枝躺在榻上,紧闭着的眼皮不安地颤动着,斯钦巴日木然地跪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手为他上药。 手指间传来的细密的痛使得怜枝无意识一缩,而斯钦巴日则很快注意到了这一微小动作,他放轻了些手上力气,用平生最柔和的声音哄怜枝—— “不疼了,不疼了……我轻些……” 只是这有什么用?且不说怜枝早昏过去什么都听不见,纵使他听着了——也只会觉得恶心可笑。 原本沈怜枝不必经受这种痛的,这种苦楚,是他斯钦巴日强加到怜枝身上的,他这几句迟来的温言软语能洗刷去沈怜枝切身体会过的伤痛吗? 第90章 顶什么用?猫哭耗子假慈悲罢了。 斯钦巴日亲手替他擦身,为他换上了洁净的衣物,巫医熬的药汤一碗碗往怜枝喉咙里灌,只想将他从鬼门关处拉回来—— 他在羊圈中关了这么些天,又遭受到如此的惊吓,自然是病倒了,斯钦巴日接连几日不眠不休地守在他榻侧。 他希望怜枝醒来,又怕他醒来,斯钦巴日想,他该如何承受沈怜枝清醒后冰冷仇视的目光? 斯钦巴日对怜枝的愤怒早已散去了,没有了愤怒作盾,他该如何抵挡那无声的急风骤雨?该如何接受,沈怜枝不爱他的这个事实! 可还不等斯钦巴日想出个所以然来,大周那儿又传来了消息,一则令斯钦巴日心神一颤的消息—— 周国皇帝,驾崩了。 生死在天,纵然是天潢贵胄也难逃一死,周帝已近耳顺之年,几十年来昏庸无度,纵情声色,近几年又开始求仙问道,肆意服用方士上贡的仙丹。 早在两年前他便遣人前往各地搜罗方士,阵仗太大,引得万人瞩目,自然也不乏千里迢迢奔往长安的自荐者,这群人中不乏能人,却也是庸者居多。 只是周帝一心求长生,眼见着自个儿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实在是心急如焚,更听不进劝谏,那一粒粒的仙丹如同水一样咽进肚里,却久久不见成效。 正在他焦头烂额之际,有位方士找了上来,这方士自称从蓬莱仙境中来,有炼制长生不老仙丹的秘法——皇帝见他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心下已信了几分,遂将他留在了周宫中。 这方士或许真有几分能耐,几颗仙丹咽下肚,竟叫垂垂老矣的周帝面色红润,龙精虎猛……这下子,连起先对这方士存疑的太后都不得不信他了。 故而谁也没料到,周帝会在这一日服下他的仙丹后,忽然吐血身亡。 那方士见状,竟当场咬舌自尽,来了个死无对证——老佛爷年事已高,骤然听闻此等噩耗,一病不起,没多久也宾天而仙。 皇帝太后相继离世,一时间人心惶惶,皇帝走得突然,来不及立储君——纵观他的几个子嗣,大皇子已作古,三皇子先天不足,老四怜枝是夏人的阏氏。 二皇子赶鸭子上架地登上皇位,成了新帝,改国号为崇丰—— 皇位交迭,自古以来都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可崇丰皇帝坐上这把龙椅未免太容易了……世人不知道的是,在崇丰皇帝的背后,华阳长公主一脉,可是出了不少气力。 斯钦巴日面无表情地听完前往大周吊唁又回草原复命的左大当户(官职)的话,他面上不显,可心中却已刮起了狂风暴雨—— 这或许是一种直觉,斯钦巴日直觉周帝的死与那陆景策有关。 只是他自顾不暇,陆景策又远在千里之外——纵使周帝的死真有陆景策的手笔,他又能做什么?告诉沈怜枝? 笑话,沈怜枝会信他么? 更何况……若陆景策真如此手眼通天,连一国之君的性命都能说夺就夺,他为何不干脆自己坐上那把龙椅? 斯钦巴日头脑纷乱,支走左大当户后便如往常般朝王帐处走去,只是刚走近便听到了帐内传来人声,斯钦巴日眼睛倏然睁大,一颗心狂乱地跳动着。 他迫切地想掀开那一层帐帘,可浑身却好像被冻住了,不能动弹半分——直至小安子走出王帐,斯钦巴日仍驻足在原地。 “大…大王!”小安子被吓了一跳,又蓦得思及自己方才在沈怜枝面前说了什么,登时起了一身的冷汗,连头都不敢抬。 好在斯钦巴日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越过他走入王帐中,离那床幔轻掩的矮榻愈近,斯钦巴日愈是提心吊胆——最终他停在榻侧一步外。 一个死也不怕,十几岁就敢单枪匹马与壮年狼肉搏的少年,竟也会怯懦到这样的地步……不过一步之遥,他却连抬脚的勇气都没有。 最终还是怜枝猛然扯开了那层织制床幔,他自下而上地看向斯钦巴日,可斯钦巴日却没来由地觉得怜枝好像在高处,在高不可攀的山峰之上。 而他斯钦巴日只能殷切地仰头望他,求他看自己一眼。 “……”斯钦巴日的眸光略过怜枝逐渐消肿,逐步蜕了红的十指,他放低了声音,“手还疼么?” 怜枝缄默片刻,并没有接他的话,王帐中落针可闻,沉寂良久,怜枝才沙哑着开口了:“父皇驾崩了。” 斯钦巴日的指尖扎进掌心肉中,他胸膛不住起伏着,呼吸陡然粗重,两肩也耸了起来。 过了许久,他耸起的两肩才落了下来,斯钦巴日高大的身子佝偻着,他双手掩面,泄气似的道:“那么……你要回大周么。” 大周历代皇帝驾崩后,尸身会停放在灵柩中三月,灵柩存放于冰窖之中,能使尸身不腐,直至三月后再入皇陵。 天家最无情——父子相残,兄弟反目不在少数,周帝生前待怜枝可谓寡恩少义,怜枝对他那点与生俱来的孺慕之情,也早在他一纸诏书送自己来草原和亲时消磨尽了。 怜枝实则并不在乎他的死活,周帝昏庸荒淫,他死了,没准还是大周的福气——可他还是说,“我要回去。” “至少……我得去看他一眼。” 他不愿待在草原,实在是不愿意……怜枝也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时候起,他的骨头变得这样硬,受过伤,挨过罚,羊圈里生不如死的搓磨也受过,还是不肯低头,还是不肯认命。 第91章 他从前是这样一个怯懦的人,斯钦巴日只消稍微吓一吓他——甚至不用动手,只需动动嘴皮子,便能让他听话。 沈怜枝想逃,还是想逃。 旭日干死了,他只能靠自己——怜枝不是没看出斯钦巴日眼底的后悔与愧疚,也并非不曾察觉那些欲说还休。 他知道自己指上的药是谁换的,知道每晚印在自己额发上的那个吻中蕴含着怎样深厚的浓热,可是……他不想要。 沈怜枝不想要。 斯钦巴日抬起头来,在怜枝抬眼瞟向他的那一刻,肉眼可见的,他的眼眶变红了,那双眼中是明晃晃的祈求,是深不可测的痛苦:“沈怜枝……” “我不能放你回去……”斯钦巴日哽咽道,“我不能。” 他何尝不知道怜枝在打什么算盘。沈怜枝恨他,所以才一心想回到大周——斯钦巴日又何尝不知道华贵的周宫才是怜枝更好的归宿。 只是他做不到,他舍不得。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斯钦巴日愿意用一切,乃至于他的性命来弥补沈怜枝……除了放他走。 不论怜枝恨他还是爱他,总之他的阏氏,要生生世世留在他身边。 斯钦巴日试探地向前伸了伸手,想去捉怜枝的手指——怜枝没有动,指尖相触的那一刻,斯钦巴日浑身上下的血都热起来了,他激动道,“怜枝……怜枝……为什么要走?” “其实你并不在乎你的父皇啊……一个死人,有什么可看的?看千千万万眼也活不过来了,天冷了,草原到大周路途遥远,你手上的冻疮还没好全……别去了。” “别去了……”他捏着怜枝的指尖急促道。 于是怜枝明白了——明白了就好像他能看透斯钦巴日一样,斯钦巴日也能看清他不安分的内心,看清自己对他的厌恶。 可纵使如此,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年竟还能如此低声下气地跪在他的榻侧,求他别离开……怜枝抽回自己的指尖,眼珠不动地看着斯钦巴日骤然变白的脸,不安地上下滑动的喉结,他忽然觉得斯钦巴日也很可怜。 “斯钦巴日。”怜枝平静地开口了,“你简直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像斯钦巴日这样眼高于顶的人,若有人敢对他这样说,斯钦巴日定会让那人来不及说完这句话便人头落地——可说这话的人是沈怜枝,所以斯钦巴日连反驳也不能。 “你能看着我一辈子吗?”怜枝问他。 斯钦巴日没有接他的话,反问道:“为什么就不肯留下来?” 怜枝轻笑一声:“是你亲手将我逼走的。” 这几个字比云还轻柔,可之于斯钦巴日却重若千钧。 可还不等他咂摸出这话中的深意,却见怜枝忽然推开他,抓着不远处的药碗往床沿处砸,而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着那碎瓷片往自己手腕处割去———! 第50章 昏君(上) 怜枝来草原和亲后,自戕过两回。 第一回他提着剑架在自己的脖颈前,却半分红痕也没留下,那时候他只是装腔作势,根本没胆量去死…… 第二回,便是此刻——势如破竹,瓷片在空中划过一到白光,直直朝那手腕划来,边沿方触及手腕皮肉时便见大滴殷红鲜血溢出,可紧接着,便有一股力道制衡住沈怜枝往后划的手。 血,一股股的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滴落在怜枝光滑平整的手腕上,又顺着皮肉滑落在兽皮毯上。 好多血啊,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鲜红,可怜枝并不觉得痛……毕竟那也不是他的血。 是斯钦巴日——小蛮人那只手掌宽大,骨节修长的手紧紧攥着瓷片,锋利的瓷片边缘深深嵌入他的掌心肉中,手骨被摩擦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斯钦巴日低着头,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良久才抬起头来,那双幽绿色的双眼望向沈怜枝。 令人难以想象,这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会有的眼神,而后怜枝眼睁睁地看着斯钦巴日通红的眼眶中溢出泪水,一滴一滴的沿着面庞往下落,滴在怜枝的手背上,滚烫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斯钦巴日绝望了,手心的痛不及心口万分之一,“沈怜枝……” “你为什么要这样!!!” 一个人癫狂,可另一个人却死寂如千年的寒冰,沈怜枝的目光漠然地掠过斯钦巴日湿透的脸。 刹那间,王帐中只闻斯钦巴日强忍着,却还是克制不住泄露出的抽噎声,正当斯钦巴日以为怜枝永远不会开口的时候,怜枝说话了:“斯钦巴日,你问我为什么?” 他垂首,讥诮地轻笑一声,“好——今日我便告诉你——” “我讨厌这里,我恨这里的一切!我恨那些油腻腻的永远一个花样的肉块,我恨那些猪狗都嫌的黄米粥和馍面,我恨这猪圈一样的帐子还有丑的令人作呕的胡服!!” “关羊圈……呵呵…”怜枝抬头环视了一圈王帐,他摇摇头,“住在这,又与住在羊圈中有什么不同?” 其实草原并没有真的像怜枝说的那样不堪,他也并非真的这样厌恶大夏的吃食,若果真如此难以忍受,怜枝也不会在先前陆景策说要带他走时留下来了—— 那时候,他选择留在斯钦巴日身边。 只是他一颗心偏向这小蛮人时,脑海中所记住的便只有碧蓝如洗的天,一望无际的草原……那些美中不足的缺陷,就好像花枝边卷曲的黄叶,叶子择去了,花依然娇妍。 第92章 可不再偏心于斯钦巴日的时候,怜枝却不能忍受了——那些卷曲的黄叶都被扭曲腐烂的虫子蛀空了,叶片边缘爬满了虫卵,散发出腐臭,这种臭气已远远盖过花本身的芬芳。 故而哪怕花开得再美,哪怕择去叶片后花朵仍然娉婷,沈怜枝也不想要了。 此时此刻,他将整个草原贬得一文不值,将斯钦巴日贬得猪狗不如,沈怜枝发泄般得说完,心中很畅快。 他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想,这样的话,是个人都受不了的,哪怕斯钦巴日对他再愧疚,应当也受不了他这样说。 斯钦巴日会杀了他吗?怜枝隐隐的有些期待,如果能就此解脱,那就再好不过了,只是有些可惜——他不想让小安子陪着他一起死。 怜枝还很思念陆景策,这些日子,他没有一天是不在想表哥的,他被迷了心,好在现在清醒过来了,晓得谁才是最好的。 陆景策才是最好的,陆景策不会伤害他,不会让他痛,他应当和景策哥哥在一起的。 如果——怜枝静静的想,如果死之前,能再见哥哥一面就好了。 如果他没来和亲就好了,如果斯钦巴日从不曾出现在他的生命中过,就好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懒散地掀起眼皮,却在与面前的斯钦巴日四目相对时怔住了,斯钦巴日面上的泪已然干涸的,一道道的泪痕弥留在他俊美锋利的面孔上。 他惘然地看着沈怜枝,“这就是理由吗?” “……”怜枝眉头轻蹙,“什么?” “你要离开这的理由,你要离开我的理由!”斯钦巴日猝然站起,因为长久的睁着眼睛,故而那微微凸出的眼球上已爬满了蛛网一般的血丝,“就是这些吗……” “沈怜枝。”斯钦巴日叫他的名字,“我不会放你回去的,我这辈子都不会放任你离开我身边——” “你讨厌这一切……我就让这一切变成你不讨厌的样子。” *** 斯钦巴日疯了。 彼时已入冬,寒风凛冽,今年的雪比往年还要大,草原上短衣少食,大夏寻常百姓能填饱肚子已是很好的了,纵使是贵族们也得一顿顿地将口粮省出来。 就在这么个节骨眼上,斯钦巴日命人抓来了两个大周厨子,要他们做周人的吃食。 可怜两个周人,被敲晕了塞进马车中,颠簸了一路,一睁眼处在异国他乡,还有十几个手持长刀的魁梧大汉对他们虎视眈眈。 为首的两个汉子叽里呱啦地说了两句夏话,究竟说了些什么两个厨子也听不明白,那两个夏人恼怒地退到了一边,另一个高挑俊美的少年走到他们面前来—— 两个周人惊异地发现这少年竟然会说汉话,登时如同找到了救命稻草般冲他不住磕头,“少爷……大人,别杀我们,放过我们吧……” 另一个男人从斯钦巴日身后走出来,旭日干死后,由他来替了旭日干的位置。 他指着二人的头顶喝道:“放肆!什么少爷大人,你们面前的,是我们大夏伟大的斯钦巴日大单于!” 两个周人糊里糊涂地到了陌生的草原上,本就惶然不已,此时猝然知晓自己面前竟然是这么了不得的人物,更是抖若筛糠,只觉得自己命不久矣,眼泪止不住落下。 斯钦巴日不耐地皱起眉来,“安静点!听说你二人手艺很不错?” 这就是在问废话了——斯钦巴日倒是想直接绑两个御厨过来,只可惜他的人再神通广大也不能直接闯入周宫将人掳来,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话说这两个厨子是长安城一家久享盛名的酒楼的活招牌,其手艺未必比御厨逊色,不过这二人也不敢自夸,僵着脖子对视一眼,没有接话。 “去做几道你们的拿手菜!”斯钦巴日懒得同他们再废话,“做不好,就砍了你们的脑袋!” 两个周人厨子也属实没想到这大夏单于费尽心思竟是将他们抓来烧菜的,虽觉得离奇,也不敢真的表露在脸上。只是一前一后,战战兢兢地跟着斯钦巴日的手下人走了。 这两厨子忙活半天,就弄了三道菜出来,一碗红烧麒麟面,一道御膳烤鸡,再一道山珍蕨菜。 三道菜精细地码在小碟里,只瞧一眼,还真不知道这里头暗藏了什么乾坤—— 只这三道菜,就费了半只羊,三只鸡,两只鸭,草原上精粮难得,要揉出那么一碗面也是废了大功夫。 这要是在大周,还真算不得什么,民尚以食为天,达官显贵更不愿在吃食上亏待自己,比之更奢靡无度大有人在。 可这是在草原上,纵使是单于,这样未免也有些过了——更何况斯钦巴日将逃跑未遂的沈怜枝从羊圈中放出来,已引起了太多人的不满。 毕竟在其余夏人眼中,想逃跑的沈怜枝已算不得是他们的阏氏了,至多是个还未发落的奴隶,活不过开春的。 可这个胆敢背叛大王,背叛大夏的奴隶,一转眼竟然又回到王帐,怎能让人不愤怒。 怨言多了,自然也传到苏日娜的耳朵里,再者斯钦巴日费尽心思,几经周折将厨子弄到草原上来为怜枝一人做膳食,也不见沈怜枝有给他几分面子—— 那些精细的吃食,往往是什么样儿送进去,又什么样儿的被侍仆端出来,若非仔细看,还真瞧不出那几道菜被动过几筷子。 斯钦巴日心乱如麻,又连一句重话都不敢对沈怜枝说,于是只好将火气都发在两个可怜的周人厨子身上。 第93章 那二人呢,又每日连睡都睡不安稳,生怕自己不知何时头颅与身子分了家,是以更是使出浑身绝学,恨不得日日做一桌满汉全席出来……只可惜怜枝还是挑了几下便撂了筷子。 眼见着他不仅没收敛,反倒做事愈加无所顾忌,苏日娜坐不住了,她找上了斯钦巴日——彼时斯钦巴日为了不碍着沈怜枝的眼而蹲在王帐外,闷头吃怜枝的剩饭。 堂堂大夏单于,丧家犬一样蹲在穹庐外吃剩饭——斯钦巴日是土生土长的草原人,吃惯了馍面酒肉,一遇着周人那些精细的吃食便很为难,连木箸都握不住,几根手指面条儿似的拧在一起。 “你疯了。”苏日娜直截了当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他吃一顿要费多少鸡鸭牛羊?难道从前饿着他了?你将他从羊圈中放出来我已不愿再说什么——只是斯钦巴日,你为了他,未免也太肆无忌惮了点!” 斯钦巴日手上动作一顿,不明意味地勾了勾嘴角,似很无奈,有很落寞:“这就算肆无忌惮了?” “这还只是刚刚开始呢。”他说。 苏日娜说不动他,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彼时她摸不透自己这个荒唐的弟弟心里头在想什么,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叫“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比起斯钦巴日接下来做的事,他在怜枝吃食上花的功夫确实也就不值一提了。 斯钦巴日要为沈怜枝修一座宫殿。 一座不亚于大周宫的宫殿。 第51章 昏君(下) 夏人没有城郭,居所不定,今年单于庭集扎在龙城附近,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举国南迁。 再者今年雪下得这样大,牛羊都冻死了一小群,帐中议事时臣子们屡次三番上谏等开春后搬迁——草原十六部落统一、大夏建国百年以来,迁徙次数并不在少数。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且斯钦巴日那时一颗心都挂在羊圈中的沈怜枝身上,故而彼时某个贵族上谏时斯钦巴日便应了下来。 可今时今日,他却要大兴土木——在草原上。 斯钦巴日要永远地扎根在此处,纵观大夏建国这么多年,不是没有单于提出过要修宫殿,却总是不为臣民们所接受,终究也只是不了了之。 且不说大夏几百年以来从不曾建过屋舍,斯钦巴日还非要修建一座不亚于周宫的宫殿,做他大夏的皇宫。 周宫是何等的宏伟壮丽,繁华惊人呢?若斯钦巴日真要修建宫殿,该是多么的劳命伤财—— “大王不可!!”斯钦巴日话未说完,喀喇沁部落王查干率先出言反驳,“我夏人世代逐水草而居,这样做有违天地祖宗……” 斯钦巴日说出这话前便已料到了会有人反对,可他早已打定了主意,又怎么会准许有人悖逆他。 于是当即抱臂冷笑道:“查干,你一个部落王,不好好地待在喀喇沁替本王分忧也就罢了,还总喜欢赖在单于庭中碍本王的眼……” “怎么,你就这么喜欢这儿?那要么就别走了,待到死……待个够!”斯钦巴日说这话时,绿眸中掠过一丝寒意,刹那间杀气毕露,逼得查干往后退一步。 是以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斯钦巴日的那句“要在草原上修一座不亚于周宫的宫殿”不是一句玩笑话,众人神情凝重,苏日娜亦肃然道:“大王身居高位,不可任性。” 她目光如有实质,斯钦巴日闻言亦不甘示弱地掀起眼皮瞟向她,二人无声对峙片刻—— 到底是亲姐弟,苏日娜敏锐地捕捉到斯钦巴日眼底的那抹癫狂与孤注一掷。她心咯噔一跳,而后沉声道:“在草原上建皇宫——几百年来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父王若地下有知……” “大姐别拿父王来压本王。”斯钦巴日开口了,“大姐似乎还是搞不清楚,今时今日,坐在这单于之位上的人是我,而非我死去的父王!” “至于本王想做什么,还轮不到大姐来置喙!” “你!”苏日娜气急,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她猛然抬手指向斯钦巴日,“你若一意孤行,便是我大夏的千古罪人……能不能守住这王位,还说不定呢!” 她将话挑明了,也将斯钦巴□□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难道她真的能放任斯钦巴日就这样任性下去?苏日娜只能在心中暗自祈求她的这番话能勾回斯钦巴日的几分神智,让他别这样一错再错下去。 只是苏日娜低估了她弟弟的疯魔程度,今时今日的斯钦巴日已被迷了心智,满心都是挽回沈怜枝——苏日娜这样说,不但没让斯钦巴日清醒过来,反倒被他视作威胁。 斯钦巴日冷冷地看她一眼,而后猝然抬手从腰侧抽出弦月刀来,擦过苏日娜身侧猛劈向面前的木案! 斯钦巴日手起刀落,转眼间那木案已被劈成两截,晃荡片刻又各自往东西二侧倒去。 案上盛着奶豆奶块的漆盘也被顺带着劈烂,一颗颗奶黄的豆子咕噜噜地滚了满地,有人不慎踩中了,奶豆“噗”的一声被挤扁,粘在兽皮毯上,活像人的脑浆。 “说不定……呵呵……”斯钦巴日讥嘲地挑起一侧唇角,“只要本王还是这大夏单于一天,只要我还待在这位子上,你们所有人就得听我的,少他娘在本王面前唧唧歪歪!” “不服气,就来取我性命,来啊——我等着!” 斯钦巴日刀尖一转又插在地上,他昂起头颅睥睨着面前所有人,少年单于的目光一寸寸略过众人面颊,他握紧了刀柄,用力到手背上青筋迭起。 第94章 “你们……谁敢。” 斯钦巴日的确是个疯子,再者他能如此不计后果地为了一个男人大兴土木,怎么看,他也算不得是个明君。 斯钦巴日为沈怜枝犯浑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大夏众贵族早就对此极为不悦,却不敢真做什么,至多也是跑到苏日娜面前上上眼药。 至于苏日娜的话,从前斯钦巴日虽说也不听,不过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可表面上至少还会应两声,可现在呢? 他是装也不装了,谁要跟他对着干,他就要砍谁?斯钦巴图失心疯了! 偏生又拿他没办法——斯钦巴日刚满十八岁,却不是吃素的,他那柄弦月刀的多利害大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敢真的拿命去搏? 就算要搏,也绝不是现在…… *** 夏宫选定在龙城附近,斯钦巴日下令要一比一地复刻周宫,却还要比周宫更华丽——当年与大周打仗时从周国那儿刮来的金银,大多都用在了修宫之上。 斯钦巴日凑近沈怜枝身侧,两只手下意识地伸过去要握住怜枝的,却又在怜枝倏然躲开时僵直,斯钦巴日垂眸干笑两声,“阏氏,你的手……还痛不痛?” 日日被盯着擦药,就是再深重的伤也好全了,更不必说这点冻疮,可怜枝这幅身子太金贵,实在是吃不了一点苦—— 冻疮虽然好了,却留了疤,淡淡的扒在指头上,好比白瓷上的一道裂痕,怎么也抹不去的。 “你不必如此。”怜枝淡道——他虽然足不出户,却也听了一耳朵斯钦巴日所做的荒唐事。 如今在夏人口中,草原上的少年战神斯钦巴日已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昏君,至于怜枝,更是被草原人称为“妖后”。 沈怜枝阴阳同体,又生成这幅模样,自打他和亲以来,草原上可谓是“热闹”得不得了,是以怜枝被夏人们说的神乎其神,更有甚者,还说怜枝是狐妖转世,施了媚术迷住大王心窍,属实为大夏之灾孽。 斯钦巴日置若罔闻,反倒更往前走了两步,身子往怜枝跟前倾,他恳切道:“阏氏,阏氏……我已命人去修王宫了,不出两年……不…不出一年便能修好了。” “到时我陪你一同进去,好不好?阏氏,你高兴吗?那座王宫会很美的,会与大周宫一样美,真的……怜枝。” “怜枝。”斯钦巴日叫他。 那是沉重的,带有无限期冀的一声,沈怜枝蹙起双眉,两道远山似的眉中陷出沟壑,他别开头,怜枝对斯钦巴日说:“我从来没要你这样做过。” 王帐中沉寂片刻,唯有二人清浅的,彼此交错的呼吸声。怜枝闭着眼睛,背对着他,可后背那两道灼热的目光却让怜枝觉得自己仿佛被架在火上烤,最终沈怜枝终于受不了了,他睁眼转过头来—— 看见了斯钦巴日。 他身着周国服饰,可周人的衣裳样式繁琐,斯钦巴日又手笨,连腰带都不会系,只是胡乱地在腰间打了个死结,头上的辫子也解了,还学着周人那样用冠冕束发—— 可他又不会,头发乱蓬蓬地挤在一顶发冠内,几根乌溜的发支棱出来,脑袋上像顶了个高帽,十分可笑。 “怜枝……你看,我穿了大周的衣裳。”沈怜枝愿意看他一眼,对于斯钦巴日来说就是意外之喜了,他的眼中浮现出光亮,“好看吗,怜枝,好看吗?” 如果斯钦巴日是一头犬,恐怕已冲怜枝摇起了尾巴——斯钦巴日想应当是好看的,人总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生了幅不错的皮囊,比之陆景策不说全然碾压,定然也比他耀眼,比起那旭日干更是不必多说。 陆景策套上这衣裳能人模狗样的,难道他斯钦巴日会比那狗娘养的差吗?斯钦巴日来之前原本是很自信的,可是当沈怜枝看着他,却一言不发时,斯钦巴日却没来由地恐慌起来。 为什么这么看他?为什么那双漂亮的眼睛看起来这么难过?为什么不说话? 俊美,还是丑陋,至少说一句吧? 至少说一句吧! “斯钦巴日。”他终于开口了,他终于—— 沈怜枝很无奈,很疲怠:“你别这样。” 修建一座周宫真的能让怜枝回心转意吗?斯钦巴日做的这一切真的能讨他的阏氏的欢心吗? 其实怜枝的反应已告诉他答案了,沈怜枝秀美却疲倦的脸已告诉斯钦巴日,其实他不想要这些,他只想要回家。 可是斯钦巴日做不到——他能为了沈怜枝舍弃身为一个夏人的一切,能背弃自己的血统,却无法放他走。 斯钦巴日将所有的宝都押在那座未建成的“夏宫”之上,他以为只要筑一座一样华美的宫室,便能让沈怜枝忘记家乡,安心待在这里……他以为自己扮作一个周人,便能让怜枝忘记远在长安城的陆景策,只看着他。 沈怜枝再次闭上眼:“我累了,你走吧。” 斯钦巴日便不敢再留在他身边,颓然地离开了——夜幕低垂,草原上的风刮的呼呼作响,整片大地仿佛被笼罩在一只漆黑的巨爪中。 借着依稀的星光,能看到那一串踩在雪上的脚印,交错着朝王帐后绕去…… 三更天时草原上静谧无声,偶有鹰啼,斯钦巴日养着的那扁毛畜生也不知怎么的,今晚上牛劲十足,一声高过一声。 怜枝被吵醒了,有些不耐地晃了晃头,迷蒙着睁开眼…… 第95章 可才睁了条眼缝,他便被吓醒了,几乎是刹那间后背激出一身冷汗—— 只见一柄寒光闪闪的尖刀,直直地朝着怜枝面门砍来——!! 第52章 妖后 “啊!”沈怜枝惊喊一声,眼眸倏然睁大,在那刀锋将将触他鼻尖时猛地一转头,躲过了这一刀——可这还没完,只因那刀紧接着又朝他劈了过来! 怜枝躲闪不及,刀锋擦着他脊背而过,将几缕青丝割落,沈怜枝头昏脑胀地摔下榻,顾不得后背刺痛便往外跑去,他身后那蒙面男子便用夏话骂道:“周国妖孽,你往哪里跑!” 沈怜枝听不懂夏话,却也从那一道接着一道的凌厉刀风中知晓此人非要取他性命不可,那人步步紧逼,怜枝躲闪不能,只好硬着头皮转过身…… 他忍痛抄过边上的胡床便往那男人头上抡去,男子下意识地抬刀挡开,胡床“嘭”的一声坠落在兽皮毯上,这声动静终于使不远处另一顶帐子中守夜的一群侍仆惊醒了。 一大群侍仆举着火把将王帐团团包围,又分出一小拨举刀拨开帐帘……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斯钦巴日竟也在其中! 斯钦巴日那焦急神情不似作假,他敏锐地捕捉到怜枝脊背上的一抹鲜红。 斯钦巴日的瞳仁微微一缩,而后面上笼上了一层恐怖的阴翳,他转过眼,目光如箭般逼向那蒙面男子。 男人显然也没想到斯钦巴日会这么快过来,他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恐慌,可极快地又稳住心神,刀尖一转架在怜枝脖颈上! 斯钦巴日面上的惊愕与愤怒在刀锋贴近怜枝脖颈处的皮肉时猛得变为恐惧,他怒喝道:“住手!” “你想要什么……”斯钦巴日极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地与他谈判,“权利?名望……还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微侧首看了怜枝一眼,可又在沈怜枝还来不及看清他眼底那抹深意时又将眸光挪走,“大夏单于的位置。” “本王……我…都能给你。” “只要…”斯钦巴日垂首抹了把脸,“你将他放了。” 他说的是夏话,其实怜枝听不明白斯钦巴日究竟与那男人说了什么,可他又不是傻的,斯钦巴日说完那两句话后,那群侍仆面上所显露出的不可置信的神情,足以显现出那小蛮人舍弃了何等重要的东西。 甚至连那蒙面男人也愣住了,死也没想到斯钦巴日能为了沈怜枝做到这种地步——可转念一想,斯钦巴日这么做也并不奇怪。 这一念头使这男人深觉无比悲哀,“大王,你糊涂啊!” 他又恨道:“都是这妖孽魅惑了您,这才让您一次次地做出这些天理难容的错事,臣今日就要替天行道,为了大夏,杀了这妖孽——” 说罢手腕一抬,就要往怜枝脖颈处狠狠劈去,沈怜枝下意识闭上眼,可随着猎猎刀风一同袭来的,却并非疼痛,而是一股喷溅在面上的湿润。 “嗬!”边上的男人喉头泄出一股闷哼,而后便是人身倒落在地上的一声巨响,沈怜枝眼皮颤了颤,心脏狂跳不止,可还不等他睁开眼睛,便有一双手紧紧拥抱住了他。 小他两岁的斯钦巴日胸膛与他的脊背紧密贴合着,他似乎想以自己的身躯作他的倚靠,一只手揽着怜枝的肩头施力,想叫他往自己身上倒。 可实际上他的手抖得这样厉害,心跳声要比沈怜枝自己的还要剧烈,明明处于生死一线的人是沈怜枝,可是看起来斯钦巴日好像比他还要怕。 怜枝肩头忽然覆上一层湿热,而后耳畔响起少年沉闷压抑的声音:“怜枝……没事了,怜枝…… “没事了…没事了……” 可这些话,他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想让自己心安。 沈怜枝抬起一只手抓住斯钦巴日的手腕——他是想将对方推开的,可到底是个凡人,没有那样大的魄力,刀砍过来时还是会怕的。 实在怕的手抖,提不上力气了,这才会握住了斯钦巴日的手腕却推不开,怜枝睁开眼睛,却看见那蒙面的男人被射中了眉心倒在他面前。 一地的血。 斯钦巴日那只原本揽着沈怜枝肩头的手缓慢地往上挪移,继而手掌心覆盖在怜枝的眼皮上,“别怕……别看了。” 他也后怕——那个时候,刀已架在沈怜枝脖子上,若他拉弓射箭的动作再慢些,那么沈怜枝的头颅便要在转睫间落在地上。 斯钦巴日甚至不敢深想那副画面,那场景不过在斯钦巴日脑海中粗略地略过一瞬,斯钦巴日便要神魂骤颤,手脚冰凉。 他动作轻柔地将沈怜枝面上的血擦干净,而后起身,倏然扯掉了已死去的男人面上那层黑布——在看清男人面容的那一刻,斯钦巴日的神情微微一变。 这可不是个生面孔。 “去将右大都尉带来。”斯钦巴日道。 *** 这一夜,注定不得安宁。 右大都尉为二十四长之一,昔日三大部落王逆反,斯钦巴日亲自前去平乱,这右大都尉也是紧随其后,战功彪炳。 此人算是斯钦巴日的亲信之一,故而斯钦巴日怎么也没有想到——今日前来刺杀沈怜枝的刺客,会是他的人。 此时此刻,右大都尉被反剪双臂押在斯钦巴日面前,斯钦巴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胆子真够大的,嗯?” 右大都尉年过半百,老单于还在的时候便跟着他四处征战,他是看着斯钦巴日长大的,与其说他是斯钦巴日的臣子,倒不如说他是他的半个长辈。 第96章 斯钦巴日从前也对他有几分敬重,只是现在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斯钦巴日一脚把他踹翻了,他拔刀指向右大都尉怒叱道:“你活得腻烦了,胆敢对本王的阏氏下手!!!” “大王,你醒醒吧!”事情已败露,右大都尉也再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他恨恨地瞪向不远处的沈怜枝,唾弃道:“这样不知廉耻的妖物,怎能做我大夏的阏氏!” “只有杀了他,大王你才能变得和从前一样,变回大夏的那个明君啊!” 他的话使斯钦巴日心中怒火翻天,弦月刀刀尖已重重抵上右大都尉的心口,斯钦巴日紧咬住牙关:“你说本王的阏氏是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 右大都尉毫不畏惧地看向他,斯钦巴日曾是老单于倾心培养的储君,可如今的他早就变了,变成了只知道围着沈怜枝转的跳梁小丑。 “本王所做的一切,都是本王自己乐意——与阏氏有什么干系!”斯钦巴日狂怒地吼道,他挪开刀剑,隔空指向面前众人转了一圈,“谁,要是再敢说阏氏的半句不是……” “格杀勿论!” “至于你!”斯钦巴日重新转向跪在地上的右大都尉,他的胸膛止不住的上下起伏,眼珠被心火烧得赤红,他垂眸盯着右大都尉良久,忽然不明所以地勾唇笑了笑。 “你该吃点教训。”他转了转头,说罢眸光一凛,在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的那一刹那便举着弦月刀直插入右大都尉腹部—— 噗! 斯钦巴日阴沉着脸地拔出弯刀,大股鲜血随着拔出的刀身一起涌出来,右大都尉眼球微凸,手臂根部动了动,似乎是下意识地想捂住自己身体上的窟窿——奈何他的两只手都被人押住了,连完成这样一个动作都做不到。 右大都尉的身体晃了晃,而后斜倒在兽皮毯上,身子抽了两下,最终一动不动,就好像他那死去的下属一样。 斯钦巴日握着刀柄,温热的血顺着刀身往下滴,他垂眸看向右大都尉的尸首,而后闭上眼睛,两眉轻轻皱起—— 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可实际上斯钦巴日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知道自己杀了人,杀了一个在所有夏人看来是个毋庸置疑的,待他忠心耿耿的人。 他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在斯钦巴日一意孤行想要建宫时苏日娜就曾告诉过他,这样做就是与大夏所有人为敌,他将成为草原上的千古罪人。 在斯钦巴日杀了右大都尉之前,或许他的臣民们还对他抱有几分期待,可在他真的动手之后,想来那些期待也就烟消云散了。 斯钦巴日亲手将自己安在了暴君、昏君的名头上,可是他不在乎,被骂昏庸他不在乎,当罪人他也不在乎—— 如果他真的要当明君,早在发现沈怜枝与陆景策有私情的时候就该亲手杀了他。 再睁开眼时,斯钦巴日的心已平静下来,他已打定主意,要一条路走到黑。 杀鸡儆猴,他不得不杀了右大都尉威吓住其余的所有人,如果今日他因为一时的心软放过了右大都尉……斯钦巴日不敢去想会不会有下次,会不会有其他人。 他不敢想,他赌不起。 斯钦巴日刀尖指向死尸,他昂起头,沉声道:“看到了么?” “这就是下场。” “至于现在……你们都给本王滚!” 侍仆们走上前来将两具尸身拖出王帐,那些特意被叫来充当杀鸡儆猴中的“猴”的贵族们也纷纷惶恐地往外退,只有一个人没走。 苏日娜。 “你好像不该留在这。”斯钦巴日冷冷地看向她。 苏日娜微微低着头,垂落在身侧的一只手不断颤抖着,而后她扬起下颌,绷着脸走到斯钦巴日面前,而后猛然抬手往斯钦巴日面上狠狠掴了一耳光! 这一掌打得斯钦巴日满口是血,眼前发黑,好一会才缓过劲儿来,苏日娜脸色极难看,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隔空指了指他,便转身离开了。 在出王帐前,她还回头看了沈怜枝一眼,那眼神不似从前那样高高在上满是嫌恶,而是更深沉,更悲哀,甚至隐隐带了几分祈求。 不过她到底是个很高傲的女人。 所以她只是看了沈怜枝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 第53章 夺妻 “他们走了。”斯钦巴日将口中的血沫吐在帕子上,而后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冲着沈怜枝一笑,“怜枝,有我护着你,谁都不能对你做什么。” “不要怕。” 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楚一个晚上对沈怜枝说过几声别怕了,其实沈怜枝早就脱离了恐惧,心跳也逐渐地平复了下来。 怜枝转过头看向斯钦巴日,他张开了嘴,可还不等他将话说出口,斯钦巴日便猛然拥住了他,手臂用力到几乎要嵌进他的骨头里,“别说话……别赶我走……” “我很怕,沈怜枝。”斯钦巴日几乎有些哽咽了,“我很怕。” 斯钦巴日发觉他在面对沈怜枝时,自己的底线总是一退再退,曾几何时他下定决心这辈子绝不会流一滴眼泪,可他为了沈怜枝哭的次数多的都数不清了。 他从前是一个那么傲慢狂妄的人,如果一年前有人告诉斯钦巴日,他有朝一日会抱着个男人一边哭一边说害怕,那么斯钦巴日绝对会一刀劈死他,再劈死窝囊的自己。 “让我抱一会吧,阏氏……”斯钦巴日炽热的眼泪滴在沈怜枝的肩膀上,“你可怜可怜我……” 第97章 他一边说着,一边抓着怜枝的手环抱住自己,只是他只要一放开,怜枝的手又会像水一样流走,这让斯钦巴日很是不安。 他再也克制不住了,积累多日的烦躁与不安岩浆一般涌现出来,斯钦巴日从来没有哭得这样厉害过,一点脸面也不要了:“别放开我……为什么……就不能抱着我……”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就这么恨我吗,沈怜枝!!”斯钦巴日仰起头,他跪在沈怜枝脚边,哭得泣不成声,“为什么就不肯原谅我!!” “阏氏……怜枝啊……”斯钦巴日哭得实在是太厉害,他的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轻嘶声,他再次抓住沈怜枝的手腕,可没多久又被怜枝轻挣开了。 斯钦巴日惘然地看向他,只见怜枝摇了摇头,他没有说话。斯钦巴日哭得这么厉害,可怜枝甚至没有抬眼看他,他垂着眼皮,掩过了眼底那一丝无奈。 他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沈怜枝的一眼,他只差用剑剖开胸膛,然后亲手挖出血淋淋的心脏捧到沈怜枝面前—— 其实他哪怕真的这样做了,怜枝还是一眼都欠奉。 “你没必要做这些。”最后沈怜枝说。 斯钦巴日颇受打击,他红着眼眶看了怜枝片刻,沈怜枝还是低着头,对他的目光避之不及。 他擦干净眼泪离开了,在斯钦巴日转过身的那一刹那,怜枝终于抬起头来,如果斯钦巴日在这时转过头来,他便会发觉怜枝的目光已与先前的冰冷决绝不同,而是多了一分怅惘…… 终归还是错过了。 *** 斯钦巴日虽以雷霆手段解决了右大都尉,骇住了其余人等,可他还是很不放心,非得要亲自守在沈怜枝身边才肯罢休—— 自然不是守在怜枝榻侧,他怕碍着怜枝的眼更招他烦。 斯钦巴日夜夜披个羊皮袄子守在王帐之外,困得眼皮子架了也不敢真睡过去,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又睁开眼,瞪着眼睛巡视一圈。 天亮后小安子送早膳进来,见着怜枝欲言又止,沈怜枝便明白了,斯钦巴日又在外头守了一晚上。 “雪下的愈发大了,冻得跟个雪人儿似的。”小安子这样说。 怜枝手上动作一顿,不知怎的抬眼往账帘处瞄了一眼,恰巧两片帘子被风拂起,怜枝瞥见了缝隙间的那抹衣角,褐色的袄子,被雪染的雪白。 他收回目光,端着碗呷了口汤——清甜,鲜美,一口下去五脏六腑都热腾腾的,那滋味不比他从前在周宫中时尝到的要差,可怜枝只喝了一口便将碗放下了。 “别待在这了。”怜枝走到帐外对斯钦巴日道。 斯钦巴日没料到他会突然走出来,登时有些手足无措,见怜枝只着单衣,又手忙脚乱地将自己身上的厚袄脱了下来披在沈怜枝身上,“你冷不冷?” 怜枝下意识一躲,于是那身上的袄子也跟着他一抖,扑朔朔的一片雪落下来,沈怜枝抬手擦去面上的雪,又抬眼看向他—— 斯钦巴日脱了衣裳,冻得浑身哆嗦,见怜枝看向他,又忍着冻朝他勾了勾唇。 沈怜枝叹了口气。 “你走吧。”沈怜枝又道,“别待在这。” 斯钦巴日愣住了,他露出了一点近乎于讨好的神色,“我不会吵着你的……” 沈怜枝铁面无私,咬死了不松口:“不要,斯钦巴日。” 斯钦巴日看着他,面肌像冻僵了般抽搐了两下,他的肩膀松懈了下来,“我知道了…” 沈怜枝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原本他还忧心于斯钦巴日要不了多久便故态复萌,可事实证明,沈怜枝想错了。 不是斯钦巴日不愿,而是他不能。 因为周国新帝遣兵攻入了草原。 *** 周、夏二国休战才刚一年,刚登基不久的崇丰帝便按耐不住地发兵北上……仅仅一年,两国之间的战况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昔日夏国大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今时今日却调了个头—— 一年休养生息,大周兵力比之一年前更为充裕,可更重要的,是斯钦巴日为了沈怜枝所做的种种荒唐事寒了夏人的心。 草原十六部落各怀鬼胎,大夏内部已成一盘散沙,且这些日子为了修建夏宫已耗费太多民力,因而面对大周军的雷霆攻势,大夏根本无力招架。 斯钦巴日亲自带人前往雁门关防守,两军僵持良久,战况正焦灼时,探子来报大周要撤兵,哪知这只是障眼法—— 还不等斯钦巴日放下心来,周军竟兵分两路,趁夏军不备从另一处攻破了大夏防守,闯入了雁门关——斯钦巴日也是至此才察觉夏军中出了奸细。 他登时如同被人迎面打了一棒,蓦然想起陆景策出逃时,他带着上百人在草原上搜寻却连对方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找着。 为什么那时候他找不到? 难道陆景策真的有那么神通广大机智过人? 不是……不是!!他能逃走,只是因为那时候有人同他里应外合,原来那时候草原上就长出了蛀虫,而斯钦巴日却浑然不觉。 可现下再发觉……已经晚了!周军已攻入草原,夏军难以招架,十六部落隐有分崩离析之势,如今大夏内忧外患,斯钦巴日甚至分不出心神去抓出那只害群之马! 崇丰元年,周军接连击破夏军层层封锁,那年冬天大雪纷飞,谁都知道此战大夏必败,可谁都不知道周军会在什么时候打入单于庭,是以人心惶惶—— 第98章 那是在一个夜里,怜枝尚在睡梦中时却被人摇醒了,只见小安子左顾右盼一番,而后又一脸惊慌地看着他,“阏氏——快走!” “什么?” “单于庭被攻破了,阏氏,不…殿下……趁着大王还没回来,咱们快逃吧,往单于庭外跑…楚王殿下的人就侯在不远处……!” “殿下,走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错过这一回,就真的要一生一世都留在这儿了!” 骤然大喜叫沈怜枝头脑一片空白,他还以为自己真的要待在这,待到死了,哪想到真的还有一天能回家——陆景策没骗他!陆景策来带他回家了! 斯钦巴日随时都可能回来,怜枝心神被吊起,随手扯了件外袍套在身上,衣裳都来不及穿齐整便与小安子一起猫着腰钻出王帐。 外头火光冲天,刀光剑影叫人眼花缭乱,怜枝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拉着小安子匆匆上马—— 那匹叫苏布达的白马竟还认得他,见着沈怜枝将脑袋凑过去亲昵地蹭了蹭,可怜枝这时候顾不上为此动容,他绷着脸,一甩马鞭,低喝一声:“驾!” 马踢蹬着四条腿朝远处奔去,跑得愈远,火烧得愈是猛烈,一夜之间,入眼所见皆是血红,残肢断臂横亘遍野,哀嚎声不绝于耳…… “啊!”马前倏然闪过一道人影,男人那被割断了喉咙的尸首倒在马前,白马受了惊吓,马前蹄扬起,沈怜枝心头一惊,急急拉住缰绳却还是晚了一步,连带着小安子往马背下滑—— “诶哟!”小安子摔了个屁股墩儿,痛得龇牙咧嘴,还不等缓一会,却见沈怜枝脑袋朝地往下坠。 怜枝两只手还无力地扑腾着,他心尖重重一跳,可还不等他出手,另一双手臂自黑暗中伸出,稳稳地接住了半空中的沈怜枝—— 沈怜枝颤抖着睁开眼睛,借着光芒看清了接住他那人的脸,而后倏然愣在原地——他盯着那墨玉似的眼眸,甚至无法将眼神挪开。 这一眼恍若隔世,那一刹那沈怜枝耳畔嗡嗡作响,在他神思恍惚之际,陆景策将沈怜枝放了下来,他抬手将怜枝纷乱的散发捋至耳后。 可还不等他收回手,沈怜枝已向前一步环抱住他的腰身,怜枝的脸颊紧贴在陆景策胸膛处,陆景策看不见他的脸,却能听出怜枝强压着的哭腔:“哥哥……”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接我?”怜枝问他,“我想回长安……我想回家……” 他愈说哭得愈发厉害,陆景策动作极温柔地拥住了他,可面庞却隐匿在晦暗中,因而神色模糊。声音也冗杂在风中听不真切,难辨虚实:“不哭了,怜枝,都是表哥不好,叫你受苦了……” “都过去了……现在哥哥带你回去。” 第54章 生离死别 怜枝紧紧揪着陆景策衣料一角,泪水仅仅因他这一句话就夺眶而出,陆景策又拍拍他的背,刚想说些什么,忽而目光一凛,揽着沈怜枝的肩头迅捷地往边上一闪:“小心!” 怜枝下意识侧首,锋利箭矢擦着他颊侧而过,削断了他鬓角一缕乱发,只见几个举着火把的夏人站在他身后,为首的直指向沈怜枝,用夏话喝道:“阏氏跑了,快追!!” 可他话音刚落,又是一柄箭直朝沈怜枝面门射来,怜枝忙往后一躲这才堪堪避开,怜枝大喘着气看向他们——那为首夏人的边上还站着个拉着弓的少年,正怒视着沈怜枝。 为首者用夏话叱责他:“你做什么?你射错了人!你想杀了阏氏——你忘了右大都尉是怎么死的?!” “大夏就要完了,难道我还怕死吗?!”那少年朝地上恨恨地啐了一口,“都是那个妖后将大王迷得昏头转向,这才让我大夏落入今日的境地,都是他的错!!” “他就该死,可就算他死了,也无法赎清他的罪!!”少年说着抬手指向怜枝,眼中的恨意有如草原遍地的火,无比浓烈。 沈怜枝已然意识到,有时候哪怕他听不懂这帮夏人的话,可通过他们的眼睛,怜枝也能猜出那些话语的含义—— 那就是恨,是排斥,他费劲心思想离开草原,恐怕草原人也不见得希望他留在这里,从始至终都只有斯钦巴图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另一个为首的夏人也被那少年说动了,一瞬间的挣扎过后,还是愤懑占了上风,他从箭篓中拔出箭对准沈怜枝,更有甚者咬紧牙关,低喝一声拔刀朝沈怜枝等人奔来! “快!你们先走!”陆景策一把将怜枝拽上马,小安子紧随其后爬上马背,“我守在你们之后!” 那群夏人已冲了过来,陆景策带来的人则猛然冲上前去挡住他们的去路,两边人扭打在一起,可还是有漏网之鱼追了过来。 陆景策喝道:“怜枝,快跑!” 说着又拔出长剑拨开那柄朝他射来的箭矢,他挽了个剑花,而后剑锋直击向那夏人眉心,只闻“扑哧”一声,血花四溅。 陆景策拔出剑,转眼间余光瞥见马侧一抹人影,他手腕一转正欲朝那人刺去,却没想到那人比他更快一步—— “吁——!!”陆景策座下的马哀嚎一声,血腥味直冲鼻腔,马痛苦地往下倒去,他的身子也随之往下一沉。 “哥哥!”怜枝听到身后的动静,急忙转过头,他焦急地在夜色中寻找着陆景策的身影——陆景策的马被人砍断了一条前腿,而砍那马的人……是斯钦巴日! 第99章 沈怜枝猛然睁大双眼,须臾间手脚僵直,站在马边上的斯钦巴日似有所感,抬眼望向沈怜枝。 原本他垂首时,大半面容都隐匿在黑斗篷之下,可一掀起眼皮,那张面孔便全然显现在他面前,面庞绷直,眼瞳像一片幽绿的海,只看一眼就好像要被吞噬了。 “又要走吗?”斯钦巴日自嘲似的笑了笑,“不管我怎么做……是不是都留不住你。” 他看起来太难过了——尽管没有流泪,却好像比每一次嚎啕大哭时更加难过,那种悲哀如有实质,连带着沈怜枝的心也莫名沉了下来。 他甚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过,也轮不到他说什么,陆景策便率先动作了,长剑直挥向斯钦巴日脖颈,风声呼啸而过—— 斯钦巴日已躲得很快,却还是被划开了一道小口,血顺着脖颈流到胸膛,他冷着脸从腰间抽出弦月弯刀,刀锋剑锋相触,铿然作响! “留?”陆景策轻轻嗤笑一声,他挥剑的速度愈发快,简直凌厉逼人,“他待在这儿的时间够久了,长安城,才是他该待的地方。” “他嫁过来了……他就是我的人!!”斯钦巴日恨道,“你算什么——只会逃跑的懦夫!我能从你手中将他抢过来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在听到懦夫二字时,陆景策面上划过一抹阴郁,可很快的,不知想到什么,他微拢的两道眉又舒展开了,“你的人?” “如果他真是你的人,就不会费尽心机地离开了。”陆景策不屑道,“之前他选了你,可是结果呢?” “怜枝他……后悔的要命啊……” 斯钦巴日被戳中了痛脚,弦月刀攻势愈发猛烈,“你找死!!” 那头斯钦巴日的部下与陆景策带来的人缠打在一起,这头斯钦巴日与陆景策生死交战,只是论谋略,十个斯钦巴日都不一定能比得上陆景策一根手指头,可论武力…… 这二人原本实力相当,也不是第一回交手了,能打得有来有回,可一旦斯钦巴日发起疯来,陆景策要招架便有些困难。 他竟被打得节节逼退,刀锋相触时陆景策手腕猛的一颤,大臂又隐隐作痛—— 这是旧伤复发,话说这伤还是昔日他来草原时斯钦巴日砍在他身上的,那一下子来得还真是狠,陆景策养了这么久,还是要时不时发作。 那一下的刺痛叫陆景策一只手一软,一时失力,手中剑落在地上,斯钦巴日乘胜追击,手腕一转,弦月刀将长剑别在地,而后直朝陆景策劈去!! 陆景策不住躲闪着,可斯钦巴日却连半分闲暇都不留给他,他这每一刀都是冲着他命来的。夺妻之仇不共戴天,斯钦巴日恨不得将陆景策劈成几块,刀风愈发逼人。 再这样下去他必死无疑——沈怜枝无法坐以待毙,竟然拉停了马,小安子揣摩出他的意图,当即心下大骇:“殿下!” “抓着绳子往前跑,不要回头,别松手!”怜枝下了马又仰头高声道,他的眼底划过一抹决绝,“我得去救哥哥……” “殿下——” 只是怜枝已奔了过去,在陆景策与斯钦巴日缠斗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个人影蹲下身握住了那把被斯钦巴日击落的,陆景策的剑。 哗!弦月刀朝陆景策胸口划去,将他的前襟划出个大口,手无兵刃的陆景策绝不可能是斯钦巴日的对手,手臂剧痛无比。 陆景策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可也就是这抹空白,注定了他与斯钦巴日的此次交手的失败—— 斯钦巴日高举起弦月刀,意图刺入陆景策的胸口,当初他也是这样杀死了旭日干……那时斯钦巴日便以下定决心,他要用这柄刀刺死所有胆敢觊觎他阏氏的人,尤其是这陆景策—— “嗬——”斯钦巴日的高举起的手臂猝然定死在半空中,黑暗之中,他的眼睛猛然睁大,等待许久,那种叫人神魂震颤的痛才如同江河一般从四肢百骸汇入心脏。 他的身体骤冷,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听不到任何的声音,灵魂都仿佛移了位,万万年之后才重回他残败的躯壳,这个时候斯钦巴日听到了沈怜枝的声音—— “放过他……也放过我……”怜枝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他浑身都在颤抖,可握着剑的手却很稳,所以那柄剑才能准确无误地刺入斯钦巴日的身体,刺死他的心。 “我刚来草原的时候,你对我说过……自戕是懦夫行径,如果我敢在你身上刺一刀,你就放我走……现在我做到了。” “让我走吧,斯钦巴日。”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之间的结局便已注定。 昔日斯钦巴日一句无意的话奠定了他与怜枝之间的悲剧,原来那个荏弱的沈怜枝真的会举起剑对准他;原来他真的会死在怜枝的剑下;原来沈怜枝真的会离开他。 斯钦巴日倒下了。他仍旧不甘心,对于沈怜枝,他一辈子也放不下,更无法甘心,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无法再站起来。 怜枝扔了剑,去将陆景策扶起,手掌覆盖上陆景策胸口的伤,一片湿润,怜枝惶急道:“哥哥……好多血……好多…” 陆景策抓住他的手腕,将额头贴向怜枝,聊以安慰,“不要紧,别害怕。” 他这样说着,又垂下眼皮,唇角带着几分让人不易察觉的、转瞬即逝的笑意。 斯钦巴日艰难地抬起头来——他也流血了啊,流得比陆景策要多得多,他的心脏被撕裂了个大口子,血流不止,几乎要将他这辈子……不,恐怕连下辈子的血都流完了,到后来几乎都感觉不到痛了。 第100章 他眼睁睁地看着陆景策带着沈怜枝骑上了那一匹承载着他与阏氏记忆的马,斯钦巴日的手指紧扣着地上的雪。 他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迸发出来的气力,身上留了个血窟窿还能同那二人大吼:“沈怜枝……我恨你……我恨你……” 他真的很恨沈怜枝,恨他明明是一个男人却如此妖媚,恨他风情,恨自己爱他爱得晕头转向连自己姓甚名谁,自己是个什么人都忘了——他痛恨于怜枝的狠心,恨他不爱自己!! 斯钦巴日用最狠毒的话咒骂他们,咒骂陆景策不得好死,诅咒他们迟早分离,但他还是放不下—— 他说:“沈怜枝,你跑吧!不论你跑到哪里,我都会把你照回来!” “沈怜枝,我恨你!待我找到了你,定要将你锁起来,日日夜夜都让你含着我的xx,你生不了,我就□□到你能生为止,让你给我生一窝崽子!!” “沈怜枝!是我娶了你,你是我的阏氏,一辈子的阏氏!” 他说完,便透支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变得与雪一般冷,斯钦巴日侧倒在地上,眼泪在面上凝成了冰,他忽然笑了:“怜枝……” “我爱你。” 他从来没有对沈怜枝说过爱,或许他早就爱上沈怜枝了——在他们初见时的那惊鸿一瞥,早在那时起,他的心神便已挂在这个男人身上,从此再也无法抽离。 斯钦巴日是个多么倨傲的人,哪怕他为怜枝做了一切,哪怕他为了沈怜枝已将自己的脊梁一弯再弯,已将自己的头低到了尘埃里……可他还是没有对怜枝说过爱他。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说出那句话。 没想到在沈怜枝离开时说出来了。 只是怜枝根本没听到他的话——就好像斯钦巴日也没有听到怜枝在离开时对他说的那最后一句话。 他骑在马上,脑海中不断闪过刀刺进斯钦巴日身躯中后那迸发的血红,还有拿小蛮人在火光中倒下的场景。 不知为何怜枝泪流满面,他哭着回头,猎猎寒风将他的脸吹得好痛,陆景策飘起的衣袂抚去他眼角的泪,沈怜枝大吼—— “我绝不做你的妻子!” 他想他是恨斯钦巴日的。 在这一天,沈怜枝终于离开草原,回到最爱的哥哥身边,得偿所愿。 在这一天,沈怜枝亲手将刀捅进他的夫君腹部,又永远地失去了唯一的亲信小安子,失去了所有。 沈怜枝不知怎么就想起自己那头被斯钦巴日斩断的发——周人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斯钦巴日亲手将他的发斩断了,情缘也就如烛火般灭掉了。 他们之间,就没有那个命。 第55章 丧夫 小安子死了。 他原本能跟着沈怜枝一起走,可斯钦巴日倒下后,所有人都乱了套。大夏王权彻底颠覆,火光太刺眼,站在远处的夏人看不清楚,拉弓朝着离开单于庭的马匹乱射一通。 小安子□□的马不幸中箭,他心里头记着怜枝告诫他的话——不要将缰绳松开。 可在如此危机的情境之下,小安子到底还是松手了,他摔下了马背,又被痛叫着不住挣扎的马压住了腿。小安子逃离不能,又被一支箭射中了胸口—— 等怜枝与陆景策赶往单于庭外时,小安子只剩下了一口气,怜枝哭喊着抱住他,两只手捂住他胸口处不住渗出的血,却也只是无济于事。 小安子拽住怜枝衣裳一角,嘴角呕出血来,殷红的血流淌过他的下颌,“殿下……殿下……” “苦日子到头了……能…能回去了……” 怜枝大哭着摇头,“你不要闭眼,你看着我,小安子……我要带着你一起回去……” 只是这个时候,小安子再也无法听他的话,的眼皮好像粘在了一起无法睁开,小安子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他的唇边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殿下……” “太好了…” “小安子——!!!” 他死了,不论怜枝怎么摇晃他,小安子都没有再醒过来,此地又不容许怜枝再留下去,他哭的昏天黑地时,是陆景策将他抱上了马,陆景策垂首吻他的额发,“怜枝,不哭了。” 再后来怜枝也记不清楚他是怎么出的单于庭,陆景策带着他回到了周军驻扎在草原上的营帐内,怜枝当夜就发起了高热,汗出不止,脸色亦惨白如鬼魅。 混沌间沈怜枝鼻端嗅到一股清淡的甘松香,陆景策亲手喂他喝了药,又揽着他的背脊轻轻拍着,这样的怀抱让怜枝觉得很安心,就好像他还在周宫中时那样——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好像来草原和亲的这一年不过是梦一场。 直到三日后怜枝才稍微清醒了些,那时陆景策正守在他榻侧,又逢其部下前来禀报战况,那将士行至陆景策前向他行礼:“楚王殿下。” 听说此次攻打大夏正是陆景策的主意,新帝继位时陆景策在背后出了不少力气,崇丰帝继位后陆景策又很会投其所好—— 究竟是如何个投其所好法暂且不提,总之陆景策如今可称是崇丰帝的宠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十分尊贵。 这回打仗,陆景策虽说不曾亲自上场杀敌,可这战略部署却都是他一手规划的,军中大小事务也都得来请示他,陆景策一掀眼皮:“怎么?” “公主苏日娜与左屠耆王拉克申送来求和书。”那将士开口道,“殿下以为这仗是否该再打……” 第101章 “慢。”陆景策眉头微微一皱,“苏日娜,拉克申……这两个名儿倒耳熟……是单于的哥姐?” “怎么这么大的事儿,斯钦巴日让他哥姐来办呢……呵呵…看来斯钦巴日是真不想要这单于之位了。”陆景策不轻不重道。 那将士闻言张了张嘴,不知为何悄悄瞟了他身后斜躺在榻上的沈怜枝一眼,这一眼自然被陆景策捕捉到了,他的眼睛危险地眯起:“你看什么?” 陆景策声音压的极低,可每个字都宛如冷箭一般直击人心肺,将士背脊窜上一股寒意,他忙规矩地低下了头:“殿下,那苏日娜公主说…说大夏单于他……” “他死了。” 他说完这句话,营帐中诡异地沉寂下来,一时间落针可闻,良久,陆景策才徐徐开口:“本王知道了。” 那将士又向他阐述近况——大周军放火烧了单于庭,大夏损失惨重,可与此同时,周军也折了不少人,再打下去便是两败俱伤,恐怕大周捞不着好,竹篮打水一场空。 “大夏单于斯钦巴日还在草原上建了宫室,属下瞧这有几分像大周宫——不过夏人粗蛮,建得十分拙劣。” 陆景策问他:“一并烧了?” 将士点头:“烧了。” 陆景策闻言,俊雅面容上竟浮现出盈盈笑意,他说:“东施效颦,烧了也好。” “休战的事,本王还需再细细考量……你退下罢。”他又开口道。 等将士走出营帐后,帐内又重新归为沉寂,陆景策转过身,却见沈怜枝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他在哭,一双柳叶眸哭得通红,眼泪留了满面。 陆景策垂首看了他一会,那双墨黑的眼瞳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冰冷,却也只是一瞬,好像那是沈怜枝的错觉,再抬眼时陆景策又柔和地、怜惜地看着他。 他半蹲下身,抓着怜枝的手腕将他的两只手从面庞上挪开,怜枝急促地喘着气,抽噎声断断续续地响起,“嗬……嗬……呜……” “怜枝,怎么又哭呢?”陆景策细致地将他每根沾了泪水的手指都擦干净,又倾身闭着眼睛他手心上亲了亲,“很难过吗?” 他伸手去抚弄怜枝的发,以五指作梳将沈怜枝被自己压乱的发疏顺了,他抱住沈怜枝,声音极轻柔,可嘴角却时不时地、神经质地抽动着:“为什么难过?怜枝。” “哥哥,我……”沈怜枝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他的心好乱,像蒙了一层雾,在听到斯钦巴日死讯的那一刻,他的眼泪不可遏制的留下来,可心里确是空荡荡的。 陆景策问倒了他,他究竟为什么难过?是他杀了斯钦巴日啊——那一刀深深地捅进了那小蛮人的身体里。 还是说因为被火烧毁的单于庭而难过呢?毕竟曾几何时,他也曾短暂的将这片草原当成过自己的家…… 陆景策忽然抱住他,“为了小安子?怜枝,别哭了,我已让人将小安子的尸身带回来了,他的丧事我会让人好好办的。” 陆景策是他最最信任的人,其实沈怜枝很想将心中的话像倒豆子一样地说给他听,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陆景策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几乎用力到要将沈怜枝的腕骨都捏碎了,“是因为小安子吧,是吧……” “只是因为小安子吧?怜枝啊……” “好痛,景策哥哥,痛……”怜枝想将他的手挣脱开,可陆景策怎么能容许他离开,两个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与陆景策的接触原本应当使他心安,可怜枝现在却很害怕,“好痛……” “回答我,是不是?是不是只因为小安子,嗯?” “是……是……”怜枝哭了,“哥哥,放开吧……” 陆景策这才松开了抓着他手腕的手,他扳过怜枝的脸,万分怜爱的亲了亲,将他的眼泪吻去,“怜枝……好乖。” “捏痛你了,是不是?”陆景策微拢着眉揉了揉他的手腕,“是我不好……哥哥好害怕啊,怜枝。” “表哥很怕……怜枝的心,已经不在表哥身上了。” “怜枝会这么狠心地对我吗?” 陆景策半垂着眼皮,浓密的睫羽轻颤着,眉头轻拢,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隐忍与不安,而后他抬眸看向怜枝,眼瞳中的那抹亮直击怜枝心扉,“重新回到我身边,好吗?” 这是独属于陆景策的能力,他总是能这么轻易地,用他表现出的温柔来蛊惑沈怜枝的心,烈火一般的斯钦巴日固然能吸引他的目光,却也太容易伤到他—— 但是陆景策不会的。 怜枝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坚定地认为陆景策绝不会像斯钦巴日那样伤到他的,或许沈怜枝自己也没意识到,这么多年,陆景策早就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 “我就在你身边啊……哥哥……”怜枝这样说。 陆景策的眼眸更亮,怜枝能在那双眼中看到自己的剪影,那幽深的眼睛深潭一般几乎要将他的灵魂都吸进去。 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两股呼吸纠缠在一起,鼻端那股甘松香也愈发浓郁,陆景策的手扣在怜枝的脑后——他们太近了,怜枝能数清陆景策的每一根睫毛。 他定在原地,没有躲开,却也没有像以往一般凑上前,陆景策的动作顿了一顿,到底还是凑了上去,四瓣唇贴在一起,舌尖探入唇齿间——动作不疾不徐,可没一会怜枝便像醉酒般晕乎乎轻飘飘的,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第102章 沈怜枝的胸口不住起伏着,他紧闭着眼睛,两只手摸索着探向陆景策的胸膛,却被陆景策抓住手腕。 这回他没有用力,指腹蹭过手腕心,很轻地摩挲了两下,显得很暧昧,又是无声的控制—— 怜枝被他亲的昏昏沉沉,他并不知道陆景策在吻他时睁开了眼睛,于是怜枝那幅满面潮红意乱情迷的样子便被他净收眼底。 陆景策餍足地眯起了眼睛,从看到沈怜枝流眼泪开始,他的心里就一直堵着一口气,此时见着怜枝这样可怜可爱的模样,那点气也就散了不少……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肯放开怜枝,沈怜枝睁开眼睛看他,柳叶眼覆上一层水亮,勾人心魄,陆景策捏捏他冰冷的耳垂,含着笑意道:“又喘不上气了?” “从前教你的竟是全忘了。”他低声道。 这样一句话将他们拉回从前——曾几何时他们也像这样亲吻,沈怜枝总是无意识地沦陷在陆景策那温柔却又不由分说的攻势之下。 他永远被吻得气喘吁吁,两眼含情,这只有陆景策能做到……斯钦巴日太急躁了。 斯钦巴日……怜枝眼睛再次变得酸涨涨的,他又想起斯钦巴日了,为什么?在他与陆景策亲吻之后…… 为什么? 怜枝想不明白。 他们像从前一样亲吻,经历那么多磨难后他们终于能拥抱彼此——吻仍然浓情蜜意,沈怜枝的心仍然会因为陆景策而猛烈跳动。 好像一如从前。 又好像有哪里变了。 第56章 裂痕 今年草原上的雪下得比往年要大,停得却比从前要早,陆景策在营帐中陪了沈怜枝一夜,直至他睡熟了,才走出营帐——他仰头看天,灰茫茫一片。 雪已停了。 陆景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微微扬起的唇角逐步趋于平直,而后踩着积雪朝着另一顶营帐走去,脚步不紧不慢。 他倒是很悠闲,可营帐中的那人却等不及了,陆景策甫一拉开帐帘,一夏人装扮的男子便疾步挡在他面前,男人双眼通红,“楚王!” 他似乎很愤怒,满腔话欲喷薄而出,可陆景策一抹余光瞥向他,那男人又奇异般的平静下来了,陆景策悠然开口道:“是你啊。” 来人竟是丘林部落王——其弟于几月前前献给斯钦巴日一头虎,哪只那虎发了疯,竟朝着怜枝奔去,后来那头虎被陆景策与斯钦巴日砍死,其弟也被处死。 彼时状况太过危机,因而谁都没有注意到,那头猛虎原本是朝着斯钦巴日奔来的。 “楚王,你出尔反尔!”丘林部落王极力使自己沉静下来,可到底忍不住,眉毛紧拧着高声控诉道,“从前我帮了你这么多,你可别忘了当初答应了我什么!” 丘林部落坐落于大夏边境,陆景策在此安插的眼线来报,当初三部落叛乱,这丘林部落王也很不安分,只是与其余部落王相比,这丘林部落王便实在有些不够看—— 他也很有自知之明,更知道若他投靠那三大部落王,纵使他日造反成功,也是另三个部落王喝汤吃肉,他啃骨头,日子并不会比现在好过。 考虑再三后,丘林王还是选择按兵不动,再之后那三大部落王被斯钦巴日砍了头,丘林王也算逃过一劫。 只是他心里头一直埋着一颗种子,是以当陆景策遣人为他递信,朝他抛枝儿时,丘林王没思索几日便与他结了盟。 “呵…”陆景策一扯唇角,“是你想的那老虎的法子……只可惜那法子不大管用啊。” “那老虎可不像你说的那么听话……它可没将斯钦巴日咬死啊。” 一说到这个,丘林王的心不由得一紧——当时他信誓旦旦地同陆景策保证那老虎绝对听话,届时等老虎咬死了斯钦巴日,陆景策再趁乱带着沈怜枝离开。 