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当朝太子妃》 第1章 [古装迷情] 《嫁给当朝太子妃》作者: 清淮晓色【完结】 简介: 永乐公主景涟有过三次婚约。 她的第一任驸马,是她自幼相识的青梅竹马少将军,年少俊美、意气风发。然而成婚三日,将军府满门获罪,婚约解除。 她的第二任驸马,是天下文臣领袖言丞相嫡长子,诗赋闻名天下、风姿如鹤如松。可惜婚礼当夜,驸马忽然入宫叩请解除婚约,自陈罪过远走边关。 连续两个驸马出事,京中议论纷纷。正在这时,定国公世子李桓求娶公主,深情一片非卿不娶。 李桓其人,允文允武、芝兰玉树。闻名天下的‘四公子’之一,公子尚公主那日,京城中不知有多少贵女潸然落泪。后永宁公主随驸马离京赴任,见者无不感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然而这段为人称颂的婚姻只持续了三年,便以公主上表奏请和离归京为结局。 . 景涟回京那日,天上细雨朦胧。她乘轿入宫门,望见前方杏黄仪仗。 宫女告诉她,那是皇太孙的嫡母、已故明德太子的正妻,明德太子妃裴含绎。相传她有倾国之色、宰辅之才,内能管理宫务整顿宫闱,外能教养太孙折服贤才。 轿辇交汇,太子妃朝她投来含笑温柔的目光。 景涟对太子妃最初的印象,也正是如此。 ——直到后来,她的三任驸马相继归京,中邪一样非要和她再续前缘。景涟烦不胜烦,向裴含绎抱怨此事。 裴含绎若有所思,忽然笑问:“公主既不愿与他们再续前缘,那么公主见我,意下如何?” 注:男主是女装大佬太子妃。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宫斗 朝堂 正剧 主角 视角景涟裴含绎 一句话简介:公主见我,意下如何 立意:努力创造美好生活 第01章 惊梦 崇德二十一年,五月初五。 天色阴沉,灰蒙云层压在宜安城上空,没有半点凉风,树梢上的绿叶纹丝不动,窒闷炎热,仿佛置身蒸笼之中。 城东定国公府中,气氛却很欢快。 婢仆们三三两两走过檐下,腰间挂着模样相同的深碧香囊,香囊上绣着艾草花纹。 倘若掂一掂那香囊,就会听到哗啦啦的铜钱碰撞声。 五月被称作毒月,今日是端午,端午又有毒日之称。宜州向来有端午佩戴艾草香囊祛邪避灾的风俗,所以宜州高门大户,这一日往往为府中上下赐香囊,取一个平安的好意头。 定国公府位列宜州高门之首,自然也是如此,赐下的香囊里却以艾草花纹替代艾草,香囊中则装满铜钱。 对于普通婢仆而言,这些钱抵得上一个月的月例,足够买一车不值钱的艾草,喜悦可想而知。 祛邪避灾?还有什么比钱更能祛邪,更能避灾? 新进府的小婢女捧着手中香囊,反复感受沉甸甸的重量:“国公府真是大方。” 很快有人纠正她:“是公主大方,自从公主开始管事,府里上上下下都加了月例,不止是端午,每逢年节,都有额外的钱发下来,至少也有咱们一个月的月例那么多。” 小婢女惊呆了:“这么多钱?” 别的婢仆听见了,禁不住插口道:“是啊,咱们府上的公主可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女儿,当然富贵,听说三年前公主到宜州的时候,装行李的第一辆马车进了府门,最后一辆马车还在西城门外呢!” “要我说还是公主慈和,高门大户的主子哪个不富贵,有的主子别说发铜钱了,还恨不得把下人手里那几个钱榨干净呢!” 婢仆们掩嘴偷笑,这说的是宜州别驾府上,那位别驾夫人出了名的生性悭吝,去年府中周转不开,她竟抓了几个管事送进官衙,声称下人在账上动手脚偷她的银子,要抄了管事们的家。 天可怜见,别驾夫人绰号钱串子,杂草都能被她榨出油来,偷她的钱好比从铁公鸡身上拔毛,难如登天——平白让宜安城高门大户看了笑话,闹得别驾府上婢仆惶然,何苦来哉? 说到这里,婢女们心下都生出些兔死狐悲来,旋即又大为庆幸:“还是咱们公主最慈和。” 婢女们低声说笑着走远,像一尾尾欢快的鱼儿散进湖里去了。 没人留意不远处廊柱后,走出个青衣的女官。 竹蕊站在原地,看着领完铜钱香囊的婢女们走远,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朝内院清辉堂走去。 清辉堂是国公府的主院。三年前,永乐公主下嫁定国公世子李桓,随李桓出京赴任,住进宜州这座定国公府,清辉堂就成了公主的住所。 和外院的热闹欢快不同,踏进清辉堂的院门,气氛立刻变得冷寂,来往侍从蹑手蹑脚各自噤声,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另一位女官兰蕊迎上来:“都发完了?” 竹蕊举起名册:“发完了。” 永乐公主做事很有条理,连带着身边人行事也沾染了她的风格。譬如每次年节阖府赏钱,都命各处婢仆由管事统一带着,不许私下独自去领,现场报上姓名,由账房在名册上打个钩、按下指印,才能领走属于自己的一份。 “少了十三个人。”竹蕊翻开名册中折角的几页,把没打钩的名字指给兰蕊看,“都是宜州国公府的家生子。” 兰蕊嗬一声,阴阳怪气道:“还从府中调家生子过去,好大的排场,十三个够用吗,城南那宅子可不小,要我说就该弄一百一十三个,把国公府的奴才全调走,才够风光。” 第2章 竹蕊瞪她:“慎言!” 兰蕊道:“不是我不懂尊卑上下,实在是这事叫人恶心——当初可不是咱们公主非要下嫁他定国公府,是驸马自己跪在立政殿外求来的,指天发誓此生没有二心,现在才三年,已经开始置外室了——他这一辈子,竟这么短吗?” 说到最后一句,兰蕊激动起来,不由自主抬高了声音。回过神来,赶紧捂住嘴,朝身后屋内张望。 竹蕊顾不得笑,连忙问:“公主还没起吗?” 兰蕊蹙眉,压低声音道:“你也知道,公主这几夜噩梦不断,昨晚我值夜的时候,公主梦里翻来覆去睡不安稳,精神不济,早上自然醒的晚……都怪驸马!” 永乐公主的噩梦,是从三日之前开始的。 那天夜里,兰蕊值夜,在窗下的小榻上浅眠时,忽然听见当啷一声脆响。 兰蕊猝然惊坐而起,只见床榻纱幔上映出公主的侧影,连忙赶到床前,永乐公主正拥着锦被呆呆坐着,神情既惊且惧,压枕的玉如意被挥落在地,跌成一地碎片。 兰蕊以为公主发了梦魇,然而公主呆坐半晌,却摇了摇头,迷茫道:“做了个噩梦,但……记不清了。” 次日竹蕊值夜,怕公主再做噩梦,竹蕊没敢睡,只时不时闭眼养神,熬到天快亮时,听见床榻上传来低低呓语,公主额间细汗满布,眼眸紧闭。 这一次公主醒来后,还记得梦中的零星画面,竹蕊和兰蕊忧心忡忡地问起,公主怔了半晌,说梦里是铺天盖地的大火,鲜血、尸体和纷乱的喊声。 医官匆匆赶来,诊了半天脉,一无所获,给公主开了两剂安神汤。 但公主没有喝。 整整一日,她心不在焉,神情变幻,晚间安神汤端上来,公主一手拿起汤勺,却迟疑了半晌,最终又放回原处。 房门外,兰蕊生怕惊醒了公主,压低声音,神色却依然忿忿。 忽然,她的面色一紧,收住话音,和竹蕊几乎同时朝房中奔去。 ——一声惊叫从房中响起,正是永乐公主的声音! 内室的床榻帐幔后,半张更胜芙蓉的美丽面容若隐若现。 永乐公主景涟拥衾而坐,她垂着头,看不见神色。直到兰蕊二人急急奔来,足音渐近,她才身体颤了颤,像是直到这一刻才从噩梦中猝然惊醒。 “不要进来!” 兰蕊与竹蕊对视一眼,愕然道:“公主……” 景涟沉声道:“都出去,谁都不准进来!” 即使她竭力压制情绪,尾音仍然隐隐变了调,泛起尖锐的余音。兰蕊与竹蕊终究不敢违拗,担忧地张了张口,还是朝外退去。 一声轻响,门关上了。 门合上的瞬间,景涟再也支撑不住,掩住心口剧烈喘息。 她俯倒在锦被中,如云乌发尽数垂落,遮住她苍白如纸的娇艳面容。 梦中的惊骇与恐惧潮水一般翻涌而上,攫住她的整颗心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景涟颤抖着合上眼,梦中的景象仿佛再度浮现在眼前。 她看见火光映亮半边天穹,将黑夜渲染成一片金红的白昼。火光更远处的阴影里,快马疾驰来去,马蹄声、兵戈声,远远传来的嘶喊与惨呼声交织成一张密密的大网,覆盖了整座京城。 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出现在一座府邸的朱门高阶之下,骑士滚鞍下马,冲进了府门。 府门在她身后重重合拢,下一刻数支冷箭飞来,钉在合拢的门扉上,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渐次逼近,仿佛连大地都在颤动。 骑士踉跄冲入这座府邸,府中灯火通明,侍卫严阵以待,将府中景象映得分外清晰,也分外熟悉。 景涟愕然惊觉,这座府邸的主人竟然是她。 ——是了,这是她位于京中的永乐公主府! “公主!”那名骑士拜倒,景涟抬眼望去,看见了自己的脸。 刹那间,有种怪异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景涟看见‘自己’急急站起:“还行什么礼!你怎么样,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那名骑士抬起脸,景涟这时方才惊觉,她是个穿着轻甲的女子:“公主,秦王的兵向着公主府来了,看模样来者不善!” “秦王疯了吗?”梦中的竹蕊立在一旁,闻言惊怒道,“行篡逆之举,逼杀齐王、楚王也就罢了,难道还要对姐妹动手?他是想效仿秦二世暴虐之举,受万世唾骂吗!”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而下,景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什么叫‘秦王行篡逆之举’?什么叫‘逼杀齐王楚王’? ——父皇在哪里?禁卫在哪里?拱卫京城的中军大营又在哪里? 彻骨寒意从肺腑间渐渐蔓延开来,景涟只觉得四肢都变得冰冷麻木。 眼前画面飞快掠过,转瞬间府门外的熊熊火把映亮公主府正院,画面次第轮转如走马灯,下一刻画面定住,景涟看见‘自己’被迫仰起头,一个声音传来,隐带轻佻。 “我见犹怜,永乐公主名不虚传,担得起红颜祸水的名号。” 秦王阴沉的面孔出现在景涟眼前,他身披龙袍,那件龙袍显然不太合身,如同匆忙寻来随意套上的。他的脸色难看至极,原本可称英俊的面容此刻变得狰狞扭曲。 “永乐。”他低头看着‘景涟’,眼底闪烁着令人心惊的、困兽般走投无路的混沌疯狂,“郑熙要你,言氏保你,大军兵临城下,勋贵隔岸观火,世族待价而沽,谁都不肯轻易出兵,除非朕拿你去换,你说,你说,朕该把你送给谁?” 第3章 话至尾声时,秦王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焦躁,掐住‘景涟’下颏,近乎嘶吼出声。 景涟面色泛白,和梦中的自己几乎同时开口,艰难挤出破碎的话语:“郑熙,言怀璧,他们……” 秦王甩开她,当啷一声拔出长剑。 景涟吓得一颤,一双手自身后伸来扶住梦境中的她,那个轻佻的声音近在耳畔,隐隐带着叹息与笑意:“从前太子妃尚在时,坐镇东宫威压诸王,更没有人能越过太子妃触伤公主,可惜太子妃毒发身死,东宫一党顷刻间风流云散。” 他话中似有深意:“太子妃眷爱公主,可曾为公主留下过什么倚仗吗?” 景涟还未来得及细思,下一刻寒光如电,映亮整间殿宇。 有什么东西打着旋飞上半空,掠过景涟面前,扑通一声掉落。 那是一颗头颅,它重重摔落在‘景涟’裙畔。 无头的尸体摇晃两下,颓然倒地,腔子里的鲜血狂喷,染红了‘景涟’的裙摆,也染红了景涟的全部视野。 殿内兵戈声骤起,但景涟什么都听不到了。 头颅的双眼仍未合上,死不瞑目的眼睛和虚空中的她对视着。 彻骨寒意席卷了景涟的身体。 她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醒了过来。 第02章 驸马 轰隆! 天际闷雷炸响,乌云翻滚,偶有光亮穿梭云间,带起连串雷声涌动不休。 下雨了。 这雨来得很急,又很大。竹蕊站在院中,第一滴雨水砸落在她脸上的时候,竹蕊觉得眉心一痛——不是‘眉心一凉’,而是痛。 她提起裙摆三步并两步跑进屋檐下,凉风终于起了,挟着雨滴,劈头盖脸往檐下吹来,立刻打湿了竹蕊的半幅衣裙。 竹蕊兰蕊面面相觑,眼看檐下已经不能站人,只得避入正房旁的小茶室,不住伸着头往正房门前窗下看去,心下担忧。 窗外雨声如瀑,雷声连绵,传至房中景涟耳畔,将她仍陷在梦境余韵中的思绪唤醒。 僵坐片刻,景涟心底隐隐生出一种不知何处而来,却异常笃定的念头。 ——梦中所见的荒诞情景,都是真的。 那不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噩梦,而是真真切切的未来。 她不知这种荒谬的笃定从何而来,但这个噩梦本身就来的很不寻常。第一夜、第二夜,直到昨夜,她在梦中看到的景象从散碎到完整,最终窥至全貌。 就像昨日晚间捧起那碗安神汤时,心底亦有个同样笃定的声音告诉她:今晚仍然会做梦。 景涟又怔怔坐了片刻,才揭开锦被下床。 外间窗下陈设着一张书案,景涟晚间就寝,不喜欢将窗子全部封死,往往开一两扇窗通风,反正窗上还糊着一层细密的纱,不必担心招来蚊虫。 昨夜书案旁这扇窗开着,侍从们被景涟遣出去,没来得及关,风雨吹打过来,寒意直往窗中钻,雨丝从窗纱细密的孔中渗进来,窗下地面湿淋淋的一片。 砚中尚有残墨,景涟站到书案前,冷风一吹,吹得她打了个激灵,头脑反而更加清醒。 景涟提起笔,抑制住心头余悸,开始仔细回忆,慢慢梳理自己的梦境。 当今天子共有九子十一女,景涟在皇女中排行第五,尚且在世的兄姐共有五人,两位公主、三位亲王。 那三位亲王,分别是皇二子、皇三子、皇四子,被封为秦王、齐王、楚王。 梦境中,秦王篡逆,攻入皇宫,逼杀了齐王楚王,窃据皇位。但随后发生变故,或许是有人起兵讨伐,所以秦王才会说“大军兵临城下,勋贵隔岸观火,世族待价而沽。” 回忆到这里,景涟提笔的手一顿,笔尖在纸上洇出一团墨色。 “郑熙要你,言氏保你。”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下嫁李桓之前,父皇曾为她另外择选过两桩婚事,都是极好的人才,顶级的门第。只可惜,这两桩羡煞旁人的婚事,都草草了结,短促如昙花。 她的第一位驸马出身勋贵,名唤郑熙。 她的第二位驸马出自清流魁首言氏,是言氏嫡长子。 这两个人,都曾是少年俊彦,世间英才。 他们一个被景涟毫不留情地放弃,另一个则毫不留情地放弃了她。 景涟并不是傻子,秦王话中深意再明白不过:大军压城,他需要朝中有力的支持,郑熙与言氏同时将她作为交易条件提出,所以秦王将她抓进宫中,预备作为筹码。 可是郑家已经获罪,郑熙他…… 郑熙他竟然还活着吗? 景涟蹙眉,面色微白。 不,不对! ‘言氏保你’是与‘郑熙要你’相对的,郑熙来者不善,其意昭然若揭。 但秦王的话未必可信,言氏当真是要保她吗? 她这个公主,在皇权统绪变更的巨大震荡下,当真有资格成为举足轻重的一枚筹码吗? 想到这里,景涟忽而怔愣。 她想起另一个声音,那个陌生的、不见其面的轻佻声音在她耳畔说:“太子妃眷爱公主。” 眷爱,指关怀喜爱,是个十分正式的用词,并不是能随便用的。 景涟上一次见到这个词,是在赐婚她和郑熙的婚旨上写着:帝眷爱公主。 景涟竭力回忆,满心茫然,一时间连满心沉重都忘了,唯剩百思不得其解。 第4章 ——她同东宫中那位太子妃,甚至未曾谋面,何来如此深厚的殷殷情谊? . 骤雨渐小,转作细雨,连绵不绝,一直下到次日清晨才停,清辉堂阶下积了不少水,将第一层石阶全都淹没。 府内医官再度急匆匆提着医箱赶来,留下一剂奇苦的药而后离去。 在窗下吹风半晌,固然有助于保持头脑清醒,但也很容易受寒头痛。 竹蕊端来一碗漆黑的汤药,白雾升腾苦味弥漫,景涟只看了一眼,就嫌恶地转过头。 昨夜她没有再做梦。 大火、兵戈、鲜血和动乱,悄无声息地从永乐公主的梦境中淡去了。睁开眼,内室华丽阔朗,淡香升腾,侍女们行走间步履款款,帐幔上悬挂的珠玉叮当作响,全然一幅富丽安逸的太平景象。 但景涟只要闭上眼,就会想起梦境中跌在她身侧的人头,鲜血喷溅在她的裙畔,肌肤仿佛能隔着衣裙感受到温热黏腻,令她心悸,然后忍不住想要作呕。 她别过头去,一手用力抵住眉心,借此抑制难捱的头痛:“太苦了,端走。” 竹蕊连忙道:“已经备下了玫瑰糖和澄沙乳酥,这两味点心香气馥郁,甜蜜适口,最能压住苦药。” 景涟坚决拒绝:“我只有一张嘴,还能同时既吃又喝?这苦味我半点也受不了,快端出去,别让药气沾染了我的妆台衣饰。” 公主平日里不难侍奉,但执拗起来,也真是难缠。竹蕊唯有苦笑,正要继续劝告,忽然看见门口珠帘一动,兰蕊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景涟眼风一扫,同样注意到了兰蕊的动静:“进来说话,缩在门前作什么?” 兰蕊讪讪挑帘走进来,很关怀地问:“公主头还疼吗?” 景涟按了按眉心,蹙眉忍痛:“还好,有话就说。” 兰蕊小声道:“驸马回来了,听说公主身体不适,在清辉堂外求见。” 景涟面色变了变,道:“叫他进来。” 兰蕊不敢拖延,连忙转身亲自往门外走去。 竹蕊纵然很想劝景涟良药苦口,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将药碗捧进托盘,正要端着出去,只听一阵轻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廊下过来,转瞬间到了门外。 “公主。”定国公世子、驸马李桓挑帘而入,关怀道,“兰蕊说你受了风?现在怎么样,喝药了没有?” 话音未落,李桓一眼看见竹蕊捧着的托盘,顺手试了试药碗尚热,了然道:“又是这样。” 他对竹蕊摆了摆手,示意竹蕊可以走了,自己接过托盘,朝床前走去。 景涟仰头看他,目光化作拂面的风,一寸寸掠过他的眉眼、鼻梁、唇角。 这张脸比郑熙更秀俏,又比言怀璧更清俊。京中丹阳郡主为首的好事者私下品评年轻俊彦,以家世容貌、文韬武略为准则,称最佳四人为‘四公子’,李桓便是其中之一。 单凭他这张脸,就确有上榜的资格,可见丹阳排榜公正,不含私心。 他的身形颀长,肩背笔直,手里还端着托盘,行走时依然轻捷而挺拔。这让景涟想起四年前李桓顶着纷纷流言跪在立政殿前,当着满朝公卿坚持求娶她的那一日,当空的烈日也像今天这样毒辣,他的脊背笔直一如松竹,仿佛永远不会退却。 如松如竹,如圭如璧。 但景涟的梦里没有他。 李桓在床边落座,信手放下托盘,望见景涟目光,莞尔道:“公主怎么这样看我?”说着探探景涟额间,确定并不发热,才将药碗端起来。 景涟微微别开脸,不去直视李桓,淡淡道:“昨日端午,你没回来。” 李桓一怔,旋即笑了,柔声道:“公主恼了我,是不是?” 他笑着赔礼:“路上多雨,不敢连夜赶路,所以晚了一日回来,都是我不好,不过我给公主带了件好东西回来,公主先看完再恼我好不好?” 景涟说:“哦?你这趟公差走得倒远,我以为你一直在宜安城里呢。” 这句话语调极淡,却隐隐含讥带刺。李桓和景涟成婚三年,虽不敢说全然明白公主的心意,至少也能摸透七八分,一听就知道不好,连忙问:“公主此言何意?” 景涟平声道:“没什么意思,只是白问一句,城南那边的宅子住着可好?想必物和人都比这边合心意,是不是?” 李桓手一颤,碗中汤药荡开漆黑涟漪:“公主,我……” “你什么?”景涟声音微扬,“说啊,李敬之。” 李桓口唇微动,话音即将冲口而出,下一刻硬生生止住。 他低下头,下意识避开了景涟的目光,将药碗放在一旁,起身后退两步,垂手低声道:“是臣一时糊涂,酿下大错,但凭公主责罚,只求公主消气,不要气坏了身子。” 李桓的声音不高,却很坚定。 每一个字都饱含愧怍,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景涟用力闭了闭眼,再度睁开:“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问题的答案李桓早已想好:“两月之前,出去吃酒时,不慎多饮了几杯……珠娘并非风尘女子,而是卖唱的歌女,醒来后便要寻死,此事过错在臣,断不能因此逼死无辜,便将她安置在城南宅中,供养衣食。” “一时糊涂?”景涟缓声问。 李桓说:“是。” “那杯酒的力道可真大。”景涟气得失声冷笑,“两个月,你出入那里到底有多少次,要不要本公主叫人进来帮你数清楚,两个月还不够你醒酒?” 第5章 冷汗几乎瞬间渗出,打湿了李桓脊背衣衫。 他不清楚永乐公主到底知道多少,为今之计,只能按照事先做好的准备,将此事定性为‘养外室’。 “是臣糊涂。”李桓涩声道,“臣……” 景涟的心重重一沉,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她直起身,霍然打断李桓话语:“你过来。” 李桓不解其意,仍然上前。 啪! 一声轻响。 李桓面颊偏向一旁,左脸微红。 景涟已经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她动作幅度并不大,如果不是耳光余音仍在回荡,那个动作几乎像是轻抚对方面颊。 她理着衣袖,声音不高不低,语调却已经冷到极致:“李桓,当年你求娶本宫时,本宫曾经说过,此生最恨的两件事一是欺瞒,二是背叛。你我至亲夫妻,诸事皆有余地,唯独这两条忌讳,本公主绝不饶恕。” 她玉白面颊上泛起两抹含怒的绯色,定定注视着面色复杂的李桓。 “你蓄养女子,是为背叛;私设外宅,是为欺瞒。” 李桓失态地朝前一步,口唇微张,似要解释,最终却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他无法解释。 一个已经成婚的男子,在外面不为人知的私宅里,悄悄养着一个颇有姿容的年轻女子,对正妻三缄其口,不敢吐露。 ——除了蓄养外室,再没有任何理由能解释他的行为。 李桓颓然地张了张口,眼底泛起哀色。 他知道公主将要说什么,一旦说出口,必然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但可悲的是,于情于理,他都无法辩解。 景涟看着他,平静说道:“你我夫妻之情,今日尽了。” 第03章 归京 李桓俊秀的面容霎时苍白。 他失态地向前,牵住景涟衣袖,哀声道:“公主,是我行差踏错,以致今日,但我对公主之心坚若磐石,从未动摇——我立刻让人把她送走,今后绝不会再犯,我愿指天起誓,倘若有违誓言……” 景涟打断了李桓的话。 当朝天子虔信仙神,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时人将誓言看得很重。 景涟不想再听下去,她相信李桓此刻的誓言绝对出自真心,但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 来自枕边人的欺瞒令她厌烦,更令她不安。 “够了。”景涟定定望着李桓,“李敬之,倘若你对我还有几分真心,就请放过我。” 李桓骤然一惊,瞳孔紧缩。 景涟平静道:“我的夫君对我不忠不诚,这让我觉得恶心。” 下一刻,她扬声唤道:“来人!” 守在内室门口的兰竹二人闻声立刻响应,带着侍从一拥而入。 “请驸马出去。”景涟别开头,不再看李桓,只淡声道,“你若是坚持不愿,我只好陈书上奏父皇,请父皇做主——对我来说,无非是多写一封奏折,对你的珠娘来说,或许就要丢了性命。” 李桓的脸色苍白如纸,假如景涟此刻转过头来,就会发现李桓竟然在微微颤抖。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合上了眼。 极薄的一层泪光被他压制在眼底,声音却还能强作平静。 李桓说:“臣明白了。” 他抬起头,最后深深望向景涟,却只看到了永乐公主冷淡的背影。 . 马车缓慢驶过,留下一串不轻不重的马蹄声,以及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辘辘声。 国公府库房大门敞开,一口口巨大的木箱被搬出来,挪到马车上。站在库房门口向远处看,装载行李的车队看不见尽头。 竹蕊站在库房门口,身后跟着两个侍从,一个捧笔,一个捧着单子,依次核对有无缺少,忙得满头大汗。 就在这时,兰蕊从远处走了过来。 她一向是个心直口快、风风火火的爽直脾气,罕有满脸愁容的模样。竹蕊看见,不禁一愣:“怎么不在公主身边伺候着?你这是怎么了?” 兰蕊站到她旁边,看着又一辆马车装满,驶向远处,新的空马车立刻驶过来,侍从们抬着箱子上上下下。 “我们这就要回京了?”兰蕊语气有些犹疑,不知是在问竹蕊还是问自己,“就这样?” 竹蕊停下手中勾画的动作:“不然呢?” “不是。”兰蕊急急道,又压低声音,“我是说,公主真的打算和驸马和离?” 竹蕊满脸疑惑地看着她,重复道:“不然呢?” 兰蕊低下头看着脚尖,挣扎半晌,支支吾吾道:“我是不是不该一直在公主面前讨伐驸马啊。” 竹蕊愣了片刻,失笑道:“你不会是觉得公主要和驸马和离,是受你怂恿的缘故吧。” 兰蕊低着头不说话。 竹蕊想要笑话兰蕊自作多情,又觉得不妥,敛去笑容认真说:“我确实觉得你在公主面前说那些话不妥,驸马是主,我们是仆,不管驸马犯了多大的错,都不是我们可以肆意评论指摘的,那是僭越——但咱们公主是最有主意、最能看清是非的人了,又岂会因为旁人三言两语就轻率行事?” 兰蕊心事重重道:“可是,公主如果再和离,就是第三次了,京中那些人,当面奉承背后藏刀,还不知道会在背后怎么说公主。” 竹蕊忽然明白了兰蕊为什么会生出种种担忧。 ——她是在担忧景涟归京后的纷纷物议。 第6章 竹蕊沉默片刻,冷声道:“圣上最疼爱咱们公主,必然要狠狠处置的,你忘了公主和言家婚事作废之后,连永思公主都因为乱说话遭了重罚?前车之鉴就在那里,我看他们谁敢。” 她不欲使兰蕊继续多想,立刻又问:“你该在公主身边侍奉,怎么跑出来了?” 兰蕊连忙摇头:“我可不是私自跑出来的,是公主想一个人待着,把我们都打发出来了。” . 正如兰蕊所说,清辉堂里空空荡荡,侍从们全都被遣出门外,只剩下景涟一人。 清辉堂中属于景涟的一些物品,已经陆陆续续封进箱中,而自从景涟和李桓说完那番话,李桓的物品就被兰蕊、竹蕊带着侍从毫不留情清理出了正堂,一股脑胡乱塞在了偏院里,连带着李桓本人,也不被允许踏进公主居处半步。 五月是恶月,不宜上路,景涟将归京的日期定在六月初一。 这些日子里,景涟没有和李桓见过面。 她写了封信送往京城,信中没有多说,只禀奏天子自己将要归京,同时撤走了派去盯城南私宅的眼线,对于李桓的任何举动都不关心,同样约束下人,不允许他们探听驸马动向。 府中有几个侍从阴奉阳违,悄悄议论驸马搬出清辉堂,被兰蕊当场拿获,打了二十板子遣出国公府,从此就没人再敢多说半句,只以为公主恼恨驸马至极,听到驸马的消息便要大怒。 景涟其实只是不愿他们关注李桓动向。 近半月时间,足够李桓换掉城南私宅里的人,再将首尾收拾干净。夫妻三年,景涟相信他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倘若没有…… 景涟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了一团墨色。她信手揉了这张废纸,又扯来一张,提笔挥毫默出半篇《地藏经》来。 倘若李桓做不到,替无能的前夫多烧两张,是景涟唯一能做的事了。 想到这里,景涟又有片刻的出神。 她的梦境中没有李桓。 梦里,她已经换做未婚女子发式,长居京中的永乐公主府。而秦王话里话外,亦只提郑熙、言怀璧,连素未谋面的太子妃都反复说起,唯独没有她现在的驸马李桓。 要么,是她与李桓恩义断绝,夫妻情尽,二人再无往来。 要么,她与李桓,便如她的第一段婚事那样,为了避免驸马获罪,使得公主面上无光、遭受牵连,被父皇硬生生拆开了。 景涟信手取来案头一叠纸,最上方的是一张去年年末的邸报,上面写着裴侯因涉贪污军饷、倒卖军资被问罪,畏罪自尽于牢中,裴家男丁问斩,女眷剥去诰命、抄没家产,遣送回祖地。 第二张是丹阳县主写来的信,丹阳是景涟为数不多的朋友,常常从京中写信给她,聊聊近况,也说些大事和闲话。 这一封是丹阳二月末写来的,提起维州那边传来消息,裴侯夫人及儿媳、女儿等女眷被遣回维州后,竟被劫匪盯上,遭遇灭门之祸,裴家烧成了一块白地。问景涟记不记得裴侯千金,小字神怜,比她们小上四五岁,从前在京中花会上遇见,曲水流觞还坐在一处呢。 丹阳在信中没有直言,但她和景涟都能看得出其中古怪。 贪污军饷的罪名可大可小,裴侯一死,男丁问斩抄没家产,此事便算了了。但妻女均遇难身亡,此事便不简单了。 这起凶案背后,不知有多深的水,多大的麻烦。 涉入这滩浑水,注定要惹祸上身。 大罪清算之际,谁管你是公侯世子、公主夫婿。 裴神怜,景涟记得。 那是个先天不足,很是柔弱的女孩,裴侯夫妇取‘神怜’二字,便是为了祈求神仙垂怜,不要早早将这个女儿收走。 珠娘。景涟想,唯有歌女、舞姬之类出身微薄,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者,才会取这样无名无姓的名字。 她收回思绪,将丹阳的信放入信匣中,邸报拿起来,投入火盆之中,慢慢烧了。 第04章 稼穑 六月初一,宜出行。 宜州炎热干旱,偏偏今年五月接连下了大半月的雨,城内外弥漫着湿润的气息。 第一缕日光漫上天边时,夜晚的雾气还未散尽。两扇沉重的城门开启,吱呀轻响。 城门内,盛大的公主卤簿穿透清晨朦胧的薄雾行来。 本朝公主出行的全幅仪仗,仅开道、执者、车幅等随行人员,便至少有三百余人,执伞、扇、幡,刀、弓、槊等,场面极为宏大,天家排场,浩浩荡荡。 景涟不欲大张旗鼓惊动沿途,故而下令一切从简,削的只剩下不足三分之一。纵然如此,依然十分瞩目。 公主的车驾被簇拥在正中,缓缓驶出宜安城。 越过城门的那一刻,景涟鬼使神差揭开车窗帷幔一角,回首向后望去。 她看见李桓单人独骑,遥遥立在将散的晨雾深处。隔着盛大的仪仗与浩荡的侍从,李桓心有灵犀般抬眼,二人遥遥相望。 他的口唇开合,景涟看不懂他的口型,微感怅然。 她手一松,帷幔再度落下。 景涟收回目光,平静吩咐:“加快速度。” 从前在京中,永乐公主景涟行事张扬、讲究铺排气概,是众所周知的事。 不过景涟有个好处,从来不为难自己。她好锦衣华服,铺排气概不假,但当这些东西会给她带来麻烦,说舍弃也就舍弃了。 第7章 从宜州归京的路上,每日投宿驿站,第二天重新上路时,永乐公主的仪仗都会再减少一部分,等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时,除了公主车驾格外华贵,一望而知非常人可用之外,这支车队看上去和公主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 连竹蕊这么谨慎又沉得住气的人,都禁不住忧心忡忡地劝说景涟:“公主未免操之过急了,撤下全幅仪仗,这样行路固然迅速,却容易让人误会。” 景涟明白竹蕊的言下之意。 她当年下嫁李桓,随李桓离京。天子宠爱她,不愿听到公主三嫁的流言,所以刻意加大赏赐,又准景涟使用太子妃规格的仪仗,排场何其盛大,一时间流言风向陡转,都在感叹艳羡天子对永乐公主的宠爱。 她浩浩荡荡下嫁离京,而今突然归京,没有仪仗、低调来去,落在旁人眼中,说不定便要疑心永乐公主失了圣心。 景涟摇头道:“这些猜测流言,是最不必要放在心上的,父皇疼爱我,流言便不攻自破。” 后半句不太吉利,她没说出来——若是天子对她的眷爱变淡,排场铺的再大,迟早也会被人看出来。 景涟如此着急归京,原因其实只有一个。 ——她不知道梦境是发生在多久之后。 梦里的她与如今相比,神态气质虽然更加沉着稳重,容貌却分毫未改。天潢贵胄保养精细,妆容盛丽,短短几年内很难看得出容貌变化,景涟根本无法判断梦境发生的时间。 父皇春秋正盛,可朝局争斗历来变幻无常,倘若梦境发生在现实的十年八年之后也就罢了,倘若就在这一两年间,景涟真是哭都找不到地方哭。 一整个五月,她坐在宜安城国公府里,反复思忖斟酌,考虑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应变。一个公主能做的事太少,能够摆上台面的筹码近乎于零。 她唯一的依傍,就是梦境里泄露出的细枝末节,以及天子对她凌驾于诸皇子皇女之上的宠爱。 她的筹码太少,所以她必须抓紧时间。 但这些话不宜宣之于口,更不能对竹蕊她们说。景涟随意敷衍几句,安抚住竹蕊,揭开车帘望向官道两侧田地里的庄稼。 这时麦田正转作金黄,一望无际,很是好看。景涟看得新奇,叫来车外一个侍卫,命他拿些钱去买几枝麦子回来。 田地里稍远的地方,隐约可见几个移动的黑点,是农人在劳作。侍卫动作很快,下马跑过去,不多时折回来,这些农人也真是实诚,侍卫抓了一小块银角子,农人们抱了一大捆麦子给他。 兰蕊挑了两支最大最饱满的呈给景涟。 景涟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玩了一会,很快没了兴趣,兰蕊正要将麦穗拿出去,景涟忽然心头一动,叫住兰蕊:“这些麦子长得怎么样?” 兰蕊一懵,讷讷道:“奴婢六岁就在公主身边侍奉,不学这些啊。” 竹蕊反应要快一点,招手叫来花房宫女,那宫女虽然不明白公主为什么突然开始关心庄稼,仍然答道:“麦穗饱满,颜色金黄,长势很好。” 景涟于是吩咐:“方才买的那捆麦子还在吗?你去挑拣出最好的,妥善收起来,从今日起每经过一个州县,都去问当地农人买些庄稼,挑出最好的收起来,待回京献给父皇。” 她着急回京,匆忙准备了一些宜州当地特产,又加上三年来收集到的珍奇之物。但天子坐拥四海,有什么珍宝没见过?要想入他的眼,只能另辟蹊径。 常言道江山社稷江山社稷,社稷中的‘稷’指的便是粮食稼穑。帝王尚且要亲耕劝桑农,献上庄稼绝不会有半分错处。 景涟如此吩咐下去,随行侍从自然不敢疏忽,等到车驾行至京郊时,已经专门辟出了一辆马车来放置沿路收集的庄稼。每一地的庄稼都被精心挑选出几枝,放在一个分成数格的大木匣里。 当晚景涟下令,就近在京郊县内投宿,次日一早入城。 . 此时已近七月,昼长夜短,次日景涟醒来,天光大亮之际,侍从来报,城门已开。 景涟不紧不慢地起身,梳妆更衣,驿站外永乐公主仪仗已经重新备好,只等公主登车。 “再等等。”景涟从窗下望出去,注视着驿站外隐约招展的青幡。 “等?”兰蕊疑惑道。 景涟唇角微扬,含笑道:“等人来接我们。” 前一日公主府侍从飞马入京,宫中已经得到她今日归京的消息,必然会派人来迎接她。 来人地位高低,直接象征天子对她的看重程度。 离京三年,即使景涟时常写信回京,年节献礼请安奏折一个不落,但远在他乡与近在身旁终究不同。 景涟认真盘算过,她可以用的筹码不多。 父皇对她的宠爱看重,无疑是她最大的依仗。 景涟很想知道,父皇派来迎接她的人是谁。 她的表面却丝毫不显,唇角衔笑神态自若,不露半分焦急好奇之色。但很快,那自若的笑容僵在了唇角,因为侍从匆匆而来:“公主,秦王殿下奉圣命前来,正在驿站外等候。” 秦王。 是秦王。 梦境中那只钳住她下颏的手不断用力,扭曲而狰狞的可怖面孔再度徐徐自景涟记忆深处升起。 刹那间景涟面色骤变,血色从她娇艳绯红的颊边迅速褪去,以至于一张俏脸变得煞白。 第8章 那不仅是因为恐惧,还因为恼怒与愤恨。 第05章 归京 驿站正门大开,秦王翻身下马,阔步而入。 两侧侍从纷纷行礼,一道绯红的身影从房中奔出来:“二哥!” 秦王微讶,但他的反应只会比景涟更敏捷,快步迎上去,刹那间表情已经变得分外急切而欣悦,下意识套用最熟悉的开场白:“永乐,你……” ‘长高了’三个字脱口而出之前,秦王悬崖勒马,反应过来面前不是年纪幼小难得一见的异母弟妹,而是成婚三年芳龄二十,已经不太可能长高的永乐公主。 他硬生生话锋一转:“你一路辛苦,清减了不少。” 二人执手相望,仿佛是一对亲近无比的兄妹。秦王携着景涟向外行去,引她登车:“怎么赶着这个时候回来了,不年不节的,又多雨湿热,路上不好走,该等秋高气爽的时候行路。” 景涟扯出个毫无破绽的笑来:“我许久没有回京拜见父皇了,身为儿女不能在膝前尽孝,实在惭愧。” 秦王闻言颔首,不知信了没有。 他生了张斯文俊朗的面孔,说话声音不疾不徐,语气并不刻意造作,却自然而然令人感觉极为真挚:“父皇极想你,接到你的信后,立刻就命太子妃殿下主持布置含章宫,看样子要好好留你在宫中住几日。” 太子妃。 像是有一根透明的细丝从这三个字上生出来,一圈圈缠绕上景涟心头,轻轻牵扯着她的心神。 她自然道:“我出嫁前,和太子妃不大相熟。” ‘不相熟’已经是景涟修饰之后的说法了。 事实上,她和太子妃从未见过。 秦王伸手,将景涟亲自扶上车驾,闻言笑道:“不必多想,太子妃殿下端庄娴雅,德才兼备,秉持长嫂风范,待我们这些弟妹极为和煦……你怎么了,永乐!” 景涟脚下一绊,踩到了自己的裙角。 她耳畔嗡鸣作响,刹那间连秦王的关怀询问都几乎听不清了,唯有指尖粗糙起伏的触感分外清晰,牵扯着她的心脏急剧跳动。 “无妨。”景涟用力咬住舌尖,借剧痛保持冷静,在秦王与侍女的搀扶下站稳身体,眉尖蹙起,略带不解与担忧,“二哥,你这是什么时候伤的,这般严重?” 秦王抬起右臂,衣袖随之落下,堆积在肘弯处,小臂上的伤疤分外明显。 那是一条极长的蜿蜒伤痕,自手腕下方蜿蜒至臂弯处,表面起伏不平,呈现出一种吓人的深色。 他失笑道:“吓到你了?去年年底前朝余孽在上林苑中行刺,当时混乱中挨了一剑,所幸养好了,没留下后遗症。” 景涟压制住情绪,若无其事嗟叹关怀两句,钻进车中。 方才咬舌尖时用力过度,咬出血了。舌尖娇嫩,经不得痛,在车外时心神震动,还察觉不到疼痛,如今端坐车中,口中疼痛和血腥气一并涌起,景涟脸色微微泛白。 ——在她的梦里,秦王扼住她的下颏时,右小臂之上,便盘旋着这样一道狰狞蜿蜒的暗红疤痕。 秦王亲口所说,这是去年年尾所伤。 去年那场刺杀事件震动朝野,景涟在宜州都听说了,还急急忙忙写了奏折回京请安询问。至于秦王当时有没有受伤,很容易打听到,秦王没有必要、也无法在这件事上欺骗她。 景涟指尖紧紧捏着袖摆,以至于绯红锦缎上留下了清晰的褶皱。 时至今日,她心底最后一丝侥幸终于彻底灰飞烟灭。 那个鲜血淋漓的梦境,不是虚无缥缈的噩梦,而是她冥冥之中得以窥见的未来。 她端起兰蕊捧来的茶水,借此冲淡口中浓郁的血腥气。 等一盏茶徐徐饮尽,景涟若无其事问:“二哥,那些前朝余孽都抓到了吧。” 景涟这样问,是有缘由的。 历代君王即位,除了开国皇帝之外,无非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两种传承统绪。但人皆有私心,一般情况下,即使皇帝所在的大宗彻底绝嗣,也可以从宗室中过继子嗣养在膝下,极少有皇帝愿意采取兄终弟及的传位方式。 很巧,当今天子的皇位,正是按照兄终弟及的传位方式,从兄长穆宗皇帝手中接过的。 圣敬有仪曰穆,粹德深远曰穆。 无论怎么看,穆宗皇帝都是一位贤明君主。他在位时勤于政务,明察善断,任用人才,朝野风清气正,百姓生活安稳。 但很可惜,穆宗皇帝自幼体弱,疾病缠身,未满三十岁就驾崩了,膝下只有皇后所出的两个嫡子,太子五岁,幼子还在襁褓之中。 穆宗皇帝留下遗诏:太子年幼,主少国疑,着令皇弟吴王即位。 吴王便是当今天子,穆宗皇帝驾崩三月后,吴王与朝臣走完了三辞三让的必要表演,登基为帝。 但暗地里,市井间一直流传着另一种隐秘的怀疑。 ——当年穆宗皇帝的传位圣旨上,写的是太子即位,皇后垂帘,陈侯、郑侯等朝臣辅政。是吴王早有谋逆之心,勾结郑侯,于穆宗皇帝驾崩当夜带兵入宫,逼杀穆宗皇后及二子,篡改遗诏,自立为皇。 这种说法听上去,远比前一种兄友弟恭的正常传位要刺激的多,在民间屡禁不止,为此杀了不少人,但就连景涟这个自幼养在深宫、出嫁仅三年的公主都听说过,可见这个传言极受广大百姓欢迎。 第9章 当然,从当今天子登基那日到如今,已经过了二十一年,传言依旧不绝如缕,也不仅仅依赖于它本身的刺激。更重要的是,这个传言在某些细节上非常经得起推敲,譬如穆宗皇后莫名其妙追随丈夫而去,两个年幼皇子也猝然急病而死。 又譬如穆宗皇帝生前最信重的陈侯,在当今天子登基之后,立刻牵涉入种种大罪,被投入天牢,三月后凌迟处死。而穆宗皇帝提拔任用的许多朝臣,也随着皇位更迭获罪、沉寂。 唯有郑侯,皇位更迭后多年风光如昔,膝下独子尚了天子爱女,虽然晚节不保满门获罪,但到底享受了十余年的权势富贵。 不管传言是真是假,这些年来,民间出现过不少打着‘穆宗太子’旗号,或是招摇撞骗,或是干脆意图谋反的人。 虽说这些穆宗太子都是假的,但此事事关江山社稷,只要沾上‘前朝余孽’‘穆宗太子’的边,就是毫无疑问的大罪,足以带着九族一同上路。 去年这次,比以往更为严重,刺客混入上林苑中,杀伤众多侍卫宫人,随驾的妃嫔朝臣亦有受惊受伤者,连颇受重视的秦王都留下了这样一道鲜明伤痕,可见当日情形多么凶险。 景涟当时身在宜州,听闻此事心惊肉跳,连发奏折回京,又向丹阳、国公府等询问情况。但宜州路远,来往颇费人力,纵然丹阳县主与定国公府都及时传信过来,终究不能说得面面俱到。 这不是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秦王策马靠近车驾,道:“当日混入上林苑的刺客已经全部处死,但他们是如何混入上林苑的、兵刃从何而来、背后有无指使者……种种问题都还在细查。” 景涟于是心中有数:京中气氛恐怕仍然紧绷,行事说话要加倍注意。 车轮辘辘作响,驶入京城城门,车内车外景涟秦王各怀心思,却都做出一幅兄友妹恭,十分亲近的模样。 景涟弃车换辇,乘轿辇入宫,前往福宁殿拜见皇帝。 轿辇快到时,秦王在旁看见兰蕊怀中抱着的木匣,打量几眼,道:“这是什么?” 景涟低眉一笑:“宜州没什么珍品,好不容易搜罗来一些东西献给父皇,二哥可不要取笑。” 秦王正欲接话,声音忽然一顿。 天边灰蒙黯淡,景涟揭开帘幕,去看秦王为何骤然止声,忽然觉得眉心一凉。 是天上忽然飘落细雨,雨丝细密连成一线,化作天地间有形无形的一道帘幕,飘入车辇帘幕之中,模糊了景涟的视线。 朦胧中,景涟望见前方宫道之上,多出了一抹杏黄。 那是一道盛大的杏黄仪仗。 她的眉梢轻轻扬起,从前在宫中,自先太子妃薨逝,她许久没有见过能用杏黄仪仗的人了。 “那是……”她的唇角也扬起,含着淡淡的疑问与兴趣,“太子妃?” “是。”景涟听见秦王的回答从轿辇外传来,“那就是太子妃。” 仪仗渐近,连绵的雨声中,轿辇中前来接引的女官同样俯身,在景涟耳畔轻轻耳语,尽职尽责地再度提示她来人的身份。 “那是东宫的仪仗,宫中现在只有太子妃能用了。公主恐怕没见过这位殿下,太子妃出身信国公府,先皇后薨逝后,太子妃一直代掌六宫宫权、教养东宫皇孙。” 景涟托腮,轻柔笑道:“我知道。” 她听过她,太子妃贤名远扬,即使景涟在遥远的宜州,也听到过太子妃的声名。 并且她知道,不止于此。 宫中的女官只在意宫权握在谁手上,宫外的朝臣却更关心皇权所在。 太子是储君,在太子活着的时候可以名正言顺分享天子权力,东宫属官近百,近似一个微缩的朝廷。而当太子身死、皇孙年幼时,天子为了朝局平稳,也为了互相制衡,这部分权力被理所当然转移到了太子妃手中。 她是太子妃,却又不仅仅是太子妃。 她代替太子皇孙,执掌东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她行使着丈夫遗留的权力时,她发挥的作用近似于太子;当她以嫡母的身份教养皇孙时,她同样可以代行皇孙的职责。 李桓曾经向景涟提起过她,定国公来信说起明德太子妃,称朝野上下叹服,称赞她有宰辅之材——太子薨逝三载,东宫属官虽然屡有变更,但人数并没有减少,地位也没有下降,这说明太子妃举重若轻,安抚住属于东宫的大部分人才,稳住了东宫局势。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在东宫的顶梁柱太子身死、皇长孙幼小不能理政的情况下,东宫动荡不是最惊人的情况,东宫平稳才是。 丹阳来信中,也提起过太子妃。 丹阳就要朴实很多,说太子妃色可倾国,是仙姿脱俗的绝代美人,连声叹息自己为何不好女色。 倾国之色,宰辅之材。 这是个近乎完美的女人。 纷繁念头从景涟脑海中闪过,现实中却只是须臾。 杏黄的仪仗渐渐近了,最终停在了福宁殿殿阶之下,与景涟的轿辇仅隔数丈。 宫人们俯身拜倒。 行礼声中,杏黄的轿辇帘幕寸寸揭开,一张无比动人的美丽面孔从帘幕后露了出来。 景涟的呼吸忽而一窒。 第06章 裴含绎 景涟一直知道自己美貌过人。 早在她年幼时,皇子皇女们尚且不必分席上课,进宫读书的宗室子弟、各家伴读就都喜欢围在她身边。丹阳县主和她的交情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理由也很简单,丹阳喜欢一切好看的人和事物,而景涟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小女孩。 第10章 及至后来长大些许,皇女们不再需要与皇子同席读书,但围绕在景涟身边的人却丝毫不见少。无论是宫中开宴还是出宫游园,总有年轻人费尽心思往她面前凑,这固然有永乐公主受宠的缘故,但他们看着她时,眼中的惊艳痴迷做不得假。 三位兄长中,她和楚王的关系最亲近,一方面是因为楚王本身缺心眼,景涟和他玩比较有安全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楚王和她年纪相近,同住宫中常常见面,想要在她面前露脸的人常常试图通过楚王迂回行动。 过人的容貌为她引来了数不清的爱慕追逐者,也为她招来过许多妒意与麻烦,但无论是爱还是恨,景涟从来都不放在心上。 她得到的爱和恨,本质上都是追逐与仰望,而景涟最不缺的就是这些,早已习以为常。 她得到这些太轻易了,于是往往毫不在意随手抛掷,弃珍宝如瓦砾,视爱恨如尘土。 但这一刻,杏黄帷幕缓缓揭开,太子妃美丽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刹那间景涟居然诡异地对她的追逐者们生出了一点理解——极致的美貌当前,那种冲击力足以当场攫取任何人的心神。 风鬟雾鬓,风姿皎然。 像高山之上皑皑白雪,又像天边皎皎不可摘取的月,那是一种冷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风姿,但这种极致的冷淡在她的美貌面前,也变得理所当然。 太子妃也同样注视着景涟。 她眼底忽而泛起和软笑意。 那种冷淡潮水一般退去了,仿佛轿辇中那个不言不笑的太子妃只是幻觉。 “是永乐妹妹吧。”太子妃温声道。 她的声音动人,却并非低柔妩媚的柔软音色,清润微哑,明明是在发问,语调却很笃定。 太子妃容色惊人,但景涟自己容貌并不逊色分毫,短暂惊愕后早已回神,反倒是秦王恍神片刻。 景涟立刻将突然迟钝的秦王抛到一旁。 “长嫂。”她含笑迎上去,“我是永乐。”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李进出来宣召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太子妃与永乐公主立在阶下,言笑晏晏。绯裙与黛衣交相辉映,分外和谐。 反观一旁的秦王,站在那里显得有些多余。 . 福宁殿中帷幔重重、白纱及地,掩映着宫殿深处的一切景象。大殿四角香炉中青烟袅袅,恍若云雾缭绕,青玉磬清脆的敲击声自帷幔后缥缈传来,殿中不似人间。 垂地的帷幔层层分开,一道青衣身影自大殿深处行来。 皇帝身着青色道袍,头戴玉清莲花冠,臂挽拂尘,分明是天子,却更似道观中有德高人。 他唤道:“永乐。” 在殿外还和太子妃谈笑风生的景涟终于笑不出来了。 她的眼睛更加明亮,那是因为眼底浮起了泪光。 她哽咽着唤了声父皇,扑进皇帝怀中嚎啕痛哭,仿佛要将所有的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化作委屈,尽数痛痛快快哭出来。 无论是垂手侍立的李进,还是一旁作恭谨状的秦王,刹那间都被永乐公主的动作惊呆了。就连皇帝面上也浮现出些许愕然之色,却仍然毫不迟疑稳稳站在原地,任凭嚎啕的女儿扑入自己怀中。 一只手不断拍抚着她的后背,温和稳定,不疾不徐,带着无尽的安抚与慈爱。 景涟忽然想起,她年幼时羡慕永和、永思她们,有母妃日日关怀照料,于是她满怀欣悦地跑去扶云殿,想索要一个拥抱和亲吻。 她痛哭着离开了扶云殿,侍从宫人们怎么安慰哄劝都没有用,眼看公主哭得要闭过气去,匆匆请来了皇帝。 那时父皇就是这样抱住她,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 景涟在朦胧的泪水中抬眸,忽然注意到,父皇鬓间已经生出数缕银丝,额间攀爬上细纹。 仅仅三年未见,父皇的衰老便已经初见端倪。当年父皇春秋正盛,能一手一个将她和楚王同时抱起,让景涟坐在肩头,把楚王抛向空中,两个孩子同时尖叫大笑,不断拍掌。 坐在父亲肩头的小女孩已经长大,春秋鼎盛的天子却在逐渐老去。 景涟一边哽咽一边抹掉眼泪,抬起头来才意识到太子妃和秦王同样在殿中。她慌忙回头,却见殿内空空荡荡。 “他们在偏殿。”皇帝慈爱道,朝旁伸手,李进立刻捧上一块雪白缎帕。 景涟细细擦去颊边泪水,不好意思道:“儿臣失态了。” 皇帝自然不会和女儿计较这些,他敛起眉时有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威势,声音却很平静:“李桓欺负你了?” 景涟心头微颤,但她行路多日,心中早思考过无数遍,此刻丝毫不打磕绊,眼梢一红,泪水再度潸然而下:“他,他在外养了一房外室!” 这下不但皇帝眉头蹙起,连一旁垂手侍立的李进都暗自啧啧——按理说这等事应该公主与驸马私下解决,闹到皇帝面前不妥,但当初李桓求娶永乐公主时,在立政殿前跪了一日,当着满朝公卿的面起誓:此生绝无二心。 定国公府累世爵位不假,然而当初永乐公主三嫁,一嫁郑侯独子,二嫁言氏公子,都是顶级重臣门第。如果不是前两次婚事陆续作罢,宫外传言说永乐公主克夫,而李桓偏偏迎难而上心意诚挚,皇帝是不会轻易将永乐公主下嫁给他的。 当初求娶公主时指天起誓,成婚三年就在外豢养女子,说得严重些,李桓这是在欺君! 第11章 皇帝拂袖作色:“定国公养子不教……” 他话未说完,景涟已经垂泪:“父皇不要动怒,当年与言氏婚姻作罢,宫内宫外流言纷纷,倘若父皇再因此发落李桓,将来儿臣何以自处?” 这一句话出口,皇帝眉间怒色凝住。 本朝风气开放,公主郡主身份尊贵,寻欢作乐私纳面首的事并不罕见,但私下豢养面首,和接连不断成婚是两回事。 动辄和离本就极易遭人非议,何况景涟十五岁下嫁郑熙,至今不过六年,换了三个夫婿,郑熙满门获罪,言怀璧远走,如果再发落定国公府,景涟克夫这个名声可就真要跟她后半辈子了。 皇帝寒声道:“定国公养子不教,念在公主仁慈,为他求情,朕允他上折请罪。” ——皇帝是不会下旨去处置一个外室的,那样实在太掉价了,甚至都不会亲自责罚驸马,而是直接发落定国公。 定国公府若是聪明,自己就该将人处置了,然后重重责打李桓,上书再三请罪。到时候皇帝以‘国公府侍主不力’为由,赐公主驸马和离,最大限度淡化风波,降低对景涟的影响。 当然,定国公府可以选择装死,但臣子能恶心皇帝一时,皇帝却有本事恶心臣子一辈子。除非定国公府想搭上日后前程,否则只能乖乖按照皇帝的心意办事。 景涟举起帕子擦拭眼梢泪水,心想她已经仁至义尽,如果李桓和定国公府到现在都没本事妥当收尾,那就是他们的命了。 皇帝的手轻轻落在她肩头,龙涎香醇厚香气飘至鼻端。 “朕赐你和李桓和离。” 景涟心底大石终于怦然落地。 . 偏殿中,等候许久的太子妃迎来了李进。 “那我呢?”一旁的秦王干坐许久,忍不住问道。 李进说:“秦王殿下,您可以回去了。” 秦王:“……” 白白看了场父女情深的戏码,又被扔进偏殿等了半天,合着他早就没用了。 李进转向太子妃:“殿下,圣上召您入殿。” 踏进殿门,永乐公主正坐在椅中。 她的泪痕已经洗去,重新妆扮更换衣饰,望见太子妃进来,十分热情地唤了声长嫂。 太子妃唇角扬起的弧度丝毫未改,先向皇帝行礼,而后温声道:“妹妹太客气了。” 她在景涟身畔落座。 皇帝已经回到了层层帘幕掩映的御座之上。 隔着帷幕,他静静听着太子妃的话,直到太子妃话音落下,才道:“太子妃说的没错,你们是该亲近——朕仿佛记得,你与永乐只差一岁?” 他前半句是对景涟说的,后半句转而询问太子妃,太子妃再度起身应是。 “你从前见过永乐没有?” 裴含绎失笑:“父皇忘了,儿臣十六岁前随母长居别院,极少回京,怎会有机会与公主见面?” “你比永乐只大一岁。”皇帝道,“永乐年幼时没了母亲,朕不免多疼她一些,将她养的脾性有些骄纵,但这孩子心地是很好的,含章宫离东宫近,你多照料她。” 裴含绎温声应道:“这是儿臣分内之责。” “你办事朕很放心。” 这是极大的赞赏,裴含绎立刻躬身谢恩。 景涟坐在一旁,静静看着。 她觉得裴含绎运气很好,皇帝对儿媳和女儿的标准素来不同。 对待儿媳,皇帝以先皇后为标杆,处处严苛要求,嫌弃先太子妃小性、秦王妃强势,齐王妃虽然贤德,生儿子却晚了点,又是一处不足。裴含绎运气甚好,同明德太子大婚不久,太子早早死了,省了许多麻烦。 对待女儿,皇帝则要放纵很多。景涟声名远播,多半仰赖于她三年三嫁的奇闻,奢侈张扬反而不算什么——永思公主非要出家、永和公主殴打驸马、永静公主亲近秦王……总之,皇帝这些女儿,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转念一想,景涟又觉得,父皇待太子妃如此宽和,除了太子妃自身优秀以外,可能还有些歉疚。 她虽然未曾见过太子妃,但对太子妃最基本的了解还是有的:太子妃裴含绎出身信国公府,是当代信国公裴颖的嫡长女。 信国公这个爵位,较之定国公来说要胜出很多。首任信国公追随太\祖皇帝打天下,是太\祖皇帝帐下谋臣之首,号称算无遗策,成为开国之后唯一一个文臣封爵,世袭罔替,代代相传。 文臣封爵,意味着既有文臣的清贵,又有子孙代代尊荣。自太\祖皇帝开国至今,本朝文臣封爵一共只有两例,一位便是世袭罔替传至今日的信国公府,另一位则是穆宗皇帝生前最信重的心腹爱臣陈侯。 陈侯当年虽然风光无两,手握重权,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天子登基之后,陈侯获罪而死,转眼间大厦倾塌。时至今日,依旧只剩信国公府一枝独秀。 信国公府很有意思,李桓和她提起过,除了首任信国公之外,历代信国公都秉持着绝对中立的态度,不肯卷入任何皇子间的争斗,皇位上坐着谁,他们就不打折扣地忠于谁。是以历任信国公虽然坐不上政事堂头把交椅,但地位稳固,富贵尊荣绵延至今。 信国公的嫡长女,按身份来说,不要说太子妃,即使做皇后也完全够格,属于顶级贵女。本来不该拖延,早早就定下门当户对的亲事。 但这一代信国公府的情况比较特殊。 第12章 ——当代信国公裴颖,他偏爱妾室。 裴颖的宠妾姓李,是他的表妹,从小相识,可惜身份不够,只能降格入府为妾。起初裴颖对待正妻也是礼敬有加,并不宠妾灭妻,所以府中也算相安无事。 直到后来穆宗皇帝驾崩,当今天子登基时,京中人心惶惶,有过短暂的动乱,甚至有人别有用心借机冲击高门府第,信国公府树大招风,亦在其中。 那时裴颖的夫人生下一双龙凤胎,带着儿女正在京郊别院小住,而李氏生有一女,三个孩子都极幼小。 危急关头,裴颖请求前来救援的禁军守住信国公府,将府中侍卫派去别院——但派来救援信国公府的禁军,都是一等一的精锐好手,国公府自己的家将护卫,是不能与之相较的。 裴夫人所生的儿子夭折在那场动乱中。 从那之后,裴夫人心灰意冷,带着幼女长居京外,带发修行。任凭裴颖三番五次前去哀求赔罪,但裴夫人没有办法忘记死去的儿子,更恼恨丈夫弃自己而择李氏,始终不肯归京。 裴含绎的婚事,就是因此被耽误了。 但即使如此,她依旧是板上钉钉的信国公嫡长女,身份尊贵不可更易。 这样一位顶级贵女,嫁给重病的明德太子,新婚三月而后守寡,皇室对她是有愧的。又或者说,无论皇帝心中怎么想,都要恰到好处表现出来这份怜惜愧疚,才能彰显出天家仁德,安定朝臣之心。 