等陆景策出关后,再调兵与丘林王里应外合攻打大夏,助他登上单于之位——彼时所有部落王都集结在单于庭内,陆景策的大军这时偷袭,定能将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丘林王还说,等他登上单于之位后,作为回报,他将会把从大周夺来的两座城池还回去,二人一拍即合,哪晓得那头老虎突然发疯,坏了事…… 好在陆景策本就觉得这法子离谱,只想着试试水深浅,也没在这里头报多大期望,这回斯钦巴日没死也是在他意料之中,但他实在没想到,当日他亲自出手,也没解决了斯钦巴日—— 这回是坏在了沈怜枝身上。 陆景策离开时同怜枝说要在三日后带他走,就在于都斤山出等他——这事儿做的极鲁莽,极不小心,冲动的几乎不像他会做出来的事,连斯钦巴日这样神经大条的人都察出端倪,也就怜枝那时一颗心被两个人牵动着头脑混乱没觉出不对。 不过,陆景策倒是真想将怜枝带走,却也不仅仅如此——那是沈怜枝只身一人前来实在是在他意料之外,沈怜枝不是要跟他走,是要跟他告别。 简直荒谬。 斯钦巴日会跟过来倒是在他意料之内,这就是他的目的,以沈怜枝为饵将斯钦巴日引过来—— 陆景策要杀了斯钦巴日,必得要沈怜枝跟着他一起走,届时斯钦巴日定会跟着追来,等他到了丘林部落境内,届时会有一份“大礼”等着他。 等那时陆景策再助丘林王登上单于之位,也不迟,反正他已得到一切他想要的了。 第103章 可陆景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沈怜枝会不跟着他一起走,陆景策极尽所能地想说动沈怜枝,他能感觉出,那时的怜枝已然有些松动了—— 其实这已是很可悲的了,从前只知道追着他跑的怜枝,今时今日竟要他如此费劲心计地去哄骗,才肯不情不愿地回头。 陆景策算好了一切,独独没算到那会儿怜枝的心已非全然在他身上,他以为自己已将沈怜枝哄到自己身边,又怎么也没料到斯钦巴日一出现,沈怜枝的目光,他的心,都再次飘到了斯钦巴日身上。 凭什么? 凭什么! 沈怜枝忘了?忘了从前在周宫的时候是谁护着他,忘了他上喜轿的时候他对他说了什么——陆景策那时说,沈怜枝是要嫁他的,沈怜枝是他陆景策的妻! 只能是他的妻。 怜枝的心一偏,陆景策精心计划的一切全然崩坏,那斯钦巴日又是条疯狗,无奈之下,陆景策只能暂且逃离。好在有丘林王的人在暗中接应,这才没叫陆景策被斯钦巴日还有他那些莽夫部下捉住。 回周宫后他养精蓄锐,熬死了周帝,崇丰帝好大喜功,登基后急着为自己树威,便将目光转向了草原,想将那两座城池夺回—— 正好与怀有私心的陆景策不谋而合。 陆景策一直对当初沈怜枝选择了斯钦巴日耿耿于怀—— 他也未必不知道他离开后,怜枝在大夏的日子并不好过……只是陆景策内里实则是个极为阴鸷的人,他连沈怜枝抗拒他的触碰都不允许,更惘论这种践踏陆景策底线的事。 他想让沈怜枝吃点教训,让他就此明白,究竟谁才是真正能护着他的人,因而他姗姗来迟,看到怜枝那副被蛮人折磨的颓然可怜的模样,陆景策固然心痛,却并不后悔…… 沈怜枝竟然为了他,狠狠地捅了斯钦巴日一刀,这真是意外之喜,陆景策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彼时他的心境—— 斯钦巴日的极悲之时,是他的极乐之刻,斯钦巴日极有可能是被沈怜枝那一刀捅死的,这让陆景策心里无比舒畅。 所以,哪怕他心里对此仍有芥蒂,却也不欲再追究,若往后沈怜枝能全心全意,安安分分地留在他身边,那么他可以忘记这些。 这已经是陆景策最大的让步。 丘林王定了定心,“可第二回却是楚王你坏了事——你口口声声说会将斯钦巴日引过来,可结果呢?那时还是我帮着你躲避斯钦巴日的追捕!” 他细数自己为陆景策所做的事,陆景策也不打断他,只是在他说话时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他明明是笑着,可那眼神却看得他两条腿直打怵,慢慢的,丘林王的声音愈来愈低,“楚王……” “我可是为你做了不少事。”他最终以这句话做了结尾。 陆景策眉尾轻轻一挑,似乎很赞同,可就在下一刻,他骤然拔出剑,剑锋直朝丘林王脖颈处划去——这一下深可见骨,丘林王脖颈处血流如注,喷洒在地。 陆景策收回剑,怡然自得地擦拭着剑锋上的血,他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分给死不瞑目的丘林王:“你说的对,你的确帮了我不少——真是辛苦了。” “现在,安息吧。” 他在说这话时,唇角仍然保持着上扬的弧度,陆景策杀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没有半分怜悯,下手干净利索,那丘林王的尸身直愣愣地仰倒在地上,仰倒在血泊中。 就在昨日,将怜枝哄睡着后,陆景策命人撤兵了,他决定应下苏日娜的和亲请求——大夏已被击溃了,可周军也已元气大伤,不宜再打下去。 可丘林部落王却要陆景策继续帮着他同夏军打仗,替他剿灭那群不服他的部落王,助他登上单于之位——这可不是一件易事,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陆景策自然不会干。 虽说那丘林部落王向他保证待他成为大夏单于后便会臣服于大周,年年上贡,可陆景策却不信他。 这个丘林王,今日能背弃斯钦巴日,明日也能背弃大周,这样的人,还是死了为妙。 如今大夏十六部落早就不是一条心,大夏各部落被统一后,这是第一回出现再次分割的境况,夏国已至末路,陆景策还能将两座丢失的城池收回,怎么看,大周都不算亏—— 想来崇丰帝听到这个消息,也会龙颜大悦的。 陆景策这样想着,将剑擦的干干净净,又淡然地朝着帐外走去,只是帐帘方拉开,脚步忽然立在了原地。 雪停了,可积雪还没化干净,倒是比从前机灵了不少——溜得倒是快,只可惜还是留了痕迹,雪上留了一连串的脚印,逐渐延伸向远处。 陆景策垂首盯着那串脚印,不明意味地轻笑了一声,而后顺着那脚印往前走去,他朝那不远处的人影喊道:“怜枝。” 沈怜枝踩在雪地中的身形晃了一晃,而后才缓慢的、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来了,“哥……景策哥哥……” “今个儿醒的这样早?怎得又出来乱跑……表哥不是同你说了,让你在帐中等我回来。” “你这样,当心又受了寒。”陆景策解下自己身上的氅衣为他披上,动作无比自然。 他假装没有看到自己将手放上去时,沈怜枝颤抖的肩膀。 第57章 表里不一 沈怜枝从来没有看见过陆景策杀人。 这不能怪他,陆景策在他面前看着太温和了,他总着一袭白衣,浅笑晏晏,面容俊雅如谪仙,是端方如玉的偏偏君子——这样的人,他怎么会杀人呢? 第104章 可方才他却是亲眼看见陆景策挥刀劈向丘林部落王的脖颈,动作行云流水,这可不像是第一回杀人的人能有的姿态。 这颠覆了沈怜枝以往的所有认知,那时他已掀开了营帐帐帘的一角,他没有错过陆景策眼底一闪而过的嗜血的癫狂。 沈怜枝觉得很害怕,那种惊骇如同一股股汹涌的海浪,迎面扑来将他的头颅冲打的嗡嗡作响,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跳。 他掀开了营帐帐帘的一角,又好像掀开了陆景策假面的一角——真正恐怖的不是陆景策杀人本身,而是这么多年,陆景策从来就没有在他面前展现过真正的自己。 所以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了解过陆景策,这个认知让沈怜枝脊背发寒,慌乱间他又想起方才那二人之间的话。 丘林部落王同陆景策说什么?说他为陆景策做了不少事,还说第二回是陆景策的错,陆景策并没有将斯钦巴日引过来……这个“引”字用的极妙。 怎么引,用谁引?他说第二回,那么第一回又是什么?沈怜枝简直不敢深想下去,他以为自己走出了草原,回到了长安,便是走出了阴霾,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怜枝啊,很冷吗。”思绪混沌间沈怜枝忽然听到了陆景策的声音,就贴在他耳畔处响起,他的两只手搭在沈怜枝肩膀上,用力地往下压,使他无法再颤抖。 “脸都冻白了,好可怜啊……” 怜枝脸庞僵硬,他缓慢地掀起眼皮看向陆景策,怜枝张了张嘴,他有满腔的话想问陆景策,可喉口却像被堵死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不敢问,问不出口,真正的陆景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时的怜枝还没有怀疑陆景策待他是否真心,他只是害怕——最亲近的哥哥忽然成了陌生人,任谁都会怕的。 他跟着陆景策离开,真的能幸福安稳吗?不知怎么的,沈怜枝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句话来。 曾经他选了斯钦巴日,可等待他的却是伤害与疼痛,斯钦巴日……连同他自己,都将那些情意都耗磨光了,闹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 沈怜枝在草原上还能铆足了劲儿闹,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家回,知道无论如何,哥哥会张开怀抱为他兜底……可如果陆景策实则并非是那样会温柔地包容他的人呢? 他不能再想下去——怜枝已无法再经受一次那样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的情伤了,他经受不了选错的后果,其实沈怜枝也有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他在为自己开脱,也在为陆景策开脱。 可那毕竟是陆景策,从小陪着他长大,又是第一个让他体会到情爱滋味的景策哥哥。 怜枝这样想着,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陆景策察觉到他肢体的变化,也逐渐放轻了手腕,他勾手轻轻摸了摸怜枝的面颊,“表哥担心你,嗯?” 怜枝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主动地将面颊贴向他的手心,他低垂下眼睫,越发显得乖顺,“我知道……哥哥。” 他这一动作似乎叫陆景策愣了愣,覆在怜枝脸颊上的手微微一僵,陆景策看着他,最终垂眼,无奈地叹气,而后将沈怜枝搂进怀里。 这个时候,他是这样的温柔,让人难以相信,他与方才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楚王,是同一个人, “怜枝。”陆景策说,“上天怜我,让你再回到我身边。” “表哥发誓——从今往后,天上地下,再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 *** 陆景策与大夏新单于,也就是前身为左都耆王的拉克申签署了休战书,收复了那两座城池,远在长安城的崇丰帝闻言大喜过望——更何况大夏这回被大周打了个落花流水。 拉克申虽还有个单于的名头,却也是有名无实,如今臣服于他的,只有六个部落,另十个部落早与其分割开来,各部落王自立为王。 大夏今非昔比了,短短一年,夏国便从大周的心头大患,变作了手下败将,那毒发身陨的周帝若地下有知,也能心安了。 拉克申继位,也证实苏日娜的话是真的——斯钦巴日死了,大夏这才能改朝换代。 可不知为何,陆景策心里头总隐隐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像他这样心思缜密的人,不亲眼见到斯钦巴日脸色青白的尸身,他是不会真心实意地心安的。 不过……不论他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那野蛮人也不过是他的手下败将,就好像大夏败给了大周一般。 大周的战利品是两座城池,他陆景策的战利品就是沈怜枝,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 一切尘埃落定后,陆景策带着怜枝启程回长安城。 怜枝的马车走在最前头,边上跟着那匹白马——苏布达,那时怜枝逃出单于庭时便是骑在它身上,如今要走了,竟也带着它。 陆景策原本想将这匹马扔在这,可怜枝看着它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心口忽然一酸,抬手去抚摸它光滑硬直的鬃毛,苏布达温驯地蹭他的手心。 马也通人性,苏布达似乎知晓怜枝想将他留在这,比往常更乖,怜枝看着它,眼眶酸胀,他闭了闭眼,将泪压了回去。 “它是我的马,我要带它走,回长安。”沈怜枝对陆景策说。 “怜枝。”陆景策皮笑肉不笑地捋他的发,“等我们回了长安,哥哥会在周宫的马厩中为你寻一匹更乖更漂亮的马……” “我只要它。”可是怜枝还不等陆景策说完这话便打断了他,他异常地坚定,“我只要它。” 第105章 陆景策看向他,微微眯起眼睛,怜枝仰起头,与他四目相对,二人无声地对峙着,最终陆景策退让了,他叹气道:“好——怜枝。” “哥哥什么时候没有依过你。” 这段日子,陆景策对沈怜枝宠得要命,吃穿用度上自不必多说,想当初斯钦巴日为了让怜枝多吃几口费尽心机地从大周捉了两个厨子过来,陆景策也从周宫中带了御厨来—— 他跟沈怜枝待在一起这样久,对他的喜好了如指掌,怜枝在这瘦下去的肉,全被陆景策一顿顿地给喂了回来,又给养的白里透红了,看着更是清美秀逸。 他在草原上生了冻疮,如今冻疮虽然好了,却留了疤痕,陆景策总是握着他的手吻他指头上的疤痕, 他说:“你在周宫中时,何时受过这样的苦。” “怜枝,委屈你了。” 大周钟灵毓秀,不比草原这等蛮荒之地,药材稀少,陆景策命御医将最好的药材都用在怜枝身上,日日用甚么灵芝人参汤泡手,怜枝手上的疤痕果然淡了不少。 他实在对沈怜枝太好了,好到欢好时,也能强忍——他们朝夕相处,陆景策是个男人,怎么会没有欲念。 怜枝和亲后,不是没人将目光放在陆景策身上过,总有人做着要当楚王妃的美梦,也不是没人为了讨好他,往他房中塞人过。 各色绝世美人,有男有女,甚至有人“投其所好”,送了个与怜枝生的有七分像的小倌儿。 这小倌儿不但与沈怜枝生的像,还弹的一手好琵琶,那是在怜枝和亲不久后的一场春日宴上,这小倌儿在陆景策面前奏了一首《关雎》。 一曲毕后,那献人的官员颇为得意地看向陆景策,那时陆景策还没被封为楚王,他开口问道:“青玉的琵琶一绝,世子殿下以为如何?” 陆景策垂眸,笑而不语,那官儿便大着胆子将人塞进了他房里,陆景策也没将人赶出来,官员便放下了心来,哪知翌日一早便收到了一份大礼。 一个红漆木箱,说是世子殿下的赏赐,官员兴冲冲地将其打开了,却被吓个半死—— 这木箱子里头塞了个人,看衣裳,是小倌儿青玉,他的脸被利器划的血肉模糊,这身子像是硬生生被塞到箱子里头去的,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被折断了。 与木箱一起送来的,还有把断掉的琵琶。 这官员不久后被人弹劾,倒不是什么大罪,只是有人刻意煽风点火触到了周帝的霉头,死相也很难看。 送到陆景策房里的人,他一个也没碰过,也一个都没留——全杀了。 那些胆敢给他送人的,也没讨着好,久而久之便有传闻,说楚王有隐疾,不能人道。 他有没有隐疾,沈怜枝是最清楚的——陆景策拥着他,吻他,俊秀端方的脸上染上欲色,好像堕入凡尘尝得七情六欲的神仙,“怜枝……” “怜枝啊……怜枝……” 他一声声叫他的名字,隐忍的情潮与澎湃的欲望不能作假,他看向沈怜枝时眼中有深深的痴迷,陆景策一下下地抚摸着沈怜枝的脸,“我的怜枝。” 沈怜枝被他勾起情.欲,他往后扬起脖颈,脖颈拉成一条长线,陆景策的吻落在他的喉结上,很轻柔。 他的吻总是很轻柔,却也致命,宛若钩子,能轻而易举地将怜枝隐藏的欲念勾起,使其沉沦其中,他连自己的衣裳是何时褪尽的都不知道。 沈怜枝混混沌沌的,直到陆景策的手忽然往下探,触及一片潮热的柔软时,怜枝忽然僵住了—— 电光火石之际,沈怜枝身体骤冷。 第58章 虚实 沈怜枝曾在欢好时尝到过无法用言语表述的,让人头皮发麻眼前划白光的极乐,也曾在纠缠时体会过这辈子都不想体验过的痛。 时至今日,腿间那带着血味的、黏腻的湿意,仍然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滋味,都是由同一个人带给他的。 斯钦巴日。 他死了,或许那些深深的爱恨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逝,他所带给沈怜枝的那些,快乐的、沉痛的回忆也会慢慢消散……或许很久之后,怜枝再提起这个人也只是一笑而过。 可那是很久以后,直到现在,沈怜枝发觉自己还忘不了他,他只要一闭上眼睛,斯钦巴日的面容便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哀切的卑微的、还有狰狞的愤怒的。 譬如还有那一次——斯钦巴日紧攥着他的脚腕将怜枝拖了回来,他滴滴的汗落在怜枝身上,那时候的斯钦巴日在沈怜枝眼中心中,都与地狱恶鬼无异。 一提起那档事,怜枝的第一反应是恐惧,他明明知道陆景策不会的,不会那么粗鲁地对待他,可沈怜枝就是害怕,克制不住地两条腿发抖。 他面上的潮红尽数褪下,脸白的像纸,陆景策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吻他的动作顿了一顿,“怜枝?” “怜枝?!” “啊……啊啊…”沈怜枝像被人扼住了喉咙般哭嚎着,他甚至无意识地推拒着陆景策,将陆景策推远了些,“嗬……不要…” “不要?”陆景策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不要?” 如果怜枝此时清醒着,必能发现陆景策那双眼睛比往前更黑沉,像是笼罩着一层浓厚的阴霾……奈何此时此刻,他什么都瞧不清楚。 “我不要……我害怕……呜……哥哥。”怜枝抬起头来,大滴泪水滚落出他艳红的眼眶,沿着苍白的脸庞滑到下巴尖儿,欲落未落,可怜至极。 第106章 怜枝看了他一会儿,似乎稍微恢复了几分神志,辨别出了面前的人不是斯钦巴日,而是他无比亲近的陆景策。 他犹豫片刻,主动地拥抱住陆景策,于是方才这二人间拉长的距离又在须臾间消失,陆景策也抬手将他拥入怀中,这一动作使他们更为紧密。 陆景策深吸一口气,他放低声音:“为什么害怕?怜枝。” 陆景策想了很多,他想到沈怜枝先前听到了他与丘林部落王谈话,虽说面上不显,可心里头总有些怕。 可他没想到沈怜枝听完他的话,竟开始目光躲闪,面上也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沈怜枝一个转眼陆景策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知道自己走后,沈怜枝在草原上的日子不大好过——同为男人,陆景策当然能看懂斯钦巴日看向沈怜枝时,那宛如狼见着肉骨头一般的眼神喻示着什么。 又是那个小子…… 想到这儿,陆景策便不自主地联想到先前他来草原时,听的那一场活春宫。这让陆景策恨不得将斯钦巴日从棺材里挖出来,让那畜生也尝尝当初他所尝过的滋味! 果然是贱.畜,死了也叫人不得安宁,吃光了肉,还要将骨头上的肉筋也啃得精光,陆景策狠咬后槽牙,下颚紧绷得发痛。 怜枝没想到陆景策已将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傻乎乎地辩解了几句,说到了一半,又察觉到他变得阴沉的脸色,说话声则变得愈来愈轻,最终噤声—— “哥哥,对不起。”怜枝垂首嗫嚅道。 陆景策憋得上火,两股火气在他心中交杂相撞,一股是□□,另一股是心火,可当他看到怜枝垂眼时那不住颤动的睫羽时,火气到底还是灭下去了些。 怜枝在草原上受苦,陆景策心中有怨气,想罚一罚他,这不假。可陆景策自个儿心中也是不大好受的,只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叫怜枝痛,他怎么能想起自己的好? 更何况陆景策近些日子也已察觉到,他与怜枝之间生出了一道裂痕,这裂痕让陆景策如鲠在喉。 他极力想让怜枝像从前那样全心全意地依赖他,爱他,也想抹去先前不慎在他面前所表露出来的,他真正的那一面—— “怜枝,为什么要与哥哥说对不起?”陆景策将面上阴霾掩去,他两眉微蹙着,再看向怜枝时眼中有隐忍的心痛,“你在这荒僻之地上,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 “哥哥不知你经历了什么……可哥哥不会伤你,你若不乐意,表哥怎么会强要了你…我怎么舍得呢?” 怜枝微微怔忪,他看向陆景策,陆景策对他盈盈一笑,“怜枝?” 那么温柔地叫他,春风一样拂过他的心间,怜枝又快速地往下瞥了他一眼,“可是你……” “不要紧。”陆景策垂眼不以为然道,“忍忍便过去了——畜生才会不知羞耻地横冲直撞。” “等你什么时候愿意了……怜枝啊,哥哥一切以你为先。” 斯钦巴日与陆景策,一个让他想起那档子事就怕,另一个对他说,哥哥一切以你为先。 陆景策最终没有碰他,怜枝前头松快后,陆景策便收回了手,他垂眸看了眼,又调笑,“倒是看不出来……我们怜枝真是攒了不少。” 怜枝双手撑在榻上,气喘吁吁,闻言羞红了脸,陆景策擦净了手,又起身在他头顶心吻了吻,“羞什么——这有什么的。” “……”话虽如此,可怜枝面上的潮红却未褪去,反倒是蒸熟的虾子般连带着脖颈都起了层薄红,他动了动唇,却没说出话来。 眼见着陆景策就要转身出去了,怜枝坐起来拉住他的后衣一脚,陆景策转身看他,只见沈怜枝眼睫毛扑朔朔地乱抖,“……哥哥。” 好轻的一声,蓬松的狐狸尾巴一样往他心上勾了勾,怜枝自下而上地看他,眼角带着一抹染了水色的媚红,一种无声的引诱。 陆景策屏住了呼吸。 沈怜枝很会勾人。 陆景策有时候总是想,若非沈怜枝总是在有意无意地勾他,恐怕他也不会变成这样—— 可沈怜枝总是在引诱,站在一起时用小指去勾他的手,抱住他时喜欢将脑袋埋在他颈窝中轻轻地蹭,贴着他的身侧喊他哥哥,热气喷洒在他耳畔…… 这些有意无意的勾引让陆景策对沈怜枝的欲望愈来愈深,感情也愈来愈偏执。 只是那时候,他虽渴望,却也尚能忍耐,否则陆景策也不会在沈怜枝快及冠时才同他袒露心意,那时怜枝尚且青涩,不似现在。 如今的沈怜枝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一种风情,每一次抬眼都是一种无声的引诱,这对陆景策有着致命的吸引,却又让他觉得陌生。 于是陆景策很愤怒。 沈怜枝这种情态究竟是怎么生出来的,陆景策不明白,可另一个人却很明白—— 他实在是很后悔,陆景策这辈子后悔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全都与怜枝有关。 他当初就不该忍的,十八岁那年在行宫中时第一次对怜枝起欲,他就该按着沈怜枝,让他从里到外都成他的人。 那时候的沈怜枝会哭哭啼啼地说怕吗?怎么会,那时候的怜枝多么可爱,多么爱他啊——陆景策敢打包票,只要他说要,沈怜枝绝对会怯怯地自己主动贴上来。 他忍什么?装什么正人君子!白白将人拱手相让,白白让人捷足先登,陆景策只要一想到这,便气得心口都痛,他也气沈怜枝,嘴上说着怕,偏偏眼神还在引他—— 第107章 陆景策极想不管不顾地在沈怜枝身上释放他所有的欲望,只是现在他不得不忍,他能将怜枝再带回来,靠的就是会忍。 “怜枝,怎得了?”陆景策轻声询问他。 怜枝张了张嘴,与陆景策所想的不同,他其实并没有在刻意惑人,在这一点上,陆景策倒是与斯钦巴日意外的同步,沈怜枝又瞟了眼他:“真的不要紧?” “可是哥哥……看起来好难受。”怜枝小声道。 “你不要我…” “怜枝。”陆景策打断他的话,他深深叹气,“别再勾我。” 沈怜枝伸出去的手僵了僵,陆景策那深沉的眼神已有些藏不住了,怜枝亦有所感,缓缓地将手收了回来。 陆景策垂眼笑了笑,转身离开了——自我疏解这种事,在十八岁后对怜枝起欲后陆景策已数不清自己做多少回了。 …… “额……”陆景策闷哼一声,喘息片刻,将手中的帕子扔进火盆中,而后他站起身叫了水,陆景策吩咐了几句下去,那奴才听罢,面上滑过丝诧异,可到底是照着做了。 不一会便见几个奴才合力将个木盆端至陆景策面前,木盆中的水满的几乎要溢出来,水面上也尽是浮冰,丝丝缕缕的寒意直往上窜。 陆景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那几个奴才也极有眼力见地退下了,待营帐中只剩他一人时,陆景策才将衣衫褪尽钻进木盆中。 极寒的冰水包裹住他的全身,陆景策未着寸缕,从头到脚都饱受冰寒折磨,寒冬腊月里泡冰水,真是连骨血都仿佛要被冻得凝固了,没一会陆景策的脸便变得青白。 可不知他想到什么,陆景策的脸上浮现出满足的、阴鸷的笑容。 第59章 貌合神离(上) 恐怕这草原上真有什么阴邪在。 沈怜枝病好了,陆景策却病倒了,自怜枝认识他以来,就没见到过陆景策抱恙的模样,哥哥好像从来不会染疾的——更罔论病成这样。 “咳……咳咳…”陆景策虚弱地呛咳着,脸色苍白,素来微挑的唇枯槁起皮,怜枝坐在他床头,搀扶着他坐起来,而后又去摸他的脸,“景策哥哥。” “咳…怜枝,你坐近些。”沈怜枝不明所以地又往他身上靠了靠,只见陆景策无力地将脑袋靠在怜枝身上,又主动仰起脸蹭了蹭他的手心。” 怜枝被他冻得手一激灵,“呀,好冰。” “嗯。”陆景策虚弱无力地应了一声,“好冷。” 陆景策在病时显现出一些罕见的脆弱,奴才将药呈上来,沈怜枝便主动地给陆景策喂药,可他就不是伺候别人的命,舀了一汤匙的药,还不等灌入陆景策口中已洒了大半。 陆景策垂放在边上的手都被他烫红了,怜枝有些羞赧,再欲抬手时又被陆景策施力按了下去。 “怜枝。”陆景策拍拍他的手背,“这种事不必你来做,让奴才来罢。” 怜枝的脸更红了,他如此殷勤地伺候陆景策,是因为他心里有愧——怜枝已知道了,陆景策昨日泡了一夜的冰水,这才会着了风寒。 “哥哥,你真傻。”怜枝小声道,“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连怜枝都说这是蠢事,因而陆景策这样的人能做出这样的举措就更为荒谬了,陆景策垂眼笑了笑,脸颊浮上血色,“因为怜枝……哥哥太想你了。” 这一句短短的话在怜枝心头敲了一记,好像在湖中丢了一粒石子,石子费不了多久便沉下去了,可湖面却泛起涟漪,荡漾许久才逐渐平静。 沈怜枝的喉结上下一滚,他再看向陆景策,正好与其四目相对——陆景策倚在床头,柔柔地对他笑,“哥哥错了。” …… 他向怜枝低头,向怜枝示弱,潜移默化地抹去怜枝对他的防备。不得不说陆景策这一手玩的实在是高明,几日的病养下来,又将怜枝的心拉回到了他的身边。 “怜枝……怜枝……醒醒。”沈怜枝正倚靠在车厢里头小憩,睡得正混沌间,忽然被这一声声给唤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陆景策正浅笑着盯着他看。 “咱们就要到雁门关了,等出关后,要不了多久便能回长安了。” 怜枝眼中闪着光芒,“真的?” 他兴冲冲地越过陆景策,半撑在他身上去拨开车帘,半个脑袋都谈探出去了,陆景策有些哭笑不得地扶住他的腰,“当心……别摔出了。” 怜枝的瞌睡都跑光了,眼也不眨地注视着外头,他看着积雪未化尽的草原连环画一般在他眼前闪过,沈怜枝忽然觉得恍惚—— 一年前,他也是看着这样的一幕幕来到草原上,那时的沈怜枝以为自己会一辈子留在这里,谁曾想才过了短短一年便能回家了…… 忽然,怜枝的眼前闪现过什么,他面上还未敛去的笑忽然僵住,唇角轻轻地抽搐着,陆景策注意到了他的这一变化,而后默不作声地随着怜枝目光看去——一间马厩。 甚至是有些破旧的马厩,有个身着胡服的年迈平凡男子将一桶水提到马厩内……没什么稀奇的,陆景策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 可他心中却暗流涌动,陆景策知道他离开后,怜枝曾尝试着出逃过一次,只是将要逃出雁门关时,又被抓了回去。 沈怜枝在此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能突破层层包围逃到雁门关已是很了不得的了,当初他离成功逃出大夏境内只差一步之遥—— 第108章 那是因为有个人带着他。 那是斯钦巴日的亲信,旭日干。 陆景策在大夏的日子虽短,却看的很透彻,他也看出了那旭日干对沈怜枝的心思不纯,只是他确实没想到,这个旭日干看着老实木讷,竟然真有这样的胆子,将沈怜枝带走。 不过他有那个胆子也没那个命,还不是入了土,陆景策不以为然,可怜枝是个重情的人,陆景策庆幸他重情,也恼恨他重情。 在陆景策看来,沈怜枝只要念着他一个人就行了,有些无关紧要的人,管他死活做什么呢? 只可惜沈怜枝不是这么想的,他看着这一片土地,又想起那短短几日旭日干陪在他身边时的种种。 虽说他最早对旭日干是利用,可他又不是块石头,旭日干这样掏心掏肺地对他,哪怕沈怜枝对他没有那种情意,也会被其真挚的感情给打动。 但是旭日干死了,是因为他死的。 斯钦巴日迫使他亲手杀了对方,这是沈怜枝心中永远的痛,他会永远背着这份愧疚活下去—— 后来的沈怜枝与斯钦巴日闹到如此难堪的境地,有大半的缘由也是因为旭日干,当初怜枝捅了斯钦巴日一刀,其中有对于斯钦巴日当初对他所做过那些事的恨,亦有对于旭日干死的怨愤。 怜枝触景生情,有些失落,他垂首默然,陆景策看着他,心中有一种冲动迫使他将这表面平静的一切都撕碎,但陆景策按耐住了这种冲动—— 他好不容易才让沈怜枝再次全心全意地依靠他、信任他,怎么能功亏一篑。 陆景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环抱住怜枝的腰,手臂轻施力道将他拖回车厢内。 “当心。”陆景策淡淡道,“怜枝,你瞧什么呢,看得这么出神。” 沈怜枝垂下眼帘,小心地闪避过陆景策的目光。 他说:“没什么……景策哥哥。” 陆景策又看了他一会,而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按平了沈怜枝紧皱的眉头。 “你不高兴。”陆景策开口说道,他说这话时语气平稳,不是疑问,而是肯定,“怜枝,你在伤心。” 沈怜枝一噎,他垂落在身侧的手掌心中生出了手汗,他等待着陆景策犀利的询问,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沈怜枝知道自己应当对陆景策说实话,可是他就是莫名觉得自己不该将那些事与陆景策和盘托出。 这是一种莫名的知觉,好在陆景策并没有问他。 “哥哥带你回家,是想要你开心——为什么你看起来总是这么难过?” “哥哥不喜欢看到你这样……”他拧起眉,眉宇间有些隐隐的痛苦,“答应表哥,等回了大周,将这一年的所有事,都忘个干净…好吗?” 怜枝愣住,陆景策便抓着他的手,他微微蹲着身子,自下而上地注视着沈怜枝,“好吗?” 这已是祈求了。 怜枝深吸一口气,又呼出,良久他才回答道—— “好。” 陆景策满意了,他隐去唇角那一抹不易被察觉到的笑容,“不要骗哥哥,怜枝。” 这一句话说得极轻,是以怜枝并没有听见。 怜枝转过头,指尖勾起车帘的一角,他的目光眺望着远方,好似又出了神。 马车出雁门关了。 *** 沈怜枝来时费了将近半月,回长安城时却要不了这样久,不过五日便入了长安城城门。 他们回长安时已开了春,正逢春闱,大周各地饱学之士纷纷往长安来参加科考,是以长安城比往时更热闹。 沈怜枝阔别家乡一年,下马车时泪眼婆娑,陆景策带着他回了楚王府——沈怜枝这是第一回来,正新奇着,还不等多看两眼,却见一紫裙女子朝他奔来。 那女子匆匆执起他双手,一双美目不住打量着他,“怜枝——你是不是怜枝?” 怜枝眼眶酸涩无比,“华阳皇姑……” “怜枝……”华阳长公主握住他的手更紧了些,一行泪珠自眼眶中滚落,“皇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不说这些了,回来了便好……怎么瘦成这样了?” 说罢又有些不满地看向陆景策,“不是将御厨带去了?” 陆景策面不改色道:“草原荒蛮,怜枝在那等荒僻之地大大小小的苦吃了不少,要全然养回来,恐怕还要再费一番功夫。” 华阳长公主闻言叹口气,又在沈怜枝手背上拍了拍,怜枝扶着她,小声道:“我不要紧……反倒是皇姑。” “不过才一年,皇姑却生了这样多的华发。” 华阳眉头轻轻一拢,眉宇间似有一抹哀伤划过,她摇摇头,“多事之秋,好在都过去了。” 华阳公主的日子恐怕也是不大好过的,皇兄与母后相继离世,留她一人在这偌大的周宫之中,怎么会不心痛。 怜枝说:“往后我陪着皇姑。” 华阳笑了笑,“好啊,怜枝。” “留在这里,陪着皇姑,陪着你表哥,不走了……皇姑也不会再让你离开长安,出去受苦了,” 这是实话,她心疼沈怜枝,也害怕自己的儿子会疯魔—— 陆景策再工于心计,那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沈怜枝走后,陆景策虽然面上不显,可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华阳也能猜出个大概。 沈怜枝留在长安城,于他自己,于陆景策,都是最好。 第109章 “既然回来了,便找个日子将喜事定下罢。”华阳开口道。 怜枝一愣,“喜事,什么喜事?” 华阳掩唇一笑,揉了揉他的头顶:“自然是你与景策的婚事——怜枝从前,不是最想与表哥成亲的么?” 第60章 貌合神离(下) “……成亲!” 沈怜枝万万没想到华阳长公主会提起这茬子事,这两个字好似一双温暖的大手裹住了他的心,使得他整颗心都变得热腾腾的,鲜血在心肺中流淌。 沈怜枝不可遏制地开始幻想,抑或回忆幻想——十六岁的沈怜枝做梦都想与陆景策双双着大红喜服成亲拜堂,点一对龙凤花烛做结发夫夫缠绵到天明。 如今沈怜枝廿一岁了,可这种渴望依旧没有变过,怜枝两道秀气的眉扬起,“真的…我……” “母亲。”谁曾想还不等怜枝将话说完,陆景策便率先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怜枝方回宫,应当好好歇息段日子才是,成亲一事……暂且先放一放吧。” 华阳公主似乎也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不由一噎,话语凝在喉头,缓了好一会才干滞涩道:“这…好罢。” 说话间她又悄悄地用余光瞟了怜枝一眼,只见沈怜枝两唇微微颤动,方才的喜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与失望。 华阳默默地在心中叹了口气,又拍拍他的脊背安抚道,“景策说得不错,是皇姑操之过急了。” 怜枝干笑两声,脸色依旧不大好看,陆景策抬手欲揽他,却被沈怜枝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陆景策扑了个空,一只手顺势落了下来。 “表哥,皇姑。”怜枝垂首低声道,“我乏了,想去小憩一会。” 言毕便转身离开了,楚王府中的侍婢带着他往东厢房走去,陆景策一直浅笑着注视着他,可就在沈怜枝转身的那一刻,他的笑容遽然收敛,眼瞳蒙上郁色。 陆景策沉顿片刻,也往怜枝离开的方向走去,只是没走两步,又被站在他身后的华阳长公主叫住。 “景策。”华阳有些忧虑地看着他开口道,“你别逼他。” “逼?”陆景策好像听到了极可笑的话一般微笑起来,“母亲说笑了——我宠着他,爱他还来不及,怎么会逼他呢。” 说罢也不看华阳变幻莫测的脸色便转身走了,那侍婢将沈怜枝带到了陆景策厢房的主阁内,怜枝也刚到不久,一个转身则与推开厢房门的陆景策四目相对。 “怜枝。”陆景策叫他。 怜枝一顿,没有应声,且陆景策朝他步步逼近时,他又接连着往后退——最终退无可退,被陆景策堵在厢房的一角,“怎么又生气。”陆景策道。 沈怜枝转过头,刻意避开他的目光,所以陆景策叹了口气,似乎很无奈:“还是闷气。” “难道我会不乐意与你成亲?”沉默片刻后,陆景策与他开口解释道,“只是太仓促了,哥哥想挑个黄道吉日,又想命宫中最好的匠成衣为你裁衣……哥哥想给你最好的,你才刚回长安,急什么呢?” “来日方长啊。” 陆景策说着,微微弯腰与沈怜枝一双眼齐平,说话间纤长的睫毛时不时颤动着,怜枝被他看得有些心软了,他试探着开口道:“那么……你不是不愿意?” “不愿意?”陆景策像是愣了一愣,而后才回过神来,他哭笑不得,“难怪你这样生气——傻怜枝,哥哥怎么会不乐意。” “哥哥做梦都想与你成亲。”陆景策低声道。 他的嗓音微哑,贴着沈怜枝耳畔说的这一句话,直叫怜枝脸颊发烫,陆景策直消三言两语便能软化沈怜枝身上的刺,刺成了柔软的触须,攀在了陆景策宽阔的肩膀上。 陆景策吻他的脖颈,微凉的湿润的嘴唇摩挲在肌肤之上,怜枝动情地抱住他的脑袋,无意识地双手用力将他往自己身上压。 一连串的吻流连在脖颈上,在沈怜枝雪一样白皙的皮肤上留下红痕,密密匝匝的,很多,可陆景策却没有让他感觉到半点的疼痛。 在他们唇齿相依时,陆景策又半眯着眼睛去解他的衣领,带着薄茧的手在他身上滑,从喉结滑到沈怜枝清瘦的、凸起的锁骨,然后顿住。 “这是什么。“陆景策用一根手指勾起挂在他脖颈上的细绳,细绳上的狼牙随着他的动作在半空中晃了晃,“嗯?” 怜枝的视线往下挪移,也定在那狼牙上,他张了张嘴,陆景策看到了他若隐若现的舌尖,艳红的,才刚刚被他含着吮吸过—— “怜枝什么时候喜欢上这样的玩意儿了。”陆景策放开绳子,转而捏起那颗陈旧的狼牙,他垂眸端详片刻,只觉得有些眼熟,而后脑海中灵光一闪—— 夏人好像有个风俗的,男儿将狼牙赠予心上人,二人方能长长久久。 陆景策掩去一抹沉郁,又浅浅笑道,“瞧你,尽贪新鲜了。” 陆景策拇指指腹在沈怜枝两道锁骨中央轻轻摩挲了一记,“这儿……被划伤了都不知道。” “什么时候戴上的?”他状似不经意道,“前些日子倒没瞧见。” 怜枝冷汗潸潸,这是什么,没人比他更清楚了——当初他亲手将这狼牙挂在自个儿的脖子上,又是亲手摘下来扔回到斯钦巴日身上,他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见着这狼牙了。 谁曾想当初逃出单于庭时随手披的一件羊皮袄,正好是斯钦巴日的袄子,而那狼牙又正好躺在那袄子的内侧袋里。 第110章 沈怜枝原想扔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手,鬼使神差地又戴回在脖颈上——他竟忘了摘下来,直至现在才发觉。 “这……这不是什么要紧的玩意儿。”怜枝嗫嚅道。 陆景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又勾起那颗狼牙,他故意装傻,开口道,“这是什么,象牙?看着成色也不好……这样的脏东西,怎么能戴在你的身上。” “扔了吧。”陆景策说。 “扔了?”怜枝一怔,“这……” “你要是喜欢,哥哥给你找更好的。”陆景策道,“听话。” 沈怜枝踟蹰片刻,还是没有动作,陆景策便抬手将挂在他脖子上的细绳摘了下来,沈怜枝这才回过神,要去拦:“欸——” “怎么。”陆景策将手抬高了些,也伸长了手,总差那么一点才够着,陆景策的声音沉了下来,“你舍不得?” “这是个什么物什——怜枝?”陆景策原本想直接问出是谁赠予你的,可终归是没有点破,不过沈怜枝也品咂出了几分不对,猜出他未尽的话语。 怜枝身子晃了晃,那只抻直的手也慢慢垂放了下来,“你扔了罢。” 陆景策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笑,他俯身吻了吻沈怜枝的额头:“乖。” 而后唤来侍婢,陆景策再没看那狼牙一眼,只是淡淡道:“丢了吧。” 沈怜枝也没再看,不过两个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一个是嫌恶,一个是不敢。 *** 狼牙一丢,沈怜枝情潮也消褪,陆景策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捋直他的头发,“明儿才进宫,今晚上便歇在这了——就要春闱了,那帮书生都去白马寺中求签保佑,很是热闹,怜枝要不要去看看?” “还有灯会,哥哥带你去好好逛逛。” 怜枝在草原上,成天看的都是一群牛羊,没什么意思,他到底是爱热闹,听陆景策这样一说,心里便有些发痒,是以不住颔首,眼眸晶亮:“真的?” “这还有假。”陆景策笑。 怜枝换了身衣裳,打扮鲜亮地跟着陆景策出去了,他长发以青玉冠束起,手持一把折扇,乍一看还真有几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风采。 白马寺中果真是熙熙攘攘,青烟缭绕,寺中央一八龙柱香鼎边上围满了人,那一股股香火味道浓的呛人,陆景策将沈怜枝扯过来,紧紧地揽着他,“当心。” 二人今日皆着微服,连奴才都没带了几个,沈怜枝非要凑热闹,跟着一群书生一同进殿给文殊菩萨上香,陆景策拗不过他,命几个奴才跟紧了他,自己便在外头等着怜枝。 等候时,却见一老道走到他边上,这老道衣衫褴褛,头发乱蓬蓬、眼睛还瞎掉了一只,持一算命幡,“公子。” 陆景策转过头,漠然地看着他。 老道呵呵笑:“公子心事重重,不如让小道替公子算上一卦。” 陆景策也笑,可一双眼却古井无波:“我心事重重?那么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心事啊。” 老道笑而不语,只将面庞转向一边的文殊菩萨殿,陆景策面上笑意微敛,“怎么。” “我看公子印堂饱满,龙目凤姿,有帝王之相。”老道开口道,“可另一位公子,虽说生得清新俊逸,却唇薄耳小,兜不住福气。” 陆景策脸色已有些不好看了,可那老道还自顾自地说下去,“不瞒公子,小道我还会称骨算命之术——公子若不嫌弃,不妨报上生辰八字,叫小道为公子算上一算呢?” “我报上来,不知你有没有这个胆子听呢?” 说罢便将自己与怜枝的生辰八字都报了上来,可令人吃惊的是,那老道听完他名讳,也未面露惧色,“小道早就看出二位公子绝非常人——原来是楚王殿下,小道失礼。“ 他将算命幡往地上一铺,几个八卦铜钱一转——老道开口道,“殿下果真贵极,命重七两二钱,是帝王命!” “帝王命……”陆景策闻言眺望向远方,正好是周宫的方向,他望着宫殿房脊上的龙头,眼睫微垂,抿唇不语。 “安王呢。”陆景策收回目光,又转向他——沈怜枝当年和亲时被加封为安亲王,没曾想有朝一日还真能这样叫他。 老道定了定神,肃然道:“命格二两一钱,是为最轻。” “二两一男命者凶祸频临一生凄苦,二两一女命者生不逢时体弱克夫……再有……” “殿下的命格太重,安王殿下的命又太轻,八字相克,有违天命……长此以往下去……恐怕两败俱伤。” 言下之意,则是他们迟早会将对方给克死。 第61章 腰若流纨素(二更) 陆景策闻言露齿一笑,他抬手掸了掸落在身上的香灰,又转头凑近那老道,用仅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道:“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我看你是活腻了。” 老道也看他,用那只瞎掉的,覆盖了一层白翳的眼睛看他,这神神叨叨的老东西咧开嘴角,“殿下若不信,大可自己来试。” 陆景策瞟他一眼,向他伸出一只手,老道将一破败的竹筒置于他手中,沙拉拉的晃动过后,一根竹签自竹筒中飞出,“哐”的一声落在地上。 老道将竹签捡起,眯着眼一看,陆景策问:“这签该如何解。” “花未曾开枝已空,落红满地归寂中。”老道笑着摇摇头,又说了那句话,“天命难违啊。” 第111章 这样晦气的诗,一听便知不会是什么好话,老道注视着陆景策的脸,陆景策的眼珠往下一转,又缓慢地抬了起来,他的声音像一杯放凉的茶水,“天命?” 两根修长的手指抽走老道手中的那根竹签,陆景策将它掰断了,又微笑着扔到他脚下,“只可惜我从来不信。” 他话语中的丝丝寒意蛇一样地往老道耳朵里钻,陆景策眼底的阴狠偏执竟叫老道这样看过人间百态的老人都吓得一颤,冷汗打湿衣襟,正在他惶恐不安时,只见陆景策的神情忽然变化。 “表哥!”怜枝拨开人群扑向陆景策,陆景策早已张开了双臂,稳当当地接住了他。 “当心摔着。”陆景策笑道。 怜枝摇摇头,意思是不碍事,他目光转向站在边上的老道,又在地上那断成两截的竹签身上顿了片刻,怜枝朝陆景策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陆景策揽着怜枝的肩膀带着他往后退了一步,“无关紧要的。” 说完没再看那老道一眼,牵着怜枝往白马寺寺门外走去,两只手交缠在一起,陆景策的十指深.插进他的指缝内。 怜枝似有所感,又回头看了那老道一眼,没想到那老道也看着他,还向他一笑——“怪人”。他嘟囔了一句,正欲将头转回来,被陆景策握着的那只手忽然传来一股闷痛,痛得怜枝轻嘶一声,蹙起眉来。 “哥哥……?哥哥!”沈怜枝叫了他两声,陆景策才将放开了他的手,陆景策再转向他时,眼中竟然有一瞬间的惶然,不过转瞬即逝,很快又目光清明,“捏痛你了?” 陆景策在他泛红的手背上亲了亲,“还疼么?” 怜枝摇摇头,又问他:“哥哥……方才你在想什么?” 陆景策握着他的手一顿,继而垂下眼皮清浅一笑。 “没什么,不过有些乏了——不说这些了。”陆景策道,“怜枝方才在菩萨前求了什么?” 怜枝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珠儿一转,笑得狡黠:“不告诉你。” 陆景策也拿他没办法,笑着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拍,二人肩并肩地掠过树荫,朝着在寺门外的等候的马车内走去…… *** “嗬额……”一只洁白纤细的手自蚕丝床帐中探出,五指紧攥着被上一角,那只手用力到骨节突出,泛着羊脂玉一样的白。 床帐紧掩着,叫人看不透帐内春光,只是那不住高亢与急促的呻.吟声,与那依稀可闻的水声实在叫人脸热—— 陆景策伏低身体,爱怜地吻沈怜枝的小腹,那吻很轻,又让他觉得痒,怜枝有些难耐地躲过了,可当唇真的与肌肤分离后,他又忽然有些想念,因而无意识地拱起腰,要去够那两瓣微凉的嘴唇。 一只手指冰凉,掌心却温热的手揽住了他的腰,陆景策半眯着眼俯视着怜枝,他似笑非笑道,“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珰。” 他又捏捏沈怜枝柔软的,又因他这话而发烫的耳垂,“还差一对儿坠子。” 怜枝两腿抖了抖,有些怯道:“疼……” “不疼。”陆景策说着,变戏法儿似的从垂落在床榻边的衣裳中摸出了个匣子,他哄着沈怜枝打开,“怜枝,看看。” 沈怜枝瞧他一眼,接过匣子打开了,匣中是一对儿珍珠耳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直叫怜枝挪不开眼,他小心的捻起一颗,由衷感叹道,“真好看。” 陆景策说:“戴上试试。” “不……”怜枝看着耳珰上那金光闪闪的勾子便有些发怵,将那颗珍珠放回了匣子内,“我怕疼呢。” 陆景策闻言一笑,也不再与怜枝争辩,只是将匣子往边上一推,他一只手在沈怜枝身上游曳着,指尖像带了火星,沈怜枝被他触碰到的地方都发烫,没一会怜枝便气喘吁吁地推他:“表哥……景策哥哥……” “嘘,怜枝,你听。”陆景策话语间藏着笑意,“我们怜枝是个小神仙,会下雨。” 沈怜枝被他说的跟个煮熟的虾米似的蜷缩起来,他去捂陆景策的唇,反倒被陆景策捏着掌心亲了亲,比起陆景策的这只手,他的另一只手反倒更忙碌…… …… “哈…啊啊啊!”怜枝陡然睁大眼睛,后腰拱起,眼前蓦地白亮一片,那感觉就好像快要渴死的人尝到了甘霖一般畅快,“哈……” 那种快意似乎还未全然消散,怜枝两腿轻轻抽着,陆景策手掌按在他痉挛的小腿上,他附耳道,“怜枝,是不是一点都不疼?” 沈怜枝一愣,抬手一摸耳垂,那上头挂着两粒圆鼓鼓的白胖珍珠,他转向陆景策,那人温和地笑着。 “哥哥最不舍得你疼。”陆景策说,“要不要看看?” 沈怜枝再一晃眼,便看见了铜镜中自己的脸,那两颗珍珠在他耳垂上,衬得沈怜枝脸庞越发白皙,陆景策也看着他,“很衬你。” “喜欢吗?” “真美。”怜枝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一双漂亮的柳叶眼弯弯的,“我好喜欢……” “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陆景策说,“往后,哥哥送你一对儿更好的。” 这一对珍珠耳铛已是极品,是以怜枝不可置信道:“还有比这更好的?” “当然。”陆景策拨了拨他的耳垂。 “哥哥送你一对东珠。” 他话音刚落,沈怜枝便转过身,两指覆在陆景策唇上,陆景策看到沈怜枝那双眼珠有些不安地转动着,而后又压低声音道:“哥哥,你在胡说些什么。” 第112章 “这样的话也是能拿来说笑的么?” 东珠极其珍贵,唯有皇上皇后与太后才能用,就连他们这样的亲王也无权佩戴,否则便是谋逆大罪,这样的事,陆景策不可能不知道—— “我不是在说笑。”陆景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道,“哥哥是说真的——我会送你一对东珠。” 怜枝笑意凝在脸上,脊骨窜上寒意,手脚发寒,为陆景策这句大逆不道的话,也为他眼底那浓郁到几乎要漫溢出来的,沼泽地一样黏湿的勃勃野心。 “表哥,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怜枝说,“我不要什么东珠,这就很好了——我不想要。” “我只想要平平安安的,你与我……我们都是。” 他这样说着,直直地看着陆景策的眼睛,与陆景策浓黑的眼相反的,沈怜枝的双眸清澈见底,怜枝捧着他的手,轻声问,“好吗?” “……”诡异的静谧过后,陆景策状似不经意地转过脸一笑,“好,我不胡说八道了。” 沈怜枝已琢磨出些不对了,又或者是陆景策故意露出的马脚,想让他察觉这点变化。 怜枝对此一头雾水,却又隐隐地觉得不安,说到底,他虽说还是信赖与爱着陆景策的,可当初丘林王死前那些话还是在他心头留下一根刺。 于是怜枝问他:“哥哥,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什么?” 怜枝沉默了一会,复而张开嘴,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就是…说这些话,哥哥……从前你不在乎这些的。” 陆景策从前甚至还想过隐居,在沈怜枝的印象中,哪怕是“楚亲王”这个名头,陆景策也是不在乎的,可如今的陆景策却同他道:“怜枝……其实……那有什么不好呢?” “我能给你数不尽的东珠,将世间所有的珍奇都送到你面前,我能为你做任何事,我能永远护着你。” “真真正正地护着你。” 怜枝怔忡地看着他,眉心轻轻地皱了起来,“……哥哥?” 陆景策默不作声地端详着他面容上的变化,他挑起的嘴角慢慢的、极难被察觉地趋近于平直,在怜枝与他四目相对的前一刹那,陆景策凑近他吻了吻他的额发,“嗯……怜枝——我随口胡说的,你别当真。” 他轻描淡写地将这一篇章揭过了,怜枝抿了抿唇,也没再说话,于是陆景策揽着他睡下了,身边人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稳,可沈怜枝却久久无法入眠—— 他转过头,借着微弱的烛光,用眼神描摹着陆景策的面容,如此俊美,华贵无双。 很熟悉,却也陌生。 怜枝看了他一会,而后蹑手蹑脚地爬下了床,在寂静的夜中他的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刀尖上,门甫一推开,怜枝与外头守夜的侍女面面相觑。 “……”侍女先是一愣,而后回过神来,“安王殿下。” “是你——我正要找你。”怜枝说。 侍女道:“我?” “不错……”怜枝顿了一顿,压声道,“先前——表哥是不是给了你个坠子……月牙儿状的。” “不错,殿下是……” 怜枝的双眼睁大了,“你丢了吗?” 侍女摇了摇头。 沈怜枝好像送出了一口气,“那么——还给我罢。” 侍女闻言,立刻抬手在身上摸了摸,抽出被丝帕包裹着的狼牙项链递给他,怜枝接过,丝帕随着他的动作四散开,露出里头的月牙儿。 静静地躺在他手掌心中的狼牙在月光下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那光芒与怜枝耳上的珍珠如出一辙。 第62章 道貌岸然 沈怜枝拿了吊坠,小心地往衣裳内侧一塞,而后支走了侍女,轻手轻脚的再走近榻侧。 怜枝两根手指捻起床帐,他屏住呼吸,动作极轻地将床帐拉开,那轻薄的蚕纱向两边挪移时沈怜枝的目光一动不动地黏在陆景策脸上,见其紧闭着双眼,这才松出一口气。 他背对着陆景策,一手撑在榻上躺下时床榻发出轻微的闷响,这一响声使得沈怜枝心尖尖儿一颤,静默片刻,又不闻身后有什么声响,沈怜枝这才慢慢放松身体。 只是还不等怜枝完全放下心来,他的后脖颈忽然攀上一抹冰凉,低哑幽沉的声音贴着沈怜枝耳畔,骤然响起,“你去干什么。” 沈怜枝猝不及防,惊恐大叫:“啊!” 不知何时屋外下起了雨。滴滴答答打在檐上,狂风四起,无孔不入地钻进屋里来将轻薄的床帐吹起,仅余的几支蜡烛被吹灭,怜枝转过身,与边上的陆景策四目相对—— 黑夜扭曲了他俊雅如玉的容颜,陆景策的脸看起来像爬满了被灼烧的皮肉翻飞的疤痕,黑暗之中,他的双眼泛着诡异的光芒,好像沼泽中猛烈燃烧着的地狱业火。 那声音在静谧的夜中格外让人毛骨悚然:“怜枝,说话。” 那冷冰冰的指尖宛如刀尖一般贴着沈怜枝的后脖颈往下爬,越过凸起的脊骨,最后停在后背某处——直指心脏的位置,沈怜枝觉得自己宛如被捏住七寸的蛇,动弹不能。 “哥…哥哥…我……”怜枝牙关颤抖着,发出“喀喀”的响声,在陆景策看不见的暗处,他的一只手紧握成拳,手指甲扎进肉里,“我去…小…小解。” 说完猛得低下头,意欲躲避陆景策的目光。 陆景策安静地看了他一会,他的目光逐渐平静下来,眼底的火焰随风熄灭,化作一汪沉寂的水。 第113章 “好。”陆景策收回扣在他身后的手,指腹蹭了蹭沈怜枝变得日渐柔软的脸颊,“我知道了……哥哥吓着你了?” 他的声音放的很轻缓,于无形之中让沈怜枝放松下来,沈怜枝睫毛颤了颤,又抬起头,“嗯……” 陆景策一笑,见沈怜枝肩膀不再紧绷着,又抬手环保纸他,陆景策没有错过沈怜枝面上一瞬间的僵硬,不过他很快地缓和下来,二人胸膛紧密贴合着,陆景策听到怜枝“咚咚”的心跳声音。 “好罢,哥哥的错。”陆景策这样说,他低头吻了吻怜枝的嘴唇,惧后的安抚像一樽香醇的美酒,比之往日更加惹人心醉,沈怜枝不知不觉的软化在陆景策的深吻之中。 两个人年轻气盛,又是在这样一个看似平静实则不然的夜晚,不由擦枪走火,怜枝的手指轻轻捻动着陆景策的耳垂。 靠得太近,怜枝呼出的热汽喷洒在陆景策上下滚动的喉结上,宛如轻巧的小舌,舔舐着他的脖颈,陆景策的呼吸略沉了一些,手掌探入怜枝衣内慢慢地往上伸…… 手掌毫无遮挡地触及肚腹时沈怜枝骤然清醒过来,他捏住陆景策的手腕制止了他的动作,陆景策自下而上地看他:“怎么?” “别……别脱衣裳。”怜枝嗫嚅道。 陆景策顿了顿,轻声道:“你还是不愿意?” “我……我……”怜枝咽了口唾沫,“我冷…” “外头风太大了。”他这样解释道。 冷。可那衣裳内侧的狼牙却烫得他发疼,陆景策一直在看他,他的眼神像是刀刃,能将沈怜枝所有的伪装都划烂,让他游瞬的内心无所遁形。 “风太大了……”陆景策唇角又勾了勾,他说话时带着尾音,将沈怜枝一颗心勾得七上八下的晃动不停,可他最终只是收回手,为怜枝掖了掖被角,而后下了床榻—— 怜枝鬼鬼祟祟往下瞥了一眼,又被烫到似的收回目光……陆景策在这时下榻去做什么,恐怕是很明晰的了。 他也不敢再多问,只能目送着陆景策出了厢房又将房门带上—— 反倒是那守夜的侍女被吓了一跳,也许是因为一晚上见着两个主子,又或是陆景策的面色实在太恐怖了。 “你给了他什么。”陆景策问她。 侍女哆哆嗦嗦地答:“坠……坠子。” “什么坠子?” “月…月牙儿似的坠子。” 陆景策面色不动,似乎并不吃惊,他露齿一笑:“本王不是让你扔了?” “你是本王从公主府中带出来的,素来做事麻利。”陆景策摇了摇头,似乎很无奈道,“可惜啊……” 浓黑的夜色褪去,血色的晨晖爬上天边……刚醒不久的小奴才困得连眼都睁不开,迷迷糊糊地提着木桶绕过回廊,朝一废弃的、上头杂草丛生的井口处走去。 他将桶中的脏水一股脑儿地往井中灌去,却被溅起的水珠打到眼皮儿,小奴才有些恼怒地睁开眼,而后脸色倏然变化,面上血色尽褪…… 井中是一具被砍去双手的女尸。 *** 怜枝睡得日上三竿了才被唤醒,唤醒他的是个生面孔的侍女,怜枝愣了愣,不由问:“怎么是你?先前那个呢?” 那生面孔的侍女面上划过一抹惧色,好在怜枝刚醒不久,头脑尚不清醒,也不曾发觉她的异样,那侍女开口道:“她……她病了,由我代她来为安王殿下束发更衣罢!” 怜枝不疑有他,混沌地坐了起来,他回长安这么些天,还是第一回回宫面圣,可怜枝兴致缺缺——他们这几个兄弟,感情并不亲厚,小时崇丰帝也没少欺负他,直至他与陆景策走近后,他们才渐渐地停了手。 皇家兄弟情义稀薄,沈怜枝想要不是陆景策亲自出手将他带回来,恐怕他在草原上待到死,崇丰帝也不会管他的。 ……不过沈怜枝也不在乎,不管怎么说,现今他已安安稳稳地待在大周的土地上了,他也对那皇位无意,能做个闲散王爷,已是很好的了。 陆景策一早便去上朝了,是以怜枝只身一人入宫,他已太久没回周宫了,竟有些近乡情怯,马车停在宫门外了,还要磨蹭一会才肯下去…… 正当怜枝决意跳下马车时,怜枝忽而捕捉到一道女声,“小姐今日还没见着楚王殿下呢,就这样回去了?好不可惜。” 那小姐柔声道:“楚王殿下在与皇上商议要事……殿下日理万机,哪是咱们这样的人说能见就能见的。” 小姐的婢女冷哼一声,“日理万机?他分明是……” “嘘!”小姐喝止她,“殿下想做什么,轮得到你我来多嘴么?” “可是小姐……” “好了好了……”她又说了那小侍女两句,两个人的声音愈来愈远,怜枝又在车厢中静待了片刻,而后才跳下马车,他转过头,看着另一辆驶远的马车,有一瞬间的出神。 陆景策是天之骄子,天潢贵胄,如今又被封作楚王成为新帝的左膀右臂,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楚王妃,是多少世家贵女梦寐以求的位置——这甚至比做皇妃还风光。 但是沈怜枝知道陆景策心中只会有他一个人,他或许会怀疑陆景策是否真的像他所表露出来的那样温润良善,却不会怀疑这一点。 是以怜枝其实并没有将那番话听进心里去,他快步走入两扇敞开的朱红大门内,朝着太和殿内走去——外头举着拂尘的太监是个生面孔。 第114章 周帝死了,奴才也换了,想当初沈怜枝多恨赵公公来宣旨时那尖酸刻薄小人得志的样儿呢,如今见不着他,竟然还有些时过境迁的惘然。 怜枝走近太和殿门外,那打瞌睡的太监被他的脚步声惊醒,他见着沈怜枝,竟然露出极谄媚的笑容来,眼角的纹都挤在一起了,“殿下,殿下来了——” 他为怜枝推开门,怜枝即刻被殿内的浓香味熏得喘不过气来,“咳……” 边上递来一方帕子,怜枝急急接来捂住鼻子,帕上清浅的甘松香缓和了他的不适,怜枝逐渐地平静下来。 陆景策凑近他耳边,“觉得呛就别松帕子。” 沈怜枝求之不得,重重点了点头。 这时,有几声浑浊轻浮的笑声在怜枝上方响起,“四弟,好久不见啊。” “瞧你——可怜呐,在夏国那等蛮荒之地吃多了苦头,竟尝不了甜味儿了,那话怎么说来着……呵呵,山猪吃不了细糠。” 怜枝才刚进殿不久便被这样的话一刺,心境自然不大美妙,他素来不大喜欢自己的兄弟们,哪怕这个二哥成了皇帝,心底的反感还是不减,怜枝借着帕子遮掩,悄悄地白他一眼,哪知眼神往上一看,却生生地定住了—— 崇丰帝嘴里叼着白玉烟杆儿,左侧一美人儿心细如发地替他扶着,他自个儿怀里还搂着一个,两腿边还趴着两个。 太和殿上,如此纵情声色白日宣淫,真真叫沈怜枝直愣在原地了,崇丰帝痴迷地嘬了口烟杆子,面上染了迷醉怪异的红。 他又狎昵地捏了把边上一女子的脸,那美人儿不胜娇羞地低下头,崇丰帝面上笑意更甚,“陆景策啊陆景策,你这“淘金”的手艺,还真是越来越精妙了。” 他说得暧昧,可在场的人有哪一个听不明白,陆景策也笑:“为臣者,为皇上排忧解难,这是应当的。” 崇丰帝抚掌大笑:“好!好!知我者——景策也。” 怜枝怔怔地转过头,他看到陆景策也笑着,用他那种惯常的、温和的笑容。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呢? 那是一种多么虚伪的笑容,像一块薄冰,稍微一戳就出现了裂痕。 第63章 堕神 崇丰帝大喜。 其一是为了陆景策献上的那几个美人儿——个个都是国色天香,个个都合乎他的心意,其二则是因为他的一位宠妃有了身孕。 听闻那宠妃宫中来报喜时正好撞上前朝来报周军大捷,双喜临门,崇丰帝喜不自胜,当即断言若几月后,这宠妃诞下皇子,即刻封为皇太子。 “再等几年,等这孩子长大些,便由景策你来负责他的学识——朕封你为太傅,务必将我儿教成一代明君!”崇丰帝大笑道。 陆景策亦应声:“臣绝不负皇上厚爱,必将鞠躬尽瘁,倾尽满腹才学!” 崇丰帝闻言,颇为满意地一颔首,他又说:“景策你,与朕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许多事由你去做,朕很放心。” 而后挥了挥手,屏退了他这位在他看来样样都好的“宠臣”,以及沈怜枝这便宜弟弟,怜枝站在这如坐针毡,头都不敢多太几下,生怕不甚再瞟见高处那荒淫的一幕扎了自己的眼睛。 此时见崇丰帝准许他们离开,如释重负,叩首后急急退出太和殿外,等走出了好一段路,才敢大口地深吸气……只是太和殿中那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香气,似乎还如影随形。 那股香气愈发近了,怜枝眉间一蹙,往边上退了一步……仍然晚了,沈怜枝没能避开那股气息。 因为陆景策抓住了他的手腕。 “怜枝。”陆景策叫他,“好些日子没回宫了,这么急着走是做什么?御花园中的西府海棠开得极美,要不要去看看?” 沈怜枝尝试着拽了几下,意图将手腕收回来,可捏着他腕骨的那只手纹丝不动,怜枝累了,也就不动了,任他抓着。 “不去。”怜枝道,“我乏了。” 陆景策好似很遗憾地一耸肩膀,“是么……那还真是可惜。” 怜枝别过头眺望远处,是以他这话说完,气氛陷入沉寂,陆景策冷静地看了会儿怜枝俊秀的侧脸,而后他用一种不符合他面色冷淡的,较为柔缓的声音叫他:“怜枝。” “你不信哥哥吗……哥哥不会碰那些人的。”陆景策轻轻道,“别生气,嗯?” 这的确是真话,每回崇丰帝耐不住寂寞了想找些新乐子,都是由陆景策为他“排忧解难”,不过陆景策本身对这些莺莺燕燕兴致索然,若非是为了崇丰帝,他是看一眼都嫌厌烦。 陆景策只以为怜枝是觉得他与崇丰帝同流合污,拈酸吃醋了,思及这里,陆景策不免觉得怜枝很有几分可爱,就连那转过去的侧脸也不叫他心烦意乱了——哪想到怜枝真正膈应的,根本就不是这个。 沈怜枝叹了口气,两指捏了捏眉心,颇有些疲怠道:“表哥……” “你怎么能这么做?”怜枝顿了一顿,终究是没能忍住,开口怪罪陆景策道:“皇上沉迷女色,你作为臣子应当耿直敢谏言才对,怎么能……怎么能纵容他荒唐下去。” “你非但不进言,还助纣为虐……哥哥,你怎么能这样?” 怜枝是真有些生气了,连尾音都有些不自觉地提起,他亲眼目睹了夏国的分割—— 沈怜枝那么恨那片土地,在见到如此场景时也不免扼腕叹息,他是想也不敢想,如果大周也沦落到如此境地,该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 第115章 再者怜枝是千辛万苦地才回到长安城,当初在草原上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再往前,他母妃早逝,又生在天家亲情淡漠,沈怜枝最渴望的,就是安安稳稳地将这一生过完,不要再起什么风浪了…… 但是陆景策这样做,长此以往下去,就是无风也起浪啊。 更何况……怜枝微微仰首看向陆景策,他今日着一身黑金蟒袍,上好的料子,行动间似有游龙状暗纹浮动,这一身显得他华贵至极,一身墨色衬得他眼睫越发浓黑,整个人华美又冰冷。 眼前的陆景策与怜枝脑海中那个白衣翩翩,清高雅洁的俊美青年重叠在一起——那个白色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淡,最终被那片浓黑给吞噬。 这让怜枝想起被墨汁儿泼脏的白纸,而吞噬他记忆中陆景策的那团乌黑浓雾……怜枝知道那是什么。 世俗气。 陆景策最迷人的便是那高洁模样,宛如皎白的高悬在天边的名月,令人向往……沈怜枝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因为什么,陆景策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怜枝。”沈怜枝看到陆景策的睫羽抖了抖,他露出了些许,似乎有些受伤的神色,陆景策放开他,微不可察地往后退了一步,“你这是在怪哥哥吗?” 怜枝看他,只见陆景策的嘴唇轻轻翕动着,这让他心里头被扎了根针似的,刺刺的痛,“景策哥哥,我……” 陆景策深吸一口气,苦笑一声,有些艰涩道:“你对我失望了。” 他伸出手,遮住了沈怜枝望向他的双眼,怜枝看不见了,是以陆景策那颤动的,悲伤的几乎遮掩不住的嗓音就越发明晰:“别看我,怜枝……” 他好像很痛苦,因为覆在怜枝眼皮上的那只手也是在微微颤抖的,这只颤抖的手像泼落的水,将他心中的火气浇灭了些许。 “我也不想。” 他也不乐意,他也不得已——怜枝这样想着。 沈怜枝又开始为陆景策找补,譬如他想陆景策当上了楚王是为了能有个身份作为大周使臣来草原看望他。 而献媚讨好于崇丰帝……怜枝是不大灵光,可到底长在天家,也晓得这前朝后宫里最忌讳什么——外戚。 今日崇丰帝高兴了,说与陆景策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哪日不高兴了,那么陆景策便成了意欲逆反的千古罪人。 若他不献媚于皇帝夺取信任,皇帝又怎会与他一拍即合出兵草原将怜枝带回,而陆景策在此次战役中又立下大功。 卸磨杀驴,这不是一句玩笑话,若陆景策不讨好皇帝,顺着他,使他高兴,又如何保住性命,保住与自己的安稳的日子。 沈怜枝不断地在内心中为陆景策开脱,自欺欺人一般地在心中细数着陆景策的好。陆景策甚至不需要多做解释,只需哀怜的、隐忍地看沈怜枝一眼,沈怜枝就会心软。 “……不说这些了。”怜枝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摩挲了几下,是一种安抚,他轻描淡写地将这页揭过,“不说了。” 他一顿,喉结上下一滚,像是将那些不忿都咽进肚子里了,陆景策看着他,也没有在说话,两个人对峙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之中流走了。 “去看西府海棠吧。”怜枝说。 二人默然地朝着御花园处走去,只是没像从前那样并肩走在一起,而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娇艳的海棠花开在枝头,随风轻轻摇曳着——美不胜收。 可等怜枝与陆景策两人掠过时,忽然刮起一阵阴风将那枝头的海棠花吹落在地,花瓣溅落在泥中,像一盏碎掉的琉璃灯。 *** 怜枝心中的疙瘩越来越多,他与陆景策之间已有了一道坎,并不陡峭,可怜枝却极难翻跨过去,他心中藏了事,待陆景策也不如先前那样热忱。 两人虽说相拥而眠,却没有再做什么,陆景策似乎也意识到怜枝近来的,下意识的疏远。他也知道不能急于一时,因而看破不说破。 两个人僵持良久,这么一段日子内,连体己话也不见得有说过几句,陆景策似乎总是很忙,时不时地往外跑—— 怜枝回了大周,便是安王,崇丰帝赐了座宅子给他,作“安王府”,这是这么多时日,怜枝也没过去看一眼。 倒是陆景策,怜枝王府内的装潢都是他一手置办,真可谓尽心尽力,甚么好东西都往他宅院中搬,沈怜枝也觉察出他有讨好求和的意思……只是陆景策不说,他也装傻充愣。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清明那日怜枝在王府中偷偷地烧纸钱,这纸钱中还混了两个锦囊——锦囊中是几张符纸,符纸背后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小安子……还有一个是旭日干。 怜枝花了十两银子从一个江湖道士手中买下的这两个锦囊,那老道信誓旦旦烧了这锦囊能让亡魂安息入轮回,为下辈子积德攒福……是否真的能积德攒福尚无定论,怜枝只是想买个安心。 他将纸钱烧了,眼睁睁看着那纸钱烧作灰烬,而后再将锦囊放下去,火舌吞噬了锦囊,怜枝出神地盯着,那火儿化作小安子的脸。 “……”怜枝竟然有些怔了,“小安子……” 他猛晃了晃头,想再看清些,只是在抬眼看去时小安子的脸已消失不见,怜枝有些颓然地将另一个锦囊丢进火盆里,火苗遇着锦囊,跳得愈来愈高,呼呼地响着——那就像草原上的风声。 “旭日干……?”怜枝微微闭着的眼睛睁大了些,他竟然被蛊惑了般,朝着那火舌伸出手去。 第116章 呲—— “啊!”灼痛感爬上指尖了,沈怜枝才如梦初醒般收回了手,沈怜枝嘴唇嗫嚅着,同那火盆小声道,“你在怪我吗?” 可是无人会回答他。 怜枝定定地看了许久,后知后觉自己竟然对着一盆火自言自语,颇觉可笑,他将那只灼痛的手收回袖中,正要继续往其中放纸元宝时,身后忽然响起人声。 “你在做什么。” 沈怜枝心间猛然一跳,遽然转过头,只见陆景策站在阴影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几乎与那抹黑融为一体了,“嗯?” “我……我……”怜枝定了定神,开口道,“今日是清明,我想来……为小安子烧纸,好让他在底下也过得安稳些。” “为了小安子?”陆景策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 “是……” “……这倒是好得很。”陆景策轻声道,说着他竟然蹲下来,也抓了几只元宝往火坑中一丢,与怜枝并肩而坐。 可几乎是在他肩膀触及沈怜枝的那一瞬间,怜枝便倏然站起,“表哥,我……我先回去了。” 他连粉饰太平的借口都想不出来,便落荒而逃,陆景策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怜枝消失不见了,才收回目光转向那火盆。 嘭!陆景策一脚就踢翻那火盆,火舌乱窜他熟视无睹,陆景策精准地从那堆灰烬与未烧尽的元宝纸钱中找到了那两个烧了一半的锦囊。 陆景策踩灭了火,以此拆开了那两个锦囊,见里有还有符纸,眉头微微一挑—— 一个锦囊,里头的符纸已烧得差不多,可依稀还能辨认出一个“安”字。 至于另一个…… “旭…日。”陆景策垂眸看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一笑。 “好啊……”他仰头看天,被烧了一半的符纸被狠狠捏在掌心中。 当初出雁门关的时候他说什么,他说要沈怜枝将那一年的事全都忘了,要他心里只有自己,要他好好地留在自己身边。 怜枝怎么说的,他说的好。 陆景策又回想起近来沈怜枝的明显疏远,曾几何时也是沈怜枝对他说,会永远地爱他,只爱他。 沈怜枝说他变了,可变的又何止是他一个人。 “小骗子。” 第64章 迷魂汤 清明之后,陆景策与沈怜枝二人仍旧同床异梦,常常是一日里话都说不了几句,俩人真正破冰——是他们去行宫避暑。 想当初沈怜枝第一回去行宫时咋咋唬唬的,整个人都贴在陆景策身上,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可如今他再去,却至少淡淡地倚靠在一侧打盹。 虽与陆景策同乘一辆马车,可二人之间却相隔甚远。 车轱辘滚过什么,最终定在原地,怜枝因着这下颠簸而惊醒,他再抬眼时,车帘已被掀起,陆景策跳下了车。 “……”陆景策看着他,朝他伸出了手,怜枝迟疑了一会,将手伸向他。 陆景策扶着他下了马车……他们的身体隔着轻薄的衣物相触及在一起,交错的鼻息在七月间愈发炽热,尘封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怜枝。”这时陆景策开口了,这是他今日与怜枝说的第一句话,“你看行宫,是不是还与从前一样?” 当然是一样的,依旧是宛如仙境,沈怜枝低头看着树影婆娑,地面上他与陆景策的脚尖对着脚尖,两个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哥哥让人冰了一壶酒。”陆景策又道,“你过来陪哥哥尝一尝,好不好?” 怜枝闻言,仰头看他,陆景策抬手为他捋发,这一次怜枝没有躲闪。 陆景策说:“美酒佳肴,不可错付。” “但是……我不强求。”陆景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离走时他拍了拍车前的白马—— 那是沈怜枝的马。 这马被驯服后很亲人,就连楚王府中的马僮喂它时,它也要凑上去与人亲近一番,可不知为何,遇着陆景策,那马竟然明显地往边上退了退,鼻孔中也不耐烦地呼出气。 陆景策见状略一勾唇,只收回了手,又朝着远处八角亭走去,穿过八角亭,沈怜枝知道,前头有个温泉宫,宫中华清池冬暖夏凉,进去泡个半柱香,浑身疲乏一扫而空。 沈怜枝看了一会——陆景策今日脱下了他那些当上楚王后时常穿的华服,又换上一身白袍,行走间清风拂起他衣袂,宛如一道潺潺的流水,淌进了沈怜枝的心头。 “殿下。”怜枝身边的婢子恭声唤他,“殿下去华清池么?” 怜枝因着她这一声而收回目光,他沉默了会儿,最终摇了摇头,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实则今日在行宫中,崇丰帝是在殿中设了宴的,只是陆景策称病不去,便只有怜枝一人前去,宫人们鱼贯而入为怜枝束发,又取了华服来。 怜枝一直坐在原地出神,一言不发地任他们摆弄,直至宫婢全下了,他才稍微清明了些。 沈怜枝拆了头顶上那顶繁复的冠,匆匆地往寝宫外跑,他跑得太急,甚至来不及遣人去崇丰帝宫中禀报一声—— 寝宫通往华清池的路,并不远,可怜枝却觉得自己是走了许久才到,池边的宫人们见他来了,纷纷低下头往两侧退去为他让出一条路,整个池子被几座屏风挡在后头,沈怜枝站在屏风外,只能依稀看出那个剪影。 怜枝轻手轻脚地靠近屏风,他没有让人将屏风拉开,而是抬手轻轻按了按那个影子,怜枝小声叫他:“哥哥。” 第117章 屏风后依稀可闻水声,而后怜枝听到了陆景策的声音:“你们都退下罢。” 宫人们相继退离,等华清池边重归寂静后,陆景策将屏风挪开——他也将发散开了,披在身后,身上衣衫半解,敞露着白皙的胸膛,水珠顺着他胸膛往下落,落入劲瘦的腰腹。 “看什么。”陆景策喊着笑意问他。 “!”怜枝收回目光,他垂下脑袋,或许是水汽蒸的,他的面颊染上红晕,陆景策垂睫看着他粉玉一般的脸颊,抬手用指节蹭了蹭。 他贴着怜枝的耳侧说话。 陆景策说:“怜枝,你真美。” 还不等沈怜枝抬头看他,他的腰上便还环上了一双手,而后那双手倏然用力,将怜枝抱进了水池里。 扑通—— “咳咳……”溅起的水花迷失了沈怜枝的眼睛,他颤抖着眼皮,睁不开眼睛——好在陆景策吻去了他眼皮上的水珠子。 如此温柔,比从前更温柔。 在怜枝的头脑还未清醒过来时,他的腰带已被陆景策解开了,华服褪去,身子变得轻盈了不少,怜枝踩着凹凸不平的池底,近乎裸裎地与陆景策靠在一起。 陆景策湿淋的发丝黏在怜枝的胸口前,两个人的一缕发在水中飘起又缠绵,陆景策又往沈怜枝身上靠了靠,两个人的发缠得更紧密了,陆景策揽着他,“你以前最爱和哥哥这样玩闹。” “……那都是小时的事了。”怜枝道,“哪有及冠了还在玩这些的。” 怜枝不过随口一句,哪想到陆景策听完这句话,竟然沉默了一会,他说:“我宁愿你永远也别及冠。” 当初怜枝与他都无比期盼及冠那日,期盼着怜枝能在弱冠之年与他喜结连理,谁料老天爷捉弄他们,要他们分离—— 怜枝的心因他这句话而触动,他将头靠在陆景策肩膀上好像小时候一样,虽然他长大了,可陆景策的肩膀也变宽了,怜枝可以安慰自己,一切都没有变过。 “哥哥。”怜枝轻轻道,“你知道在我来行宫之前,我最渴望来行宫中的哪儿吗?” “华清池。”怜枝敛眸轻笑,“我最想来这儿。” 陆景策稍有些讶异,因为这话也是怜枝第一回对他说,于是怜枝便顺理成章地听他问道:“为什么?” “从前我在宫中时,总听人说这华清池又名'小西湖',我不曾去过临安,可我也晓得西湖是极美的……当年我初见这华清池,就想着传言果然不虚——果真是小西湖,仙气缭绕,不似凡间景。” 陆景策听完这几句话,已明白了怜枝真正渴望的,“怜枝想去西湖?” 怜枝闻言眼中出现光芒,他重重一点头,又望向平静的水面,“泛舟湖上……就像西施与范螽那样!” “……嗤。”陆景策忽然笑出声来,他侧过身,刮了刮怜枝的鼻梁,“傻怜枝……且不说西施是否真的与范螽泛舟湖上…纵使游湖,游的也不是临安西湖,估摸着是姑苏太湖。” 怜枝被他说的面红耳赤,谁料陆景策俯下身爱怜地吻了吻他的耳尖,“这不要紧…既然西施与范螽游太湖,你我便泛舟西湖,过那双宿双飞的神仙日子。” “……你愿意吗?”怜枝倾身向他,急切道,“你愿意吗?” 陆景策反握住他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轻而郑重道:“我愿意的。” 怜枝看了他一会,忽而展颜一笑,他扑过去抱住陆景策,怜枝叫他:“哥哥。” “怎么?” 怜枝没再应声,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沈怜枝想,只要陆景策不变,他就能一直爱他,因为陆景策在他心中的份量太重——否则他怨了他,又怎么会在他一穿上那身白衣时又神思恍惚,渴望回头。 “酒呢。”怜枝狡黠地攀着他的肩膀靠近他,又在他唇上轻咬了一口,“哥哥用那壶酒勾我过来,可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却连酒的影子都没见着……哥哥莫不是在骗我。” 陆景策沉沉地笑:“哪敢。” 睡着便拍了拍手,只见一小太监将一酒壶端来,陆景策挥手将人赶去,亲自为怜枝斟酒,继而又将斟满的酒杯一面贴近怜枝的唇,那水红色的唇被压陷出柔软的弧度。 “殿下,请——” 怜枝眼尾轻扬,近乎妩媚地斜瞟他一眼,而后便借着他的手腕将酒一口饮尽,几行酒液顺着怜枝的脖颈流下,被陆景策尽数吻去。 沈怜枝咂了咂嘴,“这是什么酒?甜滋滋的,真是妙极了。” “甜的?”陆景策一挑眉,“你从前是一碰见酒便叫苦不迭的,如今竟不觉得苦辣?还觉得甜滋滋的?” 怜枝挺了挺胸脯,颇有些自豪道,“嗯!像梅子汤……青梅酿的?” 陆景策盯着他的眼睛,笑而不语,他摸了摸怜枝绒绒的头顶心,又为自己斟了杯酒,头颅一仰,一饮而尽。 不知不觉间,天已暗下来,陆景策忽然听到一阵由远至近的脚步声,他扬声道:“什么人?不是让你们都退下么!” 那串脚步声蹲了一顿,而后那人才道:“奴才拜见楚王、安王两位殿下。” 听声音,那是崇丰帝边上的大太监,怜枝紧绷的肩膀稍微松了松,那太监又道:“皇上听闻两位殿下都中了风寒,特命奴才送壶酒来为两位殿下暖身。” 他放了酒,便离开了,怜枝十分好奇地去打量那酒壶,被陆景策截住了目光,“暖身酒,那必是烈酒了,你喝不惯。” 第118章 谁料怜枝听完,反倒是愈发来了兴趣,他伸手去够那酒壶,一边又振振有词:“烈酒?烈酒才好呢。烈酒起先尝了只觉得苦辣,只有喝多了才知这酒暖身,烧的人心窝发烫——” “我……”怜枝说了一半,脸色忽得一便,骤然止住了话音……那后面还有半截话。 但是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陆景策眼睛微微一眯——他没有错过沈怜枝脸色的变化,“怜枝。” “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还有这酒……你以前是一点酒都不会喝的,谁教你喝的?” “……” “你不想说?那就不说了。”令人出乎意料的,陆景策看着怜枝木然的面色,抬手抚了抚他的面颊,没再追问下去,“这都不要紧。” “只是——”他不动声色地拿过怜枝手中的酒壶,随手扔在了一边,陆景策漠然地看着那御赐的酒淌出壶口,一双墨玉般的眼睛幽深若潭。 “烈酒伤身,还是不喝为妙。” 第65章 花前月下 陆景策的酒虽说不如烈酒那样灼热火辣,可是入口冰凉清甜,舌尖萦绕着一丝细品才能咂出的酒意,这样的酒,喝多了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寡淡,不似烈酒酣畅淋漓—— 不过这种水似的酒,后劲极大。 半壶下肚,怜枝已晕晕乎乎,两腿软软地站不住要往陆景策怀里倒,这不知不觉间将整壶饮尽后,两眼都昏花了,有时要缓个好一会儿才能将面前的一切给看明白—— 是以陆景策是何时将他带回寝宫的,怜枝并不大清楚。 但他知道陆景策仍就像在华清池时一样,将宫人们都屏退了,比起沈怜枝,陆景策却没醉的那么厉害,可脸上还是罕见地浮现出一层红晕。 陆景策亲自将他身上的衣裳褪了,又为他洗净了身子,怜枝只需半躺在浴池之中任其摆弄,陆景策也毫无怨言,拧干了帕子为他擦身。 他吻吻怜枝的侧颊,低声哄他:“时候已不早了,去睡了,怜枝。” 沈怜枝闻言,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水汽将怜枝双睫氲出水珠,一颗颗晶莹地卧在睫毛之上,宛若枝头露水,而后他抬起被陆景策擦干的手臂,揽住陆景策的脖颈。 怜枝发觉陆景策极爱贴着他的耳根说话,是以他也凑上前,热气喷洒在陆景策耳畔,“你抱我出去。” 他醉了酒,肆意地撩拨,可陆景策真的呼吸粗重欲念渐起了,他又坏心眼地松开了手,笑意盈盈地盯着陆景策看。 陆景策看着他,十分无奈,只好忍着心火去将下半身还浸在水里的怜枝抱起——沈怜枝明明是个男人,个头并不小,可陆景策总是不明白,为何他的身体会生得这样柔软光滑,宛若一块触手生温的暖玉。 怜枝抬起一条湿淋淋的腿去蹭陆景策的大腿外侧,那些未来得及滑落的水打湿了那一片衣料,两个人几乎没有隔膜的贴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他做着这样狎昵的,能让任何一个男人都浮想联翩的动作。可沈怜枝那漂亮的瞳仁依旧是纯稚的,看起来天真又澄澈,唯有那狭长的眼角含着几分藏不住的媚态。 “我要你背我过去。”怜枝颐指气使道,“就像以前那样——” 他微微昂着头,用下巴尖指着陆景策,指着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喜怒不形于色的楚王,无所顾忌地使唤他……但是陆景策实则不大在乎这些。 只要沈怜枝能乖乖地留在他身边,爱他,陆景策就乐意宠着他,一辈子让怜枝看到他所愿意看到的——其实陆景策从前就是这样打算的,想装一辈子。 若非他与怜枝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也不会撕开伪装一角。 于是陆景策笑着点点头,他蹲下来,任怜枝像个半大少年一样跳上来,沈怜枝喝多了酒耍酒疯,两只手很不安分地挠陆景策的痒,挠得陆景策将脖颈缩起来了,还不肯收手,愈加过分。 “怜枝。”陆景策眼疾手快地抓住他手,握住他手指揉了揉,“别闹。” 哪想沈怜枝忽然痛嘶一声,陆景策手上动作一顿,倏然松开,“哥哥捏痛你了?” 先前怜枝醉得头脑昏沉,整个人好像裹了一层朦胧雾气,可是陆景策这样一捏,便使那雾气散开了,沈怜枝倏然回忆起指尖被烈火灼烧时的剧痛。 他欲将手收回,可陆景策却放下了他,又将他的手抓了过来,怜枝下意识地想往回缩,又被那一股力道拽过去,陆景策攥着他的指尖,垂眸看去—— 再严重的伤,几月过去也好全了,只是沈怜枝这只手实在是命运多舛,又是生冻疮又是被烧,新伤叠旧伤,一碰就隐隐作痛,指腹上还留了浅淡的疤痕。 “怜枝……”陆景策看了一会而后叫他,沈怜枝只以为陆景策又要质问他,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打起精神准备应付他的问话。 但是沈怜枝永远也拿不准陆景策在想什么,表哥深沉地凝视着他,以往被那双极黑的眼瞳盯着看时,沈怜枝总会觉得有些看不透他,甚至喘不过气,但今日…… 今日陆景策似乎有些不一样。 就好像他没有追问是谁教怜枝喝酒的一样,他也没有再问怜枝这伤是怎么来的——陆景策对此心知肚明,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他想要的是沈怜枝自己将所有事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在怜枝疏远他的这段日子里,陆景策想了许多—— 第119章 他爱沈怜枝,这毋庸置疑,正因为爱他,所以才无比地妒恨沈怜枝与旁人牵扯在一起,那些人令陆景策咬牙切齿恨不得啖肉喝血。 他甚至不允许怜枝提起那一段过去,不允许他想起那一段过去,他逼自己忘记,逼沈怜枝忘记。 但是怜枝被他宠坏了,他这个弟弟,逼不得的。 一逼就要生气——陆景策有千千万万种法子要他重回自己身边,但他暂且……至少暂且,还不舍得用在怜枝身上。 所以他决意直视沈怜枝的那段过往,不管他在爱自己的同时还对谁动过心思……或者是否真切地爱过别人,只要沈怜枝全都放下,他可以不再介怀。 哪怕当初他极恨的,怜枝舍弃他选择斯钦巴日,他也能一笑而过。 陆景策年长沈怜枝两岁,是他的表哥,兄长,兄长就该有兄长的样子,弟弟做错事,也受了罚,便不要再用原先那样苛刻的要求对他—— 他不是毛头小子了,毛头小子的下场他也看过……怜枝又是他最宠爱的弟弟,稍退一步也无妨。 陆景策将他垂落的衣裳拉回肩头,由将他按倒在床榻上,“睡罢。” 他知道沈怜枝会说的,果然——陆景策转过身时,怜枝捏住了他的衣角。 “景策哥哥。”怜枝露出半张脸看他,“你要走吗?” “你就在这……陪我说说话罢。” 陆景策顺着他的意思,没再走了,他们两相对望着,怜枝从陆景策眼中看懂了他的诉求——尽管他们谁也没说话。 这是一种奇怪的羁绊,往往只要一个眼神,他们就能明白彼此想要什么,或许因为他们是表兄弟,又或许因为他们待在一起的年数太久了。 “手上的伤……是在清明那日烧的。” 怜枝有些艰难地开口了。 有了个开头,后面便容易的多了,沈怜枝将一切都讲给了陆景策听,平铺直叙地说着,好像这一切都与他自己无关。 但是陆景策都听明白了,包括他对旭日干的愧疚与悔意,以及那几句带过的,浅淡的情愫…… 但他已决定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便不会再说什么,陆景策将怜枝揽进怀里,“你能对哥哥说真话,哥哥很高兴……” 他说了一半,忽然止住,怜枝自然听出异样,“表哥?” 这只是旭日干,还有一个人,一个更加令陆景策不可忍受的人——— “我还以为……”他唇角一扯,“你是在为……那大夏的小单于烧纸。” 陆景策说完便看向怜枝,等着怜枝继续开口,可沈怜枝的眼皮却轻轻一跳,他转过头,一只手覆盖在陆景策手背上,无声的请求。 他不想说。 能说出口的是愧疚,还算坦荡,说不出口的是什么? 好像很恨,可是如果真的恨,为什么又要偷偷留着那人送的破烂? 陆景策知道答案,但他不想回答。 他给了一半真心,一半怜惜,所以沈怜枝也只说一半的真话。 在他沉默间,怜枝坐起身攀着他的肩膀吻他,激烈地吻他,陆景策颤了颤眼皮,闭上眼睛搂住他的腰回吻,啧啧水声在一隅间响起,两个人衣衫褪尽,裸裎相对。 怜枝跨坐在陆景策身上,而陆景策握着怜枝的胯部,两掌缓慢地向下用力。 触及一抹炽热后,怜枝的脸色又开始发白,两腿微微地发抖,是以陆景策止住手上力道,怜枝有些期盼地看他,希望他能开口叫停。 遗憾的是,陆景策没有。 他就这样沉默地半仰着头看着两腿分在他腰侧的沈怜枝,等着怜枝继续,或者中止,他给沈怜枝选择的权利,却不为了他而心软。 “哥哥……”怜枝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陆景策仍然没出声,目光变得深邃又极具穿透力,沈怜枝蜷了蜷手指,隐隐作痛,心脏有些忐忑不安地慌乱跳动着,像是丝线晃动的颤音,他避开陆景策的目光—— 实则那感觉用两个字便能很好地阐明了。 心虚。 陆景策问他谁教他的饮酒时怜枝很心虚,对陆景策的话避而不答时怜枝也心虚—— 刻意避开的,才最有问题。 他的心因为另一个男人而不安,他的手上带着因为另一个男人而受的伤,此时此刻,在陆景策湖泊一样平静的目光之下,沈怜枝显得这样浮躁。 陆景策在等他的选择——他不会强迫他,他要他自己选,继续,皆大欢喜;离开,陆景策也不会说什么。 “哥哥……”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怜枝才带着哭腔叫了他一声。 陆景策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他揽住怜枝的后脑,倾身吻了上去—— 这会他没有再忍……陆景策的动作非常缓慢,初初的痛后,沈怜枝便成了陆景策手中的傀儡,被捆缚着双手在欲海中浮沉,在温柔却不由分说的动作里不断地攀登极乐。 红烛暖帐,一夜逍遥。 第66章 极乐(垒) 沈怜枝哭得非常厉害,这不是痛的,陆景策在床笫之事上极通天赋,最初的生疏过后,怜枝简直像个面团似的随他搓扁揉圆。 陆景策要他叫他不得不叫,陆景策要他哭他不得不哭,陆景策一手掐着他的腰,动作不疾不徐,他的另一只手自下而上的触碰上沈怜枝的肚腹。 不知他按到哪里,怜枝猛得向前拱起腰来,脊背被拉成一道弯弓,陆景策瞟了他一眼,手指力道适中地按着,怜枝狐狸似的轻轻嘤咛起来,“哥哥……” 第120章 “好涨……” 陆景策不明意味地轻轻一笑,捉着怜枝的手去摸,“怜枝,好瘦。” “瘦得凸起来了。” 沈怜枝因着他的动作而发抖,各种动作…… “哥哥,陆景策!”沈怜枝罕见地发了脾气,那潮水一样的汹涌的快感让他根本无法招架,“停下来,停下来,啊——” 陆景策低哑地喘气,他将手改为环抱住怜枝的腰,让他不至于因为脱力而仰倒,“停下来什么?” 他去摸怜枝的肚皮,“这里……” “还是这里……”说话间手逐渐向下。 “这儿好像不大行啊。”陆景策有些无奈道,“如果怜枝要哥哥停下,为何自己又咬着不放呢……” “哥哥!!” 沈怜枝面红耳赤,还要分神呵斥他,陆景策含着笑意吻他,用一个接一个的细碎的吻将他的火熄灭,“好啦,怜枝……” “哈……哈……”渐到紧要处,陆景策的喘息也急促了些,他的手抚开怜枝面上的碎发,“好厉害啊,怜枝。” 他的手指又从沈怜枝的肚腹向后滑,意识到他在触碰什么,沈怜枝倏然抓住他的手腕,“你做什么?!” “那里…怎么能……” “怜枝。”陆景策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他又向上轻点了点,“这儿,是多出来的。” “这儿……”他的手指又移回原处,“才是我们原本该用的。” “可是……可是……额啊——” 沈怜枝猝不及防,甚至无颜往下看,陆景策的手指,一直以来都让他非常沉迷,那两根手指似玉做的,修长而不显孱弱,蕴含着力量。 那种力量,也是此时此刻他快感的来源,怜枝好不容易适应了那种刺激,可再之后,他就无法招架了…… …… 怜枝躺在榻上,柔软的榻,轻纱拂过他的身体,轻柔如风,这是大周的榻,沈怜枝全然没料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回想起大夏—— 他蓦得想起,自己似乎有很久都没再感受过兽皮毯的软毛扎在后背上时,那刺而微疼的感觉了。 怜枝刚到大夏的那段日子,每晚都被那软刺折磨得睡不着,后来回大夏了,也睡不着——后背太平滑了,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那时怜枝还自嘲似地想着,还真被他那皇兄崇丰帝说中了,他吃惯了苦头,成了山猪,吃不了细糠……后来回来的时日久了,也就习惯了。 都能习惯的。 陆景策忽一用力,怜枝痛得两腿发软,他咬着手背,闷声哭泣着,“好痛……好痛……” 这种痛,很陌生,又很熟悉,陌生是因为给予给他的人是陆景策,至于熟悉…… 是因为,曾经已有一个人,让他体会过一次了。 “怜枝,不舒服吗?不要咬手,痛就咬哥哥……怜枝,你的眼睛真漂亮。” 明晰的陆景策的声音与沈怜枝脑海中虚幻的另一道声音冗和在一起,“你一边哭一边眼神勾子一样往我这儿飘,这不是勾引是什么!” “怜枝,哥哥好后悔……哥哥应该在你第一次勾引我的时候就顺了你的意的,十几岁的时候你衣裳才穿了一半就往哥哥怀里钻,是不是勾引?” 实则沈怜枝是在与他玩闹,他很冤枉的摇头,却被陆景策按住脑袋叫他动弹不得,陆景策旁的动作不停,“说话,怜枝。是不是勾引?” “阏氏,如果父王没死的话,你也会像那样蛊惑我吗?嗯?每一天每一夜,和我父王琴瑟和鸣的时候还朝我抛钩子?” 阏氏。 怜枝。 “怜枝…怜枝……” “额吉…额吉……” 沈怜枝的眼泪河流一样从他的脸庞上蜿蜒而下,他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或许是因为即将攀登极乐,又或是其他,沈怜枝快疯了,他哭叫着,“是…是啊!” “别说了……别说了!放过我吧……呜……” 那让沈怜枝要死要活的物什似乎与他分开了,可怜枝的啜泣声依然没有停止,他蜷缩着,双手抱着头止不住的哭泣,恍惚间似乎有一只手在他背脊上轻拍着,那股让他心安的香气于无形中裹着他。 “不要哭,怜枝,心肝。”陆景策叹口气,轻声哄他,“是哥哥不好——我弄疼你了,是吗?” 沈怜枝迟疑了一会,而后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哭?”陆景策又问。 沈怜枝将脑袋埋进臂弯里,陆景策看不见他的脸——他又不说话了。 于是陆景策将他挡在面前的手移开,将他面上的眼泪拭净,两个人面对面地看了一会,陆景策兀然说,“为什么你总是哭。” “我不是想看你哭。”最终陆景策喟叹般地道。 沈怜枝从他的话音中体会出一点难过,这点难过像一只小虫子似的往他心里钻,酸酸麻麻的,怜枝抬起手抱住他的腰——陆景策没有回抱他。 若陆景策不管不顾,恐怕弄一夜也难消停,只是怜枝哭哭闹闹,他便停了下来,可这时候也已到了后半夜,外头天色浓黑。 怜枝极乏累,却睡得很不安稳,恍恍惚惚间他觉得自己身上极沉,沈怜枝还以为是陆景策压着他,有些含糊地抱怨一声:“表哥,别闹了……” 只是他说完这句话,陆景策非但没从他身上下去,还变本加厉地往下压,怜枝被压的喘不过气来,想抬手去推,可四肢像被灌了铅水,怎么使劲都抬不起来,“景策哥哥……” 第121章 “沉死了——”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沈怜枝猛得睁开眼睛,但不可思议的是,展现在他面前的,甚至趴伏在他身上的,并不是陆景策。 沈怜枝看到一双幽绿色的眼睛,他再一转眼——这里哪里是行宫寝殿的装潢? 织制的床幔,兽皮毯,摞起来的牛皮箱,这分明……分明是王帐! 霎时间沈怜枝浑身上下好似被泡在一缸冰水之中,连口大气都喘不出来了,他牙关“喀喀”颤抖着,斯钦巴日的脸,逐渐自阴暗处浮现出来,好像有一束凭空出现的烛光自下而上地将他脸庞照亮了—— 那野狼一样的幽绿色的眼睛看得他汗毛直竖,然后沈怜枝听到了那深远的,几乎裹挟住他灵魂的声音,“阏氏。” “你背叛我了——彻底背叛我。” “为什么?” “……”沈怜枝像一块被按在砧板上的鱼,斯钦巴日的目光一寸寸的掠过他的身体,像是刀子一样剜掉他身上的鳞片,沈怜枝强打精神,“什么背叛……算什么背叛,我早不是你的阏氏了——你死了,死透了!!” “就算我死了,你也是我的阏氏——你要给我陪葬!” 怜枝怒吼:“贱人,你做梦!为什么你死了还要缠着我!” 他跟斯钦巴日之间真是水火不能相容,那么大是大非过后,在他们其中一方都死透了,没准已成一地白骨的境况下,还能争吵不休—— “怎么你死了都不让我安生!” 怜枝发觉自己能动弹了,他伸出手掐住斯钦巴日的脖子,斯钦巴日没有挣扎,双眼好像变得更亮,似乎覆上一层水光:“死了也不肯可怜我吗?” 怜枝想起他没有在清明那天给斯钦巴日烧纸。 “那你呢?为什么让我在地底下都不得安宁。” “噗”的一下!身上的重量骤然消失,所有的一切倏然消散,一切重归黑暗—— 怜枝睁开眼睛,烛光暖帐锦被,他仍然在寝殿之中。 可榻上只剩了他一人。 陆景策不知去哪儿了。 *** 四更天,夜色最为深沉,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一道颀长的,带着兜帽的人影走在幽静的小径上,他手中的纸灯笼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晃着,灯笼晕散出的光芒依稀照亮他轮廓清晰的侧脸。 是陆景策。 他朝着行宫中马厩处走去,轻而易举地便将马厩门给拉开了,而后他从大袖中取出个小玉瓶,他甫一取出那玉瓶,原先安静到唯有马呼吸声的马厩则变得亢奋。 那些趴窝着打瞌睡的马纷纷立起,有些激进的向前伸长了脖子,鼻孔大张着去嗅闻陆景策手中的那只玉瓶。 可他却神色自若地将玉瓶收了回来,又掏出另一只瓶子拧开盖子,而后往边上一只,几乎要将脑袋伸到他边上来的马头底下一放。 那马猝不及防,深吸一口气,而后重重打了个喷嚏。 陆景策再将原先那只瓶子摆在它面前,它就不为所动了——他拧开那玉瓶的盖子再试了一次,仍旧是一样的。 这几个动作他对这马厩中所有的马匹都做了一遍,马沉重的,打喷嚏的声音在马厩之中此起彼伏地响起,除了一匹马—— 一匹通体纯白的马。 陆景策盯着它看了片刻,眼神极其冰冷,这白马也很通灵性,有些恐惧地往后退了一步,而后陆景策粲然一笑。 他掏出那个玉瓶,拧开盖子,将玉瓶中的水液悉数倒在了那白马身上。 第67章 横祸 此时虽是盛夏,可行宫中却有层层叠叠的树荫遮天蔽日,此处三清水秀可谓人间避暑宝地——既是宝地,若是干住在这儿便没什么意思了,必要找寻些乐趣。 大周历代皇帝,来了行宫避暑必玩击鞠,崇丰帝自然也是对此兴致勃勃,翌日一早众人便早早地侯在皇帝寝宫北苑。 日上三竿了,才见那明黄龙撵被宫人们簇拥着自远处不疾不徐地驶来,边上还跟着几顶宫妃的轿子,等靠近了,还听得那龙撵之中依稀传来女子的娇俏笑声。 待落轿后,却见崇丰帝揽着一女子从龙撵中走出——那女子宫妃装束,面上未施粉黛,可一双眼斜斜地往上挑,难掩那股眼角眉梢的媚意。 她一只手轻轻搭在小腹前,此女身材纤瘦,小腹却微微隆起,显然是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 赫然是崇丰帝那位宠妃。 ——若这胎能安然无恙,她肚里的孩子便是这大周未来的储君,那么这宠妃,恐能母凭子贵登上后位。 怜枝想到这里,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宫中后位空悬,若能借此立后,巩固前朝后宫局势,不失为一件好事,只是这位宠妃的身份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她在崇丰帝还未登基前,便已是他的宠妾。 相传她曾是个风尘女子,虽未失节,可在那等销金窟里,逢场作戏也是不能少的,当初崇丰帝一见着她,一掷千金将她带回。 崇丰帝最偏好这等风情妩媚的女子,是以一直以来都很是宠爱她,只是近日她有了身孕不能侍寝叫崇丰帝颇觉扫兴,只能另找些美人解馋。 ——所以那龙撵后头才会还跟着那么多顶宫妃的轿子。 皇帝好美人,这已算不得是什么秘密了。 待他们一众人浩浩荡荡地到了北苑后,在北苑中等候的怜枝与陆景策等人依次让开,宫妃们也都从轿子上下来,而沈怜枝的目光则留在了其中一名宫妃身上—— 第122章 与其余花枝招展争奇斗妍的宫妃们不同,此女打扮素雅,淑雅娴静,不难看出是出身于官宦之家,可她跟在最后头,可见宠爱不如其他妃子,既然如此,崇丰帝还将她带来,只能表明她家世不凡。 果然,那宫妃走近时,目光朝他们看来,那道目光与沈怜枝与陆景策身边的另外一名男子相触一瞬,待他走远后,那男子即刻露出了愤怒神色:“岂有此理!” 他如此怒火攻心,是因为这宫妃是他的亲妹妹——那男子是宰相之子,宫妃是宰相的嫡长女,当初崇丰帝刚登基,她便被送进了宫。 只是皇帝不大宠爱她,也不想顺着前朝的意思立她为后,一直不咸不淡地晾着她,宰相等人认为皇帝登基不久,时日还早,因而也不甚心急。 哪想半路杀出这么个人,得天独厚怀了身孕,到口的鸭子竟要飞了,这让宰相等人如何能不火大,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毫无背景,出身微贱的风尘女子! “真是气煞我也!”宰相之子转向他身边的陆景策,那一转眼间,他面上恼怒化为谄媚,“楚王殿下,不是我为胞妹说话,只是您说这颖妃娘娘,举止也太轻浮了些,如何能……“ “孟仕达。”陆景策喜怒不形于色地用眼梢溜了他一下,“你这话本王听着怎么有些耳熟——” “噢——本王记起来了,似乎是孟大人几日前参了颖娘娘一本,嘶…难道是本王记岔了?本王怎么记着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啊?” “皇上喜欢谁,乐意宠着谁,好像还轮不到咱们做臣子的来插手。” 孟仕达吃了个下马威,脸色很有些不大好看,且他看向陆景策时,眼中隐有些吃惊,是那种素来与自己同仇敌忾的人忽然性情大变的吃惊。 可陆景策贵为楚王,他也没那么大脸面反驳些什么,只好悻悻地扭转过头,抿唇不发一言了。 今日微风徐徐,正是玩击鞠的好时候,崇丰帝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子了,崇丰帝定了彩头,自个儿也是兴致高昂,宫人们将除了崇丰帝座骑之外的马匹从马厩出牵出—— 皇帝的那匹汗血宝马,自然是要精粮精草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绝不可能待在马厩之中。 怜枝在那群马中见着自己的马,又见那一支支的球杆,也有些心痒,是以拽了拽陆景策的衣袖,“我也想打。” 击鞠之于皇室子弟却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回回怜枝见着他们击鞠,都恨不得也上场驰骋一番,只是他马骑得不好,别说击鞠了,恐怕追着球跑一会儿,便要从马背上翻下来,这样一摔,断骨头都算是轻的。 是以陆景策总是不让他上去,怜枝便有些不满,争辩了几句,陆景策也不与他辩驳,只是轻描淡写一番摔下马背的惨状,怜枝便是瑟瑟发抖,再不敢动甚么击鞠的心思了。 他本以为陆景策这回也会拦着他,都准备好了说服他的话,谁知陆景策只是拍了拍他的背脊,“你想打便去——哥哥教你。” “只是你第一回上场,切勿逞强,乖乖跟在哥哥后头便好。” 怜枝一愣,而后心头漫上喜悦,抬手攀着陆景策的肩膀重重地在他脸颊上吻他一口,而后勾勾手指将握着马球杆的宫人叫来。 他自己握了一支,又将另一支塞进陆景策掌心中,他昂起脸,顾盼神飞,“你教我!” 陆景策含笑吻了吻他的发顶,他半阂上眼皮,掩去眼中那一抹深意。 *** 陆景策教沈怜枝打了将近一个时辰,这短短一个时辰虽不至于叫怜枝成为什么高手,可也够他上去应付一场的了,怜枝换了身衣裳,戴正幞头,握着球杆腿一迈跨上了马。 他坐正了,有些厌恶地抬手挥去不住盘踞在白马边上的蝇虫——不知为什么,苏布达今日很招虫子,实在让他烦不胜烦。 崇丰帝打了几场了,原打算停下好好休憩一番,可正要下马时,又远远地见着沈怜枝那匹白马与陆景策的马齐齐走入场中,这使他颇觉技痒,抬手召来奴才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那奴才点点头,朝另一头陆景策二人处奔去,陆景策见着他,问道:“皇上有何指示?” 那小太监答:“皇上知道殿下击鞠技术高超,故命殿下好好地陪皇上打一场——必得使出全力来。” 他一边说着,又瞟了陆景策边上的怜枝一眼,他复而笑道,“皇上还说,若殿下赢了,他重重有赏。” 陆景策也道:“皇上还真会钓人胃口——既然如此,臣还非得得了这“重赏“不可了。” 怜枝就在边上,听着他二人说话,尽管他们一个字都没提到他——至多那小太监看了他一眼,可怜枝就是莫名觉得很不舒服。 那太监对陆景策毕恭毕敬,尽是谄媚嘴脸,可对他,却是连一句请安都没有,就好像他是陆景策捎带的一个物什。 再如何他也是个亲王啊! 沈怜枝这样想着,心中便有些隐约的不痛快,只是还来不及细想,便已开场—— 怜枝还是个半吊子,真上了场见那些平素文文弱弱的臣子们一玩起击鞠来变得生龙活虎,很是惊讶,故而有些怯场,不敢乱跑,只能跟在陆景策不远处。 陆景策是击鞠的好手,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势不可挡锐不可挡,眼见着他就要破开层层围挡一杆子将马球击入洞了,不远处的崇丰帝立刻出来阻挡—— 他伸出马球杆往前一别,这崇丰帝也是打马球的高手,两厢对峙稳住局势后竟然找准时机,一杆子将马球打向别处…… 第123章 众人见状,纷纷策马前去夺球,此时陆景策也开口,“怜枝,将球打到哥哥这儿来!” 球已滚远,陆景策若也跟着去追逐必是功亏一篑,怜枝闻言,立刻一拉马绳朝着那滚远的马球奔去,真当他要一挥杆将马球打往陆景策方向时,居然被另一支马球杆挡住去路—— “哟,老四,你也来了。”竟然是崇丰帝。 他这句话中暗含一股轻蔑,沈怜枝心里原本就不大舒坦,听完他这话,心中更是有一股火气直往上窜。 沈怜枝暗想着你得意什么?想当初大皇子死后,你自觉失了靠山,可没少在陆景策面前卖笑,见着他,也是一口一个四弟的故作亲热——要不是先帝死的早,他能不能登上这帝位可难说呢! 这样想着,他便开始犯犟,也不肯将马球杆让开,崇丰帝也没料到他还不让开,正要趁胜追击,哪想到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正在焦灼之际,两只马头凑近后,崇丰帝那匹马忽然变得极其亢奋,不受控制地往沈怜枝那匹马身上凑,崇丰帝猛力拉住缰绳,却也是无济于事。 他□□那匹马迸发出巨大的力量,疯了一样朝怜枝那匹马抻脖子,崇丰帝还要制止,却不知怎么激怒了这匹马,它开始剧烈地挣扎着,几乎要将崇丰帝甩下马背—— “快救驾!!!” 就在崇丰帝即将摔落的那一刻,他的贴身侍卫快步奔来接住他,崇丰帝被他搀扶着,他心有余悸地粗喘着。。 沈怜枝不明所以,他的白马被崇丰帝的马拱着,怜枝一时失衡,从马上滑落,就在触底前一刹那,陆景策稳稳地扶住了他。 崇丰帝抬眼看向怜枝,怜枝惶恐地跪在地上,眼底还有茫然,此时崇丰帝抬手指向他—— 他狂怒道:“沈怜枝,你大胆!” 第68章 啖肉 “你这是想做什么?难不成你是想弑君?!” 弑君这个罪名,实在是太大了,怜枝怎么能担得起?闻言他那点脾气顿时烟消云散,只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崇丰帝愈说愈是愤怒,指着沈怜枝,好像真要定他的罪了,“你——” “皇上!”正在此时,陆景策适时出言为沈怜枝辩解,“怜枝性情温和,怎么会做出弑君这样的事,恐怕其中定有误会!” “误会?你口中的误会,差点要了朕的命!!”崇丰帝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大胆……大胆!!” 他暴喝道,怜枝不安地颤动着,陆景策将他搂得用力了些,怜枝低着头,小声地啜泣着,陆景策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不要怕。” “皇上,此事还需明察—— 怜枝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若皇上真的要治一个人的罪,倒不如来治臣的罪!若不是臣让安王将马球踢来,也不至于引出一桩这样的事!” 崇丰帝怎么能治他的罪?他才登基不到一年,当初能坐上那把龙椅,还是靠陆景策与华阳长公主等人的助力,此时他还需要靠他们来稳住前朝局势,不至于让宰相等一家独大—— 陆景策这样一说,他的火气稍微下去些许,在他不注意时,跪在地上的沈怜枝与陆景策双双看了他一眼,怜枝很会察言观色,见崇丰帝面色稍有松动了,自知逃过一劫,送出一口气来。 可与他如释重负的神情不同,陆景策面色分毫未动,好像早就料到了崇丰帝不会真的对他们做些什么。 可崇丰帝到底是个皇帝,收到这样的惊吓,总不能这样轻飘飘的揭过了,他不能动沈怜枝,只能怒瞪向沈怜枝那匹白马—— 崇丰帝的马还一个劲儿地往他那白马身上拱扑,活像是中了邪似的,拉也拉不开,崇丰帝看了一会,忽然察觉出了不对来。 沈怜枝那匹马,毛发比它边上的马要长出许多,四条腿也更为纤细点,崇丰帝也算阅马无数了,目光不动地盯着看了片刻,立刻意识出不对劲儿之处来。 “这不是大周的马,这是草原上的马!” “难怪……难怪!” “皇上,臣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此时崇丰帝边上一臣子出言道,“当时击鞠时,臣也在安王殿下不远处,两匹马交错时,怎么臣的马却没有任何反应呢?” 他这话一出,交头接耳声不住响起,果然众人都觉得奇怪,又有大臣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倏得一变,惶恐不安道:“皇上,您说……这会不会是草原上的巫术,那帮蛮子尽会走些邪门歪道,听说还有个萨满法师,依臣看来,没准……就是那萨满法师搞的鬼!” 崇丰帝也很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这大臣的话可谓说在了他的心坎上,他一击掌,又伸起一指指向白马,“对……对!这马,定是夏国的邪物!” “沈怜枝!你将它带回来,你意欲何为啊!” 怜枝全然没想到这一匹马还能扯到“邪物”上去,整个人被雷劈了似的懵在原地,他只会小声地为自己辩解两句他是无辜的,可崇丰帝说得面红耳赤,对于怜枝的话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皇上,怜枝对这些事,一无所知,若他真晓得这匹马真有问题,还敢骑着它击鞠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请皇上明察!” 崇丰帝瞪着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恶狠狠地指向怜枝的马,“这邪物不能留!” “还不快杀了它!” 正巧皇帝的马一甩前蹄,狠狠蹬在了苏布达的两条前腿上,马腿是整匹马身上最为脆弱的地方,苏布达被踹倒在地,马身“咚”地一声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飞扬的杂草与尘土。 第124章 它痛得哀声长鸣,马是极通人性的,它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今日必死的结局,哀戚地、艰难地将头转向怜枝所在的一侧,而后崇丰帝身边的贴身侍卫向前一步,他拔出佩剑—— “怜枝,别看。” 噗哧! 陆景策感觉到,自己手掌下的人在不住地颤抖,掌心被眼泪浸的湿润,那些眼泪,分明是温热的,却将陆景策的心脏烫出了一个大洞。 那感觉空落落的,好像一大股一大股的血涌溅出来,喷洒一地。 那股冲天的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每个人的鼻端,令人震惊的是,在沈怜枝的白马死后,崇丰帝的马竟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果然是邪物!死得好!”崇丰帝高声喊道,他又转向沈怜枝,脸色并不好看,“朕就饶你一次,绝不准再有下次!” 怜枝惘然地站在原地,幞帽掉在地上,鬓发被吹的散乱,他木头桩子似的磕头,傀儡似的送走皇帝,等人走后,怜枝才克制不住地痛哭。 他抓着陆景策的一只手臂,好似溺水之人紧攥浮木,他将陆景策当成了他所有的、所有的依靠,陆景策任他靠着,另一只手揩干净他面颊上的眼泪。 若怜枝在此时抬起头,便会发现陆景策对着手掌中的那片湿润,露出了极其厌恶的神色。 他用帕子擦净了手,又颇为嫌弃地扔在一边。 而后他虚搂住怜枝,用生平最轻和的语调安抚道:“怜枝……” “不要哭了。” “哥哥会为你找一匹比这好得多的马。” *** 苏布达是沈怜枝第一匹驯服的马,当初在马背上的那惊心动魄劫后余生沈怜枝直到现在还能清晰地回想起来。 是这匹马在生死攸关之际载着他离开草原,沈怜枝早就不仅仅将它当作畜生,这变故出现的太突然了,怜枝也知道自己的马不得不死—— 可他心里到底还是很难过的。 怜枝一整天都恹恹的,到了傍晚,崇丰帝在另一座宫室内设了宫宴,怜枝白日已得罪了他,此时此刻更不能继续称病不去驳他的面子,只好强打起精神跟着陆景策往那宫室处去。 怜枝晕头展现地落了座,屁股还没坐热,身边忽然响起悉悉簌簌的衣料摩擦声,他不自禁地抬头看去,原是那丞相之子孟仕达。 这孟仕达后头还跟着一姿容婉约的女子,怜枝甫一见着她,颇觉眼熟,总觉着自己好似在哪儿见过——等宫妃们也落了座,怜枝才明白了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这女子眉眼与入宫作了皇妃的,孟仕达的妹妹生得极像,这也难怪,此女与她是亲姊妹,这是宰相的嫡次女。 这样想着,怜枝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孟仕达朝他们二人行礼后,又兴冲冲地凑到陆景策边上套近乎,还真是将白日里给他吃下马威的事儿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也在此时,怜枝忽然嗅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香风,愿是那宰相家小姐行至他边上,那小姐福了福身子,柔柔道:“臣女给两位殿下请安,两位殿下万福金安。” 陆景策只是微一颔首便不再理会,倒是沈怜枝愣在原地——还真是奇了,这声儿也熟悉。 他想了,才回想起自己在哪儿听过这声音,好似是当初他从草原回来,第一回进宫时,在宫门外听到的那声音。 几句话间,她对陆景策的钦慕之意几乎要漫溢出来了……这会儿她那目光又时不时地朝陆景策飘去,娇怯怯的,是什么心思一看便知。 怜枝稍有些不是滋味,崇丰帝命人在殿中奏乐起舞,只是怜枝心烦意乱,连凑热闹的心思也没了,只一个劲儿的喝闷酒。 “殿下,喝酒伤身。”一道女声出言打断怜枝动作,是宰相家小姐,她浅笑着为怜枝端上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喝杯解酒茶罢。”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尽管怜枝不清楚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还是接下了,他淡淡道:“你有心了。” 那小姐又掩唇一笑,开口道:“今儿臣女与姐妹们在北苑中看殿下们击鞠——还当殿下只爱舞文弄墨,没想到玩起击鞠来,也如此让人移不开眼,难怪……” 她欲言又止地停了下来,而后垂眼,露出抹自嘲似的笑,怜枝见她这样,微一蹙眉:“你想说什么?” “殿下那匹白马,真是漂亮的紧,只可惜……” 她似乎想到什么,摇了摇头,“殿下恕罪,臣女失言了。” “只是好生奇怪,怎么就突然出了这样的祸事,话说……”那小姐忽然凑近怜枝附耳道,“有人说……昨晚上在马厩边上,好像见着了楚王殿下呢。” 沈怜枝眼皮重重地一跳,兀然想起昨夜身侧冰冷的床铺,可是陆景策为什么要在这么做,陆景策为什么要害他? 比起这素未谋面的宰相家小姐,怜枝当然更相信陪着他从小长到大的表哥,沈怜枝也没有蠢到轻信这样的挑拨离间,是以他只是沉默地盯着膝盖,没有理会—— 只是微微绷直的嘴角还是显现出他的内心并不如表现出的那样风平浪静。 沈怜枝是真的不明白,若陆景策真要害他,只需顺着崇丰帝的话添油加醋便可,又何必冒着风险为他求情? 归根结底,也只是死了一匹马,难道除掉这一匹马也值得他如此铤而走险? 他头脑像一片浆糊,陆景策的声音恰巧地在他耳边响起,“怜枝,在想什么?” 第125章 “……表哥。”怜枝被这一声叫回了神,只见陆景策万分关切地看着他,他将怜枝面前的酒杯拂至一边,又将一盘冒着香气的烤肉端到怜枝面前。 “只饮酒,伤胃。”陆景策说。 “尝尝这道炙肉,滋味真是妙极了。” 他说着,用玉箸夹了一块放入口中,陆景策细细咀嚼着,面上浮现出怪异的红晕来,好像那是一块神仙肉—— 近乎陶醉了。 第69章 求亲 陆景策吃得如痴如醉,那盘炙肉的浓郁香气又一个劲儿地往鼻间钻来,这股奇异的香味像有一种魔力,将怜枝肚腹间的馋虫都给勾了出来。 喝了酒,肚里确实空落落的,怜枝就着陆景策的手也吃了块炙肉,这肉刷了酱,看着鲜嫩水亮,可吃进嘴里了才晓得老得厉害。 怜枝费劲地咀嚼了好一会儿,才将那块肉咽进了肚子里,陆景策笑着看他,低声问:“怜枝,味道如何呢?” “香是香,只是……太老了些。”沈怜枝咂了咂嘴,“好像……还有一股酸味儿。” “这是什么肉?”怜枝疑惑地问。 陆景策没有立刻回答,他垂首安静地看了怜枝片刻,那双眼瞳黝黑到了极致,而后他的唇角极为缓慢地勾起,勾成一抹完美到挑不出一丝错处的微笑。 “是炙牛肉。”他说,“恐是你刚喝了酒,才会觉得有酸味。” 陆景策这话说得煞有其事,怜枝很难不信,他茫然地点点头,正要开口说什么,一个不慎又被陆景策一筷子肉堵住口舌,沈怜枝有些艰难地咀嚼着,好不容易咽下了肚,陆景策又问:“怎样?这肉是不是越吃越香?” 也不知是为什么,那肉落到了怜枝肚子里,总让他心里很不踏实,可见着陆景策这样目光殷切地问他,怜枝便只能违心地点头。 陆景策满意了,赞许地抚了抚他的发顶,又命小太监端了碗热腾腾的鲍鱼粥来,“喝碗粥罢,解腻。” 沈怜枝如释重负地松出了口气,几乎有些猴急地将炙肉一把推开,将那碗鲍鱼粥一饮而尽,他喝的太急,粥液烫着了嗓子,怜枝猛烈地呛咳起来。 多年形成的肌肉记忆使得陆景策赶在奴才之前便将怜枝唇边的浊液擦拭干净,他轻轻拍着沈怜枝的背脊,“怜枝,转头。” 沈怜枝被烫的眼泪直流,陆景策伸出一根手指撬开他的嘴,压在他的舌尖上,怜枝含含糊糊地喊着:“表哥…疼……” 陆景策不说话,手上用力了些,怜枝上下两瓣嘴唇张得更开,他那根手指不住地往里深入,沈怜枝有些惊慌的抓住他的手腕,却无法制止住他的动作…… 陆景策的神情无比专注,乃至于是肃然的,可沈怜枝却被那根在他口中“为非作歹”的舌头搅得心浮气躁,面红耳赤,不知过了多久,陆景策才收回了那根叫怜枝很是头疼的手指。 “嗓子都烫红了。”陆景策皱起眉来,“怎得这样不小心。” “往后还是哥哥来喂你。” 就是个娇滴滴的公主,也不至于事事都叫人来伺候的,怜枝虽然娇气,倒也不必这么夸张——陆景策是真将他当成了瓷娃娃,总要捧在手心里,吃食都要他亲手喂到嘴里才肯罢休。 小时还好,再大了些,怜枝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为此还与陆景策闹了一场。 怜枝还记得那时陆景策的目光,尽管闪得极快,可怜枝还是捕捉到了那一抹失望,陆景策并不会强迫他——他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便离开了。 他走了,也没人再事无巨细地管着他,可怜枝就是七上八下的很不心安,一连几日睡不好觉,陆景策极为明显的、几乎是刻意地疏远了他,这让怜枝心如刀割。 他对陆景策的在乎程度比他所以为的要深重的多,也是在那时候,怜枝才明白,他无法离开陆景策——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在命运的安排下被迫分开,但那不是离开。 翌日怜枝找上了陆景策,他眼圈通红地站在陆景策面前,十几岁的小少年可怜兮兮地蜷缩着身子,像只受尽委屈的小雪狐,怜枝没说什么,陆景策也没有。 他定定地看了沈怜枝一会,长臂一伸将他拥入怀中,沈怜枝听到陆景策重重地叹了口气,“表哥心疼你,这才总是管着你。” “怜枝,是哥哥不好,往后我不再——” “不!”代价就是陆景策像对待个陌生人一般对他熟视无睹?沈怜枝当然无法再接受了,“哥哥,我没有……我知道你疼我,哥哥,整个宫里……不,就在这世上,你是待我最好的了……” 听着他这番情真意切的剖白,陆景策略显忧愁的俊容略微缓和了些,“你心里头是这样想的?” “当然,当然。”怜枝忙不迭地点头。 从那之后陆景策再要做什么,怜枝都没真的忤逆过他——偶尔发发脾气是有的,陆景策也知道他就是嘴皮子厉害,他也乐得给沈怜枝顺毛哄他开心。 日子久了,怜枝就习惯人伺候,陆景策心细如发,事无巨细地都给他伺候好了,沈怜枝想什么要什么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 所以,怜枝总以为,陆景策在,他就不必提心吊胆。 ——可陆景策做这些动作的时机实有些不恰当,这要是在平日里,怜枝也就随他去了,可偏偏是在宫宴上,边上那些人的眼珠子都快黏在他们身上了,可陆景策还旁若无人的。 第126章 沈怜枝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边上那道目光在陆景策喂他吃炙肉时便一直粘在他身上,起先还晓得避一避,在陆景策看他口中的烫伤时,竟然是连躲也不躲了,就这样直楞楞地盯着。 怜枝侧首看去,与那双目呆滞的宰相家小姐撞了个正着,怜枝臊得脸上飞起红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倒是那小姐垂了垂眸,干笑两声找补道:“两位殿下……还真是手足情深,简直羡煞旁人。” 话是说的客套,可眼底那一抹一闪而过的失落却没叫怜枝错过,他正要说些什么,陆景策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在他凑近的那一刹那,那宰相小姐又快速地抬眼瞟了他一眼,眼中有渴求、期冀。 这一眼缠缠绵绵,陆景策怎么会感受不到,他半蹙着眉,侧过身避过那情意绵绵的目光,“怜枝,嗓子还疼吗?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看看?” 不或是被滚粥呛了一口,能有什么的,怜枝不想大动干戈,因而开口拒绝,“不必……” 哪知一开口,他那嗓子便和破了洞了窗似的,呼啦啦的嘶哑难听,怜枝愣住,陆景策眉间沟壑更深,“不成——还是要请太医来看。” 沈怜枝拗不过他,二人双双离宴回了寝宫,又召来几名太医为沈怜枝细细地“望闻问切”了一番,陆景策这才放下心来。 “怜枝,张嘴。”陆景策手中捏着个药瓶,指尖搽了药要往怜枝处伸去,那股浓郁的药味引得怜枝皱起眉来,只是喉咙里实在是热烫的厉害,怜枝无法,在陆景策无声催促的目光下张开了嘴。 那两根凉幽幽的指头插.入怜枝口中,就好像火遇着冰,嗓子眼儿里立刻舒坦了不少,怜枝也慢慢地放松下来,两瓣唇长得大了些,一双眼睛舒服地眯起来,浓密的睫羽蝶翅般扑扇着。 陆景策看着他,不知联想到什么,瞳色略沉,忽然的,他两根手指齐头并进用力往怜枝喉咙深处一插—— “唔!” 这一下叫怜枝毫无防备,陆景策可没收着力,沈怜枝被这股力道逼得想吐,他双眼翻白,那根红艳艳的舌头下意识地探出来,怜枝合不拢嘴,口涎顺着嘴角滑落,样子很是狼狈。 估摸着过了好一会儿,沈怜枝才缓过这劲来,他有些愤懑地抬头看向忽然对他发难的陆景策,却又被陆景策自上而下的那一眼牢牢钉在原地—— 怜枝的目光顺着他面庞往下滑,而后顿在某处,他的瞳仁在刹那间剧烈地一缩。 “怜枝。”陆景策的一只手扣在他的后脑勺上,那股往前的力道让沈怜枝心慌,嗓子眼又开始痛,他指指嗓子,哪想陆景策见了他这动作,挑眉一笑。 “瞎想些什么,过来。”陆景策将怜枝抱在腿上,怜枝坐在他身上,如坐针毡,不论怎么挪移都觉得自己无法偏离开那火热,他的动作大了些,陆景策闷哼一声,低笑着在他臀边拍了拍,“别乱动。” “再动就由不得你了。”陆景策调笑道。 他这话说得轻佻,怜枝听完心中有些闷闷的,陆景策方才搽药的动作,又叫怜枝想起在宫宴上陆景策那旁若无人的举措,这让沈怜枝很不自在,尤其那宰相小姐一眨不眨的目光—— 景策哥哥不应当是那么轻浮的人啊?怜枝想。 或许是关心则乱,他又想。 陆景策也看出怜枝的心思不在那话上,他也不是牲畜,净想着那档子事了,是以陆景策整了整衣摆,人坐正了些,又是一派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模样,“怜枝?” “戳疼你了?”陆景策低声问。 “是表哥不好,是哥哥莽撞了。”他认错也总是很快。 在怜枝心中那盆火还未烧起的前一刹那,陆景策仅用三言两语便拂散他内心的不满,且还不等怜枝开口,陆景策又接下去了—— 他环抱着怜枝的腰身,手臂稍用力了些,陆景策问他:“怜枝,愿意与哥哥成亲吗?” 这一句话贴着沈怜枝耳廓问出,那一刹那沈怜枝脑海中噼里啪啦地炸起火花,怜枝近乎颤抖着声线问:“什么……” “成亲吗?成亲!” “对。”陆景策含笑问他,“愿意吗……怜枝与哥哥作结发夫妻。” 这还用说?怜枝生怕他反悔似的揪住他的衣襟一角,怜枝大声道:“愿意——当然愿意!” 他已被这莫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陆景策这话太突然了,怜枝毫无准备,以至于他忘了,在陆景策问出那句话之前,怜枝本想问他另一个问题。 他想问他。你与那宰相家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 沈怜枝没问,陆景策也没答,于是这个疑问,便被埋藏在山底,好像一颗还未燃起的火星。 或许已经被名为“喜悦”的山给压灭了。 或许。 第70章 恩爱两不疑(二更) 一连好些日子,怜枝都沉浸在能与陆景策成亲的狂喜之中,夜深人静时他蜷缩在陆景策怀里,仍然觉得很不踏实。 怜枝总会半仰着头,手脚并用地抱着陆景策缠着问他:“哥哥真的要与我成亲吗?” “真的吗?真的吗?!” 距离陆景策向他求亲,已过去了几月,他们早从避暑行宫中回来了,可是怜枝的亢奋却一点都没有消减,陆景策已不知自己回答过他几回了,恐怕有千百回了,但他还是浅笑着温声回答道:“当然。” “当然。” 第127章 得到了这两个字,怜枝便像个讨着了糖般的孩童般安心下来,也不再吵闹,他的骤然沉静不免让陆景策多加关注,陆景策问道:“怎么了?” 怜枝注视着他的眼睛,就这样在床榻上跪坐在他面前,缄默地看了他一会,而后沈怜枝伸出手去抚摸陆景策的脸,从他光洁的额头,到挺直的鼻梁,最后到形状姣好的嘴唇。 ……一直到下巴,怜枝也没有停手,他一路滑到陆景策的心脏处,最终趴伏在陆景策身上,听着他一下接着一下的,稳健有力的心跳声。 怜枝开口了,他说哥哥,谢谢你给我家。 他这一生,与“美满”二字真可谓毫不相关,若每个人的命数都是有老天爷提前定下的,那么老天爷可谓是恨他入骨了,一点福分都吝啬赏他,可苦难却受不完。 周宫阴冷,草原严寒,在怜枝看来,每每狂风大作时是陆景策站在他身后,向他伸出手救他与水火之中——尽管回长安后他还是会时常感觉不安。 那就好比一面铜镜,摔成两半后哪怕再拼起来,其中仍有裂痕,那裂痕让怜枝如鲠在喉,如履薄冰……他总希望自己与哥哥能彻底回到从前。 他几乎是迫切的,逼自己与陆景策回到从前,洗刷去他们分开的那一年—— 或许这也是怜枝在发觉陆景策有些变了后,只是不断地装傻与安慰自己,却没有找陆景策对峙抑或是打破那表面风平浪静的理由罢。 可他究竟为什么非要这样逼自己?怜枝不愿说,更不愿想。 若成了亲,就好像能抹去所有了,往事能如浮云散去,此后的岁岁年年,他与陆景策相守白头。 “……”陆景策好像愣了愣,他放轻声音,“怎么忽然说这些?” “表哥当然会给你家……哥哥爱你啊,怜枝。” 这话像一帖灵药,能将怜枝心头所有的伤都抹平,沈怜枝扬起下颌去吻他的侧脸,又被陆景策捏住下巴尖转过头,这对情人相拥深吻,唇齿相依。 这回陆景策也闭了眼睛——吻得多么缱绻。 天又有些冷了,陆景策怕他脱了衣裳冷着,因而将他抱得紧了些,怜枝被勒得难受,拍了拍他的手臂,可陆景策却没有放松力道。 怜枝被他两只手臂桎梏地喘不过气来,挣扎了两下,发觉没有大用,也就不动了。 在登上极乐之巅时,怜枝体会到了一种被潮水堵住鼻口般的窒息感,他的眼前像蒙了一层雾,眼前的一切都让他看不清楚,包括虚伏在他身上的陆景策。 可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拥抱,却让他觉得很熟悉。 *** 大周国唯二两位亲王即将喜结连理,自然是举国大事——求得崇丰帝赐婚的圣旨后,陆景策便开始着手准备大婚事宜。 华阳长公主让钦天监挑了个好日子,就在今年年底,定好了后吩咐下去,周宫中良匠们与绣娘便日夜赶工,不敢怠慢。 而陆景策要给沈怜枝最好的,什么都是最好的,在银作局的良匠们与绣娘赶工之前,陆景策还让他们呈上样图来供怜枝挑选。 怜枝那会儿闲来无事,正抚琵琶,一听是挑样图,放了琵琶便兴冲冲地跑来陆景策的书房,“表哥!” “嗯。”陆景策闻声抬起头笑着看他一眼,他指了指木案上两堆摞起的卷轴,“我还没看——等着你来一起挑。” 怜枝立刻跑到他身边去,将其中一堆卷轴摊开了,却愣在原地—— “怎么都是女子式样?”怜枝有些不满了,看也不想多看一眼,他又去将另一堆卷轴一一摊开了,都是女子才会戴的凤冠,还有什么耳坠钏子步摇…… 怜枝是个男人,有没有什么癖好,怎可能愿意着女装,又打扮的像个女子,先前替嫁惠宁是迫不得已,那一路上也是让他小苦吃尽,怨声载道。 “我不要穿戴这些!”怜枝发了脾气,将面前的卷轴往前一推。 “好了,哥哥也不想将你打扮成一个女子。”陆景策也没料到他们会松这么些混账东西过来,罚是必不可少的,可此时还是哄气上头了的祖宗要紧,“哥哥穿什么,你就穿什么,大不了哥哥穿这些,哥哥嫁给你——只要你高兴,要哥哥做什么都行。” 陆景策不哄他也就罢了,可怜枝就是这么个性子,一被人惯着,那尾巴更是要翘到天上去,恃宠而骄了。 他侧过身,愈发激动地同陆景策诉苦道,“哥哥,你不知道——上回我穿那破衣裳,真是搓磨死我了,又小,又窄,走路都费劲……更别提那破冠,沉得我脑袋发疼发晕,我是死也不要再受第二回了……” 他是越说越兴起,也没注意陆景策的脸色变化,直到陆景策两只手按在怜枝的肩膀上,又用力地往下一压,“怜枝,从前的事,就别再说了。” 沈怜枝被他这话给慑住,敏锐地捕捉到了陆景策的那一丝不悦,怜枝忽然发觉自己这是在陆景策的伤口上撒盐——他当时可是穿着那身衣裳嫁给了另一个人,所以陆景策怎么会乐意听这些呢。 他噤了声,陆景策瞟他一眼,复又开口:“我会命他们重新送来……你不必挂心了。” 怜枝点点头,看着怯怯的,陆景策也知他是无意,不忍再看他这样,叹口气,拍拍他的手背,低声道了句:“怜枝,听话。” 这就算将这篇给揭过了。 *** 银作局与绣坊敢送这样的样图来打发两位亲王殿下,自然是吃了好一顿教训,最终怜枝选定了喜服的样式后,又敲定了发冠,那是两顶成对儿的金冠,上头雕了龙、凤,麒麟等祥瑞之兽,取的是天长地久之意。 第128章 在他们二人正式成亲之前,华阳长公主还在楚王府中为他们二人设了定亲宴,这宴是表明他们二人的亲事已定,长安城中一众王公贵族以及重臣们也纷纷前来贺两位亲王的文定之喜。 宰相等人自也不会缺席,他身后跟着一子一女,宰相见了他们二人,先是规规矩矩地行礼,又命人送上贺礼,这一套下来可谓滴水不漏,他身后的小女儿眼眶微红着,默不作声地瞟了陆景策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怜枝自然发觉了,只是如今他即将与陆景策成亲了,再做那些拈酸吃醋的事也没什么意思,待宰相等人走后,陆景策忽然揽住沈怜枝的肩膀:“我与她没什么。” 怜枝有些诧异于陆景策会提起这茬子事儿,不过他笑着拍了拍陆景策的肩膀,“我自然知道。” “怜枝,你要知道。”陆景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郑重,“表哥爱你,绝不会做出负你的事。” “这是承诺?”怜枝笑着转过身,鼻尖蹭了蹭陆景策的,“哥哥若有朝一日真负了我,那又该当如何?” “哥哥不会的。” “若真有那一天呢?”怜枝笑得狡黠。 陆景策半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怜枝本以为他会说甚么“那就让我永远失去你”之类的酸话,可陆景策并没有这样说。 陆景策还是固执地重复道,“哥哥不会的。” 怜枝一怔,拍拍他的小臂,二人入了筵席,待歌舞毕后,忽然有个婢子疾步匆匆地走来在陆景策耳畔说了些什么,待他说完后,怜枝疑惑地问道:“怎么?” 陆景策睇他一眼,笑而不语,只是拉着怜枝往东厢房处走去,二人绕出回廊,陆景策先一步推开厢房门,而就在怜枝看清里头景象的那一刹那——他猛然睁大眼睛。 “真美……”怜枝几乎有些痴迷地去抚摸那红绸,衣上精巧的绣文华美无比,那衣料流光溢彩,简直让人无法将目光挪开。 陆景策笑着微微俯视着他,“满意么?” “当然……当然!”怜枝重重一点头,陆景策继而又开口道,“怜枝,穿上看看。” “试试合不合身?” 沈怜枝自然不会拒绝,陆景策帮着他换上这身喜服,自个儿也换上了,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目光注视着铜镜中的对方——陆景策素来不会穿这样鲜艳的颜色,可这身喜服却很称他,整个人高大俊美,发黑如墨。 怜枝转过头,脑袋靠在陆景策肩膀上,他说:“表哥,你穿着这身衣裳,真好看。” 陆景策亦侧首回应他的目光,他就这样久久地凝视着沈怜枝,怜枝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脸,“怎么了?” 陆景策还是看着他——怜枝穿这身喜服,比他当初和亲的那身要好看千万倍,极致的红将他的脸衬的极白,唇不点而红,那狭长的柳叶眼更显一种不自知的妖异妩媚。 “怜枝。”陆景策低声唤他,而沈怜枝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就在他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 陆景策倾身吻住了他。 第71章 破镜 这个吻要比往日都来的热烈,急切,陆景策长舌在怜枝口中肆意掠夺着,几乎让他没有招架之力,沈怜枝几乎分不出心神来呼一口气。 怜枝被吻的头晕目眩,因为难以呼吸,所以双腿发软身子晃荡,只因陆景策牢牢桎梏着他,这才不至于全然瘫倒在地上。 在他尚未回神之时,陆景策的大手已拨开他的衣襟深入,只是他并没有全然将衣物剥下,怜枝又生怕一个不慎勾着衣裳,只好提着衣摆一侧。 长久地保持这一动作,又要任陆景策予取予求,怜枝的手臂都变得酸疼不已,两只脚又站不稳。 