景涟的思绪尚且天马行空、漫无边际,皇帝已经转向她,开始谆谆教诲,无非是一些让她多与太子妃亲近、先在宫里住上一段的嘱咐。 这些嘱咐正合景涟心意,她连连点头答应,十分爽快。 皇帝圣心大悦,觉得女儿越发懂事,立刻命太子妃开了宫中库房,取各种珍宝任凭景涟挑选。 景涟欢欢喜喜告退,出殿时才惊觉,她带来的那一匣庄稼忘记献上了。 裴含绎走在景涟身侧,见景涟驻足,笑道:“公主还有事?” 景涟微顿,旋即摇头:“没什么,想起来过几日是七夕。” 本朝惯例,每逢七夕,宫中设乞巧宴,现在再返回去打扰父皇不妥,索性拖到七夕宫宴当众作为献礼也很不错。 她说完这句话,身旁静默,裴含绎并没有立即应声。 景涟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她和太子妃,一个和离一个守寡,当着寡妇提七夕,这是多么不合适的行为! 她暗悔失言,正要岔开话题,裴含绎却已经十分自然地接口:“是啊,七夕快到了,今年的乞巧宴由我负责操办,宫务繁忙,不知公主愿不愿意过来搭把手?” 第07章 东宫 景涟稍怔,旋即飞快颔首:“却之不恭。” 协助操持宫宴是件麻烦事,但在这宫里,能做的事越多,手中掌握的权力也就越多。事情越麻烦,也就意味着做成之后功劳越大。 乞巧宴规模不小,不可能事到临头开始准备。如今距七夕只剩寥寥几日,必定已经安排妥当,只剩下些许小事。景涟此时参与进去,能做的不多,论功行赏时皇帝却绝不会漏掉她。 太子妃要带上她,多半是因为皇帝方才在殿中吩咐,要太子妃多照顾景涟。 说的直白些,这完全是送给景涟的人情和功劳。 裴含绎款款一笑。 她唇角的弧度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变化,始终端庄和雅,令人如沐春风:“那就好,不过乞巧宫宴不急,公主远道而归,先随我去含章宫休息吧,若有缺漏不足,我也好及时命人补上。” 景涟微一犹豫,眸光掠过不远处殿柱后,注意到一个青色身影,似是东宫内侍服制,道:“殿下宫务繁忙,怎么能劳动殿下亲自陪我过去?” 太子妃正要开口,只见那青衣内侍已经小步上前,甚至顾不得景涟在此,低声向太子妃耳语数句。 那内侍声音已经压得极低,然而景涟耳力不错,仍然捕捉到只言片语,果然太子妃听完之后,抬头朝她歉意一笑:“有些宫务亟待处置,不能送公主回去了,若含章宫有不合心意的地方,只管告诉怀贤。” 太子妃指了身边一位叫做怀贤的女官随行,二人就此分别。 女官怀贤坚决不肯随景涟上辇,撑伞随行在轿辇后。 目送着太子妃的杏黄仪仗离去,留在轿辇中的兰蕊疑惑地问:“太子妃殿下这是?” 竹蕊扶着景涟登辇,辇外的雨越发大了,雨滴砸落在宫道上,积起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水洼,喧闹雨声起着天然的隔绝作用,景涟并不遮掩,直接道:“皇孙病了,太子妃赶回去照看。” 东宫如今共有三位皇孙,皇长孙景檀、二公子景桥,县主和雅。从前景涟未离宫时,和东宫的关系比较微妙,对东宫皇孙并不熟悉,只记得二公子不到三岁,是东宫一位良媛所生的遗腹子。 兰蕊说:“也太不巧了。” 她向来心直口快,话中没有别的意思,但这样说出来难免令人多想。景涟直起身,淡淡瞥她一眼。 兰蕊愣神,片刻后脸色一变,低头请罪。 “我知道你是无心之语。”景涟揉了揉眉心,“京中不比宜州,以后说话谨慎。” 说完这句话,景涟便不再开口。 许久,她挑起车帘,望向宫道远方。 轿辇正巧行至岔路口,雨丝随风吹入辇中,冷冰冰拍在景涟颊边。 第13章 岔路向东,是东宫;向西则是含章宫。 宫室的飞檐斗拱在雨幕里渐渐近了,倒映在景涟漆黑的眼底,匾额上含章宫三个大字变得清晰,分外熟悉。 十五岁出阁之前,景涟一直住在这里。 阔别六年,含章宫的一草一木依然未变,自从景涟离宫后,这里便被封存,没有迎来新的主人。但宫中的侍从已经更替大半,这些不熟悉的宫人,景涟是不会放在身边近身侍奉的。 竹蕊很自觉地行使六品女官的职责,用景涟带来的侍从填补替换含章宫宫人,指挥内侍搬运安置行李。 景涟走进殿内。 殿内陈设华美,井然有序,风格与从前十分相似,看得出用心揣摩过景涟喜好,香炉中焚着清心凝神的香料,连茶水都是温热的,恰到好处。 景涟转头看见怀贤,温声道:“含章宫一切都很好,并没有缺漏不足,有劳太子妃费心。” 既然没有问题,怀贤低头告退,兰蕊取了个荷包追出去,片刻后空着手回来:“公主要不要先休息?” 连日赶路是件很辛苦的事,景涟今日又大哭过一场,极为伤神疲惫,索性点头,沐浴上榻,缩在竹蕊带人新换的被褥中,却睡不着了。 此次回京,景涟仔细盘算过,为自己拟定了几项目标。 目标一,交好太子妃。 这是梦境中秦王亲口钦定的,坐镇东宫威压诸王,眷爱她的大靠山。只要能和太子妃交好,再想办法改变太子妃中毒身死的结局,未来就能改变。 她决定押注太子妃。 目标二,设法削弱秦王和齐王。 齐王兄妹和她不睦已久,若是齐王得势,景涟的下场比起梦境好不到哪里去;秦王和她现在倒没什么冤仇,甚至能称得上和谐,但景涟承认自己报复心很重,心眼又小,秦王在梦境里擒她做人质,景涟就绝不可能向他屈膝讨好。 身为一个深宫公主,母妃早亡,母家败落,所依傍的唯有天子宠爱,景涟手中的筹码很少。 想助某位皇子成事,这些筹码不太够用。 但坏事永远比成事容易,如果只是想给秦王和齐王使绊子,未尝没有可能。 景涟裹紧薄被,心想:她离京三年,果然错过了很多消息。 从前她只知道太子妃掌管东宫内外,今日太子妃向她抛出橄榄枝,景涟才惊觉,太子妃能越过贤妃丽妃操持乞巧宴,意味着宫权——至少是一部分宫权也落入了太子妃手中。 景涟眉梢微扬。 在宫里经营多年,却被小辈后来居上,贤妃不中用啊! 贤妃不中用,景涟就高兴了。 贤妃是齐王的母亲。 至于目标三…… 景涟闭上了眼。 . 雨下得大,裴含绎踏进东宫会宁阁时,衣摆已经被雨打湿了半边。 “太子妃殿下。” 阁中宫人齐齐拜倒,裴含绎摆手止住:“景檀怎么样?” 皇长孙身边的宫人小心道:“回殿下,皇孙发热未褪,太医刚开了方子,说风寒入体,须得好好养上几日,良娣正守在床边照顾。” 裴含绎问:“皇孙为什么会风寒入体?” 宫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不敢应声。 小孩子柔弱娇嫩,一点磕碰都可能引发大麻烦,成人风寒发热而死的例子尚且比比皆是,更何况是年纪幼小娇生惯养的皇孙? 明德太子薨逝三年,身后仅仅留下这三点骨血,珍贵万分。裴含绎身为嫡母,皇孙稍有病痛,都算是嫡母照看不周抚育不力,需要上书请罪。 宫人们战战兢兢叩首,却没人敢说话。 裴含绎道:“怀贞。” 内侍怀贞立刻上前一步,寒声斥责:“照顾皇孙不力,太子妃殿下问话不答,好大的胆子!” 为首的宫人再不敢支吾拖延,往内室望了一眼,鼓足勇气道:“殿下恕罪,皇孙昨日下午去……去后花园玩耍,爬到假山上吹了风。” 裴含绎道:“皇孙昨日该在书房读书练字,为何会跑到后花园?后花园假山陡峭、池水寒凉,本宫三令五申,不允皇孙靠近这两个地方,身为侍从,你们为何不知劝阻?” 宫人吓得浑身颤抖,连连叩首道:“奴婢,奴婢们劝阻皇孙,却被良娣斥责,说奴婢们竟敢做皇孙的主,眼中没有尊卑上下!” 良娣指的是皇长孙景檀生母,赵良娣,明德太子生前最宠爱的侧妃。 裴含绎面色微缓:“先起来,良娣身边宫人,可有劝阻良娣?” 这些宫人们都是皇长孙身边的侍从,闻言只想赶紧把自己摘出去,哪里顾得上得罪赵良娣与否,连忙纷纷说没有。 裴含绎淡声:“怀贞,去请赵良娣出来。” 怀贞跟随裴含绎多年,闻言立刻会意应声,朝身后小内侍使了个眼色。 赵良娣很快从内室出来,她哭得眼眶发红,风姿楚楚,极是可怜,活脱脱一个忧心忡忡的母亲:“妾拜见殿下——你们干什么!” 赵良娣的惊叫声中,几名内侍一拥而上,迅速将赵良娣身边两名宫人按倒,两块布帛塞入口中拖走,动作熟练如同在宫正司学习多年。 裴含绎道:“噤声,莫要惊扰皇孙。” 会宁阁墙壁厚重殿宇宽敞,内外室之间的门已经关上,赵良娣入宫多年,习惯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优雅从容,她的惊叫声其实并不大,传到内室都困难,绝不至于惊扰内室昏睡的皇孙。 第14章 但母亲怜子是天性,赵良娣下意识闭嘴,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内室门,才怒道:“殿下这是想干什么?好端端为什么抓我的宫人!” 裴含绎:“皇孙昨日本该在书房读书,为何会受寒发热?” 赵良娣语塞,神情为之一滞。 裴含绎道:“良娣是皇孙生母,为皇孙颜面计,本宫不责罚你,但你身边宫人眼见主子行差踏错,不知规劝,该罚,本宫会令人将他们送回掖庭,另外择选宫人送来。” 赵良娣恼怒:“不行!殿下凭什么插手我的宫人!” 她眼看自己的心腹宫人已经被拖到廊下,心中大急:这是跟随她多年的心腹,倘若连他们都保不住,自己还有什么颜面? 情急之下,赵良娣顾不得其他,追出门外厉声:“住手!” 那些内侍自然不会听她的话,赵良娣气的跺脚,又不能追进雨里,只好转进门内,怒视裴含绎:“我的宫人自有我自己管教,还请殿下给我留些颜面!皇孙是我十月怀胎亲生的孩子,难道我会存心害他?小小的孩子,整日苦读累都要累死了,我只是想让他歇一歇,这也有错?” 裴含绎压根不理睬她,走进内室看了看皇长孙,亲手试过他额头的温度,才转身出来,对着被怀贞拦住的赵良娣道:“良娣这话,敢在圣上面前说吗?” 赵良娣顿时语噎,裴含绎瞟她一眼:“明德太子四岁开蒙,五岁入文华阁,日日苦读不辍,方成大器。”虽然早早死了。 赵良娣不敢反驳,却又心疼儿子,恨恨流下泪来:“檀儿这么小……” 裴含绎道:“皇长孙每日读书,从未生病。你放纵他出去玩耍,反而受寒病倒了。” 裴含绎叫来皇长孙身边侍从与太医仔细叮嘱,看着宫人喂下药去,方才离开。 临走时赵良娣神情恨恨,虽不敢反驳,但显然是在怨恨太子妃不肯心疼皇长孙,只一味督促皇长孙学业。 裴含绎眸光扫过,全无波澜。 他对皇长孙确实没有舐犊之情,但也不至于折腾幼儿。 皇帝在明德太子重病时,还为太子聘娶裴含绎做太子妃,就是要稳住东宫,继续将皇孙推上来,与诸王彼此制衡。所以只要皇长孙还代表东宫,他就必须要足够刻苦,足够优秀。否则皇帝会不满,朝臣会质疑,人心也会散漫。 天家争斗从来如此,胜者高居九重御座,败者死无葬身之地。这份世间绝顶的富贵,同样也意味着世间绝顶的压力。 ——否则太子已死,东宫凭什么还享受着一如从前的储君待遇,处处高出诸王一头? 裴含绎眉眼渐冷,神情渐淡。 皇帝身为皇长孙的亲祖父,能狠心将太子留下的骨血推入局中,裴含绎难道要反其道而行之? 皇长孙当然可以选择退却,不去吃那份苦,受那份罪。只要他们母子愿意任凭后来者居上,将皇长孙、东宫继承人的一切超然地位拱手让人。 裴含绎冷冰冰地想。 ——东宫又不是只有一位皇孙。 第08章 贵妃 景涟这一觉睡得很沉。 她醒来时,窗外薄雾朦胧,不辨日夜。 “什么时辰了?” 兰蕊挑帘入内:“公主醒了,现在才卯时初。” 景涟嗯了声,披衣下榻,来到窗前。 她双手用力,推开窗扇,雾里吹来寒凉的晨风。 身后脚步声响,兰蕊急急追来,连连跺脚:“公主五月受寒病了一场,怎么又吹风!” 檐下明亮的宫灯在雾气中变得模糊,仿佛融入了薄雾里,化作一抹奇异的剪影。庭院中空空荡荡,更远处廊下守夜的宫人靠在廊柱上,悄悄打着呵欠。 “怎么样了?”景涟问。 兰蕊正欲劝说景涟关上窗子,闻言被转移了注意力,低声道:“都打听过一遍了。” 和竹蕊相比,同为景涟身边有品有级的女官,兰蕊往往显得嘴快心急,不够从容,但她另有一项别人所不能及的长处。 兰蕊开始禀报自己在景涟睡下后打探来的消息,第一句就分外惊人。 “现在六宫事务,尽是太子妃管着。” 景涟眉梢挑起。 她心想,有点麻烦。 景涟想和太子妃交好,是为了自保,但她并不喜欢一味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良心上,总要有些拿得出手交换的东西,才能长长久久地维持住关系。 但现在,太子妃的能量,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 四妃之位尚有人在,而太子妃竟能越过妃嫔掌管整个六宫宫务。 景涟眉头渐渐蹙起。 太子妃权势如此之盛,她能拿什么来交换呢? . 天光渐明,晨雾渐散。 含章宫庭院里,堆叠着许多或大或小的匣子,宫人们穿梭其间,按照单子将木匣一一分开堆成数份。 竹蕊从宫门外走进来,检视过那些分门别类摆好的匣子,提裙上阶轻叩殿门。 “公主。”她说,“轿辇已经备下,可以动身了。” 昨日回宫时,风急雨骤,不宜出行。今日天色渐晴,于情于理,景涟该到六宫中走一圈,拜访诸位母妃。 说是拜访诸位后妃,实际上有资格让景涟前去拜访的,也只有寥寥几位高位嫔妃。 景涟花了半天时间,在六宫走了一圈。 按照位份从高到低,景涟拜访的第一位是齐王与永和公主生母,贤妃。 第15章 贤妃带着热情又挑不出半分错处的假笑,接待了景涟。 “永乐怎么突然回来了,本宫竟没有事先听说,难道是你们小夫妻吵架拌嘴闹了矛盾?” 景涟笑吟吟地说:“娘娘真是关心我,看来如今不用再为宫务劳心费力,人也清闲多了。” 贤妃脸色发绿,目送景涟离开。 第二位是楚王生母,丽妃。 楚王和景涟年幼时天天一起闯祸,兄妹关系亲近,丽妃带着有几分真心的笑,接待了景涟。 “哎呀,还带毛皮做什么,真跟本宫见外——这块白狐皮好,可以做个坎肩,那本宫就不和你客气了,你四哥上个月还说要给你捎点海珠过去,这下不用捎了,有空了去他府里玩,正想你呢!” “哎对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宜州住得不舒服,我就说那边偏远多风沙,不宜居。” 景涟回以真诚的笑:“多谢娘娘关怀,过几日您就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了,到时候我去四哥府上看四嫂和小侄子。” 丽妃迷茫,目送景涟离开:“为什么说过几日本宫就知道了?” 第三位是秦王生母,何昭媛。 何昭媛温柔和气地接待了景涟。 “公主一路回来,实在辛苦,还带这些礼物,叫本宫怎么好意思呢?听说公主最喜欢喝甘露茶,我这里有两罐今年的雨后新茶,想来合公主的口味。” 景涟回以柔柔的笑:“多谢何娘娘,我很喜欢。” 一走出何昭媛的宫门,景涟登上轿辇,脸色立刻就沉了下去。 日光渐渐炽热,景涟的后宫行程已经到了尾声。 品级再往下的妃嫔,无需景涟拜访,出于礼貌,清晨景涟还是命人备下几份礼物,由竹蕊率人分赠几位较为得宠、位份相对不低的妃嫔。 景涟乘辇返程,她昨日睡了小半日又一整夜,按理说睡得够久,但连日赶路着实辛苦,一夜并不能补足她的精神。 景涟伏在小几上,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轿辇停住。 前方是一位身形娇小,容貌清丽的妃嫔。 景涟认识她,这是文婕妤,得宠已有三年多,虽然没有宠冠六宫、一枝独秀过,却始终没有失宠黯淡。景涟前往宜州时,她还是初初获宠的才人,如今没有孩子,却已经晋升为婕妤,可见皇帝对她喜爱未减。 文婕妤打招呼:“妾上午收到了公主的赠礼,很是喜欢,多谢公主。” 景涟看了看烈日:“婕妤是出来游园的?” 文婕妤说:“是啊,想不到昨日雨急,今日却炎热,有些晒,正要回宫。” 景涟邀请道:“婕妤上来吧,我送你一程,正巧顺路。” 文婕妤也不拒绝,落落大方道:“有劳公主了。” 轿辇极为宽敞,多一个人坐进来也不拥挤。兰蕊端了杯温度正好的茶水给她,文婕妤扬声道谢,旋即低声道:“妾昨日已经将消息传给兰蕊了,是哪里说的不清楚吗?” 景涟摇头:“你做的很好,不过,何昭媛的情况,你查出来多少?” 文婕妤秀眉蹙起:“妾想了些法子,但怕惊动何昭媛,查出来的消息就很有限,都是公主已经知道的那些。” 景涟道:“你说。” 文婕妤说:“何昭媛与贵妃娘娘是同一年进吴王府的,初时都不得宠,很久才能见吴王……见圣上一面,那时候据说何昭媛和贵妃娘娘走得很近,关系极好,直到后来圣上盛宠贵妃娘娘,圣上登基时,贵妃娘娘一举获封贵妃,何昭媛却只是九嫔之一,后来育有秦王,也未能晋入妃位,二人渐渐疏远。” 贵妃指的是天子登基以来,立过的唯一一位仅次于皇后之下的贵妃,也是唯一一位曾经宠冠六宫、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妃子。 她是永乐公主景涟的母亲,死于崇德七年。 景涟眉目不动,心底很是失望。 这些都是再浅显不过的消息,不是秘密,她许久之前就知道了。 何昭媛留给所有人的印象,都是温柔而婉约的,她性情和顺、眉目温软,是宫中最和气的主子。 景涟对她的印象也是如此。 ——直到她隐隐察觉到,何昭媛温柔婉约的表面下,独独对她隐藏的不善。 但她去查文婕妤所说的那些消息时,并不是为了提防何昭媛,那时她还没有意识到何昭媛的另一面,仅仅只是想从深宫过往里,拼凑出更多属于母亲的影子。 父皇宠爱她,无条件骄纵她,但那些偏爱与纵容并不是毫无来由的,那是爱屋及乌,是无尽思念,它们源自于她的母亲。 即使在死后,也为她留下无尽庇护的母亲。 文婕妤有些惭愧,又道:“妾私下打听,何昭媛身边有位叫芙蕖的大宫女,但这位大宫女,是后来才到何昭媛身边的,在她之前,还有一位叫芙蕖的宫女,已经死了,现在这位填的就是以前那位的空子。” 景涟想了想,发觉自己没有什么印象。 文婕妤却说:“公主记不得实属正常,第一个芙蕖死的时候,公主还小呢。妾也是偶然从老宫人口中听到的只字片语——她死在崇德七年,春三月。” 景涟猝然抬首。 ——崇德七年,春三月,扶云殿贵妃薨。 第09章 东宫 崇德七年春,含章宫。 寝殿灯烛黯淡,寂静无声。 第16章 年幼的永乐公主景涟裹在锦被里,睡得香甜。两名守夜宫女伏在榻前,闭目小憩,偶尔替公主掖一掖被子。 忽的,宫女身体一震,蓦然张开眼,疾步走到门前。 并不是幻觉,远处传来纷乱足音,在寂静的夜色里分外喧闹。那足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渐渐逼近寝殿门扉。 含章宫门外灯火通明。 大太监李进站在最前方,垂目不语,仿佛化作了一座低首的石像。 直到哭声传来,李进才站直身子,看向宫女们怀里抱着的女童。 永乐公主年纪幼小,酣眠中被吵醒,由宫人匆匆忙忙裹上斗篷抱到宫门外,既困倦又烦躁,嚎啕大哭起来,挣扎挣动不休。 宫人们不敢过分束缚公主,急得额间生汗,两股战战。 李进迎上去,来到公主面前。 隔着朦胧的泪眼,年幼的景涟依稀辨认出这是父皇身边常陪她玩耍的李公公,哭声略低,朝着李进张开手臂:“父皇,我要父皇!” 李进恭谨道:“奴婢奉圣上之命,接公主去扶云殿。” 景涟睡意未消,挣动身体,揉着眼睛:“我不去,不去!我要父皇,我要父皇!” 李进垂首,低声道:“公主,这是圣上的意思。” 他知道永乐公主向来受皇帝娇惯纵容,发起脾气来谁的话都不听,于是低头道:“公主,贵妃娘娘薨了。” 贵妃娘娘薨了。 那时景涟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自己深夜被吵醒,很想睡觉,很是困倦。 而且她不想去扶云殿,扶云殿里的母妃很吓人,而且对她很凶,曾经掐过她的脖子,从那之后,父皇就再也不让她往扶云殿去请安了。 但是这个夜晚,扶云殿里突然变得很嘈杂,许多宫人来来往往,还来了几位妃嫔。父皇抱着她进去,很快又转手将她交给了赶来的李修仪,让李修仪带她去休息。 李修仪那时还没有晋封丽妃。平时最活泼的女人却异常安静,亲手抱着她回宫,看着景涟躺在床上,忽然很和气地摸了摸她的脸,叹息着说了句永乐真是可怜。 景涟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却还迷茫地摇摇头。 “不可怜。” 可怜不是个好词,年幼的景涟知道。 李修仪别过头去擦眼泪:“嗯,永乐不可怜,快睡吧,明日我叫你四哥陪你。” 后来景涟才意识到,李修仪为什么说她可怜。 ——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母亲了。 . “公主?” 轿辇在含章宫门前停了很久,竹蕊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唤了声景涟。 景涟猛然回神。 炎热的夏风掀起车帘,吹起景涟衣裳袖摆。 庭中花草在热浪的侵袭下蔫头耷脑,檐下一株兰花倒还开得精神,舒展着翠绿叶片,随风摇摆。 房中凉风阵阵,冰鉴中堆叠起一座冰山,茶水入口温热适宜,景涟抿了一口,问:“没有消息?” 出嫁前,景涟在宫中已经住了十多年。 纵然她从前没有用心经营,可以动用的消息来源也不止文婕妤一人。 见兰蕊摇头,景涟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已经转换了话题。 “你拿我的帖子去东宫,若是太子妃方便,午后我便过去。” 此刻正值午时,不宜登门拜访。 景涟在丽妃宫里吃了些点心,现在并不饿,索性躺下午休,预备小憩片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话,也许真有些道理。 景涟在梦里,又梦见了她的母妃。 只是这一次,她似乎变得很小很小,躺在柔软的被褥里。 湿润划过脸颊,景涟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似乎是在哭泣。 幼儿的哭泣总是很没有道理,嚎啕起来更是轻易止不住。 一只温柔的手掌,缓缓落在她的背上。 眼前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遮住了面前女子的面容。 景涟听见低低的、轻柔的旋律,那只手拍抚着她的背,每一个动作都温柔而怜惜。 女子俯下身,用帕子轻柔拭去景涟脸上的泪水与汗水,一绺乌发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发丝上似有淡淡清香。她的领口滑出一块青玉,轻轻摇曳。 景涟竭力睁大眼睛,然而无济于事,她无法越过那层雾气窥见女子的面容,女子的声音却越来越轻、越来越遥远,终于融入了那层雾气之中,化作虚无。 扑通一声,重响落地。 景涟惊坐而起,胸口剧烈起伏。 她一手掩住心口,出神片刻,目光下移,狐疑地注视着跌坐于地的兰蕊。 “……你干什么?” 兰蕊颤巍巍指了指外面:“公、公主,该起身了。” “那你坐在地上?” 兰蕊表情扭曲,不知摔着哪里了:“奴婢刚走过来,公主您突然坐起来了……” 摔倒的兰蕊获准留在含章宫休息,顺便看家。 乘辇前往东宫的路上,景涟一手支颐,兀自沉思。 记忆里,贵妃从未有过如此温柔的时刻。 因为在景涟很幼小的时候,她就已经疯了。 文婕妤查到的消息简略,大体上却没问题。 贵妃入吴王府时,只有十五岁。 她出身不算低,五品文官之女;却也不算高,身为穆宗皇帝同胞兄弟,吴王府中妃妾出身来历大多都很体面。 第17章 贵妃生得貌美出众,小字便叫做舜华——《诗经》中说,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敢以此为名,可见贵妃容貌之美。 当初她的父母送她入吴王府时,或许也曾寄予厚望,却未料吴王对女色并不热衷,贵妃不但未曾得宠,甚至入府很久都没有见过吴王。 也正是在那时,贵妃和何昭媛同病相怜,走得很近。 这种抱团取暖的关系持续了两年,直到一次阖府参与的宴会上,贵妃拔得头筹,赢得了吴王的注意。 从此贵妃骤然得宠,宠爱跃居王府诸妃妾之上,连王妃都敢怠慢,久久不去请安。 也是从那时起,贵妃与何昭媛渐行渐远。 后来穆宗驾崩,吴王登基。 这本该是贵妃最风光的时候,她被册封为贵妃,怀有身孕,眼看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惊变传来。 ——贵妃父亲获罪,满门入狱。 以贵妃的宠遇,寻常罪名未必没有回旋余地。但偏偏贵妃父亲苏大人犯的罪太要命,身为礼部司官,他不慎损毁了穆宗皇帝下葬用的礼器! 要知道,此时市井传言沸沸扬扬,仿佛人人亲眼看见吴王逼杀皇嫂,处死亲侄,然后自己篡改诏书登基。 传言越是荒谬,就越不能疏忽,在这个时候,新皇宠妃的父亲,损毁了穆宗皇帝下葬用的礼器! 倘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传出去不知还会生出多少诛心之言。 此时不要说贵妃,即使是皇后的父亲,也不可能得到赦免。 于是涉及此事的礼部官员,尽数被斩首,其家眷亦获罪。即使贵妃哀求,也没有丝毫用处。 父亲身死,母家获罪。 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惊闻这等噩耗,寻常人都无法承受。 贵妃疯了。 自那时起,她消失在后宫妃嫔眼中,从宠冠六宫的贵妃,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 皇帝先将她送到京郊行宫休养,时常过去探望。然而贵妃的疯病始终未能好转,最终皇帝又将她挪回宫中,除了不去探望之外,待遇一如寻常。 疯了的贵妃憎恨皇帝,也憎恨景涟。年幼的景涟偶尔前去请安,总是看见贵妃叫骂不休,恨恨诅咒。 景涟不敢靠近,她唯一一次扑进贵妃怀里,想要一个来自母亲的拥抱,就被贵妃掐住脖颈。倘若不是宫人急急扑过来解救她,景涟恐怕真要被贵妃活活扼死。 然而在这个午后,景涟从小憩中惊醒,怔怔回味着梦里母亲的温柔慈爱,不知为什么,竟然觉得有些熟悉。 刹那间她几乎以为,在她极其幼小的时候,母妃真的曾经这样爱怜过她,那些浮光掠影般的温柔碎片潜藏在她的记忆深处,才让她做了这样一场梦。 很快,她自嘲地摇摇头。 怎么可能呢? . 东宫近在眼前。 景涟踏进太子妃所居的惟勤殿时,一团鹅黄色轻飘飘撞进了她怀里,撞得景涟倒退三步,踉跄站稳。 焦急的声音响起:“和雅!” 那团柔软的鹅黄色,原来是个鹅黄衣裙的小女孩。 小女孩看上去五六岁大,脸颊饱满,没有继承景氏皇族标志性的丹凤眼,眼睛很圆很亮,像两颗黑珍珠。 她撞得有些发懵,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景涟:“对不起。” 一个素衣女子跑过来,揽住小女孩,朝景涟赔礼:“是妾的过失,请公主恕罪。” 景涟轻轻捏了捏小女孩饱满的脸颊:“不要紧,你是和雅?” 小女孩懵懂地点头。 ——县主和雅,东宫皇孙之一,明德太子留下的唯一一个女儿。 太子妃的声音传来:“撞到哪里了?” 景涟摆手道:“不要紧,和雅才几岁,能有多大力气。” 和雅县主脾气很好,被景涟捏脸也不反抗。景涟心满意足收回手,笑道:“殿下不向我介绍一下?” 或许是今日不出门的缘故,太子妃衣着格外素淡,却更映衬出她清美的容颜。 她含笑道:“撞你的是和雅,这是王良媛。” 方才揽住和雅县主朝景涟赔礼的素衣女子神情有些拘谨,礼数却很周到,朝景涟行礼。 太子妃又道:“这是谢良媛,景桥睡着了。” 端坐在椅中的谢良媛早已站起,她身侧的宫人怀中抱着个孩子,想必便是东宫二公子景桥。 景涟给太子妃及几位皇孙备了礼,却没料到今日会正面遇见,摘掉一对玉佩分给和雅县主、二公子谢桥做见面礼。 两位良媛都朝太子妃望去,见太子妃颔首,才代替儿女谢过,接在手中。 接了见面礼,两位良媛很自觉地告退,谢良媛身旁宫人抱着孩子,王良媛则牵着和雅,二人并肩离去。 见景涟望着她们的背影,太子妃轻咳一声:“公主?” 景涟回首,笑道:“今天是书房休沐的日子,景檀呢?” 三个皇孙里,她唯一见过的就是皇长孙景檀。那时先太子妃尚未薨逝,因为东宫迟迟无子,先太子妃承担的压力可想而知。 景檀出生时,东宫办满月宴,宴会上先太子妃太过激动,喜极而泣,给景涟留下了深刻印象。 太子妃笑容淡去,忧色隐现:“景檀病了,还在休息。” 景涟想了想,适时惊讶掩口:“天哪,这可一定要好生休养!” 说完这句话,她在心里复盘一下,发觉自己在宜州的三年里果然还是太过安逸,演技早已大不如前,那句关怀说得很是造作。 第18章 好在太子妃看上去并不在意,景涟清清嗓子,及时切换话题,表示自己来给太子妃帮忙。 太子妃眨眨眼,忽然笑了。那双形状优美的丹凤眼底,浮现出真切的喜悦神色。 “公主来得可太巧了。”太子妃欣然道。 她抬手叩击桌面,一旁的内侍立刻迈步上前,拿起书桌上一本厚厚的册子。 内侍将那本册子捧过来,伴着太子妃愉快的解说:“这本账须得在乞巧宴开宴前一日核对完,烦请公主助我。” 望着那本足有青砖厚的册子,景涟神情渐趋木然。 她转头朝门外张望一眼,思索着现在逃跑的可能性。 第10章 过往 京城的天气喜怒无常。 自景涟回京那日天降骤雨后,从次日开始,每天烈日高悬。 芳华殿里,贤妃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映出的脸。 那张脸依然秀丽,肌肤白腻,长发乌黑。但精心装饰后,仍然能看出眼角细细的纹路。 贤妃幽幽叹了口气。 芳华殿是六宫中最好的几处宫室之一,当年她住进芳华殿时,满心喜悦,而今年华已逝、恩宠淡薄,这座以芳华为名的宫殿,倒像是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她站起身,朝外殿走去。 外殿铺着一块巨大的地毯,触手温暖柔软,是番邦进贡来的珍贵材质,娇贵至极,等闲不能踩踏。 齐王与永和公主兄妹二人正坐在地毯上,殿内安静,永和公主娇蛮的嗓音分外清晰:“不准动我头发!” 齐王皱眉:“你别动……又挂住了,日日出门戴满头钗环,也不嫌麻烦。” 永和公主恼怒,奈何发簪一端仍然勾在齐王衣裳的珍珠上,动弹不得:“你不麻烦,你不麻烦腰上挂那么多荷包干什么,又去哪家青楼妓舫,恶不恶心啊?” 齐王不悦:“你胡说什么?” 话音刚落,齐王意识到不对,猛地回头:“母妃?” 贤妃皱眉,看着儿女道:“你们不是小孩了,怎么还记不住祸从口出的道理?” 她瞪一眼齐王:“公主就是要打扮的花团锦簇出门才好,才是富贵的天家气象。要不你让你的王妃布衣荆钗出门,看看丢不丢人?” 见齐王闭嘴,她又斥责女儿:“你是公主,青楼妓舫那些地方,你根本都不该知道,还挂在嘴边,先不说好不好听,要是让有心人听见,拿着你说的话,参你哥哥一本逛青楼怎么办?” 三两句弹压住了不省心的儿女,贤妃缓口气,坐下来:“大雨天进宫做什么?” 齐王皱眉看看妹妹:“永和硬要拉我进宫来。” 贤妃又去看永和公主,永和公主挺起胸脯理直气壮:“永乐回来了,我自然要来看看。” 齐王插嘴:“她回来几天了,你今日才知道?” 永和公主:“闭嘴!” 她转向贤妃,眼底闪烁着幸灾乐祸:“该不是跟定国公世子闹翻了,回来找父皇哭吧。” 迎着女儿探询的目光,贤妃难得点了点头:“不是没可能。” 永和公主反倒一愣:“母妃你也不确定?” 贤妃伸手,缓缓揉着眉心:“定国公世子远在宜州,我哪里能打听到他们夫妻间出了什么事?这么仓促地回来,肯定是有问题,问题出在哪里,那就不好说了。” 永和公主道:“还真是流水的驸马,要是再换一个,就有乐子看了。” 贤妃微微皱眉:“不管如何,反正你不准去招惹她,你是姐姐,和她起了矛盾,就是不恤弟妹,又要挨骂。” 永和公主不高兴道:“她也没少和我过不去,怎么没人说她不敬兄姐?” 齐王啧了一声:“旁人怎么看重要吗?重要的是父皇怎么想。你就是学不乖,从小到大吃了多少亏,还要去招惹她,你越是招惹她,父皇就越不高兴,下次就越不向着你!” 永和公主被他说得一愣,破天荒没跳起来和齐王吵,咬着嘴唇,眼眶慢慢红了。 贤妃有些责备地看了齐王一眼,伸手抱住永和公主,拍着她的脊背:“还是小孩子脾气。” 永和公主咬着牙不肯哭出来,从母亲怀里探出头对齐王嚷:“你是我的亲哥哥,凭什么不向着我说话!” 齐王道:“我还不向着你?你以为我和永乐生下来就有仇吗,当初和她闹得针尖对麦芒,你说是为了谁?” 贤妃头痛。 永和脾气骄纵也就罢了,齐王从小沉稳,偏偏在永和面前嘴不饶人。二人吵起来,她这个母妃也要头痛。 永和公主本来兴冲冲进宫,和齐王话赶话吵了一架,埋藏在心底的委屈突然翻涌而出,再忍不住泪水,哽咽出声:“……凭什么啊。” “从小父皇就偏帮她,和她吵架是我挨骂,珍奇贡品是她先挑,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就连挑驸马,我都只能挑她选剩下的。” 贤妃垂睫。 她知道,永和当年年纪小,心性不定,郑熙也好、言怀璧也罢,永和并非当真对他们生出情意。或许有些好感,但那更多来自于他们的声名,不足以让永和至今念念不忘。 真正梗在永和心底的那根刺,并非那二人本身。 ——姐妹二人同时择婿,皇帝却将最顶尖的两个轮番掐走,全都给了永乐一人。 但这话不能出口,出口就是心怀怨望。 纵然殿中侍从已经被遣出,贤妃也不愿说出口,她怕永和听进心里,在外面脱口而出。她思忖片刻,柔声对永和道:“你看,圣心就是最要紧的。” 第19章 她站起身来,语气缥缈道:“这世上的人,一辈子汲汲营营,争的其实唯有两个字,圣心。” “天子日理万机,哪里能照顾到所有人,所以在天子心中占的地方越大越好。百官在朝中争圣心,你哥哥与秦王楚王争圣心,母妃与后宫嫔妃争圣心,你自然就和永乐她们争。能被天子多看一眼,多眷顾一分,都是极大的福分。” “你争不过永乐。”贤妃轻声叹道,“贵妃她……她死在最得宠的年纪,圣心对她有愧,自然也会格外偏爱永乐。但人的运数是很玄妙的,你看,郑氏、言氏,哪个不是顶级的门第,极好的人才,现在呢?” 郑熙获罪,言怀璧远走,这两段羡煞旁人的婚姻,都匆促落幕。 贤妃沉默片刻,似乎想起自己年少时的光景:“你知道陈侯是谁吗?” 永和公主发愣,齐王却想了起来,情不自禁压低声音:“母妃说的是穆宗皇帝亲封的那位?文臣封爵的第二人。” 贤妃笑了笑:“就是他。” “你姨母年少时,爱慕陈侯——那时他还只是个来自偏僻州府、庶民出身的年轻人,未曾封侯,名声却已经很盛了。” 说到这里,贤妃微微出神。 她似乎隔着漫长的岁月,再度看见了那个策马过长街的年轻官员。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京中爱慕他的贵女不知凡几,你外公当初被你姨母缠得受不了,也曾经旁敲侧击试探过他。” 齐王睁大了眼,泪水未干的永和公主也听得愣住,兄妹二人的眼底都清晰地写着诧异。 贤妃笑了笑:“你外公眼界那么高,挑来挑去也挑不出来他哪里不好,除了出身差,可是穆宗皇帝重用他,眼看前途无量——谁知道,陈侯将那些来给他做媒的人,一一都拒了。你外公没办法,总不能上赶着嫁女儿,只好另外给你姨母定下婚事。” 她还记得,她的妹妹是哭着上了花轿的。 “后来有一天,陈侯忽然成婚了,娶了一个从京外带回来的孤女,婚事办的很盛大,当时人人都想见那孤女,陈侯却将她藏得很好。你姨母已经成婚了,听说此事还是气得在我面前直哭,一心想看看那孤女到底长什么模样,哪里来的福气。” “人人都羡慕,说那孤女好运气。结果呢,只过了几年,陈侯获罪身死,阖府上下都没能保全,那孤女据说殉情自尽了。到这时候,我们才觉得庆幸,幸好你姨母没能嫁过去,否则获罪受牵连的,就是我们家了。当年她哭得那么伤心,谁又能知道原来冥冥之中,避开了一桩大灾祸呢?” 贤妃俯身,爱怜地摸着女儿长发:“咱们不能只看眼前,要看未来。” 点到为止,贤妃不再说下去。 剩下的话,也不能出口了。 ——要看未来。 朝臣叩首呼万岁的天子,终究不是真正能够千秋万载的仙人。 贤妃轻轻擦去女儿颊边的泪水:“但是现在,我们要耐得住性子,母妃不让你忍气吞声,但我们至少要先看清局势。” 贤妃轻声道:“我看,永乐这次回京,短期内不会走了。” 齐王一直沉默,闻言讶然抬首。 直到此刻,他才从母亲平静的语调中捕捉到一丝波动。 “我听说,永乐这几天,一直在东宫里待着,帮太子妃准备乞巧宴。” 齐王眉头皱起。 对他来说,妹妹和永乐的争端只是小打小闹,但听到太子妃三字,由不得他不郑重。 明德太子薨逝三年了,那团名为东宫的阴云依然没有从他的头顶移开,甚至变得更为浓重。太子妃裴氏接管了东宫的一切,又将手伸向了后宫的宫权。 而皇帝对此默许,并且纵容。 齐王本来以为,太子妃拿走母妃手中的宫权,终究还要还回来。东宫内外都要太子妃亲自主持,再加上六宫宫权,她会分身乏术,活活被宫务拖死。 但永乐和太子妃走到了一起。 这究竟是偶然,还是太子妃存心想要寻找一个能帮她分担宫务,又不至于偏向诸王的盟友? 倘若真是如此,这是不是出自于父皇的授意? 齐王眉间隐现郁色。 “明日就是乞巧宴了。”贤妃轻轻地说,“明晚,或许能看出些门道。” 第11章 公公 时间渐渐流逝,烈日照进窗中,投下的影子不断偏斜。 房中一片寂静,唯有落笔于纸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嗒的一声。 随着时间流逝,冰鉴中的冰块融化,冰山倒落,发出轻响。 与此同时,景涟放下笔,揉了揉手腕。 “好了。”她说。 不必景涟多费半个眼神,侍立在旁的竹蕊已经自觉捧起账簿,将账簿交给内侍怀贞,再由怀贞捧到太子妃面前。 太子妃闻声抬首:“辛苦了。” 景涟诚实道:“还好。” 这叠账簿看着吓人,实际上并不需要景涟从头到尾事必躬亲。景涟只需令专司计算的女官轮番核实,她自己检阅后随机抽查,方能短短三日算完。 否则的话,这么厚的账簿,如果只让景涟一人来核对,没日没夜算到猝死都不可能赶在乞巧宴前算完。 太子妃的目光从账簿上一掠而过,理了理书桌上堆叠的公文,微笑道:“永乐,愿不愿陪我去福宁殿走一趟?” 第20章 景涟自己在国公府中也办过宴会,闻言一想便知——明日即将开宴,太子妃需得提前一日,向皇帝禀报情况。 她跟着太子妃起身:“好。” 太子妃颔首,顺便转头吩咐怀贤:“去梅雪阁传话,今日不必来了。” 东宫诸妃,以太子妃为首,太子妃之下良娣最尊,位同前朝的东宫侧妃,有资格写入玉牒,独享一座寝宫。再往下良媛、良仪、承徽等,位份待遇虽有不同,归根结底都只算是低等妃妾,全都安置在一处占地宽广的院落中。 那处院落名为梅雪阁,生育了二公子的谢良媛与和雅县主的生母王良媛都居于其中。 怀贤领命而去。 景涟和太子妃并肩向外走,闻言信口道:“两位良媛倒是勤谨,日日带着孩子前来请安,从无一日懈怠。” 说完这句话,她先觉得不对,微微蹙眉。 ——东宫共有三位皇孙,生母三人皆在。 两位日日前来请安的良媛勤谨,那还有一位不就是懒怠? 自从莫名其妙应下帮太子妃准备乞巧宴,回宫的这几天,景涟日日待在东宫中埋头算账,与太子妃朝夕相对,二人关系拉进不少。 景涟还不至于顾忌一位东宫良媛,即使那是皇长孙的生母。 既然想到,她便问出口了:“对了,我还没见过景檀呢。” “还在养病。”太子妃平静道。 这下景涟眉头是真的皱起来了:“不是说只是风寒发热,养了几天还不见好?” 她有心倒向东宫,看重的是太子妃,而太子妃行使权力,本质上是代夫教子。 东宫皇孙目前看上去似乎不重要,但又很重要。 二公子年纪太小,未必能顺利成人。皇长孙要是病恹恹的养不住,太子妃手中掌握的东宫权势也会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太子妃提裙登辇,裙裾不动,气定神闲:“赵良娣身为人母,爱子情深,想让景檀多休息几日。” 这话初一听似乎有理,景涟的眉尖却扬了起来:“皇长孙什么时候轮到一个良娣教导了?” 她自幼长于宫中,有些话不必多说,一听就明白其中深意。 ——皇长孙的病应该早就好了,之所以迟迟不来拜见嫡母,是因为生母赵良娣和嫡母太子妃在博弈。 或者说,是赵良娣单方面以为自己有资格和太子妃博弈。 本朝宫中没有强行拆散亲生母子的规矩,皇子们出于避嫌的需要,年满七岁全都挪到重明宫居住,公主则可以随母而居。 景涟是个例外。 贵妃疯癫,不能教养子女。生母尚在,皇帝无意为她另择养母,所以单独将一整座含章宫赐给景涟居住。 但东宫的情况又有所不同。 明德太子死后,东宫之所以还能保持如今的超然地位,是因为太子妃。 皇帝有意稳定朝局、遏制诸王,故而在明德太子重病时,还为他迎娶了出身高贵、才学过人的太子妃,正是为了借太子妃身后势力扶持东宫。 凡事有利必有弊。 面对出身高贵的太子妃,即使是皇帝也不能既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 太子妃嫁进东宫,年少守寡,对于女子而言是极大的委屈,所以皇帝必须要在其他方面补偿她。 太子妃没有丈夫,皇帝给她超然尊贵的地位。 太子妃没有孩子,明德太子的孩子全都是她的孩子。 皇长孙毕竟还只是皇长孙,而不是皇太孙。 即使他是皇太孙,年纪如此幼小,没了太子妃扶持,他依旧什么都不是。 赵良娣此举可谓愚蠢。 皇长孙地位还未稳固,她就迫不及待想争一争生母和嫡母的高下。 这和赌徒尚未得知赌局结果,就忙着为了幻想中的财富争斗有什么区别? 太子妃不置可否:“母子血脉相连,这是人的天性,本宫也不能违背。” 景涟心想:我信你个鬼。 和太子妃相处几日,她从未见过太子妃动怒。 太子妃永远端庄高贵,镇静从容,即使去外书房接见东宫属官,处理朝政时,也依然从容而去,从容而归。 在宫里,一切从容不迫、仪态优雅,都需要绝对的权势和手段来维持。 倘若太子妃表里如一,温柔贤惠,那景涟现在看到的应该是她的坟头。 太子妃注意到景涟的神情,嫣然一笑,并不多言。 她抬起食指在唇畔轻轻一点,是个噤声的手势,有种坦坦荡荡故弄玄虚的神秘和促狭。 由太子妃做来,分外好看。 仿佛冰雪消融,恍若神妃仙子。 即使景涟,也看得微微怔住。 她很快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神,双颊浮现半分绯色,眉心微蹙。 煞是好看。 太子妃执杯的手忽而一顿,旋即神色如常。 . 太子妃并没有刻意卖关子。 进了福宁殿,她先向皇帝禀报明日乞巧宴的种种筹备,又特意禀报了景涟所做的贡献。 分明景涟只是算了一本账,被太子妃说出来,也没有刻意夸大其词,却像是她撑起了半个乞巧宴。 饶是景涟,都听得有些心虚羞愧,连忙出言推辞谦虚。 皇帝却全将景涟的谦虚当做耳旁风,先赞扬太子妃,又夸奖景涟,末了道:“也不要太过劳累,你帮太子妃打个下手就是了。” 第21章 然后皇帝命李公公开内库,挑选珍宝分赏太子妃与景涟,并且说定国公已经入宫请罪,和离旨意召来宗正与礼部尚书很快就下,大力鼓励她出去玩。 怀贞跟在太子妃身后,闻言不禁悄悄咋舌。 他从前只听说皇帝宠爱永乐公主,今日亲眼见到,才知道皇帝对永乐公主已经不是宠爱了,而是溺爱。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赏赐太子妃是顺便,皇帝还是在变着法的给永乐公主奇珍异宝。更不要说鼓励她出去玩耍,要知道,天子无家事,永乐公主三次和离着实有些惊人,和离旨意一下,皇帝也免不了要面对御史无休止的弹劾与劝谏。 这种毫无底线的娇惯与纵容,永乐公主至今没有养成飞扬跋扈唯我独尊的脾气,真是出乎意料。 太子妃谢恩,话锋很快一转,提起东宫二公子景桥、县主和雅,表示皇孙身份尊贵,想要为他们生母增添脸面,准备以良娣待遇供养两位良媛。 景涟眉梢微扬。 ——太子妃果然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 提升东宫妃妾待遇,太子妃自己就能办,却要禀到天子面前,分明就是另有深意。 果然,皇帝张口便问:“朕听说景檀还没回书房读书?” 太子妃已经为此事来请过罪,闻言再度俯身,四平八稳道:“太医前日禀报,景檀已经痊愈,需好生照料、避免见风,赵良娣有意使景檀多休养两日。” 皇帝道:“赵良娣竟越过太子妃来安排皇孙读书吗?” 显然,皇帝对东宫中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赵良娣与太子妃的角力——或者说,赵良娣单方面的角力,根本没能瞒过皇帝。 太子妃低头不语。 皇帝话音中隐带不悦,并未掩饰,但那不悦显然不是针对太子妃。 殿上珠帘轻响。 帷幔分开,青色道袍下摆映在太子妃与景涟低垂的眼底,越来越近,近到衣摆上绣着的隐云纹都清晰可辨。 皇帝慢慢捻着一百零八颗的念珠,平声道:“就依你所言,那二人生育皇孙有功,许以良娣待遇,李进!” 李公公连忙应声。 皇帝道:“去取一对如意分赏二人。” 李公公连忙应是。 太子妃温声:“儿臣代二位良媛谢父皇恩典。” 皇帝又道:“景檀是东宫长子,应该由嫡母教养,往后挪到惟勤殿去,不许赵氏插手。” 太子妃却道:“儿臣谢父皇体恤,只是母子亲情乃天伦,儿臣不忍强行拆散。况且,儿臣事务繁忙,恐怕不能事必躬亲照料景檀,放在惟勤殿似有不妥。” 景涟在心里给赵良娣打了个叉,然后为皇长孙默哀片刻。 赵良娣急着争夺生母嫡母在皇长孙心中地位,太子妃却直接来了个釜底抽薪——没关系,皇长孙是你一个人的儿子,本宫换个孩子扶持也是一样。 看谢良媛日日带着孩子前来请安的态度,显然是个远胜于赵良娣的聪明人。 ——皇帝终究是对长孙有几分格外特殊,又或者是二公子景桥年纪太小。太子妃提出提高两位良媛待遇,想要转而扶持二公子,皇帝却终究不忍直接放弃景檀,想将皇长孙放到太子妃膝下。 但太子妃显然不愿。 皇帝沉吟更久,再开口时,居然罕见地退让了:“既如此,景檀先在会宁阁继续住着,只是赵氏不足以抚育皇孙,为免她言行不当教坏了孩子,让她迁居别宫。” 这是怕赵良娣心生怨怼,教坏皇长孙还在其次,若是对其他两个孩子下手就不好了。 太子妃自然不会再度拂逆皇帝,低头领命。 说完这些家事,内侍入殿来报,在皇帝耳畔低语,难免泄露进太子妃与景涟耳中只字片语。 皇帝转向二人:“宗正与礼部尚书来了,永乐你……” ‘永乐’二字尚未说完,只见景涟一震,骤然告退,速度快的像背后有鬼在追。 太子妃:? 景涟几乎是拽着太子妃登上了轿辇。 直到坐定,太子妃才来得及问出口:“怎么了?” 景涟心情复杂地看了太子妃一眼:“礼部尚书来了。” 太子妃自然接口:“圣上大约是召他来下旨的,和离要……” 说到这里,太子妃的声音戛然而止。 公主和离要通过宗正寺,同时知会礼部。 现任礼部尚书位高权重,在政事堂众宰相中排行第二,风评不错,裴含绎还与其打过数次交道。 不过不巧的是,礼部尚书姓言,他的嫡长子当年誉满京城,叫做言怀璧。 ——没错,他就是永乐公主第二任驸马的父亲。 景涟曾经的公公。 第12章 死因 对于朝局,太子妃已经研究了很多年,比任何人想象的时间都要长。 知己知彼,方能做到百战不殆。 朝局是在不断变化的,所以政事堂每一位丞相,朝中每一位重臣,他们的出身、仕途、调任,太子妃都能做到了如指掌。 身为政事堂排名第二的丞相,言敏之的履历在太子妃心中异常清晰,甚至不必回忆就能轻松想起。 言敏之任礼部尚书已有七年,按惯例最晚后年便该调任,届时礼部尚书之位又会引起角力。 不过这一次,太子妃倒没有像往常那样考虑太多。 她的眉梢轻动,心想真巧。 第22章 ——永乐公主六年内三次成婚,这三次成婚、三次和离,都是经由言敏之的手一力操办而成的。 更有趣的是,其中一次成婚与和离的对象,正是言敏之的亲儿子。 想到这里,太子妃微微侧首。 乌黑长睫垂落,遮住她眼底古井般幽深莫测的神色。 她朝旁稍稍斜身,靠在迎枕间,以一个平时不会做的动作支颐侧首对着景涟:“永乐你与言公子,当初也担得起一句天作之合的赞叹,又是为何……” 太子妃话未说完,留下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停顿,堪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典范。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但太子妃的姿态很放松,语气也很放松,无论怎么看,都是话赶话说到这里,然后信口追问一句。 问出口的同时,太子妃垂落的眼睫稍抬,眼底明珠般的流光闪烁,将景涟的所有神色变幻尽收眼底。 她没有从景涟的脸上看到任何情绪。 因为景涟此刻没有任何表情。 景涟平静道:“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与她的表情同样冷静,这并不是蓄意压制或伪装后的结果——无论是谁,被无数次追问过同一个问题,都能够像景涟这样,保持极度的漠然。 太子妃确认景涟的回答并非虚假,微露讶然。 景涟注视着车帘上一针一线精细绣出的鸾纹,平静道:“成婚那天晚上,我始终没有见到言怀璧,以为他和人私奔去了。后来才知道,原来他连夜进宫,请求父皇解除婚事。” 景涟说:“他还不如和别人私奔了。” 太子妃:“……” 太子妃道:“言公子如此行事,是言家理亏。” “是啊。”景涟说。 太子妃疑惑:“那公主急着走做什么?” 言家理亏,要回避也该言尚书羞愧回避,永乐公主为什么搞得像是自己心虚一样? 景涟听出太子妃话中之意,冷哼一声:“我嫁给李桓时,规模排场都极大,比与言怀璧成婚时的排场还要盛大,就是刻意要压言家一头。风风光光下嫁不过三年,就匆匆和离,谁知道言敏之心里会不会嘲笑我。” 太子妃沉默片刻,很想说言敏之应该不会这么闲。 轿辇很快到了东宫与含章宫的宫道分岔口。 太子妃示意:“我先送你回去。” 夕阳西下,天边殷红如火,热气却仍未消散,轿辇外像一座蒸笼,宫道两旁花草半死不活,高处飞过的鸟儿都有气无力。 景涟绝不想自己走完剩下那段路,于是毫不客气地颔首表示同意。 太子妃莞尔。 二人在含章宫宫门前分别。 “明日乞巧宴见。”景涟道。 太子妃微笑道:“好。” 东宫轿辇调头,很快转过宫道拐角,消失在景涟视线中。 景涟收回目光,踏进宫门。 兰蕊迎上来:“公主。” 只看她神色,景涟心中便有了猜测。她先不急着开口,直到进入内室,只留下兰、竹二人,才问:“有什么发现?” 兰蕊说:“宫正司那边,崇德七年六月之前的所有宫人记录都没了。” 景涟蹙眉:“怎么回事。” 宫正司掌六宫刑赏戒令、纠察德行。自穆宗年间改制后,宫籍监归属宫正司管理,后宫所有宫女内侍,宫籍都存在这里。 文婕妤告诉景涟,崇德七年三月,何昭媛身边死了一位大宫女芙蕖。 宫籍上会记载宫人从生到死所有经历,包括死因。 想要查清芙蕖的死和贵妃有没有关系,从宫籍下手是最快的办法。 兰蕊道:“崇德七年六月,宫正司值夜宫人不慎打翻烛台,致使夜间起火,烧了好几间屋子。宫籍监那边存的全是纸张,火苗一燎就着,全都烧了。这起火灾现在还是宫正司三令五申拿来教导宫人的范例,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人烧着全家玩完。” 景涟:“……” 竹蕊:“……” 这起火灾来得太巧,景涟不相信巧合。 她闭上眼。 当初扶云殿侍奉贵妃的宫人,由于皇帝悲痛过度,迁怒他们侍奉不力,处死了许多。 过去看来,所有人都觉得很合理。皇帝爱重贵妃,因为她的死悲伤过度,甚至坚持要以皇后之礼将贵妃下葬宁陵,预备百年后与她合葬,为此迁怒宫人又有什么稀奇? 但现在,结合何昭媛一直以来古怪的态度,以及崇德七年六月前所有烧毁的宫籍。这样想来,母亲身边的旧人,竟然一个也没留下。 她的指尖无意识叩击桌面,笃笃作响,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 景涟想:一定有问题。 扶云殿宫人早些年已经尽数殒命,母亲的娘家早已零落衰败,近乎消亡。 还能从哪里下手? ——父皇。 母亲的死如果有问题,父皇一定知道。身为父皇身边最信任的内侍,李进应该也有所了解。 但这没用。 假如父皇存心隐瞒,直接冲到父皇或李进面前去问绝不是个正确的选择。 ——何昭媛。 她的大宫女死得太巧,宫籍又完全损毁,简直像一场早有预谋的抹除痕迹。 景涟一直忌惮何昭媛,这种忌惮甚至超越了对贤妃的提防。她总觉得何昭媛就像水面下游动的毒蛇,需要分外警惕。 第23章 景涟在心里给何昭媛打了个叉,继续思考。 ——皇后! 笃笃声戛然而止,景涟停住叩击桌面的动作,眼梢一点点压紧。 没错,还有皇后。 她是六宫之主,皇帝发妻,宫正司亦在她的管辖之下。她到死都掌握着宫权,地位尊崇深受皇帝信任,死后贴身宫人也没有听说折损太多。 皇后身边的旧人,或许会掌握一些线索。 据景涟所知,皇后宫中的旧人,一部分守在凤仪宫,一部分去了东宫,还有寥寥几人,选择出宫颐养天年。 景涟的神情又变得平静从容,她招手示意兰蕊上前,低声吩咐两句。 兰蕊领命而去。 景涟在窗下的妆台前坐了很久,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天边金红的色泽逐渐由明转暗,变成灰色,再变成灰暗的深色。 夜幕降临。 今夜无星无月,唯剩一片黑暗的天幕。 窗外甚至连风都没有,檐下宫灯挂在那里,一动不动,在窗前投下半明半昧的呆板光影。 宫灯的影子拖在地面上,拉的很长,映在景涟眼底有种异样的诡谲。 她打了个冷颤,惊醒过来。 环抱住自己时,景涟忽然发觉,自己一直在轻微地发抖。 冷意后知后觉从心底蔓延开来,直到手足都在炎热的夏夜里变得冰冷。 ——如果母亲的死真的有问题,那么父皇知不知道?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不必多想。 景涟低头,注视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她面无表情,忽然攥住了妆台上一支摆在外面的珠花,稍一用力,珠花的尖端立刻刺入掌心,尖锐疼痛猝然升起,鲜血汨汨而下。 那种疼痛可想而知,景涟却非但没有松手,反而越攥越紧。 直到掌心过度的剧痛转为麻木,袖口洇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才缓缓松开手,坐倒在椅中。 不要想。 不要想。 不要想。 景涟合上眼,死死咬住唇瓣,反复告诉自己。 ——不要想。 父皇最疼你了。 不会的。 第13章 谋划 太子妃坐在桌前,拈着一枚白子静静思索。 棋盘上黑与白二色对垒,显得异常肃杀,棋盘对面的座位却空无一人。 那枚白子光泽柔白,清润如玉,太子妃的手指竟似比它更白,有如霜雪。 她拈着棋子,始终未曾落下,似是开启了一次长考。 半开的内室窗扇外,忽然有喧闹声传来。 当啷一声,太子妃抛出手中棋子,正砸入棋盘中。 棋盘震荡,黑白棋子顿时乱做一团。 她抬起眼,怀贤疾步而入,请罪道:“殿下,奴婢办事不力。赵良娣以死相逼,不肯离去。” 太子妃平静问道:“景檀何在?” 怀贤说:“皇长孙已经睡下了。” 太子妃微微颔首,起身向门外走去。 外殿中,谢良媛与王良媛坐在一起低声谈笑。柔软的地毯上,和雅县主与二公子景桥翻滚在一起,一旁奶娘们紧盯着,生怕压坏了哪位小主子。 听见动静,两位良媛立刻起身:“殿下。” 她们二人的位份不足以去福宁殿叩首,接到赏赐后,立刻抱上孩子来惟勤殿谢恩。太子妃往日态度平淡,今日却罕见开口,让她们二人带着孩子在外殿多待一会。 两位良媛不解其意,依令而行,带着孩子留在外殿中玩耍。此刻孩子都已经有些犯困,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喧闹声。 太子妃微微颔首,示意她们不必多礼,径直朝惟勤殿外走去。 两位良媛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还未走出多远,赵良娣的哭声便撕裂夜色传来,撕心裂肺,饱含无尽的痛与恨。 “我不走,我不走!” 王良媛打了个寒噤,下意识攥住谢良媛的手。 灯火通明,映照出赵良娣此刻的狼狈。 她的头发已经完全扯散,泪水将妆容浸得一塌糊涂,几名宫女联手都没摁住她,眼睁睁看着赵良娣挣扎不休。 “檀儿!檀儿!我的儿子,你救救娘,你救救娘!”赵良娣的哭声越发凄厉,“你的嫡母要逼死娘了,你快救救娘!” 本宁阁近在咫尺,阁中却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皇长孙病了。 病人自然该安睡。 喝完惟勤殿送去的安神汤后,皇长孙睡得很安稳,短时间内不会醒来。 宫人们全都骇然变色,听得心惊肉跳,为首的女官生怕赵良娣再说出诛心之语,示意四名宫人一拥而上按住赵良娣,亲手拿帕子堵住了赵良娣的嘴。 太子妃站在数步之外:“赵良娣是皇长孙生母,为皇孙颜面计,还请宽待些许。” 宫正司女官直起腰,有些惭愧。 奉命前来押送赵良娣移居别宫,这么多人都没能迅速制住一个,反而让赵良娣情急说出了诛心之语。方才那几句话传出去,简直后患无穷。 这份惭愧很快转化成对赵良娣的恼怒,女官行礼道:“殿下,臣等奉圣上口谕送良娣迁居别宫,良娣却百般抗拒,不愿奉旨行事。圣命如山不可违拗,臣实在不敢误了圣谕,只得委屈良娣,还请殿下谅解。” 不愧是宫正司出身的女官,见识机变远胜常人,轻飘飘一句话,立刻便将赵良娣的举止定性为抗旨不遵。 第24章 太子妃颔首道:“是本宫管教不力,有劳了。” 宫正司女官哪里敢让太子妃担上管教不力的罪名,谦和道:“良娣怕是年深日久有些失心疯了,否则怎敢违拗圣命?殿下宫务繁忙,何须自责。” 太子妃道:“虽然如此,还是要请宫正司多多照顾。” 女官正色道:“本不该驳殿下的面子,但良娣是圣上亲口吩咐处置的,宫正司只能遵奉圣命行事,还请殿下恕罪。” 太子妃温言道:“是本宫思虑不周,女史慢走。” 短短数言轻描淡写,看似只是寒暄,实则一切都在几句短暂的话语里尘埃落定,双方一致同意将赵良娣定性为失心疯。 如此一来,宫正司在疯子面前一时失手,不足为奇;而疯言疯语自然没有任何效力,赵良娣口口声声说嫡母迫害生母,自然也只是不切实际的胡言乱语,谁敢相信一个疯子失常的言语,便是大大的笑话。 至于赵良娣抗旨不遵,太子妃已经为她恳求过宫正司,尽了正妃抚恤妾室的本分。但赵良娣是由皇帝亲自下旨发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未来如何处置,不是太子妃和宫正司能够决定的了。 皇长孙未来至少在表面上绝不能怨恨,更不能报复,否则便是怨恨君主、忤逆祖父。 女官低头行礼,率宫正司人马浩浩荡荡抬起赵良娣行李妆奁,带上动弹不得的赵良娣,朝东宫外走去。 东宫宫门外,停放了三辆马车,宫正司即将用它们押送赵良娣迁居别宫。 王良媛只觉得紧张,并未听懂话中深意。谢良媛却汗湿了手心,紧张不已。 只听身后又传来响动,是太子妃身边的内侍怀贞,带人押着大串宫人前来复命。 “殿下,赵良娣身边近侍都已拿下。”怀贞点了点其中一个人,“奴婢带人在梅雪阁附近,抓住了小德子,他在梅雪阁外鬼鬼祟祟,不知要干什么。” 小德子正是赵良娣身边最得用的大太监。 此言一出,谢良媛与王良媛面色立刻煞白,三分因为恐惧,七分则是愤怒。 梅雪阁是她们二人的住所,赵良娣获罪迁居别宫,她身边的大太监却在梅雪阁外守着,到底有什么居心? 太子妃寒声道:“不必问了,一律送去宫正司。” 她又转头对两位良媛道:“带和雅与景桥回去吧,今日太晚,明日你们二人准备一下,搬到春华斋去住。” 春华斋是一处单独的大院子,比梅雪阁要阔朗许多。 不但心思简单的王良媛,就连谢良媛也不由得心生羞愧,连连谢恩——太子妃留下她们,原来不是为了杀赵良娣这只鸡给她们看,而是提防赵良娣垂死挣扎。 不过想来也是,若没了太子妃,东宫上下哪里还有如今的风光? 说的直白些,倘若太子妃真想去母夺子,甚至都不必多费半点心思,圣上便会将皇孙抱到她的膝下,只看今日赵良娣惨淡退场便可知道,何须对她们多费心思。 两位良媛带着孩子,满心后怕又惭愧地走了。 惟勤殿重新归于寂静。 庭院里灯火通明,青鸟形制的灯台上火光幽幽摇曳,宫人们穿梭侍立,井然有序,没有丝毫声响。 仿佛一幕无声的哑剧。 太子妃穿过庭院,举步进入房中。 随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殿内,宫人们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一一熄灭庭院内的灯火。 转瞬间,惟勤殿没入了夜色。 唯有窗前透出一点朦胧的光。 寝殿里,只剩下太子妃与怀贤怀贞二人。 太子妃坐在妆台前,拆解发间钗环。满头乌浓的长发失却束缚,水一般流泻而下。 殿内烛火熄灭大半,仅剩屏风后寥寥两盏。太子妃的身影一半被烛光映亮,一半没入阴影中。 镜中倒映出一张妆容褪去的美丽面容。 那张脸自然极美,却与白日里有极其细微的不同。 一成不变的端庄微笑消失殆尽,唯剩霜雪般的冷淡与刀刃般的凌厉。 太子妃站起身来。 与白日相比,她的身形似乎变得更加高挑颀长。 怀贞快步迎上去,手中捧着一碗漆黑的汤药。 太子妃随手接过,一饮而尽。 跗骨之蛆般的疼痛渐淡,她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怀贞看得不忍,低声道:“主子,日日服用止痛的汤药,终究不好。” 怀贤本来背靠着屏风悄悄走神,闻言顿时回过神来,跟着附和:“就是就是,信国公也曾经劝谏过,缩骨秘法最损身体。” 她想起信国公当年千方百计觅来缩骨秘法,却迟疑再三不肯拿出来,心里的忧虑便如滔滔江水,难以遏制。 “疼痛难熬还在其次,关键是损伤寿元,主子要谋百代之计,只为了入宫便冒着损伤寿元的风险,未免…未免太不值得。” 她的话音忽而止住,接不下去了。 太子妃将药碗递还给怀贞:“怎么不说了?” 怀贤说到一半就卡住,像只大鹅呃了两声,说不下去了。 她当然说不下去。 还能怎么说?劝主子撤离东宫,闹出太子妃失踪的巨大风波,直接惊动皇帝,整个京城陷入前所未有的风波动荡,从此所有谋划彻底隐入地下,所有举动都要变得如履薄冰,随时可能被发现。 太子妃开口了。 第25章 不含讽刺,更非责备,唯有平静的陈述。 “从进东宫那日起,我就只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无法回头了。” “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回头。” 半明半昧间,朱红的唇角一寸寸扬起。 裴含绎微笑起来。 她的笑容越来越明显,那张太子妃裴氏的假面终于褪去,剩下的唯有真正的‘他’。 他的声音依旧清润动听,低哑的音色却更加明显,俨然化作年轻男子的嗓音。 “人生苦短,去日苦多。” 裴含绎抬眼,望向窗外漆黑的天空,平静说道:“数十载之后的生死,太过遥远,何须忧虑?” 第14章 毒杀 七月初七,天蒙蒙雨。 今日清晨不必再去东宫,景涟决意睡到正午。 自从不辞辛劳赶回京城后,景涟日日忙着奔赴东宫算账,每日勤勤恳恳到了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地步,已经许久没有自在地睡到这样晚了。 含章宫内鸦雀无声,宫人们轻手轻脚,不敢发出半点响动,宫院内外唯有雨丝落在地面上的细密沙沙声。 直到有人叩开了含章宫宫门。 “公主。”竹蕊推开内殿,在景涟耳畔道,“楚王殿下到了。” 刹那间睡意烟消云散,景涟惊坐而起。 “快。”她罕见急迫道,“快给本宫梳妆。” 楚王的爽朗笑声像一把火,从宫门前浩浩荡荡烧进了含章宫。 景涟匆匆忙忙梳妆更衣,来到外殿时,见到的便是阔别三年的楚王盘踞在椅中,风卷残云一般扫荡案上茶点,连带着新上的茶水也喝的干干净净。 楚王妃程愔坐在一旁,对楚王举止报以不好意思的微笑,动作文静秀气,浅浅抿着茶水。 景涟看得眼皮直跳:“四哥?” 楚王闻声抬首,抛下手中银箸,摸出帕子仔细点了点唇角,捋平袖摆,一举一动十分有礼,配上俊朗面容,真是好一个翩翩公子——如果景涟没有看到他方才饿死鬼投胎的一幕。 “永乐!”楚王跳下椅子,快步过来握住她的手,“我就说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李敬之那该死的玩意……” 楚王妃在他身后:“咳咳咳咳咳!” 楚王于是斟酌言辞,重新温文尔雅地道:“李敬之那小兔崽子,竟然敢背着你养女人!” 他还没来得及再放两句狠话,景涟愕然打断了他:“四哥,你怎么知道的?” 楚王一愣,竹蕊上前一步,禀报道:“回公主,昨晚定国公入宫求见,随后圣上下诏,定国公世子福薄,不堪侍奉公主,责令宗正寺主持和离事宜。” 那时景涟已经睡下,竹蕊自然不能摇醒公主禀报一件板上钉钉的事。 楚王不屑道:“谁不知道定国公那老东西,出宫的时候顶冠都被摘了,额头青肿,必定是犯下过错磕头请罪才会如此。稍一打听就能打听出来,李敬之在外面养了女人,定国公是替他儿子请罪去的。” 景涟心中忽而一热。 御前奏对等闲不得泄露,定国公更不可能到处去说自己儿子养了外室,皇帝一怒之下责令他与公主和离。楚王能轻易打探到消息,必然是御前宫人揣摩皇帝心意,主动泄露此事。 皇帝此举,等同于含蓄地向外界传递自身心意。皇帝甚至不需要亲自下令责罚定国公府,只要他表现出自己的态度,自有无数人迎合皇帝心意,寻找乃至炮制定国公府的罪名。 景涟心底对父皇的那点疑虑转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愧疚。 从幼时起,父皇就最疼爱她,甚至于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她却捕风捉影,妄自揣测父皇,实在是大大的不孝。 景涟咬住嘴唇,心底的歉疚与自责几乎要满溢出来。 楚王犹自不觉,恨恨道:“我说你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跑回来,原来是在李敬之那里受了气。等着吧,今年兵部铨选,我要他好看。” 景涟记得楚王目前协管户部而非兵部,连忙道:“四哥,皇子弄兵乃是大忌!兵部可沾不得,你别为我犯糊涂!” 楚王闻言,先挠了挠头:“不会有事,是吧?” 他这句‘是吧’不知是在问谁,景涟跟着楚王目光所望方向转头,只见楚王妃端着茶水,羞涩又骄傲地笑了笑:“没事,我爹三月调任兵部侍郎,我跟他吹吹风,保证没人抓得住把柄!” 楚王妃程愔出身名门,是家中这一代唯一的姑娘,一向很受长辈疼爱。 二人从前未出嫁时,程愔做过景涟伴读,虽然时间不长,关系一直不错。后来程愔嫁给楚王,就更紧密许多。 景涟有些感动:“杨儿呢?我还没见过他,怎么不抱来给我看看?” 程愔叹气道:“别提了,你猜我们为什么今天才进宫来看你?杨儿风寒发热——可不是皇长孙那种风寒,我们杨儿是真病了——偏偏又赶上东宫里传出消息,说皇长孙病了,也是风寒,我们就不好再声张出来,昨日正午才退烧,今天进宫都没敢抱出来。” 景涟拧眉:“怎么不早派人来说一声,我从宜州带了好药材回来,还没来得及命人给你们送。” 程愔说:“不用啦,母亲前两天就命人送了老山参,说是你从宜州千里迢迢带来送给她的——小孩子哪能吃得了这么补的东西,暴殄天物。” 景涟说:“你要不要?” 第26章 楚王抢着道:“我要我要,给我给我。” 景涟:“……” 程愔:“……” 景涟咳了声:“给你给你,够你吃到半截身体入土——你们入宫真早。” 楚王说:“是啊,我们直接就过来看你,留顿午饭行么?我和阿愔在这里玩一天,晚上咱们一起去赴宴。” 景涟蹙眉:“怎么不先去给丽妃娘娘请安?” 楚王说:“我们没带杨儿,母妃也不稀罕见我们呐!对了,永和没找你麻烦吧,前两天听说她进宫了,没来含章宫?” 景涟道:“她也得敢。我这两天一直在东宫陪伴太子妃算账,闹到太子妃面前,才有她好看的。” “陪太子妃算账?好端端算什么账,父皇是不打算让你出宫了?” 眼看楚王抓不住重点,程愔忍无可忍地踩了他一脚,在楚王的惨叫声中恭喜景涟:“和太子妃殿下搞好关系总是没错的,太子妃殿下端方贤德,实为表率。”又压低声音,“看着那张脸算账,也是不亏的。” 景涟忍不住笑起来。 程愔道:“不和你开玩笑了,跟太子妃殿下亲近些,只有好处。这话本不该我来说,只是现在也不是秘密,就不和你卖关子——本来宫权在贤妃手里,现在太子妃拿走宫权当家,我们的麻烦少多了——我看父皇的意思,大约是想留你在宫里多住些日子,你和永和、齐王的关系都不太妙,贤妃若得势,咱们只能吃亏。” 楚王生母丽妃比贤妃伴驾晚,得宠的时间更长,后来而居上。但先皇后薨逝后,宫权却一直掌握在贤妃手中。 丽妃心中不忿,贤妃也未尝快活。贤妃虽然过了争宠的年纪,但二人儿子年纪相仿,皇帝重用这个儿子,另一个儿子手中权势就要分薄。偏偏皇帝精擅制衡之术,不但在诸王与东宫之间大搞制衡,就连诸王之间也同样维持着微妙的界限。 景涟和丽妃母子亲近,不止是因为她与楚王小时候一道闯祸闯出了感情,还因为在某些方面,她们的利益是非常一致的。 见景涟沉默不语,似在出神,程愔疑惑道:“怎么了?” 景涟思忖道:“没什么,只是……四哥呢?” 程愔大惊转头,发觉说句话的功夫,丈夫便已经消失无踪。 . 楚王正骑在含章宫墙头。 景涟和程愔仰着头往上看,程愔很不见外地指挥含章宫宫人:“搬走,快点!” 景涟点头。 偷觑景涟脸色的宫人们立刻毫不犹豫奉命行事,扛着墙边梯子飞快跑了。 楚王讶然低头:“这是怎么了?” 程愔掐着腰:“你非要在外面到处给我丢人吗?” 楚王语无伦次:“不是,不是,外面有禁军!” “禁军?”景涟和程愔对视一眼,“禁军不能入内宫,你看错了吧。” 楚王大怒:“我不瞎!不信你们出去看看。” 景涟问:“既然能出去看,你为什么要爬墙呢?” 楚王理直气壮:“这里摆了一架梯子,看着就很好爬——等等,梯子呢?” 墙头楚王四处寻找梯子,墙下含章宫宫人快步而来禀报:“公主,王妃,一队禁军往宫门前来了!” 新换上的含章宫宫人都是跟随景涟北上宜州、南下归京的旧人,远比爱好爬墙的楚王说话可靠。 景涟蹙眉:“去看看。” 墙头的楚王:“我就说!” 一队禁军涌来,将含章宫大门团团围住。 墙头的楚王手忙脚乱顺着搬回来的梯子往下爬,景涟已经命人开宫门出去询问。 不出片刻,兰蕊折回来:“公主,宫里出事了!” 她的神情凝重,显然禁军给出的答案并不乐观:“现在东西六宫、皇子们的重明宫,还有皇城参玄司、文思阁全都由禁军封锁,我们宫里和东宫也不例外。” 程愔失声道:“这是出了什么大事?” 下半句话她没敢出口,神情却已经明明白白将内心的惊骇展现出来——戒严东西六宫、皇子居所乃至东宫,等同于戒严了整个宫廷。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上一次宫中如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还是穆宗皇帝驾崩,当今天子登基的时候! 楚王从墙头下来,闻言迷茫道:“这下我们真的走不了了,今晚乞巧宴还能开吗?” “出什么事了?”景涟也问。 兰蕊摇头:“禁军半个字也不肯说。”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宫中最可怕的就是变数,最多的却也是变数。没有人知道变故原因为何,但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猝然听闻,心底涌现的唯有恐惧。 皇宫里的每一次变故,都是要见血的。 没有人知道这一次要见的究竟是谁的血,因而更加恐惧。 楚王终于露不出笑容,程愔的面色也难以抑制地紧张起来。 景涟倒还沉得住气,示意楚王夫妇先随她回殿内,又令竹蕊约束宫人,谁敢胡乱行走、多嘴多舌,直接送去宫正司。 但事实上,她心底才是最恐惧的那个。 这几日含章宫与文婕妤的接触,以及兰蕊在宫正司的走动,看似隐秘,终究不是天衣无缝。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未知的恐惧也不断滋长。 楚王喃喃道:“不知道宫外什么情况。” 程愔则低声道:“今晚若是回不去,杨儿又要哭哑嗓子了。” 第27章 景涟抬首,望向书桌后墙壁上高悬的一幅字。 这幅字出自穆宗皇帝旧臣陈侯之手,陈侯曾是天下闻名的才子,一笔好字刚柔并济,肃寒中隐含妩媚。后虽获罪身死,生前的书画字帖却未被下令焚毁。 每临大事有静气。 景涟深吸一口气,将心底潜藏的不安尽数压下,转头正欲开口,殿外侍从疾步而入。 “圣上传召公主,前去福宁殿见驾。” . “死了一个人。” 福宁殿侧殿的耳房中,一具冰冷的尸体盖在白布下,黑色的血痕大片干涸在脸颊上,一双眼睛瞪得滚圆,面容扭曲,双手舒张成一个诡异的角度,仿佛死前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死的是谁?” 李进声音凝重道:“是圣上的试药太监,王七。” 裴含绎凝视着王七可怖的死相,沉声问:“毒杀?” 李进的声音更加凝重了。 “他服食了参玄司进献给圣上的丹药,过了两个时辰,出现腹痛如绞、耳鼻出血的症状,又过了一个时辰,七窍流血、呕血不止,一刻钟后挣扎身亡。太医未能救回,诊断为中毒身亡。” “丹毒?” 李进说:“不,是相思子。” 他的目光慢慢移到裴含绎脸上,沉重道:“殿下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裴含绎眼梢压紧,顿时明白了李进为何如临大敌。 ——皇帝日常服用的丹药,都是以金石炼成。 相思子这种剧毒,却是主要出自相思豆,而后加入其他药材制成,是前朝研制出的知名剧毒。换而言之,这绝不可能是炼丹过程中未能除尽丹毒所产生的意外,而是一场谋刺天子的投毒行动。 裴含绎的心稍稍一沉。 他的神情恰到好处地变了变,语气隐含焦急:“父皇现在如何?” 李进道:“殿下莫急,圣上今日忙于朝会,并未服食丹药。” 裴含绎松了口气,又问:“那父皇为何召我来?” 李进平静道:“圣上要见殿下,在宣殿下入殿前,还请殿下坦白,这两日有否派东宫的人前往参玄司?” 裴含绎心头一惊,作恚怒状:“公公此言何意——我与参玄司诸位道长的关系,无人不知!” 自崇德七年以后,皇帝开始寻仙问道,笃信方士。在皇城内设立参玄司,收拢方士炼丹求道。 朝臣屡屡上书劝谏,皇帝坚持不肯裁撤参玄司。但好在皇帝虽崇信方士,大事上却不算糊涂。 太子妃以女子之身主掌东宫,在朝中却并未受到太多抨击,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她坚决抵制参玄司,多次就服食丹药一事劝谏皇帝。 李进缓缓道:“殿下莫怪,奴婢多嘴问一句,殿下宫中的内侍出入参玄司,已有人证,敢问殿下如何自辩?” ——人证? 裴含绎目光稍稍一转,越过李进投向敞开的房门外,忽而凝住。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穿过殿前广场,朝着正殿的方向走去。 ——永乐公主,景涟。 景涟茫然不知,丝毫未曾察觉到太子妃遥遥投来的目光。 皇帝身边的另一位大太监常宝很热情地迎上来,声音柔的像是怕吓跑了景涟。 “公主惊着没有?圣上正担忧呢,今日宫里动静大了点,吓到公主可就不好了。” 第15章 微妙 裴含绎的神情一寸寸冷下来。 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公公所问的话,是出自圣上吩咐吗?” 李进道:“并非如此。” 裴含绎寒声怒斥:“本宫乃东宫储妃,身上担着整个东宫的尊严体面,若要问罪,请拿出圣上谕旨,本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倘若无凭无据妄自揣测,东宫当不起谋害天子这样诛心的论断,还请慎言!” 太子妃地位非比寻常,又拉出整个东宫的尊严体面来,饶是李进身为天子心腹,也断然不敢背负太子妃这样严厉的指责。 他微一犹豫,后退半步,正要欠身请罪,只听内室里传来清淡的女声。 “太子妃恕罪,李公公所问均出自臣的授意。” 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内室转了出来。 宫中素忌白色,唯有监察宫禁、司掌刑律的宫正司是个例外。 “柳宫正。”李进如逢大赦,转头唤道。 来人正是宫正司女官之首,正五品宫正柳秋。 宫中六局一司,‘一司’指的便是宫正司。 但宫正司又与六局不同,它在宫中地位超然,宫正柳秋是唯一一个由皇帝直接拔擢任命的高等女官。自先皇后死后,宫正司彻底脱离了后宫的掌控,由皇帝直接过问。 无论是曾经暂掌宫务的贤妃,还是如今掌握凤印的裴含绎,都无法摸清宫正司的底细。 裴含绎神色不变,平静问道:“请问这样诛心的话,是圣上命柳宫正询问本宫,还是柳宫正擅自请李公公出言相问?” 这个问题堪称毒辣。 柳宫正平静答道:“殿下恕罪,臣奉圣命质询各位贵人,此案关乎圣上安危,事关重大,故而臣请李公公从旁协助——一切都是为了圣上安危着想,若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不愧是浸淫深宫多年的高等女官。 只这么轻飘飘一句话,搬出圣上安危,立刻便将裴含绎所有的指责都挡了回去。 第28章 ——东宫颜面要紧吗? 要紧。 但若和天子安危比起来,区区东宫颜面,还是已经没有了太子的东宫,何足道哉? 裴含绎神色微敛,道:“为了圣上安危,本宫自当配合。方才李公公说有人证亲眼见到我宫中内侍出入参玄司,本宫却不知此事,请将人证带来,将我宫中何人何时出入参玄司,做了什么说清楚。” 柳宫正道:“人证是参玄司粗使内侍刘三德,指证太子妃宫中内侍韩喜,时常前往参玄司,行迹鬼祟可疑。” 韩喜。 门口的怀贤听到这个名字,瞳孔微缩。 裴含绎同样想起了韩喜是谁。 他是惟勤殿洒扫外院的粗使内侍,甚至进不得殿内侍奉。 之所以裴含绎知道他,是因为怀贤和怀贞早就发现了韩喜的底细——他是宫正司埋在东宫的眼线。 “韩喜是谁?”裴含绎只做不知,回首询问。 怀贤应变极快,作苦苦思索状,犹豫半天才道:“宫里似乎是有这么个人,但……他已经被遣送宫正司了呀。” 柳宫正讶异道:“什么时候?” 怀贤渐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奴婢想起来了!原本惟勤殿是有韩喜这个人,专司洒扫,是外殿的粗使内侍,昨日奉命送赵良娣出宫后,他鬼鬼祟祟往会宁阁钻——皇长孙病了几日,好不容易安稳睡下,他安的是什么用心?奴婢擅自做主,命人打了他四十板子,送去宫正司处置了。” 四十板子,足够活活打掉大半条命了。 以韩喜的品级,绝不会有医官来看诊,等同于气息奄奄进了宫正司,连说明自己身份的机会都没有。 柳宫正皱起眉:“东宫擅自用此重刑,是否有些过分了。” 作为太子妃身边头号女官,怀贤绝不能令太子妃亲自站出来和柳宫正掰扯刑罚是否过重。 她向前一步反驳道:“宫正此言未免偏颇,事关皇长孙,那是怎么仔细都不过分的。太子妃殿下三令五申,绝不许任何宫人惊扰皇长孙养病,韩喜一个惟勤殿的粗使宫人,却鬼鬼祟祟往会宁阁钻——说句僭越的话,倘若皇长孙出了什么事,东宫上下不知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 她缓了口气,谦和道:“奴婢奉太子妃殿下之命,看顾皇长孙,一切要以皇长孙安危为重,韩喜形迹可疑,被擒下后又支支吾吾不肯招供,自然是宁可重惩不可轻纵。” 方才柳宫正以天子安危来压制太子妃,此刻怀贤就能以皇长孙安危来压制柳宫正。 这些话裴含绎不便出口,怀贤却无妨——东宫尊严体面比不上天子安危要紧,区区一个内侍自然也远不及皇长孙安危重要。 柳宫正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平声道:“竟是如此吗?” 怀贤不卑不亢:“宫正尽可以去查,奴婢承蒙太子妃殿下信任,处置事务从来不敢落人口实,对韩喜的一切发落,都是昨日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众进行的,昨日处置的宫人亦不止他一个,宫正若查出奴婢说谎,奴婢任凭责罚。” 裴含绎淡淡道:“这话错了,你是东宫的宫人,赏罚均由本宫做主。” 柳宫正黛眉轻皱,一时颇觉棘手。 怀贤的辩解明面上挑不出问题,太子妃最后那句话更是既含袒护,又带敲打。 ——怀贤是东宫的宫人,赏罚自然要由太子妃做主;同样的,太子妃若要处置几个东宫宫人,只要没有当场打死,谁又能因此问罪太子妃? “人已经在宫正司了,怀贤把一个大活人交了过去,你们自行审问便是,倘若韩喜招供本宫指使他出入参玄司,再来东宫不迟。” 裴含绎冷声说完,转身便走。 怀贤连忙跟上,门外候着的大批东宫侍从护卫在裴含绎身侧,便要簇拥着太子妃离开。 “殿下留步。” 裴含绎将欲走下殿阶时,柳宫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裴含绎站定,转头望向身后,只见柳宫正举步行来,面上换做款款笑意。 “臣开个玩笑而已,殿下不必当真。” 她朝侧殿的方向抬手:“请殿下移步侧殿稍等片刻。” 裴含绎平静看着她道:“这个玩笑前倨后恭,并不好笑。” 柳宫正并不因此恚怒,只微微一笑,作势道:“殿下请。” 怀贤眉心紧拧,却见裴含绎平静问:“这是圣上的意思?” 柳宫正说道:“正是。” 裴含绎颔首,止住东宫宫人跟随,只带怀贤一人,朝侧殿走去。 怀贤心中着急且不解,却只能跟上。 福宁殿乃天子居所,自然不会有危险。但柳宫正态度骤然逆转,谁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意欲为何? 皇帝近年来一心求道,侧殿内香炉中青烟袅袅,凝神香的香气如有实质。 宫人奉上茶点,裴含绎坦然端茶,余光瞥见怀贤神情镇定,但她服侍裴含绎多年,裴含绎自然能注意到她流露出的一丝不安。 他并未多言,只淡淡看了怀贤一眼。 那一眼极静、极淡,恍若冰雪般清淡生寒。怀贤触及他的目光,不知怎么的,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冰雪,微带慌乱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裴含绎并不责怪她。 他的身份始终是个巨大的隐患,怀贤随侍他多年,哪怕平日里沉着镇定,遇着突如其来的变故,未免就要担忧是否祸事临头。 第29章 他低头慢慢饮茶,心中暗自思索。 ——原来宫正司的那些异样,应在了今日。 幸好察觉到不对时,及时借机处置了韩喜。否则今日传召韩喜前来对质,又是一番麻烦。 裴含绎微感庆幸,幸好他行事从不拖延,否则如果拖上一夜,就要平白多出许多麻烦。 他的眼睫垂落,遮住眼底思绪。 柳宫正前倨后恭,态度急转,实在古怪。 唯一的解释是,她早就清楚,此事不可能与东宫有关。搬出韩喜来,只是为了拖东宫下水,或者借题发挥做些别的事,而今韩喜被送回宫正司,柳宫正意识到他看破了韩喜的身份,自然及时收手,不再强行将东宫逼到自己的对立面去。 裴含绎眉心蹙起,一手支颐。 他以目光示意怀贤。 怀贤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朝殿外走去。一刻钟后再度折回,低声耳语:“尸体被宫正司运走了。” 运走尸体是很自然的事,这里是福宁殿,试药太监纵然在这里毒发,也不能将尸体停留在这里太久。 裴含绎仍在思索。 一种危险的直觉从心底升腾而起,入宫的三年里,他有数次生出这样奇特的感受,每一次都凶险万分。 这是无数次磨练出的、对于危险最直白敏锐的感知。 多年筹谋,眼看已经积蓄起了力量,怎么能功败垂成? 裴含绎忽然睁开眼。 他听见殿门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太子妃殿下,圣上宣您入殿。” . 片刻前,福宁殿正殿。 正殿殿门在身后合拢,景涟拨开重重曳地帷幔,朝殿内走去。 她拜倒:“父皇。” 殿内香气浓郁,皇帝依旧身着道袍,立在香炉前,一手执香勺,向炉中添加香料。 皇帝加的随心所欲,千金难觅的名贵香料在他手下,混合出了一种浓郁奇异的味道。 听闻身后传来足音,皇帝缓缓道:“何必多礼。” “父皇。”景涟忐忑不安地上前一步,“您传召儿臣所为何事,宫里是怎么了?” 又一勺香料倾入炉中,更加浓郁的香气升腾而起,景涟离得太近,毫无防备之下被香气一冲,几乎要滴下泪来。 她强行忍住,只听皇帝道:“别怕,死了个试丹的内侍,不是什么大事。” 景涟面色一紧:“父皇……” 皇帝温声道:“朕无事,这里是福宁殿,谁敢背着朕弄鬼?朕传你过来不为其他,只是要亲口嘱咐你两件事。” 景涟不解其意,道:“请父皇吩咐。” “朕已经下了你与李敬之和离的旨意,自此之后,你和定国公府再不相干。” 一种隐秘的怅然缠绕住景涟,她的笑容浮现,神情无比欣喜:“多谢父皇。” 李桓对她的体贴,从来不是假的。 但对她的不信任,却也是真的。 皇帝随手抛开手中香勺,细密的香粉溅起,其中的金箔闪烁着光芒,从景涟眼前掠过。 皇帝怜爱地看了她一眼:“还有一件事,言怀璧在外立下功绩,言敏之请求朕允他归京。” 毫不意外的,皇帝注意到,景涟那张娇艳明媚的笑脸,刹那间泛起雪白。 景涟耳畔嗡嗡作响。 她的笑容潮水般从面上褪去,难以言喻的恼恨与羞耻从心底蔓延升腾,转瞬间将因李桓而生的那点怅然尽数冲散。 言怀璧。 她相继下嫁三任驸马,唯独言怀璧一人,她倾心爱过、用情最深。 然而唯有言怀璧,新婚之夜不告而别,回报给她前所未有的难堪无措。 她答应李桓的求娶,和李桓成婚三年,长居宜州远离京中,丹阳等人来信从不会戳她的痛处。所以景涟以为,她对言怀璧的恼恨早已淡去,可以平静提起这个名字。 但当皇帝说出言怀璧归京这几个字时,景涟忽而惊觉,她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景涟强笑道:“臣子有功当赏,儿臣怎敢因私怨而罔顾大局?” 她受皇帝宠爱多年,心中很有分寸。 事关大局,即使她是皇帝爱女,风光无限,也绝不能僭越半步。 果然,皇帝的神情更加爱怜。 他温声道:“他是外臣,你是公主,纵然调他回京,你们也不会相见,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是朕最心爱的孩子,京中少年人任凭你择选,不必介怀旧人。” 停了片刻,皇帝又道:“你在宫中且住着,先不要出宫住,宫外总是不如宫内平稳。” 这句话说的意有所指,景涟心中一动,蓦然想起梦中种种剧变。 ——难道未来的风波和动乱,从现在就开始了?以至于皇城脚下的公主府都算不得平稳。 景涟心中暗忖,谢恩极快。 皇帝颔首,又道:“太子妃说,你帮她操持乞巧宴,做了很多事。这固然是好,却不要太辛苦。待过了这一段时间,你召丹阳进来,你们二人好好地玩一玩。” 丹阳县主是已故的老郑王孙女,现郑王嫡女,家世显赫,在京中风评却一向不怎么好。 她十六岁与荆侯世子成婚,婚后发现世子原来心有所属,与她成婚是看重郑王府的地位。成婚不过三月,世子便将心心念念的那位美人抬进府里做了妾。 老郑王太妃彼时尚在,气恼不已,深觉荆侯府目中无人,便要劝丹阳和离。 第30章 丹阳县主非但没有同意,反而说服了祖母与父亲。第二日老太妃便从府中戏班子挑了两个自小养起来的美貌戏子,送进了荆侯府。 荆侯夫妇自觉大失颜面,荆侯世子更气怒至极。 从此之后,夫妇二人便算是彻底翻脸。荆侯世子两年前继任爵位,自此以为高枕无忧,偏爱妾室至极;丹阳县主院中的美貌戏子则日渐增多。 丹阳县主的名声虽然在京中高门一路下滑,皇帝却并不在意这一点。 或者说,景氏皇族的公主们都未必在乎。 皇帝看待女儿和儿媳,从来都不一样。 倘若丹阳县主是皇帝的儿媳,皇帝只怕早就赐死她以正风纪。但丹阳县主姓景,是正经亲王爱女,在皇帝眼里,荆侯区区臣子,娶了宗室贵女,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 丹阳县主养戏子? 那是荆侯府先算计宗室县主,又不是丹阳县主一边养戏子,一边硬要嫁进侯府。 同样的,皇帝也并不在意丹阳县主会将景涟带成什么模样。 永和公主殴打驸马,皇帝不曾斥责过半句,便是一样的道理了。 见景涟点头,皇帝的目光越过她:“起来吧,檀儿如何了?” 景涟惊讶回首,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太子妃已经出现在殿内,她款款行礼,回禀道:“皇长孙醒来时,哭了一场,儿臣离开时,又睡下了。” 皇帝点了点头,又问了几句,只道:“好好照看檀儿。” 裴含绎应是。 方才殿外柳宫正冒犯的质询、奇异的态度,他并没有朝皇帝提起只字片语。 这里是福宁殿。 没有什么人能在这里瞒着皇帝弄鬼。 就像皇帝只字未提那样,裴含绎同样没有问出半个字。 殿门再度缓缓开启,这次进来的是柳宫正。 她像没有看见殿中还有太子妃与永乐公主,径直走到皇帝耳畔,低声禀报两句。 皇帝道:“准了。” 柳宫正谢恩告退。 皇帝转向景涟与裴含绎,道:“宫正司要盘查内宫,东宫位于内宫之外,不必查了。” ‘盘查’二字看似温和,实际上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搜宫。 裴含绎微怔,旋即恍然大悟。 怪不得,怪不得,柳宫正提起韩喜做由头,是想借此将东宫一道扯下水,一同搜宫。但这并不是皇帝的意思,所以柳宫正见一击不中,立刻转变态度,不再紧追不放。 只听皇帝继续道:“诸王身边,亦有涉事者,故诸王近侍、其生母随侍,均由宫正司筛查。” 不但裴含绎,连景涟的心都猝然一紧。 所有封王的皇子、他们的生母,这几乎是将高位妃嫔、足年皇子全都查一遍。这样大的力度,必然激起新的风波。 皇宫的风波是不会平稳的,除非用足够的鲜血来抑制。 裴含绎顿时意识到,这次筛查东宫既不能、也不会独善其身。他向前一步,恭谨道:“父皇,儿臣恳请宫正司将东宫妃嫔、皇孙身边近侍,也一同筛查。” 皇帝果然满意颔首,下一刻,他转向景涟,温声道:“含章宫就不必了。” 景涟心头一跳,立刻便要出言推辞,皇帝却道:“你才从宜州回来,有什么必要连你一起查?你的近侍更是连参玄司大门都摸不着,也不必令宫正司筛查了。” 天子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一步,景涟无论如何不能再出言推辞了。 裴含绎眉梢微扬,微妙的感觉一闪而逝。 不对。 他的目光像是流淌的风,从永乐公主面上一拂而过。 景涟低下头,深深拜下去。 “儿臣谢父皇恩典。” 第16章 宠爱 离开福宁殿,景涟与太子妃结伴回宫。 与离宫前往福宁殿时相比,此刻宫中的气氛明显变得更为肃杀。禁卫军戍守着内宫各条要道,白衣的宫正司女官往来穿梭,往日随处可见的普通宫人们,却没有半点踪影。 压抑和肃杀弥漫在整座内宫中,分明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人,然而听不到半分声息,静的可怕。 景涟放下轿辇帷幔,垂下眼睫。 她索性直接开口询问太子妃:“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太子妃讶然:“公主竟还不知?” 景涟唯有苦笑而已。 御前宫人嘴巴最紧,她奉命匆匆前往福宁殿见驾,还没来得及从常宝口中问出些话,就直接入殿。皇帝径直抛出言怀璧归京这个消息,彻底打乱了景涟心绪。 她轻叹道:“我只知道福宁殿死了一个试药内侍。” 裴含绎若有所思。 ——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吗?皇帝待这个心爱的女儿的态度还真是有趣。 他稍一斟酌,如实道:“参玄司进献给圣上的丹药里加了相思子,致使试药内侍毒发身亡。” “相思子?”景涟秀眉紧蹙,“那是禁药!” 裴含绎道:“没错,而且,相思子主要毒性是从相思豆中淬炼得来的。” 他这句话已经算是明示了,果不其然,景涟立刻听明白了:“好大的胆子,竟敢毒害君主!” 裴含绎说:“所以圣上才要封锁宫禁,彻查此事。” 景涟颔首:“正该如此。” 裴含绎侧过脸,眼梢扬起动人的弧度,不动声色端详着永乐公主的神情。 第31章 他想起信国公夫人曾养过一只羽毛华丽的孔雀,开屏时光艳夺目至极,异常美丽,整日骄傲地走来走去。但当它被雨淋湿时,华丽的尾羽立刻就耷拉下来,变得垂头丧气。 在裴含绎眼中,永乐公主此刻就是一只垂头丧气的小孔雀。 他微觉有趣,温声道:“公主因何忧虑?” 景涟垂着长睫,半幅心神还沉浸在思绪中,闻声惊觉,摇头道:“没什么。” 今日细雨朦胧,微风吹拂,极为凉爽。 裴含绎抬首,透过被风吹起的帘幕一角,望见斜风细雨中若隐若现的东宫檐角。 他声音柔和地道:“公主不必太过忧虑,事涉天子安危,我不敢妄下论断,但福宁殿乃是天子居所,没有人能在这里弄鬼。” 这话只不过是最普通的宽慰之语,然而或许是太子妃最后一句话太过笃定,景涟心底忽而生出一种奇异的直觉。 她忽而想起,福宁殿里,父皇也曾经对她说过这句话。 轿辇缓缓停下,东宫近在眼前。 东宫的宫人们垂手侍立辇外,一顶小轿停在一旁。 裴含绎目光掠过景涟微变的神色,付之一笑,起身告辞。 “公主?” 眼看太子妃的小轿消失在东宫宫门之后,景涟却仍一言不发,秀眉深锁,竹蕊不禁出声唤道。 景涟回过神来。 她朝帘外看了一眼,轻叹道:“慢慢折回含章宫。” 竹蕊应下,见景涟眉目间并无恼怒,才低声道:“公主,方才太子妃最后那句话说得没错,您实在不必太过忧虑。” 景涟抬眼,看着自己忠心耿耿的贴身女官,忍不住叹了口气。 “太子妃不是这个意思。”她喃喃道。 太子妃不是在宽慰她。 太子妃是在暗示她,丹药有毒这件事,很可能是父皇一手安排的。 但果真如此吗?景涟默默想着。 倘若此事当真是父皇安排的,那父皇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她的心里渐渐涌现出答案。 景涟闭上眼,声音低不可闻。 “搜宫。” 父皇是想借此搜宫,筛查高位妃嫔、诸位皇子身边的近人。 “竹蕊。”景涟唤道。 竹蕊立刻应声:“奴婢在。” 尽管辇中没有第三人,景涟还是下意识将声音压到最低:“回去后约束含章宫宫人,都要谨言慎行,不得胡乱行走,打起精神来全心提防,兰蕊暂不要出去打探消息了,与文婕妤等人的联系先尽数切断。” 竹蕊一一记下,出言宽慰:“圣上不是说含章宫不必搜,公主身边的人也不必查?奴婢想着,应该无碍的。” 景涟苦笑:“我难道是在提防父皇?” 她合上眼,唯有叹息:“宫中妃嫔无一能免,连太子妃也主动请求筛查东宫近侍,惟有我得以例外,旁人心中会怎样想?永远置身事外,高出他人一头未必是好事。” 她抬手指向远处的含章宫方向:“别的不说,回去之后,我该怎么和四哥四嫂开口?他们身边的近侍全都被宫正司带走,丽妃娘娘也是一样——纵然他们心胸不窄,我也觉得不自在。” 虽然嘴上不说,但诸位皇子皇女中,只有楚王和她亲近,景涟实际上很珍惜这个不太聪明的兄长。 宫门近在眼前。 景涟低下头,凝视着手腕上那串珍珠金链。 金丝绞成牡丹纹路,下方垂坠着颗颗浑圆饱满的珍珠。每一颗都有指肚大小,珠光柔润煞是好看。 这是皇帝赐给她的,据说是母亲生前常常佩戴的首饰,原本是一对。金丝链保养极好,一如崭新,珍珠容易黯淡,每年都要替换,所以每年分配贡品珍珠时,皇帝都会记得命人留一斛上品珍珠给她。 父皇宠爱她,宠爱到在细枝末节上都无微不至。然而天子高居云端已久,往往无法注意到她隐秘的为难与不安。 . 裴含绎踏进惟勤殿时,和雅县主与二公子照例在地毯上翻滚,幼儿的笑声无忧无虑。反观他们的生母,端坐在椅中满目不安。 两位良媛在深宫中生活数载,对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都异常敏感。何况东宫相继经历了先太子妃薨逝、明德太子薨逝与先皇后薨逝,每一次变故对她们带来的影响都堪称翻天覆地,此刻东宫外禁卫重重把守,由不得她们不惊慌。 “殿下。”谢良媛急急唤道。 王良媛跟着站起来,虽没有开口,眼神同样不安。 裴含绎平静道:“福宁殿死了一个试药内侍,现在各宫都要搜查,身边的近侍也要由宫正司筛查询问,你们只需约束宫人谨言慎行,照顾好皇孙就够了。” 这等影响遍及宫闱的大事,又非隐秘,裴含绎没有必要隐瞒她们。一味敷衍隐瞒反而可能使她们慌乱恐惧,从而犯下不必要的错误。 果然,分明是极大的事,经裴含绎语气平平说完,两位良媛茫然无措的心反倒安定下来。 未知的恐惧远比已知可怕。 王良媛心直口快,先松了口气:“妾一早上起来听说宫门被围住,吓得气都喘不上来,若不是听说殿下奉诏去了福宁殿,只怕妾早就抱着和雅跟谢姐姐跑过来了。” “不用紧张。”裴含绎道,“本也与东宫没有太大关系。” 地上的和雅县主一早就被吵醒,又有些困倦了,翻身坐起来,迷迷糊糊揉着眼睛。 第32章 王良媛忽然记起来一事,请求道:“和雅明年该开蒙了,妾想先向殿下求几本幼儿开蒙的书,先带着和雅识几个字。” 裴含绎随口吩咐:“怀贤,你照着景檀开蒙的书单,去书房里给和雅取一套一样的。” 王良媛很是欢喜地谢恩,又教导和雅:“快谢谢母妃,快呀。” 和雅揉着眼睛,乖乖道:“谢谢母妃。” 裴含绎点点头,见和雅伸出手要抱,并不抱她,只对王良媛道:“带和雅回去睡,不必留在这里。” 两位良媛都很识趣,听出裴含绎不得空,一齐抱着孩子告退。 裴含绎隔窗望着两位良媛的背影,道:“看见了吗,这样才对。” “殿下说的是?”怀贞不解。 裴含绎回神,想起怀贤出去取书了,不在旁边。 “这才是父母爱子之心。”裴含绎淡淡道。 “怜爱儿女,所以为儿女的未来做打算,要他们读书明理,要他们亲近掌权者,要为他们扫平前路,哪怕忍受一时的委屈,也要为儿女的长远计量。” 怀贞虽不解裴含绎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却也想起王谢二位良媛过去常常教导二公子与和雅县主敬爱嫡母、尊重长兄,哪怕赵良娣依仗皇长孙,屡次给她们难堪,二位良媛也能唾面自干。 一阵风穿过檐下,吹入殿中,带走了裴含绎袖间从福宁殿中沾染的最后一点香气。 “如果只是宠爱纵容,抛掷金玉珠宝,赏赐尊荣地位,不为她的未来铺平道路,反而将她隐隐推至风口浪尖之上,四处树敌,这真的能称为怜爱儿女吗?” 怀贞没有随行裴含绎去福宁殿,听着有些不解,却还是老老实实摇头:“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怜爱儿女,不能只看到眼下,而应该看得更远。树敌太多的话,父母故去之后,儿女又该怎么办?” 裴含绎道:“是啊,那不是真正的怜子之情,反倒像是养一株名花、一只雀鸟。” 他唇角微扬:“活着时,看它开得繁盛、啼鸣婉转就够了;人死了,一株花会不会零落成泥,又有谁在乎?” 怀贤进殿,听得这句话,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怀贞目光四处游移,疑惑地看了看裴含绎,又看了看怀贤奇异的反应,终于后知后觉回神:“殿下,您说的是……” 裴含绎显然没有为他解释的兴致,怀贤走过去,对怀贞低声讲了今日福宁殿的所见所闻。 怀贞愣了半晌,才道:“不……不会吧。” 他和怀贤不一样,怀贤从前在国公府服侍裴含绎,又紧跟着进了东宫。怀贞却是一直在宫里做暗线,直到裴含绎入宫,才设法调来东宫服侍裴含绎。 皇帝从不掩饰对永乐公主的偏爱,宫中无人不知。正因他一直在宫里,对皇帝疼爱永乐公主这件事几乎深信不疑。皇帝宠爱永乐公主无微不至,连先皇后在世时,都要通过做出疼爱永乐公主的模样,来博取皇帝欢心。 裴含绎饶有兴趣地转头看他:“为什么不会?” 怀贞想也不想,立刻就能举出数个例子。 裴含绎道:“很好,如此看来,永乐公主处处待遇高人一头。那你觉得永乐公主的人缘如何?” 怀贞词穷,大鹅般:“呃…呃…” 裴含绎说:“过分娇宠,处处与众人不同,就会导致所有人心生不满,既嫉又恨。皇帝身为天子,天子君临九州万方,贵为天下主宰,自然没有人敢对君主生恨,那他们的恨意,就会落在被宠爱的那个人身上。” “除了脑子不好的楚王母子,妃嫔皇嗣中,还有谁与永乐公主来往?” 怀贤觑着他脸色,眉头打结:“那殿下还要继续原本的打算吗?” “当然。” 裴含绎一展袖摆,迤迤然起身:“我需要一个人向东宫靠拢,同时能帮我掌住宫权,不让后宫这些繁琐又无聊的事绊住我的手脚。” “永乐公主,不正合适?” 似是想到什么,裴含绎忽而一笑:“不过在这之前,我很好奇一件事。” “皇帝的态度实在古怪,他能千娇万宠永乐公主二十一年,使得人人对他最爱重永乐深信不疑,生不出半点疑心;又能毫不顾惜他百年之后,永乐公主的死活。若是怜爱女儿,不会不为她留后路;若是厌恶永乐,又何必顾忌一个没了娘的孩子,直接发落便是。” “去暗地里查一查永乐公主的生母,元章苏贵妃。皇帝对永乐公主的态度,与元章贵妃脱不开干系。” 第17章 时衡 殿内气氛异常沉寂。 重重白纱之后,皇帝宽袍广袖的身影若隐若现。殿内清淡的凝神香全然没有半分作用,高座上皇帝的怒火已经烧至顶点。 “都是蠢货,不中用的东西!朕只差将整个京城交给武德司翻来覆去的查,弹劾的折子积起一人高,连个影子都没搜出来,要你们何用!” 袅袅青烟里,武德使只觉得自己也快要烧起来了,脸皮涨得通红,叩首谢罪:“臣有负圣上信重,臣万死。” “你确实该死!” 当啷一声脆响炸开,是皇帝信手拂落了案上杯盏,厉声道:“那些叛逆打着穆宗皇帝旗号,败坏国朝颜面,搅弄的天下不安,朝野物议不休。武德司却束手无措,蠢货、废物、无用的东西!” 天子言行为天下规范,如此訾骂不休极失体统,是怒到急处口不择言了。 第33章 武德使唯有叩首,连连谢罪。 穆宗皇帝始终是当今天子一块心病。 当年穆宗皇帝驾崩,皇位兄终弟及落到了当今天子头上,穆宗的皇后与两个嫡子却死的不明不白。市井中至今仍然流传着皇帝逼宫弑杀穆宗皇后及二子的谣言——那当真未必是谣言。 这谣言带来了极为严重的后果,皇帝御极二十余载,至今地方上仍有人打着穆宗子嗣的名义谋反,一拨又一拨杀之不尽。 武德使是皇帝一手提拔任用的鹰犬,自然要急皇帝之所急,想皇帝之所想。 鹰犬若不能为皇帝分忧,也就到宰杀之时了。 想到这里,武德使更为紧张,额发间隐有汗水渗出。 他知道皇帝为什么动怒。 当年处置穆宗旧人时,他亦参与其中。 市井传言皇帝弑杀穆宗皇后及二子,实际上并不准确。 死了的只有穆宗皇后与太子。 至于穆宗皇后所出的襁褓幼子景容,就在皇宫大内、在他们眼皮底下,失踪了。 皇帝怒火如沸,殿内宫人个个垂首,只恨爹娘没将自己生成个聋子哑巴。 御座之上,皇帝冷哼一声。 他寒声道:“朕再给你三天时间,若是还不能查出东西堵住御史言官的嘴……” 皇帝没有再说下去。 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武德使只觉得浑身血都凉了,暗自想着回去之后不必留活口了,把抓来的人只管朝死里刑讯,无论弄死多少人,都要撬出些足以令皇帝满意的消息。 皇帝抬步走下御阶,彻底消失在帘幕深处。 宫人们不远不近随在皇帝身后,目送皇帝踏入福宁殿后闭关静修的静室,沉默地守在静室外。 静室极阔极朗,墙壁上轻纱笼罩着自太/祖皇帝以降列祖列宗的画像。 最后一幅画像上,年轻的穆宗皇帝唇角微弯,丹凤眼漆黑含笑,平静望着静室中的皇帝。 说不出的讽刺。 皇帝冲天的沸腾怒意忽然像是被浇了一盆冰雪,渐渐冷却,直至冰冷。 穆宗皇帝的这幅画像与列祖列宗的画像不同,神情轻松惬意,笔触细致不失风流,分外夺目,画技竟更胜其他画像不知凡几。 他望着画像上的兄长,目光逐渐下移,落在画卷末端两个不起眼的落款上。 宁时衡。 言毓之。 这两个名字列在一起,分外飘逸好看。 真是好一对璧人。 . 自七月初七那日福宁殿试药内侍身死后,永乐公主神奇地病倒,抱病数日后,太医院的太医几乎轮流往含章宫走了一遍。 景涟终于不情不愿地痊愈了。 然而宫中紧绷的气氛并未因永乐公主病愈而松快些许。 皇帝令宫正司彻查成年皇子及妃嫔近身随侍,宫正司花了七日时间查完,楚王夫妇终于得以出宫。 但风波并未因此平息。 宫正司在皇帝近两年的新宠韩美人所居的玲珑斋中,搜出了与外朝来往的信物。韩美人因此被赐自缢,玲珑斋所有宫人被赐死。 这只是一个开端。 而后,另有一名末等采女与宫中内侍私通被查出,此事可追溯至先皇后死后贤妃协理宫务时,贤妃因此挨了一顿骂,颜面大失。 就连楚王生母丽妃,也因宫中摆设略有逾越受责。这些高位妃嫔育有子嗣,一向极有颜面,无论贤妃还是丽妃,往日里这些过错都能轻易描补过去,但撞在这个风口浪尖之上,无一例外都受了责罚。 但这些毕竟不是大事,贤妃和丽妃损伤的颜面在这次搜宫中不值一提。至少皇帝没有重责她们,而她们的儿子还算争气,没有拖累母亲。 宫正司抓住了秦王身边近侍悄悄向宫外传信,秦王因此遭受重责,被罚府中禁足三月,生母何昭媛在福宁殿前脱簪长跪请罪。 皇帝一向很给潜邸旧人面子,这次却心如铁石。纵未因此迁怒何昭媛,却没有减轻半分对秦王的责罚。 何昭媛虽未受责,但秦王身为皇子中年纪最长者,才是她尊荣体面的根本。与何昭媛一比,贤妃丽妃只觉得天都晴了,风也凉爽,自己受到的些许责罚不值一提。 ——皇位只有一个,秦王受皇帝厌恶,她们的儿子才有更大的机会。 但这样查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宫中没人敢保证自己入宫以来没有做过半件见不得人的事,一时间人心惶惶。 就连景涟,也做过暗中抬举结交后宫妃嫔——譬如文婕妤、私下派兰蕊打探消息——还去了宫正司,这些事放在平时不致命,现在查出来,鬼知道是什么情况。 终于,在景涟扛不住心理压力,准备去福宁殿求见父皇,婉转劝阻这不知何时是个尽头的搜宫时,宫正司的行动忽然毫无预兆地停止了。 好似这大半个月的人心惶惶一瞬之间化作幻影,宫内又重归井然秩序。 景涟知道不是这样。 因为就连置身事外的她,都能感觉到宫中平静表面下仍然涌动的暗流。 就在这时,柳宫正忽然登门拜访。 “柳宫正。”景涟命人将她请进殿内。 柳宫正本名柳秋,崇德十年接任宫正一职。 她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左颊还有一道陈年的伤痕,却仍能看出年轻时清秀好看的痕迹。 对柳宫正,景涟心底一直隐隐忌惮敬畏。 第34章 柳宫正说话却很和气。 “公主客气了。”她缓缓道,声音柔和,“近来宫正司在查宫门来往进出,正巧丹阳县主递进来一封信,我途径含章宫,就替公主带过来了。” 信封上封口未损,但景涟相信宫正司一定拆开看过。她暗自祈祷丹阳县主在信里说话谨慎一点,笑道:“怎么好劳烦柳宫正亲自过来。” 柳宫正道:“公主客气了,并不麻烦,我本要去东宫。” 东宫与含章宫确实不远,景涟道谢,又说了几句闲话,柳宫正起身告辞。 兰蕊和竹蕊一同将柳宫正送出去,回来就看见景涟拿着丹阳县主的信,眼底隐现狐疑。 “宫正司正是忙碌的时候,柳宫正这么闲吗?” 景涟可不信柳宫正真的这么好心,一封信而已,还要亲自送过来。 她仔细思索方才和柳宫正的交谈,连那些闲话都翻来覆去咀嚼数遍,没有发现半分破绽,仿佛柳宫正真的只是来这里送了一封信,顺便喝杯茶,说说话。 兰蕊盲目乐观:“或许真的是呢?皇上疼爱公主,柳宫正待公主客气些也应该。” 这话虽盲目乐观,却也有几分道理。 景涟出嫁前,偶尔遇见柳宫正,对方态度都算和气,导致她曾经以为柳宫正对谁都一样。直到和楚王聊天时,楚王瞠目结舌:“什么,柳宫正不是对谁都冷若冰霜、阴阳怪气?” 景涟摇头:“柳宫正执掌宫正司十余年,难道靠的是向宠妃公主折节谄媚?” 的确,楚王才是对的,说柳宫正冷若冰霜、阴阳怪气可能有些夸大,但对谁都不假辞色却是真的。 她受帝王信任,正是因为她是孤臣。 景涟思索半晌,不得其解。 她小心拆开了丹阳县主的信。 信纸上,字迹龙飞凤舞,景涟看一眼,就能想象出丹阳咬着笔杆,皱着眉头写信的模样。 “宫里的情况我听说了,现在我不方便进宫,你暂时恐怕也不方便出来找我,所以先写信给你。” “我派人去南州查郑熙下落,一无所获,又加派人手,在整个广南道打听郑熙去向,发现自从崇德十七年之后,郑熙便失去行踪。” “我找了我兄长帮忙,不过他在广南道的关系不比我多多少,打听到的可能性不大。我兄长说,郑熙如果不是悄悄死在哪里了,很可能改名换姓加入边军。” “广南道位处极南,与那些蛮夷接壤,边军最多,改名换姓投军的人不在少数,要从边军入手有些困难,你估计要等很久。” 景涟松开手。 信纸从她手中落下,飘落在桌面上。 丹阳的猜测很有可能。景涟想。 梦里,郑熙既然能拥兵自重威胁秦王,走了加入边军立功晋身这条路的可能性很大。 郑侯掌兵多年,纵然郑府倾覆,总有那么一些残余的隐蔽关系在,边军中或许也有郑氏旧部。 这可麻烦了。 广南道距离京城何止千里,不管是景涟还是丹阳县主,手都很难伸到广南道边军之中。 更何况,即使查到郑熙下落,景涟仍然不知该怎么做。 倘若她心再狠一点,斩草除根一了百了,自然省事。 但景涟终究无法做到。 郑熙曾经捧给她一颗诚挚的真心,那是她见过的最炽烈的爱意。 她却不能回报同样的分量。 第18章 柳秋 正殿中,太子妃与一众东宫属官的议事到了尾声。 属官们依次行礼告退,三三两两散去,惟余崇文馆学士等寥寥数人留在殿中。 东宫众臣僚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这几人或与信国公府往来密切,或是太子妃一手提拔的信臣。 殿内,太子卫率上前一步,双手呈上一封簿册。 裴含绎翻看数页,摇头道:“裴侯明面上的罪名是贪污军饷、倒卖军资,他手下的兵军心岂能不散?何况皇帝已经将他们拆分打散,分送宜北道、宜南道驻防,有何价值?” 太子卫率低头禀道:“臣愚见,现下关南道兵力已为东宫所控,倘若能将宜南道驻军化为殿下所用,那么整个京城、连同关内道,就彻底化作殿下的掌中物了。” 裴含绎淡淡道:“谈卿,你忘了,皇帝不会放松对裴侯旧部的看管。裴侯旧部有如鸡肋,为其打草惊蛇,不如直接弃掉。” 太子卫率的话被打断,有些发怔,片刻后面色变了,请罪道:“是臣思虑不周。” 裴含绎并不责怪,只道:“皇帝对外宣称裴侯因贪墨军资获罪,听得多了,便会真的这样以为,但倘若裴侯只是贪墨军资,何以家中女眷也要跟着陪葬?你心里要有数。” 忽然,他的话音微顿。 怀贞鬼鬼祟祟走进来,附耳低声道:“殿下,柳宫正求见。” 裴含绎有些意外,却未表露,道:“那就请稍等片刻,本宫稍后去见。” 半个时辰后,在花厅中等候的柳宫正被宫人请进了惟勤殿。 与前些日子搜宫时的随从无数不同,柳宫正今日只身而来,白色官服笔挺,脊背笔直如松。 怀贤已经算是极其老成持重的女官,站在柳宫正旁边,却被她的气势衬得像个小孩子。 “太子妃殿下。”柳宫正行礼。 裴含绎抬手:“柳宫正请起。” 宫人奉上茶来,柳宫正端起啜饮一口,以示恭敬。但倘若有心留意,就会发现,柳宫正的袖摆掩住了她的下半张脸,杯盏甚至都没有碰到她的口唇。 第35章 待柳宫正放下杯盏,裴含绎和声问道:“不知柳宫正今日来访,是有何嘱咐?” 饶是柳宫正深受天子信任,正五品宫正与超品的太子妃等级依旧有如天堑,断然不能应下这一句嘱咐。 柳宫正微微欠身:“当不起殿下一句嘱咐,臣今日前来,是为着前些天搜宫时,东宫全力相助,特来向殿下致谢。” 裴含绎眉梢微扬。 果然,柳宫正执掌宫正司十余载,除了做孤臣能臣外,行事亦有分寸。 搜宫时宫正司依仗皇帝威势,横扫六宫苛刻至极,即使掌管内宫的太子妃亦不能有丝毫通融。但风波平息后立刻前来,名为致谢,实为低头,既顾全了宫正司脸面,又给了东宫一个绝佳的台阶。 裴含绎思绪微转,神色不动。 他一举杯盏,微笑道:“为圣上分忧而已,柳宫正不必太客气了。” 柳宫正深受天子信任,品级低而权重。既然主动来访,裴含绎也无意为东宫树敌,端起往日里惯用的笑容,同柳宫正你来我往地说了片刻话。 闲话间,王良媛求见,说是和雅县主有些积食,想取太子妃的帖子请太医来。 裴含绎自无不应,亲自起身出去问了几句,回来时便见怀贞怀贤正陪着柳宫正叙话。 柳宫正就前几日东宫进出受限一事,说起宫门屡有夹带,或许便能借此将毒药夹带进来。东宫属臣进出频频,在风口浪尖上不免容易给人可乘之机。 事实上,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但有道理不代表真能如此执行,宫门夹带大多是宫人侍卫,但东宫进出的属臣全是有品有级的朝中官员,品级还不低。宫正司若以嫌犯的目光一视同仁看待他们,不但朝臣受辱,东宫的颜面又有几分? 若是裴含绎,绝不会在柳宫正上门致谢时出言强硬,但行事也绝不会退让就是了。 