陆景策睁开眼,笑睇他一眼,将唇与他分开,两人之间拉出了一道银丝,难舍难分,陆景策的另一只手施力将怜枝的一条腿架在腰侧,怜枝失力,整个人向后仰倒——正好地摔在被柔软床褥铺满的榻上。 沈怜枝微微抬起下颌与陆景策对视一瞬,陆景策那一眨不眨的幽深目光叫他脊背后窜起一道电流,怜枝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虚握住陆景策的手腕,“哥哥……” “不想继续么。”陆景策含笑问他。 怜枝面颊微红,却不答话,侧过脸后又斜瞟了陆景策一眼,那飞扬的睫羽便如钩子,是以陆景策也没停下,且动作愈加过分——他的手掌又顺着怜枝纤瘦骨感的脚踝不住往上滑,滑到…… 当陆景策动作向后时,怜枝不免又有些慌张,他并不是真正的女子,做那档子事很吃力,可之后又是五谷轮回之地,更难包容—— 可比起前,陆景策显然更偏爱后,只是他动作温柔,往往也不会叫怜枝吃什么苦,反倒是时常舒坦到极致,所以怜枝也就随他去了。 可这回,在二人交颈厮磨之时,怜枝才忽然意识到那个叫他难以应对的吻只是个开端,今日陆景策要对他所做的一切都让他无法招架,甚至陆景策还不知从哪儿抄来一壶酒——陆景策饮下后渡入怜枝口中,酒液的辛辣在两个人唇齿间漫开。 怜枝调侃他:“哥哥真心急,怎么不等洞房花烛夜再做这些事呢?” 陆景策吻吻他颈侧:“哥哥只是太高兴了……怜枝,哥哥怎么忍得住。” 再好的耐性,也会消磨干净的。 两人手臂交缠地将那壶酒喝了个干干净净,酒劲儿不大,只是怜枝被陆景策亲晕了头,且那快意一股接一股的洪潮一般接连涌上来,越发使那醉意通向四肢百骸。 第129章 沈怜枝整个人变得软绵绵的,晕眩不已,他依稀听到陆景策的粗喘声在他耳畔响起,“怜枝……我的怜枝……” 那声音仿佛是从空空的山谷处传来的,回荡在他耳边使沈怜枝不知自己是处在天上还是仍在人间,那些让人无法抵挡的冲击,痛处中所夹杂着绵密的快感…… 怜枝半睁开眼,只觉天旋地转,火红的散落在地的衣,几乎让他不知今夕是何年了,陆景策一只手撑在怜枝面旁,他压低身体,沙哑着叫他,“怜枝……” “你爱我吗,怜枝?你爱我吗?” 他是沈怜枝此时唯一的依靠,是沈怜枝心口不可泯灭的印记,怜枝痴痴地喊,“爱……我爱你……” “我是谁啊,怜枝。” “我是谁?现在对你做这些事的人……是谁……” 陆景策扳直他的脸,他凝视着沈怜枝被眼泪糊满的,狼狈糜艳的脸,“沈怜枝。” “看清楚再回答。” 怜枝眯着眼睛,将双臂抬起去抚摸陆景策的脸,抚摸他的每一寸,高挺的鼻梁,甚至是颤抖的眼睫—— “你……”怜枝笑了,笑得天真而无比惹人怜爱。 “你是斯钦巴日。” 一道猛烈的冲击直冲天灵盖,他揪着被衾一角,脖颈向后延伸出颀长的一道,怜枝足尖紧绷着,痉挛过后才缓和下来,眼皮变得极沉,最终眼前昏黑一片——怜枝晕过去了。 是以他没看见,没看见陆景策绷直的身体,以及他那沉静到几乎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脸。 *** 怜枝醒来后,身上黏腻一片,这样的触感叫他有些惊讶——毕竟陆景策素来细心,为防他身子不适,总会亲自为他擦身理被,怜枝回回累昏过去,再醒来时身子总是洁净的。 怜枝叫了水,没一会婢女便端着铜盆进了厢房,在她即将退下时,怜枝又叫住了她:“哥哥去哪儿了?” “楚王殿下?”婢女思忖片刻,复而开口,“这……奴婢也不知。” 怜枝叹了口气,挥手让她走了,而后他坐在榻上——不知为什么,怜枝眼皮儿直跳,总觉得有些不对。 沈怜枝听不来朝廷上那些弯弯绕绕的事儿,从前跟着陆景策上了两回朝,困得站着都能打瞌睡,陆景策看他好笑,求了崇丰帝准他不再上朝,崇丰帝自然不会拒绝—— 沈怜枝便在楚王府内,陪着华阳皇姑,王府中的乐子可多了去了,怜枝也是好玩,一天天的这日子过得舒坦的不得了,陆景策回来后便陪着他玩乐,再等夜深人静回房温存一番。 他从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皇姑宠他,陆景策也不会斥责他不思进取,陆景策总对他说——只要你想,哥哥有千万种办法再将你带回朝廷上。 他要什么,陆景策都会给他。 想到这儿,怜枝不免有些思念他了,今儿他起晚了,再等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便见陆景策回府,怜枝冲到王府朱门处去迎他,他张开双臂,眉眼飞扬,“哥哥!” 陆景策从马车上下来,闻声睨他一眼,而后才勾起一抹笑容,他走近了,却没有回抱住沈怜枝,只是伸手掸了掸他肩上的尘。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而后抬步朝书房处走去。 怜枝一愣,全然没料到陆景策会是这样的反应,越发觉得不对劲了,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景策身后,可就在他也要跟着陆景策进书房时,他却忽然转过身,挡在了门前。 “怜枝。”陆景策冲他一笑,这抹笑与方才他下马车见着怜枝时的那笑别无二致,“去玩吧。” “什……什么?”从前陆景策在书房中做什么时,也不会防着怜枝的,他看那些老臣呈递上来的车轱辘话,替在周宫中与宠妃们醉生梦死的崇丰帝批奏折,怜枝便在边上看小人书,要么替他磨墨。 总之他要做什么,陆景策都不会拦着他,偶尔他心血来潮也要看奏折,陆景策还会带着他一起看,一起批,教他许多事,只是怜枝最怕麻烦,总是听他说一会儿便打退堂鼓了。 那时候的陆景策也拿他没办法,只得无奈的点点他额头,“真是三岁看到老,就知道玩。” “怜枝。”陆景策见沈怜枝出了神,又开口唤他,“出去罢。” “哥哥一会儿来陪你。”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顾怜枝的欲言又止,转身离开了。 怜枝看着这合上的门扉,怔忡了良久。 陆景策直至夜半才回了房,怜枝心事重重,根本没睡着,几乎是陆景策一在他身边躺下,他便手脚并用地缠了上去,两只手环抱着陆景策的腰身,“哥哥。” “你来的好慢。”他将脸颊贴在陆景策胸口蹭了蹭,怜枝今日异常的主动,甚至主动去解陆景策的腰带,他又放低声音,又轻又缓地叫了一声,“景策哥哥……” 陆景策身子一顿,而后抬手抓住怜枝的手腕——慢慢从自己身上拿下去了。 “怜枝,睡罢。” “可是……可是你……”沈怜枝完全没料到陆景策会这样,他视线往下一瞟,“你明明……” “怜枝。”陆景策又开口,这一声极沉,使得沈怜枝未说完的话全然停在了口中,陆景策静默地看他一会儿,忽而一笑,“是哥哥吵醒你了。” 而后他下床,批了外衣走向偏殿,沈怜枝看着他的背影,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第130章 此后的好些日子,别说二人同床共枕了,沈怜枝甚至鲜少能见到陆景策,他不知哥哥去做什么了,纵使他问,也不过是被陆景策随口搪塞过去。 沈怜枝心中那股郁闷愈演愈烈,似乎就是在他们定婚宴的那日之后,陆景策就彻底变了。 可是为什么? 他究竟做了什么?且那晚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对于这些,怜枝一概不知。 他心里压着这样大的一块石头,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日子简直叫沈怜枝如坐针毡,楚王府也让他颇觉沉闷——怜枝待不下去了,也没带侍从,独自一人出了楚王府去街上闲逛。 怜枝着常服,束了发冠,手持一把画了兰花的折扇,挺直了脊梁走在街上,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他生得好,走在街上不论男女见了他,都不住地回头看,这让沈怜枝心头的郁闷消散了些,他昂首挺胸地走了半晌,肚里空空,正准备打道回府了,忽然被人抓住了衣袖一角—— 那是个穿着鲜亮的女子,面容姣好,但从面上猜不出岁数,她见了怜枝,丝帕掩唇妩媚一笑,“公子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我……”怜枝自然是准备打道回府了,正当他打算说什么应付她时,这女子又开口道,“奴家看公子气度不凡,有心结交,若公子不嫌弃,倒不如来我这儿坐坐?” 说着一转身,扬手一挥,沈怜枝顺着她手指尖指向看去,那最上头,题着“不羡仙”三个大字。 第72章 不羡仙 怜枝原以为那是酒楼,心道肚里空空,顺道在外头应付一顿也不算累赘。 再说沈怜枝这人就爱享福,好吃贪玩,宫中菜式吃腻了,便差人去长安城中的酒楼买新花样,这长安城中有来头的酒楼他都吃遍了,却从没听过有什么不羡仙。 看这酒楼门庭若市,估计也是内藏乾坤,是以前怜枝很是奇怪,怎么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不羡仙”的名头,怜枝不由问道,“你们这不羡仙,是何时开起来的?” 那女子回答道:“才开了不久呢,能遇着公子,也算是缘分了。” 她话里话外都将怜枝捧得高高的,这叫沈怜枝很是受用,他轻咳两声,下巴微抬,“那么……你们这儿的招牌菜式是什么?都给本…本公子,来上一份罢!” 女子听罢,神秘一笑,她冲怜枝微微欠了欠身,柔声开口道:“是——” 怜枝真是没想到这“不羡仙”里另有乾坤,门扉向两侧展开,怜枝人还未走进先闻一阵接着一阵娇俏笑声,随即阵阵香风扑面而来,沈怜枝睁开双眼,只见里头轻纱绕红柱,装潢很是华丽。 “公子——”那女子挥挥扇,袅娜地站到怜枝一侧带他不住往里走,行至一间雅室前,意欲为他推门,“公子这里请。” 怜枝瞟了眼那几乎处于角落里的雅室,很有些嫌弃,他的目光不住往另一处望去,这楼里头有个台子,有位美人儿正在台上抚琴,怜枝很想边用膳边赏曲儿,是以对这间雅室很不满意。 他左右环顾一周,而后抬手指向台子正对的,二楼的一间雅室,怜枝问道:“那里头有没有人?” “我要去那儿。”怜枝挺挺腰板,“你只管将这儿空出来,本…本公子告诉你,我有的是银子,多少都给得起!” 这不羡仙的老板娘听了,眼底先是闪过精光,可随后她眼珠子一转,似是不知想起什么,面上露出了犹豫无奈的神色,她开口道:“诶呦,这位公子……这,这可不是银子的事儿。” 她压低声音,又神神秘秘地在怜枝身边开口道:“那上面,可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这话给怜枝的火都讲了起来,沈怜枝心想我可是亲王,什么大人物能大得过他?也就是今日低调了,着微服,什么时候着一身蟒袍,还不给这群人治的服服帖帖的。 可怜枝也很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是以不情不愿地瞟她一眼,老板娘也晓得他是退了一步,因而松了口气,立刻殷勤地将怜枝迎进雅阁内,好茶好水地伺候着。 “公子,这是西湖龙井,这是洞庭碧螺春,这茶都是用雪水泡的……”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这品茶都是要沉心静气的,怜枝快饿昏头了,哪有那闲功夫,是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快将你们这儿的招牌呈上来!” 谁想那老板娘嗲兮兮的,嗔怪似的看他一眼,“公子别急啊,奴家这就将'招牌'呈上来——” 说罢拍了拍手,只见几名着各色纱裙的女子娉娉婷婷地走入雅室中,齐齐抬眼含羞带怯地看来,真是一水儿的美人,“公子……” 怜枝傻愣在原地,他就是再蠢也明白这是个什么地儿了,他不是不晓得这种烟花之地,只是从没来过,一时间臊得满面通红,“噌”的一下子站起来,怜枝还不死心,“你……你这是什么地方!” 其中一美人眼波流转,“自然是寻欢作乐的宝地。” 怜枝最后的希望被击的稀碎,再也待不下去了,从衣袖里摸出一锭银子往前一掷,便逃也似的往外窜。 那几个美人一见到那锭白花花的银子,眼都直了,对视一眼便知那比她们还赏心悦目的小公子定是个富贵主,当即跟着追出去,用最柔最娇的声音挽留,“公子,公子——” 沈怜枝闻声跑得更快,好像那后面是洪水猛兽,老板娘——现在恐怕得叫老鸨了,也扬声道,“公子,不喜欢这样的,还能挑呀,奴家再为您找几个鲜货色来?不好这样的……男子也有啊!” 第131章 怜枝好似唐僧入了盘丝洞,这不羡仙里头弯弯绕绕,绕的他脑袋发昏,死也找不到来时路了,他又恐那几个“妖精”追来,汗都被逼出来了。 正在他急的就要原地打滚时,目光忽然定在某处,怜枝双眸倏然睁大,心头一阵狂喜,正要向那处冲去时,又忽得定在了原地,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哈哈哈哈,茹娘,好,好啊!” 那笑声是从二楼那间雅室里传来的……赫然是崇丰帝的声音! 沈怜枝当即被吓得连额角都渗出冷汗来了,肩膀一缩,正打算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那间雅室忽然被推开,怜枝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地往上一瞟。 就这么随意的一眼,竟叫他如被雷劈了一般,霎时间手脚冰凉,头脑一片空白。 宰相之子孟仕达。 而他身边那个人,贵气天成,俊美的让人看一眼就自惭形秽。 陆景策。 陆景策! 他怎么会在这儿?他怎么能在这儿?他凭什么在这儿?! 陆景策这些日子对他不咸不淡冷面相对,都好像有了理由。 沈怜枝简直是两眼发昏,就在他准备不管不顾冲上楼去大闹一通时,有人却快他一步——是个绿裙佳人,面容清美,婀娜多姿地行至陆景策身前,“这位爷——” “奴家唤做芹儿,若公子不嫌弃,奴家陪公子共饮啊。” “公子想做什么……”芹儿魅惑地瞟了他一眼,“奴家都愿意陪着公子……” 陆景策闻声抬起头来,他没说话,只是笑着看了那芹儿一会儿,他虽笑着,可眼底却静如一潭死水,那眼神看的人两腿都打颤,孟仕达眼疾手快向前一步,怒骂道:“什么人也敢来挡路了!老鸨没告诉过你?我家公子从不要人陪!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少说废话。”陆景策淡淡道,“赶走。” 他话音刚落,便见两个随从向前一步将芹儿拖走了,也算是个赏心悦目的美人,孟仕达颇为可惜地往那儿看去,心里晓得她除了死也没别的出路了。 “你倒是很会怜香惜玉。”陆景策开口了,“怎么?若舍不得,饶她一命也非不可。” 孟仕达怎么敢?只能弯下腰来卖笑,“不敢,不敢。” 说完又用眼角余光小心地注视着陆景策,陆景策斜睨他一眼,“想问什么就问。” “这……”孟仕达眼角挤出笑纹来,“咱们老爷……” 他睇了眼那间门扉紧闭的雅阁,显而易见,这老爷指的是雅阁中的崇丰帝,“看起来倒是真喜爱那茹娘。” “茹娘的模样,性子,无一不是按着老爷口味长的。”孟仕达呵笑两声,犹豫片刻,又开口道,“公子……当初……我还以为那茹娘是您的人呢。” 这话不假,几日前孟仕达闲来无事在此喝花酒,竟然撞见陆景策与一女子面对面地坐着,孟仕达真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惊骇——陆景策与沈怜枝不是不日便要喜结连理么?怎么也跑出来偷食了? 孟仕达还不信,又偷偷跑来看了几次,还见那茹娘与陆景策面对面坐着,这下不信也得信了,哪晓得一转头,陆景策便将这茹娘献给了皇上,再看那茹娘对陆景策毕恭毕敬的畏惧样子,哪像什么有情人?那模样,就跟做臣子的见到皇上似的。 陆景策听完,颇觉可笑地摇了摇头,“所以你便连着几日跑来看?”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 可陆景策这样点破,显然是不瞒着他的意思,陆景策这样的人,若是要靠猜,永远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他这样明白的说出来,让孟仕达安心了不少。 陆景策与孟家原先不亲不疏,哪想他入朝后,竟主动与宰相一脉交好,能与陆景策一党,固然是好事,可宰相不愧是宦海沉浮多年的狐狸,心知陆景策绝不简单,一直不敢全然放下心来,舍弃经营多年的党派人脉投奔于他。 当初先帝驾崩后,孟仕达原想推举陆景策为帝,却被宰相阻拦,宰相深知先帝之死蹊跷,皇位争夺腥风血雨,孟家未与陆景策交心,不愿背负这样的风险。 宰相只想装傻充愣,谁想陆景策竟然主动力荐当初的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崇丰帝登基。 难道他真的不在乎权利?若真的不想,便不会入朝,权力这种事,极能让人上瘾,哪怕陆景策回绝了,却不代表他心里不渴望——哪怕是最淡漠名利的人,也会为权利所迷惑。 孟仕达能看出来,若说陆景策先前入朝是为了沈怜枝,可在沈怜枝回来后,他那渴望也不曾消减……孟仕达不知这二人间发生了什么,使得陆景策忽然回心转意,对权势放了手,隐有退离之意。 随后又不知出了什么事,陆景策又极为明显的与沈怜枝疏远了,难不成是对沈怜枝失去兴趣了——孟仕达心头一喜,他承认,这沈怜枝生了一张祸国面孔,可史书上,要江山不要美人的英雄豪杰比比皆是。 陆景策没准也是其一呢,陆景策与他孟家如此亲近,若他称帝,他孟家也能全然放心地跟着他,那岂不是保他们千千万万年荣华富贵? 孟仕达极想乘胜追击,却也知道不能心急,试探道,“公子,奴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你既然问了这句话,便是想说了。”陆景策又点破了他的话,他闭了闭眼,“说。” 孟仕达先是唉声叹气一番,“公子,您是不晓得,舍妹对您倾心已久,自打您定亲后,日日以泪洗面,人也瘦了老大一圈呢……” 第132章 “奴这个做哥哥的,看在眼里,也是心疼,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没有安……”他油滑地一笑,“奴才失言,奴才失言……” 谁曾想陆景策竟然接下去了,“听你这么说,倒是可怜。” 孟仕达眼睛一亮,大着胆子说下去了,“诶,是啊……真是有缘无份……” “缘分。”陆景策不慎在意地轻笑一声,孟仕达听出了他话语间隐含的不屑,“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我从来不信。” “事在人为——有没有缘分,是人说了算。” 第73章 粉身碎骨 孟仕达不是蠢人,听明白了陆景策的话中深意,陆景策这样说,就好像一块天大的馅饼砸在脑门上,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陆景策,“公……公子?!” “可公子不是……”孟仕达想说他与沈怜枝的婚事,那可是有皇上御赐的圣旨啊!若他们没能成婚,岂不是抗旨? 难道陆景策要立他妹妹为侧妃?这可不是孟家乐意见着的,且不说沈怜枝是皇家子弟,陆景策若称帝,谁敢越过他这个正妻当皇后?孟家一心想出个皇后立稳脚跟,正是因为在崇丰帝这儿失了希望,才会将目光转向陆景策。 孟仕达也有私心,从前他幺妹深深痴迷于陆景策,奈何陆景策一颗心都挂在沈怜枝身上,他幺妹在府里头是又哭又闹,非陆景策不嫁。 这个妹妹是老来子,宰相极其疼爱她,真是为她愁白了头,可那时的陆世子与四殿下情比金坚,有什么能将他二人分开?就在宰相与二小姐双双绝望之际,要去和亲的五公主沈惠宁跑了。 天助我也! 宰相一心想撮合女儿与陆景策,当务之急是要将沈怜枝快快送走,沈惠宁跑了,还剩个沈怜枝呢——他可是阴阳同体,非要说他是个公主,又有何不可呢? 那时宰相也是急昏了头,说出口便后悔了,还当先帝会将他骂个狗血淋头,谁曾想先帝也是心急的糊涂了,竟然采纳了他的谏言,要让沈怜枝替嫁。 这事实在是荒唐,可每个人都为了一己私欲而选择沉默不言。 这才是最荒谬的——最终,怜枝便成了他们的牺牲品,去往了大夏和亲。 再之后陆景策入朝,与宰相等人亲近,宰相心存疑窦,不敢无所保留,这也难怪——不是一家子人,总该防着点的。 沈怜枝走后,孟仕达也曾旁敲侧击几次,可陆景策总不给他个准话,只与他打太极,孟仕达觉着无望了,也曾劝过妹妹几次。 他甚至连楚王不能人道的传闻都给她说了,可他妹妹就是疯魔了,说别说是传闻了,就算他真的不能人道,她也不在意。 彼时沈怜枝已成了夏人的阏氏,她与陆景策之间唯一的阻碍也没了,孟仕达此刻再让她放弃,无疑是将她燃烧起的满腔希望都破灭了,那二小姐怎么愿意,怎么甘心? 无法,只好一直拖着,这样拖着,就等到了沈怜枝回来,等到他二人即将成婚。 人心都死了,陆景策忽然又说什么“事在人为”,陆景策抬起眼,接下了孟仕达那句未尽的话语,“那又如何呢?” 他直视着孟仕达的眼睛,眼瞳深黑而摄人心魄,陆景策的嘴角缓慢的往上勾起,形成一道完美的弯弧,他极轻地开口道:“有些话,只有在人活着的时候才管用。” 天虽寒,可不羡仙楼内烧了银丝炭,温暖如春,可孟仕达听着他这句话,却好像站在了冰天雪地之间,有无数股风穿透他的皮肉,深深扎进他的骨头里。 哐!孟仕达脸色发白的,双腿一软,还好及时抓住了栏杆才未从楼上翻下去,陆景策好整以暇地看着洋相百出的他,他仍然淡淡笑着:“你以为呢?” “小孟大人。” 崇丰帝就在二楼的雅间内,这是真正的天子脚下,陆景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如此胆大包天的话语。 他什么意思,他要弑君?!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还是……电光火石之间,孟仕达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从前听过一耳朵的秘闻,说先帝之死有蹊跷,当初那个方士……是陆景策找进宫中来的。 孟仕达抓着栏杆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因为力气过大,以至于木刺扎进手中了也不敢挪动,陆景策……他几乎不敢多看这面容俊秀尊贵的男人一眼,早知陆景策绝非良善之人,却未想到能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 这个人太阴险了,他是真的视人命为草芥——就连龙椅上那个,他也没放在眼里,这张画皮实在是华美俊雅,任谁都想不到此人心肝肺都是黑的,他怎么能让妹妹嫁给这样一个人? 可是……那可是皇后之位,若他妹妹成了皇后…… “可,可安……”孟仕达又小声问道。 陆景策忽然沉默了,他背过手,下颌微抬,目光望向了远处,望向了遥不可及的天边,他缄默良久,直到很久之后孟仕达仍然没能揣摩出那一刻他眼中的深意。 最后,他开口了,仍然是刚才那样泰然自若的姿态与声音。 “他?” 陆景策露齿一笑。 “他算什么。” 轻飘飘的四个字。 天崩地裂的十二年。 *** 沈怜枝从不知这条路会这么长,这么冷。 他庆幸自己还能在这时候记得回楚王府的路,这一路跌跌撞撞,他不知撞到多少人,沈怜枝像喝醉了酒般脚步虚浮绵软,几乎无法踩实在地上,可他心里却很明白自己很清醒,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 第133章 那感觉有如一把从天而降的利剑自他的天灵盖处深扎入,扎穿他的心脏,扎穿六腑,他整个人像一块被割下的肉一样被穿透在那把剑上,最终被砍成两半,成为一滩混着骨头碴子的碎肉。 砰! “嗬!”怜枝跑得太慌张,不知无意间撞着了什么,他低下头去看,见是个陈旧的竹藤筐,那筐子被他撞倒了,里头的东西悉数倒出,怜枝闻到一股血腥气,这股血腥气还伴随着酸臭的味道。 那是因为一块肉顺着菜叶子倒了出来,这肉纹理清晰,色泽血红,是块好肉,可落在地上后,却有无数蚁虫争先恐后地超肉底下涌去,怜枝忍着恶心,用足尖将肉转过来—— 一股腐烂味在此时如飓风一般席卷他的整个鼻腔,肉的背后附着着密密麻麻的铜绿色,白花花的蛆群在肉表面扭动着身躯,恶心的蝇亢奋地挥动着翅膀。 怜枝看了一会,而后疯了一样头也不回地往前跑,他就吊着那一口气,直到跑到楚王府那两头石狮面前了才敢呼出气来,可鼻息松懈的那一刻,他好似还是能嗅闻到那股如影随形的腐烂气息。 那些噩梦一般的景象好像深深烙刻在怜枝的脑海中了,那样一块上好的肉,背面其实已经全然腐烂了。 “哇——” 好恶心,好恶心。 沈怜枝抓着石狮子的一角,不受控制地弯着身子吐了出来,他什么也用,只吐一些酸水,怜枝的整个胃像纸团一般变得皱巴巴的,酸水也吐完了,他便只能干呕,停不下来地干呕。 他吐的实在厉害,眼角沁出泪水,到后来,竟然连整张脸都变得湿润而冰冷了,到底因为什么觉得恶心才吐?到底因为什么才哭? 沈怜枝的身体被四把薄而锋利的刀划的乱七八糟,雨过天晴,他的眼前终于不再雾茫茫的,那感觉就像醉酒后大梦一场,可梦醒后却浑身酸痛,痛不欲生。 痛,痛不欲生。 恶心,冷,活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扒掉了一层黏连着骨肉的皮。 “诶呦……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怜枝瘫软在地上,他的眼前飘进裙角,那是宫婢样式的裙子,他被那婢子搀扶着站起来,怜枝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他恍然道,“这是哪儿?” “什么?”婢子一愣,而后想当然回答道,“这儿是楚王府啊!” 沈怜枝抬起头来,匾额高高悬挂在他头顶上。 匾额上写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有如蛟龙入海。 楚王府。 怜枝忽然哭得更厉害,他挣脱婢女的搀扶要往外走,“楚王府?我不认得什么楚王府……我要回家,回家!!” “可是殿下,这儿……这儿不就是您的家么?” “不是……”怜枝简直要崩溃了,“这儿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我的家在……”怜枝说到一半,忽然怔住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到底哪里才是他的归属?沈怜枝不知道。 那婢女有些惶恐地在他身边待了一会,见怜枝逐渐平复下来了,才有些惴惴不安地开口问道:“殿下……” “咱们回去吧?” 怜枝没有反驳,或许他也没有真的在听,他就像个傀儡,被婢女搀扶进去,婢女送到他厢房外,沈怜枝才好似如同回过神一般转身,声音沙哑地开口同她道:“你走吧。” “让本王自己待着。” 婢女福了福身子便退下了,怜枝最后在此环视一圈,他在这里,与陆景策无数次恩爱缠绵,无数次渴慕着今朝永远,最终也不过一拍两散。 沈怜枝忽然抽出一张大布帛平摊在地,他将这屋子里,连同偏房屋内的所有值钱金银都往那布上丢,华光璀璨的黄金堆成一座小山,而后怜枝忽然抬腿越过这堆金山走向床榻,他抬手在床褥下摸索良久,手指一蜷,将什么给勾了出来—— 狼牙链。 沈怜枝定定地看了这狼牙链片刻,目光慢慢地变软,变模糊,他将狼牙链挂在脖子上,尖锐之处磕着了他的胸骨,却不很痛。 沈怜枝用布帛将那堆金子包起,扛在肩上就要往外走,只是离门扉只剩一步之遥时,他又蓦的停下,沈怜枝抬手将两只耳朵上的珍珠耳铛摘了下来,两颗圆滚滚的珍珠在掌心中泛着莹润的色泽。 可他用力的、决绝地往地上一掷,两颗珍珠在地上跃动——滚到一只银白色的鞋履前,被稳稳地踩住。 门被那人全然推开,余晖自外而内地照进屋内,被那人挡住,沈怜枝的整个身躯被笼罩在一片黑沉沉的阴影下。 陆景策的影子。 “怜枝。”他温柔的、无害的微笑着。 “你要去哪儿?” 第74章 沉疴 卡擦——怜枝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脚后跟重踩在地上,正好踩在另一粒滚动的珍珠上,珍珠与地面摩擦着,那叫人牙酸的沙沙响声回荡在精密的暗室内,叫人不寒而栗。 “我……”怜枝定了定神,而后缓缓地抬起眼皮,他冷冷地睨向陆景策,声音宛若一杯放凉的茶水,“我去哪里,与你何干。” “让开。”沈怜枝说。 陆景策并没有挪动哪怕一步,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毕竟他哪是那么好打发的,陆景策蹙起眉尖,用他惯常的那种略显受伤的目光看向沈怜枝,“怜枝?” 第134章 “你怎么了,哥哥——” “让开!”沈怜枝心中的怒气忽然不受控的喷涌出来,他狠狠地瞪向陆景策,“你听不懂话?我让你让开——别挡我的路!!” 沈怜枝何时有这样的胆子胆敢对陆景策大喊大叫,这要换做以往陆景策绝不会再有什么好脸色了,只是今日,他很反常地,仍然挂着那副温柔相,“怜枝?怎么了?” “是不是哥哥有些日子没能陪着你,使你受了委屈,这才不高兴了?”陆景策温和地一笑,欲抬起手去揉弄怜枝柔软的发顶,“不要怪哥哥……前些日子朝中事务繁多,这才没能顾上你,等过两天得了闲,哥哥便好好陪着你,好不好?” 沈怜枝冷淡地听着他说这些话,他嘴唇轻轻一撇,露出一抹嘲讽般的笑容,沈怜枝语气平淡的似乎他们素昧平生,“过两天?” “恐怕我等到的……不是你陪着我,而是被你扫地出门啊。” “或者留在这里,看着你欢欢喜喜地娶孟二小姐为妻,是么?”怜枝面上笑意愈发深刻,他猛然抬头看向陆景策,直视着他,沈怜枝甚至往前走了一步,“是么?” “……”与其相反的,陆景策笑容慢慢地收敛了,他上挑的唇角逐渐落下,两唇微抿着,纤长的睫羽颤了颤,半遮住目光。 怜枝提起声量,与他之间的距离愈发近,他只差揪着陆景策的衣领了,“说话啊!” 所有的委屈,极度的愤怒,深切的仇恨,在这一刻无可遏制的迸发,沈怜枝的眼中爬上了密麻的红血丝,好不容易缓下去些的眼眶又变得通红,“说话啊?!你哑巴了吗!!” “说!啊!” “怜枝!”陆景策开口了,他终于开口了——在怜枝这样绝望的、濒临崩溃的话语之下,“你今日,是不是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了。” 他还是如此冷静,丝毫没有被揭破的慌张,怜枝看着他,眼中陆景策的脸忽然变得很模糊,脸上又是一片湿润。 陆景策叹了口气,要去揩拭掉他的眼泪,可就在陆景策即将碰到他时,怜枝猛的抬起手来—— 啪! 沈怜枝狠狠挥手打在陆景策的手背上,“别碰我。” “假惺惺的……有什么意思!!”怜枝朝着他痛吼道。 实则怜枝也并不想这样哭哭啼啼地大吼大叫,他也想给自己与陆景策之间留一点体面,甚至潇洒自如地甩下一句从此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可他能吗? 他做不到。 陆景策垂眸,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被怜枝拍红的手背上,他眸光不动地看了片刻,再抬眼时一双眼变得清明且冷淡。 现在陆景策可以确定了,沈怜枝一定去了不羡仙——陆景策起先的确并没有发觉什么,可当他同孟仕达说完那一句“他算不得什么”时,陆景策忽然听到底下传来“嘎吱”一声。 当陆景策闻声看去时那儿已然空无一人了,可他还是捕捉到一道飘起的衣角,陆景策细了细眼。 崇丰帝早已乐不思蜀,恐怕今儿是不会在天黑前回去了,他将孟仕达留在那儿,自个儿回了楚王府,甫一进门却见一婢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行礼后,陆景策也没准许她离开,而是问她出了什么事。 那婢子踟蹰片刻,将怜枝回来后的事情种种一字不落地告诉了陆景策,陆景策听罢,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果然,这最糟糕的猜想还是成真了。 等他回了主阁,却见沈怜枝背着个行囊要往外走,那颗珍珠被他踩在脚下,陆景策第一次意识到他与沈怜枝,恐怕真的走到了悬崖边上,再进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可实际上,他们早就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怜枝定了定神,极力使呼吸平复,他对陆景策说:“让开。” “怜枝。“陆景策略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有些事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也不是你听到的那样。” 怜枝冷嗤一声,他问:“那是如何呢?” “我能信你吗?我该信你吗?你嘴里能有几句真话——陆景策!!” 两行眼泪顺着他的脸庞滑过脖颈,怜枝笑了:“我一直在自己骗自己啊。” 陆景策看着泪湿的眼睛,心尖刺刺的痛,他暗自想,难道我不是么? 他知道沈怜枝很痛苦,他知道这滋味很不好受,将一切解释清楚也并不很难……可是陆景策不愿意! 他不愿意! 就在今时今日,这对旧情人撕破了看似愈合的伤疤上的痂,血痂下的血水与脓水争先恐后地流出来,一切粉饰太平都成徒劳,沈怜枝说不定他,忽然抬手重重将陆景策往前一推,“让开!” 他使出全身力气,陆景策不至于被他推倒,却也被暴怒之下的怜枝推的踉跄了一下,陆景策沙哑着嗓音问道:“你要去哪?” “……”怜枝咬了咬唇,尝到了血味,其实怜枝也不知道他该去哪儿,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或者去安王府? “呵呵。”陆景策轻笑一声,怜枝的反应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怜枝的内心在他的注视之下一览无余,“你想去安王府?” “怜枝。”陆景策诱哄他,他想惩罚怜枝,要他也体会痛苦,却不想真的将他逼走,“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我,你怎么当得了这个安王——是,先帝是封你做亲王,可那道圣旨究竟有几分重量,想来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第135章 他没有将话点破,但是怜枝听明白了,他这意思,是说如今沈怜枝能做这个有名有实的亲王,全靠他陆景策…… 沈怜枝不说话了,陆景策还当他听了进去——陆景策在面对怜枝的事上时总是有些自傲的,毕竟从前的沈怜枝在他面前实在是太听话,也太柔软了。 于是他乘胜追击,“还有——你如今在楚王府中,锦衣玉食,都是哥哥——” 啪! 陆景策的话被迫戛然而止,那股劲风将他的脸扇偏,面颊上更是刺辣辣的痛,沈怜枝转动着手腕,双眼红的像要滴血,他嘴唇哆嗦着,笑的想要哭,他自嘲般颤抖着声音笑了两声,然后点点头。 “对,对。”怜枝说,“我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如果是曾经的沈怜枝,或者他会再次被陆景策哄骗。 他能好好地做这个亲王,是因为陆景策,能从大夏回来,是因为陆景策—— 怜枝蓦然想起当初在行宫中时那个只朝陆景策行礼,瞟他一眼的小太监,想起崇丰帝拿他当“彩头”与陆景策赌赛。 对啊,他什么都不是,陆景策说对了——现实真是残酷,原来沈怜枝,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陆景策这样说他,或许沈怜枝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在陆景策心中,他是这样看自己的。 他算什么。 他什么都不是。 “可是早知道事实是这样,我就不该回来!!”沈怜枝撕心裂肺地大吼着,“我就该死在大夏!死在我本该待着的草原上!” 陆景策尝到了血腥味,不是牙齿磕破唇肉而漫出的血腥味,那是一种从喉咙深处,从内心底涌上来的苦腥的血味,沈怜枝的这番话无意中戳中了他的逆鳞,戳中了他这些天真正耿耿于怀,如鲠在喉的事—— 草原,斯钦巴日! 午夜梦回的时候,陆景策仍然能想起二人抵死缠绵,情到浓时的那一刻,沈怜枝喊出的那一句斯钦巴日。 曾经他能欺骗自己,骗自己沈怜枝心里没有别人,欺骗自己沈怜枝迟早能将那蛮子忘了,可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老天以残忍而不留余地地将事实摆在他面前了,他还怎么骗自己?! 陆景策觉得无比的愤怒而怜枝的这一句话,也促使他将口中跃跃欲试的真话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陆景策也上前两步,与怜枝近在咫尺,他一根手指都没有碰沈怜枝,可那垂落的目光却阴狠至极,“很好——很好——” “你终于将实话说出来了,嗯?” “的确……的确如此,你留在草原上更好,恐怕你心里巴不得这样吧?你巴不得给那个蛮人陪葬!沈怜枝——”陆景策顿了顿,他对上怜枝泛起涟漪的,悲恸的眼睛,“怜枝啊,为什么这么难过?” “你觉得我负了你?”陆景策说,“可你难道没有么?” “所以——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我们是一样的。” “那天晚上。”陆景策忽然笑了,“你为什么叫他的名字。” 沈怜枝的身体骤然猛得晃了晃。 陆景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惨白的脸,心痛的像被千刀万剐—— 他明白,他所渴慕的,他曾经所独有的,早就被其他人夺走了,蛀空了,而留给他的,只是几滴雨一样的泪水,还有一双怆然的眼睛。 陆景策很轻很轻地对他说:“怜枝,你真让我恶心。” 第75章 千疮百孔(上) 啪—— 又是狠狠的,狠狠的一耳光,沈怜枝颤抖着那只发震发麻的手,他扛在肩上的包袱已全然散开了,布帛之中,什么都没兜住,什么都没留下。 他微微仰起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悬而不落,半晌,他才很浅很浅地一笑。 怜枝松开手,布帛便从他身上落下,喉头的血腥气浓郁到他两眼发昏,他预备这样两手空空地往外走,永远地离开这里。 陆景策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像一片乌黑的浓雾,他嘴唇动了动,开口问怜枝:“要走么。” 怜枝没有回答他,只是不住地往前走。陆景策又沉默地看了他一会,最终在怜枝靠近时往边上一侧身,为沈怜枝让出了一条宽阔的路,怜枝走出门,眼泪终于不受控地往下坠落,落在地上,下起一场小雨。 可当他即将走远时,身后突生一股力道将他往回拉,那力量将他拉入厢房内: 怜枝的脊背嗑在墙上,他想抬头,却被人遮住了眼睛,那片浓雾覆盖住他的身心——陆景策吻住了他。 这个吻苦咸无比,沈怜枝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咸,与陆景策唇齿中的血腥。这个绝望的吻让怜枝不由想起当初他要去和亲时,陆景策闯入婚轿中的那个离别之吻。 与那次不同的时,这回的他们二人,比那一次碎的更加彻底。 沈怜枝的双手撑在陆景策胸前,他用尽全力地往前推,陆景策便紧捏着他的手腕往反方向拉开,沈怜枝的手腕被他捏的发痛。 他毫不留情地在陆景策唇上咬了一口,更为浓郁的血味流淌在二人唇齿之间,一道血痕顺着陆景策的唇角滑落,又一滴滴地落在沈怜枝尖瘦的下巴上。 “怜枝。” 陆景策看着他的眼睛,有一种苦涩的味道萦绕在他心头,他看着沈怜枝死寂一片的眼睛,一颗心像被蚁虫密密麻麻地啃噬着,他的喉结上下滚了一滚,下颌变得很酸涩。 第136章 “我有时候,真的很恨你。” 他只留下这样一句话,而后松开了攥着沈怜枝的手腕,转身离开了,沈怜枝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逐渐变小、逐渐变得模糊的背影。 随着陆景策的离开,他也像在无形之中被人抽走了浑身的力道,怜枝颓然地、缓慢地落在地上,眼睛干的发痛——已经再没有眼泪淌出来了。 天黑之前,怜枝只身一人离开了楚王府,去了,又或者是回到了他自己的王府。 *** 怜枝大病一场。 奴才敲了半天的门,可怜枝房内却没有半点儿人声,那奴才颇觉奇怪,大着胆子推开门进去,却见怜枝跟个虾米似的蜷缩在床榻上,被子紧裹着,整个人还在不住地颤抖,面上苍白一片,额上尽是冷汗。 那奴才大惊,忙差人去请太医,这帮奴才都是陆景策为沈怜枝精挑万选过的,有几个机灵的,跑到陆景策那儿同他说了安王染病的事。 陆景策那会儿正在看书,见人闯进来了,眉心轻轻皱着,似有些不悦,他眼也没抬,只淡淡问,“怎么了?” “安王殿下,病倒了……”那奴才有些惶急地跪在地上道,“病得厉害,浑身发抖呢,殿下……” 他又大着胆子看了陆景策一眼,可陆景策面色半分不动,只是长久地凝视着面前的那一页纸。 他就定在那里,不说也不动,像一尊华美的石像,那也纸看了将近有半柱香的功夫,最终陆景策合上书,负手而立道:“去库房中找些好的药材为安王送去罢。” 那奴才愣住了:“只是如此?” 陆景策没回话,算是默认了。 最终那奴才带着一马车的灵丹妙药悻悻地走了,陆景策在楚王府门口目送着那马车离开,正要回首时却见不知何时身后站了人——是华阳长公主。 长公主的脸色算不得好看,陆景策看到她,自觉地低下了头:“母亲。” 华阳垂在身边的手细微地颤抖着,她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这才有些艰难地平复下心来,“陆景策。” “你就非要这么做?你为什么就不肯退让一步?你明明知道他是为什么病倒的——你以为他缺那些人参灵芝?你跟怜枝在一起这么多年,难道你就不懂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 “可是我呢?!”陆景策骤然抬起头来,华阳的话被迫被他打算了,他凄凄笑道,“我想要的呢?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呢?谁来给我,谁来还我?” 华阳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道,“可就算你这么做——你们也回不到过去了。” 这句话反倒是让陆景策平静下来了,“早就回不到过去了。” 他说。 坊间有传言,楚、安两王的婚约作废,楚王将另娶宰相家二小姐为妻。 两位亲王感情亲厚,楚王更是亲自前往草原将安王殿下带回,可见其用情至深,怎么会另娶呢? 原先只当是无稽之谈,可谁曾想素来与楚王殿下形影不离的安王殿下住回了安王府,再之后安王殿下大病,楚王不闻不问,两人隐有决裂之势——难道传言是真? 若孟二小姐真成了楚王妃,那这孟家,可就大不一样了,是以宰相府的门槛几乎要被人踏破了,谁都伸长了脖子,恨不得伸进宰相府中来探一探虚实。 楚王将另娶他人为妻这事儿传的沸沸扬扬,那么自然也传到了崇丰帝的耳朵里,崇丰帝自然是很不高兴——陆景策究竟要娶谁为妻,实则他并不在乎。 他只是觉得被下了面子,圣旨已下,陆景策又出尔反尔,岂不是在打他的脸?陆景策再朝中权势是大,他也乐得让陆景策替他处理政务,好让他寻欢作乐,可坐在这把龙椅上的,到底是他而非陆景策,总不能让陆景策真的爬到他的头上来。 崇丰帝决意给陆景策一点颜色瞧瞧,让他明白天子终归是天子,奈何另一件事生生逼停了他给陆景策使绊子的计划——他那宠妃终于到了分娩之日。 诞下了位健康的小皇子,可不幸的是,他那宠妃却因血崩而香消玉殒了。 崇丰帝痛不欲生,罢朝近一月,只沉浸在烟花女子中的温柔乡中疗伤,朝中臣子,乃至于后妃都劝他再悲痛也不能不理朝政,唯有那茹娘会柔声细语地安慰他。 那茹娘还不知大哪儿为他寻来一味“仙药”,吸了后浑身飘飘然,简直不知今夕是何年,这“仙药”比崇丰帝素来吸食的五石散更令人着迷,崇丰帝得了趣,烟杆不离手,恨不得死在茹娘身上。 他如愿了。 崇丰元年,皇帝死于马上疯。 朝臣们闻声赶到花楼时崇丰帝已咽了气,那茹娘衣衫不整地在一旁哭泣,陆景策自人群中走出,瞟了那茹娘一眼。 变故突生——茹娘忽然哭着喊着抱住了最边上孟仕达的腿,她哭叫着,“小孟大人,小孟大人,你救救我——奴家没有弑君啊,奴家真的不敢弑君啊!孟大人——你救救我!!” 孟仕达真是被她这番话吓得魂飞魄散,此时所有人正处于极端的惊慌之中,谁也没敢往“弑君”二字上想,可这茹娘就这样说出来,将这水给搅浑了。 孟仕达惶然道:“不——你在说什么?什么弑君,本官根本不认得你!” 可茹娘这一下先发制人,任谁都认定他们二人是一伙儿的,且与崇丰帝的死脱不了干系,此时陆景策走出来,顺理成章地开口问道,“孟仕达,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137章 孟仕达如遭重击,不可置信地看向陆景策,在众人看不见的暗处,陆景策对他微微一笑——孟仕达也是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中计了!! 自打陆景策朝他,朝孟家抛出钩子后,孟家便全然放下了防备,再之后也都是由孟仕达在茹娘与崇丰帝之间牵线搭桥,那时的孟仕达只当陆景策是真将他当做了心腹,才会将此事全权交由他负责。 没想到是挖了这样大的一个坑在等着他!孟仕达懊悔啊,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人总是随波逐流,陆景策这样有意的一引,便有人出言指责孟仕达,“小孟大人,果真如此么——你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 没有人蠢到真的会信是孟仕达弑君,只是崇丰帝被弑,总比他是真的色欲熏心死在女人身上要好听,朝廷要保住皇帝的名声,要保住整个大周王室的名声。 “不必多言了——”陆景策开口道,他冷冷地瞥了眼地上的孟仕达与茹娘,他抬手一指茹娘,“这个妖女,即刻斩杀,孟仕达——” “关进天牢,择日审问!” 皇帝已死,可崇丰帝未立储,大周又落到了当初先帝驾崩时的境地,朝中诸多事宜由陆景策来决策,他成了真正的无冕之王,朝中臣子巴不得他黄袍加身,奈何陆景策每每见着这种折子,却也只是搁在一边。 谁也不知道陆景策这心里头是怎么想的,但是孟仕达必死——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孟仕达在牢中大喊冤枉,可谁会理会他? 谁敢信他的话——茹娘是陆景策的人,这全是陆景策的阴谋。 陆景策,若他愿意,他可就是大周未来的皇帝啊! 孟仕达入天牢后,孟家原先还有一线希望,希望陆景策看在孟二小姐的份上绕过他们,直到陆景策借着孟仕达将矛头对准了整个孟府,宰相才意识到,陆景策从未想过要与他们为友,而要娶孟二小姐,不过是他的投名状! 借着孟仕达这事,陆景策引出了整个孟家,他将“弑君之罪”冠在了整个孟家头上,先前宰相早就对他毫无防备,如今自然是一点不剩地被陆景策将这些年的“罪行”抖落出来。 陆景策要诛孟仕达九族——整个孟家,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行刑前夜,陆景策找上了安王府。 他注视着沐浴在夜色之中,披着月白色外袍的,大病初愈的沈怜枝,沈怜枝眼中的防备与冷漠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们遥相对望。 这是他们这么多日以来,第一回见面。 第76章 千疮百孔(下) 有那么一瞬间,沈怜枝认为陆景策想要道歉。 他再见到怜枝时,下意识想要抬手,却又不知为何收了回去,陆景策看着他,眉间微微拧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怜枝别过头,望向了悬挂在高处的明月,自从回大周之后,他就意识到了陆景策并非他印象中的皎白君子,许多事,他不愿意深想,却不代表他一无所知,他不愿意自己与陆景策之间,走到与斯钦巴日一般的境地。 他愿意装傻,愿意粉饰太平,可陆景策非要将一切都戳破,让一切镜花水月都破灭——病着的这段日子里,他的身体昏沉,可头脑却无比清醒。 或者说,从未这样明晰过。 甚至他还回想起当初大夏的丘林王死前与陆景策的那一番话——现在沈怜枝已将许多事都想明白了,从前那些秘密已然浮出水面。 “你想说什么。”最终是沈怜枝先一步开口。 “我没想娶她。”陆景策说,“我从来没有。” 说这话时,他加重了声音,陆景策只说完这句话便定定地看着他,他没有再说别的,或许因为陆景策的自尊不允许。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呢?”怜枝轻嗤一声,“说着要娶她,却又要诛孟家九族,陆景策——你究竟在想什么?” “你不是猜到了么。”陆景策勾了勾唇。 “我在泄愤啊。” “你说我能对你做什么,嗯?沈怜枝。”陆景策一步步地逼进他,“哪怕你心里记挂着别的男人,哪怕你在做那档子事时——心里念的,嘴里说的,也是斯钦巴日,我能做什么?!” “你不忠,不安分。”陆景策的眉眼轻弯,“但是怜枝,哥哥能因为这些杀了你吗?” “我怎么舍得。” 他做不到。 “与你分开的这段日子——真是要了我的命啊。”他喟叹一声。 “病了,是么?”陆景策开口道,“很难过吧——因为我要娶别人为妻,那么怜枝,你知不知道,那时候你叫出斯钦巴日的名字,每一回你左顾而又言他,我也与你那时一样的不好受!” “我不忠,不安分?”怜枝一股气直冲心口,“那么陆景策,你又有几分真心?!” “你说要带我走,却是以我为饵引斯钦巴日过来,你把我当什么?如果你真的爱我,又怎么会利用我——” 陆景策今日的确是抱着与怜枝和好的心来的,他所做的一切,他因为嫉妒而做出的所有事,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无法放开沈怜枝,他爱沈怜枝,只是他的爱太过阴鸷…… 可怜枝提起了这件事,当初沈怜枝选了斯钦巴日而非陆景策,却又无法与陆景策彻彻底底地断开…… 其实这有什么?世上那么多男人,有几个能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还不是三妻四妾,莺燕不断。怜枝沉迷于带给他无数刺激的年轻的斯钦巴日,也留恋着温柔的年长的陆景策。 第138章 如果他们真的爱他,为什么就不肯接受彼此的存在?坏就坏在怜枝的运气不好,招惹的两个男人都不是什么有宽容之心的君子。 怜枝像块香气扑鼻的肉一般被这两个畜生撕扯着,争夺着,那是沈怜枝一切苦难的开始,亦是点燃陆景策心中名为“嫉妒”,“恨意”,乃至于“不安”,三座柴堆的火星。 时至今日,这火愈燃愈烈,最终到了无法熄灭的地步,陆景策也已忍耐到了极点,那熊熊烈火将他的一切伪装都烧毁了,他的心脏被撕开一个巨大的裂口,一只张牙舞抓的恶兽从他血淋淋的心脏裂口中爬出来。 那是真正的他,血淋淋的,至恶。 他厌倦了伪装,陆景策往前两步,一只手扣住了沈怜枝的脖子,他分明没有用力,可怜枝却觉得一点都喘不上气来,在晦暗的夜色中,陆景策面上的笑容变得扭曲而诡异,“可是沈怜枝……” “如果那时你跟我走了,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曾几何时,陆景策也想放下那一切与沈怜枝好好的,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妄想放下一切不忿,放过让他与怜枝分离的宰相一脉,往后好好地与怜枝泛舟西湖。 可沈怜枝呢?他的一颗心在他身上么?或许怜枝对他有情,可如今沈怜枝对他的情意,比之从前究竟少了多少?! “你选了他,就必须要付出代价——你在那吃了不少苦,是么?可你还是没记住教训!还是不知道待在哥哥身边才是最好的——我应该让你在那儿多留一会儿的。” “我还是太心软了。”陆景策说。 这短短一句话中,叫怜枝听明白了一件很不得了的事,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陆景策知道他在大夏过得不好,原本他可以更早来,原本他能让自己免于在羊圈中被欺侮? 他都知道?怜枝觉得自己被欺骗了,那时在行宫中,他借着酒意才有勇气将一切都说给陆景策听,他以为陆景策会在心中疼惜他,会再也舍不得他受伤,可原来……陆景策都知道? 真就像陆景策说的那样……他什么都不算,他什么都不是! 在极度悲伤之下,怜枝反而会变得更平静,这样的平静让陆景策罕见的有些不安,可有些事情,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陆景策复又向前两步,他挑起怜枝的下巴尖,“还记得那匹马么?” “那时你与斯钦巴日并驾齐驱地来于都斤山送我离开,一黑…一白,那两匹马是一对儿的,是么?” 好刺眼啊,那时的陆景策就觉得,真是好刺眼啊——像一对眷侣。 哪怕沈怜枝离开大夏了,还要带上那匹该死的马……那像一根针一眼横亘在陆景策的喉咙口,不上不下,时不时戳的他满腔血味,终于他忍不了了——他设计弄死了那匹马。 “他死了,他送你的马还活着,是不是不大好,嗯?”陆景策笑起来,他满意地看着沈怜枝眼珠微微凸出,胸膛大起大伏,心口传来的刺痛简直让他着迷,沈怜枝抓住他的手臂,几乎带着哭腔恳求他,“求你,别说,求你——” “我杀了那匹马,是我设计杀了那匹马——”陆景策的呼吸变得越发急促,甚至有些异样的亢奋,他几乎有些自傲地开口道,“我终于弄死了它。” 马嗜甜,当初那两个玉瓶,一个瓶子里头是蜂浆,另一个瓶子里是烧过的草药,那草药能使马嗅觉不灵,马厩中的马除却苏布达全都闻过那草药,自然是闻不着蜂浆的味道,更不会再对被泼了蜂浆的苏布达起什么反应。 可皇帝的马却不一样了,当初他一设计,引得怜枝将马球带来,两匹马相撞,崇丰帝的马自然被激的亢奋不已——陆景策借着他的手,除掉了那匹被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马。 实则陆景策也觉得自己很可悲,他竟然落到了如此地步,费尽心机只为除掉一匹马,只能拿一匹马来泄愤。 其实那也很不错,一箭双雕,他既杀了那马,又能借此吓一吓怜枝,叫他乖乖地听自己的话。 如果陆景策愿意,他原本是能瞒沈怜枝一辈子的,陆景策指尖勾起怜枝鬓侧一缕发丝,“别难过啊……别哭啊……” “它死的很痛快,一刀下去,血就喷出来了……我让人将它分成一块一块的。”陆景策一顿,又轻轻地笑了一下,“最鲜美的那一块……” “在你的肚子里了。” 怜枝的胃里翻天覆地,海啸一般无可遏制地从喉咙口翻涌出来,他猛地推开陆景策,弯着腰趴在地上干呕着,他抬手去抠弄自己的喉咙口,那儿火辣辣的,像有一把火在烧。 沈怜枝的喉咙深处发出绝望的叫声,嘶哑至极,那像一头困兽无路可走时,泣血的喊叫声,那声音简直让人的天灵盖都发麻,“啊——啊——” “啊!!!!” 古时伯邑考被杀后,纣王命人将其万刃剁尸,制成肉羹后送给他的父亲西伯侯姬昌,姬昌被迫食子,心痛如绞,从前怜枝在书上读这一段时,只觉得恶心,令人不适,可今时今日,他却也体会到了何为——万箭穿心。 他几乎将手指头伸进了喉咙里,这还不够,他恨不得将整只手都伸进去,他恨不得将自己的整个胃囊都拽出来,也在这个时候,陆景策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沈怜枝。” 这声音曾让他无比渴望,可如今却只让他觉得毛骨悚然。那声音的主人扣住他的手腕,硬生生将他的手拉到面前,陆景策目光凝重地看着他,他在怜枝里只看到空洞的,乌黑的一片。 第139章 陆景策手上动作一顿,忽然抬手去解怜枝的衣襟,怜枝被他这骤然的动作吓得猛然一跳,可陆景策却按住了他的肩膀,怜枝惊声喊道,“你做什么,你——” 声音戛然而止,怜枝脖颈上的那枚项链被陆景策指尖勾出来,那狼牙在月光下泛着亮白的色泽,陆景策手上一使力,将其扯断了,而后手臂一扬,将那狼牙丢进不远处的井口中! “啊!”怜枝抬手要拦,可他怎么拦得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狼牙飞入井中,陆景策转过身,“要去拿回来么,嗯?” “跳进井里,去寻死?”陆景策一只手覆在怜枝脑后,“去吧,我不拦着。” 怜枝恨恨地看着他,齿关咔咔作响,陆景策笑了:“恨我?” “很好,很好。”他点了点头。 “如果不能全心全意爱我的话……就恨我吧。”陆景策说,“所有的恨都给我——只恨我。” 第77章 骗局 陆景策一直在想,范螽与西施泛舟湖上,是否真的如后人所说的那样岁月静好,两情长久。 范螽为了家国大义忍痛割爱,将情人西施赠予吴王夫差,哪怕一切尘埃落定后西施回到范螽身边,可他们真的能忘记从前那些恩怨吗? 范螽劝西施放下儿女私情,非与她分离不可,西施在异国他乡的那些日子里,难道就没有恨么? 是以同泛太湖,永结同心,也不过是一场谎言。 他努力过了,可他做不到放下心结,或许沈怜枝也为此努力过,却仍然忘不了他在草原上所经历过的一切,谁都很清楚,他们之间已然千疮百孔,再也回不到从前。 “你说第二回,第二回是想以我为饵将斯钦巴日引来,那第一回是什么。”怜枝问他。 陆景策沉默片刻,才回答道,“老虎。” “那头老虎——原先是要奔着斯钦巴日去的。” 怜枝一怔,当日所有疑窦在此倏然消散,丘林王弟弟的那一鞭子,原来还有这样的讲究。 “呵呵……呵呵……”怜枝笑的像哭,他几乎无法从地上站起来了,被丢掉的那狼牙项链,似乎就是他所有的支撑了,“陆景策——”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你晚了一步,如果那老虎真的扑在了我身上,该怎么办?” “如果你当时用计杀死那匹马后,皇帝并未听从你的劝说,治了我的罪,你又该怎么办!” 两句话字字诛心,陆景策喉结上下滚了滚,而后他开口道,“不会。” 两个字,掷地有声。 说得如此肯定而不假思索。 在这个时候,沈怜枝忽然意识到陆景策看似温文尔雅,实则也是个极度狂妄的人,他的傲慢与斯钦巴日不相上下。 怜枝哽咽道:“是啊……你聪明,那你有没有想过——命悬一线的时候我有多害怕!” “你这样…”他蓦的沉静下来,怜枝的声音像是含着冰碴,“陆景策……” “我竟然是从未看明白过你。” 怜枝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我甚至不想来恨你……” “你这样的人——我也嫌恶心。” 他们终于走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原来那些鹣鲽情深,浓情蜜意的背后全是阴谋算计,陆景策像猫玩只耗子一样将他玩于股掌之中而他浑然不觉,那感觉就像怜枝知晓那道炙肉实则是马肉—— 令人作呕。 绝望比歇斯底里更让人害怕,陆景策的心像被一只长了倒刺的铁爪捏烂了,腐烂的血浆流出来,淌了满地,他听到了自己的沙哑的声音:“很早以前……” “我养过一只雪狐。” 这话咋一听牛头不对马嘴,可怜枝莫名地抬起头来,等待着陆景策说下去,“很漂亮,皮毛雪白——有一双琉璃一样的眼睛。” “我很喜欢它,我给它所有宠爱,可是它跑走了——尽管是被人放跑的。” “再找回来时……”陆景策不明意味地笑了笑,“其实它仍然是很漂亮的,只是不再完美了。” “于是我将它丢了。” 夜色愈来愈浓郁,宛若厚黑的袍压在身上叫人透不过气,可就在这样晦暗的天色下,陆景策却能看清沈怜枝面上的每一寸变化,他的菲薄的鼻翼一直在翕动着,他听到了怜枝喉咙处极力压下的深切的悲伤。 他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你有一双,和那狐狸一样漂亮的眼睛。” 砰! 怜枝听到了心脏碎裂的声音,目光所及之处都崩塌成一片废墟,他长大了嘴,像个哑巴一样发出“嗬嗬”的嘶哑的声音,怜枝的手指尖深深地嵌进陆景策的手臂中,“我是狐狸……我是那只狐狸?” 陆景策手心覆盖住他冰冷的手背,只是他的手心也很寒凉,所以怜枝并没有感受到几分温暖,“你是,又不是。” “我曾经以为你是。” 在斯钦巴日察觉到他们二人之间有些不对,而后将陆景策骗入王帐中听他与怜枝的活春宫时,陆景策的的确确想到了那只断尾瞎眼的雪狐。 怜枝选择留在草原上时,陆景策更是对他生出了恨意,在探子来报怜枝再草原上并不好时,是否有那么一瞬间想过将他永远留在这里? 或许。 可那感觉让他肝肠寸断,茶饭不思,陆景策想起斯钦巴日就觉得恨,想起沈怜枝就觉得不甘心,那些不甘心中含着心痛,在探子用平直的语调同他说怜枝吃了什么苦时,他几乎眼前发黑,耳侧嗡鸣。 第140章 他将怜枝带回来了,他很爱沈怜枝,多年过去,其实陆景策心里很明白,人是人,畜生是畜生。 他可以毫不留情地抛弃那只狐狸,却无法割舍沈怜枝,爱得不到,就恨好了,爱与恨都是让人难以忘怀的东西——听起来是一样的。 “陆景策。”怜枝低声开口道,“如果世事可以重来,我宁愿在周宫中被人欺侮死,饿死冻死——也不想再与你有什么牵扯。” 曾几何时那个金贵的少年填满了怜枝的整个心腔,长他两岁的表哥是他所有的依靠,是他心头岿然不动的高山,而今时今日——高山倏然崩塌,他躲闪不及,被碎石压得鲜血淋漓。 他如梦似幻的,饱含旖旎情思的年少,就是一场骗局。 甚至陆景策这个人,本身就是一场骗局。 “可是世事不能重来啊。”陆景策不以为然地笑了,“你不会饿死冻死。” “更不会,也不能躲掉我。” *** 孟家全族被诛——行刑那日,陆景策将怜枝带进周宫。 今时今日大周无主,陆景策回周宫与回他自个儿的楚王府一般自如,陆景策下令在宣政殿大殿前行刑。 陆景策带着沈怜枝站在高处楼阁上,俯瞰着低处的刑场,刽子手手臂一挥,血雾便漫洒在半空中,染红半边天,头颅骨碌碌地在地上滚着,怜枝不忍地侧过身,却又被陆景策扳正了身体。 “躲什么?” “看啊——他们都死了。” 欻——刀锋劈下宰相的头,在地上拖出一长条血痕,陆景策贴近怜枝的耳廓,“当初,就是他向你父皇谏言将你送去夏国和亲的。” “都是因为他,才致使我们分开。” “怜枝。”陆景策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耳垂,“哥哥替你,替我们报仇了。“ “都怪他们。”陆景策说。 他的动作缱绻温柔,扣着怜枝肩膀的手只是微微施力,他身上那股幽幽的甘松香裹挟住怜枝的身体,浅淡的,那是令人沉迷的气味,可怜枝却觉得自己想被一只血淋淋的,从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给拥住了。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不是没见过人身首分离,却也是第一回见到如此血腥的情景,这么多人……血几乎要流成河海,陆景策忘情地嗅闻着空气中的,浓郁的血味,直到一声凄厉的哭喊声打断了他的陶醉—— “陆景策!!”那是被押在地上一身狼狈的孟仕达,“你不是人!!!” “茹娘是你的人,弑君的是你,你……”孟仕达的眼角渗出鲜红的眼泪来,“甚至你弑君,也不是第一回了……” “孝文皇帝(即沈怜枝的父皇)的死,你心里最清楚,他怎么会忽然暴毙,那方士呈上的仙丹怎么会出错,你也最清楚,那方士是谁带进宫里来的——是你!!” “还有……还有废太子的死。”孟仕达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怎么会突然自戕?究竟是谁杀了他——陆景策,是你!!” “是你啊!!” 他疯了一样转着脑袋,目光掠过边上被陆景策召来观刑的所有朝臣,可那帮臣子怎么敢抬头,只是低着脑袋躲避他的目光,陆景策好整以暇地看着底下趋近于疯魔的孟仕达,像看一条发疯跳脚的落水狗。 他完全可以让人砍了孟仕达的头,彻底地止住他的话,可他偏偏就让孟仕达说完了,在怜枝面前说完了——陆景策的唇边甚至还挂着一抹笑容。 这抹笑简直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这些事全是他的手笔,可是……那又能怎么办? 谁能动的了他?早在先帝蠢到沉溺于酒肉声色,将朝政大权全然交予他时,这天下便已是他陆景策的囊中之物了。 沈怜枝原以为自己会惊骇的,可当他知晓陆景策所做的那些事后,再得知这些也就心如止水了,许多年前小安子的话利剑一样穿过他的头颅—— “有太监瞧见过世子殿下的人出入宗人府……” 再之后,那小太监便死了。 他早知皇兄的死是陆景策明着嫁祸给孟家,可他父亲,他那早就化为一抔黄土的大皇兄,竟也是陆景策下的手——一切都说得通了,怪不得他们死的这样蹊跷。 陆景策真是不管不顾了,把自己内里最脏,最恶的一面剖开给怜枝看,几乎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 脱掉那层翩翩公子的皮让他感到无比的畅快,简直像阴湿沼泽地里的鳄鱼,在黑夜中朝着怜枝张开嘴,显露出森白的,还掺杂着血与肉的夹齿。 “还愣着做什么。”等孟仕达说够了,说累了,陆景策才施施然地发号施令。 “杀了他。” 第78章 噬骨 沈怜枝对陆景策说:“你不得好死,天诛地灭。” 陆景策不以为然地挑起一侧眉尾,捏着帕子替怜枝擦拭唇角吐出的污秽,“怎么,你很生气?” “别皱着眉。”他抬手抚平了怜枝的眉心,指尖又按在怜枝唇角,微微地向上施力,“笑一笑啊,怜枝。” “哥哥喜欢看你笑。” 怜枝真是觉得荒谬极了,啪的一下打掉了陆景策的手,他猛然向后退了一步,睨向陆景策的目光满是嫌恶与防备,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是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陆景策,你真的疯了。” “你杀了我的父皇,我的两个皇兄,几乎杀光了我所有的亲人,你还指望我对你笑逐颜开?!” 第141章 “怜枝。”陆景策无奈地一笑,“他们——他们算什么亲人。” “你大哥□□凶戾,小时你在他身上吃过多少苦?崇丰皇帝昏庸□□,也没将你放在眼里,死不足惜,至于你父皇……” 他似讥似嘲地一勾唇,“他也是致使你我被迫分离的罪魁祸首啊。” “杀了他,又如何呢?” “现下你恨我,是以口口声声地来讨伐我,可是怜枝……”陆景策伸出手,在怜枝怔忡时按在他的心口处,他压低的声音似乎带着蛊惑,“你心里,真的没生出过要他们死的念头么?” “你有的。”陆景策肯定道。 沈怜枝垂放在身侧的手捏紧了,他脊背处猛窜上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恨死陆景策了,但是陆景策毕竟陪了他这么多年,他们待在一起的日子太久了。 怜枝不聪明,看不透他。 可陆景策心里却有一面明镜,将他的内心照的一览无余,他什么都骗不过陆景策,他被陆景策看透了—— 陆景策看着沈怜枝变化莫测的面色便知道自己将怜枝的内心摸中了个十成十,他的眉眼弯成了两道月牙儿,“你看,怜枝,哥哥对你多好,哥哥都是为了你啊。” 他斗不过陆景策,这让怜枝很是气愤,“为了我,呵……” “陆景策,你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暴戾恣睢,你杀了那么多人,上至我父皇,下至一匹马,究竟为什么?” 还不等陆景策答话,怜枝便“哦”了一声,“是了,为了泄愤。” “你这样子真像个疯子,你怪我,话里话外不断地怪我移情别恋,说我恶心,但是陆景策——难道最开始,是我想去和亲的么?!” 他将矛头对准了陆景策本身,“是你护不住我,是你留不住我,是你没用!!” 陆景策游刃有余的笑容倏然破灭!