但此刻怀贞答话时,不免就失了些分寸:“含章宫的宫人,进出宫门也是频频,虽然说是替永乐公主去府中取些妆奁行李……” 论起这句话本身,问题其实不大。 柳宫正以东宫属官进出频频为由,怀贞则提出永乐公主随侍进出宫门频繁,含章宫却查也未查。虽然词锋有些锋利,但话说得其实没错。 然而就在那一刻,怀贞未尽的话语戛然而止。 柳宫正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一种森然的冷意,刹那间席卷了怀贞全身。 那个眼神仿佛冰冷的刀锋擦过怀贞的面颊,又像是择人而噬的猛兽抬起眼,冷冷望着即将扑杀的猎物。 怀贞说不出话了,巨大的恐惧使他手足麻木,一时间僵在原地。 然而下一秒,柳宫正眼底的寒意尽数消失了。 她依旧稳稳坐在那里,神情似乎还带了疑惑,像是奇怪怀贞为什么不把话说完。 一旁的怀贤没有注意到柳宫正的目光,她同样诧异地望向怀贞,注意到怀贞发白的脸色,方才愣了愣。 “失陪了。” 裴含绎及时出声。 太子妃与柳宫正的话题继续,仿佛那段插曲,那个眼神从未存在过。唯有怀贞暗自松了口气,几乎堪称惊恐地退了下去。 信国公裴颖祖籍维州,位处江南。谈笑间柳宫正提起江南风景,裴含绎一一答了,又道:“不知柳宫正仙乡何处。” 柳宫正道:“臣出自江南道淮州下属的平安县,不是什么大县,殿下恐怕未曾听过。” 淮州同样地处南方,还在维州之南,却已算不得鱼米之乡。因着靠近淮、沁二江,年年多发洪水,常有难民背井离乡。 裴含绎确实没听过平安县,但这话自然不能直说,他微一沉吟,道:“淮州出过不少名士名臣,英宗朝的首辅李秀臣、宣宗朝的户部尚书陈放,还有江南四士之一的秦少君,穆……都出自淮州。” 论起应变,裴含绎自幼习练,何止迅速。那个‘穆’字尚未出口,便被他音调一转,完美掩住了。 他咽下去的半句话,柳宫正却替他补全了:“穆宗朝的陈侯陈衡,也是淮州子弟。” 穆宗向来为宫中忌讳,但陈侯生前笔墨风流,很受世人追捧,即使获罪而死,也非绝口不能提起的人物。 裴含绎谨慎,故而略过陈侯未提。 但柳宫正身为天子信臣,自己都不忌讳,他自然也没有必要讳莫如深,笑道:“正是,淮州人杰众多,由此可见一般。” 柳宫正微微一笑,许是听得自己家乡受到称赞,微显愉快:“虽然如此,我却没有能在淮州待上几年,年少时家乡遭灾,全家上京逃难时尽数失散,幸好我运气好,侥幸选进宫做了小宫女,幸得圣上赏识,才有今日。” 提起当今圣上时,她抬手朝空中虚虚一揖。 裴含绎恰到好处地露出惊愕之色,慨叹一番,又道:“柳宫正可寻过家人么?” 柳宫正道:“自然寻过,但一直没有寻到,说来惭愧,我家境贫寒,灾难过后,淮州的屋舍都已经化作瓦砾,父母兄姐又都大字不识半个,名姓不全,柳秋这个名字还是我入宫后,掖庭女博士教了些文赋诗词,自己取的,根本无从寻起。” 说到此处,她又苦笑:“何况,找不到反而是好事。” 这话说得着实心酸,意思也很明白:逃难的难民沿途死伤不知凡几,柳宫正自己都不抱希望,倘若找不到,还能自欺欺人。倘若找到尸骨,那才要彻底绝望。 第36章 再说下去有戳对方伤疤之嫌,裴含绎不再多言,选了个安全的话题:“柳宫正取名,用的是‘如何肯到清秋日’的典故吗?” 这句诗出自李义山的《柳》,是掖庭女博士授课时常用的几首诗词之一,此诗隐而不露,含蓄隽永,一直颇受推崇。 岂料柳宫正笑了。 她整个人很白,却是气血不足的苍白,唇色浅淡近乎于无,当她弯起嘴角时,竟有一种奇异的诡谲。 这诡谲甚至无法伪装,纯然来自刹那间柳宫正给人的感觉。 她说:“不,是‘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的典故。” 第19章 珠链 “真的。”怀贞结结巴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回想起那个彻骨冰寒、煞意难掩的眼神,仍然心有余悸:“是真的。” 怀贤听他把一句话重复了三遍,安慰道:“我当然相信你,但是……柳秋这是什么意思,说不通啊?” 怀贞捧着冰碗压惊:“是觉得我以下犯上,存心讥讽她?” 怀贤摆手:“不至于不至于,正五品宫正而已,轮得到她在东宫耍威风?” 二人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临窗榻上,裴含绎支颐静坐,闻言回眸瞥来:“不是。” 怀贞和怀贤像屋檐下的两只鹦鹉,十分整齐地转过头来,一齐望着裴含绎。 裴含绎长睫微垂。 彼时怀贤未曾留心,怀贞忙着说话,唯有裴含绎自殿后折回,正巧看到了那一幕。 柳宫正始终端坐椅中,神情自若。 直到怀贞失言,永乐公主四个字脱口而出时,刹那间柳宫正骤然抬眸,眼底寒光如刃。 却也只有那么短短一刹。 裴含绎瞳孔微缩,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凝神细看,柳宫正眼底寒光散去,眉眼低垂,不动声色一如往常。 就好像那短短刹那,不过是裴含绎恍惚间生出的幻觉。 怀贞和怀贤等待着裴含绎开口,然而裴含绎托腮沉思片刻,忽而问:“中秋宫宴筹备的怎么样了?” 乞巧节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中秋。 二者相较,中秋宫宴的排场、地位都要远重于乞巧。每逢中秋,景氏皇族近枝宗室都要入宫赐宴,容不得半点疏忽。 是以端午节后,宫中六局就开始为中秋宫宴做准备,足足要筹备三月有余。器具筹备舞乐安排种种事务极尽繁杂,牵扯的人力物力不胜枚举。 即使裴含绎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在执掌东宫势力、暗中筹划宫变之余,再将宫务妥妥当当全部抓在手中。 想到这里,裴含绎吩咐:“请永乐公主来。” . 景涟来得很快。 她正忙着给丹阳县主回信,坐了半晌也没拿定主意,听闻太子妃请她到惟勤殿去,丢下笔就走了。 景涟喜气洋洋走进惟勤殿。 等看到太子妃身侧堆叠成山的账册,景涟踏进内室的一只脚又收了回去。 “不是找你来算账的。”裴含绎失笑,示意她先坐下。 和太子妃来往这些日子,二人已经熟悉很多,至少不必蓄意客气了。 景涟警惕道:“我一天要留四个时辰睡觉、四个时辰玩儿,最多只能帮你干四个时辰。” 裴含绎点头笑道:“好,那我就不客气了,从明日开始,烦请公主每日留四个时辰到东宫来——不过今日真的不是。” 笃笃两声,裴含绎指尖轻叩一本烫金的帖子,将它推到景涟面前。 这是本请帖,景涟翻开,目光一掠而过,眉头顿时蹙起:“肃王孙女出嫁?” 她的嫌恶之色简直毫无掩饰。 肃王景弘,是景氏皇族中现存年纪辈分最长的亲王。 他是英宗皇帝长子,按辈分来算,正是当今天子与穆宗皇帝的大伯。 肃王幼时一只眼视力损毁,早早便与大位无缘。他生性骄奢暴戾,在封地靖州横征暴敛,强掠民田杀人无算,将靖州官员视为家仆,呼喝如奴。 穆宗皇帝即位后,靖州知州不堪凌虐,陈书泣血上奏,请求皇帝做主。 穆宗大怒,下旨降肃王为郡王,责令打开王府库房,归还劫掠来的民脂民膏。 肃王不服,搬出亲亲尊尊的大道理来挑动宗室,想要迫使穆宗皇帝让步,甚至意欲报复上奏的靖州官员。 穆宗皇帝当即又以不敬天子为由,按律责罚肃王鞭刑三十。 念在肃王是伯父,穆宗皇帝令肃王世子替父受刑。然而肃王世子体魄不佳,受了三十鞭后高烧不退,最终竟然过世。 原本肃王淫奢暴戾,宗室即使讲究亲亲相护,也找不出理由来为他硬抗天子。但肃王世子受刑而死,情势顿时逆转,宗室们立刻不能袖手旁观,纷纷上书劝谏。 穆宗皇帝只得收回降肃王为郡王的旨意,转而令他禁足三年。 虽然对肃王的处置并不尽如人意,但穆宗皇帝连消带打,赔上了一条肃王世子的性命,终于震慑住肃王,令他行事有所收敛。虽然恶行不断,终究远不如从前嚣张。 然而穆宗皇帝体弱早逝,当今天子登基后,对于皇位统绪究竟在穆宗还是在当今皇帝,宗室中颇有一阵乱象。就在这时,肃王站出来旗帜鲜明地支持当今天子,算是头功。 自当今天子登基后,对宗室一向优厚,颇多恩赏。 这些恩赏之中,还蕴藏着另一层不好宣之于口的深意。 第37章 ——人越缺什么,便要竭力证明什么。 市井传言,皇帝得位不正,逼杀穆宗皇后、二子,毫无手足之谊。所以为了证明自己的仁爱、为了证明自己仍然坚持奉行亲亲尊尊的礼教,皇帝就要越发厚待宗室,厚待尊长。 没有穆宗皇帝的镇压,当今天子又待宗室优厚,肃王迅速故态复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真可谓一把年纪老当益壮。 肃王种种举动天怒人怨,稍有人性者都要切齿怒骂,景涟厌恶地一推请帖: “谁和他们家联姻,不嫌恶心吗?” 话音落下,景涟凝视着请帖上另一个名字:“刘尚书。” 要与肃王孙女成婚的人,是兵部尚书刘冕嫡子刘吉。 刘冕此人,官居兵部尚书,是政事堂中排名最末的一位宰相。今年尚未五十,正值壮年。 这个年纪入值政事堂,位列六部尚书,不说百年一遇,亦是罕见奇才。单凭他的年纪,就足以熬死政事堂中其他宰相,将来位列头把交椅简直是板上钉钉。 但事实上,朝野中对刘冕的评价并不太高。 刘冕绰号刘棉花,见人先带三分笑,看着是个笑呵呵的老好人,却是绵里藏针的性情。他最受人诟病的一点,便是逢迎君上无所不为,清名底线尽可抛掷。 “原来是他啊。”景涟自言自语,“这就不奇怪了。” 她忽然诧异侧首。 太子妃一手支颐偏过头去,正在极轻地笑。 “……” 太子妃很快止住笑声,转过头来,迎上的就是木着脸的景涟。 “哪里可笑?” 太子妃正色道:“并不可笑,只是公主太有趣了,所以我一时失态。” 这位金尊玉贵的永乐公主真是一点心思都懒得费力隐藏,只看她神情不住变化,所思所想几乎全部写在脸上,对裴含绎来说就十分好玩。 “给我看这个做什么?”景涟问,“我没收到帖子——也可能是递到公主府,府里还没来得及送进宫——不过这不重要,我才不去。” 裴含绎道:“圣上的意思,肃王是宗室长辈。” 景涟皱起眉。 裴含绎点到为止:“我是要走一趟的,你去不去?” 景涟缓缓道:“父皇的意思,是都要去吗?” 裴含绎拨了拨手腕上的珠串,道:“圣上的意思本宫怎么能揣测,肃王虽为长辈,但毕竟肃王只是嫁孙女,不是嫁自己。本宫身为太子妃亲临,已经算是给足了肃王与大司马体面。何须强求皇子公主全都亲自前去,他们福气太多了受不起,反倒不妙。” 大司马是兵部尚书的别称。 太子妃语气温柔,神情带笑,最后一句话说来却意味深长,景涟笑出声来,又急忙收敛,更加不解:“那你的意思是?” 太子妃神情自若:“自从回京之后,公主还没出过宫,正好出宫走走。” 景涟一顿,竟然有些心动。 住在宫中固然近水楼台,能时常面见父皇。但宫外自有宫外的好处,她与丹阳交好多年,三年未曾见面,如今通信还要担忧出入宫门时被查,下笔都不能自在。 别的不说,至少趁这个机会,和丹阳见见面。还有些其他的关系,也可以借此恢复走动。 想到这里,景涟神思不禁一顿。 ——倘若出宫住几日就好了。 但很快,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皇帝并不想让她时常出宫,虽未明言,但景涟得宠这么多年,多多少少能猜出两分父皇的心思。 她极少做违背皇帝心意的事情,除了年幼淘气不懂事时,到如今迎合皇帝的心意几乎成了本能。 ——父皇疼爱她,不会害她;而她顺从父皇的心意,就能得到更多优容。 皇帝的优容和宠爱,意味着尊荣、地位、财富和权势,是她最好的护身符。 既然如此,何必为了无足轻重的小事,令父皇不悦。 “那我和你去吧。”景涟犹豫片刻,“如果他们给我递帖子。” 裴含绎揭穿她:“肃王府和刘棉花哪个敢不给你递帖子。” 他转头对怀贤道:“去把那匹烟波锦拿给公主。” 烟波锦是维州贡品,取其缎面闪烁如粼粼波光之意,因为珍贵,数量极其有限,有时几年才能进贡一次。 景涟倒是有几件烟波锦的衣裳,不过去年维州未能贡上,她手边暂时没有多余的料子了。 她推辞道:“不必给我,殿下自己用吧,我那里还有许多好料子。” 裴含绎道:“不用客气,那匹料子是杨妃色的,我留着也穿不得。你现在拿去裁衣裳,七日后赴宴,时间正好来得及。” 严格说来,明德太子已经薨逝,东宫中所有妃妾都属于寡妇,不宜穿戴太过鲜亮的颜色。唯一的县主和雅又太小,也不适宜,所以才压箱底留到了现在。 景涟微怔,旋即道:“我那里有两匹天青色的云水缎,也不知道怎么裁才好看,给你送来吧。” 裴含绎并不推拒,含笑道谢,而后道:“头面首饰若没有很合适的,来我这里挑。” 景涟不缺头面首饰,她自己受宠,贵妃的妆奁亦尽数在她手中,摇头道:“首饰我不缺。” 裴含绎说:“先皇后的妆奁尽数留给了东宫,长者的遗赠我不好动,一直封存着。有些珍珠的首饰却不耐久放,我请示过圣上,分赐东宫女眷、先皇后母家,只剩下一套南珠头面,品级不够不能僭越使用,一直留着,你先拿去带,否则白放着可惜了。” 第38章 或许因为日日佩戴母亲留下的那串珍珠金链,景涟还真的很喜欢珍珠。但她想了想,还是忍痛摇头:“不必了,我用珍珠其实不大合适。” 这话倒是有理,裴含绎赞同点头。 永乐公主容貌明丽娇艳,柔和的珠玉并不适合她。她正该用宝石翡翠、金丝银缕妆成点缀,才能更衬出她耀眼的容色。 “我倒是喜欢珍珠。”景涟遗憾道,“奈何不好搭配,只能私底下带着玩一玩。” 她抬起手腕,朝裴含绎展示那串做工极为精巧的珍珠金链。 金丝绞出的牡丹与柔润珠光相得益彰,分外夺目好看。 裴含绎忽而一怔。 “能给我看看吗?”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裴含绎大致摸清了,永乐公主是个极其大方的人。她自幼在锦绣堆中长大,金玉珠宝对她来说便如瓦砾泥沙般,俯拾皆是。 然而这一次,景涟摘下珠串时却有些不舍。 “这是我母妃生前的贴身爱物。”她解释道。 裴含绎隔着一方帕子托起珠串,细细端详。 那些珍珠明显是新换过的,珠光盈盈秀润,看不出什么。珠链以金丝绞成牡丹纹路,在下方总成一朵盛放的牡丹。 不知为何,裴含绎总觉得这条珠链有些眼熟。 他平日里并不在钗环首饰上多用心思,这份奇异的熟悉着实怪异。 裴含绎神情丝毫未变,将珠链递回去,夸了句精巧好看,心思却分了一半,仍在思索那条珠链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景涟将珠串带回手腕上。 太子妃提起先皇后妆奁尽在东宫封存,这些死物都保管的妥善至极,对先皇后身边的旧人必然不会怠慢。 母亲的死因,先皇后不会不知道。 事关生母,她几乎开口就想婉转提起先皇后旧人,又在话语出口的前一刻蓦然止住。 不行。 景涟提醒自己:你心太急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第20章 思虑 清晨的第一缕日光落进半开的窗扇,檐下雀鸟婉转啼鸣,微风夹杂着花香吹入房中。 景涟伏在窗前,早起懒怠梳妆,满头长发随意披散,眼睫上还沾着净面后未干的水雾。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看似望着檐外笼中两只梳理羽翼的雀儿,眼神却有些空茫,不知思绪落在何处。 竹蕊走入房中,禀道:“公主,尚服局送来裁好的衣裳。” 景涟轻轻嗯了一声:“衣裳留下吧。” 竹蕊问:“公主要不要再试试,如果哪里不合适,也好叫他们带回去改,要是发现晚了,恐怕明日出宫前改不完。” 景涟道:“都试了多少次,不会不合适。” 竹蕊听出她心情不好,不再劝了,却并未退下,而是继续说:“奴婢问过了,这次尚书府的喜宴,秦王殿下、楚王殿下、永思公主不去;齐王殿下、永和公主、永静公主都要亲自赴宴。还有几位年纪小的皇子公主,向圣上请了旨意赴宴,明日跟着东宫与公主一同出去。” 说完,她又压低了声音:“楚王殿下推辞喜宴,用的理由是楚王妃病了,要留下陪伴王妃。” “阿愔病了?”景涟抬起头。 竹蕊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楚王殿下派人递了话,说王妃好端端的,只是既不喜欢肃王府,又不待见刘尚书。这话不好说出去,请公主不必担心。” 很好,很符合楚王和程愔的性格。 景涟放下心来,重新伏回妆台上:“秦王禁足,想去也去不成;二姐这几年都在道观带发修行,肃王府请不动她;下边那些年纪小的弟妹,我和他们不熟,想来小孩子玩心重,多半是想借机出宫去玩……只有齐王。” 她自言自语,旋即又问:“文婕妤怎么说?” 竹蕊道:“文婕妤一直盯着琼华宫,没有发现异常。” 琼华宫是秦王生母何昭媛的住所。 景涟失望地叹了口气。 她意兴阑珊坐直身体:“衣裳拿进来,本宫看看。” 杨妃色缎面光华流转,正如粼粼波光。裙摆上以金丝银线精心勾勒出大幅鸾纹,栩栩如生华美至极。 饶是景涟兴致不高,此刻也不禁心生喜爱。 她抚了抚光滑冰凉的绸缎,赞道:“果然好手艺,赏。” 竹蕊应声,朝身后丢个眼色,开匣取了赏人的荷包,转手递给室内侍立的宫人。 宫人们潮水一般退了出去,无声无息。 室内恢复寂静。 景涟轻声问:“人找到了?” 竹蕊亦低声道:“找到了,暂时没查不出问题,但时间太紧,万一有什么疏漏……” 景涟不容置疑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语气太过急促,反倒将她自己吓了一跳。 景涟缓了口气,声音平静下来。 她的语调有些缥缈,不知是在对竹蕊说话,还是在说服自己。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闹到父皇面前,我是做女儿的,想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有什么错?大不了……大不了就挨骂、禁足,父皇最疼我,不会重罚我。”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再拖下去,我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宫,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再追下去。” 竹蕊不敢再劝了。 景涟的神情忽然变得很疲惫。 第39章 “你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足音渐渐远去,殿门轻轻合拢。 景涟偏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她忽然有些恍惚,一时间竟然不知自己在思索什么。她的目光在殿内游移,落在了那套被悬挂起来的杨妃色衣裙上。 裙摆闪烁着烟光水色,映入她的眼底。 这件衣裙当然极其好看,而且华贵。但妆扮的这样盛大,也会彰显出她的重视,会为这场婚事本身增光添彩。 景涟心底骤然生出烦闷和排斥来。 子女不言父母之过,景涟对皇帝敬爱至极,自然不会对皇帝生出怨怼。 但这一刻,她仍然有些烦恼地想着:肃王怙恶不悛,父皇为什么非要抬举这样的人呢? . 怀贤拖着沉重的步伐走来。 “库房中与牡丹有关的首饰共有二百一十三件,带有牡丹纹饰的陈设、器具共有四百一十五件。实际现存首饰一百九十七件,器具四百零三件。” 怀贤啪的一声合上账簿,沉重道:“殿下,有贼。” 翻查库房发现内贼,真是一个意外之喜。 盗窃库房不需要通知宫正司,怀贤请来太子家令,又叫来东宫的掌刑太监,开始抓监守自盗的内贼。 然而一番盘查下来,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裴含绎倚在窗下。 他眼尾的眉黛晕开一抹,秀美的眉目间毫无情绪,看不出喜怒。 他一手支颐,面前桌案上压着一张画纸。 接过永乐公主珍珠金链的那片刻功夫,已经足够他记住金链上每一处繁复的花纹。 “很少有金丝绞成牡丹纹路的首饰。”裴含绎指尖轻敲画纸,思绪跳跃极快,“柳秋、永乐公主、元章贵妃……真是奇怪。” 裴含绎眼波微转,瞥向怀贞。 怀贞挺起胸膛禀报:“殿下,关于元章贵妃的生平,四个字可以概括。” 裴含绎:“嗯?” 怀贞铿锵有力:“乏善可陈!” 裴含绎:“……” 怀贤:“……” 怀贞报菜名一样流利:“元章贵妃苏舜华,五品礼部司官之女,十五岁入吴王府,恩宠淡薄,十七岁王府逢春宴上献舞,拔得头筹,从此宠冠王府。至吴王登基,获封贵妃,怀有身孕,然后其父损毁礼器,因此满门获罪。贵妃因此疯癫,移居京郊行宫,生永乐公主,三年后迁回宫中扶云殿居住,崇德七年春病死,葬入长陵。” 他摊摊手:“没了。” 怀贤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这叫做乏善可陈?” 怀贞解释:“没了!没了!这是我动用手段,查到的全部信息——对了,还有一条,贵妃在王府中曾经与秦王生母何昭媛交好,后来渐行渐远——除此之外,找不到她生前的侍从、问诊的太医、母家的遗孤,换句话说,崇德元年之前,王府中的苏舜华,还是一个正常的吴王妃妾,有家人有来处有好友有恩宠。” 他艰难地缓了口气:“但是,自从崇德元年入宫之后,贵妃苏氏用几句话就能概括——全家没了,自己疯了,就剩下一个女儿永乐公主,从小也不养在自己宫里。” “然后,崇德七年,贵妃死后,皇帝悲痛欲绝,当然没真绝,把扶云殿所有侍从以侍主不力的罪名全部赐死,扶云殿封存。” “所以,从崇德七年之后,宫里宫外直接和贵妃有关的人,一个都没有,一时半会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 裴含绎忽然蹙眉。 “不对。”他想。 按照怀贞的说法,自从崇德七年元章贵妃病逝后,她留在这个世上的所有痕迹,仿佛都同她这个人一起被葬入了长陵。 刹那间仿佛一道灵光闪过脑海,还不等裴含绎抓住,怀贞聒噪的声音再度响起:“殿下,这太奇怪了!” 怀贤点头附和:“是不太对劲。” 怀贞肃然道:“奴婢有一个猜测。” 裴含绎平静道:“说。” 怀贞神情严肃道:“奴婢以为,皇帝一定对贵妃爱恨交织。” “人性是很复杂的。贵妃得宠多年,皇帝对她必定有些真心。当初贵妃生父犯下大罪,贵妃尚且怀着身孕,皇帝处置苏家,心中对贵妃多半既亏欠又愧疚。 及至贵妃难以接受,竟然疯了,疯癫时语多悖逆、出言诅咒。皇帝刻薄寡恩,在他看来,或许这就是贵妃不识抬举,有负圣恩的表现,定然切齿恼恨贵妃。” “但皇帝对贵妃情分尚在,贵妃又生有永乐公主,皇帝不能和一个疯子计较,索性将她好端端养起来,只是不去探望。等到贵妃死后,皇帝记忆里那个疯疯癫癫、神志失常的女人消失了,留下的记忆只有多年前他们恩爱旧事,还有年纪幼小的永乐公主。” “所以,皇帝才会处死扶云殿所有宫人,将贵妃葬入皇陵,又对永乐公主加倍宠爱,来弥补自己记忆深处情深意重的宠妃。” 怀贞一口气说完,自认为前因后果十分通顺,挑不出任何破绽,很是得意,端起下首茶盏大喝一口。 怀贤:“……” 裴含绎:“……” “殿下。”怀贞兴奋地问,“您觉得奴婢的想法如何?” 裴含绎问:“你对宫外的路熟么?” 怀贞愣了愣,弄不清主子的意图,只好诚实地摇头:“不太熟,奴婢从小长在宫里,殿下进宫后才有机会出去办几次事。” 第40章 “好。”裴含绎道,“你从西边德耀门出宫,沿着玄武大街一直走,走到玄武大街和建南巷交口的第一座楼,然后进去,就不要出来了。” 怀贞迷茫片刻,不解地转头看着怀贤。 怀贤过去在宫外侍奉裴含绎,倒比怀贞更熟悉京城许多。她想了想,不确定道:“那里似乎是国公府的产业,立阳书局?” 裴含绎说:“没错,书局不缺出口成章的文人,倒很缺你这等出口成话本的人才,他们一定敲锣打鼓迎接你,再不肯放你走。” 怀贞:“……” 裴含绎闭目沉思片刻。 他最初刻意结交永乐公主,只是为了临时扶植一个能帮他分担宫务,不至于使得掌控内宫的权力丢失。 但越是接近永乐公主,裴含绎就会发现更多的疑点。 他本来没有必要去查,一颗棋子有问题,设法更换一颗就是了。但像永乐公主这样身份高贵、心眼不多,能制衡贤妃等人的棋子着实难找。 况且,裴含绎有一种奇异的直觉。 永乐公主身上的疑点,可能会非常有用。 他思忖片刻:“我记得明德太子死前,先皇后送了两个贴身宫人过来服侍太子。” 那两个宫女都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了,一个比一个眼神锐利,倒给当时的裴含绎添了不少烦恼。 “是。”怀贤应得很快,“后来那两个宫女被殿下放出宫了,先皇后死后,她身边的其余两个女官殉主,还有几个得用的宫人,也送来东宫安置。” 裴含绎道:“问问她们知不知道。” 说到这里,窗外忽然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响亮啾鸣。 裴含绎朝窗外望去,看见敞开的宫院门外,几个太监抬着一只铁笼路过,笼子里装着一只绿色的孔雀。 “哪里来的?” 怀贤朝外看了一眼:“那是禽鸟坊送来的孔雀,殿下忘了,前天和雅县主央求您,说想养一只宠物,您命禽鸟坊挑些禽鸟送来给县主玩。” 和雅县主喜欢动物,可惜一碰猫狗毛发,就会全身生出红疹。王良媛被女儿吓得要命,连猫狗坊所在的位置都要绕开三条宫道,远远看见穿着打扮像是猫狗坊的太监宫女,都要如临大敌。 怀贤道:“禽鸟坊怕县主不满意,一早特意带来这只精心养着的贡品孔雀,但县主害怕,觉得孔雀太大,挑了三只金翅雀——禽鸟坊这是准备回去了。” 裴含绎觉得有趣。 信国公夫人曾经养过这么一只孔雀,脾气很大、羽毛华美,每天无所事事地在院里游逛,有侍从路过想要摸一摸它的毛,就会挥动翅膀送对方吃上一耳光。 “抬过来看看。” 孔雀在笼子里瞪着黑幽幽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人。 裴含绎倚在窗下榻上,隔窗看它。 怀贞拿了个果子出去逗它,孔雀伸长脖子啄,怀贞转头得意:“殿下看它……哎呦!” 孔雀一口啄在怀贞手上。 禽鸟坊太监眼看这只胆大包天的孔雀啄伤了太子妃身边的近侍,险些吓死,忙不迭请罪。 “这等野性未褪的动物,也能往县主面前送?”怀贤变脸,代替裴含绎训斥,“万一啄了县主一口,吓到县主,怎么办?你们有几个脑袋?只知道奉承主子,却不顾主子安危,你们好大的胆子!” 禽鸟坊太监连连请罪。 裴含绎从来不在怀贤怀贞开口训人时出声打断,直到怀贤训斥完,他抬眼瞟一眼怀贤。 怀贤连忙来到窗下,聆听殿下教诲。 裴含绎轻声:“这只孔雀留下来。” 怀贤大惊:“主子,它啄人!要是啄您一口怎么办?” 裴含绎信手捡起宫扇,轻轻摇着,微笑道:“无妨,脾气大一点才有趣。” 第21章 郑雅 第二十一章 晨光熹微, 兵部尚书府中已经喧闹起来。 侍从来去忙碌,仆妇各处穿梭。庭院内朱绸高悬, 红毡处处,一派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连府中所有的主子们都早早起身,为今日的喜宴做准备。 府上二公子刘吉与肃王孙女舞阳郡主的婚事,足足筹备了一年半,是阖府上下最大的喜事。 此前肃王府在京外,尚书府又不欲使这桩婚姻张扬, 因而京中竟没有多少人家知道。如今婚事临头,刘尚书却一改之前谨慎低调的作风,大肆张扬铺排,请帖发遍了整个京城。 这等风光气派, 也只有身为政事堂丞相、六部尚书之一的刘尚书府,与宗室中辈分最高、财力最厚的肃王府才能撑起, 比起皇子娶妃、公主出降也只差了一线。 正房中, 尚书夫人锦衣华服, 妆扮华贵, 脸色却异常难看, 如丧考妣, 仿佛今日不是她亲生儿子成婚, 而是大祸即将临门。 刘尚书很是不悦:“今日大喜, 你端着脸色给谁看?” 尚书夫人本就如鲠在喉, 忍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恼道:“我儿子的婚事, 我做不了主,还不能恼火了?” 刘尚书道:“舞阳县主是肃王世子的嫡长女, 最受宠爱,将来便是肃王嫡女,刘吉文不成武不就,又是次子,如何不能相配?” 他不说还好,这话一出口,尚书夫人顿时怒发冲冠:“好啊,别人家都觉得自己儿子好,你倒还觉得自己儿子下贱?” 第41章 刘尚书:“我没有……” 尚书夫人几乎按捺不住:“我儿虽无大才,至少品行端正,人也老实,可做不出欺男霸女杀人害命的事!我不求他娶个公主回来,要个身家清白、出身端正的儿媳妇总不是痴心妄想吧。” 尚书夫人是正经清流文官家里养出来的女儿,最在乎德行名誉,刘尚书擅自定下的这桩婚事简直直戳在她的心窝上,横看竖看都不顺眼:“是,肃王府门楣高,可你看看肃王府的名声!真以为他们不在京城,京城里就没人知道他们王府是个什么烂糟窝了?” 刘尚书喝道:“慎言!宗室岂能非议?” 尚书夫人却再也压抑不住心底恼恨:“最受宠爱,我呸!肃王府乱的人神共愤,最受宠的能是个什么好东西。她祖父和父亲能当街掳掠民女、杖杀良民,将来她进门之后一个不顺心,是不是要杖杀婆母和妯娌。到时候,你给阖府上下先备好棺材吧。” 她说着说着,想起下面未说亲的几个儿女,悲从中来,哭了起来:“老三老四老五还没说亲,珍娘妙娘玉娘还在闺中待嫁,结下这么一门亲事,几个孩子的姻缘也要受影响——换成我,十月怀胎生下玉娘,断然不忍心让她嫁人后多这么一个妯娌——不要说玉娘,珍娘和妙娘虽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也是好端端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我可干不出这等事。” 往日里,尚书夫人再端庄不过,此刻却什么都顾不得了:“我宁可给我儿寻个家底单薄的清白人家好女儿,也不想娶一个烂糟窝里爬出来的高门儿媳妇,免得连累全家上下。” 直到最后一句话,她才真正忍不住,哭出了心中所想。 ——是啊,肃王行事着实人憎鬼厌,当年穆宗皇帝时,肃王府险些搭进去。如今皇帝虽然抬举肃王府,但皇帝已经登基二十多年了啊! 这话实在忌讳,半个字都不能提。尚书夫人毕竟有些见识,没敢出口。 但她的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明显到刘尚书能听出妻子话中的怨怼不安,明显到他必须给出解释。 皇帝虽然抬举宗室,但本朝宗室旁支向来没有实权。皇帝自己又是兄终弟及,自然对宗室抬举之余更加防备。 结亲贵在相互借力,肃王府没有实权,再怎么尊贵,也借不上力,还要背负偌大的风险,由不得尚书夫人不心生怨恨。 门外一片死寂。 显然,尚书夫人治家有方,守在门外的侍从早在听见房中似有争执时,立刻便知机地全部退走,防止听到不该听的话。 刘尚书运了运气,双手搭在妻子肩上以作安抚:“夫人,你听我说,我这么多年行事一直妥当,要不然也不能给你挣来丞相夫人的名头,是不是?” 夫妻二人感情一直颇好,近来因为刘吉的婚事生了嫌隙,但底子仍在。 尚书夫人哽咽道:“我呸!” 刘尚书知道夫人稍消了些气,继续道:“夫人,我为官至今,一直秉持一条原则——绝不违背圣上的意思。” 尚书夫人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 日头渐高,宾客们逐渐到来,尚书府门前的大路盈满车马,一时堵塞。 本朝婚仪与前朝不同,婚仪中亲迎不在黄昏,而在午后。 尚书府的大少夫人带着尚书府几位小姐,有条不紊地在西园迎接女客,一一安排落座。 衣香鬓影,珠翠生辉。正是热闹非凡之际,忽然有侍从急急前来通报:“大司寇夫人到了。” 大司寇是刑部尚书别称。 这是今日到来的第一位顶级女客,贵为六尚书之一的刑部尚书夫人。 大少夫人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安稳,朝小妹玉娘抛个眼色,二人迎上去,见刑部尚书夫人笑容还算和煦,心下一松。 随着刑部尚书夫人的到来,身份尊贵的宾客接二连三出现。 “齐王妃到——” “永和公主到——” “永静公主到——” “李侯夫人到——” …… 园中喧闹,说笑声、来往声不绝于耳,大少夫人有条不紊地带着几个妯娌姐妹安置宾客,心中却始终不能安稳。 ——婆母早晨提点过她,今日会有一位极尊贵的贵客亲自驾临。倘若那位亲至,二弟这桩婚事带来的一切糟糕影响都会荡然无存。 新妇的婚车已经到了中途,很快便要入府。届时先祭天地后拜先祖,很快便要礼成了。 可是那位贵人,怎么还未驾临? 大少夫人心急如焚,却不知她的婆母也正在焦急不安。 “太子妃殿下的鸾驾到了何处?”尚书夫人在房中来回踱步,额间生汗。 刘尚书从东园被急如星火地叫回来,瞪眼道:“你又糊涂了,东宫的鸾驾,是能随便窥测的?” 尚书夫人也顾不得其他,一手抄起剪子,恶狠狠看着他。 刘尚书的气焰立刻矮了三分,低声道:“不要想了,礼成之前,太子妃是不会来的。最早要到申时正,二郎与新妇同祭天地祖宗,再向你我敬过茶,全了一切礼节,准备开宴时,太子妃才会驾临,受一杯酒水。” 第42章 尚书夫人愣愣看着丈夫:“不……不观礼?” 刘尚书道:“正是如此。” 尚书夫人颤声:“可是,可是你不是说,圣上令太子妃驾临,就是为了表示对这桩婚事的看重?若是不观礼,只入宴,那就等同于却情不过前来饮一杯酒,又怎么能表现出看重?” 刘尚书道:“说什么糊涂话,太子妃是皇家宗妇,东宫主人,等闲不得出宫半步,她能驾临饮宴,便是极大的荣幸了。” 尚书夫人木然看着丈夫。 她想说这根本不一样,想说真正的看重是如同明德太子娶妃、永乐公主出降那样,圣上皇后亲临观礼,皇家宗妇悉数到场。 而今圣上对此似乎毫不关怀,宫中只有例行赐下的恩典。太子妃前来,一无纸面上的诏令,二不参与观礼。 皇帝要给宗室恩典,又要做圣君仁君,不肯沾上半点脏水。 尚书夫人踉跄后退半步,忽然觉得,丈夫很像一条狗,一条天子豢养的狗。 他们全家,都是天子豢养的狗。 狗是会被杀了吃肉的啊! 尚书夫人终于无法抑制,双手掩面,泪水潸然而下。 . 西园的欢声笑语中,席位最高处的几道身影最为瞩目。 齐王妃端坐席中,笑容温和妥帖,无论谁来搭话,都客气妥当一一回应。 永和公主百无聊赖,目光游移,她过去的几个伴读密友围在她身侧,陪着脾气不大好的公主解闷。 几位丞相夫人各自闲谈,神情淡淡,看不出太多情绪。 永静公主则像只蝴蝶,往来穿梭结交他人。 丹阳县主目光扫过一圈,托腮无聊闲坐。 她对观礼没什么兴趣,众人移步观礼时,唯有她坐着不动。母亲与长嫂都没来,也没人催促她起身,她就理直气壮坐在那里,摆明了对这场婚礼不感兴趣。 倘若不是今日景涟要来,她根本不会来参加今日婚宴。 观礼的众人尚未归来,丹阳县主自己斟了杯茶,手一偏,不慎尽数洒在了裙摆上。 她按着眉心,招手找来侍从,前去更衣。 尚书府一切筹备妥当,更衣的小楼僻静,门前有侍从看守,绝不至于出什么乱子。丹阳县主进去换了条颜色相近的裙子,出楼时只见楼外正对着的一片梅林对面,突然隐隐约约变得人来人往,极其热闹。 “那是什么地方?” 侍从道:“回主子,那边是东园。” 原来今日为了待客,尚书府将整片花园分为东西两部分,西园用以接待女客,东园用来接待男客。 “来了什么人?” 丹阳县主随口一问,原本也没指望侍从回答,岂料还真的从侍从口中听到了答案。 “回主子,太子妃殿下驾临,大司马与诸位贵客正在东园拜见太子妃。” 东园? 丹阳县主第一个想法是为什么太子妃会去东园? 但很快,她就说服了自己:太子妃掌管东宫上下,实为东宫小君,与朝中重臣似乎更有话题,正该去东园。 她拎起裙摆健步如飞,身后侍女差点没追上:“县主,县主慢点,当心脚下!” “慢什么。”丹阳县主只差狂奔起来了,“阿涟是和太子妃一起来的,一定已经到了!” . 景涟徐徐步入琼华苑中。 杨妃色的裙幅逶迤曳地,腰间金玉琳琅相击,发出动人的响声。流云般的发髻饰以各色珍奇钗环,华美至极,遥遥望去,恍若神妃仙子。 但这一切极尽华美的妆扮,都不能掩盖她的容貌分毫。她周身所有珍贵至极的宝物,此刻都只能沦为永乐公主的陪衬,簇拥出她的瑰姿艳逸。 “永乐公主到——” 刹那间,原本喧闹的场中骤然陷入诡异的静寂。 身畔尚书府大少夫人在前引路:“公主请上座。” 无数道目光投射而来,细语声不绝于耳,各色或好奇、或友善、或敌视的复杂目光交织在一切,化作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 下一刻,席中女眷纷纷起身,动人的音色此起彼伏:“永乐公主。” 景涟款款前行,眸光不动声色地一转,已经循着几道格外灼人的目光瞥去。 这些目光里,好奇居多。 对于一位和离三次的公主,京中女眷总是有些好奇心的,这些目光中还掺杂着些忌惮——毕竟三任驸马和离之后全都倒霉,与其归结为驸马们自作自受,显然还是公主克夫这种说法更令人升起兴趣。 隐有敌意。 景涟都不必撩起眼皮,就能锁定敌视的来源。 还有的目光,十分复杂。 她的神情一顿。 那道目光的主人神情同样顿住。 定国公夫人朝她笑了笑,神情十分勉强。 景涟八风不动,继续前行。 她华丽的裙幅甚至没有晃动,行走间唯有裙间珠玉轻轻碰撞,声音清脆而动人。 她只这样款款行来,就像一幅世间最美的画。 此刻谁也不能让她变色,谁也不能让她动容。 这是她归京后第一次盛装出现,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绝不能失态,更不能失仪。 第43章 确切地说,永乐公主可以骄纵、可以恣意、可以无忌,甚至可以恼怒、可以放浪形骸。 但绝不能狼狈,绝不能失态,绝不能被人打个措手不及,绝不能落于下风。 这京中的天潢贵胄、名门望族,说到底不过拜高踩低四字。倘若景涟露出半分疲态,半分失意,她从皇帝手中得到的无限荣光就成了人人可以觊觎、人后可以奚落的笑话。 景涟眸光微不可见地一动。 丹阳没有冲上来,说明她此刻不在场中。 她在尚书府女眷的簇拥下拾级而上,登临最上首的席位。 身份最高的女客都在这里。 齐王妃坐在这里、永和公主坐在这里,永静公主也坐在这里,还有一位素不相识的妇人。 “这位是肃王府二少夫人。” 此次舞阳县主出嫁,是由她的父母世子夫妇带着其他儿女亲自上京来操办婚事。二少夫人便是舞阳县主的嫡亲嫂嫂,想来世子夫妇在京中府邸待客,二公子与二少夫人则前来送嫁,故而列席此处。 肃王府二少夫人容貌并非很美,看上去却极亲和。她朝着景涟行礼:“永乐殿下。” 景涟纵然心中厌恶肃王府,也绝不会在此处轻易给人脸色。 她微一点头:“二少夫人好。” 只称少夫人,而不按辈分称呼,这是极其含蓄的冷淡。 二少夫人不知听出没有,朝她微笑,谢她前来参加婚宴。 永静公主则起身,挽住了景涟的手。 “五妹妹。”她亲亲热热唤道。 永静公主在皇女中行三,是个最会八面周全的玲珑人物,景涟和她关系算不得很亲近,却也不算坏。 只是如今永静公主和秦王走得太近,景涟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和她交好,却也没必要闹僵。 “三姐。”景涟微笑,反手挽住永静公主。 高座上永和公主像个河豚似的,一双眼都快黏在她身上了,大概是碍于齐王妃在旁边,没有发难。 景涟对这个外强中干的姐姐毫无忌惮,却很怕她跳起来咬自己一口,不动声色瞟她一眼,稍稍向旁边挪了挪。 永静公主第一个向景涟搭话,场中其余有心上前和景涟搭话的夫人小姐们陆续上前。 景涟今日难得心情好,她来者不拒地和上来搭话的几位贵夫人们闲谈两句,目光一扫而过。 来客之中,固然有齐王妃、永和公主、定国公夫人这样身份出挑的人物。 但同样的,缺席的重臣妻女也很多。 景涟没有看到言家任何一位女眷,丹阳县主的母亲和长嫂也都不在。 连宗室中都有许多人未曾出席,可见肃王府作风在张扬无忌的宗室里都算得上令人不齿。 “阿涟!” 丹阳县主喜悦的叫声传来。 景涟抬首:“阿瑶。” 她望着阔别三年的好友,露出了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意。 景涟柔声道,“好久不见。” 她嫣然一笑,那种夺目的美丽足以攫取人的全部心神,将一切都衬作了暗淡的装点。 丹阳县主提裙登阶,三步并做两步扑过来,牢牢攥住景涟的手:“我好想你呢!” 握着好友的手,景涟一时间感慨万千。 她在宜州的三年里,能够掌握京中许多消息,靠的一是府中留下的人手,二便是丹阳县主。 远的不说,倘若不是丹阳告诉她裴侯一事,景涟恐怕很难猜出李桓养在城南的外室身份。说不定便要将对方当做真的外室,然后将事情闹得天翻地覆,从而不可收拾。 她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我也是。” 正与她谈话的永静公主被晾在原地,有些尴尬。 但永静公主一向很会周全,索性笑道:“永乐和丹阳感情真好,一如往昔。” 景涟方才是真的忘了自己正在和永静公主说话,有些尴尬,却不表露出来,温声笑道:“三姐也是,我记得三姐从小就疼我,小时候读书我写字的时候,三姐还握着我的手,教我怎样发力、怎样落笔。” 永静公主闻言笑道:“快别说了,我现在偷懒久不练字,你说出来叫别人听去,还以为我写字很好,那可要贻笑大方了——我们坐下说。” “阿涟。”丹阳县主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贴在她耳畔低声道,“还是没有线索。” 景涟有片刻的迷茫,忽然意识到丹阳县主说的是郑熙的下落。 她安抚地拍拍丹阳县主:“没关系,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债多不压身。 交好太子妃、设法对付秦王齐王、查明母亲之死的真相。 她要做的事太多,每一项都容不得拖延犹豫。郑熙的威胁虽然高悬头顶,但她实在没有心力面面俱到了。 更何况,今日她还要设法从众人的目光中脱身,去见一个人。 景涟握住丹阳县主的手,低声道:“先别管他了,我……” 话语即将出口,景涟忽然咬住舌尖。 短暂的犹豫之后,她还是将即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事以密成,她不是必须需要丹阳帮忙,就没有必要再将丹阳拉下水。 “怎么了?”丹阳县主不解地问。 第44章 “我今天是和太子妃一起来的。”景涟思绪一顿,下意识脱口而出。 “所以?”丹阳县主更加奇怪。 “我要给太子妃留一个好印象。”景涟一时间接不下去,只得硬着头皮胡言乱语,“所以,所以,先不提郑熙,提他就没什么好事儿。” 丹阳县主陷入沉思:“……” “阿涟。”她疑惑地问,“你糊弄鬼呢?” 景涟:“……” 丹阳县主问:“你前后两句话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好像是没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太熟的坏处,对着对方连信口乱说都很难。景涟正在绞尽脑汁想着说什么好,忽然一个声音从下首席位袭来。 “永乐公主姗姗来迟,好大的架子。” 伴随着这句响亮的诘问,席中刚刚重新恢复喧闹的气氛再次凝固,几位朝景涟走来想要寒暄的贵妇脚步僵在路途中。 景涟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蹙,转过头。 一个淡黄衣衫的年轻女子站在不远处,眉目鲜妍,看妆扮却是已婚的妇人。她看着景涟,神情咄咄逼人,眼底恶意闪烁。 这张脸景涟很难忘记。 郑侯侄女,郑熙的堂妹郑雅。 景涟少时便与郑熙相识。 那时郑熙从不掩饰对她的爱慕,遍寻珍宝赠她,带她出宫划船,带她月下看灯,带她扮成少年去郊野纵马,带她试图混进花楼看热闹,二人被抓回来,景涟挨了父皇一顿骂,郑熙则被郑侯赏了十杖,在床上躺了三天才能下地走动。 杖伤愈合的那个秋天,郑熙邀她去京郊九重塔。 当夜月色正好,星光闪烁。塔顶夜色里,郑熙的眼睛比漫天繁星还要明亮。 少年轻轻去牵景涟的手,和她十指相扣的那一刹,绯红同时漫上了二人的面颊。 景涟紧张地蜷起手指,听见郑熙问她:“阿涟,我求娶你,你愿不愿答应?” 那一日他们回去的时候,宫门早关了。皇帝派出来寻找他们的使者把这对小儿女拎进福宁殿,郑侯低眉顺眼站在御阶下,看见郑熙进来,顿时怒发冲冠。 郑熙被拎回家去禁足,据说又挨了一顿打,半个月没能下床。 因为晚归,皇帝难得的对景涟发了火,召来宫正司亲自打了景涟十记手板。饶是宫正司极力偷工减料,依旧打肿了景涟的手心。 那大概是景涟十岁以后,受过最重的伤了。 时至今日,景涟甚至已经想不起被打手板时哭得撕心裂肺的疼痛,却还能清晰地想起,郑熙问出愿不愿意四个字时,因紧张而眨动不休的睫毛。 后来郑氏获罪,景涟一无所知,被天子使者匆匆带回宫中,直接送回了含章宫。 皇帝降旨,命景涟和离。 郑氏一夕倾覆,郑侯身死,郑熙流放广南道。 景涟在福宁殿里苦苦恳求,皇帝招手叫她过来,慈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问她:“郑氏对朕不忠、为将私欲、为臣不贤,永乐,你是父皇最心爱的女儿,难道你要因为丈夫,与父皇置气?”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皇帝,只听皇帝道:“朕愿意把你嫁给郑家,是朕看重他们、信任他们,郑侯却利用朕的信任,屡行不法,永乐,朕已经仁至义尽了。” 景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知道,父皇愿意将这些掰开揉碎了告诉她,已经是极其难得的耐心与偏爱。常言道君心难测,倘若换一个人,皇帝根本不会说这些话。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滚落下来,打湿了衣襟。 景涟听见自己哽咽道:“人尽夫也,父一而已,儿臣一切听从父皇安排。” 一切听从父皇安排。 至此六年,她再也没有见过郑熙。 祸不及出嫁女,郑氏倾覆,郑氏已经出嫁的女儿尚能保全,不至于随着家族一同获罪。 在这些尚在京城的郑氏女中,郑雅是郑侯最疼爱的侄女、与郑熙关系最好的堂妹。 也是最切齿痛恨景涟的人。 郑氏倾覆,唯有永乐公主全身而退,数月后皇帝赐婚改嫁言氏,不到一年功夫,再度大婚。 郑雅从此深恨景涟,认为她背弃郑氏而去,为妻不贞、为妇不贤、为人凉薄。 每逢宴会,只要有机会,郑雅永远会毫不吝惜地朝着景涟表现敌意。 但很可惜,无论他人作何想法,都绝不可能为郑氏女而得罪圣眷正浓的永乐公主。 久而久之,京中饮宴,倘若永乐公主鸾驾至此,主家必然不请郑氏女。 景涟离京三年,尚书府怕是忘了这一点,居然同时接了她和郑雅的回帖。 丹阳县主甚至都没认清对方是谁,柳眉倒竖便要发火。景涟却抢先一步,淡淡道:“本宫是随太子妃殿下前来,不敢抢在鸾驾前面。” 她已经不想再容忍郑雅了。 她对郑熙的歉疚,纵然再深再厚,也经不住年深日久的消磨。更何况在她做了那个梦之后,再想起郑熙,景涟心底便只剩下提防与忌惮。 只这么一句话,郑雅便僵在原地,噎得脸色通红。 有人起身欲打圆场,拉着郑雅落座,却被对方甩开手:“公主真是伶牙俐齿。” 第45章 丹阳县主终于想起来她是谁,拍案而起:“我倒没听说过京中现在还有郑侯府,好大的威风,怎么,郑家犯下倾家大罪,难道还要阿涟守孝三年才能走?” 郑熙只是流放,并非死罪。‘守孝三年’四个字,等同于指着郑雅的鼻子,连讥讽带辱骂。 本朝宗室尊贵,丹阳县主又是格外尊贵的那一拨近枝宗室,她指着场中绝大多数人的鼻子讥讽,对方都只能忍了。 郑雅忍不了。 她还要开口,景涟却已经不想再听。 景涟抬起头,语气平静道:“谁放她进来的?拖出去。” 尚书府的大少夫人和几位小姐简直脸色都变了,不说太子妃现在已经驾临府上,随时可能过来,单单永乐公主又哪里是能得罪的,匆忙上前:“郑夫人,今日是我们府上大喜的日子,请慎言。” 郑雅夫家的其他女眷亦在此处,连忙上前将她拉住,赔笑致歉,又对景涟请罪。 景涟视线早已移开,并不多看。 丹阳县主继续附耳道:“阿涟,我……” 下方郑雅骤然爆发出一声厉叫,吓得丹阳县主抖了一下。 刹那间场中死寂。 或许是因为景涟那句冷冷淡淡的‘拖出去’,或许是被夫家压着向景涟请罪的这个举动,又或许是丹阳县主的讥讽,彻底压垮了郑雅强行忍耐已久的怨怒,她重重甩开左右,向前踏出两步,厉声道:“景涟你欺人太甚!”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耳光炸响, 一个蓝裙女子赶过去,二话不说劈手抽了郑雅一记耳光。 那一记耳光着实又快又狠毫不留情,蓝裙女子旋即拜倒:“妾管教妹妹不力,致使她冲撞公主,都是妾的过错。” 正是郑雅的同胞姐姐郑书。 郑雅半张脸骤然红肿,郑书狠下心不去看妹妹红肿的脸,按住她的头硬逼她磕下去请罪。 咣咣咣三声闷响,郑雅磕完三记,景涟方才淡声道:“这是大司马府上的婚宴,你们叫闹不休,搅人喜事,毫无体统,先都下去,有话以后再说。” 大少夫人瞪着郑氏姐妹,简直咬碎满口银牙,头一次痛恨罪不及出嫁女这条规矩——郑侯府上满门流放的时候,怎么没把郑雅一起流放了? 肃王府二少夫人更是恨得心头滴血,今日新娘舞阳县主是世子妃爱女,她夫君最亲近的幼妹,以肃王府的行事作风,二少夫人真恨不得当场将这搅闹不休的郑氏女打死。 然而终究不能。 大少夫人勉强扯出笑脸:“两位郑夫人,先下去稍歇片刻,整理一下仪容。” 这话虽然竭力礼貌,却根本不是在询问郑氏姐妹的意见,身后府上的侍从已经涌上来,倘若郑雅再敢当场失态,立刻便要把她按倒拖走。 郑雅几乎是被郑书拖起来的,犹自以怨恨的目光望向景涟。 郑书眼疾手快,立刻又往妹妹右脸补了一记耳光,肿的十分相称,将郑雅不知死活的话打回了喉咙里。 景涟平淡地看着这一幕。 如果是刚刚奉命与郑熙和离的她,只会尴尬无措。但到了今日,景涟对此已经毫无动容了。 她淡淡道:“小郑夫人本不该本宫来管教,但若是没人能管,本宫只好代劳。” 此言一出,郑雅夫家女眷们的脸色更难看了——早知道永乐公主今日驾临,就该把郑雅留在家里。 下方请罪声不绝于耳。 景涟并不理会,她温声道:“见笑了。” 她没有道歉——天潢贵胄间自有一套奇异的规则,太过平易近人,反而容易让人失去敬畏,想要踩上一脚。 何况挑起事端者并不是她,相反,郑雅单方面敌视景涟不是一日两日了,尚书府得知她们二人同来赴宴,排席时竟然丝毫不考虑这一点,还敢将郑雅排在内席。 倘若是在宫里,席间生出这样的乱子,排席的人各个都要提着脑袋去御前请罪。景涟没有找尚书府的麻烦,已经是难得的宽宏大量了。 大少夫人擦汗道:“是府上排席时思虑不周,公主恕罪。” “恕什么罪?” 一道清润而低哑的声音传来,不高不低,落在众人耳中,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忽视。 所有人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琼华苑外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一道黛色身影,映入所有人的眼帘。 太子妃缓步而入。 十八名宫人,或执巾帕,或捧妆奁,守在门外。唯有怀贤怀贞二人越众侍奉在太子妃身侧,身后四名宫人随行,紧跟太子妃左右。 场中奇异地安静下来。 所有人齐齐拜倒,像是一排排被镰刀拦腰割断的麦子:“妾拜见太子妃殿下。” “……” 景涟突然发现自己显得极为出众。 她慢半步,左顾右盼,假装若无其事地准备拜下去。 太子妃朝她笑了笑,那笑容中带着些许揶揄:“不用拜了。” “都起身吧。”太子妃再度环顾四周,这次是对场中所有人说道。 “本宫今日未曾大妆,轻车简从而来,大家也都不必拘泥礼数,都落座。” 众人纷纷起身。 第46章 太子妃登阶而上,缓缓落座。 今日太子妃只着黛色常服,妆容端丽,仍然容若冰雪、缥缈秀美至极。 丹阳县主挽住景涟,低声嘀咕:“你说得对。” 景涟:“什么?” “是该给太子妃留个好印象,我每次见她,都比上一次更美了,真可谓倾国之色。”丹阳县主以气声耳语道,“我要是有磨镜之好,一定去引诱她。” 景涟在座下踩她一脚,偏头咬牙道:“你就信口胡说吧,还有,你为什么不先引诱我,我容貌不美吗?” 丹阳县主低声:“我们太熟了,不好意思。” 景涟:“……” 她正待再踩丹阳一脚,忽然丹阳县主抱着她的手臂一僵,慢慢松开了,从半个人挂在景涟身上,变成老老实实站立。 景涟莫名其妙:“你又在干什么?” 丹阳县主往上首太子妃的方向瞟了一眼,声音压到最低:“太子妃好像不太高兴。” 景涟一头雾水朝太子妃看去,正迎上太子妃含笑自若的神情。 她转过头低声:“你看错了吧。” 丹阳县主坚决不肯相信自己看错:“我知道了,太子妃是公认的端庄贤德,一定很看不上我们这样没有仪态的举止。” “也对。” 景涟回想她和太子妃相处时,如果她去牵挽太子妃,或是往太子妃肩上倚靠,都会被不动声色地避开。 这些举止女子间做来虽然平常,但太子妃素来端庄,即使在私下里也不肯放松自己的举动。 ——真是处处有学问,处处需谨慎,自己以后要注意了! 景涟默默想着,目光一抬,再度撞上了太子妃的目光。 她本能地回以一个笑容。 太子妃微微一怔。 然后她柔柔一笑,有若春风。 “恕什么罪?”她含笑道,“也让本宫听听。” 第22章 宴饮 场中为之一寂。 下首末席, 郑雅夫家的女眷面色发白,踟蹰难安。 大少夫人与肃王府少夫人鲜少有机会面见太子妃, 一时间讷讷。 唯有齐王妃轻咳一声,正待开口解围,永静公主已经抢先道:“殿下不知,方才有人……” 景涟眉梢微扬。 她知道永静公主和齐王妃要说什么。 永静公主八面玲珑长袖善舞,齐王妃更是以贤德著称,她们二人倘若开口, 答案必定顾全大局完美无缺。该拉拢的人都要拉拢,不该得罪的一个都不会得罪。 ——尚书府一时疏忽而已,永乐公主更是无辜至极,有罪者唯郑氏女而已。 郑雅方才的话, 说的轻了是冲撞公主,说的重了扣上个怨怼君上的帽子也说不定。 届时不但郑雅必死无疑, 她的夫家也难逃罪责。 “不是什么大事。”景涟忽然开口, 平静道, “有人不知轻重胡言乱语, 已经拖下去了, 殿下不必在意。” 永静公主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截断, 有些愕然地望向景涟。 在她心里, 永乐一向是半分受不得气的性子。今日开口直接令人将郑雅拖了出去, 必然是要狠狠处置方能解气, 如何反而截断了她的话,在太子妃面前遮掩? 齐王妃同样诧异,但她的养气功夫极好, 面上丝毫不露,眸光一转, 瞥了定国公夫人一眼。 同样是被永乐公主舍弃的驸马,现在看来,郑熙在永乐心中的分量,竟然还是这么重。 太子妃莞尔,竟也不再多问。 大少夫人如蒙大赦,连忙吩咐开宴。 侍女们鱼贯而入,捧来各色珍馐奉至席上。琴师乐姬分列两旁,指尖潺潺乐声流淌。 场中重归热闹。 酒过三巡,前去向太子妃敬酒的人略少了些,太子妃便招手示意景涟过来坐。 内外命妇席位有别,景涟已经和离,离开了外命妇行列,与太子妃席位极近。 她微一迟疑,坐在她身边的丹阳县主已经推了景涟一把,悄声:“快过去。” “那你呢?” 丹阳县主已经成婚,席位在外命妇行列,与素来不睦的婆母荆侯夫人相近。 景涟心想尚书府的人真是昏了头,席位排的千奇百怪,生怕宾客打不起来。 “我坐你这里。”丹阳县主耳语道,“太子妃一直往这里看,怪吓人的,你坐过去她就不看我了,而且你在这里,敬酒的人挺多,我都不好意思吃。” 景涟无言片刻,在乐声中狠狠踩了丹阳县主一脚,挪了过去。 太子妃高居上首,场中夫人小姐们的目光全都似有若无落在此处,前来敬酒寒暄的女客没有断过,甚至连对景涟的关注都淡了些。 见景涟挪过去,许多人眼底浮现讶色。 太子妃随口打发走一位夫人,在转为急促的乐声中对景涟道:“从前没见你脾气这么好。” 景涟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亦低声道:“殿下都知道了,还要刻意问出来。” 太子妃微嗔道:“你还不领情。” 这桩婚事是在皇帝的授意下结成,太子妃更是奉圣命出宫,回宫后要向皇帝复命,一五一十禀报宫外见闻。倘若景涟放任永静公主把话说完,回宫只需向皇帝如实讲述此事,皇帝必然恼怒,顺手就会问罪郑氏女及其夫家。 第47章 景涟甚至不必脏了自己的手,就能出这口气。 景涟自然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含笑道:“殿下的情分我领了,但这便宜我不想让她们占。” ——永静公主的性格景涟极为了解,她这好姐姐说完,轻轻松松便能为尚书府开脱,卖了尚书府一个情面,还要上赶着从景涟这里讨一个情面。横竖郑雅夫家不显,永静公主不怕得罪。 但到最后,景涟又能捞到什么好处?被永静公主自说自话讨走一个情面,郑雅及其夫家若被一同处置,纷纷物议又要扯到她的身上。 景涟道:“反正郑雅今日闯了祸,回去绝不会好过,我何必非要痛打落水狗?自有人替我教训她。” 郑雅今日此举,不但为她的夫家惹祸上身,更连带着尚在京中的郑氏女乃至旁支族人都要怨恨她。 郑书方才那两耳光虽然是为了救妹妹,免得她说出自寻死路的话,不过看那下手的力度,很难说没有含怨带怒。 太子妃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掩住唇边笑意。 “妙。”她轻声道,“我还以为你转性做菩萨了。” 景涟一哂:“我容让她够久了,再忍下去,才真成菩萨了。” “知法犯法罪行罄竹难书的是她伯父郑侯,条条罪名绝无差错;判处郑氏罪行的是三法司,大门就开在那里,与我何干?她没本事刨了郑侯的坟泄愤,也不敢怨恨三法司,倒怪罪我,倘若不是看……”景涟一顿,含糊过去,“我岂能容她到今日。” 太子妃温声道:“人心总是偏的,道理虽然如此,却很少有人能做到绝对理智,既然不忍责怪亲近之人,就只能迁怒他人了。” “这不就是捡软柿子捏吗?”景涟从脑海中搜刮出恰如其分的俗语,“有的柿子不忍捏,有的柿子捏不动,所以来捏旁人?” 她恼火时总像惟勤殿里那只坏脾气孔雀,几乎脸颊都要鼓起来。裴含绎忽然很想伸手戳一戳,垂眸笑道:“这不是捏到你了吗?” 他也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随着鼓乐声渐低,又有许多夫人小姐瞅准机会,试图上前来与太子妃说两句话,敬一杯酒。 这次来的是肃王府少夫人。 景涟很不喜欢肃王府,偏偏此刻坐在太子妃的席位上,于是伸手按住额头:“我有些醉了。” 她演技着实不佳,不过永乐公主也不需要出色演技,因为没有人敢拆穿她。 眼观六路的大少夫人连忙起身,却只见太子妃先一步站起来,虚扶了一把景涟:“我陪你去。” 齐王妃目送着太子妃与永乐公主相携离去:“太子妃殿下与永乐,什么时候这般亲近了?” 永和公主不耐烦地轻哼一声:“她最会装模作样,和谁亲近都不奇怪。” 齐王妃眉尖微蹙,终究忍住。 这到底是丈夫的亲妹妹,贤妃的亲女儿,轮不到她来管教。 齐王妃低下头,慢慢喝了一口盏中的莲叶羹,心中慢慢思量。 东宫有太子妃坐镇,稳如泰山,永乐公主又最受宠爱,她们走的太近,对齐王并非好事。 想到这里,齐王妃看了一眼游刃有余往来交际的永静公主,想起深受宠爱风头无两的永乐公主,又看了一眼身边倘若不是自己在,立刻便要寻衅的永和公主,疲惫地扶住额头。 “嫂嫂。”永和公主这时倒是十分敏锐,“你头又痛了,还是酒意上来?我陪你出去醒醒酒?” 算了。齐王妃暗叹一口气。 虽然永和公主冲动又不省心,却还是很让人熨帖的。 . 尚书府的侍女殷勤引路,只差抬起小轿将太子妃与永乐公主抬进更衣休憩的小楼。 “真醉假醉?”太子妃问,“让他们端碗醒酒汤来?” 景涟扶住额头:“半真半假,醒酒汤就不用了,我讨厌那个味道。我睡一刻钟,你记得叫我。” “睡半个时辰也没问题。”太子妃道,“今日圣上有旨,宫门晚一个时辰下钥,我们尽可以等宴将散时再走。” 景涟问:“你要回席上?” 裴含绎失笑:“我难道很耐烦和他们不断说话?我就在隔壁喝杯茶,逃席片刻。” 从离席起就消失的竹蕊突然出现,带着数名侍从进进出出,转瞬间将尚书府备下的被褥床帐换下。高床软枕帐幔及地,连换上去的那个枕头都和景涟往日午睡用的一模一样。 景涟道:“你留下和我一起睡也好,省得你的身边人再跑一趟。” 她当然只是客气,数日相处下来,景涟早就发现,太子妃极不喜欢和人亲近接触。 她心里忽然咯噔一声——今日太子妃比往日待她更亲近些,放在平常这自然是好事,但倘若太子妃此刻答应她的邀约,可就糟糕了。 幸好,裴含绎的回答让景涟松了口气:“不必了,我并不睡,十二弟他们由怀贞带人亲自盯着,每隔半刻钟便要来向我禀报一次,惊扰你就不好了。” 那群年幼的皇子皇女们难得出宫,既然没有赶上观礼,自然也对饮宴没什么兴趣。几乎是刚一下轿辇,就拥过来央求太子妃,说想出去玩。 裴含绎早有准备,拨了马车给他们,令怀贞带着一半侍卫随行。并且亲自吩咐下去,如果他们敢乱跑,不必顾忌主仆之分,先绑回来再说,届时他亲自去向圣上请罪。 第48章 皇子皇女们一听,吓得立刻指天发誓绝不乱跑,最活泼的十三皇女拍着胸脯保证,倘若她乱跑,就让她永远没有松油桂花酥吃。 松油桂花酥是十三皇女最爱的点心。 这个誓言颇具说服力,裴含绎再三叮嘱,方才放他们出去。 门合上了。 景涟侧耳听着门外动静,直到兰蕊推门进来低声禀报两句,才迅速褪去衣裙钗环,洗去面上粉黛,换上一件很不起眼的青衣。 竹蕊身后走出来一个二等宫女,同样是跟随景涟多年的旧人。她一声不吭地走到床前,钻入被褥中。 床前帐幔放下,从外看去,帐中人躺在被褥中,面向墙壁,正睡得香甜。 景涟朝竹蕊点了点头,带上幂篱,朝外走去。 与此同时,隔壁房中,裴含绎来到窗前,轻轻推开了窗子。 第23章 隐秘 楼外侍从被引开, 景涟径直沿着楼外那条小路,向远处走去。 一名婢女候在路旁, 面目寻常,身穿尚书府内院婢女的水蓝衣裙,跟着景涟默默前行。 兵部尚书府曾是穆宗皇帝赐给心腹重臣陈侯的官邸,陈侯获罪身死,这座府邸暂时收回,后又赐给了兵部尚书刘冕。 景涟十几岁时, 常常出入郑侯府,公侯府邸规制严苛,布局大多相似。早在今日入府时,景涟便发现, 这两座府邸或许是同一时间督造的,府中凡是她看到的地方, 格局均与郑侯府极似。 这倒省去景涟许多麻烦。 尚书府侧门处, 静静停着一辆普通马车。 婢女上前一步, 伸手想要搀扶景涟。 景涟摇头拒绝, 自己挽起衣摆登车。 车夫转过头来, 露出永乐公主府长史的面容。 “主子。”长史刻意模糊了称呼, “人带来了。” 车厢里, 坐着一个发鬓斑白、面生疤痕的妇人。 她的面目平常, 但举止间依然能看出宫廷的痕迹:“贵人有什么话要问妾身, 妾身知无不言。” 景涟没有摘下幂篱,在那妇人对面坐下:“你是宫正司的旧人?” “妾身姓周,小字逐月, 曾为宫正司正七品典正,崇德九年被遣出宫。” 正七品女官, 亦是六局一司中有名有姓的人物。 景涟问:“为何?” 周逐月苦笑一声:“崇德九年赵修媛小产一案,事涉赵修媛与林充容两位贵主,宫正司查办不力,自然要有人承担责任,妾身因此获罪。” 赵修媛与林充容,景涟一个都不记得。 宫中美人数不胜数,像是御花园里的花朵,没有人会去数今日开了几朵,明日又谢了几朵。如果不能待在枝头,就会无声无息地顺水飘去,连一丁点水花都激不起。 纵然时间紧迫,但周逐月既然能到景涟面前,必然已经经过反复调查。 景涟不再多问,单刀直入道:“我要知道元章贵妃旧事。” 周逐月沉吟片刻:“贵人的手下找到妾身时,问的是何昭媛身边宫女的事。妾身自穆宗年间入宫,元章贵妃崇德元年以后便不大见人,妾身对元章贵妃旧事所知其实不多,唯有贵妃薨逝后,一些杂事由宫正司收尾,妾身略知一二,何昭媛身边宫女,亦是那时经由妾身的手处置。” 景涟精神一振。 周逐月反而在这时卖了个关子:“妾身斗胆,待说完后,请贵人践行诺言。” 景涟按捺住心底焦急,尽量平静道:“路引也好,银子也好,都不会少了你的。” 周逐月得到承诺,开始讲述旧事。 “元章贵妃薨逝那一夜,宫正司奉命带上人手去扶云殿。那时妾身还不知道要干什么,带着人过去,就听到李公公出来传旨,要赐死扶云殿上下宫人,为贵妃娘娘殉葬。” “这是很损阴德的事,扶云殿内外哭声震天,有宫人惊惶之下想要逃跑,都被扶云殿外守着的太监抓了回来,一一按倒捆上。毒酒端过来,硬生生灌下去,血吐得满地都是。哭声叫声,喊爹娘的、切齿痛骂的、指天诅咒的、胡言乱语的都有。” 景涟蹙眉。 果然,只听周逐月继续道:“赐死一事并不由宫正司动手,妾身只看着就觉得心惊肉跳,不敢近前,又很是奇怪——宫人殉死,大多是带出去赐死,哪里有就地按在宫里活生生毒杀的呢?直到那些宫人都没了气,又有两个大宫女从殿内走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贵妃身边的贴身女官,她们站在殿外气定神闲看了片刻,跟着李公公走了。” 景涟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不对。她想,她过去听到的说法,母亲身边的女官忠心无二,当场殉主了。 “她们没有死?” 周逐月摇头:“妾身所知仅有当夜所见,至少当夜没有。往后妾身再也没有见过她们,是死是活都说不好,不过那时她们一定是活着的。” “那些宫人尽数断气之后,宫正便带着亲信亲自入殿,司正、典正等都不准入内,只能在外围警戒。过了半个时辰,宫正才又带着人出来,每人手上都捧着一些托盘箱子之类的物品,也不知道到底装着什么,那些东西都被送去了福宁殿。” 第49章 “紧接着,宫正吩咐,开始搜宫。” “扶云殿上下早被围的水泄不通,宫人又被毒杀了,满地是血,还是夜黑风高的时候。妾身心里怕的要死,但没奈何,这是大事,已经毒杀了这么多宫人,倘若抗命,不要说好不容易得来的正七品官位,就连性命都可能丢掉。” “贵妃起居的正殿不允许进出,宫正出来之后,就把正殿锁了,妾身与两位司正、一位典正,四个人带着人搜检偏殿、耳房等地方,但凡有一星半点异样,都要立刻请宫正过目。” 景涟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一直以来萦绕在心底的疑云,终于在此刻确凿无疑。 哪里有妃子的身后事是这样办的?死后毒杀所有宫人,搜检宫中各处,封锁起居正殿,这不像是宠妃死后悲痛欲绝,倒像是宫里隐藏着巨大的秘密,生怕泄露出去,所以要杀掉宫人灭口,抄检证据。 “妾身从耳房的一口箱子里,搜出了一个宫女。” “她是何昭媛身边的大宫女,芙蕖。” 芙蕖缩在衣箱底部,身下压着一副牌,战战兢兢被从箱子里拖出来,神情恐惧又迷茫。 她声称自己和扶云殿几个宫女交好,时常趁傍晚溜进来和她们赌钱打牌。今夜赌到一半,忽然听见外面有动静,宫女们生怕深夜聚赌被发现,叫她在箱子里躲一躲,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宫中宫人私下饮酒赌钱都是禁事,一旦抓到必有重惩。但这种事屡禁不绝,甚至连各宫娘娘身边的近人偶尔也要触犯,所以除非宫正司抓个现行,一向都是不举不究。 芙蕖的说法看似荒谬,其实并非毫无可能。 若是放在往常,多半就是押解回宫正司,然后知会皇后与何昭媛,再细论如何处置。但最多不过打一顿板子,在床上养些时日。 今夜却不同。 芙蕖被当场勒死,秘密送回何昭媛宫中。 到了这一步,周逐月和其他两位司正、一位典正对视时,全都能清晰地窥见对方眼底的恐惧和惊疑。 这分明就是灭口,不问是非、不看真假,但有嫌疑,一律处死。 “那晚之后,奴婢担忧了很久,生怕祸事临头,被找个借口处置了——但好在没有。” 景涟掌心渗出细密的潮湿。 灭口这种事,越要扩大,就越难抹平。 处死所有扶云殿宫人,还能以殉主的借口掩盖。倘若再处死宫正司有品有级、有名有姓的正经女官,还是好几位,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掩盖住了。 所以扶云殿内可能直接知道宫中隐秘的宫人全都被处死,间接处置这件事的宫正司女官都活了下来。 那么,皇帝要掩盖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这么多条性命和鲜血之下,扶云殿里到底隐藏着怎样的隐秘? 一种巨大的、森然的恐惧忽然笼罩了景涟。 她的手脚渐渐冰冷,语气却还算镇定:“芙蕖所说,是真是假?” 周逐月定定神,道:“假。” 到底是积年的宫正司女官,一眼就看出了破绽:“芙蕖的话,处处都是漏洞。依妾身看,她甚至都不是傍晚溜进来的,多半是夜间贵妃薨逝的消息传至六宫,皇后以下的诸位高位妃嫔齐聚扶云殿又被打发回去时,她借着最混乱的时机留下来的。” 只是芙蕖恐怕没想到,这一留下,就把自己的性命都留下了。 “妾身斗胆胡说一句,自那晚之后,何昭媛宫中毫无反应,何昭媛又沉寂许久,恩宠渐淡,芙蕖多半是奉何昭媛的命,留下来打探情况。” “以你之见,扶云殿里竭力隐藏的真相可能是什么?” 这一次周逐月沉默了很久,慢慢开口道:“贵人,妾身拿钱办事,只敢把自己亲历的事说出来,更多的猜测,事涉天家,妾身不敢妄言。” 景涟平静道:“你只管说,你不是要银子吗?我再给你加上一倍。” 周逐月苍老的声音极为平静,仿佛景涟的许诺对她来说没有任何诱惑:“有银子拿,也要有命花。” 景涟道:“你心思缜密如此,我不信你没有留下后手,防备被灭口。说就是了,或者你还想要什么?” “多出来的银子我一分不要。”周逐月道,“我要知道一个人的身后事与身后人。” “你说。” “陈侯,陈衡。” 景涟猝然抬首,转头望向车外。 “妾身知道,这座府邸就是陈侯旧居。陈侯对妾身有恩,他当年获罪身死,夫人亦殉情而去,这份恩德无以为报,更无力为报,妾身只想知道,他还有没有身后人、身后事。” 周逐月苍老的眼底,忽然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妾身不敢妄言天家事,但扶云殿中的隐秘,无非从两个方面去猜,一是贵妃,二是贵妃所生的公主。” “贵妃母家已经败落,公主更仅仅只是一位公主,她们全然无法牵系任何利益,又有何紧要之处?” 周逐月抬眼,混沌的眼神仿佛有一刹那的锐利,几乎要隔着幂篱望进景涟眼底。 第50章 “错了。”周逐月道,“即使是公主,身上也有异常紧要之处。” “公主身怀天家血脉,这本身就是最要紧的地方。” 第24章 怀璧 景涟挑帘而出。 她的幂篱自然垂落, 分毫不动,遮住面上一切喜怒变幻。 婢女上前, 伸出双手,想要搀扶景涟下马车。 这一次景涟没有拒绝,不知是不是因为马车里发生过的那些对话,使得她的心情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身后传来细碎声响,景涟转身,看着长史。 为了确保公主的安全, 或许也有些别的意图。方才长史一直坐在车帘外,寸步不离,车内的那些对话也一字不漏的落入了他的耳中。 此刻,长史的脸色惨白如纸。 景涟静静看着他, 揭开幂篱一角,只露出冰雪般的下颏和朱红的唇瓣。 她的口唇微微开合, 无声地提醒对方。 ——“如果圣上知道, 你一定会死。” 于是长史的脸色更为苍白。 因为他知道, 公主说得没错。 圣上疼爱公主, 这些无稽谣言纵然诛心, 未必足以动摇公主, 却一定会断送区区一个公主长史的身家性命。 景涟不再理会, 只抬手无声一指马车, 而后转身离去。 二人由侧门再度折回尚书府, 婢女走在前面,谨慎留神着四周,景涟跟在后面, 幂篱遮住她的面容,也遮住了她散乱的神思。 周逐月的猜测, 既天马行空,又毫无根据。 景涟毕竟在宫里待了十余年,她可以确定,那些话必然是有人想让她听到的,周逐月的出现绝不是一个巧合。 但人的疑心一旦被挑起一角,就会不自觉地无限放大。 周逐月的那些话纵然无稽,但它的确击中了景涟心底长久以来深埋的一些疑虑。 父皇不是父皇,母妃不是母妃,当真可笑,当真荒谬。 只是许多疑虑,到底该如何解释? 正在这时,前方的婢女忽然收住了脚步。 “主子。”婢女压低声音道,“前面有人。” 为了尽量避免碰见人,她们此刻挑选的是一条极偏僻的小路,这条小路直通尚书府的梅林,每逢冬日梅花盛开,府中主仆争相前往,热闹非凡。春夏秋三季枝头不见梅花,自然少有人去。 梅林近在眼前。 枝头不见花朵,唯有绿叶。翠绿枝叶间,掩映出一道渐近的身影。 景涟略有些紧张,却还算平静。 此处并非东西二园待客所在,会出现在这里的人,无论是尚书府的主人,还是前来赴宴的客人,都不大说得过去,自然不会看见人就大叫大嚷,惊动旁人。 既然如此,只要对方没有看见她幂篱下的面容,一切都不足为患。 景涟无声地示意婢女,向旁绕开来人。 来人却也似乎做此打算,双方各自变幻前行方向,默契地隔着数株花树交错而过。 景涟心头一震,忽然顿住脚步,转头向后望去。 那道身影同样停在原地,未曾离开。 刹那间隔着丛丛花树交错的枝叶,隔着幂篱遮面的厚重白纱,景涟却仍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正如她的目光也落在那人身上。 不必看清对方的面容,不必听到对方的声音。三年来未曾谋面,甚至只是隔着数株花树掩映遥遥擦肩,都能确定对方就在那里。 不论是爱是恨,终究是在意的。 目光交错。 只有一瞬。 那道身影忽然向着原路走来,却并不靠近景涟,而是始终保持着与景涟相对固定的一段距离。 他走过二人方才擦肩的位置,继续向来路走去,却又顿了一顿,似乎是在等待景涟跟上。 幂篱下传来一声冷笑。 婢女不解其意,只能深深低下头去。 暖风穿林而来,吹拂枝叶簌簌作响,带起景涟面上白纱一角,露出她白似冰雪的下颏,与紧紧抿着的嘴唇。 那道身影依然站在前方,一动不动,似在等待景涟的回应。 景涟冷冷注视着对方。 片刻后,她忽然提步,朝前方走去。 于是前方那道身影继续朝远处前行,每走出一段距离,便要驻足回首张望,确认景涟遥遥跟着,才继续向前走去。 穿过梅林,又是一段极其僻静的小路。一路无人,即使尚书府来来往往的婢仆也不曾出现。 那道身影不疾不徐地前行,西园中的景物渐渐出现在目光所及之处。 没有花树掩映、枝叶遮挡,景涟终于看清了对方背影。 那是清淡的竹月色,是月下竹林中难描难画的一抹雾色。 这的确是那人喜爱的颜色。轻盈如月、秀骨如竹、静谧如雾,也一如其人。 那抹淡淡的竹月色停住了脚步。 西园近在眼前。 远处隐隐可以看到屋檐院落,从这里走回去,甚至都不需半盏茶功夫,便能回到更衣起居的小楼,倘若走上一盏茶,就能回到宴会上。 景涟径直带着婢女向前走去。 二人擦肩而过。 倘若此刻景涟回头,就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的面容。倘若此刻对方微微侧首头,便能看清景涟幂篱下朦胧的侧脸。 第51章 那道竹月色的身影始终没有转身。 景涟也没有回头。 直到青色的衣裙没入园中远处,那道竹月色的身影终于转过身来。 他有一张非常动人的脸,年轻、文雅而且秀致,仿佛是京中最好的画师用最好的画笔,细细勾勒出的一幅画卷。 画中自有山水万千。 他的眉是远山,眼是秋水,好看至极,有如世间最美的风景。 他本就是世人公认的美人,比美貌更胜的是他的出身、声名以及才气。 他是政事堂次相、礼部尚书言敏之的嫡长子,永乐公主景涟的前任驸马。 他是言怀璧。 他凝望着青衣消失的方向,眼底似有千言万语。 . 景涟摘下幂篱,露出苍白的面容。 躺在床上假扮公主的侍女无声无息退下,竹蕊与兰蕊迎上来,为景涟解下青裙,卷入匣中收好。然后为景涟重新修补妆容,更换衣衫,挽起发髻。 看着公主难看的面色,竹蕊担忧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景涟道:“立刻把衣服处置掉。” 这里是尚书府,要悄无声息处置掉一身衣裳而不被发现,着实有些困难。见竹蕊面露犹豫,景涟道:“我遇见言怀璧了。” 竹蕊和兰蕊对视一眼,自以为景涟苍白的面色找到了答案。 景涟道:“言怀璧认出我了。” 竹蕊再不迟疑,抄起那只匣子正要想办法,忽而耳尖一动,似是听到了什么动静。 兰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脸色顿时一变。 只见小楼远处,一队尚书府护卫急急而来,转瞬间逼近小楼。 一声轻响,隔壁太子妃的房门先开了。太子妃身边的一名内侍疾步而出,走出小楼,来到那队护卫面前。 为首的护卫向着怀贞行礼,动作很是恭谨,嘴里不停说着什么。 不必景涟吩咐,她带来的侍从中,已经有人紧跟着出去,上前询问。 片刻之后,太子妃与景涟的侍从一同折回楼中。 “公主。”侍从入内禀报,“那护卫声称有人擅闯尚书府正院,致使一匣御赐明珠失窃,贼人逃窜,故来斗胆叩问有无看见闲人进出楼中。” 这话问的固然委婉,兰蕊还是立刻横起了眉,撸起袖子冲了出去:“话说的好听,拿我们当贼审呐!御赐的珍品,自己不守好,丢了东西倒吵嚷起来了,指不定是贼喊捉贼。” 景涟的心反而定了下来。 今日尚书府大婚,府中贵客云集,楼中更是有太子妃在此。若非十万火急,尚书府的人是打死也不敢来惊扰太子妃的。 所以,尚书府一定丢失了极其重要的东西,并且绝不仅仅是御赐明珠——御赐的东西,损伤失窃都要问罪,明珠这种东西又不需要日日挂在身上,丢了也不是不能遮盖过去,何须吵嚷出来自寻麻烦。必然事涉极要紧的东西,才能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兰蕊不客气,太子妃身边的侍从只会更不客气,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护卫统领说的进退两难。 忽然,吱呀一声,隔壁的门开了,门外传来侍从行礼的声音。 景涟不再迟疑,同样起身,竹蕊等人紧跟在后面。 太子妃妆容严整,衣饰从容。气定神闲立在走廊,闻声侧首,对着景涟微微一笑。 “醒了?” 景涟并不否认:“睡得不熟,酒意上来有些难受。” 她望向门外:“大司马这是在做什么,府上好没规矩。” 裴含绎侧首看她,唇角微扬。 他按了按袖中,那里藏着方才交到他手上的一件事物。 没有人敢搜太子妃的身,所以绝对安全。 裴含绎平静道:“公主说得有理,本宫也想知道大司马在做些什么——怀贞。” 怀贞上前一步:“殿下。” 裴含绎道:“不必与他们多言,去请大司马来见本宫与公主。” 第25章 布防图 巷子深处静谧无人, 巷口衣着寻常的人停了很久,终于无奈地离去。 不多时, 一辆马车辘辘驶过,消失不见。 巷子隐蔽处的一座阁楼上,面生疤痕的妇人隐在窗后,看着那辆马车离去。 嗒,嗒。 极轻的足音从身后楼梯上响起,周逐月回过头。 阁楼昏暗, 那件素衣仿佛隐没在了天光与阴影的分界里,看着有些缥缈,就像一只潜藏在暗影里的鬼。 “居然让人跟到了这里,看来你真的老了。” 周逐月并不恼怒, 反而微笑道:“这说明小姐手下,还是有几个能办事的人的, 总比都是酒囊饭袋要好。” 她顿了顿, 又道:“柳大人, 你怎么今日出来了?” 柳秋朝窗前走来。 “永乐是什么反应?” 周逐月叹道:“你说呢?皇帝对她无论如何, 至少表面功夫挑不出半点毛病, 父慈子孝过了二十一年, 忽然听到这样的话, 当然难以接受, 她只是派人跟踪, 而没有当场将我扔出去,已经很沉得住气了。” 她转头看着柳秋,认真道:“我越来越不懂你在想什么, 当年我劝你接触小姐,你坚持不肯;如今小姐已经长大, 有些想法早已根深蒂固,你却又要打破她笃信的父女亲情,这样怎么能取信于人呢?” 第52章 日光渐渐不再炽烈,天边的云聚而又散,凝成许多形状奇异的云团,有的像大树,有的像屋檐,有的则像美人的脸。 柳秋专注凝视着天边的一片云,仿佛要从云絮深处看出故人的眉眼。 良久,她道:“我的想法一直很简单,我不在乎她知不知道,我只在乎她能不能活,活得好不好。” “她小的时候,我自己尚且立足未稳,急急忙忙凑上去告诉她真相,她未必会相信,甚至未必能听懂。就算听懂了,小孩子藏不住心事,只要在皇帝面前露出一星半点,一切就全完了。” “与其冒这个风险,不如让她什么都不知道,安心做金尊玉贵的公主,至少能好好活着。” “她是姐姐的孩子,这一生合该平顺安乐。”柳秋平静道,“我从来都不想把她牵扯进这一滩浑水,但她不愧是姐姐的孩子,那么聪明。” 柳秋唇角牵扯出一抹笑影。 “永乐开始查苏氏的过往,查到了何昭媛身上,如果我不插手,她再查下去,一定会惊动更多人,倒不如我亲自插手,把真相一点一点透露给她。” 周逐月定定看着柳秋,忽然大胆地道:“大人,你口中说着让小姐平安活下去足矣,什么都不用知道。但你心里,其实很想告诉小姐,是不是?” 往日里,周逐月并不敢如此放肆地揣测柳秋心意。但今日柳秋一反常态,竟亲自来到这里,周逐月实在按捺不住,于是脱口而出。 说完,她才后知后觉地开始紧张。 但这一次,柳秋冷漠的声音没有响起。 寂静持续了很长时间,长到天边的云团陆续散开,化作一片片连绵的云絮。 日光偏斜,为云絮镀上一层金红交织的色彩。 柳秋终于开口了。 “不错,我的确很想告诉她,从我第一天知道她的身份开始,我曾经无数次想过。” “她有世间最爱她的母亲,最爱她的父亲,他们是那么好的人,本来该好好活着。” “永乐这个名字,还是她父母为她取的。那时她还没有出世,他们已经为她修筑起永乐斋,期盼她此生安乐无忧,不必遭逢半点苦难。” “然而她的父亲,没来得及看她一眼;她的母亲,变成了贵妃苏氏。而他们的孩子,甚至要认贼作父,连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都茫然不知。” 柳秋抬起头。 她的目光不闪不避,望着云层间刺目的天光。 “我心底的恨意有如鼎沸,皇位上的窃国之贼一日不死,我便一日不能安枕。” 她的语调分明平静,周逐月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分明有刻骨的森然恨意,涌动在平静的表面下,涌动在柳秋看似淡漠的眼底。 它冷得像冰,又灼人似焰。 柳秋轻声道:“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 一具尸体躺在地面上。 前来赴宴的武德使蹲下身,酒意惊散大半,仔细检查尸体的伤口:“薄刃割喉,一击毙命,是个好手,有备而来。” 刘尚书的脸简直白得像是死人,他哑声道:“请立刻调动武德司兵马,围住府邸,所有人不得出入。” 武德使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 来宾中不乏高官显贵,连政事堂丞相都有几位,皇子王孙更不必说。这等贵胄气性上来,不要说刘尚书承受不住,武德司纵然只是受刘尚书请求从旁协助,也必然会跟着受人迁怒。 饶是武德使位高权重,也绝不想一口气得罪这么多人。 刘尚书游魂一般低下头,两只眼密密麻麻爬满了红血丝,分外吓人。 他看着武德使,定定道:“老夫一力承担。” 毕竟同样是大名鼎鼎的天子走狗,武德使多多少少要卖刘尚书一个面子,看刘尚书神情实在不对,只好道:“到底丢了什么东西,你得给我个理由,兹事体大,你承担不了。” 刘尚书沉默片刻,忽然转头走到书房桌案后,手掌在墙面上用力一推,只听轧轧声响,一个暗格从墙壁上推了出来。 暗格中空空荡荡。 “布防图……”刘尚书低声说道,“布防图丢了。” 武德使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布防图。”刘尚书看着他道,“关内道布防图。” 刹那间武德使耳畔轰鸣作响,仿佛九天玄雷一发劈在了他头上。 武德使双眼顿时变得比刘尚书还要红。 极度惊骇之下,武德使开始破口大骂。 倒不是他承受能力太差,关内道布防图何等紧要,京城便在关内道之中。布防图泄露,等同于整个京城、腹心之地如同赤\裸婴儿,所有驻防布置尽数袒露在旁人眼中。 调兵遣将非一朝一夕之功,要想彻底调整布置,至少要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 更何况,军队可以更换,有些东西却是换不了的。无论怎样补救,都意味着军机严重泄露,遗患无穷。 这样大的罪名,刘尚书一人决计担不起来。 武德司权力极大,整个京城哪里都能横插一杠,飞扬跋扈权势滔天,责任自然也极大。而今尚书府喜宴之上,有人潜入兵部尚书书房杀死守卫,盗走布防图,更可怕的是他这个武德使正在府中赴宴,这口黑锅武德使无论如何也要跟着背一部分,决计甩不掉了。 第53章 武德使行伍出身,骂起人来真是花样翻新无穷无尽。刘尚书只是木然看着他,等武德使歇了口气,才道:“现在还有时间,你再骂下去,布防图找不回来,你我只好一同上西市问斩。” 武德使终于恢复了理智,喃喃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把它带回府里!” 刘尚书冷然道:“你以为放在兵部衙门会比放在这里安全吗?人一多必然成祸,六部与政事堂尚书丞相众多,哪个不曾将机密带回家?” “事已至此,说这些有什么用。” 武德使厉声:“你这府里漏的像是筛子,若是我杀人盗图,现在连京城都能跑出去!” 刘尚书道:“所以你就什么都不做,等着圣上问斩是不是。” 这句话像当头而下的一盆冰水,浇醒了武德使,他恨恨看了刘尚书一眼,再不迟疑,转身快步走出去,厉喝:“来人!” 刘尚书跟在后面走出房门,道:“来人,备马。” 武德使道:“你又要做什么,你一句话让我把来客全都圈在府里,我该怎么交代?” “现在哪里还顾得上给他们交代。”刘尚书道,“这天底下,没人能越过圣上。” 刘尚书老当益壮,关键时刻爆发出非同一般的潜力,遣人牵来一匹快马,朝皇城疾驰而去。 武德使立在原地,将自己的坟茔埋在哪里想了数遍,才拖着沉重的双腿,先去小楼面见太子妃。 尚书府的护卫还围在楼外,和太子妃身边的侍从彼此对峙。 这些侍从只是寻常宫人,个个手无缚鸡之力,偶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内侍,也断不能与训练有素的护卫相比。但太子妃身份摆在那里,尚书府的护卫断然不敢与之冲突。 武德使额间生汗。 太子妃今日前来,半幅仪仗摆开,带的东宫侍卫就有近百人,再加上永乐公主与之同行,两位贵人侍卫足有百余人,只是未曾随行入园。 倘若不能说服太子妃,那些侍卫们很快便会察觉到不对。届时百余训练有素的侍卫与尚书府乃至武德司正面对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武德使硬着头皮,在楼外求见太子妃与永乐公主二位殿下。 不多时,便有一个面容清秀的宫人出来,引武德使入内。 一扇屏风隔开内外,武德使自觉地停住脚步。 屏风后身影朦胧,太子妃端坐正中,低低的哭泣声传来,哭得武德使头皮发麻,心慌意乱。 景涟伏在太子妃膝上,哽咽不止,泪落如雨。 裴含绎本来强自忍痛,见景涟哭得如此伤心,反而好笑,轻轻拍抚她的肩背以示安慰。 “我不要紧。”裴含绎柔声道,“武德使江大人已经到了,莫让江大人看了笑话。” 这话听得武德使心惊胆战,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下一刻当啷一声炸响,一只瓷瓶自屏风后劈手甩来,在武德使身侧摔得粉碎。 “欺人太甚!”景涟含泪道。 她语气中的怒意做不得假,七分是因为心底慌乱不安,还有三分却是实打实的愤怒委屈。 “大司马呢,让他过来。”景涟厉声,“本宫倒要看看,无端扣留东宫储妃、天家公主,阻断内外不准进出,他是要造反吗!还有江大人,为何你在尚书府内通行无阻,能代大司马出面?” 这话可问的太诛心了,武德使当即脊背一紧。 他思绪飞转,斟酌着如何答话,心底满是疑虑不解。 纵然尚书府出了岔子,永乐公主何以如此恼怒? 第26章 时雍 一刻之前, 小楼中。 裴含绎亭亭立在走廊上,看着宫人奔出小楼, 前去传话。 他侧首,望向不远处的永乐公主。 景涟的唇瓣用力抿着,因而有些泛白。她的目光落在虚空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宫人很快奔回来,禀报道:“殿下,尚书府护卫已经派人去请大司马前来, 但他们说,大司马来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出小楼。” 说这句话时,宫人的语气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太子妃号令东宫, 权摄内外,地位尊贵无匹。惟勤殿的宫人走出去, 自然水涨船高远超他人。 这些宫人向来以太子妃近侍的身份自傲, 忠心至极, 又怎能受得了区区尚书府护卫以下犯上说出这等话语? 裴含绎若有所思。 刘冕不是蠢人, 布防图本就不大, 藏在袖中便能轻易带走, 府中今日出入繁杂, 找回的可能小之又小。 布防图失踪的消息捂不住也不能捂, 刘冕最该做的就是迅速入宫面圣陈情, 软禁搜查府中来客这等事,没有必要做,最多核实一下有无生疏面孔。 那么此刻护卫围住各处, 目的其实只有一个。 ——他要让皇帝看到,自己在尽心追查, 为此不惜得罪满朝朝臣、皇子王孙。 刘冕最大的价值并非他的能力。 皇帝也不需要他的能力。 但皇帝需要一个无比顺从的奸臣佞臣能臣,能够不打折扣的执行他的所有意志,必要时也能为他承担天下人的唾骂恨意。 第54章 只要刘冕能够抓住这一点,布防图丢失一事,皇帝未必不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不必恼怒。”想通了这一点,裴含绎转头温声宽慰景涟,“大司马还没有失心疯,决计不敢冒犯你我。” 刘冕只是要向皇帝证明自己的忠心,并不是嫌弃自己活的长了要和东宫对上。 一视同仁地得罪干净所有人,往往也就意味着谁也没有得罪。但如果不见好就收踩过底线,那还不如赶紧回去洗干净脖子等死。 景涟又没去偷布防图,当然猜不到尚书府大张旗鼓的原因。 她只觉得大司马好像疯了,竟敢公然围困东宫储妃、国朝公主,倘若再疯下去,强行搜查小楼,搜出她穿过的青衣幂篱,麻烦可就大了。 要知道,景涟这一路上,不可能避开所有人。 届时倘若有人招供出一袭诡异的青衣曾经出没在侧门处,再从她这里拿到青衣幂篱,她的嫌疑立刻便会上升。 景涟可不想替别人背黑锅。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了周逐月那些似是而非、充满挑唆意味的话语,一时间心烦意乱,隐隐还生出些恐惧来。 耳畔传来太子妃的温言宽慰,景涟勉强压住纷乱的心绪,抬首一笑,正要说话,忽然看见裴含绎扶着栏杆的手一软,朝后踉跄一步。 “殿下!”怀贞就立在裴含绎身侧,一把扶住裴含绎,旋即回过神来,顿时脸色几乎都变了。 宫人们簇拥而上,转眼间将裴含绎牢牢围在正中。 景涟甚至都没来得及过去,就被挤在了人群外。 她也顾不得别人,变了脸色:“兰蕊,去请医官过来!” 眼看太子妃摇摇欲坠,怀贞厉声呵斥,令众宫人各自行事,不得混乱,而后带着近身侍奉的两名宫人,将裴含绎扶进了房中。 景涟先令兰蕊去请医官,而后命令宫人取来随身携带的香匣药匣,追进去问:“这是怎么了?” 裴含绎面色苍白如纸。 他倚在床头,熟悉的剧痛席卷周身,令他没有力气多说半句话。 怀贞熟练地取出一只小巧瓷瓶,倒出一枚朱红的丸药,喂裴含绎服下,闻声抬首:“公主……” 景涟正巧看见了这一幕,疑惑道:“太子妃殿下有宿疾未愈?” 怀贞连忙道:“并非如此,只是,只是……” 怀贤今日不在,怀贞熟练地瞟向另一名女官,女官会意,垂首低声道:“劳公主费心,殿下天癸将至,有些不适。” 止痛药丸滚入喉中,四肢百骸间几欲碎裂的剧痛缓和些许,裴含绎睁开冷汗浸湿的眼睫,温声道:“让公主受惊了,不是什么大事,公主不必担忧。” 景涟忧虑地看着太子妃,盛妆之下看不出面色苍白与否,但她听得出,太子妃此刻声音虚弱,全然不似无事。 她道:“我这里备了些常用的丸药,不知有没有能用的。” 裴含绎朝她微微一笑,并不拒绝,示意怀贞接过,和声道:“公主站着做什么,坐吧。这是陈年的毛病了,太医也只说慢慢调养,多半还是劳神之过——只是承蒙圣上恩典,重任在身,还请公主不要说出去。” 惟勤殿有信国公千方百计弄进来的、最信得过的太医,以裴含绎的情况,也断然不能令其他医官轻率诊脉。 为了避免麻烦,裴含绎索性直接开口,请永乐公主守口如瓶。 人心果然是偏的。 景涟小时候与齐王兄妹不睦,那时贤妃患了头风,宁可强忍着,也绝不愿对外表露出来痛苦,生怕皇帝收回她掌管六宫的宫权。 她和楚王关系好,也喜欢丽妃的脾气。丽妃设法在皇帝面前说破了贤妃的头风,借此拿到了一部分宫权,口无遮拦地在两个孩子面前说头风最忌讳劳神,贤妃要权势不要性命,实在可笑。 景涟和楚王连连点头,觉得丽妃说得没错,贤妃因小失大实在愚蠢,宫权正该分给丽妃。 现在对着太子妃,景涟立刻连连点头——太子妃主掌东宫,还要兼顾六宫宫务,着实不易,但到手的权势哪里有推出去的道理?若是换做她,那是宁肯累死,也不能便宜了自己的仇人。 景涟点头道:“好。” 她在裴含绎的榻边坐下,担忧道:“可是这样劳神,终究不是办法。” 裴含绎乌黑的睫羽垂落下来,对她柔和地一笑。 “近来有公主在,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 太子妃容如冰雪,而今她神情疲惫,语气却柔和,那种冰雪一般难以描摹的疏离忽而不见了,仿佛冰消雪霁,化作一池潺潺的春水。 景涟顿时忘词,立刻信誓旦旦道:“我平日里若有空,还去惟勤殿帮你算账。” 裴含绎唇角一扬。 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颊边,裴含绎的语气却仍算得上平静。 他并不想让永乐公主仅仅帮他算账,这些宫务实在有如鸡肋,消耗精力也就罢了,偏偏不能放手,永乐公主就是现成的接手人选。 但话说的不能太早,裴含绎真担心把永乐公主吓跑了。 宫中如果要挑出一个对宫权不感兴趣的人,那一定是永乐公主。 第55章 于是他轻轻颔首:“好。” 他顿了顿,又轻声道:“公主不必太客气了,我字时雍,直接称我的字就好。” 景涟自幼极受娇惯,公主的学业又不如皇子要紧。皇帝从不要求她学四书五经,甚至有些放任,只求她玩得开心。 不过即使如此,景涟闲来无事也翻过几本经义坟典。 ‘时雍’出自《尚书·尧典》,意指和睦、和熙、和柔。 她既然想起来,也就顺口说出来了。 “果然是很好的意思。”景涟赞道,“从《尧典》中取典故,可见信国公用心。” 说完这句话,景涟忽然想起信国公偏宠妾室的谣言,神色立刻有些尴尬。 裴含绎眉眼弯起来,似是在笑。 信国公历来谨慎,不敢以臣凌君。 为他取字这等事,信国公是很谨慎的。因此,为了避免僭越,信国公索性借他的本名,从《尧典》中择出这两个意思相近的字,权且作为他的表字。 时雍,指和睦、和熙。 景容的容字,乃是取自《尚书·君陈》篇,有容,德乃大。 同出《尚书》,其义相近,顺承穆宗皇帝之意,故而不算僭越。 裴颖用心良苦,由此可见一斑。 裴含绎张口,肺腑间却再度牵扯起剧痛。 他眼睫极轻地闪动,呼吸间仿佛全身骨骼都在战栗,只能微微牵动唇角,似是自嘲的一笑。 “果然。”他有些想笑,天马行空地想着,“不听医嘱没有好下场。” 第27章 画像 与裴含绎身份不符的是, 他向来很能忍痛。 即使呼吸间都会牵扯出连绵的剧痛,全身骨骼仿佛都在战栗。痛苦至此, 他的神情依然平静,唇角的弧度依然从容。 端丽妆容下,裴含绎面色惨白如纸,但他的声音除了极其细微的颤抖之外,竟然没有丝毫破绽。 唯有冷汗自额间背后生出,浸湿了如云鬓发与背后衣衫。 他极静地道:“取药给我。” 景涟下意识转头, 看向侍立在床榻不远处的怀贞。 这位太子妃身边一等一得意、一等一贴心的大太监,此刻神色却有些犹豫,紧紧攥着手中瓷瓶,像是不舍得拿给太子妃吃。 景涟心中微觉古怪, 一时不及深想,但秀丽的细眉已经轻轻蹙了起来。 怀贞望向裴含绎, 欲言又止。 他迎上了裴含绎的眼睛。 平静如冰、幽深如渊, 带着不容质疑的决心与威势。 怀贞朝前走去。 他的神色恭谨, 语气和顺, 奉上药与一盏清水。 裴含绎却没有去取怀贞奉上的那一枚朱红丸药。 他忍痛起身, 从怀贞手中抽出瓷瓶, 在掌心一倾, 倒出一把丸药来, 也不数多少, 径直送入口中,以水送服。 景涟好奇道:“这是什么药?” 裴含绎得体道:“甘露丸。” 甘露丸是宫中常用的女眷补药,景涟从前吃过一段时间, 总觉得太子妃吃下去的这一把丸药颜色似乎更加深重,药丸也似乎较之太医院制出来的成品小了不少。 更重要的是, 甘露丸一次只吃一两丸,太子妃吞下去的药量,直让景涟看得眉心直跳。 “家里自己改过药方。”裴含绎对她笑笑,“药效更温和许多,改日我让人拿给你方子,自己配就行。” 药方这种东西历来极其珍贵,更胜金玉珍宝许多。景涟连忙道:“国公府的方子我不好收,若是用得上,我再派人去惟勤殿求药。” 裴含绎眼也不眨地点头:“好,不用和我客气。”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越过永乐公主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容,不轻不重地瞥了怀贞一眼。 怀贞心中一凛,连忙强行收敛起眉宇间的担忧。 服药之后,起效尚需时间,碎骨般的剧痛犹如潮水,一浪接着一浪涌来。 裴含绎仍然保持着笑意,那笑意仿佛从来没有变过。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怀贞的担忧当然很有道理,那是出自纯然的一片忠心。 那瓶朱红的丸药,当然不是什么调养气血的太平方子,宫中常备的甘露丸。 裴含绎眼睫轻轻眨动,借此缓和剧痛之下渐渐模糊的目力。 他想起郑神医担忧的面容,以及字字重若千钧的话语。 “缩骨秘法终属旁门小道,虽然一时可用,但这法子牵扯全身经络骨骼,天长日久之下,遗害极重,损伤元气、折损寿命更是避无可避。” “缩骨不能长久,越是往后,带来的痛苦便越大,每月至少有一日,全身筋骨牵扯作痛,几如碎裂,痛如撕心。” “到了这一日,便要尽快解除缩骨,卧床休息,辅以汤药温养骨骼经络,方可缓和。倘若不这样做,剧痛当即发作,足足持续十二时辰,过去曾有使用秘法者受不住此等折磨,分明只剩一刻钟便到十二个时辰,却再也熬不住,当场扑出窗口,坠楼而亡。” “假如实在、实在脱不开身,就只能靠此药来缓和痛苦。” 郑神医双手取出一只瓷瓶,极为小心地递来。 “此药唤作解忧丹,可止痛,药效极强,也就意味着极伤身体。俗话说是药三分毒,解忧丹则是能不吃就不吃,这种霸道药性,殿下不能长久经受,一次最多服下三五丸,再多是断然不能了。” 第56章 不听医嘱没有好下场。 裴含绎今日奉命出宫前来尚书府喜宴,未曾遵照医嘱卧床静养,换来的就是此刻缩骨秘术反噬带来的痛苦,不得不靠加倍服用解忧丹来抑制。 但郑神医同样说过,此药不能多服。 怀贞的担忧几乎要满溢出来,裴含绎却已经看不清了。 药效发作的过程中,他的视野在剧痛之下逐渐模糊虚化,就连近处的永乐公主,在他的眼底都不再清晰。 裴含绎缓慢地眨眼。 薄汗浸湿鬓发,难以掩饰的异状即使景涟是个瞎子,也足以察觉。 她焦急地俯身:“殿……时、时雍,这是怎么了?” 话一出口,景涟忽然意识到,甘露丸似乎不能在天癸时服用。 太子妃自言此症天长日久,东宫又有亲信太医时时待命诊脉,这样浅显的医理,太子妃怎会全然不知? 景涟隔袖扶住裴含绎的手微微一僵。 她看着太子妃额间生出的薄汗与不自觉蹙起的黛眉,那张云间月般的面容不显狼狈,反而多出一种雨打梨花般的柔弱。 我见犹怜。 视觉的模糊往往会放大其余感官。 裴含绎抬眼。 他鸦羽般深浓的睫羽轻轻颤动,于是显得更加脆弱、更加美丽。 他的目光微散,落在近在咫尺的景涟身上。 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她的颈间。 裴含绎当然不是想杀死永乐公主,他只是本能地注意他人死穴,顺便思索该如何应对。 下一刻,裴含绎忽然感到有些熟悉。 这种熟悉感突如其来且莫名其妙,就像当日他看见景涟手腕上的珍珠金链,对这件首饰忽然生出熟悉感那样。 但这一次,令他感到熟悉的不再是永乐公主身上的某件首饰。 裴含绎的目光凝住了。 景涟的面容距他极近,雪白的下颏几乎近在咫尺。永乐公主面颊轮廓的线条优柔秀美,是一种极为深刻的、浓郁的好看。 那种动人的线条与轮廓,刹那间竟使裴含绎生出了一种极为古怪的熟悉。 他的瞳孔忽然紧缩。 美人大多有相似之处,但这种面容轮廓几近重叠的相似,实在太过难得。 裴含绎终于想起了这种古怪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的的确确曾经见过与永乐公主熟悉的面容轮廓,也曾经亲眼见过她手腕上的那条金链。 只不过他曾见到的,不是活生生的人。 而是一幅极似真人,却仍略有不同的画像。 裴含绎的目光忽然缓和下来,不知是因为画像,还是因为景涟的动作。 她转头喝道:“医官何在?” 兰蕊急匆匆奔来,在房门前止住脚步,面颊通红,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 “公主,他们不许咱们的人出去。” 景涟怒道:“本宫要请随行医官过来!他们也敢阻拦?” 兰蕊显然也被气得不轻:“他们不许奴婢派人出去请医官,奴婢担忧,退了一步,只让他们自己派个人过去带医官来,他们仍是不准,说是阖府戒严,不准胡乱走动。” 景涟气急反笑,拂袖而起:“放肆,谁给他们戒严的资格,区区兵部尚书,也敢僭越至此,当真是其身不正,其心昭昭!” 刘冕位至正二品大员,政事堂丞相,自然不是‘区区’小官。 但倘若与东宫储妃、皇子王孙的安危相比,刘冕的举动,说一句放肆无稽并不过分。 恼怒与担忧一同涌上景涟心头。 至少目前,太子妃与她相处的十分融洽。并且,在那个似乎预示着未来的梦境里,太子妃还是她的最大靠山,是秦王齐王乃至郑熙言氏身前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是景涟预备亲近投靠的最大指望。 难道是中毒? 梦境中那句‘太子妃毒发身死’再度响彻耳畔。 景涟指节攥得发白,拂袖冷笑:“怀贞公公,你先照料太子妃殿下,本宫倒要看看,尚书府的奴才到底有多无法无天,胆敢扣留东宫储妃、皇子王孙。” 楼外日已西沉,天边云彩泛着金红的色泽,就像一把烈火从天边烧起,点燃了整片云海。 景涟怒气冲冲踏出楼门。 她的眉头蹙起,神情微异。 门外围着的不止是尚书府的护卫,后方隐约还能看见深黑袍服的武德卫来去不休。 竟然出动了武德司? 景涟愈发蹙眉,心想今日出去见周逐月真是败笔,偏偏赶上出了大事,届时若是牵连查到自己身上,虽然能够辩白脱身,终究不好对父皇交代。 想到周逐月,她的心情更坏了些,提步向前走去。 护卫们终究知道敬畏,眼看着永乐公主渐渐走近,不自觉地便向后退却。 “让开。”竹蕊先一步喝道。 那些护卫彼此张望,却不知哪里来的底气,虽然动作犹豫,神态恐惧,终究未曾散开。 景涟冷冷道:“这里是谁做主?太子妃殿下酒后身体不适,欲请医官前来,如若耽搁,仔细全家的脑袋。” 说这句话时,她的语调很冷,她的神情很淡。 她的目光缥缈,落在虚空之中,从始至终不曾正眼看过任何一个护卫。 第57章 当景涟端起天潢贵胄目中无人的架子时,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能比她更具气势。 为首的护卫壮着胆子行礼:“公主殿下,卑职们乃是奉命行事,任何人不得出入,实在不敢……” “看来本宫说的话不及别人管用。”景涟心底愈发恚怒,更兼对太子妃的担忧,冷声道,“叫能做主的人来见本宫,这是景家的江山,还轮不到刘冕称王做主!胆敢扣留储妃公主,刘冕是要造反不成?!” 造反一词,向来是最大的忌讳。 即使这些护卫未必懂得多少朝局险恶,听到造反二字,立刻便知道今日麻烦大了。 眼看为首的护卫已经面露挣扎,立刻便要让开一条通路,一个声音忽的从护卫后方传来。 “公主殿下。” 那个声音温柔、温文、温雅,极为和煦,令人如沐春风,咬字间却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风流轻佻。 护卫们如蒙大赦,立刻向两旁分开。 一个青色的身影,从正中走了过来。 来人有一张风流蕴藉、眼带桃花的脸,他的步伐不疾不徐,行走的速度却丝毫不慢。 转眼之间,他便来到近前,俯身一礼。 “兵部主事柳翊,见过永乐公主殿下。” 兵部主事是兵部司官中最末一等,虽是外朝朝官,终究与公主品级相差有如天壤。 景涟扬起脸,并不答话。 竹蕊喝道:“你一个主事,焉敢阻拦储妃与公主?” 柳翊一拜:“公主误会了,尚书府丢失御赐物件,事关重大,大司马下令戍守各处,不得放人出入。微臣来迟,因而暂无嫌疑,承蒙大司马信任,受命监督。” 他虽是答竹蕊的话,目光却只看着景涟:“公主不必担忧,太子妃殿下贵体有恙,微臣怎敢怠慢,已经命人去请医官,稍后便至。” 竹蕊觑着景涟脸色,立刻道:“储妃与公主身份贵重,并非寻常医官可以问诊。今日随驾而来的有东宫与公主常用的两位医官,请他们过来。” 柳翊并不拒绝,只是很圆滑地道:“微臣自不敢轻忽,请公主放心。若太子妃殿下降罪,柳翊一力承担。” 景涟身后,含章宫宫人们一个个面露怒色,太子妃身边跟出来的宫人听了柳翊自报家门,有一个却悄无声息地朝楼内退去。 竹蕊继续觑着景涟脸色道:“不管府中发生何事,丢失何物,储妃与公主都是奉命而来的贵客,大司马因何扣留皇室女眷?” 到底是在宫中浸淫多年的女官,竹蕊这句话问的真是又急又险——扣留皇室女眷这顶大帽子,不要说兵部尚书,就是政事堂全部丞相加在一起,也顶不住这个等同于谋反的罪过。 柳翊正色道:“事急从权,大司马已经亲自入宫向圣上陈情,一切是非均有圣上公断,微臣只听圣上吩咐。” 这个回答照旧圆滑挑不出半点毛病,一句话推到了圣上那里,把自己和刘冕的关系摘得干净,乍一听真是板上钉钉的忠臣。 竹蕊下意识又去瞟景涟的脸色。 景涟娇艳的面容紧绷着,仍旧是一幅高高在上的模样。 但她的心里却很清楚,事情要糟。 说到这一步,不必再问,景涟已经可以确定,尚书府中发生的事绝对比她猜测的更要严重十倍百倍,严重到了刘冕宁可硬顶着足够死上十次的罪名,都要暂时扣住所有人。 但即使扣住,又有何用? 连景涟都能出入自如,真正想跑的人难道跑不掉? 袖底,景涟手心渐渐渗出了薄薄的冷汗。 她意识到,既然柳翊已经命人去请医官,自己现在最聪明的做法就是退回去。 她眼梢压紧,面带薄怒,正欲开口。 另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忽然响起,熟悉到了极点。 是言怀璧。 两旁护卫潮水般退却,竹月色的身影缓步而来。 暌违三年,那张秀美如画的面容再度毫无保留地映入景涟眼底。 柳翊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严肃。 言怀璧的脚步却很轻快,像是东海上吹拂的清风,又像天际飘浮的流云,自然写意,没有任何人或事物能够阻拦他向前的脚步。 也确实没有任何人能阻拦他。 因为他的手里举着一块金牌,一块镌刻着如君亲临的金牌。 他走过的地方,所有人齐齐拜倒,高呼万岁。 柳翊的目光有些凝重。 手持这块令牌,确实没有任何人敢于阻拦,即使柳翊也不行。 即使秦王、齐王在此,明德太子复生,面对皇帝御赐的令牌,都要趋避。 于是他同样跪倒,三呼万岁。 “承蒙圣恩,赐我令牌。”言怀璧道,“这位大人,尚书府中究竟发生何事,请给我一个交代。” 紧接着他转向景涟:“微臣来迟,公主受惊了。” 景涟嘴唇微微颤抖。 她的眼底涌起泪水,既似恼恨,又似缠绵。 言怀璧心底一颤,不敢多看。 他低头避开:“臣护送公主回来之后,方至东园,就看见尚书府护卫围园,生怕公主受惊,却还是来迟了。” 刹那间景涟立刻明白了言怀璧的意思。 第58章 她忍住眼底泪水,别过头去,坚持不听言怀璧的请罪辩解。 言怀璧一顿,继续歉疚道:“公主不愿听臣解释,臣绝无纠缠之意,只是想向公主请罪——这些话以后再说,现在……” 宫人护卫们情不自禁竖起耳朵,虽不敢交头接耳,仍然悄悄交换着眼神。 言怀璧语气诚恳,滔滔不绝。 所有人都能从他的话中拼凑出全貌——当年二人婚事作罢,言公子深感歉疚,自觉对不起公主,一回京就借着尚书府婚宴,想要当面向公主请罪求和,岂料二人相见时他说错了话触怒公主,致使公主拂袖而去。而言公子听闻府中出事,担忧公主,竟然取出御赐金牌追到此处,只为确定公主此刻安好。 三年前言相公子与永乐公主婚姻作罢一事,是街头巷尾最大的谈资。流言纷纷不绝于耳,今日竟然能在现场亲眼目睹言公子穷追不舍只为请罪的画面,实在不由得人不心动。 眼看众人悄悄竖起耳朵,景涟忽而抬袖掩面,含泪转头奔入楼中。 言怀璧立刻便追。 竹蕊等宫人硬着头皮一拥而上,死死将他挡住。 景涟掩面而去,疾走痛哭,在众目睽睽之下奔入楼中,咣当一声摔上房门。 她自然知道言怀璧想干什么。 他们二人在林中遇见,以言怀璧对她的了解,只看她那身奇怪装扮,就能猜出她必然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要去做。 这种事不可能做的天衣无缝,有一个言怀璧看见,就会有其他人看见。 若是平常,无人刨根究底,偏偏在今日,尚书府中显而易见出了大事。 所以言怀璧持金牌而出,来到此处,大庭广众之下,三言两语之间,与景涟串好了供。 ——永乐公主私自离开,是为了与前任驸马见面。 此言一出,言怀璧就是她的证人。 也是她的同谋。 诚然,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讲,倘若言怀璧暗行不法,景涟也就被他拖下了水。 但景涟并不担忧。 因为她去见周逐月一事,并非天衣无缝,这是她的担忧,同样也是她证明自己清白的最好证据。 况且,她了解言怀璧,正像言怀璧了解她那样。 三年未见,林中遥遥擦肩,仍然知道是你。 这等默契,这等了解,本来不必多言。 房中,解忧丹已经全然起效。 在怀贞担忧注视下,裴含绎从从容容重新整理妆容发鬓,更衣起身,恍若无事。 宫人来到妆台畔,低声禀报柳翊前来,裴含绎也不过付之一笑。 直到门外传来永乐公主的哭声与足音。 裴含绎起身过去,亲自开启房门。 景涟以袖掩面,哭得正伤心,一头扎进了太子妃怀里。 第28章 情种 武德使到来时, 景涟正伏在太子妃膝上,哭得很是伤心。 那泪水并非因为言怀璧, 抑或是恐惧慌乱,而是由更多复杂的情绪组成的。 太子妃越是温言宽慰,景涟便越是委屈,哭得越大声。 武德使此时到来,恰巧撞在了枪口上。 支吾片刻,武德使先请罪, 而后小心问道:“微臣来迟,请问太子妃殿下贵体是否安稳。” 裴含绎淡淡道:“本宫无甚大碍,东宫医官已经诊过脉了,江大人不必担心。倒是永乐公主问的问题, 本宫也极感兴趣,不知大人作何解释。” 武德使在心里将刘冕上下十八代依次诅咒了一遍。 好在他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很快, 宫中使者飞马入府, 急召太子妃入宫。 “那我呢?”景涟虎视眈眈道。 宫使丝毫不打磕绊:“圣上令奴才一同接公主回宫——只是, 言公子还执意要见公主一面, 不知公主……” 话音未落, 宫使眼睁睁看着太子妃眉头一蹙。 下一刻, 他明白了太子妃为何作此反应。 景涟转身伏在太子妃怀里, 再度痛哭起来。 裴含绎的外衫都快被她哭湿了, 但永乐公主哭得实在伤心,像只被雨淋得灰头土脸的小孔雀,总不能狠下心推开她。 怀贞熟练地上前, 又递来一块新的干净手帕。 “我不要见他。”景涟哭道,“让他走, 让他走!” 最后一句话声嘶力竭,以至于音调都有些变了。 宫使惊住,再不敢多说半句话,急忙连连应声,讪讪住口。 天色早已昏暗,点点繁星像是笼着一层淡淡薄雾,在天际似有若无地闪烁着。 走出小楼,景涟才发现整座尚书府的气氛都变了。通明灯火几乎映亮了半边天宇,远处院落间传来纷扰的人声。 肃王府与尚书府这场婚宴,简直办成了灾难。 “丹阳呢?”景涟问,“丹阳没事吧,她能离开吗?还是只有父皇宣召进宫的人能离开。” 宫使的回答照旧圆滑得令景涟绝望。 她情不自禁地目露凶光。 温和的触感忽然落在肩上。 太子妃轻轻拍了拍景涟的肩膀,朝她眨眨眼,做了个口型:“不要紧。” 隔着衣袖,太子妃牵起景涟的手腕,共同登车。 宫使正同随行的侍卫一同上马,忽而车辇垂帘猛地掀起,永乐公主娇艳的面容再度出现:“等等,方才尚书府上下人人不得随意行动,为什么言怀璧是个例外?” 