像一面被击破的铜镜,一小片一小片地落在地上,有一股气冲到怜枝的心头,他的心跳变得愈来愈快,心尖不住传来的密麻刺痛竟然怜枝也体会到几分畅快—— 在这样的互相伤害中,他竟然品尝到了快感。 陆景策说得对啊,爱不了的话,就恨吧,将彼此扎的鲜血淋漓——他是不聪明,可是他们太懂彼此了,知道刀子往哪里戳才最痛。 “雪里跪了一天一夜,抵什么用——”怜枝恨恨地道,“你自己守不住山盟海誓,又凭什么要我为你守活寡!!” “怜枝。”陆景策向前一步,面上的笑容僵硬可怖,他的声音似乎在颤抖,只是太细微了,“闭嘴。” “废物,陆景策,我们之所以落得今天的地步,就是因为你无能,只是因为你无能,你,唔——” 怜枝的话被迫停止,他的双唇被人堵住,陆景策吻他,唇瓣狠狠的在他的唇上辗转而过,怜枝张嘴去咬他的下唇,快而狠辣的一下,陆景策的血顺着唇角滑下来了,却还不肯放开他。 陆景策与他分开,又伸手在他红肿的唇上重重一擦,而后抓着怜枝的手臂将他带入宣政殿内,头也不回地往高处走——往那把龙椅上走。 只剩一步路时,怜枝忽然停了下来,他看向陆景策,目光在他与那把金光璀璨的龙椅之间游弋不定,“你做什么,你——” 哗——陆景策将龙座上的黄袍披在沈怜枝,那袍上绣的金龙似乎成了扭曲的蛇,一丝丝一缕缕地攀爬上来,缠绕着沈怜枝身体的每一寸,以至于他胸口滞闷难以呼吸。 “怜枝啊,外头冷,吹了这样久的风,可不要着凉了。”陆景策对待这龙袍简直无半分敬畏之心,好似这只是一件普通的氅衣,再无其他了,“披上罢。” 怜枝欲往后退,躲过他的手,谁曾想陆景策反手将他拽到身前,怜枝反倒朝着龙椅处冲去了,他堪堪伸手稳住身形,双手撑在椅背上,陆景策倾身压在他身后,“不错,我无能,我废物——所以我才会失去你。” 他大方地承认了,因为…… “但那是过去了。”陆景策说。 雪地里几乎冻成冰雕也留不住爱的人,所有的尊严与傲骨在那一刻全然瓦解冰消,那时候陆景策也不过廿一岁,他没能斗得过命运,极度悲愤嫉妒的同时他也意识到—— 权利,他可以不在乎,可以嗤之以鼻,但绝不能没有。 所以他入朝,从楚王,到孝文帝宠臣,时至今日皇位唾手可得,才能将沈怜枝留在身边。 “错过一次,我不会再错。”陆景策垂首去吻怜枝颀长白皙的脖颈,“怜枝,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再分开了——我可以给你我所有的一切。” “怎么。”怜枝嗤笑,“你想当皇帝?” “什么想给我你所有的一切,还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陆景策,你——” 陆景策眉眼轻弯,“世人都以为我费尽心机是要谋权篡位,他们错了,你也错了,我从来不想要什么皇位,多累啊,怜枝……” “这皇位,是留给咱们的皇侄的。” 沈怜枝如遭雷劈,猛然转头,陆景策找准时机,轻吻在怜枝薄薄的眼皮上。 他牵着呆若木鸡的怜枝往内室中走去,内室之中空无一人,中央置一紫檀木坐床,二人靠近那坐床,那熟睡的婴孩像个白胖的饺子,白里透红,脆弱可爱。 陆景策双掌压在怜枝肩头,“你看,好小啊,才刚足月——爹娘却死绝了。” 第142章 沈怜枝浑身都在抖,陆景策怎么能用如此轻快的语调说出这样 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先帝不是要册封他为太子么,只可惜他死的太早了,这也不打紧——我们是一家人么,替他了结他的遗愿,有何不可呢?” “你简直不是人。”沈怜枝一口气几乎升不上来,郁结在心口,“他才多大,你也忍心,忍心将他推到风口浪尖——要他,要他做……” 傀儡皇帝。 “那你算什么,摄政王?”怜枝捏紧了双拳。 “摄政王有什么不好?”陆景策笑,“护得住你,又不麻烦。” 摄政王,河清海晏时一呼百应,国家危难时全身而退,隐于山林——这就是他口中的“不麻烦。” “怎么,你不满意?”陆景策将怜枝鬓角一缕发捋至耳后,“还是我们怜枝想坐那个位置?” “哥哥记得从前你说过,若非阴阳同体,没准凭着你母妃当时的圣宠,能被册封为太子——但是怜枝,阴阳同体又如何?” “这个位置,你应得的,是老天欠你的,现在哥哥还给你。” “只看你要不要。” 疯子。 沈怜枝深吸一口气,极力平稳道,“遭后人唾弃的事你自己做便得了,何必再拉上我,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当什么皇帝!” “别急啊。”陆景策轻声细语地接他的话,“不要便不要了,等你什么时候想做了——哥哥再送你上去,至于咱们的皇侄……” 他意味不明地一顿,手指捏住襁褓一角往上替,蒙住了那小皇子的口鼻,没一会那婴儿便啼哭着挣扎起来,声音尖利,“呜——哇——” 怜枝如梦初醒般急忙制止陆景策动作,他紧抓着陆景策手腕将他推开,“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所有事,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更是得心应手了。”陆景策淡笑着看他,“所以怜枝要不要?你放心,等你坐了皇位,哥哥一定将所有的权势都还你,做个真真正正的忠臣。” 沈怜枝拉下脸,声音极沉:“届时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你狠得下心?” “简直求之不得。” “这可不行。”陆景策道,“哥哥舍不得你。” 他揽住怜枝的腰身,手指轻轻摩挲着怜枝的腰侧,看似不疾不徐动作轻缓,实则每一次都正好地捏在了怜枝的软处,他手指流连过的地带发起烫来,沈怜枝软了身子,险些要往他怀中靠—— 这个人,毫无家国大义,心狠手辣到了极点,是个彻头彻尾的坏种,今时今日连伪装都不屑了,早已没有挽救的余地,沈怜枝喘息着道,“放开我。” 陆景策没动,是以怜枝猛烈地挣扎起来,他指尖扎进陆景策手腕中,指缝间黏腻一片,“放开我!!” 可是陆景策好像是感觉不到痛的,那股淡雅的甘松下沉沉地压下来,萦绕围裹着沈怜枝,这股熟悉的,让他着迷的气息如今让怜枝近乎抓狂崩溃了,“陆景策,你这个疯子——疯子!!” 熟悉的气息,闻到后仍然会让他回想起记忆深处那个站在玉阑干边,白衣翩翩,芝兰玉树的俊雅青年,那青年以五指作梳理顺他的发,玉似的手捧着他的脚轻轻地揉捏,一声声地叫他,“怜枝,怜枝。” “表哥喜欢你。” “表哥爱你。“ 怜枝扣在陆景策手腕上的指往下划,划拉出极长、极深的一道,渗出的血都是化不开的恨,沈怜枝朝着面前人哭喊,与那婴儿临近死亡时的啼哭一样撕心裂肺,甚至更甚:“你是谁啊?你是谁啊?!” “我不要你,我要我的表哥,我要我的景策哥哥——你滚啊!!滚开啊!” 怜枝几乎站不稳了,膝盖一弯险些给人跪下,“我求求你了,把我的表哥还我,我要他……我不要你啊……” “他去哪儿了?” 沈怜枝的声音逐渐地弱下来,眼泪滑过他的脸,落在地上,一片小小的,悲伤的湖,“去哪儿了……” 有一根冰凉的指挑起他的下颌,怜枝抬起头,泪眼朦胧间看见一张与印象中别无二致,却又极其陌生的面孔,眼前人勾起唇角,与记忆中的那抹风流浅笑重叠,“表哥就在这儿啊,怜枝。” 他动作轻柔地擦掉了沈怜枝的泪,又吻他的满面泪痕,“怜枝,不要哭了,看清楚啊——” “从始至终只有我,那是假的,只是一张皮,我才是真的啊。” 怜枝怔怔地看着他,陆景策看懂了他未说出口的话,他露齿一笑,“不要怪我——我原先也打算装一辈子的。” “谁叫你去爱别人了。” 第79章 丧心病狂 那才堪堪满月的,只知啼哭的婴孩即将成为大周天子,钦天监翻了老黄历,将吉日定在年后初八,是个好日子。 新帝年幼,直至他弱冠之年前依旧由楚王陆景策来把持朝政,且楚王自封为摄政王,整个朝廷无一人胆敢反对。 长安城早已入冬飘雪,即将步入新年。此时的陆景策正朝着整个周宫最为华美的椒房殿初走去——这椒房殿,素来是皇后的住处。 如今却是叫怜枝住了进去。 行至半路,竟被一意料之外之人拦住了去路,陆景策也停下脚步,规矩道,“母亲。” 先帝宠妃诞下大皇子后便香消玉殒,不免叫人扼腕,而华阳公主常年陪着已仙逝的太后吃斋念佛,是真真正正地修了一副菩萨心肠,在公主府中闻此噩耗,唏嘘不已,竟主动前往郊外的青山庵为她诵经超度。 第143章 说来也奇怪,华阳公主这样的善人,怎能有陆景策这样黑心黑肺的儿子,老天也真是奇怪。 公主诵经念佛时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等她从青山庵中回了长安城,才发觉天已大变,崇丰皇帝死于马上风,宰相嫡子孟仕达弑君,宰相一脉被诛。 华阳不理朝政,却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儿子从前做的那些腌臢事,她痛心于皇兄的死,可比起一个关系不亲不疏的皇兄,华阳自然是保着自己十月怀胎诞下的独子,是以装聋作哑。 华阳公主这辈子,除了包庇陆景策这一回,真是一件恶事都没做过,此事叫她许多夜里辗转难眠,只是事已发生,悔也无用。 她劝陆景策,“怜枝是顶好的,好好地陪着他,别再做些混帐事——收手了,景策啊。” 旁观者清,华阳知晓这二人看似浓情蜜意,实则彼此间早已生出了裂隙,她还没能从两个孩子即将成婚的喜讯中走出来,便听闻了陆景策将娶宰相女为妻的噩耗。 华阳险些是要被陆景策气的吐血,她只当两个孩子闹了别扭,活了这么些年,她也知道这两人间的羁绊不同于他人,年幼相识,又是血浓于水表兄弟,这样的情谊哪是能说断就断的? 在华阳公主看来,这这二人之间或许有挫折,可终归还是要走到一起的—— 可她却没想到,陆景策对于做那大逆不道的事儿竟是上了瘾。 不过去了趟青山庵,她一个没看住,自己的皇侄也没了,现如今还推了个傀儡皇帝上去,简直是置国家大义于不顾,“陆景策!” “逆子……”华阳公主气的手抖,“逆子!” “母亲息怒。”陆景策负手淡道。 华阳公主真要被他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气到晕厥过去,喉咙涌上腥甜,她虚点了点陆景策,“别叫我母亲!本宫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长公主这样柔善的性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怒极了。 说罢她便转过身离去,看那方向,正是椒房殿所在之处,陆景策静默片刻,又开口问道,“母亲去椒房殿,所谓何事呢?” “去找怜枝!”华阳狠瞪他一眼,“本宫带着那孩子走!” “母亲。”陆景策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轻笑两声,“怜枝在椒房殿中被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日子过的快活极了,母亲带他走是做什么呢?” 华阳提高了声量:“快活?你倒也是有脸面说出这两个字来!” “你做出这样猪狗不如的混账事来,谁能安心地留在你身边?就是没病也要憋出病来!本宫看不得你伤他,本宫带他走——” 陆景策原先垂首听她训话,闻言缓缓地抬起头来,那墨玉似的黝黑的眸子望向他亲娘,“母亲尽管试试。” “怎么。”华阳公主睨向他,“你还想动你亲娘!” “儿子不敢,只是母亲。”陆景策的声音宛若山谷中幽幽的寒风,“怜枝,必须要留在我身边。” 知子莫若母,华阳知晓陆景策对于怜枝的占有欲与偏执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陆景策——他不惜与母亲作对也要将怜枝捆在身边。 她这个儿子,也是越发了不得了,若陆景策铁了心的不肯放手,非要硬碰硬,华阳也不敢保证真的能将沈怜枝从他身边带走。 唯有叹息。 *** 怜枝不是没尝试过从陆景策身边离开。 先前陆景策与孟二小姐预备“喜结连理”,暂时分不出神管着他时,怜枝极其不幸地病倒了。 这不能怪他,原以为的依靠却也给不了他幸福,曾经贪恋的一切分崩离析,任谁都无法接受,病倒也是情理中事。 待他好不容易养好身子回过神来,正静心思索着自己该去往何处时,陆景策却来找他了。 天定的,他降不住陆景策,陆景策却总能降得住他。 怎么能这样? 晕头转向又毫无思路时,又像个毫无反抗之力的鸡仔似的被陆景策提溜着回了周宫,怜枝看他一眼就觉得汗毛直竖——这与他当初厌烦斯钦巴日不同,陆景策站在他面前,怜枝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反抗。 怜枝饭也吃不下了,“砰”的一声将面前的粥碗一敲,抗拒之意溢于言表,陆景策故意装傻,眉峰一挑,“怎么,这粥不合你的胃口?” 怜枝半分面子也不稀得给他,沈怜枝真觉得自己也是倒霉到家了,接连遇着两个混帐东西。 受此磨难,怜枝别的本事没有,倒是练就了一身牙尖嘴利的功夫,是以毫不留情地阴阳怪气道,“粥?粥是好的很……” “只是人不合我的胃口!” 陆景策若能因他这点小打小闹便大发雷霆,那也不算是陆景策了,不过他虽说不至于失态,却也高兴不到哪里去,是以面上的笑容便显得有些虚伪。 “人活在世上,哪有事事顺心的。” 面上倒是装的云淡风轻,身子却逐渐朝怜枝靠来,手指指腹状似轻柔地摩挲着怜枝的下颌,将人柔嫩的皮肤捏出红痕来,陆景策皮笑肉不笑道,“你说是不是啊,怜枝?” 怜枝紧咬着后槽牙,“畜生,混帐东西,滚——” 骂来骂去也就这两句,陆景策失笑,“怜枝怎么舍得这样说哥哥?说错人了罢——” 沈怜枝挥舞着手臂,想要越过陆景策的桎梏,略尖的指甲划破了陆景策的下颌角,留下几道猫挠似的印子,沈怜枝下手不轻,伤处甚至有细小的血珠渗出。 第144章 “怜枝……”陆景策被他那两只手臂闹的眼花,头往边上转了转,却误打误撞地被怜枝赏了一耳光,陆景策先前还算平和的脸色彻底暗下来,“沈怜枝。” 说难听点,孝文帝之于儿时的沈怜枝就跟死了没差,虽说天家父子情淡,但怜枝确实是半分父子情谊也未体会到,有许多事,都是从陆景策身上学来的。 俗话说长兄如父,尽管陆景策并非长兄,可怜枝从前本就极其依赖他,又对陆景策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因而在沈怜枝眼中,陆景策比他其余几个乌七八糟的哥哥要厉害得多——平心而论,事实也确实如此。 所以陆景策对他总有一种莫名的威慑力,这么些年明里暗里地压着他,这样忽然连名带姓的一叫,沈怜枝竟然下意识地收了手。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然又被他吓住,怜枝深觉丢了面子,又落下风,气的嘴唇不住哆嗦,一怒之下大着胆子搡了陆景策一把,“滚开!” 陆景策脸黑如锅底,怜枝与他呛声,“想做什么?怎么?你想杀了我?!” “来啊!陆景策,你来啊!” 陆景策深吸一口气,欲将那股子火气压下去,他不至于与沈怜枝吵起来——又不是毛头小子了,“怜枝!不许乱说话。” “那你将我关在这,究竟想做什么?” “哥哥哪儿有关着你?”陆景策叹息,“你想去哪儿?哥哥不都是依着你?” 沈怜枝暴怒,主要是这些日子见着陆景策便来气——陆景策这人不似斯钦巴日那样会与他呛声硬碰硬,所以怜枝一与他吵起来,便像一拳砸在棉花上,心里更不舒坦。 他抄来方才搁在一边的粥碗就往地上一掷,“依着我?我去哪儿你都恨不得找几百双眼睛盯着我,装也不装,就这样明晃晃地跟在我后头——这也算依着我?” 粥液飞溅,染脏了陆景策的衣摆,陆景策垂眸看他,“你听话,我就不让人看着你。” 可是时至今日沈怜枝怎可能还乖乖听他的话? 沈怜枝几乎是报复性地闹腾,对于陆景策,冷着脸不理他,没用——怜枝当他是死人,一句话不同他说,陆景策也不恼,自顾自地在边上批奏折看书练字,这两人竟然还诡异地生出了一种“相敬如宾”的架势来,简直让怜枝无法忍受。 怜枝那根神经紧绷着,就好似一根弦,不过这弦绷紧了也总有断的时候,他心里积攒着一股怒气,这股怒气终于在某一日倏然喷薄而出—— 陆景策命人将绣坊刚制成的冬衣送来,那送衣的太监笑意盈盈的,将这冬衣夸的天花乱坠,“殿下——安王殿下,奴才为您送冬衣来了,您瞧瞧——” 他手一指,挥向那衣角上的并蒂莲花,“瞧这莲花,真是栩栩如生……” 那小太监还机灵地补了一句,“并蒂莲枝,难舍难分呢……” 殊不知这话,乃至于叫怜枝极其眼熟的这朵并蒂莲本身便触到了怜枝的逆鳞,从前他会被陆景策那些有的没的撩动的心肠颤颤,可如今么……怜枝只会气愤地想着陆景策还有心思搞这些有的没的? 他骤然暴起,抄来一把簪子便往那并蒂莲上扎去——! 第80章 烙印 欻啦——簪尖划烂精美的刺绣,抵着裂开的衣料缝隙,在彩绘漆盘之上划拉出一道长而深刻的印记,木屑朝着两册崩裂出来,细小的木刺扎进纤长白皙的手指中。 那小太监浑然不知为何刚才还尚且平静的安王殿下会骤然发起脾气,他不明白,可有一点,他却很明白…… 那便是自己恐怕做错了事,说错了话,要小命不保,大祸临头了。 那小太监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说是天塌了也不为过,沈怜枝硬憋了这么些日子,终于找到了个口子发泄—— 陆景策闻讯而来时,怜枝还在发疯,手臂一挥将面前的一切扫落在地,那身几乎要叫绣坊绣娘熬瞎了眼睛才赶出来的那身冬衣破布一样的被怜枝踩在脚下。 沈怜枝披散着头发,一双漂亮的眼睛被怒火烧的赤红,他余光早已瞥见面色阴沉的陆景策,却毫无收敛,反倒愈演愈烈——他竟然疯到抄来烛台便往那身冬衣上扔。 烛火贪婪地吻上面料光滑的冬衣,不住跳动着的火舌贪婪地附着在上,欲将其烧成一片灰烬,那烛火犹不满足,以飓风之势朝着四面八方扩散。 眼见着就要烧出天大的祸患来了,陆景策身侧一看着便十足机灵地太监尖声尖气地喊道:“快,快打水来!!” 外头的宫人们如梦初醒,匆匆打水来,将铜盆中的水往中央火处一扑。 不过一眨眼的事,那刺目的火倏然熄灭,一时间只见缕缕灰烟袅娜地升起,鼻间还能嗅到一股有些刺鼻的焦味,低头一看,那衣裳早就被烧出个巨大的洞来,连地上都被烧的黑漆漆一片。 呲呲……还有几粒细小的火星噗噗跳动着,那几点漏网之鱼很是嚣张地朝着怜枝足尖飘来,怜枝正欲往后退一步避开,却见一只玄色的靴子稳稳地踩在那上头,捻灭了那几点将燃的火苗。 “……”怜枝的眼睛被黑烟熏的更红,那烈红的火光刺的他眼角出泪,他狠狠地抬臂擦掉眼泪。 他好似泡在水里一般,耳边闷闷的,谁的声音也听不清,唯有自己的心跳声,如此鼓噪急促,明晰的他难以忽视——而后怜枝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第145章 他肿起的双眼覆上一层湿凉,沁凉的感觉让眼皮上的热辣痛感缓和了下来,可沈怜枝的心却愈加烦躁,无头苍蝇一样在他的胸腔中乱转,乱撞,这使怜枝无比烦躁。 他推开了那只手。 怜枝得以看清陆景策深不可测的黯色双眼。 “愣着干什么?!”陆景策略侧过身朝边上宫人喝道,“还不快找太医!!” 那宫人疾步匆匆地便要往外走,却被怜枝叫住:“慢着!” “不要什么太医,你们都出去。”怜枝又斜睇身边一群人,最终目光定在陆景策身上,“你也出去。” “去叫太医,快些。”陆景策压根没将他的话听进去。 怜枝被他气的浑身发凉,“滚出去,都滚出去!” “谁敢动!”陆景策骤然提声,吓得那群要窜出去避难的宫人被迫留在原地。留也不行,退也不能,简直惶恐不安到了极点。 陆景策深深吸一口气,眼瞳浓黑的像一团能摄人心魂的雾,沈怜枝能清晰地看见他胸膛的起伏,他的目光垂落在那烧出大洞的破衣上,他似乎有些生气了,沈怜枝能看得出来。 他预备迎接着急风骤雨,可陆景策却抬手指了指那给沈怜枝送衣裳的太监,“惹得安王不快,拖出去打十板。” 只是十板,已算是手下留情了,那小太监暗暗松出一口气来,怜枝亦抬起头,有些疑惑于陆景策今日这样仁慈——对于陆景策来说,这样的确算得上仁慈了。 哪想陆景策的话便是:“去将绣房司制带来。” 司制是女官,主管手底下一众绣娘,她有些怔懵地被人押到椒房殿来,膝盖一弯跪在陆景策与沈怜枝跟前,陆景策轻轻将那黑漆漆的衣裳踢到她面前。 “怜枝不喜欢这件衣裳,你自个儿出去领罚受刑吧。” 这简直是天降横祸,沈怜枝微微放大了双眼,见那女官脸色唰白,心存内疚,想出言阻止,也是恰在此时陆景策回过头来,他眉眼轻弯,“怜枝不喜欢这件衣裳,是吧?” “是底下奴才无用——拖下去!” 边上侍卫依言将她往殿外拽,那为首的侍卫试探着问道:“殿下……也是十板?” “不…不。”陆景策摇了摇头。 他手指着司制,而后露齿一笑—— “烙刑。” *** 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周人重孝,这具身子自然要好好护着,是以周宫中万千种刑法,烙刑最为歹毒—— 那司制听完,眼睛翻白,绝望的就要晕厥过去,再被人毫不留情地用冰水泼醒后,便见自个儿面前放这个巨大的炭盆,那宫人将凿刻过的烙铁烧红了,滋滋作响着,还带着炭渣便要朝司制身上烙来—— 司制惊慌地大叫着,倾尽全力地挣扎着想要躲避,却也只是徒劳,那几个侍卫的手如同铁钳一般掐在她身上,使她根本无处逃离,司制哭着摇头,“不要,不要——殿下——” “安王殿下——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求您,求您放过奴婢吧……您杀了奴婢吧,哪怕杀了奴婢,也比受这烙刑好啊……” “安王殿下……殿下啊!” 沈怜枝齿关抖动着,不可置信地盯着这眼前的一幕,那司制尖利地哭叫,闪避,隔得老远朝他磕头,说自己知罪。 可是……她有什么罪? 并蒂莲花,这段孽缘的开端,若不是陆景策的授意,绣房的绣娘们怎会想到在这冬衣的衣摆处绣莲花? 那绣坊司制宁愿被杀也不肯受烙刑——受了烙刑,便算是个废人了,这样耻辱的奴印刻在身上,一辈子都褪不下去,再在宫中做事也是不能的了,又要为人所唾弃,这日子该怎样过下去? 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也就痛那一时。 此事本与他人无关,怜枝从始至终气恨的,也不过是一个陆景策罢了,眼见着那烙印就要贴向司制的面颊了,怜枝心脏咚咚狂跳着,终于下定了决心,往前冲去—— “住手!!” 他猛地攥住行刑宫人的手腕,将他往后一拉,烙铁上的炭飞扬出来,溅在怜枝颀长白皙的脖颈上,顷刻烫出绯红的斑点。 怜枝痛的蹙起眉来,下一刻却被人拉开,陆景策暴怒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沈怜枝!!” 怜枝转过头,与眼裂通红的陆景策四目相对,陆景策削薄的唇哆嗦着,鼻翼轻轻翕张,他盯着怜枝瞳仁闪烁的眼睛,直觉有一股接着一股的血直冲天灵盖,头痛的几乎要裂开,陆景策怒喝道:“你们都是废物?是死的?连个人都看不住?” 怜枝这动作实在突然,先前站在怜枝身侧的那群宫人抖若筛糠,气儿也不敢出,陆景策盯着这帮蠢物,恨不得全将他们杀了来泄愤,可此时此刻却顾不得这些。 “你做什么?!”陆景策攥着怜枝的手腕,极其用力,甚至有些颤抖,他的目光掠过怜枝被烫红的脖颈,“过去找死吗?!” 怜枝定了定神,尝试着甩了甩手腕——没能甩开,于是作罢,怜枝冷漠道,“你放了她——你分明知道我生气与她们没有半分干系,全是因为你!” “我恶心那衣裳,恶心你给我的一切,恶心你本身,陆景策……你懂不懂?!” 陆景策的面色简直阴沉的吓人,“恶心我……很好,很好!” 他头痛的几乎要炸开,不仅仅是因为现在,怜枝这些日子与他明里暗里闹的,他面上是与沈怜枝不说些什么,看似浑然不觉在意,可心里到底也是烦躁的,不过是硬生生给压了下来。 第146章 此时此刻陆景策终于再不能忍受了,那双深邃的眼睛将怜枝逼的往后退了一步,那种阴狠湿冷的眼神让怜枝很是不安,下意识地想要逃脱了 哗——陆景策将那烙铁从炭盆中夹出,那块儿烙铁红腾腾的冒着灼人的热气,还有炭灰随着他的动作飞扬出来,怜枝看着他的动作,精巧秀气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沈联系咽了口唾沫:“你……你想做什么……” 陆景策就死盯着他,看的沈怜枝浑身发毛,等过了好一会陆景策才往前靠了一步,又沉沉地开口:“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为什么就是这么爱闹!!” “还不是想让我将你赶走……呵呵,怜枝……” 他倏然举起手臂,怜枝盯着那片火红,瞳仁皱缩,恐惧感如同游瞬的蛇一般滑过他的脊椎骨,怜枝缩起脖子,紧闭着双眼。 瑟瑟发抖。 谁知下一刻怜枝的手指却被迫张开——陆景策将那夹着烙铁的铁钳塞入怜枝掌心中,他的手掌全然包裹着沈怜枝的,紧紧的,无法挣脱开,而后他手腕一转,火红烙铁直朝陆景策身上冲去!! 电光火石之际,沈怜枝甚至连惊叫声都无法发出来,陆景策那只手攥着怜枝的手,也像攥着他的喉咙,他的命脉…… 呲—— 烙铁准确无误地压在陆景策的心口处,衣物被烧黑,皮肉被烧焦的气息交杂着弥漫在怜枝鼻端,眼前的一切被那片烙铁的艳红所覆盖…… 那声音滋滋作响的,宛若恶鬼低语。 陆景策的双眉痛苦地拧在一起,冷汗自额角潸潸滴落,眼泪一样落在沈怜枝的手背上。 那块烙铁将陆景策的衣物烧出一个大洞,将怜枝的心脏烧出一个大洞,浓黑的血液争先恐后地从那窟窿中涌出,不断地垂落、垂落,一条条血色的小溪扭曲着汇聚成一张哀恸大哭的,沈怜枝的脸。 “哭什么……哭什么……”陆景策的手痛的发抖,可他还是没有松开沈怜枝,“消气了么,嗯?” “消气了么,怜枝。” 第81章 困兽 那是一块烙铁,那是一把尖刀,穿透陆景策被血肉填满的胸腔,穿透沈怜枝空荡荡的心脏。 哐当—— 陆景策终于松开了手,在他们手指分离的那一瞬间,铁钳落在地上,烙铁骤然落地,被震得一跳,上头粘连的,已被烧的焦黑的衣物剥落下来。 又或是人的皮肉也说不定。 怜枝也像那块烙铁一样,陆景策的手便像铁钳,被铁钳松开,他也只能像已然冷却的烙铁一般瘫坐在地上。 而后陆景策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起来,稳当当地拖着他的手臂,沈怜枝两条腿软如面条,连站立也不能了。 他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被陆景策拖进房,而后陆景策一抬腿,“嘭”的一声踢上门,他将怜枝压在角落里,而后一个吻就这样压了下来。 陆景策虎口猛掐怜枝下颌,怜枝被迫大张开嘴,脱力地伸出舌头来,至于另一条舌头则在他口中肆无忌惮地兴风作浪,汩汩水声在静谧一隅中作响。 他再松手,怜枝便无力地往下滑,陆景策伸出腿止住了怜枝下滑的动作。 沈怜枝弄不清楚,自己是何时被扒干净衣裳又被人弄回床榻上,总之他再回神时,便只见陆景策伏在他上方,衣襟大敞着,露出那血淋淋的胸口。 他们是表兄弟,他们血脉相连,沈怜枝的每一个都哥哥坏的别具一格,昏庸的独辟蹊径,唯有两样相同—— 其一,他们都是白痴,其二,他们都被陆景策杀死了。 陆景策杀死了他们,不管沈怜枝愿不愿意,他成为了怜枝唯一的哥哥,沈怜枝可以恨他,却改不了陆景策的母亲华阳是他父皇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改不了他们是血浓于水的表兄弟。 在这座冰冷华美的皇宫里,这对相看两厌的兄弟,这双对彼此失望的旧情人,他们是最亲密的人,其时,他们也做着最亲密的事。 他们缠绵的样子,连画技最精湛的春画师也难以绘出那一抹令人想入非非的欲色,沈怜枝恨他,但是陆景策依然有本事让他溺死在这片海里。 他痛恨,宁愿陆景策像斯钦巴日一样粗鲁,让他连带着恨这个人,也恨这样悱恻的情事,可是陆景策偏不—— 他那双修长又灵巧的手将沈怜枝的心脏打了个结,叫怜枝永远也解不开,死也走不出来。 陆景策甚至还没有上药,那滴血的伤处就这样大剌剌的露在外面,还不够,他抓着怜枝蜷缩着的手,一根根的将他的手指张开,将他的手贴在自己那块伤上。 没有皮肤阻挡的,鲜嫩的肉,只要碰一下都能让人痛不欲生,可陆景策却抓着怜枝的手不住摩擦着自己的伤口。 些许结痂之处再次开裂,刺目的血流也流不完,粉红的肉随着动作被撑开,沈怜枝吓得大叫,浑身上下好像有无数根在刺,简直要发疯。 “方才舒坦吗?嗯?怜枝。”陆景策抓着他手的同时问他,“还舒心吗?” “心里堵着的那口气儿出来了么?发脾气发够了没有?” “怜枝?说话啊,一回够不够?要不要再来一回?哥哥让人再将铁烧红好不好?怜枝,要不要?” 陆景策整个胸腹部都被血糊满了,怜枝哭着想收回手,陆景策却不让他如愿,他去给沈怜枝擦眼泪,却又将沈怜枝的脸也涂的红呼呼的。 第147章 涂抹的时候还不忘了使劲,怜枝腰身被迫向上一颠,后脑勺重砸在紫玉枕上,砸的他眼冒金星。 他哭的喘不上气,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又是一股子血味,简直讨厌死了,在陆景策再俯身时,怜枝便半撑着身子,仰起头朝陆景策面上吐了口唾沫。 “……”陆景策抬手,摸到那一抹湿,他微微转过头,看着沈怜枝乱七八糟的脸,孩子一般哭泣的模样,冰封的心像被撬开一个小小的角落。 他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一幕应当是很荒诞的,两个人一片狼藉,沐浴在一片血里,他胸口上那个伤深的骇人。 两个人又难舍难分地抱在一起,一个哭的激烈,另一个则笑的不能自已。 沈怜枝抽抽嗒嗒地说他是疯子,陆景策说不出话来,是以只能笑着点头。 他将血抹开了,胸口处出现一个殷红的字,那是一个奴印,陆景策对怜枝说,这是你亲手给哥哥印上去的。 “印的好深,好疼,哪怕用这世上最好的药,也抹不去这痕迹了,我要带着这个奴印,过一辈子了。” “怜枝,哥哥是你的奴隶吗?” 沈怜枝没有回答陆景策的话,但这也不要紧,因为陆景策紧接着便回答了自己,“哥哥是你的奴隶。” 他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分明是自己捏着怜枝的手将这个字印上去的,却非要说是怜枝主动做的,沈怜枝哭喊着控诉道,“你这个不孝子——” “身子发肤受之父母……”陆景策低低地笑了一声,“话是这么说,只是……” “母亲已不认我这个儿子了。”陆景策低头吻吻他的唇,尝到了他们彼此的血混杂在一起的甜腥味道,“因为你呢,怜枝。” “她说我待你不好,怎么会呢?” “哥哥是这个世上,待你最好的人啊。” “对不对,怜枝?” 沈怜枝咬着牙不理他,陆景策自有办法治他,他的动作一下接着一下,像是接连不断的浪潮拍击在怜枝身上,陆景策咬着他的耳垂,“说话啊,说话。” “对不对?” 沈怜枝双手攀着他的肩膀,双眼翻白,唯有阵阵喘息,他说不出话来,陆景策却也不放过他,他只能无力地拍打着他的肩膀,一下一下地,用这样的动作来宣称着自己的不满与难以忍受。 “对不对!” “对——对——”怜枝尖声大叫出来,他的双腿绞紧,指尖抠进陆景策绷紧的臂膀肌肉中,“你放过我吧……” 流出来的眼泪化开了附着在眼皮上的,干涸的血,怜枝将他濡湿的眼皮贴在陆景策身上,一声接着一声地恳求,“你放过我吧……” 陆景策的动作停下了,怜枝还浑浑噩噩地重复这句话,“放过我,求你……” “景策哥哥,求求你。” 陆景策找来干净的帕子将他脸擦干净,沈怜枝没了力气,不论他愿不愿意都只能倚靠在陆景策身上,也做不出什么反抗的举动,这让陆景策很满意—— 他看起来像一个无比依恋自己的乖巧弟弟。 怜枝,怜枝。 把人弄的干干净净了,陆景策才肯答他的话。 陆景策说:“就这件事,不能依你。” 他捉着怜枝的手,在他细嫩的手背上吻了吻,“永远也不放开你。” 沈怜枝被他拥进怀里,怜枝的唇正好的贴在陆景策胸口的印记上,在这个怀抱中,怜枝绝望地闭上眼睛。 怜枝问他:“你不是要我恨你吗?” “是啊。”陆景策亲亲他的脸颊。 “所以留在我身边,折磨我一辈子吧。” *** 宫中又挂起福灯,妄想营造起一派喜庆的景象,怜枝站在楼阁高处,俯瞰着底下来来去去忙碌的宫人们。 他心想着,这个周宫,以及这周宫中的所有人,都与它如今真正的主人,陆景策一样酷爱自欺欺人。 想到陆景策……怜枝细了细眼,微微松弛的身体也下意识地绷紧了些,而后又转念一想近来估计不必市时常分出心神来应付那人,便又稍微松懈了些。 年后便是登基大典,虽说他们那可怜的皇侄儿是个人尽皆知的“傀儡皇帝”,可陆景策也不能坏了自己的脸面,总要将表面功夫做的滴水不漏。 因而这登基大典的许多事,都要由陆景策来亲自过目,这对于沈怜枝来说,实在是一件不得了的好事—— 虽然他们二人都在这座周宫中,可只要陆景策一忙起来,少则一两日,多则小半月,两人都难见上一面。 陆景策倒是希望怜枝时时陪在自己身边,可沈怜枝却是极不乐意的,陆景策命人来接他去太和殿,怜枝回回不是头疼,便是困乏,总之怎么也不乐意过去。 陆景策正忙着,也分不出心神来去治理他,可心里却暗暗记着他这一笔,等陆景策忙完了,怜枝的好日子便算到了头——时常是被弄的第二日头晕目眩,连手臂也酸痛的抬不起来了。 可尽管如此,他也是不乐意叫陆景策如愿,宁肯下回再吃“苦头”,也不要见陆景策。 不过话又说回来,怜枝这些日子是比先前安分了点儿,前些日子三天两头的往外跑,美名其曰是在宫里头待的闷了,想出去走走,可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人尽皆知的。 第148章 若非陆景策找人死盯着他,沈怜枝早就头也不回地跑了,身无分文有如无头苍蝇乱撞也不在乎了,总之不要再被紧缠在陆景策身边便好。 只可惜这么久了,怜枝就没有找到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没回都是悻悻地被护送回宫来——等再回了椒房殿,看到陆景策那张似笑非笑,隐含得意的脸就来气。 日子久了,他也晓得自己拗不过陆景策,也累了,虽说不至于认命,却也懒得折腾,偶尔怜枝也会绝望地想着,再这样下去,恐怕认命也是迟早的事了。 沈怜枝摇摇头,走下楼阁,朝着太液池走去,他一甩钓竿,盘坐在亭中,怜枝闭上眼睛,挥挥手赶走了陪伴在侧的宫人。 在周宫中陆景策倒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要叫人无时无刻都盯着他,宫墙这样高,还有层层守卫,沈怜枝又不是什么身怀绝世武功的高手,他手无缚鸡之力又娇气金贵,哪儿有那个本事避开宫中侍卫,逃出宫去? 想到这儿,怜枝不由有些落寞了。鱼竿还没传来什么动静,他一只手肘撑在曲起的膝盖上,眼皮直打颤。 四处静悄悄的,唯有轻柔的风声,怜枝长久地闭着眼睛坐在那儿打发时间,有如老僧入定,就在他昏昏沉沉,头也往前一载要睡过去时,耳畔忽然传来了扑通一声巨响—— “诶呦!”迸溅的冰冷的水花溅在怜枝面上,与此同时不知打哪儿传来了一声接着一声高亢的长鸣,那熟悉的鸣叫声让沈怜枝浑身一震,可还不等他细细回想,手中的鱼竿又开始猛烈颤动起来了! 怜枝急急的坐定,手忙脚乱地要收起鱼竿,可出乎意料的,鱼线拉上来的,不是一条大鱼,而是,而是……… 是一个人! 第82章 下堂夫 浓密的黑□□浮在水上,还有一半儿海草似的缠绕在鱼线上,乌黑的头顶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水波随着动作一圈圈地荡漾开,沈怜枝看不清这水底下究竟有什么。 这种未知的疑惑让他恐惧,更何况是在周宫这样死人尸骨都能堆积成山的地方—— 大周建国几百年,不知道有多少六宫嫔御死在着太液池里,这地方看着美轮美奂,底下的阴祟可不少。 怜枝的目光又一寸寸地往水面处挪移,毛发纠结的,那是什么……水鬼?! 沈怜枝被这样的猜想吓得浑身一激灵,他深吸一口气,想将手中鱼竿抛了,可邪门的是,他那双手好似被粘死了在那上头。 有道是好奇心害死猫,怜枝手臂缓缓向后,可愈到后来,他手上需要使的力道却愈轻,因为那鱼钩钩住的不人不鬼的东西,开始自己使劲地往上游。 头颅……缓慢的向上,向上,他每移动那么一点,沈怜枝的心也随之吊起,怜枝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忽然扔了鱼竿就要往回跑。 可没跑两步,脚踝被一只湿淋淋的手大力地抓住—— “啊!”那股突生的力道叫怜枝站不稳,整个人一头栽倒在地上,这还不够,沈怜枝还被那只看不见的手往后拖去。 那只手力气真大,不论怜枝如何向前爬都无济于事,此时怜枝已断定是自己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在太液池中遇着了水鬼,今日就要在此丧命了。 怜枝呜呜地喊,“冤有头债有主,我…我应当从没害过你的,你要报仇索命也得看清人啊,我……我是无辜的啊!!” 谁知他这话一说出口,那只手竟然顿了一顿,而后怜枝后脖颈一凉,似乎是一滴水滴在了他的后脖子上,而后耳畔一热,是有人贴着他说话:“你?” “你可是将我害惨了啊。” 沈怜枝趴在地上的身子一僵,他猛然睁开眼,两条腿不住地发着抖,那几乎令他灵魂震颤的、熟悉的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抓着怜枝的头顶使他被迫转过头来—— 极其英俊的,面容有如刀削斧刻一般锋利的面庞,披散在脸侧的浓黑的发竟然将他的脸映衬出几分神秘来,而再向上…… 这个人,他有一双绿松石一般深邃的眼睛。 沈怜枝看着他,定定的,十分冷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然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 怜枝再醒来时,自己并非在太液池的凉亭边,而是在椒房殿暖和柔软的床榻上,屋里头站了一大群人,生生的将这还算宽敞的屋子给挤的没边了。 床边也守着好些人,几个被陆景策差遣去“伺候”沈怜枝的太监婢子们战战兢兢的站在床榻边上,还留了处空位给替怜枝把脉扎针的老太医。 那老太医摸着山杨须,许是年纪大了,说话神神叨叨的,“殿下郁结在心,又骤然受了惊吓,浊气攻心,下官这就为殿下开个方子,好好调理……” 怜枝晃了晃脑袋,只记得自己晕倒在池边,后头在发生了什么,便什么都不记得了,恰在此时,门外又传来一阵喧闹声,怜枝听到了陆景策身边那聒噪大太监的尖利声音—— “摄政王殿下到——” 干脆直接喊皇上驾到算了,怜枝暗忖道。 门扉被人推开,陆景策绷着脸自外走入,他身上还带着一股夜里的寒气,凑近时叫怜枝不由抖了抖,他蹙起没来,没什么好气地开口:“你走开。” 陆景策顿了一顿,脱了外衣让人拿到暖炉边上烘着,又自然而然地坐在怜枝身边,两侧宫人与那老太医都从善如流地往边上退了退,为他二人空出位来。 第149章 陆景策接着怜枝的手,很是关切到,“哥哥听闻你晕在太液池边,怎么了?” “说是惊吓……”陆景策睨了眼跪在地上的太医,又抬眼看向怜枝,温和问道,“什么惊吓?“ 沈怜枝不大想理他,将手抽回来,缩回床上将被褥将整张小脸都遮住了,陆景策听闻沈怜枝忽然晕倒,本就心烦,此时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更是不大好看—— 可是最主要的,还是这些日子不肯理他陪他,每回吃了“教训”也不肯长记性,让陆景策很是头疼。 可他再头疼也拿怜枝无法,纠缠到底陆景策惩治怜枝的法子也就那一样,陆景策一个眼神,那群宫人便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了出去。 沈怜枝一见屋内静悄悄,陆景策又去解腰带便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了,真是下意识的俩腿打颤,而后便被人从被子里揪出来,翻来覆去的好不可怜。 沈怜枝呜呜啊啊哭一晚上,昏过去了却又还要被人弄醒,陆景策做的餍足,心里松快了,衣裳一披又是君子模样,怜枝还睡着,他却要早早儿地去处理昨日没批完的奏折了。 守夜的婢子要进去为怜枝擦身,却被陆景策止住动作,陆景策双眼微眯着宛若一头吃饱喝足的兽,“本王已为他擦过身了,你别再进去惊扰他,他昨儿不知受了惊吓……此时便让他好好的睡一觉罢!” 那婢子不敢忤他,连连称是,目送着陆景策离去。 此时天还昏昏黑的,陆景策一走,这婢子那根心里的弦也就松了下来,仅有一门之隔的屋子里静悄悄的,里头的人应当睡熟了,想来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事。 婢子这样想着,也就偷了点小懒,掸了掸地儿,裹着厚厚的棉衣,头一点一点地睡着了。 屋檐上的雪不知为何落下来,落在人的鼻尖上,冰冰凉的,宫婢有些不耐烦地摸了摸鼻头已滑掉的雪,而后陷入了沉睡。 她未能注意到瓦片轻轻的挪移声,以及一声不应当出现在周宫里的鹰啼。 *** “原来你在这儿过的也不怎么样么。” 怜枝刚刚睁开眼,听到的便是这样一句煞风景的话。 他下意识的询着声音的源头看去,而后遽然定住,身子一僵,嘴唇哆嗦着便想翻身下床往外跑,只是踉跄着没走两步,却被人揽住腰身往后拖了回来,“跑什么啊——” 那声音拖得老长,怜枝觉得自己是疯了,否则怎会从这三个字中听出那么点愉悦出来,沈怜枝胸腔起伏不定的,他咬牙切齿道,“你不是死了……” “斯钦巴日!” “嗤。”斯钦巴日不屑地轻笑一声,“就凭你那不轻不重的一刀也能杀我?原来在你心里,我竟然废物到这样的田地?” 他挺了挺胸脯,又轻佻地拍拍沈怜枝打着颤的腿侧,“死不了。” 斯钦巴日在背后抱着沈怜枝,压迫感比从前更强——不仅仅是因为他“死而复生”,沈怜枝能感受到他的变化,身躯的,模样的。 一年前的斯钦巴日才十八,还没脱离那颀长的少年模样,时至今日,尽管才一年过去,斯钦巴日也到了当初与怜枝初见时,沈怜枝那时的年纪了。 如果怜枝没记错,再过半月,便是斯钦巴日的生辰了。 二十岁,及冠了——人感觉也变了,再没有从前那副急赤白脸的愣头青毛躁样子。 但是等下一刻,斯钦巴日的目光不知定在怜枝身上何处,而后他的脸色骤然变化,简直可以说是乌云密布。 他像是暴怒的狼一样闪到怜枝面前,指腹猛压在怜枝脖颈处的一块红痕上,“这是什么!!” 怜枝的领口松垮,方才斯钦巴日在怜枝身后因而看不分明,现下他在怜枝面前,能够顺着敞开的领口清晰地看见怜枝胸前的光景。 沈怜枝就眼睁睁地看着斯钦巴日的脸色变得一阵青一阵白,最后转为红彤彤。他下颌绷紧了,大声呵斥道,“不要脸!” 沈怜枝被这句不要脸砸的懵住,而后他愤怒地将斯钦巴日推开了,“你说什么?!” “你算什么东西!” “我——”斯钦巴日下意识的那句你是我的阏氏,我凭什么不能什么说就要脱口而出了,可是话将说出口时又硬生生的遏制在口中。 因为他蓦然想到自己已不是什么狗屁草原王了,沈怜枝也被他那个窝囊废表哥用卑鄙的手段从自己身边掳走。 当初斯钦巴日昏了头,做出的一系列昏庸事简直无人能敌,他太年轻了,没轻没重,这个王位是彻底坐不了了—— 苏日娜想要保住他的性命,就不得不宣称他已死亡,再推左屠耆王上位,以平息众怒。 斯钦巴日嘴上是说着怜枝那一剑算不得什么,可当初,那一剑是确确实实伤到他的根本。 斯钦巴日被苏日娜赶到草原最西边思过,他又养了大半年的伤,这才恢复了气血,趁着人不注意便偷偷溜来了大周,来找怜枝。 起先确实是很恨的,怒极了,心想着就算死了,哪怕在地底下了也不愿叫沈怜枝安生,可慢慢的随着时间流逝,那点恨却被无尽的,浓稠的思念所覆盖。 斯钦巴日一闭上眼睛就是沈怜枝的脸,是怜枝在月色下被纱衣勾勒出的清瘦的身躯。 他来到大周,迫切地想见沈怜枝一面。 斯钦巴日抬起头,他看着怜枝扬起的,沾染薄怒的白皙脸颊,就好像这一年里,最终是思念改过了恨意,此时此刻,也是那种心心念念的、再相逢的喜悦盖过了嫉妒。 第150章 沈怜枝的目光就好像甘露,浇灭了斯钦巴日心里的火气,反而是将他的心浸泡的很柔软,软到可以按下去一个指印。 他发觉自己真是很想很想沈怜枝了,想到收到一个眼神,就可以暂时忽略不计另外一个男人在他身上留下的爱痕。 这样浓烈的思念,就连斯钦巴日自己都觉得诧异,连同沈怜枝也觉得不可置信—— 预想中的争执,疼痛,转化成一个拥抱,斯钦巴日紧紧地抱着他,怜枝听到了他咚咚的心跳声,也许还夹杂着他自己的…… “喂……”斯钦巴日沉沉地开口道。 “你离开我快一年了。” 我想你了。 第83章 偷人 哪怕这周宫的宫墙再高,哪怕守卫的戒备再森严,总也能被人找到破绽,只是这破绽极小,非得是有过人之处的高手才能找准时机,进宫里来—— 以上是斯钦巴日对怜枝所说的原话。 他究竟是不是甚么“过人之处的高手”,怜枝暂且不作评价,毕竟,说他不是,好歹这斯钦巴日还真溜进宫里来了,可要说他是…… 沈怜枝可没见过几个高手一翻进宫墙,便一头栽进了湖里,简直半分高手架势也没有,丢人极了。 斯钦巴日忿忿不平地反驳道:“我哪晓得里头是个湖?这整个周宫,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就只有那处墙矮些,也没那么多周人,刚翻进去,就……” 就掉进了湖里。 三岁看到老,斯钦巴日仍然很爱面子,他自己也晓得这样并不体面,湖边上没人也就罢了,偏偏沈怜枝在湖边上——就他在湖边上。 老天真会开玩笑,心肠也够坏的,叫沈怜枝不错过他的每个蠢样。 “你来宫里做什么?”怜枝当然知道斯钦巴日千山万水跑到这儿来,做贼似的进宫是为了什么,可他偏偏就是要问一句。 “还有。”怜枝声音逐渐沉了下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正巧那小蛮子——这蛮子肩上立着的扁毛畜生抖了抖毛,怜枝不由被引地看过去,这时沈怜枝才回想起斯钦巴日这只破鸟“神通广大”,长了个狗鼻子,阴魂不散的,怎么也躲不过它。 斯钦巴日用曲起的指节抚了抚那金雕的脑袋,算是回答了,而后他又一扯唇角,微微伏低身子,回答了怜枝的第一个问题:“听闻你在这儿过得不好,特意过来看你的笑话。” “听说你那好表哥还想娶别人为妻?”斯钦巴日很是不屑,“他待你还真是情根深重啊,沈怜枝。” 他说话时,与沈怜枝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沈怜枝眉间轻蹙,有些不自在地往后仰了仰头,他唇角扯出一抹嘲讽似的弧度,怜枝开口道,“你呢,远在天边,消息倒是灵通。” 斯钦巴日自然听出了他的阴阳怪气,他也冷嗤一声,“还不是你们那点丢脸的事都传遍大江南北了——” “斯钦巴日。”怜枝复又开口了,他歪了歪头,似乎很疑惑地问,“你现在……算是我的谁呢?” 就一句话,石头一样将斯钦巴日的嘴给堵的严严实实的了,怜枝见他语塞,心里那股淤堵的气才稍微舒畅了些—— 如今他与陆景策是相看两眼,可也不意味着他那颗心都飘到斯钦巴日那里去了,要对他笑脸相迎。 的确,当初他狠狠的一剑扎进斯钦巴日胸口,自以为亲手杀死了他——人已作古,从前那些浓稠的恨意也随着那种莫名的悲痛而逐渐淡化。 怜枝不得不承认,当他再见斯钦巴日的时候,除了惊讶,感慨,还有一点说不上来的……喜悦,那份欣喜宛若轻风拂过湖面时激起的涟漪,一片轻柔的羽毛一般挠的怜枝心尖泛痒。 ——但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埋怨依旧是有的,从前斯钦巴日犯混时,所给予的伤痛,怜枝也不会忘记—— “别出现在我面前。”怜枝转过头,冷冷道,“还是你想死在这周宫里,那我可以成全你——” “来人——唔唔!”怜枝话还刚出口便被人捂住嘴,斯钦巴日低头,泄愤似的轻轻地在沈怜枝耳朵尖上咬了咬,“沈怜枝……” 斯钦巴日咬牙切齿道:“你给我等着!” 说罢便匆匆向后跑,朝着无人看守的后院处跑去了,怜枝只听到轻微的瓦片挪移声,随后屋内的门扉却被人推开,守夜的婢子还睡眼惺忪,声音颤颤道,“殿下?” “出什么事儿了?” 怜枝站定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他负手沉默片刻,而后才转头冲她一笑,“倒也没什么——去让小厨房送碗燕窝来罢。” 那婢子点点头便退下了,怜枝行至镜前拢了拢外衣,目光忽然定在耳尖处那微红的,还未褪去的齿痕上。 他看了片刻,忽然一笑。 “狗东西。” *** 斯钦巴日当然没那么好打发,狗皮膏药一样,怜枝一个不慎他又贴上来了——沈怜枝真没想到,陆景策忙着登基大典,二人时常见不了面,可他仍然不得安生…… 去了一个,又来一个,陆景策走了,倒是便宜了斯钦巴日这个小子。 怜枝有些烦躁地瞥了眼立在他边上的男人,他懒懒地倚在贵妃榻上,屋子里烧着红箩炭,总是冬日也如春天一般暖和。 怜枝脱了那身厚厚的裘衣,只着淡青色的绸衣,那绸以蚕丝制成,无比轻薄,贴在人身上勾勒出骨感纤瘦的身躯,他撑着头,美妙如一尊玉佛。 第151章 实在是很美的,只是行动时依稀透出的些许红痕有些煞风景,斯钦巴日一颗心在蠢蠢欲动与愤怒恼恨之间来回横跳……最终也只能生生地将嫉妒压下来。 倒也不是没发过脾气,却被沈怜枝轰走了——他现在本事大的很,叫一嗓子便能将人喊来,斯钦巴日便被迫如同落水狗一般地逃窜……尽管还是要回来的。 在别人的地盘上,也就只能这样没脸没皮地活着,斯钦巴日认了。 总比见不到沈怜枝要来得好。 这样想着,斯钦巴日眼瞳又覆上一层欲色,投向怜枝的目光也变得粘稠,沈怜枝自然也意识到了他的渴望,他坐直了身子,指向斯钦巴日。 怜枝压低声音道:“你要是胆敢碰我一根手指头,就等着死在这里吧!” 斯钦巴日根本没将他这点“恐吓”放在眼里,他有些享受与怜枝斗嘴,看他被自己逗弄的气呼呼的模样,只是沈怜枝说完这句话,却不愿意再理他了,薄薄眼皮垂下,遮去眼底一抹落寞。 斯钦巴日抱这手臂倚靠在柱边,怜枝与陆景策之间撕破了脸,他知道。 他得意,甚至于有些幸灾乐祸……看,你费尽心机地离开我,回到了他身边,结果选的并非良人,伤心流泪也是你活该。 可当他真的看到沈怜枝露出那种眉心轻皱的,忧愁的神色时,他的心又不知道为什么一抽一抽的痛,那句话是下意识说出来的,“喂——你离开他,跟我走吧。” 沈怜枝垂落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他轻声道,“离开这里,回到你身边……任你报复么?” “……”斯钦巴日手指蜷了蜷,他微微侧首,怜枝看到他的耳根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我不会报复你……” 怎么报复?为了那点不甘心,再将人逼走?再蠢的人也不会也不会在同一处跌倒的。 “我会对你好的。”斯钦巴日道。 怜枝愣了愣,唇角挑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我不想。“他说。 他说的是“不想”,而非“不信”。 怜枝不愿意留在陆景策身边,也不想回到斯钦巴日身旁,他们两个人,其实沈怜枝谁也不想要。 又来了——那种密密麻麻的痛意,斯钦巴日低垂着头,静默了好一会,在抬起时却是一派很无所谓的模样,“随便你。” 今日俩人可以说是不欢而散,斯钦巴日没留多久又不知溜到哪里去了,怜枝颇有煞气的想,在草原上的狗窝里呆久了,哪怕是寒风阵阵的冷宫,对于那蛮子来说也算是神仙居了。 年关在即,周宫中张灯结彩却无半分喜气,陆景策愈来愈忙,两人又有好些日子没再碰过面,沈怜枝知道陆景策会找个日子一次逃回来,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从太和殿驶来的轿撵徐徐停在椒房殿外,陆景策身边的那太监在外头尖声尖气地喊,“请安王殿下上轿——” 他的声音回荡在雪夜中,可等了好一会儿里头却依然没甚么动静,若是以往这讨人嫌的太监便该连人带轿的滚回去了,可今日却很不识相地留在这里。 不知等了多久,才见一婢子拉开了椒房殿的两扇朱门,她有些不安地小声道,“殿下身子不爽,已睡下了……” “哟,那正好。”那太监不依不饶的嚷嚷道,“正好方才摄政王殿下宣太医院院正进太和殿……不妨将安王殿下请过去,好好地看一看……” 说罢,还不等那婢子答话便一拍手,只见几个侍卫冲进两扇门,只朝椒房殿内殿冲去……至于怜枝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请”到了太和殿。 沈怜枝睡梦中被惊醒,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等人被送到了陆景策房里,便开始大发脾气,将房内金贵器具乱砸一通——待陆景策进屋时,便只见屋内狼藉一片了。 “你真把自己当皇帝了。”怜枝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你当召幸妃子呢?陆景策,你好大的脸面——” 他话说的很不客气,可陆景策却半点反应也没有,沈怜枝莫名的有些不安,欲往后退,却被陆景策一手抓了回来。 “你最近在做什么?”陆景策问他。 沈怜枝微微睁大眼,心如擂鼓,陆景策一手抓着他,另一手指节轻拂过他脸庞,“你每天窝在屋里……” “里头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嗯?” 陆景策何等敏锐,哪怕久久难与怜枝见上一面,他也能琢磨出不对来,沈怜枝定了定心——以陆景策的脾气,若他知道斯钦巴日的存在,那蛮子哪儿还有命与他犯轴,宫中也不会这么安宁了。 “……”既然没有证据,那么陆景策又能奈他何?怜枝定了定神,冷淡道,“我出宫,你不由分说地给我扣个意欲逃跑的帽子,我待在宫里,你又疑心我背着你做什么,陆景策,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陆景策眉眼弯起,“我只想要你听话——” 话音刚落,陆景策倏然敛笑,而后猛的将沈怜枝压在床榻上,抬手去撕扯他的衣襟—— 第84章 痴儿 轻柔的衣物被倏然撕扯开,一大片雪肤敞露在人前,那肌肤白皙细腻,宛若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完美无瑕,没有半分痕迹…… 沈怜枝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陆景策的脸色由阴转晴,他的目光一寸寸的在怜枝裸裎的,美好的身躯上掠过,沈怜枝就这样任他看着。 “怎么,想找什么?”怜枝的语气算不得和善,甚至带着一□□味儿,“找我偷人的证据?” 第152章 陆景策手上的动作一顿,他淡淡道,“我从没有这样说过。” “既然没找到就滚开!”怜枝高声道,“我才没闲工夫陪你耗在这档子事上!” 陆景策那只手仍然按在怜枝的胸膛上,听了怜枝这话,他非但没有依言放开他,反倒是更用力地往下压了压,“急什么?” “这么急着回去,你房里有什么,嗯?” 怜枝有些不耐烦了,开始挣扎起来,“你乱七八糟的在胡说些什么?!我房里能有什么!” “你最好清清白白!”陆景策低声喝道,他直视着沈怜枝的双眼,那双形态风流的眼睛又轻轻一眯,“你心里在想什么,藏了点什么事,都骗不过我——” “沈怜枝,你那点花花肠子最好是藏好了,否则……” 他愈发的压低声音,“你绝不会想知道我将对你做出什么事来的。” 在他这样的目光下,怜枝有些不安地咽了口唾沫,而后他便将心中那点心虚给挥散开,怜枝冷冷睨他:“恐吓够了么……少废话了,陆景策,你还能有什么手段是没在我身上用过的?” “少假惺惺的。” 他又说他假惺惺——陆景策心口像被压着一块巨石,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任谁热脸贴冷屁股都不会高兴到哪儿去。 陆景策自然是很想怜枝的,奈何登基大典许多事都要他亲力亲为,实在是无甚闲暇去椒房殿看着沈怜枝。 怜枝又死也不肯依他,几次三催四请的也不露面,话说沈怜枝去了一趟草原,从前那可人的脾气变得又犟又臭,若是以往,像这样冷一冷他,怜枝早巴巴地凑上来了。 可如今呢?简直是恨不得一面也不见他,陆景策极为烦闷,有心“罚”他,抬手便扣住了他的脖颈,他伏低身子凑近怜枝的耳畔,“什么手段?” “那可真是多了去了……你既然不信,我便今日就让你开开眼,怎么样……怜枝。” 沈怜枝身子一震,全然没想到他会忽然翻脸,可还不等他说什么,身子却被人翻了过去。 陆景策一只手向下使力,怜枝的腰身被迫下压,臀部高高扬起,如此令人面红耳赤的动作叫沈怜枝浑身颤栗,他摸索着将手往后伸,企图止住陆景策的动作…… 一种小兽般的灵敏令他颇觉不安,“陆景策……” “你该叫什么?” “……”沈怜枝咬紧下唇,未知的恐惧宛若悬挂在脖颈上方的刀刃,他跪在床榻上的两条腿都在轻微地颤抖,恐惧与执拗僵持不下,怜枝没有说话。 陆景策的手指满满的往下滑,像游瞬的冰水,不知点到了哪儿,怜枝浑身一激灵,陆景策稍稍用力,动作隐含威胁味道:“叫什么?” 莫大的、突然的刺激,沈怜枝咬着自己的手臂,双眼半眯着,遮住颤动的瞳仁,泪水混着涎水肆流,发出极可怜的,呜呜咽咽的哭喊,陆景策揶揄道:“别乱下雨。” 他将自己水淋淋的手伸过去给沈怜枝看,怜枝的脸颊爆红,可与此同时他的腰越来越下塌,陆景策的声音低低地响在他耳畔,诱惑人的鬼:“究竟叫什么?最后一次机会——” “哥哥…”怜枝趋近崩溃了,“景策哥哥——” 可是下一刻,怜枝猛地睁开眼睛,眼珠突出,两只手极用力地抓住了被褥一角,骨节明显突出。沈怜枝两条腿激烈地颤抖着,如同一尾搁浅的白鱼,他大张着嘴,面上尽是迷乱的欲色。 而后欲色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痛,痛与快意夹杂在一起,沈怜枝想爬起来,可整个人都瘫软了,像被抽离了骨头一般怎么都爬不起来。 陆景策将混乱的怜枝抱起,怜枝被他置于一面巨大的铜镜前,沉溺在欲海中的狼狈的脸,以及身体,一览无余。 陆景策拉开他的两条腿,贴在怜枝耳畔的声音似含笑意,“看——” “喜欢么?” 怜枝怔怔地看着那面镜子,他呆滞的,灰沉沉的眼睛忽然迸发出光亮来,沈怜枝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陆景策能清晰地听到他上下齿列碰撞时的声音,然后是—— 尖叫。 沈怜枝也不顾自己不着寸缕的身体,猛然从陆景策身上下来,山崩地裂的快感过后,他压根就站不稳。 而陆景策生怕他摔着,要去搀扶他,谁曾想却被怜枝一巴掌打掉了,沈怜枝双眼通红地看了他一会,忽然一扯不远处的刻丝鹤氅披在身上便往外冲去。 寝殿门倏然被踢开,外头守夜的太监被吓了一跳,又见摄政王殿下放在手里的眼珠子安王殿下只披了间外袍便冲出来,恨不得即可挖出双眼来谢罪。 陆景策阴沉着一张脸跟在其后,抬手一指,“拦着他!” 几个宫人正要依言围过来,也在此刻怜枝猛地转过身,双目赤红地直盯着陆景策,他眼中的愤恨如同从天而降的利剑将陆景策钉死在地。 沈怜那绝望的,颤抖着的声音回荡在漆黑死寂的夜里,显得这样的惊心动魄。 他说陆景策,你如果再敢拦我,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不是气话,不是说谎。 陆景策知道,如果自己再逼他,之后他能得到的,就只有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了。 他缄默地看了怜枝片刻,最后一抬手,止住了宫人们向前的步伐。 “让他走。”陆景策说。 他转身,回了寝殿,背影看起来有些寂寥。 第153章 这是陆景策第一次让步。 *** 地上早已覆了一层薄雪,怜枝赤足踩在上头,冰的两脚通红,这还不够—— 夜里呼啸这的冷风无孔不入地钻进氅缝之中,沈怜枝几乎要冻死在这里,三魂六魄被冻住,冻成一只怨鬼,永远地被禁锢在这里。 他走不动了,太冷了。明明是自己要逃走的,可是走到半路却又停下了——天黑极了,这儿连只灯笼也没有,怜枝甚至不知道自己乱跑到了哪处。 他没回椒房殿,椒房殿中尽是陆景策安插在他身旁的人,那一双双眼睛都是陆景策的眼睛,这让怜枝觉得无比压抑。 怜枝靠着背后湿冷的墙,无力地瘫坐了下来,膝盖磕在冷硬的汉白玉砖上,只是他再也感觉不到痛了,怜枝环抱着自己的手臂,连哭的声音都是低沉的——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子被另一件宽大的衣裳罩住了,或者说兜头盖住,斯钦巴日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因为怜枝的双耳都被那厚厚的袄子捂住了,因而显得有些沉闷。 “傻子,找你半天了。” 怜枝的眼泪忽然就止不住地涌出来了。 这个粗暴的愚蠢的斯钦巴日,用粗糙的袄子将怜枝的脸擦干净,边擦还要边抱怨,“哭哭哭……好了……” 他很无奈,顿了一会,张开双臂将沈怜枝抱住,“好了。” 现下怜枝如此模样,连路都走不了几步,自然是无法回椒房殿的——更何况他带着斯钦巴日,也没法回去。 斯钦巴日一弯腰,将沈怜枝背在身上,两人又沐浴在夜色中混沌地走了一圈,最终只着一件单衣的斯钦巴日被冻的受不了了,试探地开口,“喂——去哪。” 怜枝哭完了,却还带着一点鼻音,“去长安殿。” “……这是在哪?” 最终怜枝趴在斯钦巴日背上给他指路,斯钦巴日依着他的指示找准了地方。 这地方自打怜枝离开后便一直荒废着,起先陆景策还会命人清扫,可等怜枝回来了,再之后又住进了椒房殿,这长安殿便无人管顾了。 如今这殿内很是荒凉,更没有炭火取暖,怜枝坐在榻上,身子底下垫着斯钦巴日的外袍,斯钦巴日用手去暖他冰冷的脚,怜枝坐在高处俯视着他—— 他看了许久,看的斯钦巴日也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来,两人对视时,沈怜枝忽然松了手,那虚虚披在身上的外衣落下,他的身体,没有半分遮掩地展露在斯钦巴日面前。 痕迹,所有的一切,沈怜枝静静地注视着斯钦巴日惊愕的脸,然后□□……到底是个男人,纵使再气愤,还是无可遏制地变得呼吸粗重。 “那是……什么?” “如你所见。”怜枝说,“珍珠。” “东珠。” “陆景策赏我的,我不想要……”怜枝的两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能帮我弄掉么?” 斯钦巴日的喉结上下一滚,他的手都有些颤抖了,发热的掌心几乎要将怜枝灼疼了,“我……试试。” 他将手洗净了,凉水拂过,手掌不至于这样火热,可那带着微凉水珠的指尖碰上去时,怜枝还是没能忍住瑟缩了一下。 那儿还有些疼,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怜枝不自主的将半身重量压在斯钦巴日身上…… “好了么。”怜枝问他。 斯钦巴日没说话,只是放开了他,他在怜枝面前摊开掌心,那粒被金环穿透的,水光淋漓的东珠躺在手中央。 “太滑了。”斯钦巴日说。 怜枝脸颊极红,抬腿踢了他一脚,可斯钦巴日却闷哼一声,而后抓住怜枝的脚腕往前一扯,他低沉地喘息着,贴在耳畔响起的声音叫人腿软—— “我帮了你,你也该帮帮我吧?” 第85章 旧梦 斯钦巴日想要什么,要怜枝怎么帮他,沈怜枝当然明白,但他偏偏就是不顺着斯钦巴日的意思,偏偏就是要装傻—— 他抬手遮住斯钦巴日满是欲望的眼睛,万籁俱寂时斯钦巴日忽然觉得自己脸庞一热,那是沈怜枝附身在他面颊上印了一个吻。 “只有这个。”他听到了沈怜枝清浅的,含着笑意的声音,“不许贪心。” 斯钦巴日沉顿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掀开怜枝的手,而后虚跨在怜枝身上,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便倾身吻了上去,四瓣唇相贴,斯钦巴日几乎是有些急躁地吻他—— 沈怜枝根本就没有帮他,又或者是越帮越忙,斯钦巴日啄吻他的唇,又亲他的脸,他抓着怜枝的手往下,“不行,我不要这个,你帮帮我……” “斯钦巴日……” “帮帮我,沈怜枝……”怜枝想将手抽回,可斯钦巴日的力道却很大。 “求你了……”这话说的甚至有些可怜了。 这蛮子力大无穷,沈怜枝无法挣脱他,是以指尖在斯钦巴日手底心上狠狠地一掐,这一下使得斯钦巴日被迫松开了手,“嘶…沈怜枝。” “都说了,不许贪心。”怜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他抱起双臂,抬起足尖去戳弄斯钦巴日绷的硬邦邦的小腹,这明晃晃的挑逗,又不肯让斯钦巴日更进一步—— 他站起身来,落在怜枝身上的眸光变得更为深沉,而沈怜枝毫不在意地抬头直视他,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僵持片刻,终究是斯钦巴日轻笑一声转开头:“算你厉害。” “……”沈怜枝瞟了眼他的侧脸,微不可察地松出一口气来,而斯钦巴日也没能注意到,沈怜枝撑在身后的拳头慢慢地松开——他知道,他赌对了。 第154章 如今的斯钦巴日已与从前的他截然不同,这不过是个测验,斯钦巴日不会再动他,斯钦巴日够听话,不会再忤他,或者说……为他是从。 昔日斯钦巴日桀骜不驯的模样犹在眼前,老实说,沈怜枝甚至有些难将他面前的斯钦巴日,与他印象中的、从前的斯钦巴日所联系在一起,怜枝几乎有些茫然。 他发怔时,斯钦巴日狎昵地捏了捏怜枝柔软的脸颊,他又恢复了那个半蹲着的动作,两人平视对方,沈怜枝落进那双幽绿色的眼眸中。 是不是错觉呢?他竟然觉得斯钦巴日看他的目光很有几分温柔。 “在想什么?”斯钦巴日问。 他的手指从怜枝的脸颊游弋到他垂落在颊侧的发丝,他修长的手指玩似的绕着怜枝的头发,沈怜枝拍掉他的手,“别吵。” “我想出宫。”怜枝开口道。 斯钦巴日闻言挑了挑眉,那股得意洋洋的喜气压根藏不住,“你想明白了?那我们——” “不是。”怜枝打断他的话,而后掀起眼皮睇他一眼,“不是你想的那样。” “只是出去走走。” 斯钦巴日方才没升起多久的喜悦骤降,沈怜枝眼睁睁地看着他面色转阴,怜枝顿了顿,抬手将面前人稍推远了些,“不愿意?那算了……我也不过是随口一提,你…” “谁说我不愿意了。”出乎意料的,还不等怜枝说完,斯钦巴日却开口接了下去,他扬起眉尾,又是怜枝很熟悉的,独属于少年的意气风发模样了。 “天涯海角我都带你走——” *** 沈怜枝并不想走得很远,在之后的某一个安静的夜里,趁着守夜的宫人们都睡熟了,斯钦巴日便偷偷潜入椒房殿将怜枝带出了宫。 斯钦巴日可真有本事,偷鸡摸狗的事儿做多了,越来越熟门熟路,怜枝本以为这样高的宫墙,要翻出去必定要历经一番曲折。 他将自己的忧虑道与斯钦巴日,却被人嘲笑了一番,怜枝自然是很不高兴,与他呛声道,“那你说该怎么办?也跌进太液池里成落汤鸡么——” 沈怜枝讥嘲地一笑,“像你上回那样。” 这样丢脸的事又被拿出来说,斯钦巴日很不高兴:“你说话怎的总是这样夹枪带棒的,凶死了。” 怜枝翻了个白眼。 现在他的脾气真是坏极了,也不再畏惧斯钦巴日,是以能够肆意地往他身上撒火,斯钦巴日虽然很怀念从前那个怯怯地偎在他身边的怜枝,但转念一想,如今的沈怜枝也很有一番风味。 有人连见他一面都难,至少怜枝还愿意与自己打情骂俏呢,此为自己一胜,有了这一胜,也就是说斯钦巴日大获全胜,这样想着,斯钦巴日心里甜滋滋的。 怜枝看着这人又怒又笑的,觉得蛮子真是奇怪到极点了,斯钦巴日挂着笑容揽住他的肩膀,“瞎想些什么呢——我自有妙计。” 他信誓旦旦道:“你以为这皇宫密不透风,无孔不入?错,大错特错——” 怜枝见他说他有鼻子有眼的,也被唬的跟了过去,他还当斯钦巴日有什么通天的能耐呢,谁想他口若悬河的说了半天,真正出宫的法子却是—— “钻狗洞?!”怜枝先是不可置信一瞬,而后柳眉倒竖,勃然大怒,“你疯了?” “我死也不钻。” 斯钦巴日嘴唇向下一瞥,“你还想怎么办?指望我带着你飞檐走壁?你行么——当心摔成肉泥了。” “那也不成!”怜枝拢了拢衣襟,指着那被杂草盖住的,狭小幽暗的洞口,“钻狗洞,成何体统啊?” 