第59章 宫使被她吓了一跳,差点从马背上滑落:“回公主,言公子手持御赐令牌,见令牌如君亲临,不可阻拦。” 景涟恨恨放下车帘。 “他到底立了什么功。”景涟生气道,“父皇召他还京也就罢了,还赐他御赐令牌!” 她越想越是委屈:“我都不曾有过这等殊荣!” 裴含绎望着她含怒的脸,一成不变的笑意虚虚挂在唇边,心情却沉落下来。 一旦心生疑虑,裴含绎再凝神去看景涟,就能从这张美丽的面容上看出更多相似的影子。 他冷静地观察估量。 除了下颏线与轮廓外,永乐公主与那幅画像并无太多相似之处。画像上的女子朱衣夺目,眉眼却沉静至极,虽只是一幅画像,却仍担得起渊渟岳峙四字评价。 永乐公主却不同。 她今年二十一岁,放在寻常闺阁女子间,应该已经诞育儿女,为人妇为人母。但永乐公主生来得宠,二十一年花团锦簇,无限风光恣意。 即使此刻她的眉眼间笼罩着淡淡愁绪郁色,仍然有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 她们的神态气韵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唯有景涟侧首时,在某个特定的角度,光与影交汇,她的姿态同画像高度重合时,裴含绎能从她的面容轮廓上,清晰捕捉到几分熟悉的影子。 裴含绎心底渐渐生出寒意来。 一个无比离奇的猜测悄无声息地浮现在他心头。 他口中平静答道:“江南道今岁多雨,叛乱又起,当地官员镇压不力。言公子遇叛乱而不惊,从容直闯兵马司,协助平息江南动乱,上书恳请调粮赈灾,指挥若定,使得江南道百姓同沐天恩,是极大的功绩。” 景涟不出声了。 她抱膝坐在那里,秀眉拧起,不知在想些什么,颊边泪痕虽已拭去,眼尾却依然泛着哭过的通红,十分可怜可爱。 她只静静坐在那里,就美得像一幅令人心折的画。 这样的美人,更兼三分并不愚蠢的天真,恰到好处的烂漫,天潢贵胄的尊贵,琴棋书画信手拈来,坟典经史略通一二,很难有人会不倾慕、不喜爱她。 怪不得当年郑熙、言怀璧、李桓,这些名噪一时的贵公子争相求娶她,因为她本就是景氏皇朝最夺目的一颗明珠。 裴含绎的心却越发沉了下去。 不该是这样的。 如今的永乐公主,当然也很好。 但倘若他那个离奇的猜测成真,倘若她真的和那位有些关系。 女不肖母,那位泉下有知,当真会因此生出半分喜悦吗? 车辇碌碌驶过长街。 京城并无夜禁,夜市中往往灯如白昼,喧闹直至天明。 尚书府所在的这条玄武长街,是高门贵胄云集的所在,此刻异常安静,寂静若死。 目光所及之处,武德司、禁卫、皇城卫,所有景涟能叫得出名字的兵马衙门,都能从此处找到。 但奇妙的是,随着尚书府大门开启,太子妃轿辇驶过长街,许多人开始向黑暗深处退去,渐渐消失无踪。 马蹄声响起,又逐渐远去,直至消泯近乎于无。 “这是在做什么?” 太子妃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响起,冰雪般的清冽气息飘来:“很快会有更多宾客离开,所以要遣散一部分兵马。” 景涟回过头。 裴含绎目光越过她,落在窗外层叠的暗影里。 “圣上要平息事态,替刘冕收拾残局。” 他的食指在唇畔轻轻一压,见景涟点头,才微笑道:“公主不必多想,这些宫外的野火,烧不进含章宫。” 他话中似有深意,景涟一时琢磨不透。 裴含绎看着她,唇角扬了扬,是个例行公事、若有所思的笑。 他这句话并不是敷衍,而是承诺。 在确定他的猜测之前,任何野火都不会烧进含章宫。 裴含绎平静收回目光,合眼倚在身后的迎枕上,缓缓调息,借此压住解忧丹未能全部平息的疼痛。 依旧很疼,但对裴含绎来说,完全可以忍受。 他只是淡淡地、漫无边际地想着。 ——倘若猜测为真,那么永乐公主身上一切若隐若现的疑点,以及当年言氏公子悔婚的举动,都可以得到解释了。 玄武长街到了尽头,远远可以望见夜市的明亮灯火,听见若有似无的喧嚣。 太子妃的盛大仪仗经过,远处小巷口的阴影里,一个头戴斗笠的人走出来,静静望着。 斗笠下面,是一张刻意涂抹过烟灰的脸,在夜色里看不清五官,唯有眼睛黑白分明,极为明亮,像是高悬天际的星子。 他的衣着极为简素,却极为干净,仿佛广南道至此的千里风霜不曾有半点沾染上他的衣角。 “别看了,那是东宫太子妃的仪仗。” 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好不容易平安抵达,就该慎之又慎,千万别一个不留神,再将自己赔进去。” 对方头也不回,未曾答话,只静静望着远处的仪仗。 “别看了。”那女子又说了一遍,“小郑将军,你这样很容易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战友。” 第60章 郑熙并不回首。 他淡淡地道:“你放心。” 女子惊讶道:“你叫我怎么放心?依我说,我们早该启程回南边了,你却硬要拖到今日,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听说了你前妻和离回京,一定要守在京城亲眼见她一面才肯走——不对,你现在根本看不见她的人,只能看一看她的车——就连她的车马,你也这样喜欢?” “无稽之谈。”郑熙的回答言简意赅,“赵姑娘,你是南人部落的郡主,不是街头巷尾的媒婆,那些胡言乱语,不要再说了。” “好罢。”赵郡主耸了耸肩,“既然如此,将来谋事时,我们第一个向朝廷帮你把这位始乱终弃的公主娘娘要过来,替你出气好不好?” 刹那间赵郡主忽然浑身一凛。 夜色里,郑熙骤然回首。 他的眼睛亮若星辰,他的目光冷似冰刃。 “赵郡主。”郑熙一字一顿道,“我的事,轮不到你们南人来管。” 说完这句话,他再度转过头去,但那如冰似刃的一眼仍然清晰地刻在赵郡主心底,几乎令她悚然。 任凭是谁,看到了方才郑熙的眼神,都不可能不凛然,不可能不忌惮。 片刻的寂静里,赵郡主看着远处盛大的仪仗渐渐消失在视野中,而郑熙依旧像一块矗立的石头,望着同一个方向,不知是不是在等待或许根本不会出现的公主仪仗。 她问:“小郑将军,玄武街那边从下午戒严到现在,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郑熙胡言乱语回答道:“我怎么知道?” 赵郡主疑惑道:“所以这么久,你都干了什么?” 郑熙敷衍道:“我一个罪臣之子,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还能干什么?” 赵郡主沉默片刻。 夜色掩盖了细微的面容变幻,不大通畅的官话进一步影响了她的判断,因而她没有察觉出郑熙的隐瞒。 “我懂了。”她用那口略有些古怪的官话,一字一句道,“你只记得看你前妻的车马,是不是?” 她想了想该如何表达,把‘脑子有病’这个不太友好的表述咽下去:“在你们中原,你的表现,应该叫大情种。” 第29章 宫宴 车辇驶入宫门时, 夜色已深。 景涟与太子妃步下车辇,不远处已经备下了两顶宫中贵人常用的软轿。 此时早已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李进站在轿外,微弓着腰。 “太子妃殿下。”李进道,“圣上命您前往议政殿见驾。” 裴含绎神色不变,应了一声。 李进的目光移向车辇的另一边:“公主殿下。” 景涟肩背不易察觉地绷紧,袖底的双手轻轻攥起。 她有些紧张。 今天发生的事很多,她的心很乱。 景涟没有把握能在父皇面前神色自若, 藏住所有异样的情绪。 好在李进的话让她松了口气。 皇帝并没有召见她的意思,只是令她回去好生休息,不必忧愁。 说完这些话,李进便随着太子妃的小轿, 一路急急忙忙往议政殿的方向去了。 那些随着李进前来的宫人们步伐匆匆,衣摆几乎要在夜色里飞扬起来, 很快消失在了宫墙拐角处。 “……走吧。”景涟收回目光, 缓缓道。 接下来的几日, 景涟都没有面圣。 这既是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皇帝, 也是因为皇帝根本没有时间见她。 当今天子并不是一位极为勤政的君主, 他更擅长利用帝王心术驾驭群臣, 垂衣拱手治理天下。 议政殿的灯火, 反常地开始整夜不熄。 朝中官员开始频繁地进出宫禁, 政事堂各位丞相更是干脆睡在了办公的西阁。 一种异常窒闷的气氛, 笼罩在整座皇城上空。 尽管景涟依然不知道那天婚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随着她连续几日来到东宫惟勤殿,磕磕绊绊开始安排宫务, 为中秋宫宴做最后的准备。而太子妃则在一墙之隔的寝殿内补眠,睡得无知无觉。 景涟意识到, 她之前所做的一切猜测,与真相相比,都太简单了。 她每日前来东宫,都能注意到,在短短几日里,太子妃的面颊明显瘦削了,眼下还带着淡淡青影。 这也是情理中事。 景涟只能帮太子妃处理部分浅显宫务,真正的大事还是需要太子妃取出凤印亲自裁决。而这些棘手为难的宫务,是太子妃每日要处理的最简单的事情。 除此之外,太子妃还要处理东宫政务,前去议政殿共商国是,抽出时间尽嫡母的职责,召见东宫臣僚。种种烦难数不胜数,而随着尚书府中发生变故,太子妃每日至少要花费三个时辰在议政殿中议事,几乎连饮食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八月十四午后,景涟照例来东宫帮忙。 明晚就是宫宴,太子妃还不在,景涟简直忙得想当场吊死在殿门口。 忽然宫人来报,说皇长孙又病了。 景涟记得她回宫之初,皇长孙就病了一场。她本就和皇长孙不熟,及至后来在惟勤殿见过皇长孙两次,没留下太深的印象,只觉得是个体弱多病的小孩。 她问:“去议政殿报过吗?” 宫人道:“回公主,圣上正在议政殿中与诸位大人议事,太子妃殿下亦在其中,不得擅自进出,暂时无法通报。” 第61章 景涟便吩咐:“怀贞,你去取太子妃的令牌,亲自去太医院请刘太医过来看诊。” “竹蕊,你去请两位良媛过去照看……”景涟止住话头,想了想,“算了,我自己过去看看。” 皇长孙病的不重,有些发热,满脸通红躺在床上,见景涟过来,喊了声姑姑,还要下地行礼。 景涟按住他不许起身,亲眼看着刘太医开了方子,又敷衍地安慰皇长孙两句,劝他好好养病,然后跟出来。 刘太医精擅小方脉,常来东宫问诊,东宫三位皇孙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请他来看。 景涟和他很熟,她幼时多病,刘太医的父亲老刘太医总是带着儿子来给她问诊,现在老刘太医已经年近九十,早已归家荣养,六十多岁的小刘太医终于摘掉了那个‘小’字,变成了刘太医。 景涟问:“我看方子里的药物,是不是有些……” 她斟酌了一下言辞:“不像孩子该用的。” 刘太医被她逗笑了,直白地道:“回公主,公主您幼时体健开朗,偶有伤风受寒,都是小儿顽皮的常见症状。皇孙之疾,在于肝郁气滞,情志郁郁。” 景涟诧异:“肝郁气滞,情志郁郁?” 刘太医点头道:“是,皇孙年纪幼小,心绪却繁重,还是该开导一二,疏解情志。” 一言蔽之,心思太重。 景涟沉默片刻。 皇长孙情志郁郁的缘故,景涟闭着眼都能猜到。 母亲忽然被发配出宫,二公子景桥与县主和雅的生母却受了抬举。更兼近日来太子妃偶有闲暇召见三个皇孙时,对皇长孙与二公子的态度竟变作一视同仁。 但皇长孙分明比二公子大出好几岁,按照道理来说,他是东宫上下寄予厚望的明德太子继承人,他本就该拥有远超他人的待遇。 太子妃态度的转变,彰显出一个冰冷残酷的事实。 ——皇长孙不再是东宫独一无二的继承人了,即使二公子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幼儿。 皇长孙虽然年长几岁,终究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几重打击接踵而来,又是个心思敏感的孩子,不病倒才叫奇怪。 景涟站在本宁阁外,为难地想了想。 她不喜欢孩子,不知怎么开导孩子。更何况,皇长孙现在的心事,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安慰的。 要想解决皇长孙的心事,除非他生母回宫,地位稳固。 但这两件事,景涟既不能做主,又不想插手。 天色将晚时,太子妃终于回了惟勤殿。 景涟还没走,太子妃刚一进殿,景涟扑过去目露凶光,死死抓住他:“今日你必须批完这本名册。” 裴含绎险些被她活活勒死。 景涟从他身后扑过来,半个身子都挂在裴含绎身上。馥郁的香气萦绕在她的袖间衣摆,也萦绕在裴含绎的鼻尖。 夏季衣裳单薄,永乐公主柔软的身体整个贴上来,令裴含绎极短暂地僵了一瞬。 景涟却毫无所觉。 对她来说,太子妃与她同为女子,并没有什么好避忌的。 她死死抓住裴含绎,手臂绕过他的脖颈,指向自己面颊:“你看看我的眼睛,妆粉都遮不住青黑,再熬下去,中秋宫宴我就不能见人了。” 想要甩开她,其实很容易,但裴含绎总不能真把她扯开。 “好,都听你的。”裴含绎若无其事道,“先放手,我要是今日被你勒死在这里,往后这些宫务就归你一个人了。” 景涟连忙放手。 裴含绎侧过身去,抚平衣上折痕。 他款款落座,一目十行看完名册,只听景涟道:“明日我不能来了,明日丹阳和四哥四嫂都要提前进宫,我要去和他们见面。” 自从归京,她还没有见过楚王和程愔新生的孩子。 近日宫中气氛越发压抑,皇帝又发话要大办中秋宫宴,景涟心中忧虑不安,又宫务缠身,苦不堪言。诸多兄弟姐妹中,唯独楚王夫妇与她亲近,倘若再不能见他们一面,稍稍喘口气,景涟觉得自己怕是受不了了。 裴含绎手中朱笔一顿:“好。” 只听裴含绎接着道:“明日中秋宫宴,圣上的意思是大办,冲淡这些时日的沉闷,明日我就不必再去议政殿了——我母亲今日傍晚入京,明日进宫来。” 景涟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信国公府那笔烂账,在京中从来不是秘密。 当年裴夫人丧子,带着幼女长居京外,多年不肯还京。直到太子妃入宫,裴夫人才会偶尔回京居住一段时间。 太子妃当年因为侍奉母亲,十七岁还没有议婚,正因如此,皇帝看重她贤孝的声名,亲自下旨为太子聘裴氏女为妇,甚至请出了历经英宗穆宗当今三朝的尚宫女官沈观莲前去宣旨,给足了国公府颜面。 “原来裴夫人今日入京了。”景涟道,“明日内外命妇齐聚,能得见裴夫人,实是幸事。” 裴含绎朝她弯了弯唇角。 裴夫人多年来长居京外,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裴含绎不惜提前将她请回京中,正是为了验证永乐公主的身世。 景涟对太子妃的母亲其实也不是太感兴趣,倒是忽然想起一事:“本宁阁的宫人应该报给你了,皇长孙生病了,太医说是肝郁气滞、心事太重所致,你若是有余暇,最好去看看。” 第62章 裴含绎不置可否。 他瞥见景涟的神色,忽而惊奇道:“我以为你喜欢和孩子玩。” 景涟倒比他更惊讶:“谁让你产生了错觉?” 裴含绎:“……” 他说:“我看和雅与景桥过来请安时,你总喜欢逗他们玩儿。” 景涟沉默片刻,为难地指了指窗外。 一只孔雀在庭院中奔跑,伸长脖子四处滑行,数个宫人齐心协力追逐,硬是没能围困住它。 “我对他们两个,就像你对你的宠物孔雀。”景涟道,“可爱的时候挺可爱的,抱起来玩一玩,不可爱的时候恨不得退避三舍,离得越远越好。” “要是我喜欢小孩子。”景涟耸了耸肩,“我早就自己生一个来玩了。” 裴含绎忽而一怔。 或许是永乐公主总是看上去天真烂漫,裴含绎时常忽视她的年纪,纵然明知道她成婚三次,居然也想不起来她和王谢二位良媛年纪相仿,其实早该育有子女了。 他下意识问:“你不愿意生育?” 景涟想了想,严谨地修正自己的措辞:“倒也不是,不过我从前一直觉得自己在宜州待不了太久,那里气候不好,我总想着回京之后再生孩子。” 裴含绎道:“李世子没有意见?” 景涟道:“他如果敢有意见,我就不会今年才和离了。” 裴含绎失笑。 景涟盯着他在名册末尾盖上私章:“对了,你说你明日不用去议政殿,是那件事有结果了?” 裴含绎侧首。 他的眼梢极轻地扬起,似笑非笑。 下一刻,裴含绎蘸着杯中茶水,在桌面上写了几个字。 景涟凑过去看了一眼,脸色立刻白了。 她惊恐地看着裴含绎,意思是这是真的? 裴含绎竖起食指,在唇畔一压,示意她不要说出去。 见景涟点头,裴含绎神色平淡地看着桌面上渐渐淡去的水迹,道:“尚书府丢的那枚御赐铁券,确认找不回来了,圣上已经下旨,从此丹书铁券一律作废,各道、各州府官吏,见丹书铁券不得优容,一律视作——” 他的眼梢长而秀美,弯起时带着说不出的意味深长:“欺君。” 御赐铁券失落,是很重的罪名。 但比起布防图丢失,又不算什么了。 “圣上开恩,免去刘冕大司马职位,仍许其戴罪行走政事堂。” “然后呢?”景涟怔怔看着他。 兵部尚书是实职,政事堂丞相是虚职。但这个虚职只要抓紧了圣心,那就比任何实职都有权势。 丢失布防图,贻祸无穷,居然只是这样处置? 裴含绎反倒笑了。 他柔声道:“没有然后了。” 景涟秀丽的眉蹙起。 她仍然觉得父皇这样做不对,但不对在哪里,却说不出来。 “陟罚臧否,岂因私欲?”这句话已经到了唇畔,景涟又咽了回去。 她低着头,很有些郁郁不乐。 裴含绎托腮望着她,微微笑了。 第30章 身世(一) 当夜景涟翻来覆去, 很久未能入眠。 寝殿门外的小榻上,兰蕊鼻息细细, 睡得正酣。 景涟悄无声息地赤足下地,来到窗前。 她轻轻推开窗子,一阵夜风夹杂着暖意扑面而来,风里带着似有若无的花香。 庭前几株桂花,竟然已经悄悄绽出了缝隙,馥郁花香浸在风里, 为整座庭院都染上了淡淡香气。 风明明是暖的,景涟却情不自禁地环抱住了自己。 她有些冷,却不知那冷意是来自夜风,还是来自心底。 景涟忽然觉得, 她好像有些不认识父皇了。 此前十八年,父皇在她心底一直无所不能、智深如海, 绝不会有半点错处。 仅仅离京三年, 她再看父皇的行事, 有时却隐隐有些不能理解, 甚至不敢赞同了。 子不言父过, 这是景涟自幼习得的道理。 但她仍然抑制不住地想, 究竟是她太过浅薄, 看不出父皇深意, 还是父皇行事真的有些不妥呢? 不知是否夜风转凉, 景涟忽然轻轻颤抖一下。 她合上眼,不愿深想。 进了八月,京城雨水渐少, 连日来天气晴朗,月明星稀。 天边弯月高悬, 清光皎然,映得整片天穹像是雪后的冰原,明亮至极。 月色洒落在窗畔,也洒落在景涟身上。 无人的夜色里,永乐公主静静立在窗畔,像一尊苍白美丽的冰雕。 同一轮月色,也映照在惟勤殿里。 裴含绎和衣拥衾,斜倚榻前。 怀贤一板一眼,认真禀报。 “宫正司是柳秋的地盘,奴婢实在不敢打草惊蛇,手伸不进去,只能打探些边角料。” 钗环早已卸下,裴含绎满头长可及腰的乌发水一般婉转倾泻而下。 他信手挽起发丝,淡淡道:“做得好,宁可慢一些,也不要冒险。” 宫中六局一司,六局中还尚有忠于穆宗皇帝的旧人留存,只是随着沈观莲病笃告老,挑不出第二个一言九鼎,地位尊崇的亲信,但终究还在裴含绎的手中。 宫正司则不同。 第63章 穆宗年间,宫正司的权责远不及如今。当今天子登基后,几乎将宫正司上下尽数换了一遍,前后任用两任宫正,都是无可动摇的天子心腹。第一任宫正女官是皇帝旧时在吴王府的心腹,有从龙之功自不必言;第二任宫正柳秋,出身微末一无所有,从最底层宫女做起,受到帝王赏识,方才手掌大权,她的权力来自于天子,对天子的忠贞自然无法动摇。 宫正司的权力太大。 内有宫正司,外有武德司。 这两个衙门,便是天子的两条鹰犬,宫城内外,都逃不开天子的耳目。 即使裴含绎,也绝不愿轻易将这两个衙门得罪死了,从而成为对方不死不休的仇敌。 他的身份终究是个隐患,因而便要愈发谨慎。 怀贤絮絮禀报。 “……有一件事有些蹊跷,奴婢发觉,含章宫的宫人也在盯着宫正司。” 裴含绎睁开眼,眉头微蹙。 怀贤连忙道:“含章宫行事仔细,其实不容易被发现,只是……” 她斟酌着道:“宫正司也在盯着含章宫。” 裴含绎哦了一声,微带讶异。 怀贤道:“这两方互相监视,都做得极其隐蔽,且用的人也是生疏面孔,断然抓不到破绽。只是奴婢谨慎起见,动用了沈尚宫留下的暗子,与含章宫、宫正司这两条线产生交叉,才摸索出一点门道。” “这倒奇了。”怀贞忍不住插嘴,“含章宫盯着宫正司本就奇怪,宫正司反过来盯着含章宫是什么意思?” 裴含绎沉吟片刻。 “先不用管。”他静静地道,“暗中看着便罢,至于他们要做什么,都回禀给我。” “那贤妃……” “我本来想先从秦王下手。”裴含绎道,“不过,既然贤妃一天到晚盯着东宫,心心念念想拿回她的宫权,秦王那边暂时放一放。” 他闭上眼,有些困意,又有些倦然地道:“想要自寻死路,那就成全她。” . 笃、笃、笃。 宵禁前的最后时刻,一辆马车停在了言府大门前。 言夫人急急赶来,看见言怀璧时,欣喜不已,眼泪几乎要落下来。 “我儿!”言夫人迎上去,丝毫不曾注意庭院中的气氛,拉住言怀璧的手细细看他,“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肯回来,叫娘牵肠挂肚日思夜想,日日放心不下。” 她说到动情时,几乎要滴下泪来,又急忙忍住。 言怀璧目光柔和下来。 言夫人向来最注重礼仪,此刻却发髻未挽,钗环尽卸,脸上半点脂粉也无,显然是已经准备睡下,又匆匆赶出来,全然顾不得收拾妆扮。 她牵着言怀璧的手是那样温暖,口中絮絮说着,都是琐碎的抱怨,却又那样真切慈爱。 “母亲。”言怀璧唤道,“是儿不孝,累得母亲劳心费力。” 言夫人哪里舍得责怪自己的孩子,她盯着言怀璧的脸,怎么看也看不够:“如果不是明天要同赴宫宴,你这孩子还是不肯回来是不是?听娘的话好不好,不要走了。” 言怀璧却没有答话。 一片沉默里,言夫人慢慢转过头,望向身后。 言尚书站在那里。 他的神情很淡,仿佛面前这幅感人肺腑的母子重聚景象不能给他带来任何波动,又仿佛面前的言怀璧根本不是他的儿子。 言夫人只看见他的脸色,就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她别过脸,拉着言怀璧就要往里走,却没有拉动。 “母亲不要忙碌了。”言怀璧温声道,“儿子今夜回来,是为了明日赴宴时一起入宫,等过了中秋宫宴,儿子还要离开。” 以言尚书的官位,他的夫人、嫡子都有资格一同入宫接受赐宴,更何况言怀璧此次归京还立下了大功。 倘若言怀璧今夜仍然不回来,明日一家人分开入宫,等同于将家中的矛盾揭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言夫人的笑容终于渐渐淡下去。 她的神情此刻与言尚书一般无二,冷淡至极。 但她没有责怪儿子,而是转头看向言尚书。 “言敏之,你什么意思?都三年了,还不肯放下是不是。”言夫人冷冷道,“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你如果容不下他,就写一封休书,我带着儿子回娘家。” 她是名门出身,夫妻二人相伴多年,在言怀璧入宫辞婚以前,夫妻感情极其融洽,几乎连脸都没有红过。 听到妻子寒声质问,言尚书终于不能继续板着脸一言不发。 他道:“三年前的事,我已经不想再追究了,是他非要气死我这个老子。你不知道,圣上御赐的令牌,他居然转手就在刘冕府上用掉了,只因儿女小事,便可以胡闹至此,轻易用掉那块御赐令牌,令私情跃居理智之上,如此糊涂,怎堪造就?” 言怀璧却突然开口。 他平视父亲,语气仍然恭谨,出口的话语却分毫不让。 “父亲,儿之所以还称呼您一声父亲,是念在您的养育之恩,并非当真要事事屈从——三年前的事,本就是您毫无原则、利令智昏,儿自忖没有半分过错。” 第64章 这句话可说的太过冒犯了,言尚书怒道。 “放肆!” 下人们听得胆战心惊,悄无声息走得一个不留。转瞬间庭院中只剩下言家三人,言夫人身侧的婢女本来还在迟疑,言夫人严厉地盯了她一眼,婢女顿时一凛,连忙退去。 言怀璧丝毫不因父亲的怒气动容,静声道:“敢问父亲,儿何处放肆?” 言尚书冷然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铺路,你非但不知感恩,反而对我出言不逊?” 言怀璧眉头微蹙:“敢问父亲,令同姓兄妹相婚配,违逆伦常,也是为儿子着想吗?” 他注视着言尚书,声音终于泛起冷意:“父亲明知此事,却不拒婚,反而推波助澜,纵容儿与公主亲近。父亲身为大宗伯,总理礼部,本该为仪礼典范,却率先违逆人伦,倒行逆施,令儿如何能够心服?” 言尚书淡淡地道:“这是天恩,公主乃景氏皇女。” 这句话其中意味很深。 言怀璧秀美面容在月色下越发冰寒如雪,失望道:“父亲曾经教导儿子不欺暗室的道理,却要自己率先违拗。” 他闭了闭眼,像是有些话不愿出口,却在迎上言尚书冷淡的目光时改了主意。 言怀璧轻声道:“父亲,您连自己嫡亲兄弟的存在都要抹消,究竟是因为担心天子迁怒,还是因为自己的私心。” 言尚书面色骤变。 言夫人心叫不好,想去阻拦儿子时,已经晚了。 话已出口,言怀璧索性不再迟疑。 “您曾经说,儿子不负言氏的才名盛誉,青出于蓝胜于蓝,但上一代言氏的才名盛誉,却不是落在您的身上。二十多年前享尽风光、誉满天下的言氏公子,不是言敏之,而是言毓之。” 不提他话中的冒犯,只说直呼父亲名讳,便是极大的不敬。 但言怀璧此刻并不想纠缠这些,他只是看着言尚书,目光清凉如水,仿佛要看到人的心底最深处。 “当年二叔私奔后,您放出言毓之病故的传言,与他断绝一切干系,让言毓之至此变作一个死人,致使祖母忧虑而终——但其实,本不必如此,您亲手斩断二叔的后路,独揽言氏风光,究竟是为了家族,还是为了您自己,您的心里应该清楚。” 言尚书的神情几乎可称森然:“你叔父弃家私逃,违逆母命,是为不孝;为色所迷,阴阳颠倒,是为不智;负隅顽抗,不敬天子,是为不忠。如此不忠不孝不智无节之人,怎配再为言家子!” 言怀璧道:“是么,可我觉得,二叔并非不忠,只不过他们夫妇所忠贞的君主……” 啪的一声脆响。 言怀璧的脸被打得偏过去,雪白颊边浮起通红的掌印。 抢在他大逆不道的话语出口之前,言尚书的耳光落在了他脸上。 “我看你是昏了头!”言尚书厉声,“再敢出此狂悖之语,休怪言氏容不得你这孽子!” 言夫人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还来不及心痛儿子颊边的掌痕,先尖声斥道:“言敏之,你敢!” 言怀璧自嘲一笑。 “子不言父过,儿自幼享受您的精心教养,本没有资格批驳父亲。但您为了迎合圣意,不惜为此制造出同姓兄妹逆伦的惨剧,实在令儿无法生出半点敬意。” 他的话同样意味深长,而且极其大胆。 分明是在指责他的父亲,却又似乎句句指向御座上的君王。 他低首一拜:“既然父亲不愿看见儿子,儿在此拜别。” 第31章 身世(二) 王谢两位良媛坐在惟勤殿中, 手里或牵或抱着自己的儿女。 不远处,另有一个身影。 那是皇长孙。 两旁的宫人们各自众星捧月, 将两位良媛及皇长孙分别围在中央。只是不同的是,两位良媛挨在一起,她们怀抱中的孩子也贴的很近,咯咯笑着;而皇长孙那边,却只有一个被宫人包围的单薄身影。 很是凄凉。 一个小小年纪失去母亲的孩子,无论怎么看, 都很值得怜惜,尤其是他的脸上还浮现着难以抑制的羡慕与孤单。 但王谢二位良媛就像是被钉在了地上,除了最初见面时的礼数,她们始终没有和皇长孙说任何多余的话, 甚至将自己的孩子也牢牢牵住抱住,并不演兄友弟恭的戏码。 做了母亲的女人, 心总是更容易为自己的孩子变软, 也会更容易为自己的孩子变硬。 赵良娣被逐, 二公子的地位却一跃与皇长孙齐平, 两位良媛都得到了更好的待遇。 她们不敢去赌皇长孙会不会因此生出对她们的怨怼, 更不敢对儿女的安全有半点疏忽。 至于兄友弟恭, 亲近与否, 那本来也不是她们这些东宫妃妾该费心的。 教养一切儿女, 是嫡母的职责。 两位良媛都很清楚, 她们和儿女的未来,归根结底要依靠太子妃,而非其他任何人。 即使是皇帝。 一顶软轿渐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那顶软轿停在惟勤殿外, 太子妃身边的女官怀贤亲自迎上去,恭谨俯身, 从轿中扶出了一位妇人。 她是太子妃的母亲,信国公裴颖的夫人。 第65章 命妇入宫觐见,应该按品盛装,裴夫人也不例外。 她的妆容严整,服饰华丽,分明是雍容华贵至极的装扮。但她的眉目间,却始终凝着一抹冰雪般的冷淡与孤高,令人看着便觉得超离于尘世之外,凛然不可侵犯。 脚步声响,太子妃从殿后转了出来。 “母亲。”她唤道。 裴夫人踏进殿门。 两位良媛与皇孙们纷纷起身,先向太子妃行礼,再向裴夫人问好。 然而太子妃母女谁都没有顾得上理会他们。 裴夫人冷淡的眉眼间浮起欣喜,急急走向迎上来的太子妃,紧攥住太子妃的手腕,先用目光细细描摹太子妃的眉眼,而后才忽然惊觉,行礼道:“臣妇拜见太子妃殿下。” 一句短短的话未曾说完,声音中已泛起哽咽。 皇孙们依次向外祖母问好,裴夫人一一赠过见面礼。尽过礼数后,两位良媛便识趣地起身,各自带着儿女告退。 殿内变得空空荡荡。 侍从们依次退到庭院中,仅剩怀贞怀贤二人守在门前廊下。 殿中只剩裴夫人与太子妃。 裴夫人望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一时间不禁再度落下泪水。 裴含绎坐在她身侧,静静递来绢帕。 她并非裴含绎的生身母亲,二人面容五官实际上并不相似,但当他们坐在一处时,眉眼间有种格外相似的气韵,这种神似令人不由自主地便深信他们是母子血亲,便不会探究他们是否形似。 裴夫人慢慢拭去颊边的泪。 她原本并不是一个心死如灰的冷淡性格,但当她将一个角色扮演了二十多年,自然而然也就成为了角色的一部分。 等到泪水拭尽,她的神情再度平稳下来,面容平淡,唯有眼底的慈爱未曾尽数收敛。 “殿下。”裴夫人问,“为何突然令臣妇提前入宫,难道宫中有变故发生?” 裴含绎道:“夫人放心,宫中大小事务,都还在我的掌控之中。请夫人提前入宫,是另有一件旧事相问。” 裴夫人疑惑道:“什么事?” 裴含绎却没有立刻发问。 他站起身,走到门前,确认怀贤守在门外,又来到窗前,推开窗扇。 怀贞站在窗下,正朝裴含绎投来猎犬一般忠实可靠的眼神。 裴含绎折身回到座位上。 他似是思忖片刻,斟酌语言,而后缓缓发问。 “您见过永乐公主吗?” 裴夫人有些诧异,如实道:“很多年前见过一次,那时永乐公主还是个女童。” 自从皇帝登基后,裴夫人带着襁褓中的裴含绎长居京外,很多年不曾回京。 唯有她的母亲病笃时,裴夫人赶回京城侍疾,多停留了一段时日,机缘巧合见过永乐公主一面。 但那真的很久了,那时的永乐公主还是一个年纪幼小却已经生的很漂亮的女童,裴夫人早已记不得她的面容,只隐隐约约有些印象。 裴含绎问:“夫人可曾留心过永乐公主的长相?” 裴夫人更加疑惑,摇头否定。 裴含绎想了想,忽然切换到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他问:“我在信中提及的画,夫人带来了吗?” 三日前,裴夫人从别院动身,即将归京时,忽而收到了东宫送来的一封信。 信里,太子妃说,听闻肃王妃赶来京城的路上一病不起,嘱咐裴夫人上路时注意休息,带好随行医士,切忌劳累过度、大悲大喜。 关怀过裴夫人的身体之后,太子妃在信的末尾提及自己年幼时的一些由裴夫人亲自制作的玩具衣饰,请母亲带来东宫,放在手边时时看着,也能慰藉思亲之情。 这些话里,其实最重要的嘱咐只有一句,就混杂在那些絮絮的叮嘱中。 太子妃在信里提起了一幅画。 一幅年幼时,常常看见的画。 一旁的桌面上,堆放着裴夫人带入宫的种种锦绣绸缎、金银珠玉,还有一匣裴含绎幼年用过的旧物。 裴夫人打开其中一口箱子,抽出了一只精巧的木匣。 匣中放着一卷画。 裴夫人珍惜地捧着画卷,眼底浮现出深重的怀念。 裴含绎站起身来,与裴夫人一同将画卷展开。 画卷很长,足有近丈。 这是一幅游春图。 画面正中,年轻的穆宗皇帝与皇后并肩而立,他们端着八风不动的沉稳架势,乍一看帝后威仪尽显,唇角却带着愉悦的笑意。 他们身后两侧,左右分立两对夫妇。 右侧那对夫妇正是信国公夫妻二人,年轻的裴夫人似是有些害羞,半低着头,只露出大半张侧脸,信国公裴颖耳垂上还带着个红玉耳坠,却只有一只,意态散漫,懒洋洋的,与他如今不苟言笑的形象几乎南辕北辙。 裴夫人唇角动了动,似乎稍微向上扬起一点,隐带怀念,隐有笑意。 但很快,那笑意化作了怅然与哀意。 它们沉沉凝固在裴夫人的眉梢唇角,将那丝多年来极少展露的欢颜再度冲淡。 画卷一寸寸展开。 左侧那对夫妇的面容,终于彻底映入裴含绎眼底。 那是一对容貌极盛的年轻夫妻。 第66章 他们穿着骑装,装扮几乎有些雌雄莫辨,唯有通过面容能看出些端倪。他们分外好看,眉目秀丽神采飞扬,说不尽的风流意气一般无二,二人的手紧紧牵着,女子的手腕上,赫然是一条形制少见的珍珠金链。 画卷已然泛黄,但极度精细拟真的笔触却没有随着时光流逝褪色半分,依稀还能捕捉出几分熟悉的影子。 裴含绎久久望着画上的夫妻。 永乐公主的面容在他眼前再度浮现,一寸寸清晰,直至纤毫毕现。 从某些特定的角度看去,永乐公主的面容轮廓与这对夫妻有三分相似,杏眼更不例外。 果然如此。裴含绎想。 永乐公主并不肖父,甚至没有继承景氏皇族标志性的丹凤眼。 很少有人在意此事,宫中也并不是每个皇子皇女都生着一双丹凤眼,或是与父母长得一模一样。 子女不似父亲,可能肖似母亲,抑或继承祖辈容貌,都是寻常事。 看脸从来不是判断血脉的方式。 此刻,裴含绎终于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永乐公主与皇帝容貌不像,未必是继承了贵妃苏氏的面容。 假如皇帝与贵妃本就不是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另有其人,那么一切谜团都可以得到解释。 穆宗皇帝心腹爱臣,遗诏辅政的顾命大臣,却在皇帝登基后获罪身死的陈侯。 与他从不示于人前,相传恩爱至极,最后殉情的夫人。 他们早在二十一年前,皇帝登基的那一年,便化作史书工笔上轻描淡写带过的几笔,朝野市井间渐渐淡去的旧日传闻。 皇帝登基的那一年,陈侯夫妇相继身死。 也是那一年,贵妃苏氏疯癫,被送至京郊行宫,数年不曾见人,在行宫中诞下永乐公主。 ——如果当年陈侯夫妇,只死了一个人呢? ——如果当年行宫里除了贵妃苏氏,还有另一个女人呢? 她生下了永乐公主,又在几年后死去。 所以皇帝大张旗鼓迎接贵妃母女回宫,因为他已经没有不辞辛苦前去行宫探访的理由了。 画卷一角,批注宛然。 ——三月,与时衡、毓之,嘉颂夫妇,游涟江之上。 嘉颂,是信国公裴颖的字。 这行批注出自穆宗皇帝之手,作画者却另有其人。 一枚小小的私章,烙在画卷右下角。 时衡。 世人皆知,陈侯单名为衡,表字时衡。 鲜少有人知道,她曾有过另一个名字。 宁时衡。 第32章 故人 崇德二十一年的中秋宫宴照例在皇宫外宫举行。 蓬莱殿作为外宫五大殿之一, 历来是举行宫宴、典礼的场所,今年也不例外。 从三个月前端午宫宴时起, 六局的女官宫人便来往不绝,日夜洒扫不休,还要不断调整席位,更换陈设,连殿内作为背景的屏风,都要改换成最合时令的花色。 好在七夕宫宴虽没能举行, 却已经筹备好了一切,包括席位。 中秋与七夕相隔极近,宫宴的席位只需细微调整即可,为六局的女官节省下些许时间。 和过往三年不同, 赴宴者三三两两踏进殿门时,一眼便能看见大殿高处九重之侧, 多出的一张席位。 新近获得赴宴资格的年轻人有些不解, 心想宫中没有皇后与太子, 还有谁有资格高居御座之侧。 地位较高、年纪较长, 经年累月参加宫宴的人们, 眼底却立刻浮现出了然之色。 随着时间的流逝, 殿内宾客越来越多。 席位渐渐坐满, 最后只剩下极前方、屏风后的一些空位。 出乎意料的是, 没过多久, 禁足多日的秦王与秦王妃相携而来,一同落座。 齐王兄妹来得较晚,齐王端坐入宗亲的席位上, 永和公主的驸马则从父母席间战战兢兢起身,犹豫着不知该进该退。 殿内不少人默契地移开眼。 果然, 永和公主低斥一声:“还不过来?” 驸马连忙低头辞别父母,陪着笑脸迎到公主席前,半侧着身在公主身畔落座,低眉顺眼端坐着。 在大殿之内,众目睽睽之间被妻子呼来喝去,自然是一件极为难堪的事,但殿中人对此都视若无睹,就连遭受难堪的驸马及其驸马,也没有露出任何异色。 永和公主与驸马感情不睦,呼喝驸马如同奴仆,甚至动辄恶言相加、动手殴打,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按理说来,本朝礼法束缚虽不森严,但妻子殴打丈夫,威迫公婆长辈,还是大大超出了人们的心理界限。 若换做寻常高门女眷如此行事,早已被纷纷上书再三弹劾,最后多半会被下旨惩处,甚至牵连娘家,最后被凄惨休弃。 但永和公主至今,也不过每年受几次不痛不痒的弹劾,且每次遭到弹劾之后,都要将驸马叫过来痛骂出气,却仍然好端端做着公主。 礼法之中,孝为根本。 孝敬长辈、听从父命本就是颠扑不破的规则。 对于女子而言,或许在从父之外,还要加上一条从夫。 皇帝富有四海,统御九州,是为君父。 第67章 所谓君父,本就是天下万邦万民的父亲。 自古以来,文人臣僚又常在诗文中以美人自喻,作闺怨诗讽劝君王。 所谓“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何所依。” 从这个方面来说,将皇帝喻为百官的丈夫,似乎亦无不可,只是有些奇怪。 因而当皇帝铁了心要袒护自己的女儿时,按照从父从夫的道理,百官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作不见。 横竖这是公主家事,并未涉及朝臣不可侵犯的底线,没有必要拼着惹怒帝王的风险一力进谏,顶多稍稍委屈永和公主的驸马一家。 就像如今,永乐公主越过后宫诸位母妃与年长兄姐,堂而皇之高居御座之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席位时,朝中重臣也只是淡然地看了一眼,旋即平平淡淡移开了目光。 多年来皇帝对永乐公主的优容与宠爱,他们早就习惯了。 还是那句话,此乃天子家事。 在诸臣工的利益被触动之前,这些小小的越距与不妥,一应可以视而不见。 景涟托腮闲坐在御座之侧。 宫宴上的饮食以精美为要,口味反倒是其次。因此这些呈到景涟面前的菜肴,固然极为精致,却令景涟提不起半点兴趣。 皇帝瞥来一眼,神情隐带欣赏。 他用一种平淡的、欣悦的眼神,不动声色注视着席侧毫无所觉的女儿。 像看一株绝世的名花、一件稀世的珍宝、一件精心打造的完美作品。 唯独不像是看待一个人。 在皇帝心里,景涟也的确是他亲手打造出来的,一件令他满意的作品。 皇帝有些遗憾的是,景涟的容貌和她的母亲并不很相似。 最令他愉快的是,景涟的性情和她的母亲全然不似。 景涟并没有察觉到皇帝的视线。 她的目光越过屏风,居高临下投向殿中舞乐。 鼓乐之声渐急。 御座下首,太子妃起身敬酒。 皇帝一向看重太子妃,见太子妃一反平日端庄沉稳,眼角眉梢皆带笑意,饮了半杯御酒,道:“朕听闻信国公夫人今日入宫赴宴了?” 太子妃垂首应是,下首侍从已经悄无声息地向外臣及命妇席位走去。 皇帝随意一瞥,只见席中信国公夫人站起,遥遥行礼,便道:“你们母女许久不见,李进,在太子妃席侧为信国公夫人加一张席。” 这是极大的恩赐与体面,太子妃再度谢恩。 一旁侍立的怀贤心悦诚服,连忙小跑着去扶裴夫人离席谢恩。 席位很快加好,正观赏舞乐的景涟也稍稍转了转头。 裴夫人和她想象中哀愁的妇人并不相似,尽管神情静默如水,却不显哀怨郁色。 想来也是,裴夫人到底做了几十年名门宗妇,怎么会犯这等低级的错误。倘若宫宴时板着一张脸,简直是心怀怨气、不敬天子的现成把柄。 她正饶有兴致悄悄打量裴夫人,试图从这张隐带岁月痕迹,却依旧美丽端庄的面孔上找出太子妃的影子,却听见皇帝带笑唤道:“永乐?永乐?” 景涟连忙转头,略带羞涩地起身道:“父皇,儿臣从未见过信国公夫人,想不到夫人风姿出众,竟看的呆了。” 皇帝虚虚点她,笑道:“你倒是嘴甜,专会讨人欢心。” 又道:“这是太子妃的母亲,也是你的长辈,是该见礼。” 太子妃与裴夫人一同起身,连道不敢。 景涟眨了眨眼。 同样的话她不知听过多少,无非是皇帝传递自身态度、抬举朝臣的手段。 她站起身来,已经露出了亲近不失分寸的笑意,当真朝裴夫人行了个礼,道:“我常见太子妃嘉言懿行,不胜钦慕,却不能学得其中三分,直到今日见了夫人,才明白缘由。” 太子妃对面,贤妃的脸色不甚好看。 皇帝毫无来由地抬举太子妃之母,归根结底是为了抬举东宫。 东宫势力越盛,她的儿子自然越吃亏,她能从太子妃手中拿回宫权的机会便越小。 想到这里,贤妃不由得又在心底切齿痛骂先皇后与明德太子母子。 那二人已经入土,却还死死压在她儿子的头上,碍她儿子的前路,实在是可恨至极,连带着永乐公主也显得更为碍眼。 但贤妃也曾得宠数年,自然不会轻易违逆皇帝心意。 她今夜本来准备好了一番说辞,先陈述太子妃兼顾内外太过辛苦、以至于拉了永乐公主前来协理宫务的现状,而后婉转恳请皇帝,后妃打理宫务更为名正言顺,自己亦可为君上分忧,妥善安排内外。 此刻,贤妃衔恨垂眼,强压恼恨,默默将这些话咽了回去。 何昭媛垂着眼,神情恭谨带笑,全然看不出不久之前她还在苦苦恳求皇帝,好不容易才在中秋宫宴时将秦王放了出来。 她的神情平静,那是真正的平静,不带半分虚假。 ——皇帝最善制衡,轻易不会打破东宫诸王彼此制衡的局面,此刻忽然要抬举太子妃,首当其冲压制的不会是禁足数日的秦王,也不是蠢得和他母亲一样不足为患的楚王。 第68章 而是齐王。 不费一兵一卒,便能看太子妃压制齐王。东宫势力坐大后,皇帝必然要打压东宫,届时秦王禁足后势力削弱,皇帝自然会再度扶持秦王制衡东宫。 裴夫人连道永乐公主谬赞。 借此机会,她抬起眼,认真端详景涟的面容,细细寻觅故人的影子。 当年陈侯与言毓之名声虽大,后宅女眷却极少能细细端详外男面孔,大多只是惊鸿一瞥为风姿所慑,反倒是外朝臣工与陈侯夫妇更熟识些。 但永乐公主毕竟是天子爱女,即使成婚后也不会在外男面前频频露脸。多年来裴夫人未曾回京,信国公无法近距离见到公主,二人按理说与陈侯夫妇相识多年,画像都快翻烂了,却从未能发觉永乐公主身上的问题。 裴夫人忽然心中一恸。 她面前不远处,景涟正扬起脸,侧首看向御座之上的君主,唇角带笑。 那是濡慕的、敬爱的,是女儿无限依恋父亲的神情。 这个侧脸的轮廓渐渐从永乐公主身上剥离开来,与她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叠。 陈侯府那间书房里,微服出宫的穆宗皇帝坐在书桌后,年轻的宁时衡立在书房正中,正意气风发地阐述着自己的为政理念。 日光毫不吝惜地落入书房窗中,她的侧脸线条优美流畅,几乎要融入天光里,化作一抹最为夺目的光采。 那带笑的侧脸轮廓,与此刻一般无二。 却也截然不同。 第33章 金链 酒过三巡, 宫宴上教坊精心排布的舞乐已经过半,御座上的皇帝放下酒盏, 徐徐起身。 坐在御座之侧的景涟反应最快。 像过去无数场宫宴那样,早在皇帝袖摆拂动时,她便本能地起身过去,虚虚扶着皇帝。 舞乐声骤止,场中裙裾飞扬的舞姬斜斜跪倒,裙摆铺开像是一朵朵盛放的花, 煞是好看。 御座下首屏风后所有妃嫔,以及殿内各位朝臣、宗亲相继起身,恭送皇帝离席。 景涟并不假手于人,她亦步亦趋随在皇帝身侧, 直将皇帝送出了殿后。 檐下宫灯明亮,随风轻轻摇曳, 明媚的光影随之倾泻到殿阶之下, 投落变幻的光彩。 今夜夜风清凉, 带走了微醺的酒意。下方的花草丛中响起细细的草虫鸣叫声, 殿内焚香的香气从殿门内流淌出来, 萦绕不散。 皇帝顿住脚步。 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消散在夜风里, 偏头望向身侧睫毛低垂, 神情柔顺的女儿。 直视天颜向来是对君主的冒犯, 因此景涟一直微垂着眼。 倘若此刻她抬起头, 就能捕捉到皇帝望着她时,眼底莫测而认真的情绪。 那种情绪当然与轻佻狎昵无关,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仿佛蕴含着无数心绪的感情。 准确来说, 皇帝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珍贵的一段记忆、墙壁上的一幅画像。 人当然不会对自己的一段记忆产生不该有的绮念。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 那种情绪更近似于欣赏和怀念,然后是些许自得。 皇帝看着景涟。 酒意会让人遗忘一些东西,却也可能催发人的回忆。 他记忆中的那个夜晚,晚风并不如今日清凉闲适。 纷扬大雪从天而降,天地一白,呼啸的狂风卷起雪片冰碴,拍打在人的脸上有种锥心刺骨的疼痛。 天边星辰暗淡,月色昏蒙。 石头灯台覆着一层雪,将灯火都遮蔽大半,唯有地面上厚重的积雪泛着冰冷的光,将夜色都映得发亮。 殿阶上首,一袭朱红官袍在狂风中稳如泰山,官袍的主人朝他俯下身来,雪白的面孔竟比漫天冰雪还要冷冽。 年轻的陈侯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睛不带丝毫情绪,平淡近乎漠然。 她的声音清淡如常,仿佛只是平静陈述一件小事,却又锋利如刃,似金石相击,意志不可更易。 她说:“吴王殿下,你我之间,不死不休。” 皇帝有片刻的恍惚。 只是短短一刹,他回过神来。 他静静望着眼前的景涟,那张娇艳的面孔柔顺而天真,睫毛轻轻扑闪,颊边还带着饮酒后的淡淡晕红。 永乐公主当然是美人,而且是名动天下的美人。 这样娇贵的、天真的、柔弱的绝世美人,唯有顶级的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中才能养出来,摧折会损伤她近乎无畏的天真气韵,磨难则会消磨她动人的容光。 与她的亲生母亲,生身父亲,并没有半点相似。 皇帝微含笑意,眼底却一片平静。 他温声道:“夜风凉,进殿去玩儿,别在外面盘桓。” 景涟点头,又有些不放心地抬起头,嘱咐道:“父皇记得喝些解酒的汤药。” 皇帝笑道:“真是孩子话,这些难道还用你亲自叮嘱,快回去,不必多送了。” 景涟于是顺从颔首,目送着皇帝登辇,旋即拢起裙摆,像只翩然的蝴蝶,朝殿内飞了回去。 皇帝掀开帘幕的一角。 他最后望了一眼景涟的背影,淡淡道:“可惜,女不肖母。” 但他的笑意,分明变得格外真切,隐带自得。 从后殿转而入内,景涟却不想再回席间。 第69章 她短暂踟蹰片刻,自后殿再度折回,沿着殿外廊下一路走去,忽而听见前方转角处,传来轻轻的足音。 景涟抬首。 一张苍白平淡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 景涟微怔,旋即行礼:“二姐。” 来人身着石青色衣裙,发间只用银饰、青玉点缀,简朴低调到了极点,眉眼间却自有超然气韵。 皇帝的女儿不多,因此无论得宠与否,绝不会过得拮据。 来人的妆扮却比宫人还要素淡。 或许是因为她醉心修道的缘故。 永思公主平静还礼:“五妹。” “回京之后,还没来得及拜会二姐。” 永思公主淡然道:“你的心意我收到了,登门与否并不重要。” 景涟知道这位姐姐从来就是这个脾气,并不多想,道:“二姐怎么出来了?” 永思公主道:“殿内太吵,出来吹风。” 言尽于此,景涟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她朝永思公主颔首,正准备先行告辞离去,忽的听见永思公主低低问了声:“你……” 景涟没有听清,疑惑道:“什么?” 永思公主顿了顿,摇头道:“无事,父皇已经回福宁殿了吗?” 景涟点头。 永思公主垂眼,不再多言。 景涟微觉古怪,但她与永思公主并不太亲近,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大殿外两侧,人影摇曳,三五参差,显然殿内出来醒酒吹风的人不在少数。 两侧暖阁、后方围房,亦是灯火明亮,人影憧憧。 景涟目不斜视,先去供女眷休憩的围房中看过半醉的丹阳县主,回到屏风后,再度落座。 皇帝离席,殿中众人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气氛也更加松快。 楚王和程愔肩并肩坐在一处,怀里抱着襁褓中的景杨,朝景涟大力招手:“快过来看,他要哭了!” 话音未落,景杨已经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哭声被淹没在舞乐声中,程愔和楚王手忙脚乱地拍拍孩子,就要把襁褓塞给奶娘。 景涟张望片刻,挤到程愔身边坐下:“给我抱抱?” 楚王忙不迭地把襁褓塞过去。 凭心而论,即使不提景涟对楚王夫妇的偏心,在景涟眼里,皇孙中生的最好看的一个也当属景杨。 哪怕还是个襁褓中嚎哭的婴儿,也依然能看出,这孩子天然取中父母脸上最出众的部分,更与丽妃有三分相似。 丽妃以丽为封号,年轻时姿容堪称卓绝。 听见孙子的哭声,丽妃急忙别过头来:“怎么哭了?怎么哭了?” 丽妃身边的嬷嬷连忙过来查看。 景涟正抱着嚎啕婴儿手足无措,哭声响亮无休无止,景涟被他哭得头皮发麻,连忙转手递给嬷嬷。 嬷嬷抱着哭嚎不休的皇孙,哄劝着回丽妃身边去了。 听着那哭声渐渐低下去,最后平息,景涟和楚王夫妇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怪吓人的。”景涟拍拍胸口。 楚王说:“可不是,哭起来就不停,半夜里跟鬼哭……” 啪的一声,程愔捂住他的嘴:“说什么呢!晦气!” 楚王反应过来,讪讪道:“跟狼嚎一样。” 景涟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程愔朝景涟耳畔凑了凑,低声道:“对了,那件事有点眉目了。” 景涟起初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 程愔点头,起身拉了景涟一把:“陪我出去吹吹风,细说。” 二人相携离去。 裴含绎收回目光,平静地低头喝了口清茶。 旋即他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殿后一排空置的围房早已经收拾布置出来,用于安置醉酒者。早在皇帝尚未离开前,信国公夫人便已酒力不支,先行由宫人扶出去歇息了。 裴含绎来到裴夫人所在的围房前。 惟勤殿宫人守在门口,无声无息替裴含绎开了门,又道:“信国公方才来了。” 今日宫宴,主要是皇家欢宴,唯有朝中地位极高的一些重臣有资格参与,信国公自然在其中。 于情于理,即使信国公夫妇感情再不协,也依旧是夫妇,既然裴夫人没有阻拦,守门的宫人自然也不会硬要拦住信国公不得入内。 裴含绎微微点头,走进房中。 围房中摆着一扇屏风,将房间分出内外。 隔着屏风,隐约可见人影晃动。听见了足音,房中人却也没有迎出来,对于一向谨慎守礼的信国公夫妇二人来说,这是极少见的情形。 裴夫人满脸是泪。 她的眼眶已经红肿,泪水源源不断从颊边滴落,没有发出丝毫泣音,只是在无声地落泪。 “我好糊涂。”望见裴含绎,她甚至也没有起身,只是茫然地哽咽,“如果我没有离京,每年入宫觐见,说不定早发现端倪,说不定……” 她双手掩面,说不下去,只剩哽咽。 信国公裴颖轻轻拍着妻子的背,倒还算镇定。 他朝裴含绎投去询问的目光,眼底惊疑之色难以作假。 还不等裴含绎说话,裴夫人就开口了。 “不是假的。”她哭泣道,“我看清了她手腕上那条手链,的的确确是……旁的能作假,那条链子普天之下不会再有第三条了。” 第70章 裴含绎一怔:“怎么说?” 方才在席间,裴夫人微微色变,借故离席时,他便知道裴夫人大概是赞同他的判断,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不便细问,而今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却发现裴夫人关注的竟是景涟手腕上那条珍珠金链。 有惟勤殿宫人守在外面,此处算得上安全,不必担忧谈话被人听去。 饶是如此,裴夫人拭泪开口时,声音依然压得很低很低。 哽咽难掩,近乎耳语。 “那是江南道百珍楼为江南王氏家主嫡女打造的嫁妆之一,当年王氏嫁女入京,煊赫无比,一应用度都是天下无二,王家大夫人亲自画了陪嫁的首饰。金链下方缀着珠子的地方留的余量极大,不是普通珍珠,而是龙眼大小的南珠,当年南珠极其罕有,即使宫中内贡的南珠也有定数,那对牡丹金链,正是王大小姐的陪嫁。” “王大小姐嫁入京城言氏,夫妻和谐恩爱非常,膝下育有二子,那对牡丹金链是她母亲亲自画的图,意义特殊,被她一拆为二,给了两个儿子,将来传给儿媳,正是要将夫妻恩爱和美的好福气一同交付给儿子儿媳的意思。” 说到这里,裴夫人一时悲痛不能自抑,她强忍泪水,低声道:“她的小儿子言毓之,后来不愿遵从父兄之命留在家中迎娶门当户对的高门闺秀,趁夜与心上人私奔,家中珍宝一毫未取,唯独带走了母亲所赐的那条牡丹金链,转赠给了心上人。” “那条金链,曾经日夜戴在她母亲的腕间,我见过多次,绝不会错。” 第34章 噩梦 “圣上。” 皇帝睁开眼, 神思有些滞涩。 他盯着空中那一片虚无,听见李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带着恐惧的余音。 “圣上。”李进颤声道,“行宫传讯,那……那位贵主,昨夜去了。” 无边的茫然扑面而来,皇帝甚至没有意识到李进在说些什么。 他转过头,近乎可笑地问:“你说什么?” 于是他看见李进惨白若死的面色, 以及颤栗不敢多言的神情。 “狗奴才!”皇帝忽然暴怒。 他重重拂袖,御案上如山般的奏折倾塌,散落满地,哗啦啦发出巨大的声响。 李进扑通一声跪倒, 连连叩首:“圣上恕罪,圣上恕罪啊!奴婢万万不敢欺君。” 殿中宫人随之跪下, 齐齐叩首, 恳请皇帝息怒。 在那极富韵律的叩首请罪声中, 皇帝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他伸手扶住御案, 面上的暴怒已经尽数消失, 惟余死寂。 “备马。”皇帝低声道。 “备马。”皇帝又低低地重复。 李进立刻挣扎着站起身来:“备马, 圣上有命, 快去备马!” 宫人们拔腿急奔出殿门, 皇帝在原地静默片刻, 缓缓坐下,松开了一直扶着御案的手。 李进胆战心惊地觑着皇帝的神色,却看不出丝毫喜怒, 皇帝的面上毫无表情,喜怒不辨。 但这比极致的暴怒更令李进恐惧, 他战战兢兢侍立在旁,只觉得皇帝此刻如一潭死寂的水,平静的水面下随时可能掀起滔天的巨浪,将所有人席卷其中,尽数吞没。 在这近乎窒息的安静里,御马司太监终于备好了御马。 皇帝骤然起身。 他翻身上马,策马疾奔。 宫禁中纵马,是毫无转圜的死罪。 但天子当然不必受此约束。 皇帝听见耳畔轰鸣的风声,或许那也并不是风声。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控缰的双手却极其稳定,疑虑和茫然攫取着他的整颗心脏,以至于他种种心绪全部消泯,一时间什么也来不及思考。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看见了什么,又听见了什么。 那是哭声。 远处传来似有若无,几不可闻的幼儿嚎啕声。 皇帝充耳不闻。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那道似乎高入云端、不见尽头的阶梯上,沉默了很久很久。 在他背后,侍从跪了满地,每一个都低垂着头,脸色苍白。 良久,皇帝忽然动了。 他一步一步踏上阶梯,每一步都走得很平稳、很缓慢,不疾不徐。 他什么都没有思考,只觉得今日的冷风还是有些大。 阶梯顶端,是一座凉亭。 凉亭八角缀铃,亭外纱幕纷飞。 初春风寒,阶外数盆陈列的青翠花草枝叶上,凝结着一层薄白的冷霜。 隔着层层纱幕,亭中的美人榻上,依稀可见一道静卧的身影。 无声无息。 皇帝的心情有些木然。 他抬手揭开纱幕,走了进去。 榻上的女子斜靠着一只大迎枕,盖着一条薄锦被,静静闭着双眼,面容清减,神情安详,就像真的只是睡着了那样。 皇帝在榻前站了片刻,伸出手放到她的鼻端。 没有任何气息。 他收回手,想了想,又摸了摸她的脉搏,听了听她的心跳。 能感受到的只有冰冷和死寂。 高处的风声呼啸而至,吹起亭前纱帘,吹过皇帝耳畔,像是远处传来的悲鸣和哭声。 皇帝忽然双腿一软。 他撑着榻前小几,缓缓跌坐下来,朝亭外招了招手,开口时声音微哑:“什么时候的事?” 第71章 守在亭外的侍从膝行上前,深深叩首,回禀道:“贵主晚来素爱登高看夜,夜半子时,贵主在亭中静卧,奴婢们按旧例守在亭外,不敢惊扰贵主读书,直到寅时初烛火渐熄,奴婢入亭奉灯,以为贵主熟睡,上前去压住帘幕挡风,才发觉贵主已经……” 说到此处,侍女面色惨淡,话语凌乱,已经不敢多言。 “才一个月……”皇帝怔怔道,“才一个月……” 一个月前,皇帝前来行宫探看时,宁时衡言语间一如往常,辞句多讽,惹得皇帝怒气难抑,再度拂袖而去。 这次怒极之下,他连行宫动向都不愿过问,岂料不过一月功夫,已是天人永隔。 “太医呢?”皇帝忽然再度怒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突然……” 甚至不消皇帝震怒,驻留行宫的医官已经随之膝行上前,请罪道:“圣上,贵主体弱,脉案不佳由来已久,非这一时之过。” 他喉头吞咽两下,艰难道:“贵主是心血耗竭,心力衰微,又不能心无旁骛尽情调养,就仿佛一个盛满水的木桶,破了个大口子,不住往外漏水。微臣与太医院所开的方子、所进的补养,都是在填补木桶的缺损之处,但水漏的太急太快,补缺的速度却终究有限,微臣学艺不精,实在无力回天。” “心血耗竭,心力衰微。” 皇帝喃喃念了两遍,神色中有些怔然。 帘外吹来的风掀动案上物品,将纸页吹得哗啦作响。 地面上有什么东西随风而动,撞到了皇帝的靴子。 他低下头,发觉那是数本近日的邸报。它们原本被宁时衡拿在手中,最后又无力地滑脱地面,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四散而去。 他又转过头,榻前案上摊开一本书,以青玉镇纸牢牢压着,所幸没有被风一并吹走。 那是一卷《文章通考》,太、祖朝翰林学士陈宏主持编撰,收录了历代以来典章制度。 皇帝记得,当年他的兄长穆宗为宁时衡抹平身份时,便将陈衡的来历归到陈宏一族没落的旁支庶出,为的是既能附会为名门后裔,又没落于山野,谱系模糊难以考究。 《文章通考》成书共三百二十卷,收录的文献繁多,语言晦涩,极难读完。 皇帝忽而记起,他当年第一次见到宁时衡时,对方正从宫中出来,手中拿着从宫中藏书阁借来的《文章通考》第一卷。 皇帝拿起了案上那本《通考》,徐徐合拢。 书脊上赫然是一行小字。 ——三百二十。 侍从们心惊胆战,跪下请罪道:“这些典籍邸报,都是贵主日常要看之物,圣上从前有命,但凡贵主所需之物,一应竭力供给。奴婢们不敢违拗,才弄来这些呈上。” 皇帝充耳不闻。 他低下头,认真看着宁时衡静默无声的侧脸。 从他第一次见到宁时衡,到对方死去。 这动荡不休、波云诡谲的数年,原来不过是三百二十卷文章通考。 一种巨大的茫然与空虚,居然先悲伤一步攫住了皇帝的全部心神。 他平静想着,我到底是看轻了你。 心血衰微,心力耗竭。 哪怕忠于的主君早早驾崩,相伴的恋人已经死去,数年心血一朝尽废,变法之策化作烟云,自己幽禁于一方之地,成了真真正正的活死人,仍然直到最后一刻,都在通读历代典章规制、当下邸报。 李进的声音夹杂在风里,忽远忽近,有些缥缈,听不真切。 皇帝缓缓抬首,问道:“你说什么?” 李进连忙又重复道:“回禀圣上,宫人禀报,永乐公主昨夜至今,断断续续啼哭不休,已经哭得气噎声嘶,医官看过,斗胆请圣上示下,是否要用安神汤。” 他谨慎地偏转视线,小心翼翼低着头,等待着皇帝的态度。 或是雷霆动怒。 或是不管不顾。 都在情理之中。 然而皇帝沉默片刻。 他再度低头,很仔细也很认真地看着榻上的女子。 像看一尊易碎的美丽瓷偶,一捧月色下明亮的皑皑白雪,一朵即将盛放的绝世名花。 那尊瓷偶碎裂了,那捧冰雪融化了,那朵花在即将完全盛放时凋落了。 然后他说:“抱过来。” 不必皇帝第二次开口,宫人们如蒙大赦,跑得飞快。 那嘶哑的哭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力竭,越来越低哑,像一根细细的、紧绷的丝线,随时都会断裂。 幼小的女童哭得气噎声嘶,眼睛红肿成了一条线,已经无法完全睁开。 她在嬷嬷的怀抱里挣扎,分明已经疲惫困倦到了极点,好像随时都会睡去,却仍然抽抽噎噎地哭着,两只小手竭力向外伸着,像是在求一个来自旁人的拥抱。 皇帝伸出手。 嬷嬷有些担忧,又有些犹豫。 她害怕公主挣扎之下会冒犯皇帝,但终究不敢违拗。 进退两难之际,李进果断地将啼哭不休的永乐公主接了过来,亲手递到皇帝怀中。 女童的挣扎忽然停止了。 这并非是因为皇帝的怀抱格外温暖,令她心生喜爱眷恋,而是因为她看见了榻上的人影,认出了自己最依赖的母亲。 第72章 她乖乖靠在皇帝怀里,不再挣扎,但两只小手竭力伸展,探向母亲的方向,口中咿咿呀呀。 这个年纪的孩子即使不能很流利地说出一切话语,至少该熟练叫出父亲母亲,抑或爹爹娘亲。 尤其是永乐公主有着一对曾经以智慧才学闻名天下的父母,作为他们所生的孩子,自然该更加聪明。 然而事实却是直到如今,永乐公主仍然不会说话。 宁时衡在时,对此并不着急,或许她笃信民间的说法,认为语迟的孩子命格更贵重。又或者与女儿的性命相比,聪慧与否在她眼里根本不重要。 永乐公主竭力朝母亲摇晃着小手,上半身几乎要从皇帝怀里探出去。 迟迟没有得到母亲的回应,她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女童的哭声异常尖锐,又带着嘶哑,听起来令人很是难受。 皇帝认真打量着她。 在此之前,他从没有这样认真的端详过这个孩子。 那双杏眼令皇帝忍不住从心底生出厌恶,但她的轮廓又是那样秀气可爱,与母亲极为相似。 皇帝静静看着她,眼底杀意与怜爱交织,混合成一种异常混沌莫测的情绪。 场中一片死寂,惟余孩童的哭声回荡。 随着时间的流逝,吹来的风渐渐偃息,日光寸寸升至头顶,却没有丝毫暖意。 哭声渐低。 这孩子显然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声音断断续续,喉咙几乎已经完全嘶哑,却还在皇帝怀里挣动着,锲而不舍向着母亲的方向探出身体。 她挣扎的力道那样微弱。 那样柔弱,那样渺小,是一只手就能轻易扼死的,微不足道的存在。 皇帝始终看着她,但似乎又并非看着她。 他的目光未曾凝实,反而像是落在虚空中缥缈的一个点上。 怀里孩子的哭声几近与无,而皇帝的神情越发难以捉摸。 他忽然轻声道:“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声音近似耳语,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询问宫人。 侍从叩首回禀道:“贵主昨夜入亭后,一直独处,奴婢愚钝,未曾听到贵主留话。” 皇帝沉默片刻。 他的神色越发寂寥,只淡淡地问:“她最后的时候,都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不大好答,侍从竭力揣摩着皇帝的言下之意,回禀道:“昨日晨起,贵主独自在窗下坐了很久,时至正午,传膳用了一盏清粥,读了两个时辰的书,然后去园子里走了一刻钟,陪公主玩了许久,而后屏退奴婢们静坐了一会,入夜时按照旧例,奴婢们带上书册邸报,服侍贵主登楼入亭读书。” 这座亭子位于行宫中地势最高、景致最好的高台上。皇帝将宁时衡锁在行宫里,却不禁止她独处与登楼,就是笃定以宁时衡的心性,绝不会寻死觅活。 可惜天意难料。 皇帝再度道:“随便什么都好,信笺、字画、叮嘱,什么都没有?” 被皇帝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侍从几乎要吓得昏过去,勉强支撑着战战兢兢道:“奴婢不敢说谎,从前贵主时常练字画画,读书时也令奴婢磨墨,写些批注笔记,都在书房中妥帖收着,但最后……但最后这一日,贵主的确什么都没有说——对了,贵主同公主玩了许久,命人将公主抱走之前,曾经嘱咐公主的嬷嬷,三月天寒,不要让公主受凉。” 侍从说完,却许久没有听到皇帝的声音。 她不敢抬头,只死死盯着眼前的地面。 一滴水花在地面上绽开。 巨大的哀意忽然铺天盖地涌来,有如汹涌的潮水,直将皇帝当头吞没。 他慢慢抱紧怀里的孩子,声音极为冷静,近乎冷酷。 “公主不能久居宫外,传令下去,命礼部筹备仪仗,公主与贵妃择日还宫。” 说罢,他站起身来,抱着怀中的公主,向外走去。 走到亭前,他驻足朝后望去。 久久不愿回首。 永乐公主原本低哑的哭声忽然再度响亮起来。 像一只摔折翅膀的小鸟,像一只失去族群的小兽,无比绝望,极尽悲哀。 女童终于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哭喊。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开口说话,即使声音很是微弱,吐字也极不清晰。 但场中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母亲。 第35章 离宫(一) 当啷一声。 枕畔如意跌落地面, 摔作满地碎玉。 厚重帐幔被重重撩开,皇帝跌坐在床榻上, 神色阴沉,鬓边渗出汗水。 李进带着宫人急急入内,轻轻足音恰到好处地响起,既不至于全然没有声息,又不会太过吵闹。 皇帝闻声撩起眼皮,望来一眼。 那一眼很是平静, 其中却隐藏着无尽未消的厉色。 李进连忙挥退其余宫人,默不作声垂手恭谨侍立。 皇帝很快收回了目光。 他的神情有些阴沉,胸口不住起伏,显然是在竭力平复心绪。 直到李进双腿站的发麻, 几乎有些支撑不住,皇帝终于开口了。 第73章 “永乐呢?” 这句话问的没头没尾, 李进却很快接口道:“公主这两日常在东宫, 同太子妃殿下一道。” 皇帝挑眉道:“中秋已过, 她们二人还在一块?” 显然, 太子妃交好永乐公主, 借此来抵挡贤妃等人意图夺回宫权的举动, 并没能瞒过皇帝的眼睛。 皇帝沉吟道:“先不必管她们, 宫里有些人的心养大了。” 李进道:“圣上英明。” 说完这句话, 他的面上浮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犹豫片刻,而后道:“奴婢昨日听了些浑话,不敢污圣上清听, 只是……” 皇帝不悦道:“说。” 李进于是道:“听闻中秋宫宴后,贤妃娘娘请了几位贵主饮茶, 席间不知怎么的,贤妃娘娘指着文婕妤,骂了句自甘下贱,为人走狗。文婕妤当场满脸通红,掩面哭着跑出去了,好几日没出宫门半步。” 皇帝数日不曾驾幸后宫,下面的宫人不敢拿些后宫小事惊动皇帝。但文婕妤毕竟算得上得宠,很有几分脸面,自然也有法子将事端捅到皇帝面前。 果然,骤闻此言,皇帝立刻蹙眉,厌恶道:“贤妃猖狂。” 李进道:“据说从前贤妃娘娘招揽过文婕妤,婕妤如今却同何昭媛走得近了,想来贤妃娘娘是被拂了面子,故而动怒。” 皇帝听到此处,似笑非笑道:“文氏给了你什么好处?” 李进笑道:“圣上英明,婕妤赏了奴婢一双镯子,水头极好。” 皇帝淡淡道:“你这老货,倒戴起镯子来了。她既然给你,你便收着。” 李进连忙谢恩。 皇帝冷哼道:“贤妃张狂至极,裴俊那件事,朕替她和三郎抹过去了,她便当真以为无事,可以横行宫中——文氏入宫也有几年了,就晋为充仪,既然她赏了你一双镯子,便将广南道贡上来的那对玉璧一并赐给她。” 他话中并无一字对贤妃的惩处,却不啻于在贤妃脸上重重抽了一耳光。 李进应声,心中却悚然。 年前贪腐一案事发,皇帝大怒,明面上却将一切罪责推到裴侯身上,将齐王好端端摘了出来,对贤妃母子私下申饬,原本定下准备赐给齐王做侧妃的名门贵女也指给了别家,此后再也没有提起此事。 李进本以为皇帝是将这件事揭过去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皇帝没有一刻忘记齐王的罪责,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猜忌变得越来越深。 文婕妤晋位的旨意像落入平静水面的一块石头,打破了后宫表面上的静默。 这是近几年里,晋位最快的一位宠妃。 值此关头,文婕妤却仍旧低调行事,鲜少出门。就连原本她刻意交好的何昭媛,也不再过多来往。 私下里,文婕妤派出贴身宫女,朝何昭媛致歉:“我家主子敬慕娘娘之心一如往日,只是贤妃娘娘的教诲言犹在耳,我家主子羞愧不已,若再受一次教诲,怕是不敢出宫门半步了。” 这话说得极为委婉,却挑不出丝毫毛病。 贤妃言辞无礼,已经将自甘下贱四个字骂出口来。文婕妤倘若还要半分脸面,都不可能再状若无事,与何昭媛继续往来。 随着文充仪闭门谢客,皇帝对她更加看重,宠爱愈盛,风头一时无两。 后宫中格局大变时,景涟受丹阳县主邀请,出宫去替她撑场面。 刘冕丢失布防图之事,虽然有皇帝为他遮掩,但朝中最不缺聪明人,即使没有证据,要猜到实情却不难。 兵部尚书主管六部之一,位高权重干系重大,牵涉的权力更是通天。 这些日子里,京城中暗流涌动,各方势力彼此争斗,景涟虽居于含章宫轻易不出门,但她只看太子妃宫宴后更加忙碌,就能猜出东宫亦有意在其中分一杯羹。 有资格分羹的人不多。 但想要分羹的人却有很多。 譬如不自量力的荆侯。 从前丹阳县主迟迟不肯和离,是因为她只要一日不和离,荆侯就不能扶正他的妾室,他的庶子都要算在丹阳县主名下,只要丹阳县主不松口,荆侯甚至很难绕过她请立世子。 然而这次尚书府风波后,丹阳县主愕然发现,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竟然妄图搅进这滩浑水中,还自以为能从中得利。 丹阳县主出身郑王府,眼界非比寻常,顿时意识到荆侯意图找死。 她纵然厌恶荆侯,却也没有恨到要对方非死不可,难得耐心遣侍从去提点荆侯两句,反而被荆侯会错了意,指桑骂槐一番讥讽之后将侍从逐出府门。 丹阳县主大为恼怒,于是当机立断,决意和离。 但在和离之前,她要先打荆侯一顿。 是的,景涟出宫的原因就是这么简单。 因为丹阳县主要打荆侯一顿。 所以景涟要点齐公主府的人手,前去帮忙。 论起能自由动用,不必担心泄密的人手,丹阳县主远胜于景涟。 但要只论起能用的人,景涟则要胜过丹阳县主。 当年她出嫁时,皇帝赐她三百护卫,都是悉心挑选的精锐好手。 第74章 足以把荆侯府围起来,然后毒打荆侯一顿。 除非皇帝或是哪位亲王亲至,否则没有人能在丹阳县主解气之前,把荆侯救出来。 听到这个理由之后,皇帝沉默了很久,更不要说太子妃。 “现在外面并不安稳。”裴含绎放下朱笔,叮嘱道,“早去早回,若天晚了,便在府里住上一夜再回宫。” 景涟疑惑道:“何至于此,这里可是京城。” 裴含绎看着她,语气认真道:“就是因为这里是京城。” 所以若有动乱,这里一定不会安稳。 因为这里太重要,有太多人盯着。 景涟隐隐体会到裴含绎语气中的郑重,点头说道:“你放心,我会谨慎。” 说出这句话时,她的思绪有些偏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子妃待她越发亲近,关怀无微不至。这让景涟很不好意思,她与太子妃结交的初心并不太纯粹。 如果一定要说出一个时间节点,似乎是从中秋宫宴之后? 想到中秋宫宴,景涟就想起宫宴上那位坐在太子妃身侧,望向她时眼神柔和的裴夫人。 宫宴结束后,景涟又在东宫遇见过两次裴夫人。 听太子妃说,裴夫人暂时不准备离京,要在京城多住几日。 景涟和裴夫人不熟,对她的观感却不错。 或许是因为裴夫人望着她的神情极为柔软,目光极为温和,有些像景涟梦里才会出现的母亲。 车马驶出宫门,向着郑王府的方向行去。 今日郑王府中只有丹阳县主在,郑王夫妇奉太妃前去道观进香,早早出府,要等晚上才能回来。 “我娘去年病了一场,身体不好。”丹阳县主解释道,“没必要为这点事惊动她老人家。” 景涟点头表示同意。 丹阳县主毫不客气地乘上景涟的车,指挥道:“去荆侯府。” 车驾前方宫人开道,后方相随的侍卫排成长龙,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么多人手,不要说打荆侯一顿,就是把老荆侯夫妇一起打了,然后点起一把火,将荆侯府夷为平地,都绰绰有余。 丹阳县主掀开车帘往后看去,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早就忍他们忍得够了,当年敢骗我嫁进他们家,就该料想到这辈子都不得安稳——等着瞧,我倒要看看,和离之后荆侯府的名声还能不能要。” 丹阳县主可以不在乎名声,因为她是宗室近枝。 她的一身富贵,系于景氏皇朝的江山社稷,只要皇位传承统绪不动摇,郑王府只需安分守己,便能稳享尊荣。 但朝臣却不一样。 即使荆侯府有爵位在,那也不行。 丹阳县主心满意足说完,放下车帘拍一拍手,靠到景涟身侧,低声道:“人给你带来了,你不是和太子妃走得很近,请太子妃帮忙不比我快?” 景涟正色道:“太子妃虽好,我敢全心信任的却只有你。” 丹阳县主很是愉悦,轻哼一声。 她掩住耳朵:“什么都不要告诉我,我只是帮你带个人,可没做别的。” “好好好。”景涟道,“放心,若有功劳都是你的,惹出祸来是我的。” 她的笑容渐渐敛去,一种异常沉重而复杂的情绪,出现在她的脸上。 这种沉重的神情,自然不是因为丹阳县主。 而是因为她今日要见到的那个人。 一个知道行宫中发生过什么事的人。 第36章 离宫(二) 向远处望去, 荆侯府朱红的大门渐渐逼近,渐渐清晰。 初代荆侯曾随太宗皇帝征战, 军功卓著。荆侯府亦曾煊赫,华丽至极,只是不知怎么的,看在景涟眼底,总有一种难以掩饰的颓唐落魄。 “当然是因为荆侯府早已经落魄了。”丹阳县主哂笑道,“他们还自以为架子没塌, 其实当年我爹娘祖母都看出来不对,只是念在他长得好看,脾气软好相处,才同意让我嫁过来。” 景涟唏嘘道:“倘若他们娶的新妇不是你, 说不定还真能借妻族的势把架子重新立起来。换做寻常官宦人家嫁女荆侯府,为了自家女儿, 少不得捏着鼻子帮扶一二。” 丹阳县主接口:“借着妻族起势, 然后转头纳个情投意合青梅竹马的美妾回来, 再好脾气的人家也咽不下这口气, 真打量旁人都是傻子。” 她打着扇悠悠道:“能娶到我这种敢当场掀桌子的新妇, 是他们家的福气。换做能忍的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走着瞧!” 话音落地, 公主车驾后随侍的侍卫已经拥上前来, 却丝毫不乱,一部分就势紧跟车驾,与前方开道的侍卫彼此呼应, 将车驾牢牢护在正中。 余下的大部分侍卫潮水一般向前涌去,队形变幻如同扇面, 围住了荆侯府大门。 丹阳县主打扇的手顿住,惊讶道:“你这些侍卫倒是真不简单。” 进退变换井然有序,一丝不错一毫不乱,排开时连身下骏马都整齐至极。 这分明是足以拉上战场的精锐了。 景涟沉默片刻,轻轻笑了笑:“是么,我哪里懂这些,都是父皇赐下的人,府中自有典军校尉们统领着。” 第75章 丹阳县主歆羡道:“圣上果真最偏爱你,我看啊,秦王齐王府中的亲军,拉出来都没有这样的气势。” 丹阳县主是郑王夫妇掌上明珠,自幼亦是深受疼爱。 饶是如此,她也不觉得父母对自己的关怀能精细至此。 父母眷爱子女以至无微不至,但地位愈高、权势愈重,所操劳的事务便越发繁杂难以计数。 郑王夫妇所劳心费力的,不过区区一座王府的产业。皇帝要尽心看顾的,却是九州四海天下万民。 由此观之,皇帝对景涟的用心,实在难以计量。 景涟骄傲道:“你知道就好。” 她的声音神态挑不出半点毛病,一手支颐,眉目流转。 唯有心绪凝重无比。 这些亲卫,由皇帝亲信挑选,皇帝亲自指派,皇帝所赐的典军校尉统率。 他们自然忠诚,这忠诚却并非是对着景涟。 他们自然精锐,但这些精锐倘若不能为她所控,又有什么价值? 景涟还记得,当日她的梦境之中,守在身旁的侍从大半还是熟悉面孔,戍守公主府的亲军,却没有半张熟悉的脸。 她心底有些发寒,却没有表露出来,而是抬起头,向车外望去。 ——荆侯府两扇朱红的大门,轰然洞开。 一行人从府中涌了出来。 为首的荆侯满脸怒意如沸,三步并作两步踏出门槛。 下一刻,他看清了门外的公主府亲军,以及街面上浩浩荡荡的公主邑从。 于是他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荆侯愣了片刻,闭了闭眼又睁开,确认不是自己眼花看错,面上的怒意居然奇迹般消退些许,化作一种愤怒、忌惮、犹豫、疑惑与进退两难等情绪混作一团的复杂神情。 丹阳县主眼睁睁看着荆侯独自在顷刻间演完一出变脸,唇角微搐,觉得很是丢脸。 她素手一扬,揭开车帘,清声喝道:“给我打!” 斥骂也好,怨恨也好,都没有必要。 在丹阳县主的设想中,荆侯此刻必定错愕难言,而她此刻正好轻描淡写地掀开车帘,从容不迫说一声给我打,端坐车中举止镇静,平静观看荆侯挨打,高下立刻可判。 事实上,荆侯确实错愕难言,甚至有些退缩,有些犹豫,很不从容,很不体面。 但丹阳县主忘记了一点。 她借的是公主府的亲卫,要指挥这些亲卫,必须要景涟亲自开口。 于是一声令下,亲卫们不动如山,唯有为首的校尉朝景涟投去请示的目光。 场中有片刻的寂静。 有些尴尬。 荆侯一眼看见端坐车中的丹阳县主,立刻怒道:“景雅,你这是什么意思!” 丹阳县主理也不理他,朝景涟投去幽怨的目光。 景涟连忙轻咳一声:“还不动手?” 转瞬间,荆侯便被公主府亲卫完全淹没。 荆侯曾经能入得郑王夫妇与老郑王太妃的眼,亦能让丹阳县主点头下嫁,自然有其长处。 他容貌生的不错,更兼身材高大,武艺不能与佼佼者相较,在一众马放南山的勋贵子弟中也算得上能拿出手,骑射过人。 但即使是再过人的骑射,面对近在咫尺涌上来的精锐亲卫,不要说双拳难敌四手,就算荆侯是个蜈蚣,也挡不住这么多人。 荆侯府一个没落侯府,护卫更远不能与永乐公主府的精锐相较,所幸荆侯府护卫很有自知之明,公主府亲卫又极有分寸。 侯府门前战况胶着,荆侯被冲在最前的几名亲卫打倒在地,侯府护卫们徒劳尝试冲破公主府亲卫的包围,将荆侯抢回来。更多公主府亲卫们站在后排跃跃欲试,很想上去加入殴打荆侯。 奈何侯府大门前台阶上空间着实有限,站不下那么多人,何况人多下手没分寸,真把荆侯打死可就难以收场了。于是双方只能你推我搡,彼此都很幽怨。 更多的亲卫牢牢护卫在马车旁,顺便趁机盯紧了侯府大门,绝不放侯府的人跑去京兆府报官。 丹阳县主朝外伸长脖颈,像一头向往的长颈鹿。 不知这对怨偶多年来积蓄了多少怨恨,倘若不是景涟紧抓着她,恐怕她能跳下车去冲入人群中,不顾安危地亲眼看着荆侯挨打。 景涟宽慰她:“不用看,荆侯府如今就是还有五分的颜面,被堵在府门口打了这一顿,便只剩三分,再与你和离,又减损一分。荆侯自己是个十足的蠢货,爱妾母家不力,儿女贤愚难辨,不出三五年,京中便没有荆侯府这块牌子了。” 丹阳县主觉得有理,正待点头,忽而不远处响起一声尖锐至极、直上云霄的惊呼。 果然,侯府中人终究不是傻子。 荆侯挨这三拳两脚的功夫,已经惊动府内更多人赶来。 丹阳县主也怕当真把荆侯打死了,连忙喝令住手。 公主府亲卫们退开,仍守在府门两侧,唯独让出大门正前方一片空地。 荆侯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 门内奔来一位华服少妇,身后大批侍从紧紧跟随。 侯府侍从们眼看着门外无数亲卫,车驾华丽,心中打鼓,眼底惊恐之色难以掩饰,更有侍从掉头奔向老太爷与老夫人院中求救。 第76章 唯有那少妇一双妙目中满是惶然,却没有半分心神落在旁人身上。 她扑向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荆侯,悲哭道:“侯爷,侯爷!”又转头呵斥:“还不快取帖子去请太医来!” 丹阳县主柳叶般的双眉扬起,有些嫌恶,又有些佩服。 景涟问:“这就是章氏?” 丹阳县主重新拾起团扇,轻轻扇了两下,漠然道:“她是什么身份的人,我为什么要认得。” 地上的荆侯被扶了起来。 他一张脸被如狼似虎的亲卫们打成了彩色,额头伤口还未止血,半张脸糊着血污,一说话便牵扯着伤口,剧痛难忍。 饶是如此,他居然还顾得上低声宽慰章氏几句,然后畏怯地朝府门内退去,躲在大门后叫嚣道:“郑王府嚣张跋扈,竟敢殴打朝廷命官,我要陈书上奏,告郑王府藐视天威!” 荆侯虽蠢,到底做过官。 他若指责丹阳县主身为妻子殴打丈夫,仍然算作家务事,律法中妻殴夫杖三十,但丹阳县主身为近枝宗室,绝不可能按律受责。 但他直指郑王府殴打朝廷命官,性质立刻就变了。 宗室历来是皇帝最为信重、也最为忌惮的存在,当宗室安分守己时,他们是拱卫皇权的忠实力量;当宗室行为僭越时,他们便是皇帝的眼中钉。 丹阳县主冷笑一声。 荆侯与章氏越是恩爱无限,对她来说便越是刺眼。 这与情爱无关,而关乎她的尊严。 堂堂县主遭遇骗婚,怎能不说是奇耻大辱。 “是么?” 车驾的帘幕终于完全掀开了。 荆侯抬眼,脸色立刻便是一变。 他看见永乐公主那张娇艳而冷淡的脸,她面上的神情与丹阳县主如出一辙。 那种居高临下、骄矜不屑的眼神,仿佛在看令人厌恶的恶心虫豸。 “是我命人动手。”景涟安然道,“荆侯看清楚了,这里都是永乐公主府的亲军护卫,与郑王府有什么关系?” 荆侯话语一噎。 他不敢轻易得罪深受帝宠的永乐公主,但今日对方已经打上门来,怨恨既然已经结下,总不能就这样窝囊。 否则今日之后,荆侯府就成了人人皆知的笑柄,谁都可以来踩上一脚了。 他大怒道:“公主不要虚言遮掩,我与公主无冤无仇,何以欺人至此!” 景涟反倒笑了。 她托着腮,缓缓道:“路见不平而已。” 荆侯目眦欲裂,牵扯颊边伤口,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章氏心疼至极,眼泪几乎都要滴下来:“侯爷,侯爷!你还有哪里伤着了,让妾身看看。” 她转头含泪怒视景涟与丹阳县主,不知是真的无畏无惧,还是不知天高地厚:“公主与县主身份贵重,就可以仗势欺人吗?这是哪里的道理!” 丹阳县主笑容微敛,淡淡道:“来人,把这个奴婢拖下去。既然荆侯府不会管教下人,本县主只好代劳。” “你敢!”荆侯大怒。 他们夫妇躲在府门内,亲卫反而有些犹豫。 荆侯再怎么落魄,毕竟还有个爵位在,是朝廷的臣子。在府门口抓住荆侯暴打,与直闯入府中打人,严重程度还是不同的。 景涟正要开口,丹阳县主先一步止住了她,面无表情道:“你们去。” 车驾旁几名随丹阳县主前来的健妇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向府中冲过去。 “关门!”荆侯的声音都变了调,“快关门!” 这几名健壮妇人他记得清楚,是老太妃拨给丹阳县主的,身量高壮力大无穷。当年他婚后三日执意要纳章氏入府时,丹阳县主一声令下,这几名妇人按住他,两边脸颊上不偏不倚各抽了十个耳光。 回忆起双耳嗡嗡作响,连嘴都张不开的那段时日,荆侯心有余悸,府门却被守在门外的公主府亲卫牢牢抵住,府内家丁护卫一齐用力,硬是没能顺利合上门扉。 景涟的亲卫与丹阳县主的健妇配合默契,亲卫们死死抵住门,却一步不越雷池,几名健妇腿脚如风,挤进门扉,薅住想要逃跑的荆侯与章氏,厮打起来。 荆侯府前院乱成了一锅粥。 忽然,一声苍老的哀叫划破云霄。 所有人全都愣住了,连厮打的健妇们也停住手,愣愣看去。 ——匆匆赶来的老荆侯看到这一幕,终于承受不住,昏倒在地。 景涟连忙招手,示意亲卫们撤回来。 荆侯年轻力壮,挨顿打轻易死不了,老侯爷一把年纪,说不定真会当场气死,那可就说不清了。 兰蕊急忙从后面的马车上跳下来,带着随行的女医官拼命往里挤:“医官来了,医官来了!” 这种时候,最能看出兰蕊与竹蕊的分别。 兰蕊性情泼辣,声音极其爽脆利落,她这么一喊,府内府外的人正乱成一团,闻言竟然都下意识让开,使得兰蕊拉着医官一路挤了进去。 老侯爷倒在那里,双眼紧闭。 老夫人几乎哭得昏过去,荆侯与章氏带着满脸的青肿伤痕围在一旁,满脸仇恨地看着挤来的兰蕊:“谁准你进来,滚出去!” 第77章 兰蕊的声音反比他们更大:“老侯爷被你们这些逆子孽妇气的不好了!你们拦着医官看诊,是什么用心,急着分家产么!” 喊完这句话,她又满脸惊惶地看着医官:“黄大人,您是圣上亲口称赞的医术精湛,快来看看,老侯爷是不是被他们气死了。” 荆侯:“……” 章氏:“……” 老夫人:“……” 老夫人气得浑身都在乱颤:“反了,反了,你们真是反了!” 兰蕊大怒:“老夫人!奴婢劝您谨言慎行,宗室面前说造反,您是什么意思!这天下是改跟荆侯府姓了?” 老夫人差点被她一口噎死。 兰蕊的吼声震慑了在场所有人。 下仆们不敢动手拉扯她,能做主的荆侯府主子们又素来体面,轻易难见兰蕊这样胡搅蛮缠的人,一时间气得脸色通红,竟然反应不得。 黄医官趁机把脉,面色凝重道:“下官学艺不精,竟然……老侯爷脉象平稳,这…这不似有疾啊。” 兰蕊惊叫:“老侯爷装晕?” 她的嗓音清脆响亮,府门内外听得分外清晰。 老夫人摇摇欲坠:“赶出去!” 健妇们一拥而上。 混乱间黄医官趁机掏出金针:“下官这就尽力唤醒老侯爷!”说着眼疾手快一针落下,扎在了老侯爷指尖。 老夫人手指哆嗦两下,你你你三声,终于捂着胸口晕了过去。 这一次是真晕。 一条街外的楚王府里,楚王妃程愔的母亲与伯母来访。 程愔正抱着儿子,和母家人说话,忽而楚王从外面闯入,风风火火直奔妻子。 两位程夫人吓了一跳,连忙起身。 “母亲,伯母。”楚王心急火燎地冲她们一礼,“你们先坐,失陪片刻。” 他拉着程愔便走,程愔甚至来不及放下儿子:“你急什么。” 楚王道:“快去看热闹,荆侯府在街上打架!” 程愔愣了片刻,立刻转手将儿子塞给奶娘,反客为主急匆匆拉着楚王往外小跑:“怎么回事,快和我细说!” 楚王道:“来不及了,快走快走,当心去晚了看不到。” 夫妻二人紧赶慢赶,赶过去还是晚了半步。 荆侯府大门紧闭,阶上细看还有滴落的血迹,满地狼藉不堪细看,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 楚王看看程愔,程愔看看楚王。 “人呢?” 不远处另一辆马车缓缓揭开车帘,林侯世子伸出头来:“王爷,来迟了,人都到京兆府去了。” “你也来看热闹?” “不是啊。”林侯世子挠挠头,“我听说永乐公主和丹阳县主在这里,急忙赶来助拳,只是没帮上忙——哎,县主一个心地善良的柔弱女子,怎么偏偏遇上荆家这群人面兽心的骗婚豺狼。” 楚王和荆侯府素无往来,与郑王府倒还有点交情。饶是如此,听了这番话也不由得唇角抽搐。 “永乐?”程愔顾不得别的,伸出头来,“怎么还有永乐的事?” 林侯世子低着头不去直视王妃面容,老老实实回答:“县主上门来谈和离一事,特意请公主过来见证,谁料荆侯府欺人太甚,县主一怒之下,便与他们发生冲突,公主的亲卫为了护持车驾,与侯府家丁冲突起来,惊动了京兆府。” 楚王夫妇同时陷入了沉思。 他们不敢说多么了解丹阳县主,但这个故事里既然有了景涟的存在,情节就显得十分不合理。 楚王纳闷地挠了挠头:“是这样吗?” 京兆尹同样在挠头。 一位公主、一位县主、一位侯爷、一位老侯爷,还有一位……小妾。 京兆尹缓缓地问:“请问公主、县主,荆侯所说的话,是否属实?” 丹阳县主按住景涟的手,不许她开口,自己道:“一派胡言,我与荆侯夫妻多年,感情不和已久,怎会突然登门将他痛打一顿?今日本是为了和离而去,岂料荆侯欺人太甚,竟然执意不许,口出恶言,情急之下才发生冲突。” 京兆尹:“是这样吗?” 荆侯跳脚:“胡说八道,我……” 京兆尹再度发问:“荆侯为何不许?” 丹阳县主理直气壮道:“他要为他的奸生子们寻一条出路,自然不能与我和离。” 章氏的眼眶立刻红了。 丹阳县主款款道:“当年我与他成婚三日,他便要开口纳章氏入府,世间岂有这样的道理,我断然不能允许。章氏入府,我没有同意,父母不同意、妻子不同意,是为不告而娶,如此一意孤行纳进来的人,自然算不得正经妾室,不是奸生子又是什么?” 荆侯变色:“素……章氏乃是经由我父母许可进门的,何来不告而娶一说?” 丹阳县主的声音比他还大:“老侯爷,你儿子糊涂了,想必你还记得,当年老夫人去郑王府接我,却连王府大门都进不去时,你曾经亲笔写信向我祖母赔罪,只说小儿糊涂,你们做父母的管教不力,没能及时阻拦——请问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椅中的老侯爷脸色不大好看,却远比他儿子儿媳更能看清形势,只缓缓道:“县主说的不错,当初我们夫妇确实不肯。但后来县主久久不肯归府,为子嗣计,我们夫妇实在无奈,点头答应章氏为妾,章氏是我荆家的妾,她所出的儿女也是我荆家的正经后嗣,并非什么奸生子。” 第78章 丹阳县主也不与他纠缠:“妾室?妾室所出之子,理应交由我来抚育,人呢?” 老侯爷忍着气道:“县主行为不谨,我荆家好歹也是清白传家,孩童年幼,怎能送到县主那里,没得将好好的孩子教坏了。” 景涟冷冷道:“新婚三日就纳妾的清白门第?我看这清白二字,你们担不起。” 丹阳县主扬声:“大人看见了吗?荆侯府便是如此,口口声声辱我郑王府门第,再不打他们……我是说,身为儿女,倘若不敢维护父母祖辈的颜面,到了地下都要羞愧掩面!” 景涟道:“不但如此,荆家还妄图以臣凌君,搬出谋反的大帽子要往本宫与县主头上扣——我倒不明白,这天下是谁家天下,由得荆侯张狂?” 京兆尹忍不住想要擦汗。 这罪名实在太大,稍有不慎便要掉几个脑袋。京兆尹只是每日正常上值,并不想过手去查朝中同僚这么大的罪。 好在景涟明白不要随意扩大争端的道理。 她也不是真的想要将这个罪名扣到荆侯头上,很快一笔带过,又道:“荆侯府欺人太甚,丹阳今日是必定要和离了,还请大人快些决断,本宫出宫前,面禀圣上出宫缘由时,圣上曾经嘱咐,要本宫尽早回宫,不得在宫外拖延。” 京兆尹正色,抬手一揖缓缓道:“既然圣上有口谕在,臣自当尽快决断。” 老侯爷霎时间面色微变。 京兆尹在断案上颇有些本领。 他当机立断,判丹阳县主与其夫荆侯和离,二人从此各不相干。荆侯行迹不谨,行为冒犯,十分不妥,念在他挨了打,便不再追究此事。 “我娘被气得昏过去了!”荆侯悲愤道。 长幼尊卑之道,饶是天潢贵胄仍需恪守。丹阳县主毕竟是荆家儿媳,气昏婆母一事,终究有悖情理。 “依照前例判决,这是忤逆不孝之举,理应重判!” 本朝以忠孝治天下。忤逆不孝这四个字,无论谁沾上,都是极大的罪过。 偏偏这个罪名极难抵赖,因为完全依靠老夫人的态度。 想也知道,今日荆侯府吃了这么大的亏,府中上下对丹阳县主切齿痛恨都是轻的。 京兆尹微微蹙眉。 荆侯成婚三日纳妾一事,他当年亦有所耳闻。荆家的吃相太难看,京兆尹不齿已久,此刻听着,心中对荆家更是不喜,却不表露,只看向丹阳县主。 丹阳县主并不慌张,正待辩驳,只听景涟先一步道:“忤逆与否暂且放一放,荆侯说的前一句本宫倒是同意,有罪自当参见前例来判——正巧,私蓄婢妾这种事,本宫也曾碰见过。” 场中顿时鸦雀无声。 永乐公主第三任驸马定国公世子在外私蓄外室,被公主一状告到皇帝面前,结局是定国公受责、世子获罪,那名怀有身孕的外室被处死,府中从上到下一个都没讨到好。 虽然县主不能与公主相比,但圣心这种事到底难说。 老侯爷一声咳嗽,斥道:“逆子,住口!” 丹阳县主到底是近枝宗室,又有永乐公主在。荆侯府早已没落,忤逆的罪名不一定能扣到丹阳县主头上,倘若真扣上了,忤逆重罪难以斡旋,会毁了整个郑王府的名声,还要得罪整个宗室,必然要和郑王府乃至景氏皇族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 荆侯悻悻闭上了嘴。 丹阳县主在京兆尹看不到的方向对他微微一笑,目露凶光。 章氏瑟缩一下,荆侯立刻心疼地护住了她,怒目相向。 京兆尹只看见荆侯莫名其妙拉扯爱妾,大皱眉头:“荆侯,这里是京兆府,行为还是应当放尊重些。” 丹阳县主心满意足,称赞道:“大人真是明察善断。” 第37章 离宫(三) 车驾平稳前行, 速度不快也不慢。 向后望去,还能看清京兆府台阶上的景象。 荆侯站在台阶高处, 死死盯着渐远的车驾,面上的愤恨之色毫不掩饰。 章氏立在他身旁,身形袅娜,小鸟依人,二人相互依靠着,真是一对分外亲近的璧人。 丹阳县主放下车帘, 冷冷一哂。 “好一对奸夫□□。” 荆侯与章氏越是恩爱,丹阳县主就越是恼恨。 因为那证明当年荆侯府求娶她的举动,真真正正是为了将她当一件摆设娶回家,先借郑王府的势力, 再为章氏入府铺路。 如果荆侯府不这么贪心,没有求娶丹阳这位宗室县主, 而是选择一位官宦千金, 说不定妻族为了颜面, 真会选择忍耐。 丹阳县主能压得荆侯敢怒不敢言, 也并不是因为他们心虚退让, 仅仅是宗室依仗皇权无所畏惧, 在没落的荆侯府面前可以所向披靡的缘故。 景涟好奇心起, 从车窗向后望去, 却已经看不清远处京兆府外的景象了。 她放下帘幕, 眉目微敛,正色道:“丹阳。” 丹阳县主应声抬首。 景涟道:“回去之后,你一定立刻和王爷王妃如实陈述今日之事, 而后请求王爷。” 她的睫毛漆黑纤长有如蝶翼,轻轻眨动间显得有些柔弱, 有些天真。 第79章 但她说出来的话,却极为冷酷:“荆侯府绝不能留。” 丹阳县主一时怔住,愣愣看着她。 景涟轻轻蹙眉,无限楚楚。 她道:“荆侯连忤逆不孝的罪名都敢往你身上安,说明他已经昏了头,冲动极怒之下,什么做不出来?老荆侯年事已高,脑子也不见得比他儿子清楚多少。眼下荆侯府正涉在刘冕那件事的浑水里,趁此时机解决掉最好,免得遗患无穷。” 丹阳县主语塞,片刻后才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没有想到,这样的话会由你说出来。” 这句话的意思自然不是在指责景涟狠毒,而是包含着另一种深意。 景涟语气平静道:“我说这些话的机会并不多,不过生在皇宫里,总会有一些时候需要。” 丹阳县主若有所思:“此话有理。” 生在皇宫中,固然深受帝宠,花团锦簇,但也无疑是许多人恨之欲死的眼中钉。 权势和利益比很多东西都重要,对某些人来说,甚至比性命重要。 无论这性命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我明白。”丹阳县主点头。 马车转向,驶入华阳道。 京中近枝宗室,大多居于华阳道,郑王府也不例外。 车驾缓缓停下,王府大门开启,门里抬出两顶软轿来。 景涟与丹阳县主弃车登轿,兰蕊等几名女官随侍在旁。 “你把他们都打发走了?”丹阳县主低声问。 景涟点头。 公主平日出宫,并不用搞得地动山摇。景涟今日浩浩荡荡前呼后拥,也只用了半幅仪仗,宫人们只带了几个贴身的亲信,宫中带出来二十名侍卫,另有近百名是戍守公主府的亲卫。 无论让谁来评价,都不能说郑王府危险。 景涟顺理成章打发走绝大部分府内亲卫,随侍的公主长史带着其余人则由郑王府的人接待。她只带了兰蕊等人,与丹阳县主牵着手向后宅去。 丹阳县主仍然如未出阁前那样,住着王府后宅最宽敞华丽的一处院落。这里只有一点不好,就是太过僻静。 丹阳县主喜欢热闹,待侄儿侄女们很是疼爱,允许世子兄妹们随意出入玩耍。 景涟方一进院门,就见郑王世子拉着弟弟妹妹的手跑出来,四个孩子脸上黑一块白一块,身上滚了一层土,像四只泥地里爬上来的泥猴。 四只泥猴很高兴地朝丹阳县主扑过来。 丹阳县主花容失色:“站住!” 泥猴们讪讪站住,世子年纪略大些,识得景涟,带着弟弟妹妹们行礼。 景涟喜欢生得漂亮的孩子,去东宫时常逗二公子与和雅县主玩。面前这四个孩子自然也生得极好,但对着四个人形的泥团,景涟实在无从下手。 丹阳县主驱赶道:“快带着他们回去洗一洗,看你们滚得满头满脸都是泥,又去祸害我的花树了?” 她虽嗔怪,语气却不恚怒,显然并非当真恼火。 世子还在支支吾吾,年纪最小的四妹已经骄傲地挺起胸膛:“没有,姑姑,我们这次没有碰树,我们去帮你拔草啦!” 丹阳县主大为惊异:“你们转性了?不错不错。” 四妹骄傲道:“姑姑,你的花盆里也长草啦,我们都清理干净了,厉不厉害?” 景涟一愣,丹阳县主也迷茫片刻,忽而变了脸色。 “是什么花盆?” 四妹不明所以,比比划划:“一个白色的,好看的花盆,上面题了字,也可好看了,就是我不识得……” 话未说完,丹阳县主已经捂着胸口摇摇欲坠。 景涟颤声:“不会是…不会是那株素冠荷鼎吧。” 丹阳县主有段时间极爱兰花,还特意托景涟寻找名种。老太妃的弟弟入京时,给外甥女带了一盆千金难寻的素冠荷鼎,丹阳县主一直当成祖宗那样虔诚地侍奉着。 丹阳县主面色煞白:“不是。” 景涟正要松一口气,只听丹阳县主颤声道:“虽不中亦不远,那是我三百金买来的上等翡翠兰。” 眼看姑姑像是随时要吐出一口血来,四个泥猴变了脸色,知道闯下祸来,连忙围过来:“姑姑,姑姑,我们错了!” 丹阳县主有气无力道:“你们快走吧,我现在看见你们,藤条就蠢蠢欲动。” 四个孩子忙不迭地跑了。 “你还好吗?”景涟担忧道。 丹阳县主捂着心口:“我有点不好,我先去看看能不能抢救,你自便。” 她颤颤巍巍地走了,窈窕优美的背影此刻像个年过八十的老妪,摇摇欲坠。 景涟进了厅中,也不客气,径直示意丹阳县主的侍女:“把人带来。” 这侍女也是自幼贴身服侍丹阳县主的王府旧人、亲信近侍,闻言立即会意,带着王府侍从退了出去,不多时,便带来了一个年轻女子,还有一个坐着轮椅、头发花白的老人。 二人的眼前都蒙上了黑布,直到此刻才被揭下。 日光照射双目,那年轻女子双眼一阵酸痛,滴下泪来,手忙脚乱去擦,有些慌张。 轮椅上花白头发的老人却要镇定很多。 第80章 他神情不变,双眼无神,眼生白翳,竟然是个瞎子。 兰蕊猝不及防,惊得险些轻呼出声。 魏六身体朝前倾斜,因此显得更为矮小:“魏六给贵人请安。” 他的嗓音有些奇怪,那是因为他是个太监。 多年以前,他曾经是行宫中的一名膳房太监,专司侍奉贵妃的茶点。 当年行宫中侍奉贵妃的旧人大多已经去向不知,或许宫正司能找到些许记录,但景涟对柳秋总有些忌惮,并不敢令兰蕊再冒险接触宫正司。 能够找到魏六,实属巧合,甚至太过巧合。 兰蕊定定神,退回屏风后,望了景涟一眼,轻咳一声:“你该知道说些什么。” 魏六微低头道:“小老儿知道,贵人是想问苏贵妃的旧事。” 兰蕊道:“不错,你一五一十答了,我家主子不会亏待你,你这孙女的婚事尽可以解除。但若是……” 她正要说下去,景涟侧首淡淡看她一眼。 兰蕊立刻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景涟收回目光。 有时候,威胁说出口,未必能真的践行,反而会过早暴露底牌。 话说一半,任凭对方猜测,效果更好。 魏六低着头,很谦卑地道:“小老儿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想了想,道:“贵人既然能找到小老儿,想必曾经细查过贵妃娘娘旧事,当年在行宫中,膳房侍膳大太监一十三位,唯有三人有资格动手操持贵妃娘娘饮食,小老儿负责娘娘的白案饮食,连细点酥糖,都属小老儿做的最得娘娘欢心。” 景涟有片刻的疑惑以及愣怔。 她年幼失母,记忆里母亲最清晰的画面,已经是她疯癫失常、枯槁憔悴的模样。 早在贵妃险些将她扼死之前,景涟就开始隐隐恐惧她。贵妃看着她时,眼底的情绪不止是疯子特有的混沌迷乱,还掺杂着憎恶与恨意。 景涟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 她追寻的过往,她深深依恋的存在,不是扶云殿中疯癫的女人,更多则是她幻想中母亲该有的样子。 她羡慕楚王,羡慕齐王与永和,也羡慕秦王。 他们都有母亲,而她只有父亲。 父亲并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 但贵妃留在世间的痕迹实在太少,少到景涟午夜梦回想要幻想她的举止,都只能将丽妃待楚王的一举一动照搬过去。而今听到魏六讲述贵妃最爱吃他的点心,景涟忽而怔住。 ——那个时候,母亲应该已经疯了。 疯子并不是没有喜怒,只是举止极难捉摸。偏偏在景涟的记忆里,贵妃的确是没有喜怒的。 这么说或许也不太确切。 她记忆的母亲,像一只活在扶云殿里的幽魂。苏舜华的真身死在了母族尽亡的那一刻,唯独剩下一具被仇恨控制的空洞躯壳。 魏六娓娓道:“小老儿那时最拿手的一道点心,是用蜂蜜、牛乳、细面等一十八种配料,和入桂花,制成的桂花酥糖。寻常桂花酥糖,多用雪花糖为基,贵妃娘娘口味却极精细,只爱蜂蜜混入后的口感,桂花更是只要当季的鲜桂花,必须是当日新鲜摘下的,哪怕昨晚摘下,今早做成,过夜都不行,否则桂花特有的浓香便会大大折损。单为制好这一味桂花酥糖,小老儿便费了数篓鲜桂花,最后制成的糖,娘娘吃了大大赞赏,传小老儿过去赏了一荷包金叶子。圣上听闻此事,又有赏赐。” 他顿了顿,又道:“娘娘赏下的荷包,小老儿至今还随身精心保管着,这是难得的恩遇殊荣,将来佳娘再择夫婿,小老儿也要交给她,为她面上添彩。” 宫中贵人用于打赏的荷包,都是金丝银线装裹而成,像贤妃财大气粗,她宫中的荷包还会缀上米粒大小的珠子,更是值钱。 这样的荷包,拿到民间去,可以算作贵重首饰了。 兰蕊道:“你随身带着?” 这就是让他拿出来看看的意思了。 魏六摸索着低头,从袖中暗袋里小心取出以一块布包裹着的荷包。 荷包上绣着两尾金鱼,极是生动可爱,鱼眼睛是镶嵌的两颗米珠,纵然布料早已过时陈旧,米珠也暗淡无光,仍然能看出金鱼的绣线是金线。 兰蕊捧到景涟面前,又肃声道:“听你的言下之意,你曾经有幸面见贵妃娘娘?” 魏六说:“娘娘身份贵重,小老儿也只偶然见过娘娘一次。当年娘娘初到行宫那年,专司娘娘白案饮食的大太监姓刘,小老儿是他的徒弟。刘太监性格悭吝刻薄,小老儿的月俸都孝敬给他,也不肯教一点真功夫,只能偷偷学着,更别想为主子料理饮食。” “偏偏有一回,圣上驾临行宫时,刘太监急于出头,忙中出错,呈上去的一道汤面放错了料,惹得圣上不悦。刘太监为了推卸责任,竟说那道汤面是小老儿做的。” 魏六语速急促,不由得舔了舔嘴唇。 他那孙女佳娘本来呆呆立在一边,手脚都不知怎么安放,见祖父渴得嘴唇起皮,竟忽然大胆,转身端了一碗桌上的茶过来。 魏六连忙替佳娘告罪。 他离开行宫之后,腿瘸眼盲,所幸揣着一点傍身的钱财。正巧遇见佳娘的祖母,那是个孤身拉扯着幼子的寡妇,夫婿一死,便被族人侵吞家产,母子二人都给赶出了门,在官道边艰难支撑一个小小茶棚。 第81章 佳娘的祖母性情泼辣,心地却好。 魏六和她搭伙过日子,一个有钱财却无法独自生活,一个泼辣能干却日子困窘。 原本只是临时相依为命,久而久之,假夫妻却处出真感情来,连带着那并非他亲生血脉的儿子也教养极好,孝敬父母,又敢打拼。 想到这里,魏六早已盲了的眼睛有些发酸。 可惜,老妻年轻时吃过太多苦,早早过世;儿子倒是健壮孝顺,娶来能干的妻子,生下可爱的孙女,夫妻二人却在一次外出行商中遇匪身亡。 他只剩下这么一个相依为命的孙女了。 景涟自然不会怪罪。 于是魏六继续讲下去。 “还好贵妃娘娘救了小老儿。”魏六感慨道,“娘娘解围说那道汤面极好,很是喜爱,比平日里刘太监做的独特用心,多吃了两口。圣上喜悦之下,便让小老儿取代了刘太监做白案掌厨。” 景涟眉心一动。 按照魏六所说,母亲口味精细到连隔了一夜的鲜桂花都能吃出分别,各人手艺各不相同,难道母亲真的尝不出来那碗做坏了的汤面仍是刘太监手艺? 这样存心解围,不动声色的做法,又岂是一个疯子该有的举动? “小老儿受贵妃娘娘赏识,方被提拔,自然该来给贵妃娘娘磕头。只是贵妃娘娘平日里不见外人,就连去园子里散步,也要遣退所有园中洒扫的宫人,只留贴身侍从,故而小老儿其实也没能入内拜见贵妃娘娘,只在窗下磕了个头。” “贵妃娘娘那时正坐在窗下,闻声便抬眼望来,小老儿不敢擅自抬头偷窥娘娘尊容,只匆匆瞥到一眼——娘娘的容光,当真只有九天玄女才能相提并论,就连月中嫦娥见到,也要掩面羞愧万分。” 兰蕊问道:“贵妃娘娘的容貌,你能描绘出来吗?” 她不知周逐月当日所说的狂悖之语,隐隐觉得这个问题奇怪,却不质疑,只开口依言询问。 魏六果然有些为难。 擅自传说宫妃容貌,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死罪。 不过魏六倒不是因此为难,他泄露行宫隐秘,传出去已经是死罪,不差这一桩。而是因为他并未习过画像之术,不知怎么描述才好。 不过好在景涟善画,靠着魏六磕磕绊绊的描述,她添添补补画出了贵妃的画像。 老实说,这幅画像一定有很多失真不足之处,但即使它有七分不似,只剩三分写实,都足够景涟确定,这画上的女子,美则美矣,与她印象中扶云殿里的母亲没有半分相似。 啪嗒一声。 景涟手中的笔终于跌落下来。 她感觉有些发寒,只凝视着那幅画像,身体坐在原地,心绪却翻涌不休。 耳畔是兰蕊磕磕绊绊的声音——这幅画像显然也吓到了兰蕊。 兰蕊绞尽脑汁又问了些问题,转头心惊胆战去看景涟时,只见景涟坐在那里,面色木然。 被兰蕊这样看着,景涟忽然回过神来,挥了挥手。 兰蕊立刻会意。 她再度轻咳一声,示意将魏六祖孙带下去。 这对祖孙当然不能放走,周逐月的错误不能再犯。 景涟不至于杀了他们,但这对祖孙出现的巧合与怪异程度简直无法掩饰,似乎也根本不打算掩饰。 他们一定有问题。 或许他们和周逐月一样,是有人存心送到她面前,说出这番话来误导她的。 又或者,他们的话,其实是真的。 景涟想起自己悄悄打探过的那些消息,双手在袖底缓缓攥紧。 她纤长的指甲刮过袖口精美的刺绣,一阵刺痛从指尖传来,景涟却恍若不查。 她喃喃道:“我要回宫。” 兰蕊劝道——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劝,但还是本能地开口:“公主……” “我要回宫!”景涟猝然起身。 自己的母亲,原来很有可能不是自己的母亲。 自己的父亲,或许也未必是自己的父亲。 这是何等荒谬,何等可笑之事。 倘若此事为真,那她算什么?倘若此事为假,蓄意欺骗她的人又在图谋什么? 景涟一把扶住桌角,手指却在轻轻颤抖。 诚如她对丹阳县主所说,皇宫中风波诡谲,其实不逊于世间任何一个地方。 景涟自幼长在宫中。 她当然不会轻易听信一面之词。 今日来见魏六之前,她其实也做过别的准备。 但今日见到魏六之后,她做的那些准备,却像是在不断佐证魏六所说的话。 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忽然攫住了景涟,令她几乎想要冲进福宁殿,抓住父皇,问他自己到底是谁的女儿。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最后终于止住。 景涟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方才那种慌乱与茫然尽数敛去。 “回宫。”她静声道。 景涟当然不会冲进福宁殿,做出不理智的事。她只是不能再如计划中那般,留在郑王府过夜。 她或许能在别人面前伪装出无事,但这世间至少有三个人,她绝对无法欺骗过对方的眼睛。 第82章 ——皇帝、丹阳县主,或许还要加上惟勤殿中的太子妃。 “回宫。”她又重复了一遍。 丹阳县主正在收敛那盆翡翠兰的尸骨,无比悲伤。听闻景涟要离去的消息,仍然擦干眼泪赶来阻拦:“早入秋了,现在天黑极早,留在这里睡一夜不好吗?我半夜不会把你踢下去。” 景涟任由丹阳县主握着她的双手。 丹阳县主的手心温热,她却从指尖到掌心都一片冰冷。 “我要回宫。”景涟轻声道,“现在天还没黑,我晚上不回去,父皇担心,怕是要派人来问的。” 她口中说着,神色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丹阳县主怔怔看着她,只觉得好友的眼泪几乎都要滴下来了。 丹阳县主终究无法强行留住景涟,一路忧心忡忡将她送出王府大门。 “早知道不让你把那些王府亲卫赶走了。”丹阳县主叮嘱,“赶紧回宫,现在京城不太安稳,我阿娘都不准我出去乱逛了。” 饶是景涟此刻心烦意乱,也不由得微怔:“我出宫前,太子妃也这般叮嘱我,京城现在到底怎么了?” 丹阳县主左顾右盼,拧起眉头:“我哥告诉我,北边乱了——你没回来的时候,我跟你说过没有,裴侯满府都出事了,他的旧部被打散分开,调往临近诸州,和当地驻军冲突严重,爆发了几次乱子!” 军营动乱可不是小事,景涟倒吸一口冷气。 “这两年水旱灾害都多,各地收成据说不好,民乱屡屡爆发,还有打着穆宗太子旗号造反的那些人,杀都杀不完,本来这些乱子都在京城之外,依靠各地驻军镇压,没什么大事——但现在朝廷的军队自己都出了问题,你说说,这不就有了可乘之机?现在那些乱党,混进京城来了。” 丹阳县主几乎贴在景涟耳畔,耳语道:“我跟你说,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兵部有个员外郎姓钱,最近死了,消息一直压着不准传出去,其实他是被乱党所杀。” 景涟睁大眼,难以置信道:“猖狂至此?” 丹阳县主道:“所以我才说京城真乱了——我平时不关心,能听到的这些消息,都是我哥我嫂子怕我出门太多,特意说给我的。太子妃参与朝政,她知道的肯定更多。” 丹阳县主耸了耸肩:“不过也不用太害怕,员外郎那种五品小官,家里能有几个护卫?乱党猖狂归猖狂,说的难听些,也不是傻子,知道欺软怕硬。他们难道敢冲击王府还是皇宫,恐怕看见路上人多些都要小心躲避,更别说现在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都在联手追查此事,杀死官员的影响太坏了,这是重中之重,没有人轻忽。” 郑王是难得能当差办事的宗室,就在大理寺任职,正是因此,他每天回家都挑拣能说的案子给妻子儿女、老母妹妹解闷,丹阳县主不必打听就能知道。 景涟心下稍安。 “走了。”她对着丹阳县主摆摆手。 第38章 刺客 天色渐暗, 晚风渐起。 泥土的气味伴着风一同吹进车窗里,昏暗的云层渐渐凝实, 将天边缓缓隐没的夕阳光彩掩去大半。 今夜有雨。 公主车驾驶过长街,碾过青石板时辘辘作响。 车驾沉默前行,车前深青色华盖本极明亮,此刻也显得黯淡无光。 景涟端坐在车中。 她生于深宫长于深宫,仪态几乎刻入骨血深处,哪怕此刻心乱如麻, 嘴唇抿得失去血色,依旧脊背挺直,双目平视前方,颇显凛然端庄。 公主心情不好, 兰蕊将其他宫女都遣出车驾,只令她们坐一辆马车跟随在后, 自己独自守在景涟身前。 景涟勉力按下纷乱心绪, 认真思索。 她从前笃信父皇待母妃情深意重。宫中皇子皇女众多, 唯有她们母女深受宠爱。贵妃疯癫二十余载, 宫中上下不敢有半分怠慢, 如果不是皇帝上心, 宫中最不缺的就是拜高踩低的宫人, 绝不会谨慎至此。 周逐月出口的话语, 景涟尚且可以当做胡言乱语。 但魏六的描述, 赫然证明周逐月所言非虚。 更重要的是,如果贵妃只是皇帝用来隐瞒一些旧事的幌子,景涟的亲生母亲另有其人, 那么很多旧事其实都能说得通了。 景涟深深闭眼。 周逐月与魏六,这二人背后一定有别的推手。 他们的话, 景涟不敢全信,也不能全然不信。 她不知京中形势如何,宫中的形势还算清楚。 如今宫中风声鹤唳,既有后宫与东宫争夺宫权的拉锯战,又有秦王、齐王与东宫之间的隐隐对抗。 皇帝对此乐见其成,却也不会任凭宫中局势失控,乱成一锅粥。 所以景涟在宫中轻举妄动,寻找旧人,是一件很有风险的事。 她凝眉沉思片刻。 人凡是行事,一定有其目的。 周逐月与魏六,一个内廷女官,一个行宫太监,这二人之间,究竟是从何处而来的一根线牵引着他们,将他们串联在了一起? 他们背后的那个人,为什么要引景涟怀疑自己的身世,探寻她真正的母亲? 景涟想起了周逐月曾经提起的一个人。 第83章 她抬首道:“兰蕊。” “公主。”兰蕊立刻上前。 景涟说:“过来说话。” 兰蕊会意,又向前走了两步,微微躬身,距景涟不过咫尺。 景涟低声道:“你……”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轰隆! 巨响如雷霆般当头而至,呼啸的风声划破车中寂静。 下一刻,马车车身剧烈震颤,于前行中猝然停住。 