斯钦巴日只一句话便能治住他:“你还想不想出宫了!” 沈怜枝当然想,想得要命,在这周宫里,无时无刻不处在陆景策眼皮子底下,这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了。 早两日怜枝与斯钦巴日在长安殿中逗留了片刻,怜枝再回椒房殿中天都快亮了,陆景策极其在意那几个时辰他究竟去了哪儿—— 他是没脸来亲自盘问沈怜枝,也分身乏术,可陆景策那个脾气,怎能罢休?第二日几乎是将整个周宫翻了个底朝天……只是沈怜枝提前向斯钦巴日通风报信,陆景策与那帮无用的奴才什么都没查出来。 怜枝偶尔也暗忖道人真是贱的,他在草原上时心心念念的想着回周宫,可等他真的回了周宫,却又觉得压抑烦闷不已。 或许他真正渴望的,从来就只是一种“想象”而已。 他很想出去散散心——至少能够有片刻的喘息,这样的渴求慢慢地盖过了钻狗洞的不适,他跟在斯钦巴日后头缓慢地在那狭小之处挪移着。 怜枝直觉浑身不适,直觉自己从头到脚都爬满了虫子。 可等双手被人抓住,又随着那股力道被拉出这狭窄的洞穴时,沈怜枝又庆幸于自己跟着斯钦巴日出了宫。 三更天,天黑沉沉的,斯钦巴日是觉得没什么可玩的,可沈怜枝却头也不回地拉着他前走,周宫及其边上万籁俱寂,可前头却很热闹—— 怜枝不无骄傲地指着不远处那片耀如白昼的灯火道,“长安是个不夜城——你看,好漂亮。” 斯钦巴日来了这么些日子,东逃西窜的,也是第一回见到这样的景象,虽觉惊憾,可面上却不乐意表露出来,他轻轻哼了一声,“有什么可乐的,一群夜猫子罢了。” 沈怜枝嗤之以鼻:“你懂什么。” 第155章 “我今日就带你开开眼!” 雪停了,逝去的风雪带走了近来围裹在怜枝身边的郁气,四处高悬着灯笼,灯下火红的穗子随风摇曳,从前所不屑一顾的一切都变得如此珍贵,怜枝甚至舍不得眨眼。 斯钦巴日转头看着他——灯光如水流般在怜枝眼底流淌,熠熠辉光,太明亮了,几乎让斯钦巴日无法移开眼,这么久以来,斯钦巴日第一回看到怜枝发自心底的笑容。 像是蒙尘的珍珠终于被洗净了,展露出流丽的底色,斯钦巴日看的出神,直至怜枝拽了拽他的衣摆,人才清明了些。 “宫外的灯比宫内的好看多了。”怜枝道,“永远都是这样。” 斯钦巴日接他的话茬,“为什么?” 他的确是不明白,在斯钦巴日看来,这外头的灯纵使美轮美奂,却也不比周宫中那些宫灯精致华贵——哪怕他对周宫有偏见,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斯钦巴日只有小时才随着苏合大单于来过一两回,小时的印象已不明晰,只记得周宫华美……当初他为了挽回沈怜枝甚至想为了他在草原上也修一座宫殿。 可等他再来周宫,才意识到自己当初的愚蠢——的确,周宫令人惊叹。 怪不得沈怜枝当时不愿意走,在两相对比之下……他倾尽所有给沈怜枝的,也只是拙劣的赝品。 甚至连赝品都被烧毁了。 尽管已过去一年了,斯钦巴日也早已决定将一切不甘都放下,可每每想起,心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或许这是报应,他伤害怜枝后所应得的报应,老天残忍,却公平。 “因为……”也在这时怜枝开口了,他抬眼看向斯钦巴日,斯钦巴日不知他想起什么,因为方才怜枝眼底的笑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又是一层薄薄的哀伤。 沈怜枝垂下眼皮,将眼中的一切都掩住,眼皮像雪白的绸缎,使得观心如雾里看花。 他摇摇头,声音却是掩不住的落寞。 “没什么。”怜枝终究道。 第86章 物是人非 沈怜枝第一回出宫,是陆景策带着他出去的。 十六七岁年少时总是闲不住的,读了那些话本子,沈怜枝对民间心驰神往,总是缠着陆景策问民间事,“与宫中有什么不同?”,“宫外真的像话本写的那样有神仙妖怪么?”。 怜枝抱着他的手臂,像每个讨喜的弟弟那样,向最亲近的哥哥无底线地撒娇,“景策哥哥……你告诉我罢。” “告诉你……”陆景策一直比他高一些,他微微屈膝与怜枝齐平,那双形态风流的眼眸轻弯,“怜枝很想知道么。” “嗯!” 陆景策弯起的弧度更深,他顿了顿,忽然煞有介事道:“唔……宫外的确有趣,不过仅凭一张嘴,也说不出什么——你若是真的好奇,倒不如……” 他刻意地压低声音,这样的陆景策之于怜枝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倒不如跟着表哥一起出宫看看。” “怎么样呢?”陆景策笑起来,他抬手刮了刮怜枝秀挺的鼻梁,动作是毫不掩饰的亲昵,“怜枝。” 肉眼可见的,怜枝清澈见底的瞳仁泛起光亮,如同水光淋漓的湖面,他水红的唇轻轻动了动,而后沈怜枝忽然微踮起脚,揽住陆景策的脖子,便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 清脆的一声,少年细瘦的手臂紧紧抱着他,温热的皮肉贴在一起,感受着彼此脉搏的跳动,“好啊!” 他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而陆景策则捂着面颊,他弯起的眼睛微微放大了,而后他看向怜枝,目光彻底化作一汪清泉。 陆景策轻轻地叹了口气,一手揽在怜枝后颈将人拉近了,又垂首在沈怜枝头顶印了个不添任何情色意味的吻。 沈怜枝还未开府,私自出宫不合规矩,他素来安分,不似皇兄皇妹那样时常偷偷出宫,已成了老滑头。 怜枝第一回做这样的事,心中很是激动,只是陆景策已将一切事宜都安排好了,怜枝只需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里,一眨眼的功夫,便安稳地出了宫。 那是他第一回见到这样的景致——那日正逢花灯节,长安城街边到处都挂着各式各样的明灯,这些纸糊的灯笼如何能与宫中琉璃灯相较? 可这在陆景策眼中无比粗制拙劣的纸灯却让怜枝觉得无比新奇,这一切都让沈怜枝觉得无比新奇,几乎是每个摊子他都要留下来看一看—— “那是什么——”怜枝抬手走向某处,双眼发亮,“好多人呢!” 陆景策循着他手指指向看去,那一片人头攒动,围成一大片,只是里头究竟围了什么,却让人看不清楚,陆景策细了细眼,抬手拍拍沈怜枝的背,“走,咱们去看看。” 怜枝手里还捏着一串糖葫芦,他三两下就将那串糖葫芦吃完了,只留了一个,怜枝笑嘻嘻地将糖葫芦凑到陆景策唇边,而陆景策则有些无奈地垂眸看着几乎要戳到眼皮的竹签。 他抓着怜枝的手腕往边上一侧,而后就着那只手将最后一颗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吃掉了,与此同时怜枝的另一只手又自然而然的牵住了他。 “别走散啦。”沈怜枝微微昂起下颌,煞有介事道。 他真是很能让人怜爱,简直可爱的要命,陆景策的想被一汪水裹住,变得很轻、很软,两人朝着人群中走去,陆景策带着他走到最前沿。 这个时候,二人才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原来是有对闯南走北的夫妻在这儿耍杂,宫中精兵无数,可当怜枝见着民间高人耍刀弄枪时还是不免为其震撼。 第156章 一名体格与怜枝声量不相上下的男人走在细如发丝的绳上——怜枝身量高挑,可那男人还是走的稳稳当当,如履平地,最后纵身跳下绳子,朝众人拱拳,“王某献丑了!若各位夫人老爷们看的尽兴,便赏我夫妻俩几文钱,以供我俩凑够回老家的盘缠罢!” 他的妻子便摘下头顶的斗笠,晏晏笑着走到人前来,不一会儿那斗笠中便积了些铜钱,等她走到了怜枝这儿,陆景策葱袖中摸出了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放在了那滩铜钱上。 女子一看,大惊,而后朝着陆景策与怜枝二人连连道谢,直至这夫妻二人收了物什,兄弟俩人才离开——本以为是个插曲,谁想逛了好一会,亟待回宫时,又在某处见到了这对夫妻。 此时正寅末,天快亮了,早饭摊子陆陆续续地支了起来,那对夫妻也坐在路边,要了两碗馄饨。 那女子一边吃馄饨,男人便为她整理有些松乱的发髻,他从身上摸了摸,怜枝看着他找出一支簪子,悄悄地插在了女子刚盘好的发髻上。 他动作方币,女子便抬起头来,抬手一摸,面上是藏不住的喜色,男人握住她的手,不知说了什么,叫她脸颊变得通红,不胜娇羞。 怜枝一直站在那儿,看着他们二人离开,陆景策晃晃他的手,“怜枝?” 沈怜枝这才回过神来,可也在这时他的肚子忽然叫起来,陆景策眉眼弯弯,“回宫用早膳么?” “不——”怜枝摇摇头,他目光再次转向那馄饨摊,“我想尝尝那个——” 陆景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沈怜枝身上,他捏捏怜枝的手,很轻地说了句好。 将馄饨端上来的是个老妪,玲珑的馄饨白纱一般飘在瓷白的碗中,点点青翠的葱花坠在最上头,好似滴了香油,这热气腾腾的馄饨香气扑鼻,还冒着热气,叫人食指大动。 陆景策没动那碗馄饨,可沈怜枝却吃得稀里哗啦的,他一手撑在边上看着怜枝连馄饨带汤地吃了个干净,这还不够,眼神时不时地往陆景策这儿瞟。 陆景策被他逗笑:“从前也没见你这么爱吃馄饨……就这么好吃?” “不一样的。”怜枝含含糊糊道,“这个……就是比御膳房做的好吃。” “噢?”陆景策挑眉,“有什么不一样呢?” 沈怜枝说不上来,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陆景策也没说话,落在怜枝身上的眸光变得沉缓,他想起了方才那对耍杂的夫妻—— “若我只生在寻常人家,又能寻得一心上人……不论日子过的富贵抑或清苦,彼此不离不弃,相互倚仗着,最终平平安安地相伴一生,那也很好。” 怜枝说:“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愿意一直陪着你。” 陆景策失笑:“怜枝,你听清哥哥说了什么么,就这样答。” 那时他们两人,一个十六,一个十八,都是极其稚嫩的年纪,互生情愫,却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沈怜枝轻抿着嘴唇,他没有说话,却在心里答——我听清了。 他愿意陪着陆景策,不管陆景策是什么人,怜枝都希望他们既是兄弟,又是夫妻。 这样才可以永远不分离。 陆景策又摸摸他的头顶,将自己面前的馄饨推到沈怜枝面前,“吃吧。” *** “你在看什么。” 另一道声线骤然响起,使得怜枝不得不从幻梦一般的回忆中抽离,沈怜枝昏昏然,抬眼看向自己面前,那熟悉的馄饨摊子,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我饿了。”沈怜枝说着,又自顾自地朝着那馄饨摊子走去,斯钦巴日望向他的背影,皱了皱眉,却又一言不发地跟了过去。 有人迎了出来,却是个生面孔,怜枝愣了愣,那憨厚的男人搓了搓手,“一碗馄饨?” 怜枝怔忡良久,好在那男人也没不耐烦,他点了点头,“是,一碗馄饨。” 没一会馄饨便端了上来,样子仍是一样的,就连香油的气味也没有半分变化,怜枝捏着勺柄,舀了只馄饨送进口中。 只吃了一口,却不动了。 这会儿只有怜枝一个客人,那面相老实的男人有些拘谨地站在边上,“不合胃口么。” “不……没有。”怜枝摇了摇头,他顿了顿,又问,“只是我记得……从前这摊子,好似是位老夫人在看的。” 男人笑了笑,“那是家母……前些日子过世了,这才由我来接手。” 怜枝听完,心像被人捏了一记,那只落进胃中的馄饨后知后觉地在他口中留下一点苦涩,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心口窒闷——那明明只是个仅有一面之缘的老妪罢了。 所以他为什么难过呢? “这……节哀。”能说的也仅仅是这样一句话了。 男人摆摆手,“不要紧。” 沈怜枝总是藏不住他的心事,他的悲伤,总会慢慢地浮现在脸上,他的一切都这么好懂,却总是被人错怪—— 只吃了一口便停下,明明是不合胃口,却又闷头将一碗馄饨都吃完了,吃了一碗还不够,还要一碗,再来一碗……斯钦巴日眼睁睁地看着那瓷白的碗越摞越高,直到后来,沈怜枝脸上都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那几乎是受刑。 “喂。”斯钦巴日压住怜枝捏着勺柄的手,他眉头紧锁着,“有那么饿么。” “这碗归我了。”说着要将怜枝面前的碗端走了。 第157章 “不……不行。”沈怜枝急促地止住他的动作,甚至有些惶急,“这是我的。” 连那馄饨摊的摊主都看不下去了,又将一碗馄饨端上来时,也欲言又止,“公子……” “我不要紧。”怜枝开口道,他还要再吃,可才吃了一只,却忽得面色一变,将面前的碗勺一甩,捂着喉咙,痛苦地弯低腰来—— “呕——” 这样的胡吃海塞,怎么能够?最终也不过是全都吐了出来,他低着头,斯钦巴日看到他清瘦的凸起的脊骨。 从怜枝吃第一碗馄饨开始,斯钦巴日两道眉就没松开过,他抬起手,正想拍拍怜枝的背脊,“你……” 他即将垂下的手忽然僵持在半空,斯钦巴日一顿,而后猛得低下身来,两只手捧起沈怜枝的脸颊,使其被迫扬起,全然展现在他面前—— “沈怜枝。”他叫他。 “你哭了吗?” 第87章 诱哄 沈怜枝哭了,而且哭得相当厉害。 斯钦巴日捧着他的脸,怜枝的唇角甚至还有秽物,他的脸看起来好狼狈,一行行眼泪自腥红的眼眶流出,小溪一样在脸颊上肆意的流淌。 他低沉地抽噎着,在极端的、压抑的痛苦之下,人的哭相会像个孩子,斯钦巴日用袖口将他的脸擦干净,可泪水还是流不干。 “你不要管我。”怜枝推他,哭得乱七八糟地推他,“你走开……走开……” 斯钦巴日轻轻啧了一声,也不管他的推拒,将他的整个脑袋都拥入怀中,斯钦巴日垂首,一下接着一下地啄吻他的发顶,“不要哭了。” “沈怜枝,你不要哭了。” 斯钦巴日第一回遇着这样的事,他从来没说过什么软话,更没有抚慰过什么人,老实说,此时的斯钦巴日是有些茫然,甚至于慌乱的。 他全然不知此时的自己应该做什么,只会翻来覆去地说那一句话,“你不要哭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人的颤抖才逐渐平息,斯钦巴日松开了怀抱,去吻他哭肿的眼皮,与泪痕。他的动作尽管生疏却温柔到了极点,这让沈怜枝恍惚。 眼前蒙了一层水雾,是以怜枝抬头看人时并不明晰,这样柔和的动作与一声声的话语,怜枝眼前晃荡一片,斯钦巴日的脸逐渐的与几年前陆景策的面庞重叠在一起,怜枝抬手去摸他的脸—— 不一样的,尽管两个男人都是一等一的俊美,可就是不一样的,哪里都不一样…… 怜枝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物是人非。 曾经的一切都变换,煮馄饨的老妪死了,而同样的馄饨不管吃多少都再尝不出当年的味道,从前让沈怜枝魂牵梦萦的鲜咸荡然无存——原来这只不过是一碗再平凡不过的馄饨。 可他却记了那么些年。 怜枝的心,忽然像被挖紫了一块,有什么东西不可遏制地流淌出来,与泪水一同流出来,沈怜枝知道,那是他仅存的一点,天真的幻想—— 他与陆景策,真的回不到过去了。 “斯钦巴日。”沈怜枝轻声开口,他的手指有些凉,斯钦巴日抬手覆住他的手背,“我想走了。” “回宫么?” “不。”怜枝回答道,“我想离开陆景策——” 斯钦巴日蓦得一怔,“那你想去哪儿?” 怜枝的大拇指摸了摸他的脸,他俯下身,唇在斯钦巴日唇上贴了贴,斯钦巴日听到自己擂鼓般响亮的心跳声,愈来愈快…… “我想回到你身边。”怜枝眉眼微弯,他的目光动也不动地落在斯钦巴日身上,也许是因为刚路过,瞳仁还覆一层水光,眼波流转时时一种无形的引诱。 斯钦巴日呼吸渐沉,“你想回到我身边?” “是呀。“怜枝开口道,“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 “我跟你走,这不好吗?” 连着两句问话,可斯钦巴日却连一句都答不上来,沈怜枝的目光带着钩子,极具蛊惑——他为此痴迷,却不至于变蠢。 沈怜枝从前那么恨他,分别一年后再相见,也是对他不冷不热的,时常还会朝他甩脸色,尽管他很不乐意承认,甚至对此如鲠在喉,但是斯钦巴日自己心里也很明白,沈怜枝对他,是有心结的。 甚至这心结还是因他而生的…… 旭日干。 当初他亲手握着沈怜枝的手将剑刺进旭日干的心脏,那一剑,泄愤居多——最珍视的阏氏与最信任的部下同时背叛了自己,这对于斯钦巴日来说简直说是天塌地裂都不为过。 他没想到……实在没想到旭日干死后,沈怜枝对其的愧疚会这样沉重,这份愧疚也是彻底杀死他们爱的罪魁祸首。 这样的怨怼,怎可能因他几句笨拙的安慰就烟消云散呢?斯钦巴日就是再蠢也知道,沈怜枝这些话不是真心的。 他在勾引,他在利用他——在这个样貌清俊秀丽的男人眼中,他斯钦巴日只是一个跳板,只要怜枝靠着他远离了陆景策,沈怜枝会毫不留情地将他抛下,自顾自地远走高飞。 如果那时他心情舒畅,或许会给他一个吻作为安慰,沈怜枝是个骗子,那张殷红的唇中谎言一句接着一句,那些话是裹着甜蜜糖爽的砒霜。 可是尽管是骗,斯钦巴日仍然甘之如饴。 斯钦巴日深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好。 “沈怜枝,你跟我走。” 第158章 一阵轻拂,一抹柔笑,斯钦巴日便能心甘情愿地为其当牛做马。 *** “殿下…安王殿下?”天亮了,椒房殿中的大宫女身后跟着好些个宫人,每人手都不闲着,端着铜盆,亦或漆盘、食盒,“巳时了,该梳洗用膳了……” 说罢她在原地等待了片刻,可屋内却半点动静也没有,大宫女将耳侧贴近门边,继而踌躇着敲了敲紧的门扉,“殿下?” “究竟出什么事儿了。”蓦然的,她们身后响起一道男声,宫婢们闻声自觉地朝两处让开,一身着玄色绣五爪金蟒长袍的高挑男人自后走出—— 不是陆景策又是谁? “王爷。”大宫女向他行了大礼,礼毕后又迟疑着开口道,“这屋里头……” “好像没声。” 陆景策细了细眼,“没声?人在里头,怎么会没声——本王问你们,安王昨日出过椒房殿么?” 宫婢们惶恐,异口同声:“殿下昨夜早早的就睡了,奴婢不敢惊扰了殿下……” “早早睡下了?”陆景策怒极反笑,“一帮蠢物。” 竟然真的会信这样漏洞百出的话。 陆景策在门外顿了片刻,而后朝站在他边上的带刀侍卫使了个眼神,那侍卫即刻心领神会,再昂首时目光一凛,抬腿便往两扇门扉踹去—— 哐!震天的一声想,陆景策侧了侧手,避开迎面而来的那阵风,面无表情地抬腿朝屋内走去,他绕进内殿,目光紧盯着那帐帘遮掩的床榻,陆景策的步伐愈来愈快,他猛然冲到床边,将其倏然掀开—— 陆景策眸光自然而然的落在床榻上,他微微放大的眼眸逐渐敛起。 微不可察地松出一口气,吊起的心重新落回肚里,陆景策对上怜枝的双眼,罕见的一噎。 “怎么不应声。”陆景策道。 沈怜枝眉头拧成了个“川”字,背过身去,直截了当地表示自己的不满,陆景策一向聪明,可这时候,却很不会看眼色了,不仅没实相地离开,反倒很讨人嫌地坐到怜枝边上。 他抬手将怜枝翻了个面,“哭过了?” 陆景策想去摸怜枝的眼下,他酝酿良久,试探着开口,“上回在寝殿……” 沈怜枝眉间沟壑更深,轻啧一声,直接避开他的手,实在忍不了了,才厌倦道,“滚远点,陆景策。” 毫不掩饰的厌恶,这让陆景策一颗心跳了跳,他垂在半空中的手蜷了蜷,最终收了回去。 “用早膳罢。”陆景策拍了拍他的脊背,“哥哥回太和殿了。” 沈怜枝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陆景策只得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可当他自屋内走出后,眉宇间那种淡淡的怅然便荡然无存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戒备。 “将宫门看紧了——”陆景策开口道,“一只鸟也别想飞出去。” 那侍卫自然唯他马首是瞻,陆景策昂首望天,悬在高空的旭日散着熠熠辉光。 或许太明亮了,照的陆景策不由自主眯起眼来。 即将要出什么事了,陆景策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在盘旋。 *** 怜枝孑然一身,想要离开其实费不了多少功夫,只需找准时机即可。 登基大典在即,陆景策分身乏术,实在是抽不出空来关顾怜枝……这可真是好极了,简直是生生的将一条宽敞的路给怜枝让了出来。 斯钦巴日那些法子,尽管有失风度,却很有用处,尽管陆景策已起了疑心,因而宫中戒备愈发森严,可躲避那群守卫,对于斯钦巴日来说却并非是一件难事。 蛮子从前在草原上,都是与鬼精鬼精的狼群周旋,在那群几乎成了精的狼面前,这帮侍卫算得了什么?斯钦巴日找准了条小道,在登基前夜再次溜进了周宫里。 怜枝就等着他来,早换上了夜行衣,一颗心更是砰砰直跳,斯钦巴日将他的兜帽往下拉了拉,直至将他大半张脸都遮住了才停手。 “你不要怕。”斯钦巴日沉沉道,“只要跟着我就好了。” “我会带你走。” 怜枝点了点头——此时此刻,斯钦巴日便是他离开陆景策的,唯一的希望,所有的筹码都压在其上。 斯钦巴日带着他自后院绕出,一路上见着几个夜巡的守卫,吓得怜枝气儿也不敢出,好在都是有惊无险——怜枝与斯钦巴日,终归还是平平安安地出了周宫。 可他们也无法留在长安城中,斯钦巴日与怜枝二人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粗布麻衣,只是两人生的如此模样,就是这身打扮也引人注目。 斯钦巴日在自己面上抹了煤灰,好好一张脸变得黑漆漆的,沈怜枝不忍直视地挪开眼,嫌弃之意溢于言表,斯钦巴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伸手便也往怜枝面上抹—— “诶!”沈怜枝嫌弃的要躲,“你做什么?” 斯钦巴日轻啧一声,“笨!现在还娇气——难不成你想被城门的守卫认出来,被抓回周宫里去么!” 怜枝转念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便不情不愿地任他摆弄了,两人乔装打扮一翻,便如寻常清贫百姓无异。 斯钦巴日早备好了马,是他一直骑的那一匹,怜枝看着他,便想起了自己那匹马,斯钦巴日看出了他的失落,他对怜枝为何会失去苏布达这事儿弄不清楚,却也知道那不是件好事,且一定是陆景策的手笔。 第159章 多说多错,斯钦巴日看了他一会儿,又轻声道,“你若愿意……我能为你再寻一匹马的。” 愿意什么?愿意的不是收不收他送的马,斯钦巴日真正想说的,是沈怜枝愿不愿意跟着他回草原。 怜枝没再说话了,斯钦巴日叹口气,也不再多嘴。 两人翻身上了马,朝着长安城城门处奔去—— 第88章 惊魂 “什么人,要往哪儿去?”二人的马将出城门时,守城的官兵亮出红缨长枪挡住了俩人去路。 发丝蓬乱,脸上漆黑一团的怜枝探出头来,朝着那官兵讨好的笑了笑,脸太黑了,便显得那牙白的亮眼,看着傻兮兮的,倒很能叫人放下警惕,“官…官爷,这……这是我弟弟。” “我们兄弟二人,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过一介布衣,来长安城奔亲戚的。”他垂下眼皮,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扯扯唇角,“这不……被赶出来了,只好回老家了。” 那守卫看这两人,衣裳破败,人也狼狈,实在可怜,不免动了恻隐之心,竟出言宽慰道:“诶……这,这日子在哪儿都是过,回去……倒也不是件坏事。” 眼见着天快亮了,怜枝有些急了——等天亮后,守城的官兵多了,可就没那么好浑水摸鱼了。 且天亮后更难掩藏行踪,若是更坏的境况……陆景策已察觉到自己逃出了宫,即刻派官兵来追捕,那么那时,他便成了瓮中之鳖,怎么才能逃出陆景策手掌心呢? 那么这一切,便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个疯子,也不会轻易地放过他的,怜枝暗忖道。 “是是,您说的对极了……回了家锄地种豆,虽过得清苦,倒也安逸。”怜枝好声好气地干笑着应和他的话,想着拍他马屁,说的他身心舒畅了,便能尽快放他二人离开了。 谁想那守卫是个话匣子,怜枝不应他也就罢了,愈是应和他,他反倒是说的越发来劲,守卫大手一挥:“小兄弟,不瞒你说,在我来长安城之前,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庄稼人。” “朝廷来征兵,将我家三个兄弟征走——你别看我现在吃着军晌,很是威风,可我却很是怀念从前与弟兄们一起在泥地里插秧捉田鸡的日子哩——” 听着怜枝那一声声客套的官爷叫着,这守卫还真将自己当成个什么人物了,沈怜枝心里白眼儿翻个不停,可面上仍然得讨好他,“是是是,对对对……” 那守卫又连着说了好几句,怜枝强压烦躁听着他侃大山,说到一半,他又忽然卡了壳,将话转到怜枝身上来,“小兄弟,你是哪里人呐?” “我……”怜枝随口胡诹,“我们是荆州人。” 守卫连连啧舌,“荆州?那可真够远的,你们兄弟二人来这儿,也真是不容易……” 他又蓦得一顿,眸光定在与怜枝共乘一匹马的斯钦巴日身上,守卫很是奇怪道:“你这个兄弟……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呢?” 废话!当然不能说!尽管斯钦巴日会说汉话,可他到底是个土生土长的夏人,说汉话时,总带着异邦的腔调? 这怎么能够?岂不是白白将把柄递上去,是以怜枝绝不能让斯钦巴日说话,怜枝搓搓手,“我这个弟弟……是个哑巴,官爷…这个……” “您行行好,放我们兄弟二人过去吧,啊?” 那守卫摸摸鼻子,将红缨长枪收了起来,另两个官兵拉开城门,好放怜枝二人出城,谁想才拉了一半,这时先前那守卫又在他们后头开口了:“慢着——” 怜枝身子一颤,缓慢地往后挪过头去,他朝那守卫谄媚一笑,只是脸上抹了层厚厚的煤灰,就算极尽讨好,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官……官官爷……” 守卫眼睛一眯,抬手一指:“你这袋子里……是什么!” 糟了!怜枝转过头,与斯钦巴日对视一眼,而后眸光慢慢向下挪移,那挂在马屁股边上的麻袋在剧烈地颤抖着,凑近了,似乎还能听到几声细微的鸣啼…… 怜枝几乎要昏过去了,那袋子里,装的是斯钦巴日那只扁毛畜生啊! 斯钦巴日那头金雕,威风凛凛,一瞧便知不是中原的鸟,起先他们藏着它,是担心这鸟太过引人注目,暴露他俩行踪。 先下可好了,守卫要来拆这袋子,岂不就要发觉这扁毛畜生的存在了?他们两个“平头百姓”,哪有本事弄来这样一只鸟?那么怜枝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岂非不攻自破! 怜枝这样想着,一颗心都猛然吊了起来,在空荡荡的胸腔之中乱晃,守卫指了指那袋口,命令道:“打开看看。” 沈怜枝放在袋口上的手不住颤抖着,两只手冻伤了般僵硬着,与此同时他的余光不住地往开了一半的城门处瞟,而斯钦巴日的手也在暗中伸向腰后—— 那儿藏着一把弯刀。 他的动作实在缓慢,那守卫便有些不耐烦了,啧了一声,抬手便要抢怜枝手中的麻袋,麻袋扯开的那一刹那,一头金雕倏然向上冲出,那守卫大叫一声,也在这时—— “王爷有令,速关城门!!” “!”沈怜枝倏然转过身,果然见着了让他心惊肉跳的一幕,马蹄踢踏尘土飞扬,是追兵! 陆景策发觉他跑了!怎么会这样快,比怜枝想得快多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出城门啊! 怜枝能清晰听见心脏敲击胸腔的隆隆“咚咚”声,他握着缰绳的手出了汗,变得黏湿湿的,眼见着追兵逼近,沈怜枝心肝骤颤——忽然的,一双手完整地包住了他握着缰绳的手。 第160章 “抓牢,怕就闭眼。” 吁———马鞭飞扬,狠狠地挥在马臀上,电光火石之间他们□□的黑马猛然往开了一半的城门中冲去,一股力道使得怜枝被迫低头弯下腰来,沈怜枝紧攥住缰绳几乎不敢睁开眼睛,那城门就与他后脑堪堪擦过!! “他们逃出去了!”有人大喊道。 “把城门拉开,快追!” 怜枝与斯钦巴日的马疯了一般往前奔去,身后陆景策的追兵穷追不舍,此时情况太过危机,稍有不慎便会被那群官兵赶上,就连斯钦巴日都变得面色肃然,马鞭不住地挥着,几乎抽不出神回头看一眼当时局势。 “王爷说了,必要时便动手!” 追兵的头子往后大声说了一句,而后手臂一挥,他高声道:“放箭!” 雪亮箭矢倏倏朝怜枝二人射来,斯钦巴日眸光一凛,手臂用力整个身子罩住了沈怜枝为其作盾,“当心!” 长箭纷纷如雨,就算斯钦巴日的身手再敏捷,可又要避闪,又要奋力向前逃跑,也是分身乏术,那群追兵连口喘气的时间都不肯留给他们。 斯钦巴日忽然闷哼一声,手上一脱力,竟松了缰绳,险些要从马背上滑下去,沈怜枝眼疾手快地拽住了他,心如擂鼓:“喂!!” 他急速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一幕真叫他心惊不已,斯钦巴日的脖颈处血红一片!那道划口锋利狠辣,只要再挪移一点儿,恐怕斯钦巴图现在早就没气了! 沈怜枝看着那道伤口,莫名的血液发凉,他似有所感地转过头,果然在遥远的城墙之上看到了一抹长身玉立的玄色身影,那人手上握着一柄长弓。 怜枝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弓举起,拉开,那刺眼的尖亮的箭矢对准他……不是…是对准了斯钦巴日! “当心!”怜枝大叫一声,抬手猛拽斯钦巴日使其避开,也他们二人也因此都松开了握着缰绳的手,以至于失了平衡,双双从马背上翻落了下来!! “额啊!”怜枝只觉得身下一空,身子一轻,最终重重跌在地上,他的后脑不知道撞到什么硬物,那一瞬间痛的他眼冒金星,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沈怜枝摇摇头,好一会儿才缓过了那阵痛,但眼前仍有些模糊。 “你怎么样?!”斯奇巴日捂着汩汩淌血的脖颈,眼瞳绯红,尽是慌乱,他松开手,去摸怜枝隐隐作痛的后脑,“有没有事?!” “我没事……”怜枝紧咬着牙关应他,此时也容不得他二人互相察看伤势了,两人跌下了马,那追兵没一会儿便杀了上来,甫一抬眼便是刀风刮来,怜枝急急躲闪,斯钦巴日倏然拔出后腰的弦月刀阻挡。 斯钦巴日沐浴在血中,他的身手怎是宫中那等酒囊饭袋可比,那追兵三连下便被他封喉,甚至那金雕塔拉也是极其棘手,长啸一声俯冲向追兵,爪尖利如刀—— 可纵使他们身手威猛,却也敌不过如同蚁群一般密密麻麻覆上来的兵,毫不夸张的说,斯钦巴日简直是以一敌百,眼见着这群追兵便要将他们包围了…… “上马啊!”沈怜枝眼疾手快地先一步上马,他匆匆超后吆喝了一声,斯钦巴日长刀一挥摒退了一缠人的官兵,而后翻身上马。 只是他没料到另一侧竟然还有一个,那官兵鬼鬼祟祟地靠近,趁其不备竟然挥起刀要往沈怜枝身上砍!斯钦巴日一侧首,瞳仁倏然放大,不假思索地一侧身挡在沈怜枝身后,那长刀结结实实地劈在了斯钦巴日的脊背上。 刀挪移开时,血与血肉呼啦啦地飞扬出来,浓郁的血腥气裹挟着怜枝的鼻腔,沈怜枝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他愣愣地张开双臂,斯钦巴日便倒在他怀中,倒在他的心口上。 怜枝咬紧了牙关,下颌很酸,心痛的要命,他的牙齿咯喀地颤抖着,白皙的下颌也被血染红—— 发觉追兵赶来时怜枝没有被急哭,箭雨袭来是他也没有被吓哭,甚至当沈怜枝摔落下马时,他也没有掉哪怕一滴眼泪……但是现在,就是现在,当血淋淋的斯钦巴日人事不省地倒在他怀里时,沈怜枝切切实实地哭了。 他仰起头,太远了,其实他根本看不清站在高处城墙上的陆景策,他也知道陆景策实则并不能听清或者看清他恳求的话语,与泪流满面的脸。 怜枝喃喃,声若蚊蚋又震耳欲聋—— “求求你,放我走。” 第89章 断情 被逼绝境。 在斯钦巴日被狠狠一劈,血流不止趋紧昏厥之时,怜枝被迫拉停了将要跑出去的马,也不过是这样一会儿功夫,方才那群被斯钦巴□□退的追兵又围了上来,将将围成一圈。 怜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举着长矛对准他,距离愈来愈近,斯钦巴日的呼吸声音愈来愈微弱,沈怜枝揽住斯钦巴日的手臂酸痛的在不住颤抖。 他几乎要绝望了。 “滚开。“沈怜枝声线颤抖着开口道。 “安王殿下。”最前头的一名追兵道,“王爷的命令,吾等不敢不从,还请殿下下马!” 沈怜枝恨恨地盯着他,他冷笑一声:“休想——” 他顿了一顿,硬撑着抽出一只手来将斯钦巴日腰间的佩刀拔出,那刀极重,非行家不能使,怜枝倾尽全力也只能堪堪举起,手腕不住地颤抖,他将刀尖指向他们:“滚——” “滚不滚!” “殿下。”可那追兵翻来覆去的仍然是那句话:“吾等也只是奉命办事。” 第161章 沈怜枝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他甚至已经遇见了自己被迫被捉拿回宫的结局,那群追兵似乎也很清楚他跑不了了,是以没再往前,却也没有推开。 他们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沈怜枝自己认命,自己翻身下马,被他们带回周宫,回到他本该去的地方。 沈怜枝握着刀的手缓慢的、缓慢的松懈下来,他低下头闭上眼睛,眼泪悬在鼻尖,最终滴落,他抬起头,宛如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想要从马背上下来了。 却也在这时,变故突生—— 一支利箭直直射来,势如破竹,彻底刺破这缓慢的僵持的一切,那支箭生生扎入为首追兵的太阳穴,飞溅的殷红模糊了怜枝的双眼,他抬手擦干净,倏然转过头,竟然是另一支队伍! 着甲胄,那那甲胄样式却与官兵身上的有所不同,怜枝定定地看了片刻,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是公主府的府兵!”追兵中有人倏然变了脸色,大声吼道。 “华阳公主有令,即刻撤兵!”最前沿的府兵收了弓,昂起头颅开口道,“你们还不退下!” 其中追兵面面相觑,正在那群官兵见状意欲退缩时,忽然有人开口道:“王爷下了死令,今日必将安王殿下带回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哪怕是华阳长公主殿下,也是一样的!” 那府兵冷笑一声,长眉一拧,怒道:“既然如此,休怪我们不客气,杀!” 两队人马扭打在一起,刀光剑影眼花缭乱,血肉纷飞,也在这时,沈怜枝上方忽然响起了一道女声,“怜枝,快跑!” 是华阳皇姑的声音!怜枝循声望去,遽然神魂骤颤,蓦然发觉不知何时城门已大开,而原本站在高处城墙之上的陆景策竟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华阳! 华阳整个人几乎要翻出城墙外了,见他还不走,焦急地拍着掌心下粗粝的城墙面,她大声地喊,“怜枝,别愣着了,跑啊!” 这遥远却焦急的一声终于将沈怜枝喊回了神,他再一转头,竟然看见了策着马,将将出城门的陆景策,怜枝咽了口唾沫—— 公主府的府兵正与陆景策的官兵争斗,场面混乱,竟于无形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为怜枝争取到了逃离的机会! 府兵能挡的了一时,却也挡不了一世,更何况怜枝还带着个斯钦巴日,是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沈怜枝将斯钦巴日拉稳了,而后毫不犹豫的一甩马鞭,掉头朝后奔去,却又就在此刻,沈怜枝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怜枝。” 不轻不重的一声,若他再远几步,恐怕就听不大清了,沈怜枝闭上眼睛,可那一声却还是如鬼魅暗语般不住萦绕在他耳边,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一种克制不住的力量迫使他回头——回头看了一眼。 陆景策站在城门外,他们隔着人海四目相对,怜枝的眼睛被一层薄薄的泪水所覆盖,所以一切,连同陆景策的脸,都变得清晰又模糊了。 但他切切实实看到了那一滴,滑过陆景策脸庞的眼泪。 沈怜枝看着那两瓣唇一张一合,他想他的眼泪也一定淌进了口中,否则怎会这样的苦,陆景策对他说…… “你又要抛下我吗?” 沈怜枝蓦的想起原来这是他第一回看见陆景策流泪——不错,纵观这十多年来,沈怜枝从没有一次见过陆景策真正失态的模样,有时他哪怕哀恸,也是隐忍的,压抑的。 可是此时此刻,那几滴眼泪在他脸上是如此的鲜明,陆景策殷红的双眼,像是一片灰蒙蒙的云,轻而易举就能被一阵风刮散。 沈怜枝最后再看了他一眼—— 而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 今日是登基大典,陆景策原本不该发觉怜枝逃跑的,只是那时他忽然很不安心,冥冥之中觉得不对——那时他人已朝着宣政殿处去了,只是走了一半,又忽然叫停了轿辇。 那抬轿子的太监一愣,“殿下?” 他仰头望了望天色,胆怯道,“若再回去,恐怕要赶不及了……” 陆景策皱了皱眉,那太监察言观色,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当下悔的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当下一句也不敢说了,打了个手势便带着人回去,方走两步,又被陆景策喊停。 “回寝殿做什么?”陆景策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去椒房殿。” 彼时天蒙蒙亮,沈怜枝定还未睡醒,可是陆景策就是很想他,想的要命,哪怕他睡着也要去看他一眼,以使自己心安,那椒房殿的宫人殷勤地将他迎进殿,又带着他一路走回里屋。 陆景策看着内殿紧闭着的门扉,不知为何眼皮狂跳不止,当那守夜的婢子又惊异地发觉自己拉不开门时,更是坚定了陆景策心底深处的那份不安。 像上回那样,陆景策让人破来了门,可与上回截然不同的,今日沈怜枝并不在殿内,榻上空空如也——陆景策倏然转过头,脸色变得极沉,他暴喝道:“快关城门!!!” 这恐怕是大周有史以来最为草率的登基大典,不过让那不满周岁的婴童称帝,本身也就是个笑话,陆景策连装一装的心思也没了,登基大典还没结束便急急地离开,朝着城门出去—— 当他亲眼目睹怜枝身旁的斯钦巴日时,几乎是要被气到吐血,那两个人抱在一起,共乘一匹马,这场面是何等的熟悉,陆景策恨不得自戳双目! 第162章 竟然是斯钦巴日?原来是斯钦巴日……果然是斯钦巴日!! 陆景策又震惊到愤怒,最终也不过是冷笑连连,难怪他这些日子觉得奇怪,难怪他冥冥之中觉得不对,他知道沈怜枝又开始不安分……可致使他不安分的源头,是斯钦巴日! 那小畜生是什么时候到他的周宫中来的?侍卫都是死人,是蠢货,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勾结在一起的?他聪明一世居然对此浑然不知,可有一件事确实能肯定的…… 这绝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在他的周宫里,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这两个人都做了些什么?在他看不见的暗处,这两个人又做了什么?!! 他尝到了自己口中浓郁的腥甜,陆景策死也要将他们捉到手,他原本是能做到的,原本是叫沈怜枝无论如何都逃不了的,哪想到半路他母亲的府兵杀了出来,成了拦路虎——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陆景策站在华阳面前,紧盯着他生母与他截然不同的,真正平淡的面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怜枝刚回大周时,本宫便同你说过——那孩子吃了苦,本宫要你好好地对他,让他舒心。” “既然你做不到,倒不如放他走,我这个做皇姑的没用,也只能帮他到这儿了。” “他离开我就能舒心吗?他离开我就能幸福吗?他离开周宫,又能去哪里?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如果他愿意,这世上不论哪里都能是他的家!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于你——”华阳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他,“你才是真的昏了头了!” “本宫不会为你收尸。” 陆景策下颌紧绷,掀起眼皮看向她,华阳公主冷笑一声,“怎么——你还想杀了我不成!” 殿内有瞬间的沉默,华阳公主眼睁睁地看着陆景策逐渐松懈下来,可他的腰板依旧挺的很直,一派运筹帷幄的模样,“儿子不敢。” “儿子心疼怜枝,不忍见他流落天涯,这些日子……有些事却也做错了,等怜枝回来,儿子会好好对他。” 华阳一愣,微微提声:“你什么意思?” “这还能有什么意思。”陆景策摊手一笑,“儿子只是想与怜枝好好地过日子……母亲,您说儿子又有什么错呢——” 他说完这句话,倏然收声,再回头时面上笑意尽敛,陆景策面色冷沉道:“在大周各地贴告示,哪儿都不许落下,不惜一切代价将安王殿下带回来,谁先找着人,赏……” 他若有所思地一顿,而后唇角逐渐向上扬起,陆景策声音不重,可落在在场所有人耳中都堪称振聋发聩—— “赏黄金万两。” 第90章 亡命鸳鸯 此次逃跑,之于怜枝来说是逃难,可之于斯钦巴日来说,却是在逃命。 是以沈怜枝连松懈片刻都不能,只得铆足了劲儿往外跑,只是当时实在危急,尽管怜枝二人已将追兵甩开,却也没有全然逃脱成功,稍有不慎,还是会被这到处搜寻的追兵所察觉的。 沈怜枝头也不回地往外跑,直至长安城边上一荒僻的郊外,林中有一客栈,立在门外的旗帜也被风沙腐蚀的破败不堪了,可见这家客栈年头不少。 只是此时此刻沈怜枝也再顾不得娇气,与苏醒过来不久的斯钦巴日互相搀扶着便进了客栈门,怜枝要了一间房,那掌柜的是个看着病怏怏的老头子,提着光芒微弱的油灯将他们送上了楼。 “烦请打两盆热水,再送些细布与一壶酒来。”怜枝同他道, 老头恹恹地点了点头,他将怜枝所需的物什一一备好了送上来,除却这些,还送了些吃食,等目送他离开了,怜枝才彻底放松下来,转头去看倒在榻上的斯钦巴日。 将外衣脱下后,斯钦巴日裸裎的脊背上的伤显得更加触目惊心,锋利的箭矢将他脊背挂出密密匝匝的伤口,而在这些细碎的伤中,还有一道伤完整地占据了他的眼眶。 那恐怕是先前追兵劈的,这道伤口极长,直截了当地从左肩膀划到了另一侧的腰臀处,这一刀劈的极深,皮肉依旧完全豁开,足以见到白色的骨头。 这场面实在瘆人,沈怜枝不忍再看,因而偏过了目光。 不知何时,斯钦巴日已全然醒了过来,可脸色依然极其苍白,他用那双幽绿色的眼睛自下而上地看着沈怜枝,或许是因为受了重伤,所以那眼神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 “你不走么。”二人对视良久,斯钦巴日这才开口了,他在说话时挪开了目光,话将将说完时,尾音轻轻落了下来。 怜枝顿了片刻,而后蹲下身,与其平时,他似乎有些疑惑地侧了侧首,眉心微皱起,“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 “……”斯钦巴日深吸了一口气,复而垂眸苦笑了一下,“没什么…” “只是我受了伤,现在这样……恐怕也帮不了你什么了。”斯钦巴日看了他一眼,又快速地将眼皮垂了下来,他没将话说透,可沈怜枝还是听明白了。 怜枝有一时沉默——的确,他起先对斯钦巴日只是利用,只想着靠他离开周宫,再之后与其分道扬镳。 他原先就是这样想的,甚至当他们刚出城门时,怜枝也不曾改变过想法,可当他看到斯钦巴日脖颈上深切的那道伤后,在斯钦巴日毫不犹豫地扑上来替他挡了那几乎要将脊骨都劈裂的一刀时,怜枝无法这样狠心了。 第163章 这也不意外着沈怜枝从此就要与他岁岁年年了,怜枝心中对斯钦巴日仍有疙瘩,可他也做不到直接将斯钦巴日扔在这里,自顾自地离开,“没指望你——” 怜枝抬手,指节在斯钦巴日额上敲了敲,他话语间含着笑意:“喂——你也有今天呢。” “我还当你刀枪不入,金身不倒呢。” 斯钦巴日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愣了一愣,而后唇角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怜枝开口止住了,“好了,趴好。” “你想做什么?” 怜枝狡黠地一笑,一手搭在斯钦巴日后颈上将其往榻上一压,力道很轻,但斯钦巴日还是顺从的低下了头,“闭嘴。” 后背的伤猛然一痛!斯钦巴日瞳孔倏然放大,肩背肌肉隆起,这小客栈的床之于长手长脚的斯钦巴日来说本就狭隘,此时痛的一挣扎,险些从床上翻下去。 斯钦巴日一手紧抓住床沿稳住身形,手指骨节深深凸起,怜枝见状,手上动作一顿,“很疼么?” 斯钦巴日紧咬着下唇,硬撑着摇了摇头,怜枝看着他冷汗潸然的,面颊肌肉绷紧的惨白侧脸,轻哼一声:“死鸭子嘴硬。” 话虽不重听,手上动作却放的轻缓了,斯钦巴日的闷哼声也逐渐变小,怜枝将斯钦巴日身上的污血擦干净,又用细布蘸了酒液在伤口上轻搽,事毕后,才用细布绑住斯钦巴日背上的伤以止血。 “行了。”怜枝将边上的酒壶与其中一盆水往边上一推,仔抬眼时却发觉斯钦巴日已坐起身了,正定定地看着他。 怜枝一抬眉尾,“哟,精神了——” 话未说完,腰身忽然被一只手揽了过去,而后唇被人堵住,揽着他腰的那只手是在抖,可这个吻却热切、猛烈,两相结合使得这个吻显露出几分小心翼翼的味道。 怜枝微微睁大眼,等了好一会儿斯钦巴日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斯钦巴日看着他有些发愣的脸,又没忍住凑过去在他面颊上浅吻了吻。 斯钦巴日想,拥有过沈怜枝这份片刻柔情,此生也算无憾了,让他即刻去死他也无怨言。 他有些急切地抱住沈怜枝,怜枝不明白他这份热切因何而来,他想抬手拍一拍斯钦巴日的背,可顾及到他身上的伤,手又往上挪了挪,他的指尖轻拂着斯钦巴日的后脑。 在这样柔和的抚弄之下,斯钦巴日因为疼痛而变的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他慢慢地闭上眼睛——这样的拥抱让他觉得心安。 两颗疲惫的心总算有了暂时的归处,床很小,那张床榻估计只够怜枝一人勉强睡下,沈怜枝看着那蛮子委委屈屈地蜷缩着两条腿的那模样实在可怜,又顾念他身上有伤,因而没再与他挤。 怜枝心道自己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也不是没吃过苦,打个地铺也算不得什么,是以裹了条毯子睡在旁处,谁料半夜忽然惊醒,却发觉自己并未睡在地上,而是不知何时被挪到了床上。 反倒是斯钦巴日,裹了条毯子睡在原本怜枝所在之处,沈怜枝借着月光看了会他微蜷着的背影,而后闭上了眼。 那时怜枝怎么也没有想到,那竟然是他的最后一眼。 翌日一早,怜枝发觉自己眼前漆黑一片——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沈怜枝瞎了。 *** 天降横祸!简直是老天不给他们一条生路走,沈怜枝好不容易暂时逃离了周宫,那口气儿还没松下来多久,又摊上了这样的祸事。 什么都看不见,那还能做些什么?沈怜枝急躁,可更多的是深深的惶恐,他大力地搓着自己的眼睛,声音像是绷紧到极限,微微颤动的丝弦:“看不见……” “看不见…看不见……”怜枝伸出两只手,在半空中茫然地晃动着,铺天盖地的黑暗让他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在沈怜枝几乎要被那种岩石一般沉重的恐惧压死时,一双干燥温暖的手捧住了他的脸。 而后转移,握住了他的双手,握的很紧,这让怜枝稍稍安心了一点,“不要怕,我在这里。” “……”怜枝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他试探着开口,“斯钦巴日?” “嗯!”斯钦巴日应声,“我在这。” 怜枝便很害怕,像找到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那样回握住他的手,他的胸膛大起大伏,“我瞎了吗?好黑……” “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为什么?!” 怜枝几乎要被逼死了,他仰起头,那双素来眼波流转的,魅人的柳叶眼像蒙了一层霜雾,黑沉沉的瞳仁涣散,眼眶湿润,斯钦巴日眼睁睁看着大颗大颗的泪水滑下,这使得那双眼睛变得更加模糊。 斯钦巴日看着他,一颗心像被绞烂了,那样的痛比他脊背上的痛要深切百倍,他低头啄吻他的泪水,“不怕,不会瞎的,沈怜枝,不会的。” 他说,恐怕是那时我们摔下马时你撞着了脑袋……不要紧的,明日便会好了,不会瞎的。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怜枝稍微安心了点,他抓着斯钦巴日的衣袖,“真的吗?” 斯钦巴日肯定地点头,哪怕怜枝并不能看见,“嗯!” 怜枝抓着他袖子的手蜷了蜷,斯钦巴日注意到他这一微笑的动作,他心里清楚沈怜枝仍然是很害怕的,他抬手覆盖住怜枝的手,正要说些什么,瞳仁骤然一缩—— 斯钦巴日耳朵一动,他那头原本闭着眼假寐的金雕也倏的一震,齐齐转头看向窗外,难怪会听到阵阵马蹄声,这客栈外头竟有一队兵马! 第164章 “不好,恐怕是要追过来了,快跑!”斯钦巴日低喝一声,一拉怜枝便头也不回地往后窗去——此时再下楼是自寻死路,只得跳窗。 “斯钦巴日…斯钦巴日……”怜枝此时还什么都看不见,方从那猛烈的打击中回过神,一颗颤抖的心还未全然平缓,又要走上逃亡的道路,简直是要将人逼死才肯罢休。 斯钦巴日揽住他,“不怕。” “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说罢将怜枝紧搂在怀中,纵深一跃——遽然落地! “额…”落地的那一瞬间,斯钦巴日痛苦地皱起眉来,额角也渗出冷汗。 斯钦巴日毕竟也受了伤,这一下只觉后背粘湿一片,伤处大股大股地渗出血来,他半蹲着缓了片刻,又紧牵起怜枝的手,以最快的速度翻身上马—— “快逃!” 第91章 绝处逢生 真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客栈掌柜被这场面吓得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只能颤颤巍巍地抬手向上指了指。 也在这时,二楼忽然传来“咚”一声闷响,那为首官兵脸色一变,遽然往上奔去,谁曾想还是玩了一步,二楼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一扇摇摇欲坠的窗户。 那官兵头子愤懑地在房中转悠了一圈,目光忽然定在一个鼓囊囊的包袱上。他一抬手,便有人上前将那包袱拆开了,令人意外的,那里头尽是白花花的银子,几乎要将人眼睛都亮瞎了。 “他们连盘缠都没带,定然跑不远,快追!”那官兵大喝一声,一队追兵兵分几路朝密林中追去,与此同时的斯钦巴日与怜枝二人正策马狂奔。 怜枝两只手紧紧箍在斯钦巴日腰身上,他依然什么都看不见,一颗心忐忑不安地狂跳着,几乎要破开胸腔跳出来,血淋淋的在地上滚动着。 他们根本不知何去何从,只是奋力向前,斯钦巴日像先前那样挥扬着手臂甩着马鞭,可那群追兵自四面八方抄来,情急之下,斯钦巴日目光忽然捕捉到一条被枯败枝桠遮掩的羊肠小道。 情急之下,他掉头往那小道处奔去,又抬手拽下身上一件衣物往密林处大道一扔以混淆视听—— 尽管如此,斯钦巴日还是不敢松懈下来,一直摒着一口气直至身后人声渐弱了,这才拉停了□□的马,他一只手覆在换在他腰间的,怜枝的手背上。 “沈怜枝?”斯钦巴日低声叫他。 “没事了。”他轻轻揉捏着怜枝的手背,以作安抚,他能感觉到怜枝绞紧的手慢慢地放松了,斯钦巴日回首欲吻他发额……只是那股一直摒着的气甫一松懈,硬忍着的伤痛便如海啸般袭来,一阵比一阵猛烈。 斯钦巴日胸口剧痛,他猛然捂住嘴,可那股无可遏制的鲜血还是自他口鼻中涌溅,滴滴答答地顺着他指缝间流淌下来,沈怜枝鼻端嗅到了极其浓郁的血腥味,他心口咯噔一跳,颤声道:“斯钦巴日?” 斯钦巴日本欲开口让他安心,不曾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身体骤然一震,而后眼前浮白,昏昏地倒下了马—— “斯钦巴日!” 怜枝只闻咚的一声闷响,可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摸索着下马,跪趴在地上又摸了一阵,这才摸到一只冷冰冰的人手,一下子就将他泪都吓了出来。 怜枝害怕到了极点,他什么都看不见,斯钦巴日就是他此刻唯一的倚仗,他有怯怯地叫了一声,“斯钦巴日?” 无人应声。 怜枝只觉有一道天雷迎面劈下,五脏六腑都好像拧在一起,心口酸涩不已,他手不住的向上,最终伸向斯钦巴日的面庞,鼻下——微弱的热气喷洒在指尖,怜枝重重松出一口气来。 “斯钦巴日,别睡,你应我一声——斯钦巴日。”怜枝带着泣音恳求他,斯钦巴日模模糊糊地听到了耳畔的声音,可那声音似乎自远山来,叫他无论如何也听不清楚,他甚至连一根指头都伸不起来了…… 他没有反应,怜枝愈加的慌乱,他不知何去何从,想也知道他们正处在荒郊野岭,他什么都看不见,沈怜枝很怕官兵会在追上来,斯钦巴日急需医治,可他又骑不了马…难道只能坐以待毙么? 怜枝简直要绝望了。 谁知绝处逢生,沈怜枝忽然听到了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女声—— “四……哥哥?” 这声四哥恍如隔世,怜枝愣住了,他想了很久很久,才回想起这声音的主人是谁,又是只有谁才会这样叫他。 惠宁。沈惠宁。 他那个逃跑的妹妹。 *** 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沈怜枝被一双柔软的手搀扶进暖和的屋内,他伸出一只手,磕磕绊绊地摸着四处的装潢,“真是哪儿……我这是在哪儿……” 行走时脚尖踢着什么,怜枝身子猛然一晃,眼见着就要向前扑倒,沈惠宁眼疾手快地伸手将他托住,“四哥!” “在我这儿…四哥,在我家里,这儿很安全,四哥,你怎么了?” 沈惠宁原以为他是受了伤,现在却发觉他是眼睛看不见,当下很慌张,下意识想抬手去摸他的眼睛,却被沈怜枝误打误撞地抓住了手腕,“不以管我……我……我没事。” “去看看斯钦巴日吧!惠宁,求求你……” 沈惠宁的手僵了一瞬,这个名字,自然不会是中原人的名字,而她虽然长住长安僻静的郊外,避世已久,可有些事,她心里还是很清楚的—— 第165章 自己当初一时任性,连母妃也抛下了,代价却是要几个皇兄中她最喜欢的四哥来代她去和亲,哥哥与表哥情深意重却被迫分离…… 而哥哥在草原似乎也过得不好,父皇驾崩,感情生疏的二皇兄即位,大周撕毁休战书再战大夏,夏败之,表哥亲自将四哥带回长安。 本以为是皆大欢喜,有情人终成眷属,却不知这两人之间出了什么事——惠宁想,这恐怕与二皇兄忽然“暴毙”,陆景策自立为摄政王脱不了干系。 沈怜枝好不容易回到了长安城,又要离开,而坊间口口相传的,带他离开的那男子,竟然是……是…惠宁想了许久,才蓦然记起那名字。 是她原本要嫁的苏合单于的三王子,斯钦巴日! 惠宁知道怜枝到了草原后没多久苏合便死了,他改嫁给苏合的亲儿子,可比起这个,更让她惊异的是四哥回来后,竟然还能与这斯钦巴日牵扯在一起…… 既然已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不必再多嘴去问,惠宁急忙要放下沈怜枝的手去察看那躺在边上不省人事的男人,肩膀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惠宁仰起头—— 原来她边上还站着个男人,是个颇为俊逸的男子,他看着惠宁,摇了摇头,又抬起双手做了几个手势。 他是个哑巴。但是沈惠宁明白他的意思。 “我留在这儿陪着四哥……你去为他疗伤?”惠宁喃喃,而后点点头,那男人便转身朝着斯钦巴日处走去。 怜枝叫她,“……惠宁?” “嗯,四哥。”沈惠宁应他。 “你在和谁说话?” 惠宁一愣,而后扶住他,她说话时眉眼间都带着点不自知的笑意,“我的夫君。” “太医院林院判的公子?”怜枝下意识开口,他知道惠宁从前便与那林公子情投意合,可是话一出口他便知不对—— 他知道惠宁的情郎是谁,他们的父皇自然也知晓,仅靠惠宁一人如何能逃出周宫,定是与人私奔。想当初惠宁一跑,他们父皇第一个疑心的便是那林公子……可谁知那林公子竟好端端地待在林府中。 惠宁并不是跟着他跑的。 可这不应该啊? 当初沈怜枝自己也焦头烂额,自然无心细细思索妹妹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情郎,惠宁在他耳畔轻笑:“不是他……不是。” 她也没再说些什么,怜枝便也没有问,惠宁沉默片刻,又开口,“母妃她……还好么。” 沈惠宁那时,也才不过十六岁,一个素来只知招猫逗狗放风筝,备受宠爱的小公主,蓦然听到这样的噩耗,自然是心慌意乱痛不欲生,那个年纪,如何能担得起事? 她抛下母妃,害了四哥,此后的每日每夜都在后悔,却又不敢回长安……怜枝咬了咬下唇,“昌太妃她……” “遁入佛门了。” 先帝死后,昌妃自请剃发入青山庵为先帝亡灵超度……至少人还在,这样已很好了。 惠宁暗自松出一口气,她踟蹰片刻,“四哥……” “你留在这儿吧。”惠宁怯怯地开口,“你们如今也走不远,这皇城边上到处是追兵,就……就在这儿避着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表哥呢?”惠宁问。 可她心中已有了答案,她原以为沈怜枝会说因为陆景策发动政变,自立摄政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但是怜枝回答的话,令沈惠宁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因为……” “斯钦巴日。” 就好像他与斯钦巴日之间,一切崩裂的根本是因为怜枝深深地爱着,记挂着他的表哥;而他与陆景策之间,一切祸患的源头都是因为沈怜枝一样深深地爱着,无法忘记斯钦巴日。 他想用对斯钦巴日的恨来掩盖爱,从而来欺骗陆景策,甚至他自己,但是他失败了。 陆景策戳穿他谎言的那一瞬间,沈怜枝也无法再自我欺骗,于是陆景策疯狂,暴怒,歇斯底里。 他自诩清高文雅,可陆景策当初,以及现在所做的事,又与昔年的斯钦巴日,有什么分别? 这实在是一出剪不断理还乱的大戏,惠宁已想了个大概,她又抬眼看向沈怜枝,看这面容苍白,却又更显得秀丽脆弱,玉琉璃一般叫人移不开眼的哥哥。 很小的时候,惠宁便觉得她这个四哥生的实在是太美了,俊秀如修竹,眉眼清秀如神祇,坐在那里都似乎散着淡淡的光辉,惠宁心想怎有人会生的如此模样,真是神仙下凡。 神仙下凡往往是渡劫,她这个神仙似的哥哥此生也是劫难不断,沈惠宁没有脸面为他唏嘘,如果不是当初她任性地跑了,他又怎么会受这些罪。 “四哥,我……我做错了。”惠宁低下头,哽咽着抓住他的手,“你在这儿养伤,让我帮你养好身子……再之后…你,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你……” “让我用性命赎罪,我也愿意!” 怜枝重重叹了口气,将手抽了回来,他知道惠宁在哭,他看不见沈惠宁泪眼婆娑的模样,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但是怜枝似乎隐约的,隐约地看见了一双绿色的,宝石一样的眼睛。 “惠宁啊。”他叫这个顽皮的妹妹,“世上有因果,有失必有得,其实我早就不恨你。” 惠宁一怔,微张着嘴抬头,怜枝看向她的方向,但是他并不是在看她,那双混沌的眼睛像透过她在回忆什么,应当是很美好的,不然他的唇角也不会挂着淡淡的笑意。 第166章 “但我也做不到完全不怨你。”怜枝又似乎看见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墨发银冠,风流倜傥。 他怔忡良久,最后只喃喃—— “世上有因果,有得必有失。” 是他太贪心。 第92章 绕指柔 沈怜枝便暂且在沈惠宁这儿住下了。 正如惠宁所说,他们受了伤,到处都是陆景策的追兵,一出去便是自寻死路——惠宁能在这安安稳稳地住一年,避开先帝耳目,那么此处必然是人迹罕至,较为安宁,是个落脚的好地方。 只是怜枝的眼睛依旧看不见,第二日醒来,仍然是漆黑一片,沈怜枝坐在床头,喉结上下滚了一滚,那股昨日好不容易压制下的恐惧又狞笑着升起。 怜枝指尖猛掐入手掌心中,像被人打断了浑身的骨头硬生生塞入一个阴暗的匣子中,豆大冷汗粘湿后背,“啊……啊———” 怜枝跪在榻上,两只手四处摸着,一时慌张竟然“扑通”一声摔在地上,门扉倏然被人推开,怜枝听到了沈惠宁的声音,“四哥——”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她紧张道。 沈怜枝惘然地捂着眼睛,惠宁见状便知他的眼睛还是看不见,抬手去将他的两手拉开了,挪开时带出了一连串的泪水,“四哥……” “不会有事的……” 这样苍白的安慰,怎么能敌得过那巨大的绝望呢,怜枝面上血色尽失,“我看不见了……我成瞎子了……真的成瞎子了!” “惠宁……” 第一日,怜枝还能安慰自己这只是一时的,等明早便好了,一切如初,可整整一日过去,他这双眼睛还没有一点好转,这让怜枝如何能坐得住? 更何况第一日失明,他却已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这浓重的黑简直令怜枝无法忍受,恨不得一死了之—— “四哥!不会有事的!”惠宁抱住他,猛力地摇晃着才迫使他稍微清醒些,“我会让人治好你的,你不会瞎的,不会的!” 怜枝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着痛苦地摇头,惠宁看着他这副模样,便知多说无益,大力按着他的肩膀甩下了一剂猛药,“我的夫君——是林院判林太医的二公子,他的亲儿子!” “他会医术……等他为那斯钦巴日包扎好伤口,我便让他来为你治眼睛,好不好,四哥?” “二公子……林太医……不是只有一个儿子么?”怜枝果然愣住了。 惠宁蹲了一顿,一面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他,一面又轻声回答道,“他生下来就是个哑巴——林府不肯认他,也不愿让他上宗牒,说是二公子,实则与下人无异,至于我们俩……” 她轻咳一声,似乎也意识到此时此刻并不是说这些事的好时机,是以将话咽了下去,“往后再说吧——但是四哥,他的医术不亚于林院正,你的眼睛,他一定能治好。” 惠宁说的信誓旦旦,怜枝也只能信她,他逐渐地平静下来,反握住惠宁的手,惠宁只觉得自己握住了一块儿寒冰,“斯钦巴日怎么样了?” “血已止住了,碍不着什么的,四哥,你放宽心——”,惠宁再次将他搀扶回榻上,陪着他说了会儿话,只是话说了一半,那紧闭的门扉又被人推开。 怜枝瞎了眼后,两只耳朵便变得愈发灵敏,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想来是林家那二公子,也就是沈惠宁的夫君林术。 果然是他,因为怜枝听到了沈惠宁的声音,“林术?” “出什么事儿了?” 林术又对着她在空中比划一通,沈惠宁看着看着,眼眸逐渐发亮—— “斯钦巴日醒了。” *** 斯钦巴日自昏迷后便什么也不知了,甫一睁开眼见着面前两个生面孔,连身上还有伤也顾不得了,即刻如一头狼一般警惕地弓起脊背。 他动作突然,惠宁被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林术急急揽住她,两手猛打手势,斯钦巴日不耐地看着他两手乱挥,正要发作,却见沈惠宁灵机一动,忽然推开林术冲着斯钦巴日大喊一声,“皇嫂——” 于是沈惠宁便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斯钦巴日骤然顿住,面上神情也变得很微妙,眉宇间似乎有那么几分……受用,总之他的语气也和缓下来,“你……” 惠宁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沈惠宁。” “四哥的……亲妹妹。” 沈惠宁…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斯钦巴日注视着那与怜枝有两三分相似的眉眼,回忆良久才从记忆的角落中找出这么个人——“噢,是你。”斯钦巴日恍然大悟。 是那个怜枝口中“暴毙身亡”,不得已使怜枝男替女嫁的妹妹。 不过这个“暴毙”的妹妹此刻正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还与边上那陌生男子行为亲密,不难猜出他二人之间的关系。 但是斯钦巴日丝毫没有被欺骗的愤怒,反倒是有一种隐隐的窃喜,若真是沈惠宁来和亲,恐怕他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怜枝了…… 这怎么能行?岂不是便宜了那个该死的懦夫陆景策? 一想到他们二人恩恩爱爱,花前月下,浓情蜜意,白头偕老相伴一生,他就浑身发毛!像有虫子在爬!! 斯钦巴日死也不愿意! 他甚至有些恶毒地想,幸好当初是怜枝来大夏和亲——幸好。 惠宁见他面色无异,也就放下心来,既然彼此心知肚明,也就暗暗地将那一页给揭过了,她简短地将斯钦巴日昏迷时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一一阐明,斯钦巴日则静静地听着,直到惠宁说到怜枝时,才稍有些反应。 第167章 “他的眼睛……”斯钦巴日蹙起眉来,而惠宁则与身边的林术对视一眼,林术叹口气,又用手语说了些什么,惠宁则为斯钦巴日转述道—— “四哥的眼睛非外伤,这样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林术会尽力为他医治,可究竟能不能治好,什么时候能治好,这也……” 斯钦巴日听懂了她的欲言又止,他也明白,能有人医治之于此时的他们来说已是极好的了,怜枝什么时候能好,也只能看命了…… “我想去看看他。”斯钦巴日道。 惠宁便带着他往怜枝处去,沈怜枝茫然地坐在床榻最边上,看着是一直等着斯钦巴日来。 他的两只有些手不安地搅在一起,斯钦巴图看着他,心脏又是一戳一戳的疼,他快步向前,怜枝似有所感,抬起头来,一下子被人拥入怀中——— “沈怜枝。” 怜枝的指尖动了动,在拥抱住斯钦巴日的那一刹那,他一直高悬的心忽然就落回肚子里,他想说什么,可斯钦巴日下一句话却让他说不出话来,反倒是眼泪决堤—— “不要怕。” 斯钦巴日蹲下身,带着茧子的指腹擦过他的眼尾,他吻沈怜枝的眼皮,“也不要哭。” 惠宁与林术知道这两人有些话要说,找了个理由颇为识趣地离开了,门扉闭上后,那房中又只剩下斯钦巴日与怜枝二人,斯钦巴日不断地吻他,回应他的恐惧。 “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会带着你,怜枝……直到你能看见。” 他握住沈怜枝的手,诚恳的:“你愿意让我陪着你吗?” 怜枝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嘴唇颤动着,并为开口,他的眼泪大滴的落。斯钦巴日心尖一阵刺痛,沉顿一会,要将手抽出,只是在他手微微挪移的那一瞬间,沈怜枝忽然拽住他的手。 他的声音宛如凛冬中的一小片白雪,“不要走。” “陪在我身边。”怜枝凑上前,用咸湿的唇吻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吻他高挺的鼻梁,他试探着去摸他的脸,隔着胸膛摸他跳动的心,“你抱着我,好吗?” “抱着我。” 黑暗。无尽的黑暗是一片走不出的,连绵不断的雪山,稍有不慎便会被冻作冰雕。而怜枝迫切地想找到那一捧不灭的火,这一捧燃烧的火焰,使得他流淌在四肢百骸中的血液都变得再次温暖。 沈怜枝抱他抱的这样紧,这个拥抱,甚至带一种后知后觉的,劫后余生的喜悦,斯钦巴日垂在身体一边的手捏紧了,又松懈,而后又捏紧了,手背上青筋迭起—— 那只手狠狠扣住怜枝地后脑,他倾身吻住了沈怜枝,犬齿大力地摩擦柔软的唇瓣,凶狠中又带一丝似水柔情,沈怜枝流着泪回应他的吻,他甚至哆哆嗦嗦地,主动抬手去解斯钦巴日的衣领。 斯钦巴日的呼吸已经变得急促,脸颊泛红,额上泛起薄汗,显然是忍的难受,可他还是按住沈怜枝的手,他低哑地问:“你愿意吗?” “哪怕你不做这些,我也会陪着你,怜枝——”他无比深情地注视着怜枝什么也看不见,却仍然让他着迷的眼睛,似乎透过那双眼,凝视他的心。 他复又张了张嘴,却想不出几句浓情蜜意的话来,不是太甜腻,就是如浮云,斯钦巴日不免有些懊恼,可也在这时,沈怜枝又仰起头,磕磕绊绊地吻他——吻在他颊侧。 他没有回答斯钦巴日,可这又是回答。 一场缠绵,耳鬓厮磨,怜枝的身体与他紧贴在一起,不隔衣物,在斯钦巴日即将再做什么时,怜枝忽然止住他。 “另一处。”怜枝小声地道。 斯钦巴日一愣,“什么另一处。” 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他虚掐住怜枝腰身的手也都在抖,“这儿……” “也是可行的么?” 其实他心中已明了了,斯钦巴图一直庆幸于自己捷足先登,他当然知道陆景策与怜枝不可避免欢好,他恨到咬牙切齿时,又不免想到,陆景策有一件永远也比不上他的事—— 沈怜枝的青涩,永远是唯有他才能得以窥见的。 但是怜枝对这两个男人真是公平,从不厚此薄彼。 他给了斯钦巴日什么,就要让陆景策也拥有,他只有一颗心,爱却分成了两份,若想独占,就只能落得个失去他的结局。 谁都不想失去他,斯钦巴日的眼眶酸胀,心也酸胀,脊背伤处极痛,痛的他无所适从。 沈怜枝是一捧雪,握的太紧,会化作水从指缝中流走;握的太松,又会被寒风拂去。 他的眼泪,一滴滴地砸下来,怜枝一顿,摸索着去触他的泪眼,斯钦巴日侧首,主动将脸颊贴近他手掌心乖顺地蹭,“多爱我一点吧。” 他不再说“只爱我”,他说“多爱我”。 斯钦巴日伏低身子,使得怜枝的嘴唇,正好落在他眉心。 这又不像一场缠绵了,像一场献祭,沈怜枝是他心口的一尊神,他是个迷途知返的信徒,俯首贴耳只为神一瞥,“我会做的比他更好。” 斯钦巴日说。 “我会做的比任何人都好。” “你爱我吗?沈怜枝,你爱我吗?” 这捧火,从前总是太烈,今时今日终于将怜枝的身,怜枝的心都煨的暖洋洋了,“我爱你,爱你。”怜枝说。 迷离之际,沈怜枝忽然想起了从前在草原上,斯钦巴日对他说过的一件事—— 第168章 他说他刚开始驯他那头金雕时,那鹰凶狠的要命,鲜有乖顺的时候,发起狠来,真是往死里啄,好几次连命都要被那利爪勾去。 斯钦巴日说:“我与它互相折磨,终于它败下阵来——” “某一天,我将手伸向它,可它却没有给予我疼痛,而是用茸茸的头顶心蹭我虎口未结痂的伤痕。” “我知道,我终于驯服了它。” 他驯服了他。 是以百炼钢也成绕指柔。 第93章 悠悠我心 失明时最怕孤单,不过自打斯钦巴日醒来后,怜枝鲜少再觉得害怕,无他,斯钦巴日黏他黏的实在太紧,真可谓是寸步不离,哪怕是小解,也恨不得站在一边盯着看—— “你跟着进来干什么?!”如今怜枝耳朵很灵,一听到身后动静有不对,急急拉紧裤带子,他面皮泛红,羞恼道,“快出去!” 斯钦巴日不以为然,“我这不是担心你……” “有什么可担心的!”怜枝怒道,“难不成我还能蠢到一头栽进去?还不快走!” 斯钦巴日便无奈地耸了耸肩,怜枝屏息凝神听了半晌,却没听到半点儿脚步声,正要发作,腰身却被人的一只手揽住,斯钦巴日另一只手贴在他唇上,“嘘——” “你羞什么?”斯钦巴日含笑问道,“沈怜枝,你这浑身上下我有哪儿没看过?” 一边说着,那只揽着怜枝腰身的手又不老实地往下,吓得怜枝猛烈的挣扎起来,斯钦巴日闹够了他,才嘻嘻笑着退了出去,等怜枝小解完出来,那张脸又黑如锅底。 斯钦巴日见好就收,若他有根尾巴,恐怕都冲人摇起来了,他凑上去讨好道,“生气了?不是你说的让我一直陪着你……” “真陪着你了,你又不高兴。”斯钦巴日小声嘟囔道。 “要你这样陪了?你真无耻!”沈怜枝咬牙切齿,他正要再说几句不中听的话刺一刺斯钦巴日,却听惠宁远远地吆喝他们二人,“四哥,皇嫂,用午膳了——” 沈怜枝这才将心里那口恶气死压下来,想将人甩开,偏偏又看不见,一时间进退不能,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斯钦巴日怕他气的摔着,又腆着脸凑上去,“祖宗……” 怜枝恨不得往他脸上吐口水,“不要脸!” 他自以为针尖对麦芒,还当斯钦巴日听了这样的咒骂,定然黑着脸呢。 谁想斯钦巴日还当怜枝这是在与他调情,脸色红润,喜滋滋的,说他不要脸,他就更不要脸的给怜枝看——趁着怜枝看不见,斯钦巴日凑过去在沈怜枝面上狠狠亲了一口。 “你——” 这两人搂搂抱抱,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一旁的沈惠宁早已习以为常,她垂眸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等这一对夫妻,一对夫夫依次落了座,几人才开始一同用膳,另一头不会说话的林术闷头给沈惠宁夹菜,另一头沈怜枝的碗中满满当当的堆成了一座小山。 惠宁笑看着他们,又起身为怜枝盛了碗汤将碗放在怜枝面前,她浅声道,“哥哥……这人参乌鸡汤里放了枸杞与决明子,有益精目明之效,你多用些。” 这荒郊野岭,哪来的这些药材?那都是林术天不亮便背着个药篓去深山里挖来的,再说惠宁,从前在宫里时,是他们父皇捧在手心里,最为娇惯的,金枝玉叶的公主,如今嫁做人妇,洗手作羹汤…… 怜枝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惠宁。”怜枝试探着抬起手,在半空中摸索着,似乎是想捉什么,沈惠宁迟疑片刻,将自己的手伸过去。 怜枝反手将妹妹的手捏住,用力的晃了晃,“这些日子……” “四哥说的什么话!”沈惠宁急忙将他的话打断,她垂下眼皮,如同做错事的稚童般小声嗫嚅,“若…若不是我……哥哥也不会……受这样多的委屈。” “这都是我该做的。” 怜枝沉重地叹了口气,又开口道,“只是不论什么事都是由你来亲力亲为……” 出逃时必然状况危急,的确是顾不得带上什么婢子,沈惠宁笑着:“四哥说笑,这又有什么要紧……” “既然逃出了宫,必得要舍弃锦衣玉食……这一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并不后悔。” 怜枝又沉顿片刻,问她,“那林术……” “说来话长。”沈惠宁垂下眼皮羞涩一笑,“我与他之间……也算是缘分了。” 沈惠宁从前的心上人是林术的亲哥哥林大公子,在惠宁被指去和亲后,他们二人预备双双逃离长安城,哪想惠宁才刚出周宫,正在临门一脚时,那林大公子却忽然反悔了,抛下了沈惠宁。 在这个节骨眼上掉了链子,沈惠宁简直是要被逼疯了,真以为穷途末路之际,竟然是林术出现,带她逃出了长安城,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定居在此处。 林术因为天生是个哑巴,被视为不祥之人,林太医将他藏的极好,寻常人确是不知道林府还有位二公子在的,哪怕沈惠宁与林家关系如此亲密,也不知内情,只当他是个不那么微贱的下人。 惠宁并不知这林术早对她有意,就像从前的她也不知今后自己的夫君会是他而非他的哥哥。 林术握住她的手,沈惠宁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色,尽管怜枝看不到,却能感受到那份温暖,“老天与我开玩笑……可我也庆幸最后是他陪着我。” 第169章 “我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嫁给除他哥哥以外的人,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姻缘这种事……还真是天注定。” 姻缘这种事,还真是天注定。 怜枝慨然——在遇到斯钦巴日之前,他从没有想过自己还会爱上除陆景策以外的什么人,也从没有想过自己与陆景策终有一天会走到这样的境地。 如今留在他身边的人,是斯钦巴日,往后余生,似乎也是斯钦巴日。 但是沈怜枝心里又很明白,他做不到沈惠宁的释然,惠宁提起当初她那心上人的背叛时是平和的,沉静的。 可是怜枝会想起陆景策时,心中依然翻涌着浓浓的怨怼,恨意,以及不甘心——偶尔夜深人静,逃跑时陆景策的那一滴眼泪又会像刀刃一样划过他的心,甩出殷红的一撇。 爱之深,恨之切。 最终他也只是沉默地咽下那一口汤,鲜甜的热烫的汤汁滑过喉咙,舌尖被烫的热辣辣的,辣的他品尝到一抹苦涩,“哦…惠宁,这就好。” 任谁都能看出沈怜枝的蓦然低沉,他只喝了一碗汤,却轻轻地说着已很饱了,斯钦巴日一侧首看向碗中那垒起的小山——太高了,感觉随时都要坍塌。 “我陪你回去么。”斯钦巴日道。 怜枝沉默地摇了摇头,贴着墙根两手摸索着往卧房处去,斯钦巴日注视着他的背影,消瘦的,看着很寂寥。 他收回目光,一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攥出陈腐的血水来。 *** 这么些日子过去,怜枝的眼睛依旧不见好,最初的惶恐、急躁过后,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平静。 他时常会睁着那双因为失明而总显得灰蒙蒙的眼睛,惘然地注视着苍白的一角。 起先斯钦巴日并不觉得什么,直到他发觉沈怜枝喝药时总爱避着他,又时常喜欢用各种借口将为他来治眼睛的林术打发走……斯钦巴日这才品咂出不对来了。 在某一回怜枝又称药苦,要他去拿蜜饯时,斯钦巴日并没有真的如他所说离开,而是走了半路又折返回来——正好撞见怜枝将那碗浓黑的药汁往窗外倒。 斯钦巴日惊讶无比,忍不住出声:“沈怜枝。” 原本应该替他去拿蜜饯的斯钦巴日骤然去而复返,又忽得开口,怜枝被猛吓一跳,一只手没拿稳,那药碗“哗啦”一下子摔在地上,碎成几瓣。 斯钦巴日生怕他踩着,忙冲过去将怜枝从那一堆狼藉中拉出来,他皱起眉,两只手抓着怜枝的手腕,以桎梏他的动作,“你做什么?!” “怎么就将药倒了……你还想不想治你那眼睛了!”斯钦巴日一时怒火攻心,有些急了,口不择言,“你还想一辈子都看不见不成!” 还真是一针见血!一下子就猛戳到怜枝痛处,怜枝遽然发力挣脱开他,又大力地将斯钦巴日往边上一推,他看不到,竟误打误撞地将斯钦巴日推到了那一地瓷片间,锐利的瓷片一角扎进斯钦巴日脚底,血一下子渗出来。 “我就是一辈子看不见了——就是要瞎一辈子了!”沈怜枝多日的,压抑的痛苦在此刻喷涌,“喝不喝药……又有什么分别?我不要治了,我不治了!” 他几乎有些任性地哭喊道,“喝了这么些日子,却不见气色,总归是怎么也看不见的,干脆再也别喝了,便让我瞎着罢!作瞎子,作到死!” 沈怜枝只差瘫倒在地上打滚着哭了,而斯钦巴日就算再迟钝,也不难在看出今日的沈怜枝,与先前那种失明时的恐慌是不一样的,这甚至是…… 一种无理取闹的发泄了。 沈怜枝捂着嘴,积压多日的眼泪打湿了他的手掌心,他背靠在墙面上,缓慢地向下滑,像是被砍断支柱的,坍塌的楼阁,沈怜枝摇头,他闷闷地哽咽,“我不想再喝药……不想再治了……” 在他落地的那一刹那,又是一双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他,斯钦巴日抱着他,一只手扣在他后脑勺上,他吻他冰冷的耳垂,“不说傻话,不说傻话。” 沈怜枝的心脏咚咚狂跳,他掩住脸,斯钦巴图只能看到他弯曲的纤细的后脖颈,其实沈怜枝真正抓狂的也不知是他看不见——怜枝小声地问,“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什么变成了什么样?为什么他就瞎了眼睛,为什么他……与另外一个人之间,会变成如今这样。 再提起时平淡如水,从前的一切轰轰烈烈都抹去,从不可或缺的,变成一个连半分涟漪都无法激起的人,是他想要的吗? 是吗? 斯钦巴日一样痛苦地皱起眉来,心口窒塞难以呼吸,又好像被人挖了个大口,底部汩汩流着血,但他没有松开抱着沈怜枝的手。 他对许多事心知肚明,又只能装傻答非所问,“你不好好治,怎么能好呢……耐心点儿吧,怜枝,我知道你痛。” 眼睛是看不见了,又不是被人割了一刀,怎么会痛——怜枝顿住。 他听明白了,弦外之音。 “等它好全了,便不会再这样难受了。” 第94章 浅疤 斯钦巴日为怜枝磨了根拄拐。 甫一递到怜枝手中时,不难想象遭了嫌弃,怜枝摩挲着拄拐被磨得光滑锃亮的拄身,“拄着这个,像个耄耋之年的糟老头子。” “那是不要了?”斯钦巴日作势要将那拄拐收回来,又被沈怜枝急急拦住,两只手一同发力止住他的动作。 第170章 “诶诶!”怜枝将那根拄拐抢回来,“谁说我不要了。” “怎么想到做这个?”怜枝发问道。 “你不是嫌我老缠着你,有了这个,倒也不必叫我时时都守在你身旁了。” 如今的斯钦巴日事事以他为先,沈怜枝要什么,斯钦巴日就没有一件是不依着他的,真是“伺候”的尽心尽力,平时还要哄着他,哄着他喝药,乖乖地挨针—— 林术以针灸之法为怜枝医治,卓有成效,偶尔沈怜枝也能朦朦胧胧地看见什么,只是一晃而过,并不长久。 可只要能看见一会儿,也意味着怜枝这双眼睛还能好转,这也算给了沈怜枝几分希望,否则就算斯钦巴日说破了嘴皮子,他也是无法从绝望中脱身的。 林术要去山上为怜枝寻一味药,只是仅凭他一人,要费的功夫却不少,带上斯钦巴日便事半功倍。 他不在时,沈惠宁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照看着他,为怜枝做根拄拐,他也能去做些自己爱干的事儿去打发打发时间。 沈怜枝爱做些什么?无非是舞文弄墨奏琵琶,只是他什么也看不见,写不了什么字,便只剩了个奏琵琶,怜枝的琴技已达出神入化之境界,哪怕闭着眼睛,那琴音也如行云流水,清脆悦耳。 是以斯钦巴日每每回来,则能听到屋内传来的乐声,今日亦然。 斯钦巴日肩上还架着只野兔子,预备今儿夜里烤兔子吃,他心想沈怜枝日日吃那些个苦兮兮的,清汤寡水的药膳,嘴里都要淡出个鸟儿来了。 那么来只香喷喷的烤兔子,定叫他吃得心满意足。 这样想着,斯钦巴日唇角不由轻勾,亟待他推开屋门时,那拂在门扉上却忽然顿住,里头的乐音如同流水般自门缝处流泄出来,落在耳边,很熟悉。 斯钦巴日记得那是沈怜枝曾在草原时奏过的曲子,叫什么……什么…关雎。 他听到怜枝在屋里唱,嗓音宛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窈窕淑女……”将尽时,他的声音忽然降了下来,乐音也戛然而止,而后便是琵琶放下时丝弦轻颤的嗡鸣,那声音像是极力压制的哽咽,隔了一层轻纱一样的落寞。 他又记起什么了? 斯钦巴日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等屋里全然寂静无声后,斯钦巴日才推门进去,沈怜枝下意识的循声转过头,他看不见,是以大概没发觉自己眉眼间尽是一种化不开的愁绪。 他轻蹙的眉间宛如两把利剑,将斯钦巴日给伤的体无完肤,而斯钦巴日却不得不装傻,他走过去,抬手不动声色地将怜枝的眉间抚平,“怎么不弹下去了?” 怜枝身形一晃,有些心虚——尽管他心里明白斯钦巴日并不清楚《关雎》这首曲子之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可怜枝的心尖还是不由颤了颤。 沈怜枝侧首,嘴唇轻贴了贴斯钦巴日的手底心,脖颈拉出雪白颀长的一道,是个迷人又讨好的姿态。 “没什么可弹的。”怜枝说。 “很喜欢这首曲子么。”斯钦巴日摸他的脸——人就是这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斯钦巴日早已猜出这曲子与陆景策脱不了干系,偏偏还要问,“我记得……你也曾弹予我听过。” “在草原,你记得么。”斯钦巴图问他。 沈怜枝自然记得,可他却咬着嘴唇不作声,显然是不欲再与斯钦巴日说下去,两个人之间还像隔着一层纱,斯钦巴日重重叹一口气,他有些目光复杂地看着沈怜枝。 斯钦巴日开口叫他:“怜枝。” “嗯?” “现在的日子……是你真正想要的么?” 他的声音很轻,问的近乎小心翼翼,沈怜枝忽然很内疚——他不是没看到斯钦巴日的变化……曾经的沈怜枝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竟有一日会将“小心翼翼”这个词与斯钦巴日相联系在一起。 那个曾经粗暴凶戾的少年,却能在他每一次忧愁与害怕时温柔地揽住他的肩膀轻哄,笨拙却又能使他无比的安心。 斯钦巴日是接受了沈怜枝心里除了他,还有另一个人,可这已是退步了,又退步,退无可退之下的结果,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时不时苦这一张脸,思念除他之外的男人—— 他不乐意,他可以忍,但是沈怜枝至少也该哄一哄他,让他这颗千疮百孔的心脏好受点。 “当……当然。”怜枝磕磕绊绊的,“现在……有什么不好呢。” “这样。”斯钦巴日垂眸一笑,“我总怕你觉得闷。” 而后他又有些烦恼地抓了抓头发,“我好像总是无法让你高兴起来……” 在草原的时候是这样,如今也是,他所喜欢的,却非沈怜枝所渴望的,而陆景策与沈怜枝却是表兄弟,尽管斯钦巴日很不愿意承认,但这却是事实—— 或许…也许……陆景策比他更懂沈怜枝。 斯钦巴日渴望成为沈怜枝喜欢的样子,他讨厌他粗鲁,那么他便耐下心来,若喜欢他文雅……那他也可以学。 他希望沈怜枝爱他一点,再爱他一点,多爱他,多多地想着他,思念陆景策的时间便会愈来愈短,说不准还会达到最好的结果……沈怜枝终于有一天放下了陆景策,全心全意地爱他。 第171章 “你能教我写字么。”斯钦巴日问他。 怜枝一愣,“什么?” “写字。”斯钦巴日挺挺胸膛,“学写你们大周的字。” “为什么要学这个?”怜枝疑惑。 斯钦巴日的理由很简单,“陪你写。” “哄你开心。” 偶尔沈怜枝切实地能体会到斯钦巴日要比他小近两岁,有时斯钦巴日所说的话,能使他的心忽然变得很柔软。 沈怜枝有心逗他,“可我什么都看不见呢,如何教你写?” 而后腰身被斯钦巴日抱住,颈窝处有个毛茸茸的脑袋在不住地蹭,“没关系。” “那就等你能看见。”斯钦巴日道,他亲亲怜枝的侧脸—— “快点好起来。” *** 夜晚自然避不了缠绵。 两人依偎在一起时,不由聊起从前的事,怜枝忽然想起斯钦巴日从前着汉服,束发的模样,于是轻轻地笑:“你还是穿胡服时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斯钦巴日语气幽怨,“你又不喜欢。” “你笨呀。”怜枝笑,“笨手笨脚的,梳头发梳的四不像。” 斯钦巴日腻着他,“等你能看得见了……你给我梳。” 怜枝便笑着点头。 斯钦巴日坐正了身子,又侧了侧,他无比专注地注视着沈怜枝,目光一动不动,“沈怜枝……” “你知不知道,你欠我好多事?” “我会一件一件的,从你身上讨回来的。” 他说的这样郑重,反倒将怜枝逗笑了,怜枝凑过去,挨着他的耳畔,“你怕什么?我还会赖你不成?” “谁知道啊。“斯钦巴日声音闷闷的,他抱着沈怜枝的腰身,轻闻他身上清浅的香气,他的声音变得逐渐沙哑,“你撒谎成性。” 怜枝没有回话,静谧一隅中,斯钦巴日的呼吸声变得愈来愈沉,落在耳畔的呼吸烫的灼人,沈怜枝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却又被斯钦巴日紧揽回身边,怜枝一手向下,摸到斯钦巴日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于是他知道,斯钦巴日又起了欲。 斯钦巴日对沈怜枝有着无穷无尽的欲望,总是令怜枝难以招架,怜枝有时也弄不清楚他在想什么,斯钦巴日吻他下颌,粗喘着吻,情到浓时,斯钦巴日忽然开口—— “沈怜枝,你再与我成一次亲吧。” “真真正正的。”斯钦巴日说,“按照你心里想的来,我都听你的……” 怜枝两只手攀着他的脖颈,脸颊潮红,气喘吁吁,“啊……又在说些什么…我们现在,又与成亲的…有什么分别。” “不一样。”斯钦巴日不断地吻他,像在撒娇讨好,“不一样,不一样……我要你与我成亲。” “我要你永远都不与我分开。”斯钦巴日说。 沈怜枝不知他是真心的,还是情到浓时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话,他也无法去分辨,整个人起起伏伏…… 斯钦巴日的一只手掐着沈怜枝的腰身,最最虔诚的吻落在他眉间,沈怜枝双眼涣散的,斯钦巴日又去吻他眼皮,“你睁开眼睛,你睁开眼睛看我,看我——” “看我这个人,看我这颗心。” 他说无数遍爱,沈怜枝被斯钦巴日捉着手摸向胸膛,光滑的皮肤上,有一道凹凸不平的浅痕,看不见的时候,触感更加鲜明,爱与恨都化为实质,使人为之疯狂。 怜枝手腕一顿,呼吸略沉,被烫到似的想抽回去,又被迫硬生生地按在原地—— “我说我好全了,实则是骗你的。”斯钦巴日俯下身来,“好痛……” 你心疼心疼我,沈怜枝。 “你别在骗我了。” 斯钦巴日一句一句问他,“好吗,沈怜枝,好吗……” “好吗…好吗……” 一道白光闪过,在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战栗中,怜枝做下了永久的承诺。 或许是斯钦巴日的那些念头实在太为强烈,连老天都为之动容了—— 第二天一早,怜枝迷蒙地睁开眼睛,他的眼前不再是黑暗的一片。 而是一片清明。 第95章 月聘婷 沈怜枝平躺在榻上,大睁着眼睛,睁到双眼干涩却仍然舍不得将眼睛闭上,生怕这是他一时的幻觉,只要阖上眼皮,又会坠入浓黑的永夜。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滚烫的鲜血自心口流向四肢百骸,因为太过激动,就连放在身侧的两只手都在微微地颤抖着,沈怜枝的呼吸变得急促—— 而斯钦巴日也在这时醒来,发觉了他的变化。 与怜枝不同的,斯钦巴日的第一反应是惊惧,他见怜枝如此,还当怜枝是受了什么伤,吓得去解他衣襟。 怜枝被他掩不住惊慌的模样逗笑,扣住他手腕,拱起背来,斯钦巴日听到他胸膛处所发出的,闷闷的笑声。 沈怜枝抬起头来,坐直身子,而后两手捧住斯钦巴日的脸,他就这样沉默的、定定地看了斯钦巴日良久,而后垂眸吻住了他的嘴唇。 只是唇瓣相贴的一吻,却使得斯钦巴日浑身都热了起来,他倏然抬手扣住怜枝的两边肩膀,嗓音中是极力克制的狂喜:“你……你能看见了?” “是吗?怜枝……是吗?!” 他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而怜枝粲然一笑,一只手指点在他鼻尖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第172章 斯钦巴日双眼中立刻迸发出光亮来,他猛然抱住怜枝,双臂用力的几乎要使沈怜枝窒息了,口中又不住地念着什么“谢苍天”,怜枝笑着戳他胸膛,“你不去谢林术,反倒谢什么苍天。” “自然也是要谢的。”斯钦巴日揽着他重重地吻了下怜枝颊侧,两人又温存了会儿,便去找沈惠宁与林术这对小夫妻。 二人得知怜枝的眼睛突然好了,自然是喜不自胜,斯钦巴日昨日那只在山上打来的兔子也算有了“用武之地”,怜枝心情好,胃口大开,等发觉自己面前已有了一座有兔子骨堆成的小山,才后知后觉地面红。 他能躲开陆景策的追兵,又安安稳稳地在这儿养伤,与斯钦巴日两人都养的神采奕奕白里透红的,说到底都是惠宁二人的功劳。 尽管惠宁总说什么这都是她该做的,是她对不起自己,可沈惠宁到底是自己唯一的亲妹妹,他真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将惠宁当做丫鬟使么?自然也是很心疼的—— “惠宁。”怜枝将一只焦香酥脆的烤兔腿夹进沈惠宁的碗中,他双眼恢复后,这还是怜枝第一回见到沈惠宁如今的模样,梳了妇人的发髻,人也变得端庄…… 不知为什么似乎瘦了点,下巴尖削,看着让人有些心疼,怜枝不由皱起眉尖来,“将这烤兔腿吃了。” 沈惠宁与他道了声谢——草原人多食烤肉,斯钦巴日的手艺更是一绝,那兔腿香气扑鼻,惠宁眼睛一亮,张开嘴正要一口咬下时,却蓦得脸色一变,捂着嘴匆匆跑走…… 变故突生,此时那正躺在碗中的兔腿便显得极其尴尬,沈怜枝有些为难地看向原本坐在沈惠宁边上的林术,“她怎么了?” 只可惜他这妹夫是个哑巴,回头看了眼沈惠宁的背影,又挥舞着两手给沈怜枝比划。 怜枝看了半晌,什么也看不懂,只好将目光投向斯钦巴日,谁想这斯钦巴日跟林术一起一同采药采了两月,却仍然看不懂林术的手语,只耸了耸肩。 林术鸡同鸭讲,自觉没趣,索性摆了摆手,没一会惠宁回来,怜枝见她脸色苍白,不由关切:“出什么事儿了?” 林术又侧过身与她比划,惠宁看了他的手语,脸色一变,轻轻拍一拍他,故作从容地一笑,“昨儿夜里贪嘴,吃坏了肚子,四哥不必挂心。” 而后她又不动声色地将话给岔开了,怜枝见状,也不好再多问,只是心里还是埋了个小小的种子,让人不大安心。 夜里回房后沈怜枝与斯钦巴日说了自己心中的疑惑,可斯钦巴日只在怜枝的事儿上才会变得格外心细,面对其余的事儿便是神经大跳,很不上心,“这有什么的,你妹妹不是说了——只是吃坏了肚子。” “是么……”沈怜枝喃喃,斯钦巴日见他心神不定,将人一把揽过,“别瞎想了……林术会医术,她能出什么事儿呢?” 这话并没有使得沈怜枝完全安心下来,他的脑海中又掠过今日所见到的,沈惠宁苍白的脸,沈怜枝忽然发觉自己已在惠宁这儿待了许久了……恐怕也是给人带来不少麻烦。 想来也有两月了,沈怜枝以为陆景策也该死心了,外头的追兵也不至于再像先前那样丧心病狂地大肆围捕他……怜枝有些犹豫,毕竟……他总不可能在这儿留一辈子。 “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斯钦巴日凑过来抱住他,“成天自己吓自己。”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你看看我……”怜枝转过身去,目光落在斯钦巴日身上,却见这小子不知何时竟然将头发都解开了,乌黑浓密的头发全然垂在身后,“你想想,你欠我什么?” 沈怜枝果然被他吸引了目光,他一挑眉,指尖在斯钦巴日额头上弹了弹,“又急。” 可他虽然这样说着,却还是以五指作梳将斯钦巴日的头发梳顺了,又取来自己的青玉冠为斯钦巴日束发,不多时便完毕了,斯钦巴日揽镜自照,毫不吝啬地夸道,“沈怜枝,你的手真巧。” 怜枝笑:“这有什么的……不过……” 他复又抬手,将那玉冠为斯钦巴日摘下了,沈怜枝说:“你还是梳夏人的发式更好看。” 他是随口一说,谁想斯钦巴日却忽然沉默了下来,他一沉默,整个屋子便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怜枝觉出不对,他开口:“……斯钦巴日?” 斯钦巴日仍然不应声,抿着唇,等了好一会,才听到他开口了,“沈怜枝……” “你愿意跟我……回草原么?” 这下换作怜枝哑然。 人总是恋家——就好像沈怜枝当初在草原时心心念念地想回长安,斯钦巴日纵使到长安来,陪伴着沈怜枝,可到底内心中还是对草原怀有依恋之情。 他渴望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无拘无束地跑马猎鹰,搂着心爱的人,幕天席地,纵意所如……但看到怜枝此时骤然变化的脸色,斯钦巴日也知道他的答案了。 “算了。”他垂眸,苦苦一笑,“我说笑的。” 这日晚上他们都早早躺下了,似乎睡的很沉,可彼此都清楚谁都没有入眠,沈怜枝也很清楚……斯钦巴日那也不是说笑。 沈怜枝从陆景策身上学到,避而不谈只能粉饰太平,这一切终有一日会崩塌,但不得不承认,时至今日的沈怜枝已开始沉迷,留恋于与斯钦巴日待在一起的日子。 难道他们最终也会走到分道扬镳吗?怜枝很难过。 第173章 可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怜枝希望那一天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惠宁有喜了。 *** 惠宁在撒谎——在沈怜枝又一次地发觉她在闻到荤腥味吐时,他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你说实话——你究竟怎么了,总不可能又是吃坏了肚子。”沈怜枝肃然道,“惠宁……你这个样子……” “像是害喜了。” 沈惠宁面色骤变,怜枝即刻明白,他猜中了。 那感觉很奇怪……怜枝有些说不上来,他看着坐在他面前的惠宁与林术二人,以及两人在桌下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沈怜枝忽然真切地意识到,他这个妹妹已经嫁为人妻,迟早怀孕生子。 她有自己的家,而沈怜枝不可能永远地留在这里。 他想要的,是独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 “惠宁……”怜枝重重地叹一口气,他起身,将沈惠宁揽进怀里,“这是好事儿啊,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沈惠宁沉静了一会儿,才徐徐开口,“我只是……” 说了一半,却卡住了,只是什么? 自打怜枝双眼复明后,似乎便没有了再留下的理由,沈惠宁也看出了他意欲离开,她又在这个节骨眼上怀胎,这座宅子原本就是她与林术从另一对即将离开的夫妇中盘下来的。 宅子并不宽广,住下怜枝与斯钦巴日已有些为难,若日后再添一人…… 难道要借此将沈怜枝二人赶走么?惠宁原本就对他有愧,自然无法说出口,她嘴唇嗫嚅着,沈怜枝却明白,他叹口气,拍拍沈惠宁的脊背,“惠宁,你总该过上自己的日子。” “哥哥……也是时候该走了。” 沈惠宁急切:“可是四哥……你能去哪儿?” “这么久过去,他定然以为我已跑出了长安城,此时离开……不会再出什么事。”怜知道,“至于之后再去哪儿……” 他重叹一口气,“再看罢。” 沈惠宁又连忙道:“那么在此之前,便还是留在这儿吧!” 她这样说,怜枝也不好在说些什么,只好点了点头,这一顿饭就这样沉默地过去,可等到夜里,他又被斯钦巴日缠上了,“你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怜枝有些心烦,推了推他,却没能推动。 斯钦巴日顿了顿,又沉声道,“你不能走。” “沈怜枝,你觉得你还能去哪儿呢?”他道。 第96章 人去楼空 你以为你能去哪儿呢?斯钦巴日这句话,无意之间在沈怜枝心口上捅了一刀。 对于沈惠宁,沈怜枝无疑是很羡慕的,羡慕她能在离开那冰冷华美的周宫后,还能找寻到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归处……而他呢? 他去往草原,想将其当作第二个家,却遭到伤害,再次回到长安,可这发生的事却颠覆了他以往所深信的一切,所以……长安城,周宫,也不是他的家。 那么他的家究竟在哪?世间之大,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么……还有什么是比这更为绝望的呢? 沈怜枝定了定神,侧过脸去,侧脸清冷又隐含一种浅愁,“我不知能去哪儿……可我总能找到的。” 他又肯定地再说了一遍,“我总能找到的。” 斯钦巴日正色道:“你要离开这儿,我不拦着你……虽说你妹妹她夫妻二人在这儿待了几年了也没被人寻着,可留在此处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但是……在这大周国中…你不论去哪儿,迟早还是会被他找着的。”斯钦巴日皱眉,“一年,两年也就罢了,难不成你要十年二十年,都为了避开他而四处逃窜么?” 沈怜枝坐直身体,抬眼看向陆景策,他的声音放的很沉,“你什么意思,斯钦巴日——” “干脆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大概是方才斯钦巴日那句话有些伤着他了,是以沈怜枝语气不善,他有些厌烦道,“少藏着掖着了。” 斯钦巴日一顿,他伏低身子,两手放在怜枝膝上,他仰起脸看向沈怜枝,那是个讨好的姿态,“别生气……我是说…跟我回草原吧。”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斯钦巴日低下头,揉捏着他冰冷的手,“你觉得呢,怜枝……” 沈怜枝的手不住地颤抖,他发出一声冷笑,“这不是你第一回同我说这事儿了……怎么,这回不是说笑了?” “怜枝……”斯钦巴日没想到他会这样抗拒,他急匆匆地解释,“不是…我不是想强留你在那儿,只是…只是你现在也没有去处,倒不如和我回草原,等你有了想去的地方……我们再去也不迟啊,怜枝。” 可是沈怜枝此时已在气头上,斯钦巴日那句郑重的“回草原”无疑是结结实实地踩在了沈怜枝的逆鳞上,是以斯钦巴日之后的话,他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只当这些话都是斯钦巴日骗他回去的谎话—— “我不去,我不去草原!”怜枝深吸一口气,抬手一推斯钦巴日,将人推了个趔趄,沈怜枝“蹭”的一下子站起身来,他咬牙切齿,“回草原?” “要回你自己回——我死也不回去!” 他的抗拒,令斯钦巴日心惊,也让他很是受伤,斯钦巴日惘然若失地看着他,瞳仁不住的轻晃着,“沈怜枝……你冷静点……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 第174章 “我不要去草原——去草原做什么,再被你骗回去,受那百般搓磨,千般折磨吗?!” “哈——”怜枝冷笑一声,似恍然大悟,“所以你这些日子这样对我,就是为了将我带回草原,好好报复吧!” 这样伤人的话,毫不留情地自他口中说出,将斯钦巴日的心戳了个鲜血淋漓,斯钦巴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面上血色尽失。 他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所付出的所有真心,都成了被怜枝嫌恶地踩在脚底的污泥。 这算什么? 他究竟算什么? “别说了。”斯钦巴日低下头,垂落在身侧的手细微地颤抖,“别说了!!”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好……好!”斯钦巴日抬起眼,沈怜枝看到他眼裂通红,他可以忍受……但这么久的委屈,为沈怜枝所付出的一切,他什么都没看在眼里,反倒是陆景策—— 他不是也和他一样么?不是一样伤害了他,可为什么陆景策什么样的代价都没付出也能得到他的怀念,而他所得到的,永远都是嫌恶,是恶心!! “那你就走啊!你自己走啊!”斯钦巴日冷笑连连,“随你的便——你爱去哪去哪,我要回草原了!” 他甩了这样一句话,便愤愤地离开了,沈怜枝看着他的背影,愣愣地看着,眼前又有些变得模糊,可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难过,而是心里空荡荡的。 门没关实,他等了许久,才擦干净泪眼出去,他看不到斯钦巴日的声音,下意识往外瞟了一眼,瞟向斯钦巴日原本拴在这儿的那匹马。 空空如也。 怜枝收回目光,在原地怔忡许久,一颗心像在醋缸里泡了一宿,他漠然的、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去,沈怜枝忽然觉得很没意思,觉得不论自己在哪儿其实都一样。 是以他孤身一人朝外走去,来时沈怜枝瞎了,因而他不认路,他这样混混沌沌一股脑儿地往外走,竟然也没发觉这是他来时地那条路。 走出小道,仍旧心烦意乱,直至走出密密匝匝的幽林后,才肯停下来,怜枝抬起头,只见艳阳高照。 那太阳光属实是太过刺眼灼热,竟照得沈怜枝喘不过气,眼角处又渗透出泪光来,他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低着头瘫坐在地上,压抑地哭了出来。 哭得眼泪肆流,呼吸困难,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自己能永远将头埋起来,这样才能不去思考自己最终的归处——直到有一只手,隐忍的,用力的,将他的下颌抬起。 沈怜枝先是被骤然的明亮刺的睁不开眼,光亮过后,眼前人的身影轮廓,才在他面前变得逐渐清晰…… 在看清眼前人的那一刻,沈怜枝脸色霎白,浑身血液骤凉。 “怜枝啊。”陆景策浅笑晏晏。 “怎么蹲在这里哭呢?” *** 实则斯钦巴日刚走出沈怜枝的房门时他便后悔了。 只是两人刚闹完,斯钦巴日一时扯不下面子立刻回去示好,且他到底是个人,沈怜枝这么想他,他心中到底是有个“结”在。 这蛮子钻了牛角尖,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又觉得这回就是沈怜枝不对,若非沈怜枝会说那么难听伤人的话,那么他也不会发火——那么理应由沈怜枝来哄哄他。 斯钦巴日还在做美梦,心想倒也不必如何大费周章地哄,他大度些,沈怜枝只需说两句好话,再亲亲他,他便不与沈怜枝计较了,只当他没说过那些话,也没发生过这些事了…… 只是想着想着,斯钦巴日又蓦然低沉下来,只因他心里很清楚沈怜枝实则并不会同他认错,他对草原的抗拒也不是装的,那是真的,发自心底的排斥—— 这一样的让斯钦巴日颇觉受伤。 他不明白——他又不是让沈怜枝永远都留在那儿了,只是在怜枝没想好归处前,他们二人暂时地住在那儿,的确……他是存了在那段日子中殷勤表现,好让沈怜枝决定一直留在那儿的念头。 “啧……”斯钦巴日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顶,正巧遇着坐在竹椅上做女工的沈惠宁,他冲着惠宁一点头,正欲离开,却没想到被沈惠宁叫住,“嫂……嫂子……” 叫这样一个高大的男人为“嫂子”,惠宁仍有些不大好意思,不过除了嫂子,她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称谓了,好在斯钦巴日自己也不介意这些,被人叫嫂子,他倒也很乐在其中…… “怎么?”斯钦巴日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惠宁蹙着眉间踟蹰片刻,又问:“你……这是与我四哥拌嘴了?” 斯钦巴日那阴阳不定,黑如锅底的面色,只要不是傻子,稍瞟一眼便知道他心里是窝着气的,至于谁能让他受气?除了沈怜枝也再没有旁的人了。 “你……你若不介意,倒不如说给我听听。”惠宁放下手中事,“到底……他是我的亲哥哥,他在想什么,我也能猜出一二来。” 斯钦巴日正愁没人发泄,当即一股脑地将当下的烦心事与忧虑全然说给沈惠宁听,“当初他恨我,连带着恨草原,那也就罢了……可如今,他怎么还是这模样?” 为什么不想回草原?那草原上…有什么是他无比抗拒的,难不成是怕触景生情?难道……他心里还念着那个旭日干? “你说说,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斯钦巴日大张着眼睛,连连盘问。 沈惠宁看着他,也只能重重地叹一口气,她摇了摇头,“话不是这样说——四哥……他到底是周人,一颗心,总是记挂在这里的。” 第175章 “更惘论…他在那儿,孤身一人吃了那么多苦,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怎么没有,那时候,他不是带了个小奴才,叫什么小安……”斯钦巴日说了一半,忽然脸色骤变。 “对呀。”惠宁听着,眼睛一亮,“小安子,四哥可喜欢他了,去哪儿都带着……诶,怎么如今不见他了呢。” “出什么事儿了?” 无意间的一句话,竟然如同箭矢般刺进斯钦巴图的心里,不错,小安子呢?自打沈怜枝回大周后,斯钦巴日便没再在他身边见到过那个小奴才了。 那么他究竟去哪儿了? 斯钦巴日忽然觉得自己方才那个念头是对的,的确,沈怜枝是怕触景生情……那个他无比喜爱的,甚至愿意为之挨鞭子的小安子…… 恐怕已经永远地留在草原上了。 惠宁不知道斯钦巴日想到了什么,只见他脸色蓦然变化,而后疾步匆匆地朝着原路奔回—— 他真是蠢透了,自以为是,怜枝不愿意回去,必然有他自己的心结,而他怎么能在这样逼他……怎么能——! “嗬……沈怜枝!”斯钦巴日倏然推开门,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皮直跳,他惶急地望向门内,可是…… 屋内寂静无声。 人去楼空。 第97章 燕归林 “啊——”沈怜枝被抓着手臂塞进马车车厢内,陆景策甩他这一下力道很大,尽管只是砸在柔软的锦垫上,可还是叫他晕头转向。 怜枝猛甩了甩脑袋,待稍稍清醒过后便想逃脱,谁想臂膀又被一只手大力按住,在这样不由分说的力道之下,沈怜枝所有的挣扎都如蚍蜉撼树,胸腔被不住地被向下挤压着,他甚至无法呼吸—— “嗬!”在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窒息的那一刻,身后那人倏然松开手,沈怜枝两眼翻白,无力地侧倒在一旁大口呼吸着,“哈…哈……” 陆景策对他的怜悯并不多,他低垂着眼睛,冷眼看着地上气喘吁吁的沈怜枝,而后抬手,“哧剌”一声将怜枝身上的衣物暴力地一扯。 他身上斑斑点点的红痕一览无余,陆景策抓着那片衣物的手神经质地颤抖着,他的双眼干涩,眼裂遽然通红,恰在此刻沈怜枝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 彼时的陆景策模样实在太过可怖,怜枝吓得嘴唇嗫嚅颤抖,手脚冰冷,他抬手欲遮住眼睛,似乎只要眼前昏黑一片,便能减少那种恐惧,可陆景策却不遂他意。 他将怜枝的手扯开,一只手掐在他下颌,令他微微地昂起头来,两只眼睛被迫直视着陆景策,陆景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那样的目光,令沈怜枝觉得自己只是一块肉,一条将要被开膛破腹的鱼。 陆景策俯下身来。 恐惧感直窜头顶,沈怜枝浑身发毛,被越过头顶的,按得死死的两只手不住挣动着,逐渐俯下身的陆景策像是悬挂在头顶的刀尖,“不……不……” “不——” 喉结被人吮住,万分温柔地吻了一吻,沈怜枝拿不准他在想什么,抖动的越发厉害。 而陆景策的吻一连串地逐渐往下,直至沈怜枝肩膀上,另一个男人留下的红斑,与那落在喉结上吻相反的,这吻极其用力,沈怜枝又无法将他推开,只能扭动着身体,因而被陆景策惩罚似的在那红痕上咬了一口。 “你去哪里了?”陆景策抬起头,又去轻咬沈怜枝尖瘦精致的下巴,“做了对不起哥哥的事吗,啊?怜枝……哥哥很想你呢。” 这句话说的极轻,却令沈怜枝毛骨悚然,沈怜枝惊恐无比,他宁愿被陆景策压在这儿,肆意地泄愤、泄欲,也好过如此。 但是陆景策只是在他肩头吮吸出一层,足以改过先前红痕的吻痕边将他松开了,他甚至还无比贴心地将怜枝肩头的衣物拉上,尽管他这身衣裳早已变得破破烂烂…… “啊。”陆景策似有些歉疚的轻叹一声,他将自己身上的氅衣解下为沈怜枝披上,“哥哥手上失了力……不要怪我啊,怜枝。” 他抬手扣住沈怜枝的后脑将他揽至自己怀中,陆景策俯首吻吻沈怜枝轻颤的眼皮,“你离开我多久?一天,一个月……两个月……怜枝啊。” “哥哥真想你。” “该回家了吧。”他笑容清浅,如月似辉,竟然叫怜枝恍惚,“在外头……怎么比得上在家呢。” “你说对不对。” 他语调如此温柔,沈怜枝臆想中的癫狂,惩戒都并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比从前更甚的温言软语,浓情蜜意…… 若非他没能错过陆景策再重逢时,陆景策见着他身上红痕时那一转而逝的杀意……那么此时此刻的陆景策甚至让沈怜枝生出一种错觉。 站在他面前的,仍旧是他年少时的那个陆景策,那个无比纵容他的景策哥哥。 他分明知道不是的,却还是会被一个微笑给迷惑,沈怜枝觉得这恐怖极了——可再之后陆景策却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他究竟想做什么? 沈怜枝看不懂他。 *** “长公主殿下……摄政王殿下与安王殿下求见——”太监尖利阴柔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华阳捏着绣花针的手一偏,划破刺绣,扎进了指尖。 殷红的血珠渗出,将那手中刺绣染红,一旁侍女急急上前,却被华阳公主挥手赶到一边,“不必。” 第176章 “本宫无事。” 她闭了闭眼,似乎已预料到什么,深重地叹了口气,“让他们进来罢。” 侍女一顿,而后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便将陆景策与其身后的沈怜枝带了进来,沈怜枝怯怯地跟在陆景策身后,而与其相反的,陆景策却是满面春风,“母亲——” “看看儿子将谁带回来了。”陆景策晃了晃牵着沈怜枝的那只手,“怜枝出宫这样久,也该回来了……” “母亲,你说是么。” 华阳公主再次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她的脸色并不好看,而陆景策也熟视无睹,自顾自地将怜枝拉着坐下了,“怜枝回来,实在是一件好事——我命御膳房做了不少母亲与怜枝爱吃的菜式,好好地聚一聚……” “聚?”华阳公主闻言冷笑一声,“我是没这个心思了。” “你走吧,怜枝留下——” 陆景策面上笑容倏然一僵,僵持良久,也只有垂眸一笑,起身朝外走去,华阳公主目送着他离开,而后转过头,握住怜枝的手,她秀丽的眉间轻蹙着,又去抚怜枝的脸,“怎么又回来了。” “皇姑还以为你早就走了——离开长安城了。“ “再回来……”她深深地叹一口气,“皇姑就帮不了你了啊。” 沈怜枝泪眼盈盈:“皇姑……” 华阳抱住他,嗓音哽咽,“是皇姑不好……” 其实早在陆景策将怜枝带带她面前,她便已先一步地得到传讯,说陆景策已将人找着了,正在回宫的路上——陆景策当初在大周各地贴怜枝的画像,几乎要将大周翻个底朝天。 怜枝在那“桃花源”中,是以他并不知道,实则陆景策早就将人撤下了,只是自个儿时常在彼时跟丢怜枝的密林那儿打转。 都拿不准陆景策究竟在想什么——若是想放他走,又为何要徘徊于林中,若是不想放他走,又为何将追兵撤走。 华阳心里却很清楚,只是掩人耳目,想将沈怜枝诱出来罢了——至于他为何时常在密林处打转?那又是陆景策于冥冥之中的一种预感。 既然陆景策能将整个大周国都搅得天翻地覆,那么只要他想,他也能将那个密林翻过来——如果他非要掘地三尺,挖也要将沈怜枝挖出来,那么沈怜枝该怎么躲? 但是陆景策没有这样做。 他要等,等沈怜枝有一天,自己回到他身边。 他放言,谁能找到沈怜枝,赏黄金万两,是以那群追兵如鬣狗般追寻着沈怜枝的下落……可到最后,还不是由他自个儿找到了沈怜枝。 又或者不是找,只是他抛出个钩子,而沈怜枝误打误撞地上了钩……这算什么? 缘分吗。 “殿下……”掌灯宫人注意到那一抹玄色声音,声音下意识一紧缩,陆景策睨他一眼,又伸出一根指头置于唇前,“嘘。” 他朝着床帐遮掩的床榻走去,掌灯人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下,昏黄烛光幽幽映照着,唯有绵长呼吸声不住交错的暗室。 太暗了,唯有床榻边上是明亮的,是以殿内四方都如同阴秽的沼泽,狰狞地朝那唯一光亮处涌来,意欲贪婪地撕扯、分食。 沈怜枝睡熟了,历经这么多风波,人变了,变得他这个哥哥都快不认识,只有睡相还与从前相同——喜欢蜷缩着,睡得鬓发蓬乱的,脸上泛着叫人心软的酡红。 沈怜枝与华阳公主分开后,天色已很晚,也不知华阳说了些什么,怜枝明显的低落,净身后便早早地睡下了,陆景策处理完政要才有闲暇来看他……此时怜枝早睡熟了。 真可爱,看的人心像被最为柔软地绸缎拂过,陆景策俯身,无比爱怜地吻他额角,“怜枝,怜枝。” 饱含情思。 他的胸膛有一个沈怜枝烙下的疤痕,在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陆景策时常会盯着那块丑陋的奴印出神,他垂着眼皮,眼珠在眼眶中不规律地晃动着。 陆景策总是大力地,狠狠地将胸口已然愈合的印子抓伤,而后他看着白皙胸膛上敞露的,粉红的肌理,殷红的鲜血,这会让他无比地满足与兴奋——令陆景策想起那一次,他与怜枝沐浴在血中的那场缠绵。 他沉浸在狂乱的梦中,可是任何的梦都比不上沈怜枝真切地在他身边,陆景策勃然兴起,目光变得幽暗,声音变得沉缓,他颤抖着抬起两只手,从轻柔的抚摸…… 到掐住怜枝的喉咙。 陆景策的脸色古怪而疯狂,这个沈怜枝……肮脏,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忠,他任性,喜欢不断地忤逆他…… 他早已与自己最初对沈怜枝的期望背道而驰,他理应被狠狠地抛弃,他应当连一个眼神都不该多分给他,可是为什么—— 他爱他,他爱他,他为什么这么爱他?为什么做不到与他分开? 为什么这么爱,不能这么爱……陆景策呼吸骤然急促,在昏暗烛光的氤氲下,他的脸显现出一种兽的阴狠,他的手上逐渐用力…… 是不是只要杀了他,爱就会消失?迷恋与痛苦,也会消失? 纤细的脖颈,轻而易举就能掐断的,轻而易举…… 哗。 不知哪儿刮来一阵阴风,竟然将跳动着地烛火刮灭,殿内遽然掩于黑暗,陆景策手上动作一顿。 “……”他缓慢地松开了手,而怜枝依旧睡得很熟,脖颈白皙无暇……原来他一直都没用力,只是虚掐着。 第177章 陆景策背过身坐在床侧,气息平复后而后起身……他侧过眼,灯芯处跳动着火星,眼见着有复燃之势。 他注视着那几颗火星,而后笑了笑——陆景策从那青瓷灯座上讲那支蜡烛拔下,而后一反手,将灯芯上的火星子,狠狠地,没有一丝犹豫的…… 按灭在了自己的手掌上。 第98章 情迷 “你究竟想如何?”沈怜枝按着太阳穴,疲乏道。 他实在是受不了陆景策这样若无其事的柔情蜜意,耳畔时不时响起的喁喁细语,可陆景策似乎很乐在其中,他似乎极力想为沈怜枝找回那一份,属于他们之间的熟悉—— “哥哥不想如何。”陆景策唇角挑着挑不出错的弧度,他用那双墨玉似的眼眸无比深情地注视着沈怜枝,“哥哥只想对你好。” “是么。”怜枝冷笑。 “那么我想离开这儿。” “当然。”陆景策点点头,他也没有再被沈怜枝这话给激怒,反倒是很平静了,“你当然可以离开。” 怜枝一愣,惊异还来不及褪去,那点隐隐升起的希望又因为陆景策紧接着的一句话而急转直下了,“只是要等哥哥陪你一起走。” 他说罢,抱臂倚在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怜枝面色变化不定的脸,怜枝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被陆景策耍了个彻底,当即脸颊涨得通红,他“噌”的一下从原地站起,“逗弄我很有意思吗?!” 陆景策依然柔情似水地看着他,怜枝的狂怒在他眼中化作娇嗔,化作小打小闹,他抬手伸向青瓷碟,捻住一块香气扑鼻的百合酥塞进怜枝口中,“没意思——怜枝尝尝这个。” 怜枝嘴里塞着一整块百合酥,一时咽不下去,又香甜的他不舍得吐出来,是以嘴里被塞得满满当当,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险些要被气晕。 陆景策两手交叉拖着下巴,眉眼轻弯笑意盈盈地看着沈怜枝,怜枝看着他这幅好似什么事都在他掌握之中的模样便很来气,好不容易将口中百合酥咽下,而后狠狠瞪他一眼。 可这一眼之于陆景策却不痛不痒,他回以宠溺的一笑,这可将沈怜枝气的不行,他嫌恶地别过脸去,又被一股力道捏着下颌转过头来,陆景策倾身,从唇角吻到唇中。 “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陆景策自然而然地揽着他腰低声道,“吃得到处都是。” 他又抬手,暧昧地将一指探入怜枝口中,那指绕着怜枝舌尖,水生啧啧,令人面红耳赤:“吃什么都这样……” “唔——”手上剧痛,陆景策撬开他嘴将手伸回,只见指腹上鲜红的一道齿印,还往外不住地渗血,陆景策抬起手,眯着眼对着午后阳光看了片刻,而后倏然一笑。 他将指上的血抹在怜枝的唇上,抹得无比小心,无比细致,那样专注的眼神,好似他是在为自己的爱妻涂口脂,一层盖着一层,殷红的血在清透的光照下显现出一种糜艳的欲色,“好美。” 陆景策由衷赞道。 血腥味冲到鼻腔,怜枝无可再忍受地皱起眉,他抬手将陆景策狠狠推开,而后奋力的、厌恨地要将唇上的血抹去,只是血已干涸,怜枝擦不干净,反倒是将血涂出来,倒显得艳丽逼人。 “如若你搽口脂,应当很是赏心悦目。”陆景策道。 沈怜枝闻言,讥嘲地一笑,不欲再与他对话,跨步走出八角亭欲往远处走去,陆景策的声音又在他身后悠然响起—— “怜枝,哥哥要以皇贵妃仪制娶你。” “大婚那日,搽给哥哥看。” 沈怜枝步伐一顿。 他一扯唇角,口中吐露的话很凉薄。 “疯子。” *** 陆景策是疯子,沈怜枝心里很清楚,陆景策心中更清楚。 如今的陆景策不论做出什么事,沈怜枝都不会再觉得奇怪了——他要以皇贵妃仪制迎娶沈怜枝为妻,那便是说到做到,一道不是圣旨却胜似圣旨的诏书下去,宫中上下即刻为此筹措起来。 谁都不敢在这事儿上偷懒,摄政王殿下对安王殿下有多上心,宫中人人都看在眼里,若是在这婚事上出了岔子,那么掉脑袋都是轻的。 陆景策又命人重新为怜枝缝制了一套喜服,至于先前那件喜服……陆景策只要多看一眼,便想起沈怜枝穿着这身红衣,无比情动地叫出了斯钦巴日的名字。 是以那件耗时耗力,不知熬瞎了多少绣娘眼睛的衣裳,被陆景策烧得面目全非。 皇贵妃仪制,已是陆景策能给沈怜枝的极致—— 他虽是无冕之王,可明面上,到底只是占了个“摄政王”的名头,若他非要以皇后仪制迎娶沈怜枝,自然也无人敢拦着他,可这无疑将怜枝放在风口浪尖之上。 陆景策不想这样。 他要沈怜枝尊贵,又要他平安。 试问谁能做到?试问这天下有谁能比他更爱沈怜枝呢?只可惜怜枝不懂得他的苦心,他满脑子只想着走,走走走——天下之大,他能走到哪里去? 能走到哪里去?! 没关系……当他再一次被沈怜枝推开后,陆景策深深地呼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平静,迫使自己好不容易再次穿上的,温文尔雅的皮不至于被忿恨扯裂。 他骗了沈怜枝,可沈怜枝何尝不是骗了他,他以为沈怜枝全心全意爱他,可他还不是在自己显露出真实的那一面时,就离他而去——他早就想离他而去! 第178章 但是没关系……这一切都没关系,因为怜枝是他唯一的,珍爱的弟弟,他漂亮的,年少时就像个尾巴似的跟着他的弟弟,他能包容他的一切—— 或许再等几年,他就会真正的长大,明白自己才是对他最好,最应该留在他身边的人。 “换上吧,试试合不合身。”陆景策平静地开口说着,又提着手中那身,比他们先前喜服还要华美的红衣往怜枝跟前凑,“听话,好吗?” 沈怜枝并不想嫁给他,爱他的时候,他觉得周宫中怎样都是有趣的,但是厌烦他时,他所给予的一切都变得繁琐、令人无比烦躁。 曾经他最为喜爱的华服,竟再也不比上他与斯钦巴日待在一起时,身上所着的粗布麻衣了,怜枝下颌紧绷的几乎发酸,他抬起手将陆景策手中的喜服拽来,没有半分怜惜地扔在地上,“你自个儿穿去吧——!” 怜枝冲他大吼,“你真贱,陆景策,你真贱——你大可将喜服送过来,我看见一身,绞烂一身——你信不信?!” 陆景策的手中空空,听着他的话,眼眶竟然红了,脸色苍白的像纸,沈怜枝冷眼旁观,不可怜他,更不要提心疼他,他狠毒地往陆景策的伤口上洒盐水,“怎么,你又要发疯?” “要将司制押过来,在无辜之人上泄愤?又要施一次烙刑?别假惺惺的了——你气我,恨我,倒不如直接将烙铁贴到我身上来!” “啊!”怜枝话未说完,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往前推,随即陆景策跨步上前来,忽然捧住他的脸去吻他。 从没想过吻会是这样的,苦涩的血腥的,像一条看不着摸不到的蛇,顺着喉管滑到心口,死命的一绞——爱恨交杂。 沈怜枝觉得捧着自己面颊的那双手很是冰冷,且不住颤栗,好不容易分开来,他却蓦得愣住—— 陆景策的脸上爬满泪水,他的脸很平静,可那又是一张号啕大哭的脸,沈怜枝就这样清晰地,不可躲闪地看着那样一滴剔透的眼泪,从陆景策的眼眶中滑落。 陆景策的眼睛极其黑沉,宛如墨玉,有时沈怜枝总觉得那双眼睛像深不可测的幽潭……可这滴眼泪将这深潭洗濯的清澈、明亮,怜枝自此得以窥见湖底风光。 那是很深的一眼,彼时沈怜枝只觉神魂震颤……直至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蓦然惊觉,恍然大悟。 陆景策侧过脸,怜枝看到他脸上的泪痕,“你不想穿。” “……那就算了。” “哥哥永远爱你。”湿润的吻覆在怜枝额上,伴随着这样一句,几乎轻成叹息的话。 他离开了。 只是仍旧一意孤行地要与怜枝成婚,执念与爱缠绕在一起,令人分不清楚,也没有必要再分清楚,归根究底,就是化作三个字—— 不放手。 陆景策的确也没有再硬逼怜枝穿甚么喜服,可纵使怜枝不愿意,他的兴致却不减,仍旧是极尽奢靡,倾尽金银。 待到吉日,老天放晴,天空一碧如洗,陆景策一早醒来,成婚前他与怜枝暂且不睡在一处——尽管就算陆景策不与他成婚,怜枝也不会准许他与自己睡在一处。 陆景策当然能来强的,可一旦这么做,自己这多日苦心经营的“君子皮囊”就毁于一旦了,更何况上回怜枝口出恶言,因此陆景策心里,多少留了个疙瘩。 那感觉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今时今日,陆景策所有的期望都寄予在那一纸婚书之上,两人成了亲,也算了却年少时的遗憾……他只当这些年之间二人的龃龉从未发生过。 他尽心尽力地对沈怜枝好,沈怜枝想出周宫,那么他们便偶尔出宫去走走,时日久了,想必怜枝也会回心转意……他就慢慢地再将沈怜枝的性子磨软。 成了亲,他们就有一辈子——一辈子这么长呢。 陆景策这样想着,心中当真是好受了不止一点,他居然被这些念头弄得心里很柔软,蓦然的很思念沈怜枝,于是坏了规矩,又朝着椒房殿处去,想先去看一眼沈怜枝。 谁知远远的却见椒房殿外守着一大群宫人,陆景策焦急的步伐稍顿了顿,一颗心猛的一沉,他拨开那些颤颤巍巍的,脸色惨白的宫人,往殿内走去—— 殿内床榻上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穿了一身红衣,盖着盖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陆景策猛吸一口气,轻笑,“怜枝……” 人不应他,陆景策走过去,一步接着一步……他遽然抬手,掀开了那人的红盖头—— 力道太大,盖头下的人往边上一躺,头颅骨碌碌地乱滚,滚到某个小宫女脚边,那宫女尖声大叫,陆景策垂放在身边的手颤抖着,他喝道,“叫什么!” “不过是个纸人而已。”他压声道。 沈怜枝不见了,还用个纸人来浑水摸鱼。 他又跑了。 第99章 龙虎斗(上) “嗬……嗬…”柳荫遮蔽的一条小道中,一着紫色团领窄袖的小太监正步伐匆匆地奔跑着,疾步时不住左右晃首,似是十分惶急。 “啊——”那小太监脚下一斜,竟然一脚踩空,头上的巧士帽歪在一边,显露出一张眉目清俊,面庞白皙秀美的脸,原来这作太监打扮的人,竟然是沈怜枝。 怜枝这一跤摔得狠了,眉头紧拧着又龇牙咧嘴的,膝盖骨处传来了钻心似的剧痛,沈怜枝抓起巧士帽,咬着牙硬撑着站直了。 第179章 他就拖着这条伤腿,一刻也不敢停歇地往前奔去,时间紧迫,怜枝一想到届时陆景策瞧见床上那纸人的面色就想笑,今日他可算是狠狠将了陆景策一军。 此后要是一别两宽那也就罢了,陆景策那样睚眦必报的人,定像吃了只苍蝇,偏偏又吐不出来,恐怕得恶心个一辈子,到死都忘不了……可若是被他抓到么…… 那么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是以沈怜枝不得不玩命似得逃,他拿不准陆景策会什么时候发觉,是快是慢,全凭运气,怜枝跑出了小道,穿到了一处宫墙边上—— 这宫墙高得几乎要延伸到天边,可怜枝却不往上走,反其道而行之,他直截了当地将脑袋上碍手碍脚的巧士帽一扔,而后一躬身,撅起屁股要将面前杂乱的狗尾巴草给拨开。 指甲缝里布满尘泥,可怜枝的双眼却愈来愈亮,直到丛生的杂草被完全拨开,可也在这时,怜枝的笑容猛得一下子僵在脸上。 那个隐蔽的,先前怜枝百般嫌弃的墙洞。 竟然被堵死了。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怜枝面上血色如潮水般褪去,眉眼间再不见先前的喜悦,他的手脚骤然变得冰冷,整个人遏止不住地发抖,怜枝的脑海中只盘旋着一个念头…… 陆景策知道上一回他是从这儿逃跑的。 这也代表着,陆景策猜得出他会再回到这儿来。 他跑不了了!唯一一条路也被堵死了,他能跑到哪里去,等着陆景策追回来么?沈怜枝急得团团打转,额角脊背处冷汗渗出……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喂。” 正在沈怜枝在心中不住呐喊时,一声有些幸灾乐祸的男声在他上方响起,如此突然,却很熟悉,沈怜枝昂起头,却看到了斯钦巴日那张勾着讥诮笑容的俊脸。 怜枝只看到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宫墙之上,很是潇洒自如—— 只是没人知道这些日子沈怜枝不在,斯钦巴日有多焦急,他不眠不休地在深山老林里打转了好些日子,才不得不悲哀地承认他弄丢了怜枝。 斯钦巴日无比后悔自己当时的执拗,与一时的激愤……等到摄政王即将与安王成亲的消息传出后,斯钦巴日才终于得知了怜枝的下落……在周宫里。 知晓消息的那一刻,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庆幸,而非愤怒,他庆幸于沈怜枝是被陆景策带走了,而非真正地跑丢了。 至少在陆景策身边,沈怜枝是安全的。 只要他平安健康就好了。 可他当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这不是,在他们成亲之日预备来劫亲了……却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遇着了准备偷偷逃跑的沈怜枝。 这让斯钦巴日的心里暖洋洋的,他心道幸好这沈怜枝冷血无情,没有待在谁身边就认准了谁,不论是他还是陆景策,只要惹恼了沈怜枝,就都留不住他。 “急坏了?”见着了人,斯钦巴日那颗心又落了下来,竟然有心思调戏他两句,以解这些日子的相思之情,“你求我两句,我就带你走。” 实话说,在看到斯钦巴日的那一刻,怜枝却也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可见了斯钦巴日这样一副贱嗖嗖的样子,怜枝那倔脾气也上来了,就不如他意:“想得美——就算走,我也不跟你走!” “你滚吧!” 斯钦巴日一段日子不见他,觉得这怜枝越发的牙尖嘴利,他也挺乐在其中,却佯装与怜枝起争执,“哦,好啊——我走,那么你就生生世世留在这儿吧。” “你应当不想再留在这里吧?” “跑跑跑,结果又跑回周宫里来了。”斯钦巴日抱臂冷笑一声,“真不知道该说你是愚笨还是蠢钝了。” 贱.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怜枝不与他一般见识,身后似乎已传来了宫中守卫的声响,怜枝猛一回头,人也越发焦急,“少说废话了,要吵出去吵——还不快将带我上去!!” 斯钦巴日啧了一声,也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地姿态,他身手不凡,翻个宫墙之于怜枝是比登天还难,可对于斯钦巴日来说,却易如反掌。 怜枝只瞧他一蹬腿便从墙上越下,而后整个人被人拦腰抱起,斯钦巴日这时候还有心思来占他便宜,捏捏他腰,“喂——抱牢。” 沈怜枝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与他吵嘴了,依言抱紧他脖颈,而后只觉天旋地转…… 耳畔忽然刮来一道凛冽风声!继而怜枝整个身子遽然往下一沉—— “呃!”整个人往下重重一跌,怜枝摔得眼冒金星,清醒过后,心却像在冰水中走了一遭……只因他发觉自己还在原地! 怜枝侧首看向斯钦巴日,见他面色严峻,他心里咯噔一跳,翻过他的身子,却见他手臂上深深一道箭痕,此时正朝外渗着血。 “怎么……”怜枝脸色骤变,转过头去,却见陆景策正微笑着看着他们,可那眼神极冷,他手中还握着一把弓,“怜枝对他还真是关切呢,嗯?” “怎么不见哥哥受了伤,你这样着急呢?” “怜枝。” 斯钦巴日站起身,将怜枝挡在身后,两个男人针尖对麦芒,都认为对方是自己的夺妻仇人,因此都对彼此很之入骨,恨不得扒皮抽筋来解恨。 这两个人,明里暗里斗了这么久,却鲜有当面对峙的时候,非要说的话,便是先前怜枝在草原上的那一回—— 第180章 那时是在草原上,是斯钦巴日的地盘,陆景策没能讨着好。 可今日却是在周宫里,陆景策只手遮天。 好一个风水轮流转。 *** 话不多说,兵刃相见! 也不知是谁先出的手,或许是斯钦巴日,又或是陆景策,可这不要紧,当第一道锋刃如凛风般刮出后,他们二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平衡便彻底被打碎,皆是视死如归! 高手对招,招招见血,沈怜枝看着他们刀光剑影,招式眼花缭乱,真真是冲着命去的。 这两个人谁死了都不行,可他又没有那个胆子去拦,心中天人交战,好不容易准备卖出那一步,又被一只手急急拦住,“怜枝啊。” “你怎么样?”是华阳长公主。 “我……我没事。”怜枝忙道,华阳公主有些心烦地瞟了眼边上,又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抓起怜枝的一只手,宽袖滑落,只见怜枝手臂上一大道擦伤。 华阳道:“留了这样多的血,衣裳都染红了,还说没事——还不快去宣太医来看看。” 说罢又不由分说地要将沈怜枝拉走,“还留在这儿,又伤着了可怎么办?” 怜枝无法,只得跟着华阳去了她所在的宫室,怜枝心急如焚,太医为他上药时,一颗心还挂在外头,是以东张西望,他一动,边上太医为其上药的手便不由一抖,痛得沈怜枝浑身一哆嗦。 “皇姑……”怜枝放轻缓声音央求她道,“这点小伤,不要紧的……我…” 他有点面红,在华阳公主面前,没脸说出“让我去劝劝他们”这样的话。 归根结底,陆景策是她的亲儿子,而他只是个侄子,先前华阳皇姑一直帮着他,也是以为是陆景策负了他,并不知晓他们两人之间之所以起了龃龉……都是因为斯钦巴日。 沈怜枝面对陆景策,可以任性,可以坦荡荡地告诉他自己一样爱着别的男人,如果他不肯接受,甚至还因为嫉妒而暴怒,又在暴怒之下犯错——那么所有的错便将全部归于陆景策身上了。 因为……是,沈怜枝自己也很清楚,哪怕陆景策是个傲慢的疯子,唯我独尊睚眦必报,但是他爱他。 他爱他,所以他理应包容沈怜枝的一切。 “你好好待在这。”华阳直起身来,她走向门边,沈怜枝看着她的侧脸,她与陆景策生的其实很像,这么多年过去,也不见老态,依然是美丽高贵,是大周唯一的长公主。 “死不了的。”她留着这样一句话,便推门而出了。 只剩下怜枝留在原位,回想着她临走时丢下的这句话,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死不了的,什么意思?谁死不了——陆景策与她之间再这么起争执,可到底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儿子,所以这句话,应当……不对,必然说的是陆景策吧? 陆景策身边有那么多官兵,死的怎么可能是他? 可这如何能行呢?沈怜枝希望活着的,又不止是陆景策一个,还有个斯钦巴日呢……他只身一人,若是陆景策下定了决心,那么斯钦巴日可就是死定了! 这样想着,怜枝遽然紧张起来,环顾一圈后,趁人不备也跟在走了不远的华阳皇姑背后溜出去了—— 第100章 龙虎斗(下) 沈怜枝不知道的是,斯钦巴日与陆景策皆使出了十分力气,两人打得你来我往,陆景策的侍卫就算有心帮衬,也找不出空隙。 斯钦巴日也不傻,知道若一直在这片地上与陆景策斗争,自己落下风是难免,因而故作无力招架,朝远处窜去。 陆景策见状,冷笑一声,边上宫中侍卫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在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跟上了斯钦巴日,那群侍卫见状也要跟上主子,只是那两人身手敏捷,有如空中飞人,他们一个不慎,竟被那二人给甩开了…… 陆景策何等聪慧,怎么会看不出斯钦巴日的“阴谋诡计”,只是了结一个斯钦巴日,他还用不着带什么人,夺妻之仇自然是要自己亲自来报才过瘾—— 这两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长剑与弦月刀在半空中碰撞,嗡鸣作响,两人一路对打,竟意外到了那长安殿中。 这长安殿荒废已久,刀剑掠过,激起阵阵凛风,吹拂得枝桠朔朔作响,檐上尘土飞扬,皆挡不住锋影煞煞。 刀剑如人,譬如说斯钦巴日,他那柄弦月弯刀是草原寒铁所制,坚硬无比,对斯钦巴日这等出手狠戾之人来说再衬手不过,他出招如破竹,真如他的名字,如同猛虎,凌厉逼人。 等二人身边再无侍卫,斯钦巴日便收了方才那副故作的姿态,又将獠牙给显现了出来,他出招极快,陆景策被逼的连连往后。 斯钦巴日握着刀柄的手攥得极紧,下颌绷得发酸——他心里清楚,看似是他占了上风,实则不然。 “呃——”斯钦巴日瞳仁骤然一缩,侧首一躲,却还是晚了,颊边挂了彩,血珠随着长剑挥舞而被甩了出去,只见看似招架困难的陆景策悠然一笑,下一招又朝他喉处刮来! 陆景策的剑,是软剑,上手轻盈,薄而锋利,出招如游龙——软剑,正如陆景策此人,绵里藏针,兵不血刃。 这柄长剑简直为陆景策量身打造,换任何一个人,哪怕是稀世高手,恐怕都使不出那十分之一的威力来,可是陆景策挥剑却如掌上观纹,招招见血。 斯钦巴日抬刀以一挡,陆景策长剑骤避,似游龙,两人从外打到内,檐上灰烬落下,像是揭开了污秽的一角,陆景策一闪身,忽然笑了:“人至贱则无敌。” 第181章 “你怎么有脸面与我斗呢?”陆景策昂起下颌,隐含一种居高临下,“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原本就是我的,我们年少相识,血脉相连,他在宫中挨饿受冻的时候,是我为他遮风避雨,是我怜惜他,爱他——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陆景策呼出一口气来,他摇摇头,“长安冬日极寒,可是在我身边后,他再没有生过冻疮。” “在你身边不过一年,却到处是伤。” “你配吗?你配拥有他吗?你能好好地爱他吗?”陆景策说,“从一开始,你夺走的就是别人的,他的人,连同他的爱,全都该是我的。” 原本就该是我的。 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也曾想过怜枝昔年的那双眼睛,想他双眸明亮地喊自己哥哥,景策哥哥。 怜枝,怜枝。 我的弟弟,我的妻子。 “甚至他原本嫁的就不是你。”陆景策说,“他该嫁给你的父王。” “你的阏氏,是从你父王身边偷来的,从他原本的爱人身边抢来的。” “偷来的,抢来的东西……怎么会长久。” 剑如人啊。 他这样轻飘飘的几句话,将斯钦巴日心底最不愿想起的一切都勾了出来,斯钦巴日头颅疼痛的仿佛在那一瞬间被钉锤凿开了,鹅黄的脑浆是他的恐惧,可是他真的能放手吗? “那又如何。”斯钦巴日道,“他是你的,可我却只花了一年便让他爱上了我,我的一年,赛过你们的十年。” “这是我的本事,别说什么先来后到,你我凭本事留人……而事实就是,你不如我。” “他回到你身边了,却还是要跟着我走——他究竟更爱谁,这不是一目了然么。” “你在得意什么?”斯钦巴日冷笑,“该得意的,明明是我才对。” “你说你护着他……你算什么护着他?”斯钦巴日的呼吸变得急促,因为不甘与愤怒,“你爱他?你爱个屁,你懂什么是爱吗?你疼惜他什么?你只会将他往死里逼!” “你知不知道,他逃出长安城的时候,被你派来的追兵害得坠马,撞到了脑袋,瞎了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怕的要命,那时候,你在哪里?” “啊?!你口口声声地说你不会让他受伤,可那个时候你在哪里!他瞎了眼睛的时候,你在哪里?!” “是我陪着他。”斯钦巴日大喘着气,逐渐平静下来,“那时候,是我。” 话如刀,要往人骨头上劈。 陆景策静静地听着他的话,缄默良久,久得恍若一辈子,只闻刀剑铿鸣,人声不见,陆景策垂眸,复又轻笑,出乎意料的,他提起了一个人。 一个斯钦巴日并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人:“还记得旭日干吗。” 斯钦巴日脸色骤变。 “他为他烧纸……他是你杀的吧?他因为那个男人恨你,致使你们分开。” “那感觉不好受吧?” 斯钦巴日咬牙道:“你想做什么?!” “如果一个旭日干,都能让你们走到那样得地步……如果是我呢?” “我不要共享,我只要独占,他原本就是我的……一切都属于我。” “如果我得不到,那么谁都别想得逞。” 斯钦巴日眼眸遽然睁大——只见电光火石之间,陆景策扔了剑,伸手将不远处的青铜烛台握住,而后没有半分犹豫的,用尽全力地往自己的头颅上砸!! 烛台上有双耳式装饰,那一只青铜耳朵猛砸陆景策眼眶,血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那样的一下子,脑袋破了,可见森森白骨,左眼那整只眼睛都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血大江大河一样流出来,是浓稠又污秽的爱。 他畅快地,无比快意地冲边上的斯钦巴日露出个笑容,那是真心实意的笑容,近乎癫狂又天真的大笑,他的笑容像一面明镜,映照斯钦巴日的绝望。 足以撕扯灵魂的剧痛在某一瞬间消失,陆景策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这样满足过,他的生命即将停止,但是爱与恨,都将自此得到永生。 最后一刻,陆景策将那烛台塞进了斯钦巴日的手里,斯钦巴日看着那张狰狞血色的脸,看到这个人说了一句话—— “他是我的。” 门扉被哗啦一声推开——外头乌泱泱的一大片人群挡住了正午刺眼明媚的阳光。 握着沾满鲜血的青铜烛台的,脸色惨白的斯钦巴,以及一边瘫倒在地,已成血人的陆景策。 沈怜枝方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 这一日,原本该是沈怜枝与陆景策成亲的喜日。 可如今太医院所有太医皆被召来,天色阴沉,自天际逐渐往前弥漫的晚霞如同血盆大口,凡此种种皆预示着灾祸不幸。 陆景策生死未卜,沈怜枝神魂甫定,斯钦巴日被押入天牢——令人惊异的是,宫中侍卫要去押住他时,这斯钦巴日竟也是半分挣扎也无,似乎也是怔忡住了。 越过沈怜枝时斯钦巴日侧首看了他,只是怜枝并未并未与他对视。 他只是愣愣地,不可置信地注视着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陆景策,在这个时候,痛哭太虚伪,反倒是这样茫然的、下意识流露出来的恐慌,才能显现人心底真正的悲痛。 很快的,他就看到沈怜枝眼中期冀的光芒渐渐地淡去,清亮的两行眼泪打湿脸颊,他无助的像个失去一切支撑的稚子,然后才是哭—— 第182章 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斯钦巴日不忍心再看,他转过头,胸口酸胀,眼裂通红。 斯钦巴日不知自己是如何被押入周公阴暗湿冷的监牢的,有很长的一段日子,他盯着那一滴一滴从檐上落下来的水珠,与幽绿色的青苔,所想起来的都是怜枝那张被泪水打湿的脸。 有什么东西蓦然在心中明了,监牢内实在太过狭隘,斯钦巴日甚至连腿都伸不开,一腿很委屈地屈着,他抬手遮住了眼睛,幽静的牢房内响起了他自己的笑声。 低沉的,又恍若含着一口血的笑声。 他放下手,又仰起头来凝视着布满蛛网与尘灰的,黑漆漆的牢房天花板,斯钦巴日不由想,他在这儿多久了?一天,两天,还是一月? 到底多久了……好像在这儿关了一辈子了,胸腔中似有一缠满锁链凶兽,在面目狰狞地嘶吼——斯钦巴日猛然起身,两只手铁钳也似抓住铁栏,奋力地摇晃,“我要见沈怜枝——” 他骤然发难,狱卒被吓了一跳,斯钦巴日赤红着眼睛,凶相毕露,“我要见沈怜枝,我要见沈怜枝!!!” “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狡诈儒如鼠的周人,把你们剁碎了喂鹰,喂狼!!” “听见了没有——放老子出去!” “斯钦巴日。” 清悦的,潺潺流水般的男声,不轻不重地在这阴暗逼仄的监牢中响起,拂过斯钦巴日的心间,他奇异般的静了下来,握着铁栏杆的手,由骤紧,到逐步松懈。 “沈怜枝……”斯钦巴日惘然地转过头,怜枝站在尽头,似月清辉,如同神祇。 歇斯底里再不见,斯钦巴日望向那处,竟然哽咽。 “我想你……”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 “你信我……” “求求你。” 第101章 枯朽成灰 如果一个人死了,爱恨是不是就随之灰飞烟灭。 陆景策活下来了,可那一下就是冲着要命去的,哪怕活下来了,也是苟延残喘。 沈怜枝站在一侧,看着因为头疼欲裂而在榻上沉沉呻吟的陆景策,他的两只眼都被纱布蒙着,却不一会儿便被染得通红,他的喉咙间发出怪异的“嗬嗬”声来。 浓稠的鲜血顺着喉管涌出来,口鼻间血迹蜿蜒不断,太医院院正惶恐地在华阳长公主前跪下,“长公主殿下,微臣无能……还请长公主殿下赎罪!” 咚咚,两记响亮的磕头声。 怜枝不只是以一种如何的心境,听下太医说陆景策福贵由命,生死看天——“或许寿命如常人,养好便罢了,又或许……” 他不敢再说下去,可他到底想说什么,有谁是不明白的呢? 噗通——梨花木架猛然一晃,众人闻声看去,却见是脸色煞白的华阳公主,这才几天?才不过短短几日……她的鬓角,竟然生了白发。 眼角疲怠也掩不住,华阳抬手捂唇,她哀戚地闭上眼睛,怜枝清晰地看到一滴眼泪划过她的脸颊,直至下颌处坠落……到底是亲儿子,这样一个血人般躺在面前,怎么不会痛心。 人之常情。 “事情……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地步。”华阳泣不成声,“怎么就这样了呢?” “公主,都是那蛮子——”有人兀然出声,怜枝瞳仁骤缩,失态地打断,“不——” 华阳听到他的声音,身形一顿,她抬眼看向怜枝,那种似有若无的失望刺痛了怜枝,他垂下眼皮,嗓子眼儿都发颤,“不……皇姑……” 怜枝心一横,膝盖一屈跪下来,“不要动他。” “怜枝。”华阳长公主的心肠很软,她是说不出什么重话的,唯有这样红着眼眶看他,她嘴唇颤抖着,似乎说不出话来,怜枝被她看得低下了头。 她的儿子为了他与另一个男人闹的你死我活,如今性命是否能留住还尚无定数,他便如此急切地为另一个男人说情,天地良心,任谁能不为此寒心? 可怜枝尽管难过,也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心里很清楚……陆景策这样,根本就与斯钦巴日无关。 那烛台,是陆景策自己动的手。 怜枝毕竟与这两个男人有过那么深刻的恩怨牵扯,他就是再迟钝、再蠢笨,也能将这两个男人给看明白了,斯钦巴日冲动,却不至于这样疯狂。 他心里很清楚,那是陆景策自导自演,可比起是斯钦巴日动手,陆景策亲手这样一砸更让怜枝毛骨悚然,心脏震撼,陆景策……他怎么能这么狠,这么癫狂。 他的执念…也许里面还有爱,浪潮一般将怜枝淹没,这个疯子…怜枝明白他,明白陆景策想用死将自己捆死在身边……在看到陆景策浑身是血的样子时,有一句话一直盘旋在怜枝脑海中。 如果人死了,爱恨是不是也就随之灰飞烟灭。 不是,不是!爱恨会定格,会成为永恒,一年年过去,心上那道疤会越来越深,一辈子都疗愈不了,陆景策要报复他,甚至是报复自己。 “怜……” 极其微弱的呻吟声吸引了所有的注意,众人皆侧首望去,那声音竟是陆景策发出来的,沈怜枝不由自主地屏住气,一颗浮躁跳动的心脏有那么一瞬间忽然顿住,“怜…枝……” 他在叫沈怜枝的名字,究竟是怎样一种深入骨髓的情,才能致使一个人,在这种时候,还记得另一个人。 第183章 “怜枝……” “不…要走……” 是错觉么?沈怜枝似乎觉得陆景策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短暂又长久的一眼,“留……” “留…在……我……身…边。” 他没有力气再说一句话了,华阳哭得更厉害,甚至背过身去了,在背过身前,她也看了怜枝一眼,对于这样的眼神,沈怜枝实则很熟悉。 恳求,他还在另一个人眼里看到过,那个人是斯钦巴日的姐姐,苏日娜。 昔年苏日娜无声地求他留下,留在斯钦巴日身边,今时今日华阳皇姑也在无声地请他留下,留在陆景策身边……她们都没能将话说出口,前者因为高傲,后者因为仁善。 华阳无法因为一己私欲,便将怜枝强留,要他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可是怜枝目光不动地注视着她,忽然又跪下来,“皇姑。” “我愿意留在表哥身边,陪他治病,直至他安然无恙,唯有一个请求——请皇姑放了斯钦巴日。” “不要伤他。” 华阳公主闭了闭眼,她回首,目光落在怜枝身上,她开口问:“为什么突然回心转意?” 怜枝静默片刻,才开口答:“我天生阴阳同体,被视为不祥,原本无法苟活在这世上,是皇姑仁慈,向父皇求情,父皇这才饶了我一命。” 当初他母妃分娩时,他父皇便等在外头,听说是个男胎,兴奋不已,谁知那稳婆话锋一转,说多了个玩意儿……他父皇一看,即刻大发雷霆,拔出剑要亲手将他砍死。 是华阳连夜赶来,跪在他父皇面前,抱着人的腿,不住地苦苦哀求,他父皇这才心软,没再动手。 “皇姑大恩大德,怜枝无以为报。” 沈怜枝伏下身,在她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只求来世当牛做马——” 话未说完,便被纤纤玉指止住,华阳摇了摇头,“不要说这些。” “我不逼你。”华阳公主道,“你若想走,皇姑会送你。” “至于那草原的……”华阳公主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斯钦巴日了,他曾是夏国单于,可如今却什么都不是了,“我将修书一封,着人寄去大夏。” “不会伤他。” 她说罢便离开了,留怜枝伫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他转过身,陆景策不知何时又昏了过去—— 怜枝忽然很感慨,陆景策总是骗他,装模作样,可如今,他却亲手将自己的那层壳子给敲破了,他真正的,最最真实的一面又这样敞露在沈怜枝面前。 果真是他所说的那样,为了报恩么,怜枝抬手摸向自己的心脏,一样地触摸到了真正的自己—— 或许,归根结底的原因…… 还是因为他也心疼。 他放不下。 沈怜枝舍不得。 *** 华阳公主果然休书寄往大夏,半月后却见大夏遣人要将斯钦巴日带回,临走的那日,怜枝与斯钦巴日两人甚至没能见上一面。 斯钦巴日离开周宫时,回首眺望周宫良久,眼见着周宫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他的最后那点希望也就逐渐消散了,斯钦巴日回过头,神情怅然若失。 而与此同时沈怜枝正与陆景策待在一块儿,陆景策才醒来不久,人瘦了一大圈,已是脱了像,一只眼睛被纱布裹着,另只眼睛因为骤然消瘦,眼眶深深凹了进去,看人时越发显得阴鸷。 可沈怜枝却不再怕他,陆景策只是缠着他,“你留下来了,你心疼哥哥,是吗?怜枝……乖怜枝。” 沈怜枝便很无奈,他并不肯顺着陆景策的意,坦坦荡荡地将心里话道出来,说他确实是动了恻隐之心,可看着陆景策那张面色惨白,好似时日无多的脸,又无法像从前那般口吐恶言。 陆景策实在讨人厌,怜枝这样想他。 他是连脸面也不要了,彻底赖上了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将怜枝拴在身边才肯安心,沈怜枝不过才走一会,陆景策又开始摸着瞎满屋子乱找—— 沈怜枝甫一进门,又听到陆景策一声接着一声地叫他名字,“怜枝,怜枝,你去了哪里?” “怜枝……” 沈怜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将药碗往桌上一敲,“别喊了,叫魂呐!” “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儿吗?” 一句有些不耐烦的嘟囔,竟也使得陆景策安心,他抬起头,眼前还混混沌沌看不清楚,头也昏沉,怜枝只见眼前的男人如醉酒般跌跌撞撞朝他走来,不由轻笑一声。 想陆景策从前是怎样一个人物,今日还不是放下身段在他面前洋相百出?思及此处,沈怜枝不免有些得意,也舍得给陆景策几分好颜色,竟然还抬手扶了把陆景策。 而陆景策感受着搀扶在自己小臂处的那只手,也很得意,心想沈怜枝还是在乎他,心疼他,沈怜枝迟早全然回心转意。 可这样轻松闲暇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多久,陆景策时常发病——成日被太医扎成了只刺猬,却也不见好,那发起病来,头颅像有人在用利器猛凿,那股痛楚从头顶传到四肢百骸。 这时候便不是装的了,是真的痛,他发病时怜枝走不了一步,陆景策尤其黏他黏得厉害,紧紧抓着怜枝的一只手,好似是他唯一的浮木了,怜枝手掌心上湿黏黏的一片,都是陆景策痛出的汗。 “怜枝…怜枝……”陆景策奋力地想睁开眼,可他一只眼睛完全看不见,另一只也只能模模糊糊看清个人影憧憧,他很不安,握着怜枝的那只手又下意识抓得很紧,怜枝吃痛了,却也咬牙没松开。 第184章 “我在这儿。”怜枝放轻缓声音,“我在这里……景策哥哥。” 久违的一声,却是物是人非,沈怜枝垂眸看着床榻上一身冷汗的陆景策,心中却没有半分自己本以为的幸灾乐祸,反倒是慨然。 他心想,陆景策啊陆景策,你竟然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第102章 煎人寿 “我看不见你了。”陆景策说。 “一点都看不见了。” 沈怜枝沉默。 “你走了吗?”过了半晌,陆景策又问。 在他看不见的暗处,怜枝垂首勾了勾唇,晃了晃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沈怜枝轻轻道,“如果我走了的话……那么这算是什么呢?” 这下换作陆景策静默,怜枝听到他有些气息不稳的声音,“你方才为什么不出声?” “不出声怎么了。”沈怜枝又笑,“你总不至于害怕。” 怜枝原本是想调笑陆景策如同个孩子般粘着他,谁曾想他这话却误打误撞地说中了陆景策的心思,陆景策面上笑容一僵,唇角噙了一点苦涩与无奈,“怎么不会害怕。” “怜枝……我怎么不会害怕?”陆景策反问他,“我做梦都在怕,怕你走,怕你丢下我……怕你走到别人身边。”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起伏不定,怜枝知道,他是在忍着痛说话,怜枝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虎口,“别说了。” “嗬…额……我不能不说,我做不到。”陆景策紧紧抓着他的手,用力到几乎骨节泛白,手背上青筋迭起,“沈怜枝……” “怜枝……” 他的呼吸越发急促了,抓着怜枝的那只手也逐渐脱力,最终不得不松开了他,而更可悲的是,他甚至看不见自己是如何放开沈怜枝的—— “额!” 又是一股接着一股的痛接连不断地涌上来,眼前漆黑的一片,陆景策死命捂住头,忍痛挣扎间喉头又是一阵腥甜,鼻间湿润——口鼻皆涌出血来了。 他如同一尾鱼一般在床榻上扑腾着,沈怜枝知道他病发了,而这一次却比以往更厉害,毫不夸张地说……有那么一瞬间,怜枝几乎要以为陆景策即将断气了。 沈怜枝一颗心狂乱地跳,正要冲出去将太医喊来,却又被陆景策抓住了衣裳一角,他能有什么力道?怜枝稍微用点力便能将衣裳抽走了,可他却鬼使神差地停下了步子。 “不要……太医……” 怜枝劝他,“可是…” “不要太医……只要你在这。”陆景策肯定道,他依然没有放开沈怜枝,怜枝发觉他这些日子愈发孩子气了,可这个时候也只能顺着他,他朝不远处的宫人使了个眼色,那宫人即刻心领神会,步伐匆匆地出去替陆景策请太医去了。 而沈怜枝则顺着陆景策的力道坐到了他身边,陆景策满脸是血,怜枝啧了一声,“脏死了——不要碰我。” 可话虽这样说,手却捏着帕子为陆景策将脸擦干净了,怜枝索性也翻上床榻,揽着陆景策的肩膀,又亲手将那碗快凉了的药喂予陆景策。 他伺候人的手艺依旧很不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小半倒了出来,手也拿不稳,险些要拿药将陆景策灌得呛死,陆景策呛咳个不停,怜枝看的心惊,有些内疚地拍拍他的后背。 陆景策喝了药,整个人瘫在榻上,他沙哑道:“真暗。” 怜枝往边上轻轻吹口气,将一边儿烛台上的蜡烛吹灭了,“灭了灯了,这才暗的。” 陆景策笑了:“怜枝。你骗我。” 他的手,又往边上摸索着,摸到了怜枝抻直的手指,手掌,他用那种轻柔的手法捏着,好像那是一块,他分外爱惜的羊脂美玉,“怜枝。” “你怪我,你怨我,我知道。” 他的手指又捏着怜枝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捏着,两个人的手指绕在一起,在黑夜中显现出几分缠绵的意味来,良久,陆景策才说,“哥哥也不想。” “我好像快死了。”陆景策说。 他在如此一个安静的夜里,用这种轻至叹息的语调说这样一句,冰锥一样倏然刺进沈怜枝心里的话,陆景策的手指插进了他的指缝,“不论你信不信——我那时候,是真抱着必死的决心下的手的。” “我以为我立刻便会死,谁知道老天还给了我这样一段,苟延残喘的日子。”陆景策自嘲般的开口道,“真丢人啊。” 陆景策感受到怜枝的手动了动,他以为怜枝会将抽走,实则不然,他更用力的,更严密的握住陆景策的手,两个人的手指几乎钉死在了一起。 沈怜枝冷笑:“哦,'抱着必死的决心下手'的,你还真是能狠下心来啊,怎么,不嫁祸给别人了?” “你早就发现了啊。”陆景策这话竟然带几分笑音,如果此时点着蜡烛,怜枝便能看到陆景策微微上挑的唇角,那是一种欣慰的,又怜惜的笑,“可你既然发现了,为什么又肯留下呢?” 怜枝不答,他皱起眉来,有些烦闷地转过头,“少问废话了。” “好吧。”陆景策无奈道,“那么我问问你——” “如果我死了,你会高兴吗?” “高兴,怎么不高兴——那恐怕是再好不过的是了,非得喝一壶好酒来庆祝,所以你快死吧,我求菩萨告奶奶地希望你早点死呢!”怜枝没好气道。 陆景策听着他说,听得不住笑,整个人笑得不能自已,而后侧过身微拱着背闷声呛咳起来,“那我争取……争取早点走。” 第185章 谁分得清谁呢?究竟那句是玩笑话,又有哪句是发自真心,他说完,怜枝忽然沉默,于是陆景策声音也愈来愈低,沈怜枝翻了个身,因为他的眼眶红了——尽管他知道陆景策看不见,可他就是想掩藏起那份脆弱来。 他也不是没听出陆景策方才那句,自嘲一般的话中的苦涩,沈怜枝大张着眼睛,却因为屋里太暗而什么也看不清,黑暗中唯一鲜明的是身边陆景策的体温。 表哥的额头靠着他的背,暖意源源不断地自他们二人触碰的那一小处传来。 “别离哥哥那么远,好吗?怜枝。” “……” “拜托了。” 沈怜枝叹口气,认命般的转过身来,他抱了下陆景策,两个人互相依偎着,没多久怜枝想松开他,却听陆景策又开口了,“别……” “多抱一会吧。”陆景策说,“就一会儿……要不了多久的。” 沈怜枝忽然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鼻间又是一酸,陆景策头痛欲裂,又看不见——失明的恐惧与痛苦,他是亲身体会过的,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真是让人觉得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折磨,更惘论陆景策的头疼发作起来时真是要人命的。 他知道那滋味不好受,陆景策这样黏着他,也是在寻找一份慰藉,且表哥是真觉得自己没几日好活了……他能露出这样,堪称可怜哀求的姿态,怜枝如何能不动容。 是以他没有放手,且逐渐地向上,抱住了陆景策的头,怜枝垂首,在陆景策的头顶心上吻了吻,极其轻微的动作,可他怀中的陆景策身躯却蓦然僵住。 似乎是因为惊讶,可怜枝又能明显地感受到他的心在怦乱地跳。 他是理应被照拂关爱的弟弟,却用这样一种安抚的吻去安慰他受伤的,曾经……或许现在也无比依赖的景策哥哥,固有的身份忽然扭转,沈怜枝摇身一变成为了更强大的,更被需要的那一个。 “还疼么?”沈怜枝问他。 陆景策抿了抿唇,头脑罕见的一片空白,过了好久,久到怜枝原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回话,已然昏过去时,陆景策又开口了,“嗯。” 其实那股痛劲早就过去了,那点隐隐的痛尽管磨人,看不见尽管叫人心烦意乱,可陆景策也不是不能咬牙忍下来,只是沈怜枝那个轻飘飘的吻似乎使他浑身的骨头都变得很柔软,于是那点疼痛,都不能再忍了。 怜枝抬手,力道适中地替陆景策按起头来,那是从太医那儿学来的手法,有时陆景策头痛难忍了,他便出手替陆景策按一按。 怜枝听着陆景策逐渐变得轻缓的呼吸声,心也变得很平静,陆景策低着头,任他摆弄,好像睡着了——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像在朝怜枝服软。 他不会明说,可陆景策的后悔,他的不舍,似乎能从很多地方看出来,陆景策原先是想趁着怜枝心软再与他亲近亲近,可沈怜枝的手法实在精妙,竟然不知何时犯了困,上下眼皮一闭,入了浅眠。 他睡熟了,是以沈怜枝不由自主放轻呼吸,蹑手蹑脚地下了榻,提着药箱的太医已在外头等候多时,朝着怜枝行礼后,轻声进了殿。 殿内点了安神香,太医院院正小心地挽起陆景策的衣袖为他扎针,又在头顶百会穴,神庭穴等穴位处为陆景策扎针,眼见着那熟睡的男人又被扎成一只刺猬,怜枝既心酸又好笑。 尽管点了香,如无甚大动静陆景策应当醒不来,可头顶上扎了针后,那男人还是轻轻皱起眉来,怜枝也不做别的,只是坐在一边,定定地注视着他。 瘦了,脸色苍白,的确是一副命不久矣的可怜样,可那男人还是俊美的,一如沈怜枝曾经极爱他时那样。 太医走势,沈怜枝又问他:“殿下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这……”太医院院正语塞,“微臣一定尽力而为。” 沈怜枝闭上眼,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他去了,而后又转身回了殿内。 他觉得心脏闷痛,迷茫又很疲惫,这个时候,怜枝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斯钦巴日。 他心想那个时候,斯钦巴日是否也像他这样,却还要紧紧地抱着他,一声声地说别怕。 怜枝又很想斯钦巴日了。 陆景策,斯钦巴日。 谁都刻骨铭心,舍掉任何一个,都像被剃去了一半的骨肉。 斯钦巴日现在在哪儿呢?怜枝想,回了草原? 或许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怜枝紧接着暗忖道。 这时候的沈怜枝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在一月后的某一个雨夜。 他又在周宫中见到了斯钦巴日。 第103章 寒蝉凄 斯钦巴日总是出现在极其意外的地方——譬如周宫的太液池中,譬如椒房殿的檐上,又或者…… “喂……”斯钦巴日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见到我就这么吃惊!” 或者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太和殿的门外。 “……”沈怜枝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敢确认面前的人真是斯钦巴日,他左顾右盼一番——还好夜深,守夜的宫人被他遣去打水了,外头黑漆漆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沈怜枝心一横,将外头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张脸露出来的,整个人风尘仆仆的斯钦巴日拽到主殿内来,他头也不回地抓着斯钦巴日的手腕绕到后头的偏殿内,猛力将人往里一推。 好些日子不见,他对斯钦巴日所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疯了。” 第186章 “你还跑到周宫里来做什么?” 沈怜枝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揉捏着眉心,“还敢跑到太和殿里来!” 也不能怪斯钦巴日莽撞,他拿石头砸上头的歪片,声音一声轻,一声重,这是斯钦巴日与怜枝之间定下的“暗语”,以往斯钦巴日溜进周宫来找沈怜枝,也会敲上这样一串“暗语”。 那是怜枝迷迷糊糊的,即将入睡,可听到这样一段熟悉的敲击声,整个人便蓦然惊醒了,那是他心中已有了猜测,却依然不敢下断论,只提着一颗心,小心翼翼地推了门——谁知外头的真是斯钦巴日。 “怕什么。”斯钦巴日抱臂,不以为然,“陆景策不是成废人了,他能察觉出什么——欸。” 他扭过头,耳根微红,“这么久不见,你想对我说的,就是这样一些话?” 听到斯钦巴日说陆景策成了“废人”,怜枝是有些不愉,他冷下脸,“他怎样与你无关。” 口气遽然变得生硬,斯钦巴日神色一僵,再转过头时见沈怜枝依然绷着张俊秀的脸蛋,尽管心里不乐意也不得不全然依着他,“好好好,我的错……我说错话。” “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想我,真凶。”斯钦巴日不满地嘟囔。 怜枝深吸一口气,才逐渐平静下来,他目光落在斯钦巴日身上,也许他自己也没注意到,那目光竟然不自觉变得柔和。 可单凭他所说的话却是什么都没透露出来,怜枝只是问他:“这么久过去了……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在草原上么。” “我想去哪儿……谁能管得着我。”斯钦巴日轻轻哼了一声——他总是这样,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可他却是切切实实从他姐姐苏日娜手底下逃出来的。 苏日娜或许也没想到,这斯钦巴日不知何时也变得很是“油滑”,一路上小动作不断,几次露出逃走的苗头都被她发觉了,等路程过半,这斯钦巴日似乎也死了心,变得老实了许多。 哪想到都快过雁门关了,斯钦巴日又忽然不见了,这下可再也找不找他,斯钦巴日又一路折返回大周来,回长安城。 东躲西藏,不可谓不狼狈,斯钦巴日心想幸好陆景策那畜生一烛台将自己砸成了残废,否则若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千辛万苦地回了长安城,却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身上满是另一个野男人的痕迹,自己恐怕会被气到吐血身亡。 “两日前我便到长安城了。”斯钦巴日复又道,“可是我今日才来。” “……”怜枝抬起头来,注视着斯钦巴图的眼睛,他等着斯钦巴日继续说下去。 “我又在长安城走了一圈,我在想——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儿。” “华灯璀璨,人声鼎沸,我知道你喜欢这样的……草原之于你,的确太无趣了。” “我不再强求你。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斯钦巴日说。 殿内静谧,唯能听见怜枝自己清浅的呼吸声,他低下头,却又被斯钦巴日捏着下巴,被迫地抬起头来,斯钦巴日直视他的眼睛:“别低头——沈怜枝。” “你看着我。” 怜枝只得抬头看着他,可是眼神仍旧不断躲闪,斯钦巴日俯下身,在他眼皮上吻了吻,“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说着,将掌心中一纸条塞进了怜枝手中,沈怜枝看了他一眼,又将那被斯钦巴日揉得皱巴巴的纸摊开了,“这是什么,这……” 沈怜枝目光落在上面,眼睛却逐渐地睁大了,他死盯着那上面的字迹,瞳仁微微地颤动着,而后竟然覆盖上了一层水光—— 其实那上头没有什么,只是一首诗,甚至是一首字迹尤其拙劣的,墨迹黑团团一大片的诗,可怜枝看着看着,竟然就这样湿了眼眶。 那是一首关雎。 “你……你说会教我写字的,结果还没来得及真教我,便又离开我了……” “但我一直记得。”斯钦巴图道,“我一直记得你说会教我,也记得你弹唱这首曲子时的样子,我想写给你看……” 于是他向沈惠宁要了诗经,没人教他,他便照着那诗经写了千百遍,写得两手沾满了墨汁,抄得手指发痛,才终于又了这么一张稍微像点样的—— 尽管实际上还是很糟糕。 关关雎鸠,只有前面两个“关”字是能依稀看出来的,那雎鸠二字基本上是糊成一团,此后稍微复杂些的字,也都是写成了黑漆漆的一团,几道笔画枯枝似的支棱出来。 那张纸恍若重若千钧,怜枝几乎拿不稳,捏着那纸的手在不住地颤抖,沙沙的声音,宛若他颤动的一颗心,他一眨眼睛,竟然又有一大滴眼泪落在来,落在那字迹上,晕开一大片墨迹。 “我…我自己随便写写的,你看看就过了……写的不怎么样。”斯钦巴日早将脑袋撇开了,他不大敢看怜枝的反应,可他一转过头,又见怜枝泪眼潸然,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他捧着沈怜枝的脸,被吓得连两只眼睛都瞪大了,“喂,你怎么了,你哭什么……” “……”怜枝侧了侧首,这个动作使他的脸与斯钦巴日的手掌贴得更严密,眼泪打湿斯钦巴日的指缝,“你写的很好。” 怜枝说,“真的很好。” “谢谢你…斯钦巴日。” 这张皱皱巴巴的纸,像一个人被揉皱又摊开的一颗心,沈怜枝无法不为此动容,他注视着斯钦巴日的眼睛,微微踮起脚在斯钦巴日唇上吻了吻。 第187章 两唇相贴的那一刻,斯钦巴日头脑一片空白,怜枝又抬起手,意欲为他掸一掸身上的尘灰,却不料被斯钦巴日握住手腕,“你别……” “你别这么对我。”斯钦巴日低下头来,他抿着嘴唇,静默许久,又看一眼沈怜枝,“我会舍不得。” “你选了陆景策。”斯钦巴日道,“或许……就不再需要我了。” 他苦笑一下,“舍不得只有我一个…沈怜枝,真不公平啊。” “不是…”怜枝想反驳,“我没有舍不得,我……” 他哽咽道,“我也很想你啊。斯钦巴日……我也很想你。” “可我不能再留在你身边。”斯钦巴日抬起手,将他鬓角的发丝捋干净,怜枝惘然地看着他,他挥了挥手中的纸,“那这算什么——” “诀别吗?” “不是。”斯钦巴日不假思索道,“是我在做最后的挽留。” 斯钦巴日复而垂眸,轻轻一笑,“两月后,我会在长安城城门外等你。” “如果你来了,我们就再也不分开。”斯钦巴日说,他原本还打算做出更多的承诺,可当他真的站在沈怜枝面前时,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千言万语,都融汇在无声的目光之中了。 “…那如果我没来呢?”怜枝颤抖着嗓音发问。 斯钦巴日安静地站了一会,随即笑了,他抬手摸了摸怜枝的发顶,“那就留在你更爱的人身边吧。” 他说:“如果你真的做不到离开他,至少也不要忘记我。” 怜枝不知道之后斯钦巴日是如何离开的,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回到陆景策身边——寝殿内安神香袅袅升起。 怜枝本以为陆景策睡熟了,可床帐一掀开,却见陆景策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动也不动。 一颗心重重一跳,那落在身上的目光如同一只手,将怜枝的嗓子都给捏住了,好半晌,他才沙哑着声音开口,“你……怎么醒了。” 陆景策不答反问,“你去哪了。” “我……” “你的眼睛好红。”陆景策朝着他的方向微微倾身,他看了一会,而后即刻断言,“你哭过了。” “为什么。”陆景策说。 怜枝不知该如何回答,骗他?不是说不出谎话,可沈怜枝却觉得很没意思,是以他一句话也没说。 陆景策重重叹了口气,也没有再问,他拍了拍床侧,怜枝迟疑了片刻,又坐到他身边,陆景策抱住他的腰,怜枝立刻僵住身子,那塞在胸前的一折纸立刻成了烫手山芋。 “你就好好待在这儿。”陆景策说,“别乱跑。” “你走了,我就不安心。“陆景策抱住他的腰,“乖乖的,怜枝。” 他沉顿了一会儿,又道,“算哥哥求你。” 怜枝不作声地任他抱着,等着两个人,都在微弱的烛光中入睡,可等怜枝的呼吸声逐渐平稳了,陆景策又忽然睁开眼睛。 一扫先前虚弱的、头痛欲裂的模样,他看着很清醒,他的目光,从上,逐渐下移到怜枝哪怕睡熟了,也捂着胸口的手。 陆景策朝他伸出手,摸他通红的眼睛,怜枝无意识地蹙起眉来,陆景策的手便下移,又探向他的胸膛——指尖缩了缩,最后又收了回来。 秘密,只要不掀开,不戳破,就永远都不会发现。 所以陆景策也并不知道,当他再次闭上眼后,怜枝也睁开眸子… 侧首看了他一眼。 第104章 结局一·风霜尽 这么久过去了,陆景策的身子却没有半分的好转。 太医院院正惶恐道,他活不过下一个冬天。 “微臣无能,没能调理好摄政王殿下的身子,求安王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他跪在怜枝面前瑟瑟发抖时,怜枝手中正捏着跟狗尾巴草,在逗蛐蛐儿,听着太医的话,怜枝脸色也不动。 他不说话,于是那太医院院正更不敢站起身来,身子趴得更低,过了好一会,怜枝才开口了——在他说话前,沈怜枝先重重地叹了口气。 “张太医。”怜枝说,“你不必再瞒我了,说实话罢。” 那原本还浑身颤抖的太医听了他的话,身子蓦然一僵,半晌才抬起头来,那眼珠子因为不安,一个劲儿地左右乱动,“殿下……” “陆景策究竟如何,我心里很清楚。”沈怜枝正色道,“张太医,本王好声好气地问你,你还不肯说?”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安王殿下——”太医院院正这才知道怕了,扑通几下朝着人不住磕着响头,“安王殿下饶命,饶命啊,摄政王殿下……的确是……” “的确是……”他的声音的确弱了下来,而后有些胆怯地抬头,快速地瞟了沈怜枝一眼,他没敢直说,却也是变向的承认了,沈怜枝重重地叹了口气,他闭上眼,“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他又说了一遍,那太医揣摩着他那两句话,蓦然的脸色一变,他猛然抬头,已发觉自己被沈怜枝套出了话,顿时脸色煞白,冷汗于一瞬间落下来。 “他要你瞒着我?”沈怜枝睨他一眼,“说他不久于人世,药石无医?” 太医的汗珠黄豆似的一滴接着一滴的滚下来,这时候进退两难,说“是”也不能,“不是”也不能,在沈怜枝如有实质的目光下,整个人吓得不住颤抖。 第188章 沈怜枝抬手扶额,“为什么呢。” 他在问太医,又像在自言自语,“陆景策,为什么非要这样。” 与陆景策朝夕相处,他怎么会看不出端倪——也许陆景策还以为他是从前那个天真的弟弟,一辈子都不会发觉他的谎言,可沈怜枝毕竟不再与从前相同了。 一点点的疑惑,最终汇聚成一个明确的念头,一个深深的猜疑,而此时此刻,见了这太医的反应,这一切的猜忌便有了答案—— 陆景策骗他。 预备骗他多久,一辈子么——这句话,沈怜枝当着陆景策的面问出来了。 那时候陆景策正如往日一般偎在他怀里,脸色惨白,好像深受苦痛折磨,一阵接着一阵的发抖,好不可怜,而怜枝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拍打着,安慰着。 “疼……怜枝,你…”陆景策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在哪儿,在哪儿……” “我在这里。”怜枝握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你不知道吗?” 他的声音很轻柔,像哄个孩子,他今日温柔的过头了,竟罕见的没有阴阳怪气,刺一刺陆景策,陆景策受宠若惊的同时,心中又不自觉地泛起一阵阵喜悦的涟漪,“我……我不知道。” 陆景策听到怜枝的笑声,感受到他胸腔浅浅的震动。 “不,陆景策。”怜枝开口道。 “你知道。”怜枝又道,“你的头早就不疼了,你的眼睛早就能看见了。” “你怎么会不知道。” “骗我,很有意思吗?” 陆景策猛然顿住。 *** 沈怜枝没有给陆景策留任何机会便下了他,他的面庞僵冷,唇角紧绷着,看起来是怒到了极点了,可是沈怜枝自己心里却很明白,他并不像自己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愤怒。 他的心里,更多的是……茫然。 像一只失了方向的鸟,只知到处的乱晃,可还不等他再走远几步,腰身却忽然被一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侧被陆景策绒绒的脑袋摩擦着,那发丝弄的怜枝有些痒,他不由缩了缩脖子。 “别走。”陆景策声音闷闷道,“不要走,怜枝……你生气了吗。” “是哥哥不好。” “怜枝。”陆景策又叹了口气,“我再也骗不过你了。” 沈怜枝转过身,抬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你预备骗我多久,一辈子吗?” “你骗人上了瘾吗?你为什么就改不了——”沈怜枝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狗改不了吃屎。” “陆景策,你简直是混蛋至极!” “嗯。”陆景策乖顺地应了下来,他揽着沈怜枝的腰,去吻他,“我混蛋至极。” 沈怜枝扭转着身体想避开他的桎梏,可陆景策捏着他的腰,他落在沈怜枝身上的吻愈来愈重,“你不能怪我,你不爱我,我就只能这样,我要用死留住你,要一辈子留住你,否则你早就离我而去了——既然在你心里我比不过他,我又怎么能不使手段!” “你为什么这样心机深重!” “我心机深重?是啊,我所做的一切在你眼里都是心机深重,而那蛮子便是情真意切了,怜枝,我问你,你藏在长安殿入门第一颗槐树底下的那只匣子里,里头放了什么呢?” 沈怜枝浑身一震。 “《关雎》,哈哈……”陆景策苦笑,他看了怜枝一会,失望,心酸,又不甘,“为什么是这首诗呢,为什么?沈怜枝——” 陆景策的眼眶竟然红了,他抓着怜枝的手,摸向自己的心,“你在用刀子割我的心啊。” “你对我太残忍了,怜枝啊。” “我们之间,难道一直只有我一个人有错吗。” 物是人非,欲语泪先流。 可是如今他们二人之间,再争辩是非对策已没有任何意义,两个人互相红着眼睛看对方,都对彼此失望,对过去失望,却也怀念,二人的手又拉在一起,说了这么久的话却也不曾放开,“我让你心里只有我一个,就这么难。” “现在你已知道真相了。”陆景策说,“沈怜枝。” “我要你永远爱我。” *** 陆景策真是失心疯了。 他软磨硬泡,怜枝都不为所动——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到最后,竟然将最后的希望寄予神佛。 他找来法师,要画阵做法,那蒙面的法师围在最中央的沈怜枝身边,又唱又跳,外头还有一众和尚敲着木鱼诵经念佛,怜枝是被骗来的,在这儿被念的头疼,心烦意乱地要走,又被一紫衣道士拦下,“安王殿下……” “将这符水喝下吧。” 怜枝垂眸,盯着那一小杯浑浊的水,身上一阵恶寒,他掀起眼皮狠狠地剜了那道士一眼,仍然要走,而陆景策在此时出声:“怜枝。” “你听话。” 沈怜枝心里头忽然就升起火气,可他面上不显,只抬头瞥他一眼便将那杯符水接来了,而后他当着陆景策的面,将那杯符水完完全全地倒在地上。 他将空杯往陆景策眼前一晃,“你看,喝光了。” “你满意了吗。”沈怜枝看着陆景策惘然的,隐忍着怒意的脸,忽然觉得极其畅快,他觉得陆景策疯了,能将期望放在这样离谱的事上,他觉得无比烦躁,他知道他烦躁的根本原因,是因为陆景策与他—— 都不肯更退一步! “你以为真凭一杯符水便能让我回心转意吗,我告诉你,陆景策,别说一杯符水,就是一千,一万杯,也无济于事,陆景策!” 第189章 “我从小到大都这么顺着你,我只要你顺着我一次。”怜枝几乎是在恳求,“只有一次,你也不肯吗?” 陆景策阴沉着脸,早听懂了怜枝的话,他说:“沈怜枝,你想都别想。” 最后的希望被一刀刺穿,最初的失望过后,怜枝只剩下无尽的怨恨,他说陆景策,那么你也少做梦了,你想让我心甘情愿地留在你身边,就一条路。 “我死。” 陆景策看着他的背影,他想不知何时,他与怜枝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远,他知道沈怜枝的心里不是没有他,可为什么,他要付出这样大的牺牲,要再次拥抱他,便只能使自己痛—— 边上的这一切都成了笑话,那紫衣道士又上前一步,陆景策蓦然清醒,他竟然能荒唐到这等地步,要靠这样的法子留沈怜枝,纵使留住又如何呢? 自欺欺人罢了。 陆景策想起,怜枝刚回大周时,他曾带着怜枝去祈福,在庙外他遇着个算命的老头子,说他们二人,迟早会将彼此克死。 那时只当是无稽之谈,谁知一语成谶。 陆景策想了许久,那段日子间他没再与怜枝见面,而眼见着与斯钦巴日约定的日子愈来愈近,怜枝逐渐有些坐不住了,他想找到陆景策,要一句准话,可一连几天都找不着人。 正当怜枝绝望之时,陆景策又出现了,出乎意料地站在怜枝面前,两个人相对无言,静默良久,陆景策越过他,看向屋内—— 怜枝屋内空荡荡,角落里堆着几个包袱,陆景策瞟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了,“行囊都收好了啊,是打定主意要走吗。” “……”沈怜枝忽然一阵鼻酸,在陆景策看不见的暗处,他在收拾这些行囊时也曾无数次地红了眼眶,他以为自己早对陆景策失望,铁石心肠,却也还是会在陆景策出言时觉得心一阵阵的痛。 甚至无法回答。 陆景策也没再像往日那样发脾气,他抬手,揉了揉怜枝发顶,又朝他伸出手来,怜枝迟疑了一会,将手放了上去,他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陆景策会带他去哪儿—— 陆景策带他去了长安殿。 *** 长安殿还是老样子,这些日子,陆景策命人来彻彻底底地清扫了一通,不说焕然一新,至少也能让人看的过眼了,不至于再如先前那般荒败。 鱼池中的鱼原本都死了,陆景策又命人添了新的鱼苗,他指着那池子对怜枝道,“那是你最喜欢的彩鲤,可别再喂多了,嗯?” 他说完笑起来,怜枝听罢也笑——儿时只顾一股脑儿地喂,将鱼都喂死了,心中难过,于是便找到陆景策那儿寻求安慰。 “哪里还会做出那样的蠢事。”沈怜枝淡淡的,却是含着笑意。 陆景策听罢,又牵着他往外走,走上一条幽静的青石板小路,陆景策问他:“你还记得那是哪儿吗?” “怎么不记得。”怜枝说,“这是你我初见的地方。” 八岁的沈怜枝在此处遇着十岁的陆景策,惊为天人,此后这个表哥在周宫中为他遮风挡雨,成为怜枝唯一的依靠。 陆景策垂着眸子,“原来你还记得啊。” “怜枝。”他握着沈怜枝的手,捏了捏。 “你与我,再走一遍来时路。” 青石板小路的镜头是一扇月拱门,从前逃学也走这条路,夫子一回都没发觉过,还小时两人能轻而易举地穿过,再大些时长了个子,穿过使便得弯腰曲背,陆景策会伸手放在怜枝头顶为他挡着。 如今他们都已成人,身量渐宽,两个人一同再穿过月拱门便变得很艰难,两臂擦了一身的灰,陆景策仍然如同以往般护住他的头顶,“当心。” 两个人穿过,却变得狼狈,有那么一瞬间,怜枝还当他们二人回到了从前,陆景策与怜枝二人几乎穿过了一整个周宫,最后又绕回了长安殿,怜枝走得脚疼,陆景策让他坐在贵妃椅上,自己亲手为他脱去鞋袜。 这一幕又是何其熟悉,当初沈怜枝刚去大周前,又或者更早,陆景策也是这样,低下头来为他做所有,下人才会做的事,熟悉的动作,让他们仿佛回到了从前。 “我有样东西想给你看看。”陆景策说着,从袖口间拿出一只华美的匣子,他跪在地上,在怜枝面前打开了——其实那里面没有什么,只是一只白玉镯子。 可偏偏就是这只白玉镯子,令沈怜枝即刻泣不成声——那成色极好,如此通透无暇,怜枝也曾见过这样一只镯子,同样是陆景策赠予他的。 那时候,陆景策还不是手可通天的摄政王,而是陆世子,他对沈怜枝说,这是当初华阳公主成亲时,太后亲手套在她的手腕上的,若往后陆景策想娶谁为世子妃,便将镯子赠予那个人。 他将镯子给了沈怜枝。 他是真的、真的想与怜枝,相伴一生。 可那镯子后来去了哪儿呢?碎在了他在前往草原的路上,或许这时候已有预兆,他和陆景策,终究是要分开。 陆景策说,他想再与怜枝走一遍来时路。 他在也克制不住了,几乎是号啕大哭出来,陆景策拍着他的背,“先前的镯子,丢了…就丢了罢……这只与那一只用的是同一块玉料,哥哥为你戴上看看好吗?“ 沈怜枝抽噎着点头,陆景策便捏着他的手腕想为他套上,可是……套不上了。 镯子卡在了怜枝手上,而后再也推不进去。 第190章 两年过去,怜枝的手也变宽了,陆景策按着原先的手寸为怜枝打磨的镯子,可对于现在的沈怜枝来说,却不再合适了。 “戴不进了啊。”陆景策喃喃,沈怜枝抬头看他一眼,忽然拨开他的手,抓着那只镯子,用力地往自己手上套,“啊——” 怜枝痛得大叫,手都被磨红了,却再也戴不进去,陆景策止住他的动作,他沉默片刻,而后开口,“算了。” “算了。”很轻又好像很沉重的一声。 “景策哥哥……”怜枝颤抖着叫他,陆景策没说什么,只叹口气,“戴不进了。” “哥哥,或许……再让匠人改一改罢。”怜枝道。 陆景策笑了,他摇了摇头,“不必了。” “什么也不必了。” 他骤然起身,而后抓着那镯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掷——四分五裂。 “这镯子只有你戴,如果你戴不进,那就索性不要了。“ “怜枝。”陆景策说,“我不在逼你了。” 他俯下身,在沈怜枝头顶吻了吻,那是个不带情色意味的吻,只是一个兄长,对待他最疼惜的弟弟的吻,“我放手。” “西湖边上曾安置了处宅子,里头的金银足够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你去那儿,自然会找到。” “你在赶我走吗?“沈怜枝颤声。 “不,不是。”陆景策回答,“如我们既情人又兄弟,我便一定要你一心一意,如我们只是兄弟——我只愿你幸福安康。” “我不愿意再伤你,所以怜枝,从今以后,我们只做兄弟。” “去吧,哥哥永远爱你。” 戴不进的镯子,好像一道惊雷,彻底将陆景策劈醒,他们终归是无法回到从前的,如果他硬要留下怜枝,只会遍体鳞伤。 真的要走到那等地步吗?陆景策终于退步,可是第一次退步,就退了这样的一大步。 “你想好了吗?”怜枝问他。 “嗯。”陆景策道。 沈怜枝哭了,他说哥哥,可是我爱你,我也舍不得你。 “算了,怜枝啊。”陆景策又道,“算了。” 事情好像没有回寰的余地了,沈怜枝看着他的眼睛,他点点头,说好。 但是他又说,“你是我的哥哥,是我爱的人。” “所以我永远留给你,后悔的余地。” 陆景策曾经想过,如果沈怜枝真的要离开,他会杀了他,然后杀了自己,他要放火烧了周宫,烧死怜枝与自己,他们的身体要一同在烈火中还为灰烬,可事到临头,他又做不到…… 他可以对自己心狠,却做不到那么对待他的怜枝。 怜枝,怜枝。 陆景策知道,其实他依然是个将死之人。 *** “兄弟,你在这儿待了半天了,干嘛呢?” “等人。”那个骑在马上,披着黑兜帽的人闷声开口道。 “什么人呐,等了这么久还不来,咱们城门要落锁了,兄弟,你明日再来吧。” 那人摇了摇头,“明日便不成了。” 守城门的疑惑,“什么不成了。” “人、情,都不成了。” “可你一直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那守卫一拍脑袋,“恐怕啊,那人是不会来了。” 此话一出,那骑在马背上的人,脊背似乎弯了弯,兜帽之下,斯钦巴日的眼裂通红,口中已有了苦味,他的心痛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不会来了么。” “是啊。” 又过了许久,那守卫已不耐烦到要赶人时,斯钦巴日才开口了,“那……我走了。” 城门落锁,斯钦巴日拉转过马,他听到背后城门落下的声音,可也在这时,斯钦巴日忽然睁大了眼睛—— “等等—等一下!” 熟悉的声音,在城门落下的最后一刻,另一匹马快速地闪了出来,他身后那人一甩马鞭,赶上了斯钦巴日的马,“喂,等我。” 斯钦巴日转过头,夕阳余晖映照在怜枝身上,像为他披上一层流光溢彩的金纱,他的发丝随风飞扬,泛着浅金色的光芒,双眼明亮,天神一般落入斯钦巴日眼底—— 一眼,一刹那,永恒。 一如初见。 ————结局一·风霜尽·完————— 第105章 结局二·万古长青 西湖边上有座气派的沈府,沈府中有位沈老爷,沈老爷好舞文弄墨拨琵琶,好下棋,出手阔绰不说,人又生的俊逸非凡,是位风流才子。 着佛头青素面杭绸,乌黑发丝一束,手执折扇,就这样昂首挺胸地在白沙堤上走一走,由东起“断桥残雪”,又于西止“平湖秋月”,人景相衬,真有如仙人降世。 怜枝挥着折扇,走到西湖边上,熟门熟路地坐在个青石凳上,桌上的棋局下了一半,坐在怜枝对面的那男人正唉声叹气,怜枝一挑眉,抻着脖颈往前探了一眼,连声择叹:“哟,遇上难局了啊。” 坐在他面前的那男人,留了美髯,衣着得体,是有名的浙商,他挥了挥手,长叹一声,“这还用说。” 怜枝一挑眉,“潘兄看着……有心事啊。” “棋局如心局,这棋局说难,却也不难——”沈怜枝煞有其事地说完,又搓了搓手,“这下棋需静心,瞧潘兄这心浮气躁的,可先别下了,有什么烦心事,不如说予老弟听听?” 第191章 “也让老弟,帮潘兄排忧解难一番。” “还能有什么事儿。”那潘老爷一扶额,心烦意乱的,“还不是后院那点事——陪了这个,这个吃味,那个吃味了要哄,另一个又不高兴了,说这说那的,勾心斗角,好像恨不得我休了另外一房,这一房才高兴!” 这些话憋在潘老爷心中已是很久了,只是男儿志在四方,为了这档子事茶饭不思,实在有些丢脸,是以一直憋在心中,今日在沈怜枝面前,一吐为快,心里好不舒坦—— “我说这些话,叫沈老弟见笑了。”潘老爷无奈地摇了摇头,“瞧沈老弟这般一表人才,定然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怎会被后院拘着……” “…嗯?”潘老爷忽然觉得有些奇怪,“沈老弟,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哈…哈哈……”怜枝干笑,“这个……不瞒潘兄,这个…我……实则早成了家,家中已有两位夫人…” “呦!”这可叫潘老爷惊住了,“怎么从不见你提起过呢?” “这个……现在不是说了嘛。” “诶……”那潘老爷闻言有摆摆手,“可你不懂我,像沈老弟这般风流倜傥之人,后院里头的怎敢造次,可怜我啊……” 他十分感慨:“家中两位夫人,大夫人与我青梅竹马,是我的发妻,成亲前温柔似水,只当这位姐姐是个可人儿,成亲之后呢……” 潘老爷无奈地摇了摇头:“看似贤良端庄,却心机深重…诶,不提也罢。“ “二夫人是个异邦女子,是我做买卖时认识的,起先两人相看两厌,不知后来却怎么看对眼了……二夫人虽没大夫人这样表里不一,可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是个一点即炸的炮仗,恼人的很呢!” “沈老弟,你说说我这……”潘老爷说到一半,转头向沈怜枝,却见沈怜枝脸色微妙,一双眼珠子也不安地闪动,当即有些疑惑,“老弟,你这是怎么了……” “哈…潘兄,这个,小弟忽然想起府上还有些要事,这棋局留着下回再解吧,这个…小弟先告辞了!” “诶!沈老弟!”潘老爷朝着沈怜枝伸出了手来,可沈怜枝跑得奇快无比,一眨眼便没影了。 *** 沈怜枝回到府邸上时,门口已站了人。 “呦,棋下完了。”斯钦巴日抱臂倚在那儿,冷冷哼了一声,“还真有闲情雅致。” “成天不是往这处奔就是往那处跑,每一天安生的,你这心里头,究竟藏了什么腌臢事!”斯钦巴日一瞪眼睛,疾言厉色道。 沈怜枝皱着眉头将他推开,“少站在这儿挡道,吵死了。” 斯钦巴日闻言更来劲了,“你什么意思,你嫌我吵了?好啊,你见着我就没个好脸色,你见了谁有好脸色,你那个叫的亲亲热热的潘兄?沈怜枝我告诉你,一个陆景策已经是我的极限了,你要是敢再将什么乌七八糟的人带回来,我……” “你干什么。”沈怜枝睇他一眼,“你要我的命啊?” “我死给你看!” 怜枝愣了愣,扑哧一声笑出来,正欲调笑他几句,却被一道轻缓的男声打断,“怜枝。” 沈怜枝侧首看去,却见陆景策正端着一叠青葱油绿的炒菜心,他对上怜枝的目光,冲他柔和一笑,“你回来了啊——吃饭吧。” “今日的棋下得如何?赢了你那义兄么?”他走过来,自然而然地牵起沈怜枝的一只手走进屋内,沈怜枝任他牵着,轻声应他几句,斯钦巴日看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简直是连后槽牙都要给咬碎了。 那桌上菜式琳琅满目,怜枝没用早膳便出去了,饿了一个早上,人都快饿昏了,此时急急地去舀了碗鸡汤喝,鸡汤鲜美,怜枝双眼发亮,“你的手艺真是愈来愈好了。” 陆景策垂眸一笑,垂在一侧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怜枝发觉不对,眼疾手快地捉着他的手放在眼前,那手背上好大一个血泡,“怎么弄的。” “没怎么,手忙脚乱,便成了这样了,不碍事的。”陆景策道。 怜枝有些心疼,轻轻踹了斯钦巴日一下,“你就知道说些废话,也不知道去帮帮我哥哥……” 斯钦巴日一瞪眼睛,狠狠剜了陆景策一眼,“你信他的鬼话?” “什么鬼话鬼话的,你好好说话。”怜枝不悦地皱眉。 斯钦巴日气的头痛,重重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一顿好好的饭吃得没滋没味的。 沈怜枝也知道斯钦巴日心里有气,可这蛮子也太爱拈酸吃醋了,他多看一眼谁这小子都要大发雷霆,思及如此,怜枝便有些心累,晚上去了陆景策房里—— “你以后少这样对自己了。”沈怜枝也不是蠢的,斯钦巴日那么欲言又止,这陆景策手上的伤便生出蹊跷,他盘问一番,这才将真话问出来,原来是陆景策自己故意弄的,至于为什么…… “不过是想让你多心疼心疼我。” “我怎么不心疼你了。” 陆景策笑:“前几日你来看我,可斯钦巴日那屋却来传他头痛脑热……不止前几日,十次里有九次,只要你在我屋中,他便不是腹痛,便是发冷,你可怜他……扔下我便过去了。” 如此委屈,叫怜枝觉得好不可怜,同时又有点心虚,陆景策捏着他的手,问,“我在你心里,是不是比不过他呢?” “三年了,怜枝,你是不是一直在怪我……那时候没有松口。 第192章 三年,距离沈怜枝离开周宫,已有三年了。 陆景策放了手,可是怜枝却并不高兴,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舍不下斯钦巴日,一样也丢不下陆景策,或许说的明白一点,便是……他想享齐人之福。 离开周宫后,他时常与华阳皇姑通信,字里行间总会提到陆景策,只是皇姑似乎也更希望他们之间淡了关系,总是避而不谈,怜枝固然失望,却也并非不能理解——直到三年之后,华阳忽然一封信寄来。 说陆景策将不久于人世。 睽违三年,怜枝又回到了周宫——他从来没觉得周宫这样冷清过,宫中甚至已挂白灯系起白绫,太和殿外,诵经的和尚跪了一地,怜枝穿过阵阵香火往里走,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陆景策。 怜枝原以为他又病发,是病重,可陆景策却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一身素缟。 面前一杯酒,一把匕首,沈怜枝只肖看一眼便知他想做什么,沈怜枝嘴唇颤动着,“你想干什么——自尽吗。” 陆景策依然端坐在那里。手中捏着一串珠子,沙拉拉滑动的声音闹的怜枝很心烦,他一把夺过陆景策手中的珠串,“别吵了!” “陆景策。”怜枝瞳仁颤动,“你想逼死我吗。” “怜枝。”陆景策叫了他的名字,又叹了口气,“哥哥活够了,再没有什么意思,便想结束了。” “你想死…你什么都不要了吗?华阳皇姑不要了,我也不要了……你什么都不要了!”沈怜枝质问他。 “是啊。”陆景策很无所谓似的笑笑。 他抬起头来,与怜枝对视,四目相对,怜枝看了他以后,忽然笑了,“你又撒谎——” “你不是什么都不要了,你是什么都要,所以才会想弄出这样一出来!” 这两个人之间,有时不必说那么多的话,只看一眼,便能知晓对方真正的心思——如果陆景策真像他说的那样,他又怎么会等怜枝回来,应当早在怜枝站在他面前时,便自尽身亡了。 现在这样,反倒显得做作了。 陆景策笑了笑,“被看穿了啊。” “你心机颇深,又想用这样的法子将我引回来,陆景策……”怜枝深吸一口气,“这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陆景策垂下眼皮,“因为……我后悔了。” 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这样简单,他后悔了。 “我想回到你身边。” 不过是三年,他便生不如死了,比起这样永久的分离,似乎……似乎看着沈怜枝爱他也爱别人,也不是不能忍受了。 至少他们仍然在一起啊。 *** 陆景策能回到沈怜枝身边,怜枝自然是很高兴,他依然是“死”了,可新帝年幼,不能亲政,便由长公主殿下垂帘听政,至于陆景策,便与怜枝回了当初他替沈怜枝安置好的宅子。 陆景策会跟着来,也是在斯钦巴日意料之中,他尽管是不乐意到了极点了,却也只能咬牙切齿地装作没看见——无法,这三年,他虽然与怜枝朝夕相对,却也知道沈怜枝心里还有个放不下的人。 能有这三年,已是他的福分,斯钦巴日不得不知足,知道自己不能再贪心—— 陆景策也贪心,后果就是,被他捡来这三年,还差点永远地与怜枝分道扬镳。 他恶狠狠地想,当初那么铁骨铮铮信誓旦旦的,如今还不是后悔,吃起了回头草。 虽然无法阻止陆景策回来,恶心下他却不是不行,是以在怜枝去看望陆景策时,斯钦巴日总有些花招,沈怜枝对他有愧,也会装傻过来,是以这招斯钦巴日屡用不爽。 也不知是不是遭了报应,今个儿还真疼起来了,肚子疼头疼,身上一阵阵发冷,斯钦巴日请家仆去陆景策那儿叫沈怜枝,谁知却被打回来了——说外头冷,不去,实在难受请个大夫看一看。 斯钦巴日怒火中烧,硬捱了一个晚上,才等来了沈怜枝,他还算有点良知,提了个食盒过来,怜枝坐在他身边,怯怯问:“你……你好点没有?” 沈怜枝也看出来,以往斯钦巴日称病却是红光满面,今时今日却是脸如白纸,怜枝问他:“怎么回事儿呢?” “什么怎么回事儿,你就知道你的景策哥哥,哪一天我被他毒死了,你都不知道!” “你别乱说话…” “什么我乱说,你就帮着他,我的命就不是命,你把他找来,我们当年对峙!” 沈怜枝劝他:“他好心好意亲手做了顿饭,你这么说他,表哥又要难过……” “就他会难过,我不会难过?你把他找来!” 沈怜枝忸不过他,只好让人将陆景策带过来,这时候他心里其实已经有数了,一定是陆景策在斯钦巴日的碗里动了手脚,沈怜枝与他道,“你说实话,这回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陆景策死活不认,这斯钦巴日立刻暴跳如雷,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怜枝恍惚间仿佛又看到刀光剑影,怜枝尝试劝了两句却是无人理会,只好重声一叹——转身离去。 他又想起那位沈兄的话,“家有两位夫人,大夫人看似贤良,实则心机深重,二夫人脾气火爆,不好应对,这日子过的可……” “真没劲呐。”沈怜枝背手摇了摇头。 他预备像所有深受家宅之苦的男人一样出去散散心,谁知背后那两个原先差点快打起来的男人见状,反倒不闹腾了,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脸上看出嫌恶与不情愿,可为了沈怜枝,也只好咽下那口恶气,来日再战。 第193章 当务之急,是将怜枝追回来—— 怜枝想,这样鸡飞狗跳,吵吵闹闹的日子,会持续多久呢。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左手被斯钦巴日攥着,右手又被陆景策捧着,只好无奈地晃晃首,与此同时心中又浮现出一行字来—— 恐怕是一辈子罢! ————结局二·万古长青·完———— 小贴士: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