数声脆响,车内桌案上茶具纷纷跌落,瓷片热茶飞溅,景涟与兰蕊同时身不由己向前跌去。 “公主!”兰蕊惊呼一声。 景涟伏在车内的地毯上,跌落时她正巧撞上桌案一角,肩膀手肘同时传来剧痛,几乎支不起身体。 兰蕊连滚带爬挪过来扶起她,尾音已经变了调:“公主,你的脸划破了。” 景涟尚未回神,下意识抬手一抹,刺痛传来,抹了一手的血。 那是她跌倒时,车厢中飞溅起的瓷片划过她的眼下,留下的一道伤痕。 伤痕其实不长,半寸左右,只是位置凶险,在左眼眼梢下方,只差一点就要伤及眼睛。 兰蕊几乎要心疼落泪,正欲膝行过来搀扶景涟,车身又是重重一震。 景涟本来已经撑起身体,又重重跌回地毯上。 车外马嘶人叫,喊杀声骤起。 当啷数声,金铁相击。 景涟艰难地以手臂支起半身,转头间忽然变色。 ——一支长箭穿透车壁,肩头寒光凛冽。 看那高度,倘若方才不是马车骤然止住,她与兰蕊一同摔落,那支箭多半会射中她们其中一人。 “伏倒!”景涟厉声喝道。 车外喊杀声愈发激烈,紧接着车身剧震,竟似有刀剑砍在车身之上。 在这混乱之中,景涟必须竭力扬声,才能让兰蕊听清她在说什么:“不要动,我没事,护住头脸,向中间来!” 主仆多年,二人默契非同寻常。 景涟出声的刹那,她已经咬牙护住头脸,也不去理会散落的碎瓷茶水,向着车厢中间手足并用爬去。 兰蕊合身翻倒,朝她滚来。 手臂一痛,似是被瓷片割破了。但此刻车身不住震颤,刀兵声近在车外,景涟和身蜷缩在车厢中央,眼睁睁看着一柄钢刀挑起车帘。 还不等景涟失声惊呼,下一秒车帘外爆出一声惨叫,鲜血飞溅而起,车帘复又落下。 景涟掌心冰冷。 这一幕惨怖的景象,直令她想起自己那个可怕的梦境。她牙齿微微打颤,全身都僵住了。 兰蕊紧紧抱着景涟,似是想用单薄的脊背护住她,察觉到景涟身体僵硬,欲要抬首张望,景涟却立刻将兰蕊的头脸按在了自己颈间。 “别看。”她颤声,“别看!都是血!” 乌云遮蔽夕阳,也遮蔽天边徐徐升起的月亮。 刀兵声起的那一刻,穿行在不远处一条巷子里的郑熙侧耳倾听,若有所思。 他不想多管闲事,京中越乱越好,越是杀声震天,他便越是喜悦。 那些潜入京中,朝廷大力追捕的乱党,不过是裴俊旧部,一些替死鬼、可怜人罢了。 郑熙唇角浮起一丝嘲意。 当年他的父亲郑侯,亦为皇帝登基立下戎马功劳。假如没有郑侯,凭借陈侯为首的顾命重臣与穆宗皇后镇压,外朝内宫稳如泰山,彼时还是吴王的皇帝哪里有机会发动宫变? 倘若不是身为顾命重臣,手握兵权的郑侯倒戈,穆宗遗留力量与吴王此消彼长,现在皇位上坐着的还是穆宗一系。 这样的忠心、这样的功劳,不过是皇帝轻易疑忌斩杀的一条狗。 裴侯又有什么例外? 甚至于他还更加不值一提,不过是皇帝随手指来为他儿子收拾残局、背下罪名的一只替罪羔羊。 天子身为天下之主,朝臣万民只是他放牧的猎犬与羔羊,自然可以轻易处置。 郑熙冷然想着。 ——但是,猎犬与羔羊,也不会甘心就死! 他单手一撑身旁矮墙,顷刻间跃上墙头屋顶,望向一条街外纷乱的混战。 天色已晚,这个时间有些尴尬,未到宵禁时分巡逻时分,又已经是白日尾声。 此时白日巡逻的禁卫军与晚间巡逻的武德使正该交接,正是京城防卫松懈的时机。 等他们闻讯赶来,怕是该死的人已经死了,毕竟那些护卫看着人数虽多,却不像是裴侯旧部那样经年厮杀见血—— 郑熙目光猝然凝固。 他望见昏暗的天光下,那染血的车驾。 他曾经迎娶过皇帝最宠爱的公主,自然能辨识出公主车驾的规格。 他的心忽然砰砰跳起来。 下一刻,郑熙抽出怀中一块黑纱,遮住面容,反手拔出腰间青霜刀,径直一跃而下。 刀光映着昏暗的天光,明如霜雪。 车外马嘶人喝,率队的校尉抹了把脸上血水,抬首环顾四周。 十余名刺客身着布衣,面目寻常,眉宇间长年累月征战沙场的煞意却无法轻易掩住。看他们方才自长街侧门屋檐上一跃而下的矫健身形,以及提刀砍杀的利落动作,定然出自军伍。 刀锋寒意迫近,校尉手臂一抬,硬生生架住身后袭来的一击,提声怒喝:“护送公主车驾离开!” 第84章 刷刷两声,紧紧护在车旁的侍卫挥刀逼开刺客,翻身跃上马车,想要驾车离去,下一刻肩头剧痛,跌落下来。 校尉余光瞥见,心中顿时一冷。 这些护送公主的侍卫出自宫中,虽然训练有素,毕竟京中常年风平浪静,不比沙场老将利落老辣。明明人数是刺客的几倍,却因为先被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气势低落,又不敌刺客,竟显出颓势来。 两名侍卫已经飞马杀出重围前去求援,但看这兵败如山倒的架势,恐怕很难撑到援军到来。 校尉瞳孔忽的紧缩。 ——屋檐之上,有个刺客始终没有下来。 他手持弓箭,箭无虚发。 此刻,他挽弓对准了马车。 永乐公主若遇刺,这些护送的宫人侍卫们,都唯有死路。 校尉厉喝一声,背心一凉,紧接着剧痛涌起,钢刀没入他的肺腑。 他却全然不顾,手臂扬起,手中刀飞出去,落在了车驾前惊惶躁动的一匹骏马身上。 骏马长嘶。 剧痛使得它完全失控,同时也惊动了其余几匹骏马。声声凄厉嘶鸣中,这些拉车的骏马扬蹄狂奔而去。 它们拉着车驾左冲右突,甩开了护送车驾的侍卫。 与此同时,也将正与侍卫缠斗的刺客们甩在身后。 砰的一声,景涟重重磕上桌角,但她顾不得疼痛,死死抱住桌腿。 马车中桌案屏风都是钉死的,无法移动,也正是因此,死死抱住桌腿屏风的景涟二人才能勉强稳固身形,不至于被惊马当场甩出车外。 咚、咚、咚! 景涟感觉自己好像一条被装进水桶的鱼,东倒西歪不知撞上多少器具,每一撞都极疼痛。 她听到惊叫声,兰蕊的惊叫声。 兰蕊慌乱下抱住了屏风,但屏风太大,不好用力,方才颠簸间未能抓住,松开了手,此时已经被甩到车厢门口,正死死揪着车厢中一块垂帘。 垂帘脆弱,兰蕊随时有被甩出去的风险。从马车上跌落,摔得半死都是小事,若是被惊马踩踏,那便十死无生。 景涟顾不得多想,目光一掠之下,松开了抱紧桌腿的手,朝着外侧翻滚,将一只手竭力伸过去。 “抓住!”她厉声道。 左臂被重重一扯,刹那间景涟几乎以为左臂断了,身体迅速被拖向车厢门口,剧痛中她竭力伸长右手不断抓握,终于险而又险攥住了车壁旁小柜的柜腿。 冷汗浸湿眉眼,景涟眼前模糊一片,她稳住身形,左手尽可能握紧:“快过来!” 兰蕊小半个身体都悬在了车厢外,借着景涟的拉扯,她艰难挣扎爬进车里,死死抓住另一侧的小柜。 这时景涟几乎已经感受不到左臂的存在了,右手酸麻,掌心冷汗不断渗出,仅凭一只手极难抓稳。 马车还在天旋地转,景涟却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数声巨响,车顶轰隆剧震。原本凌乱的马车中更是雪上加霜,满地碎瓷片震起,暗器般天女散花。 景涟绝望地将脸埋低,已经不敢想象自己会不会被扎成刺猬。 哪怕被刺客一刀砍死也好,她不想活下来的代价是扎一脸瓷片。 咣当! 马车车厢翻倒,柜顶最后的一件摆件跌落,砸在景涟身上,幸好不重。 她的手松开,在车厢里摔了两圈,七荤八素地伏在那里。 忽然,身后的车帘掀开了。 “公主。” 一个温柔、温和、温雅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带着无限的担忧:“微臣来迟了。” 是言怀璧。 言怀璧膝行入内,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抱起了景涟的身体。 他袖间有松竹冷泉般的清香,额间却还带着汗水,神情焦急忧虑,眼底倒映着景涟的影子。 景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 她也不想知道。 她的左臂痛的没了知觉,身上不知多出多少淤青伤痕,在柜子桌案上撞了无数下,眼前发黑头晕目眩,几乎想要吐出来。 她眼底最后的景象,是兰蕊跌跌撞撞撑起身体:“公主!公主你怎么样!” 兰蕊还活着。 景涟心底一松。 下一刻,她头一偏,眼前的黑暗彻底将她所有的意识吞没。 言怀璧抱着景涟,快步离开车厢。 兰蕊踉踉跄跄追出来,却与她想象的不一样,外面并没有武德使或禁军,而是数名身着言家护卫服侍的男子守在一旁。 “马车!”言怀璧疾声。 当年景涟曾经下嫁言怀璧,兰蕊没少见到这位光风霁月的少年名士,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焦急失态的模样。 言氏护卫不知从哪里寻来一辆狭小的马车,但它毕竟是马车。 言怀璧小心将景涟抱进车里,安置在马车的软垫上,仔细搭脉,又查看了她身上的伤,微松一口气。 “伤的不重,没有大碍。”言怀璧轻声道,“但还是要召几位太医来仔细诊断。” 兰蕊看见他就恼火,偏偏主仆有别,对方当年差点成了驸马,只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嗯。” 言怀璧也不介意,揭开车帘,目光投向远处。 第85章 马车狂奔半晌,其实并没有跑出多远。受伤的马发了狂,四处乱窜,言怀璧赶到此处时,它们正带着马车一齐撞墙。言怀璧唯有当机立断,断开车身与马,才将景涟主仆解救出来。 街道尽头,混战渐渐分出胜负。 那些刺客固然身手老辣,宫中侍卫毕竟也不是废物,惊惶之后,渐渐依仗人数反过来围困刺客,又有一名黑衣人从天而降助阵,接连斩杀几名刺客,最后言氏护卫加入战团,刺客们的溃败已经注定。 几道身影窜上墙头,是刺客们眼见不敌,抽身欲走。 侍卫们并不追击,而是急急赶向此处,查看公主安危。 他们的任务是保护永乐公主,不是抓刺客,刺客跑了还有转圜余地,公主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才要提头来见。 此处街道尽头,混乱忽然再生。 言怀璧目光凝住。 ——言氏的护卫,不知为什么,在那里与谁打起来了。 言怀璧这些护卫训练有素,虽是言家护卫,却历来只听从他一人差遣,绝不主动惹是生非。 眼看侍卫们匆匆赶来,和言氏护卫一起将马车围住,言怀璧又看了一眼景涟,跃下马车,随手牵来一匹马,纵马过去查看情况。 他方才过来时,忙着带人追马车,并未亲自加入战团。只匆匆扫了一眼,彼时天色未曾全黑,故而看见人群中有个显眼的黑衣人。 当时黑衣人分明是与宫中侍卫站在一处,并肩御敌抵抗刺客,此刻却又与言氏护卫刀剑相向。 见言怀璧策马而来,一名护卫立刻上前:“公子,方才刺客脱逃时,那人有意从中阻拦,致使我们未能生擒一名刺客。此人有异,公子当心!” 言怀璧勒马,眉梢微扬。 他的目光忽然停驻,因为他看见了一抹极淡的、转瞬即逝的青光。 他的瞳孔微缩。 那抹青光生自黑衣人手中的刀锋,清淡如雾,柔和似水,冷淡如冰。 这是一把异常矛盾的刀。 亦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刀。 言怀璧认得。 那是隐秘传闻中鄞江郑氏的传家宝,名刀青霜。 他乌黑的眉梢渐渐沉落,他朱红的唇角渐渐放平。 他的神情冷淡,像是冬夜里凝结的一抹冰霜。 下一刻,言怀璧蓦然抬手,抽出护卫腰侧佩剑。 他的足尖点过马背,像水面轻点的蜻蜓,湖中摇曳的小荷。 他的身形轻盈,广袖轻飘,像一只飞起的白鹤,一只翩然的蝴蝶,转瞬间没入战团之中。 锵啷! 刀剑相击,骤然爆发出无比尖锐的摩擦声。 青光与寒光交织在一处,言怀璧手中的长剑架住了青霜落下的刀锋。 第39章 杀意 锵啷! 刀剑在夜色里不断相击, 映出道道青白寒光。 言氏的护卫与赶来助阵的侍卫,一时竟都束手无策, 只能立在场边,呆望着场中交手。 他们的身形太快,招式太疾。 刀剑带起的寒光刺痛着人的双眼,仿佛颗颗流星急掠过天际,而后落到地面上。 刀势沉厉,剑落如风。 无论是言怀璧, 还是郑熙,他们都丝毫没有留手。招招无情,直攻对方死穴。 他们当然是认识的。 炙手可热的勋贵独子,清流世族寄予厚望的年轻一代。即使相互间并无多少来往, 终究都是未来注定前途无量的光辉人物,怎会见面不识? 正是因为他们认识, 所以对方才必须死。 无论出自理智, 还是私心。 远处传来马蹄声, 越来越近, 仿佛闷雷在天际滚动。 那马蹄声似乎不是来自同一个方向, 而是四面八方。 言怀璧秀眉微蹙。 下一刻, 他的身形忽然一僵, 仿佛因受伤而吃痛。 青霜刀锋迎面而下, 阵阵惊呼响起, 言氏的护卫拔腿便要往前冲。 言怀璧抽身急退。 他袍袖被风吹起,退避刀锋的动作依旧好看至极,飘然若仙。 刀光擦过言怀璧左肩落下, 带起的风吹动言怀璧肩头一缕散落的发丝。 青霜逼近眼前,一切只在眨眼之间。 言怀璧秀俏的眼底, 冰冷倒映出面前黑衣人的影子。 他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杀意。 众人大惊,纷纷抢上。 然而刀光顷刻转向,快若雷霆。 郑熙一刀斩出去路,抽身便走。 他的身形当真快若疾风,迅如闪电。抢在四面灯火映亮场中,马蹄声环围此地之前,已然掠上墙头,黑衣没入黑夜深处,再寻不见踪影。 侍卫们欲追,却已经来不及了。 马蹄声逼近耳畔,场中亮如白昼。 援军终于来了。 言怀璧抬眼,环顾四周。 援军竟还不止一家。 北边那支兵马为首者是戍卫皇城的武德司左校尉,想必是接到永乐公主身边侍卫前去求援的消息,急急赶来。 ——真要指望他们来救,景涟现在尸骨都凉了。 东边来的那支队伍其实是两家,只是恰好遇见。这两支队伍来自京兆府和禁军,景涟的侍卫们兵分几路各自求援,顺利求来了援军——只是没派上用场。 第86章 西边来的队伍言怀璧不熟,人数也少,言怀璧勉强辨认出似乎是御史中丞吴绍素府上的人。 吴府就在附近,这老头平日里看谁都不顺眼,到处弹劾,永乐公主深受宠爱,起居奢华,更是不知被他弹劾过多少次,想不到听见动静不对,倒是他将府上的护卫毫不吝惜派了出来。 言怀璧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拭去额间细汗。 “刺客已经跑了,公主在那边。” 夜色降临,援军迟迟未至。言怀璧诊断出景涟没有大碍,将她安置在马车中,其余侍卫与留下的言氏护卫们担忧刺客杀个回马枪,护住景涟的马车,敲开了附近一家已经打烊的药铺。 武德司的左校尉差点哭出声来,再顾不得摆出那幅倨傲的模样。 天可怜见,武德司受命追查京中乱党,至今还未竟全功。想不到那些残余乱党走投无路,竟然直接当街袭击永乐公主车驾。 倘若今日乱党一击得手,左校尉不知道自己全家老小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他用孝子般的眼光,战战兢兢盯着永乐公主所乘的那辆马车被护在中央。 这辆临时找来的车虽小,终究是正经马车,分量不轻。否则的话,言怀璧怀疑这位左校尉为了弥补过失,会把马一脚踢开,自己套上龙头替景涟拉车。 左校尉虔诚如孝子,卑微似太监般地上马,亲自护送永乐公主回宫。 武德司依仗皇帝,历来飞扬跋扈为所欲为。京兆府、禁卫军对此不忿已久,屡屡与武德司争锋,试图打压武德司嚣张气焰,今晚却一反常态,老老实实跟在武德司兵马身后,护送公主还宫。 左校尉自马上转头,看向言怀璧。 言怀璧会意,淡淡道:“我与大人一同入宫。” 护卫牵来坐骑,言怀璧翻身上马,行动间左臂微僵,透出几分薄薄的血色。 他毫不在意,单手挽住缰绳,催动骏马,眸光朝着护卫一瞥,紧接着向黑衣人隐没的夜色深处望了一眼。 眸光寒凉似雪,转瞬即收。 只那一眼,他的态度便已经清晰传达给了属下。 ——抢在武德司之前找到郑熙。 ——然后杀了他。 . 宫墙中寂静的夜色被打破,外宫中一盏盏灯火次第亮起,直从宫门口亮到了灯火通明的福宁殿。 景涟意识混沌,昏昏沉沉。 全身上下越来越疼,那些伤口处一阵阵冰凉,像是抹了一把盐水上去,疼痛格外尖锐。 景涟挣扎起来。 几个为景涟上药的女医官满头大汗,急忙以柔软布条裹住伤口,又连声催促宫人:“安神汤熬好了没有?快点端过来。” 宫人捧着盛水的银盆出去,水里泡着沾血的白布,将整盆水都染作了淡红色。 皇帝眉心紧蹙,沉声道:“公主怎么样了?” 宫人讷讷无语,还是医官赶出来禀报:“公主身上有多处伤口,需得小心调养。其中最要紧的一处,伤在公主左眼眼尾下方,长约半寸,怕是要留下明显疤痕,若以玉容生肌膏日日擦拭,许是能好得快些。” 景涟身上其实没有什么重伤,尽是在马车中磕划出来的创口。但宫中太医医官治病,总要尽量将病情往大处说,更何况女眷身娇肉贵,最忌讳留下疤痕,与其担忧来日找他们算账,不如将话说在前面。 玉容生肌膏是宫中珍品,养颜愈伤均有奇效。 皇帝毫不迟疑,道:“李进,你去取药来。” 话中之意,俨然是要将剩下的玉容生肌膏尽数赐下。 医官不由得暗自咋舌。 皇帝又道:“公主敷完药了?” 见医官点头称是,皇帝举步朝内室走去。 宫人纷纷拜倒,皇帝的脚步停在了床前。 景涟合眸睡在锦被中,眼梢下多出了一条朱红的伤痕。 那碗安神汤效力显然平平,景涟睡得并不安稳。 她眉心紧蹙,眼尾残留着未干的泪痕,缩在锦被中,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睡梦中还在落泪。 皇帝撩袍坐下,就像景涟年幼时夜间哭着要父皇时那样,静静坐在床边,等她睡熟才离去。 他的掌心落在景涟额头,试她额间的温度,像一个真正的、慈爱的父亲。 第40章 共寝 皇帝长久地坐在床边。 他望着景涟眼下的伤痕, 眼神柔和,既是怜爱, 又是痛惜。 那目光像是一个慈爱的父亲,却又像是透过景涟,注视着自己记忆中的一部分。 殿内寂静,唯有烛焰轻轻摇曳,投下或长或短的阴影。 噼啪! 灯花忽然爆开,映在墙边的影子猛地跳动, 光影晃动间,皇帝似乎终于回过神来。 他抬手,替景涟压了压被角,借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缓缓梳理思绪。 半晌, 他忽而出声,招来宫人平静嘱咐:“好生照料公主。” 说罢, 他站起身来, 朝外走去。 . 福宁殿的正殿里, 言怀璧正静静等在那里。 殿内层层帘幕隔绝了他的视线, 直到似有若无的足音响起, 渐渐清晰。 帘幕后的御座之上, 隐隐可见多出了一个人影。 第87章 言怀璧起身拜倒。 上首许久没有传来声音。 过了很久, 哗啦一声轻响, 应该是皇帝信手丢开一本折子之类的东西, 而后平声道:“起来。” 言怀璧依言起身。 此时已过夜半,正是人一日之内最易疲惫的时候。饶是铁打的人,不眠不休熬到此时, 也不由得倦意渐起。 皇帝先前已经召见过景涟的侍卫与武德司校尉等人,因而并不多问, 只对言怀璧道:“今日永乐遇刺,你最早赶到现场,竟比武德司来得更快。” 皇帝虽未发问,话中深意却已经极为明白了。 言怀璧微微垂首。 他的衣裳是青白的玉色,殿内亮如白昼,他的面容在明亮的灯火下折射出一种异样动人的光泽,仿佛深海中的珍珠生出柔和的珠光。 他的语气极为平静,神态极为自若。 他道:“回圣上,近来京中不安,臣听闻公主出宫的消息,一直命人跟随公主鸾驾左右。” 这话说的委婉,李进却不由得瞠目结舌。 一言以蔽之,这不就是言怀璧暗中派人跟踪永乐公主吗? 皇帝不辨喜怒道:“你倒是大胆。” 言怀璧垂首静声说道:“宫禁森严,臣不敢窥探天家行踪,只是为公主安危计量,自公主辰时中出宫,到公主事罢还宫,时时留意公主鸾驾所在。公主身份非同寻常,臣时时挂心,还请圣上恕罪。” 李进的心霎时间砰砰乱跳。 要形容一位天家公主,尊贵二字足够了。但言怀璧却没有说公主身份尊贵,而是用了‘非同寻常’这个词。 他分明话中有话。 皇帝冷冷道:“这等话也敢说,真当朕不会发落你?” 言怀璧俯首:“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不敢妄自揣测。但臣行事历来只求无愧于心,圣上若要发落,臣恭听圣裁。” 殿内又是一阵静默。 许久,上首忽而传来一声冷笑。 “说说你今日所见。” 皇帝这句话说出来,便是要将言怀璧前面那些隐带不敬的言论一笔揭过。 言怀璧自然没有上赶着找死的道理,依旧神态恭谨,从他接到手下报讯,到赶去救永乐公主,再到武德司来人,事无巨细一一说来。 他没有半点含糊其辞之处。 果然皇帝道:“那个忽然出现的黑衣刺客,你与他交了手?” 言怀璧道:“是,但对方与刺客并非同一来路,反而与侍卫一同击退刺客。但在武德司即将抵达时,他又手下留情,致使数名刺客脱逃。” 皇帝道:“他的武功如何,你能看出端倪吗?” 言怀璧道:“对方使刀,招式身法臣看不出来路,但力道强劲之余,身法仍旧轻盈迅捷,二者长处兼而有之,想必非高手教授不能有此武功。” 他稍稍一顿,又道:“能将轻灵身法发挥到极致,对方年纪不会很大。” 一个使刀,身法轻盈迅捷的年轻高手,永乐公主遇刺时从天而降,又成功脱逃。 皇帝双眼缓缓眯起,像一头警惕的猛兽。 他若有所思,朝旁一瞥,李进已经小步趋前,等着皇帝吩咐。 皇帝提笔,在一张信笺上写了数行字。 李进不敢怠慢,连忙仔细收入密匣中,双手捧着密匣,无声从殿后退了出去。 紧接着皇帝道:“你去传朕口谕,令武德司急召政事堂诸相,即刻入宫,到议政殿等候议事。” 天家公主还宫途中遇刺,那些逸散在外的乱党绝不能再留了。 言怀璧微怔,迟迟未曾听到皇帝身边的侍从应声,明白过来,再次俯身道:“臣领命。” 言怀璧退了出去。 皇帝朝殿后走去。 他再度踏入了殿后静室之中。 阔朗的静室里,列祖列宗的画像笼罩在轻纱后,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的皇帝。 皇帝径直越过祖宗们,来到了最后一幅穆宗皇帝的画像面前。 他与冰冷的画像对视。 “你身体从小就不好。”皇帝淡淡道,“不能弓马骑射,不能过分劳神,本来就该待在福宁殿里,不听不看,朝野自然运转无虞,垂衣拱手治天下。” “你是嫡长子,占据嫡长的名分,再有父皇的偏心,便立于不败之地,自己寿数不能长久,亦可极力静养延寿,为子嗣铺路。” “你本来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该做,从生到死,位居绝顶。” “是你自己葬送了自己,皇兄。”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画卷落款上,凝视着那对紧密相依的名字。 “自己葬送自己,也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途,血脉后人。这些无谓的事,真不知道你们做来有什么意义。” 他的唇角渐渐露出一丝嘲意,眼底却有疲惫隐现。 . 景涟做了一个梦。 她的眼前是一架栏车。 名为栏车,其实是一种悬起来离地不远,可以轻轻推动的幼儿睡榻,四周有围栏,避免幼儿摔出去。 景涟看着栏车,心里有些奇怪。 她自己没有生育过,但当年出嫁时,公主嫁妆何等豪奢,凡所用者一应俱全,足够她从十五岁用到八十五岁,嫁妆中自然也有一架极为精细的栏车。 第88章 这既是为公主未来生育所备,也隐含着求子的意思。 但不知怎么的,在景涟眼中,她总觉得眼前栏车与她过去所见很是不同,有些奇怪,似乎太大了。 她有些迷茫地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 下一刻,她骤然发现,不是栏车太大,而是她太小了。 耳畔响起了轻轻的歌声,并非官话,反而像是方言歌谣,分外悦耳,低柔宛转。 伴随着歌声,景涟感觉到身下栏车开始摇晃,倦意如潮水般袭来。 但不知为什么,景涟忽然很想落泪。 她竭力探身伸出手去,想要冲破视野上方笼罩的层层雾霭,一窥歌者真容。然而无论她怎么用力,怎么挣扎,都无法支起这具幼小的身体。 景涟忽然很想落泪。 下一刻,歌声停住,原本摇晃的栏车也渐趋缓慢。 上方仿佛永远也看不穿的雾霭,忽然散开了一线。 一双手出现在景涟眼前。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纤细修长,手腕上戴着一条珠光莹然的金丝手链,摇曳时仿佛能散出柔润光芒。 十指纤细,很是好看,它的主人必定身份不低,因而不需体力劳作,才能养出这样一双好看的手。 但这双手又有些奇怪。 除了一条手链之外,它再无任何佩饰,不像景涟、也不像宫中长久养尊处优、无事可做的妃嫔们层层叠戴各色手镯戒指,素淡得有些过分。 这双素淡的手令景涟想起另一个人。 太子妃的双手也是这样,并不佩戴任何首饰。 不劳于身,却劳于心。 终日繁忙的人,不会有闲心戴满双手的首饰。 “哭什么?”手的主人将她抱到怀中,轻轻拍抚着,声音柔和,不带恼怒,反而噙着丝丝笑意。 但景涟仍然看不清她的脸。 景涟面颊贴在柔软的丝绸上,女子的手轻轻拍抚她的肩背:“我的小永乐,你哭什么?” 景涟的泪水流得更急更凶。 金丝牡丹从她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划过,一种难以言喻的悲痛攫住景涟整颗心脏。 “母亲。”景涟无声地唤。 她的口唇不住翕动,却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母亲轻轻的拍抚渐渐淡去了。 来自母亲怀抱的温度逐渐消散,摇晃着的栏车与耳畔的歌声都失去了踪影。 景涟开始发冷,她蜷缩起来,用力抱紧自己,然而寒意如影随形,就仿佛母亲远去后,那些被挡在她怀抱外的风雪终于毫无遮蔽地落在了景涟身上。 景涟终于忍不住,嚎啕痛哭起来。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渐渐远去的怀抱。 景涟泪如雨下。 她无声嚎啕,痛如撕心。 然而什么用处都没有。 泪水不能挽留母亲渐渐远去的影子,甚至不能抓住半丝残余的温度。 她在睡梦中无声哽咽,泪水一串串沿着面颊滚落,将枕上绸缎浸出两片鲜明湿痕。 一只手落在景涟肩背处,轻轻拍着,是个柔和安抚的动作。 太子妃在床畔落座,望着景涟不断滚落的泪水,抬手试她额间温度,旋即秀眉紧蹙,转头欲斥,又硬生生忍住。 “公主高热未褪,太医是如何诊治的,叫他进来。” 可怜的太医擦着额间的汗,马不停蹄地赶来。 他倒真没敢偷懒,亲自去盯着宫人熬好药,就听说公主又发起高热,太子妃急传,两条腿跑出四条腿的速度,急急忙忙赶回来。 裴含绎有心斥责,但这时不是责备太医的时候,亲自接过药碗来,仔细辨别药物气息,没发现什么问题,便想令宫人过来喂药,自己先起身让开。 他的衣摆一沉。 裴含绎微怔,低下头去,却见景涟牵住了他的衣角。 永乐公主一手攥住他的衣角,另一手还在虚虚抓握,像是梦里不安到了极点,想要去抓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裴含绎不愿硬将衣角从景涟手中取出来,只得顺着力道重新坐回床畔,隔着锦被轻拍景涟:“永乐醒醒,起来喝药。” 裴含绎刚刚顶着太子妃的名头嫁进东宫时,明德太子已经病重。 按理来说,身为新妇,裴含绎理当亲自侍奉太子,以此展现太子妃的贤德。所以那时裴含绎摸索着处理完东宫事务,就要到明德太子床前侍疾。 说是侍疾,东宫内宫人无数,总不会当真让太子妃端茶倒水、熬药煲汤。 裴含绎要做的,就是在太医诊脉时陪在太子床畔,宫人熬好药时叫醒太子,谨慎留意太子病情,并且无微不至地禀报帝后。 彼时皇后同样重病,少了一双自上而下时时盯着东宫的眼,这省了裴含绎很多事。 他坐在太子床前批阅东宫政务时,很是闲适。 明德太子虽然病重,心中依然清明。他知道母后已经病重,自己薨逝后,皇后未必能再活多久,娇妾子女们不能依靠皇帝的良心生存,所能依靠的只有太子妃。 第89章 所以明德太子在病榻上的最后时光,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将东宫势力逐一告知裴含绎,将东宫事务尽数交托于他,不指望裴含绎能立刻站上朝堂和秦王齐王大战三百回合,只求她能看懂公文,懂些基本政事,不要被下面的人肆意糊弄,把东宫所有家底都丢出去。 这对裴含绎来说,倒是意外之喜。 他毫不客气地笑纳明德太子的部分势力,并且乐此不疲地从太子口中掏出更多东西,以至于最后一段时日,他几乎时时刻刻守在明德太子病榻旁,宫中人人交口称赞,说太子妃贤惠有德,不愧出自名门,堪为东宫储妃。 明德太子尚在的那段时日里,裴含绎多多少少学到些照顾病人的法子。 他轻拍着景涟肩背,动作不轻不重,既不至于使景涟受惊,又能将她唤醒。 果然,不出片刻功夫,景涟合拢的睫羽扑闪两下,眼睛慢慢睁开。 她睡得久了,神志昏沉,一时间辨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夕阳西下,殿内没有点灯,有些昏沉。但即使只有寥寥几丝光影,景涟依旧双眼刺痛。 裴含绎眼疾手快,遮住了她的眼睛:“把帷帐放下来。” 竹蕊连忙上前,厚重帷帐顿时哗啦一声,层层落下。 帐内只剩一片漆黑。 景涟昏沉的神志略清醒了些,她眨动眼睫,泪水情不自禁便从眼眶中淌出,温热的泪珠滴落在裴含绎掌心。 裴含绎动作一顿。 鼻尖唯有极其清淡的香气分外熟悉,景涟迟疑唤道:“时雍?” 裴含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温声道:“是我,怎么样了,有哪里难受?” 景涟撑起身体,想要坐起来。 然而她此刻大梦初醒,正发着高热,顿时天旋地转,还未能坐直身体,往前栽了过去。 帐内无光,裴含绎一时间也只能模糊看个轮廓,尚未来得及抬手,肩头一重。 景涟捂着头,有气无力:“嘶——” 裴含绎有些心疼,更多的却是好笑。 他抬手将帷帐拉开一道缝隙,光照进来,不至于令景涟睁不开眼,也足够帐中辨物。 “疼吗?”裴含绎碰了碰景涟额头,“你发热了,头晕目眩很正常,先来把这盏药喝了,还有哪里不舒服,身上的伤疼吗?” 伤! 景涟混沌的思维骤然清醒,她慌乱地抬手去摸:“我的脸,我的脸怎么样了?” 她从来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极为爱惜这张脸,语气中立刻带出慌乱来。 裴含绎眼疾手快,抢在景涟抬手触及眼下伤痕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别碰,上过药了——只是一道很浅的伤痕,不要紧。” “真的不要紧?”景涟着急道。 她声音稍一抬高,立刻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裴含绎扶住她:“不要紧,先把药喝了。” 那碗冒着热气的褐色汤药被端过来,景涟立刻眼前发黑。 她咬着牙喝了两口,顿时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 裴含绎用小银叉叉了几枚梅子,在一旁看着宫人喂药,只要景涟皱眉别开头,立刻便是一枚梅子塞进景涟口中。 最后一枚梅子喂下去,景涟也总算喝完了最后一口汤药,她掩住胸口,不断咳嗽。 裴含绎真怕她吐出来,犹豫片刻,还是亲自给她顺了顺气:“先躺下,你还有哪里疼吗?叫医官进来看看?” 景涟勉力摇头:“全身都疼——对了,兰蕊呢?” 裴含绎当然不会留心一个不熟的宫人,转头看向竹蕊。 兰蕊并没有什么大事,和景涟一样,她们二人的伤全是在马车里撞出来的。景涟当时用力拉扯了险些跌出马车的兰蕊,因此手臂受伤,比兰蕊还要更重些。 景涟根本没有发觉自己手臂也受了伤,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一意识到伤的存在,疼痛顿时席卷而来,痛的她面色煞白。 “已经敷过药了,耐心养一养就好。”裴含绎宽慰她。 他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你睡了一夜又一日,真够久的。我今日就不多留了,宫门快到下钥的时辰,我得先回去。” 东宫与含章宫虽然极近,实际上却有内外之分。含章宫尚且处于内宫,东宫则是外宫,一到晚上宫门下钥,东宫与含章宫之间便彻底隔绝,不能再走动了。 景涟却不肯放他走。 她活了二十一载,此前遇到过最可怕的事,不过是宜州国公府中那个仿佛预示未来的梦境。 对她来说,这次毫无预兆的遇刺,即使没有受到格外严重的伤害,只凭马车中的遭遇,也足够她做上许多噩梦,许多时日余悸难消了。 此刻天色渐暗,夜色将临,正与她昨日遇刺的时间相差仿佛。 景涟只往帐外看上一眼,瞥见帐外暗淡的天色,就觉得心脏砰砰乱跳,缩回帐中:“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她攥住裴含绎衣角,往帐内又缩了缩:“我的床睡两个人足够了。” 裴含绎不意她作此邀请,按着眉心道:“其实……” 第90章 景涟看他似是想要拒绝,立刻道:“你要是不惯与人共寝,叫人把外间的榻搬进来,我睡榻,你睡床。” 裴含绎哑然失笑:“这怎么行,你还病着。” 景涟竭力向他证明自己不具备威胁:“我只是发热,又不是风寒,并不传人——你要是担忧,我把自己裹在帐中,绝不和你多说话行不行?” 她扑闪着纤长的睫羽,恳求地望向裴含绎,就像一只皮毛柔顺的小动物,又像一只蔫头耷脑的小孔雀,躲在树丛中不安地张望。 裴含绎心头一软。 景涟的话已经算是央求了,再推拒下去,着实不好看。 裴含绎不忍也不能拂她的面子,微一沉吟,只好道:“我夜间睡不安稳,怕惊扰你,这样好了,令人把榻搬进来,我睡榻。” 景涟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仍然虚情假意地客套:“这不好吧,那张榻窄,要不还是我来……” 二人相处日久,景涟的城府在裴含绎面前和一池浅溪没有任何差别,裴含绎已经很能摸透她的性情,闻言眼梢微扬,似笑非笑看着景涟。 景涟往后挪了挪,极力摆出无辜真诚的神情。 “不太真诚啊,公主。”裴含绎揶揄道。 景涟是当真被吓到了。 裴含绎看竹蕊等宫女守在一旁,于是放心地出去吩咐安排诸样事务,听说皇帝正与政事堂丞相在议政殿议事,又命怀贞派人候在殿外,等皇帝议事结束,立刻便将公主醒了的消息报上去。 怀贞应是。 裴含绎没有立刻回内殿,而是立在廊下,凝眉沉吟。 他来含章宫之前,刚去议政殿参与完一场规模更大些的议事,秦王与齐王、楚王皆在场。而今皇帝遣走朝臣宗亲,只余几位政事堂丞相,显然是有更为隐秘机要的事要谈。 不必埋下的钉子传话,裴含绎也能将这场小朝会的内容七七八八猜个大概。 但他仍然不太想得明白。 现场死了好几名刺客,刺客的身份并不难查,全都是裴侯旧部。这些人旧主已死,饱受打压,故而心怀怨恨,伺机行刺。 这都是很合理的,唯一奇怪的是,他们为什么要刺杀永乐公主? 永乐公主固然深受帝王宠爱,煊赫天下皆知。 但说到底,她仍然是个公主。 公主与皇子,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可能相等,但在天下人的眼里,皇子能继承大统而公主不能,所以皇子当然比公主要紧。 秦王齐王乃至楚王长居王府,动辄外出,携带的亲卫远不及永乐公主多。 无论怎么看,如果一定要行刺,刺杀一位亲王都比刺杀永乐公主更合理。 这些裴侯旧部在京城中躲藏许久,惶惶如丧家之犬,为什么今日突然甘冒奇险,出手行刺永乐公主? 裴含绎眉头紧蹙。 更重要的是,他们能在武德司与禁卫军的清剿下躲藏这么久,朝臣口中不说,许多人心中都猜测朝中有人在暗中帮他们。 若真是如此,他们行刺景涟,背后会不会有更大的推手? 他们为的是什么? 聪明人总是容易想太多。 裴含绎想到此处,思绪简直无穷无尽,已经想出了十万八千种阴谋算计,每一种都无比诛心诡谲。 他的眉头也越蹙越紧。 “殿下。”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裴含绎转头,竹蕊正小心地看着他:“殿下,公主有些不安。” 裴含绎暂时斩断思绪,转身进殿。 殿内已经点起了数盏灯烛,明亮的灯火中,床前帷帐闭合大半,缝隙里露出一只朝外张望的杏眼。 有些鬼祟,像躲在树丛中谨慎观察四周的小孔雀。 “怎么了?”裴含绎柔声道。 景涟探出头来,像只伸出脑袋等着讨糖吃的小孔雀:“你在这里陪我行么,别出去。” 裴含绎失笑。 既然景涟怕他走了,裴含绎也不是非要出去不可,眼看着那张榻已经被宫人抬进来,正忙忙碌碌布置,裴含绎索性再度坐到景涟床畔:“小厨房一直煮着粥,要不要喝些?” 景涟胃里一阵翻涌,连连摆手:“刚喝了药,我什么也吃不下去。” 裴含绎并不勉强,给她又扎了颗梅子。 景涟含着微甜的酸梅,任凭竹蕊捧来湿帕,为她擦洗双手和脸。 她还有些头晕,索性伸手环住裴含绎的颈部,靠在裴含绎肩上,是个极为亲近的姿势。 她如云的长发落在裴含绎颈间,萦绕着淡淡幽香。裴含绎低头,正好撞入景涟的发丝间。 她正闭着眼,雪白面颊因为发热,泛着一层朦胧的绯红,神情依恋而恬静,只这样静静合着眼,就像一幅可以传世的名画。 不知是不是秋日暑气未散的缘故,裴含绎忽然觉得殿内关着窗实在不好,有些炎热窒闷。 他轻轻动了动,景涟便察觉到了,有些迷茫地睁开眼,仰头望向裴含绎,眼底是惺忪的倦意。 裴含绎望着她,柔柔一笑。 第91章 “我不走。” 太子妃清润低哑的声音在景涟耳畔响起,柔声安慰:“别害怕。” 景涟有些不好意思。 她到底不是小孩子了,要亲口承认自己吓得不能安枕,还是有些难为情。 “也没有很害怕。” 话虽如此,她抱着太子妃的手却紧了紧:“就是心慌,一个人睡不着。” 晚间自然有守夜的宫人在,但一来景涟并非未出阁的少女,已经几年没有让宫人在房中守夜了,并不习惯;二来宫人能给她的安全感不多,远不如太子妃可靠。 但这些话自己想想可以,说出来还是有些难为情。 景涟偏过头,面颊贴上太子妃肩头衣料,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神情。 头顶传来低低笑声。 “好。”太子妃语声带笑,“你不怕。” 第41章 夜谈 绵延的灯火如蛇一般, 自含章宫门向外渐渐远去。 殿内一片寂静,宫人们次第退去。 裴含绎披了件长袍, 发丝垂在胸前,还未干透。 他也不在意,一手挽起长发,踱步到墙边,并不假手于人,一盏盏熄灭殿内烛火, 只剩下靠近殿门的角落里一盏铜鹤踏云灯台幽幽亮着。 做完这些事,裴含绎转头望去,只见床帷紧紧闭合。 他本该松口气,微一踟蹰, 还是来到床帷外,轻声道:“好啦, 仔细哭的太多, 明天早上眼睛肿了。” 帷帐内传来轻轻的抽噎声。 裴含绎道:“倘若不是政事堂丞相们都在议政殿里, 实在脱不开身, 圣上听闻你醒了的消息, 必然要亲自过来看你的。你看李进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回去禀报之后, 圣上必然又要心忧痛惜。” 说着, 他抬起手, 稍偏开头,象征性拨了拨帘幕:“来喝口茶水,喉咙不疼吗?” 一声轻响, 帷帐被拉开了。 景涟抱膝坐在床头,锦被从她的头顶罩下去, 盖住她的全身,像只忧愁的淡青色蘑菇。 她分明是哭过,即使隔着锦被,依然能听到极轻的啜泣声。 裴含绎的心稍稍一沉。 永乐公主对皇帝的依恋,比他设想中更要深。 这是很自然的事,宫中人人皆知,皇帝对贵妃用情极深,又怜惜永乐公主没有母亲照顾,待她自幼便千娇万宠,无所不准无所不予。永乐公主受宠之深,已经到了连当年皇后尚在时,竟都不敢履行嫡母职责,约束教导永乐公主。 紧接着,他又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李进走了这么久,他连头发都绞得半干了,景涟竟然还在哭。 明天早上起来,眼睛该肿成什么样子。 这样想着,裴含绎伸出手指,戳了戳床榻上裹得严实的蘑菇。 景涟从小就很会假哭,因为皇帝很吃这一套,只要看见她伤心,不管是真是假,立刻便会轻易答应她的请求,所以景涟早早学会了说哭就哭,眼泪收放自如。 但倘若她当真伤起心来,泪水往往便不由她控制了,正如此刻她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倒不是为了假扮一朵长在床上的蘑菇,而是她一时半会实在止不住泪水,又不好意思在太子妃面前哭得狼狈。 裴含绎又戳了戳。 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来,金链下摇曳的珍珠在昏暗的殿内仍然闪烁着柔润动人的光泽。 那只手动了动,手心向上。 裴含绎一怔。 他试探性地拍拍景涟掌心,击了个掌。 “……” 景涟哽咽:“帕子。” 裴含绎从袖中取出绢帕,却没有立刻递过去,而是走到殿门一侧,从金盆中沾了些干净的温水将帕子打湿,才折回来,将叠好的湿帕子放在景涟举了半天的手心。 那只手立刻缩回了被子里。 很快,蘑菇不见了。 景涟扯落挡在头上的锦被,仍在抑制不住地抽噎。 她颊边泪痕已经拭去,眼睛却仍是红的。 裴含绎忍不住笑了。 “喝茶么?” 景涟摇摇头。 殿内灯火大半熄灭,此时已经早到了该睡下的时辰,只是景涟今日醒得晚,又有皇帝听闻女儿醒了,派李进前来关怀,所以才晚了些。 屏风内还摆着一张榻,离床不远不近,虽较之床窄了些,但布置精细,一看就知道宫人们用了心思。 秋日不及夏日炎热,但天气仍未彻底转凉。裴含绎头发绞得半干,散开之后干的很快。 他拢了拢头发,瞥见床帷半开,景涟不知什么时候平躺下来,躺的笔直像一具尸体,被子罩在头顶,正巧把脸挡住。 裴含绎真怕她把自己闷死,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轻轻扯了扯被子。 他没扯动,被子下面传来一股力量,是景涟死死拉着被子不愿松开。 “我是不是很不顾大局啊。”景涟在被子下面瓮声瓮气地问,“父皇忙着朝事,我还在这里哭哭啼啼,李进回去一说,父皇忙碌之余还要担心。” 裴含绎微微俯身,轻拍着被子,柔声道:“怎么会,你受了这样大的惊吓,若是害怕到了极点还哭不出来,那才是大大的糟糕。” 被子揭开一条缝隙,景涟泛红的眼眶露出来,哽咽着说:“我也不想哭的。” 第92章 从郑王府回宫前,她还盘算着要避开父皇,不去福宁殿,免得被父皇看出她有心事。 然而多年来父女天伦做不得假,实实在在受了一场生死关头的惊吓,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心思转瞬间不见踪影。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扑进父皇怀里哭一场,将遭受的惊吓和委屈尽数哭出来。 裴含绎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安慰。 下一刻他骤然僵住。 景涟扑进了他怀里。 泪水源源不断滴下来,浸透裴含绎披着的长袍,打湿他的中衣,温热的触感分外清晰。 她像一团柔软的云,又像一只皮毛温热的小动物,双臂环在裴含绎腰间,哭得那样委屈,又那样难过。 自己的身世、遇刺的惊恐、不能宣之于口的委屈,以及长久以来累积的种种沉重心绪,都在此刻尽数爆发出来。 裴含绎多年隐藏身份,自幼极其警惕,入东宫后更是如此。 即使是知晓他身世的怀贤怀贞,心腹亲信到了这等地步,裴含绎依旧极少令他们近身。 君臣之分、主仆之分、内外之分,几重压下来,可以说自裴含绎记事时起,就从没有和旁人保持过这样亲密的姿势。 本能之下,他险些直接将景涟掀开。 但这不行。 于大义来说,她是陈侯的女儿。 当年陈侯夫妇忠诚如斯,以至于舍生取义,他们忠于裴含绎的父亲,呕心沥血搭上性命,是为了保他的母亲与他们兄弟。 于私心来说,裴含绎也并不愿这样生硬地待她。 他并不讨厌永乐公主,相反,他还很欣赏她。 也幸好景涟忙着伤心,否则早就察觉到太子妃异样的僵硬了。 裴含绎黛眉微蹙,思考着怎么不动声色地将景涟从他怀里摘出去。 他到底是个年轻的男人。 就在这时,景涟哭声终于勉强止住。 她抬起头来,眼底水光莹然,分外动人,然而声音中哭腔未褪,显得有些好笑。 “把你的衣裳哭湿了。”景涟掩面抱歉道,“旁边衣匣里有没穿过的干净中衣,你换一身。” 裴含绎总算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向后退开,低头看了一眼被浸湿的外袍,温声道:“不妨事,有外袍隔着,并没有湿多少。” 他下床又去拧了一块湿帕子,递给景涟。 景涟擦着脸上的泪痕,忍不住轻嘶了几声。 她眼梢下那一道伤痕不深,却也不浅,沾上泪水便是一阵刺痛。 裴含绎叹了口气,把她手中的帕子接过来,小心抹去景涟颊边泪痕,又去窗下案上取来药膏,给景涟重新上药。 如此折腾一番,等他洗净双手回到床边,殿内最后那盏灯已经烧到了最后,黯淡的灯火明明灭灭,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陷入黑暗。 裴含绎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他径直在榻上躺下,温声道:“不许再哭了,伤口沾上泪水,仔细留疤。” 果然这句话对景涟很有奇效,一听留疤二字,她硬生生将随时都要再度落下的泪水忍在了眼眶里。 “殿下。”她忽然语气庄重地又喊了一句。 这段时间以来景涟常常以字相称,许久没有这样喊过,裴含绎微怔:“怎么?” 景涟道:“我从前没有跟你说过,我有时很羡慕永和。” 她素来骄傲,要说出这句话着实困难,如果不是此刻殿内黑暗,使得她鼓起了勇气,又有今日情绪激动的缘故,她断然不会出口。 “虽然她从小就很讨厌,总是挑事,还从来没有成功过,每次都被父皇拎出来训斥,但是……”景涟顿了顿,“但是,每次挨训之后,父皇责令她来向我赔罪,她哭叫着不肯,贤妃都会出面请罪,然后代她向我致歉。到这个时候,她又不愿意看贤妃为她低头了,往往自己抢着过来向我赔罪,虽说不情不愿,还总是偷偷瞪我,但我其实很羡慕。” 她真的很羡慕永和公主,尽管永和讨厌、愚蠢、脾气坏,还总是无故挑衅,很是烦人。 但她的母亲贤妃永远会替她出头,替她承担责任,也会在永和公主嚎啕大哭时将她抱进怀里心疼地哄劝安慰。 她有一个永远挡在她身前的母亲,有一个会和她站在一起的兄长,还有一个繁茂的母族。 景涟没有。 贵妃疯癫,苏氏获罪。从实际上来说,她等同于没有母亲,没有母族,没有任何来自母家的血脉亲缘。 她只有父亲。 但她的父亲,也并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 裴含绎听得有些心酸。 他往常并不如此,毕竟真要论起来,他在襁褓中父母兄长尽数亡故,日日活在凶险与阴影中,身边只有恭顺的臣子,没有半点亲缘——不管怎么说,皇帝面上对景涟至少还是很像个疼爱孩子的父亲的。 多年来如履薄冰,早就将裴含绎的一颗心揉得比冰都冷,比铁还硬。 但他听着景涟的话,不知为什么,很是怜惜,有些酸楚。 只听景涟继续道:“不过现在,有殿下陪着我,我突然没有那么羡慕她有母亲了。” 裴含绎:“嗯?” 第93章 第42章 血脉 对于景涟给出的赞美, 太子妃显然并不很喜欢。 景涟想了想,又严谨地补充道:“有殿下在, 我就觉得很安心,就像在母亲身边一样。” 她以为太子妃是觉得自己平白年长一辈,所以刻意解释,她对太子妃母亲般的形容与年纪无关,只与感觉有关。 然而这并不能让裴含绎感到多么安慰。 他道:“元章贵妃娴雅端庄,德厚才高, 乃女子中一流人物,我怎能僭越与贵妃并论?” 元章贵妃苏舜华,裴含绎从未见过,但这些本来就是套话, 他信口说来,很是自然。 景涟的目光却黯了黯。 她低下头, 轻声道:“我其实对母亲没有什么印象, 她过世时我还太小, 又……” 元章贵妃疯癫多年, 这并不是个秘密。 裴含绎挑了挑眉。 苏氏当年送女入吴王府, 实际上是存着些投机的心思。但这不能说是罪过, 毕竟人往高处走, 想要攀援上更高的枝头, 借力带着家族兴旺发达, 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彼时吴王正值青年,身份尊贵仪容出众。苏家正五品的官职, 放在京外或许有人逢迎,在京中却不过尔尔, 他们家的女儿做吴王之妾,对他们来说是极好的一条出路。 这样的微末人家——五品文官不高不低,在裴含绎眼中却的确算得上微末,在吴王夺位中连知情的资格都没有,充其量算是风暴中的一粒尘沙。 如果不是他们家出了一个宠冠六宫的贵妃女儿,一个名扬天下的公主外孙,没有人会记得。 但永乐公主不是贵妃的女儿,真正为皇帝重视的公主生母也并非苏贵妃。 为了掩盖这个秘密,贵妃被高高捧起,又被摔落尘埃幽禁数年,连带着她的母家都被尽数斩除。 ——所谓损毁穆宗礼器,多半是皇帝随口处置苏家满门的借口。 裴含绎温声道:“不记得也不要紧,她当然是个极好的人。” 这句话指的不是苏贵妃,而是永乐公主真正的生母。 ——陈侯陈衡。 又或者说,宁时衡。 裴含绎一时有些出神。 他望着景涟泛红的双眼,心想,公主与陈侯容貌虽然有相似之处,却不算太过明显,否则以当年京城贵女竞相追逐陈侯的场面,这么多年来怕是早就有人看出问题。 她的另一半容色,大概是来自于她的生身父亲。 ——弃家私逃的言氏公子,言毓之。 裴夫人说过,当年陈侯获罪前已有身孕,按照景涟出生的日子来算,她一定是陈侯与言毓之的亲生女儿。 刹那走神间,裴含绎没有听清景涟的话。 “……我答应嫁给李桓,其实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裴含绎即使再擅长补全前因后果,此刻也有些茫然。 景涟忽然活跃起来,在黑暗中伸长手臂,去够榻上的裴含绎:“你是不是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裴含绎怕她掉下床,连忙去扶,触及她指尖时面色凝重起来:“等等。” 他也顾不得避忌,碰了碰景涟的手心,又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发觉景涟掌心额间都渗出了细细的冷汗。 裴含绎取来被子,当头罩下,把景涟再次裹成了一朵蘑菇:“躺好,开始发汗了。” “是么?”景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己却试不出来,只觉得自己此刻似乎异常精神。 裴含绎叹了口气:“这是要退热了,别动,当心受凉。” 景涟正说着话,骤然被他打断,头晕眼花地看着裴含绎忙碌起来,立刻便将自己方才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 裴含绎把景涟裹成一团,怕她口渴,斟来一杯温热的茶水,喂景涟喝了两口。 他躺回榻上,神情自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有些话并不是随时都能透露的。 景涟起初刚喝过退热的汤药,活跃的有些不正常,甚至大胆将太子妃比作母亲,随后开始倾诉心声。但被打断之后,理智渐渐回归,景涟的话卡在舌尖,犹豫起来。 夜色更易滋生恐惧。 今夜无星无月,景涟蜷缩在锦被中,黑夜的寝殿让她开始害怕,昨日车外的血色和惨叫再度浮现在她的眼前耳畔。 床帷外不远处,那张窄窄的小榻上,太子妃躺在那里。 殿内一片漆黑,景涟只能看见榻上锦被隐约的起伏,半把发丝铺散在榻边,随着一呼一吸轻轻摇曳出近乎于无的弧度。 景涟原本砰砰乱跳的心,忽然慢慢平静下来。 “嗯?” 久久没有听到来自景涟的回答,太子妃发出疑惑的声音。 景涟低声道:“我曾经很想要一个人陪我。” 那是在郑氏获罪,言氏悔婚之后。 言怀璧新婚之夜入宫请罪,朝野皆惊。 对于任何一个新娘而言,新婚夜退婚都近乎羞辱。言怀璧入宫退婚,谦卑到了极点,自陈有罪只求退婚,即使言怀璧受责离京,言尚书入宫长跪请罪,皇帝恼怒之余对景涟多加补偿。 但这些对于景涟来说,都无法弥补言怀璧这一举动对她的打击。 第94章 声名上的损害、市井间的非议,她还可以只做不听不闻,勉强承受;言怀璧执意退婚的举动,却真真正正在她心头扎了一刀。 男子薄情,却没有几个男人敢薄到天家公主头上。 景涟从来没有想过,不久之前还情深意重的未婚夫婿,竟然会在新婚夜弃她而去,真正将她变成了天下的笑柄。 她素来骄傲,那时却真的病了一场,勉强能起身时,便令人去礼貌地叩开言府大门,取回景涟落在言怀璧住所的寥寥几件物品——绝大多数嫁妆行李,都已经在言怀璧退婚而景涟病倒时,被暴怒的皇帝下令尽数运走。 然后顺便把言怀璧的院子砸了。 因着此事,景涟着实消沉过一段时日。 她没有母亲疼爱,没有母族依傍,父皇不是她一个人的父皇,第一任夫婿获罪流放,第二任夫婿弃她而去。 纵然眼前风光如同繁花着锦,烈火烹油,她却只觉得寂寥至极。 彼时定国公虽然公侯传家,爵位世袭,与郑侯、言氏一比,权势或积淀又远远逊色。 李桓虽年少而有声名家世,做驸马绰绰有余,但郑熙言怀璧珠玉在前,都是本朝顶级出众的少年人,便将李桓衬得略显失色了。 郑熙与她青梅竹马,言怀璧令她暗暗倾心,李桓同她从前却没有半分情分。 景涟却答应了他。 “我那时候太寂寞了,也太害怕了,迫切想找一个人陪着我,至于真情或是假意,只要他能在我面前装一辈子,我并不在乎。” 太子妃的声音传来,有些叹息:“人心易变。” 景涟沉默片刻。 确切来说,李桓在外蓄养的‘外室’并非真外室,‘变心’也非真变心。 他只是不够信任她。 景涟想了想:“还好,我本也没有对他寄予太深的情意,只是有些可惜。” 她渐渐静默。 裴含绎也沉默了。 没有寄予太深的情意,终究还是有些情分在。 情分尚在,何以至此,唯有叹息。 “我不明白。”黑暗里,景涟枕着自己的手臂,轻轻地道,“他当年忽然退婚,绝情到了极点。如今回京,却又做出情分未尽的模样,究竟想做什么?” 即使夜色模糊了景涟的神情,刹那间裴含绎仍然能感受到景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分外专注,分外疑惑。 他听见景涟问:“为什么呢?” 裴含绎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黑暗中合上眼,平静想着。 言怀璧退婚,的确古怪,但这其实很好解释。 景涟的生身父亲是言毓之,他的兄长言敏之,正是言怀璧的父亲言尚书。 同姓不婚,按血脉来算,言怀璧与景涟是极其亲近的堂兄妹,议婚等同于违逆伦常。 言怀璧年少成名,是清流魁首嫡长子,知晓未婚妻居然是自己的堂妹,新婚之夜不惜抗旨也要退婚,便显得合情合理。 想到这里,裴含绎黛眉微蹙,对皇帝憎恨之外,更添一重厌恶。 这门婚事,是由皇帝一手促成的。 . 天边乌云渐渐散去,一轮满月悬挂在天穹之上。 清光如水,笼罩着整座皇城。 含章宫寝殿内一片寂静。 床帷后呼吸声清浅,一只纤细的手从帷帐中探出来,垂落在床边。 景涟已经睡得熟了。 裴含绎无声无息披衣而起,赤足踩在雪白绒毯上。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玉瓶,倒出数粒朱红药丸,就着冰冷茶水一饮而尽。 窗外月光洒落,映得窗前澄澈通明如水,殿外阶下花树随着夜风摇曳,在地上投落晃动的影子,像是水中蔓生的水草。 裴含绎立在窗前,静静看着。 月色皎然,天也清澈,夜也明亮。恍然间,裴含绎仰头看向夜空,几乎以为自己正置身水底,仰首望着水面的方向。 这当然只是错觉。 人长久置身在水下,只会痛苦,而后窒息,四面八方无边无际的压力汹涌而来,足以令世间最刚强的人无法承受。 但这样的日子,裴含绎已经过了二十多年。 从他记事时起,信国公夫妇就将他的身世告诉了他,心向穆宗的臣子们仍然恪守臣节,奉他为主,希冀少主能够继承穆宗皇帝遗志,重登帝位。 裴含绎别无选择。 身为穆宗幼子,要么光复帝位,要么死无葬身之地,他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裴含绎侧首,静静望着身后半掩的床帷,眼神有些复杂,又有些叹息。 月色披落在他身上,将他映得有如一尊雪玉雕像。 同一轮明月,也照耀着宫正司的大门。 已至深夜,宫正司分明灯火通明,却无端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阴森气息。 两扇漆成乌黑的大门缓缓开启,一队白衣宫人鱼贯而出。 宫中历来忌讳白色,虽无明文禁止,但妃嫔宫人们出于避忌,除国丧外绝不着通身黑白的颜色。 唯有宫正司,执掌宫中律令刑罚,为了制造气氛,女官全部以黑白二色为官服行走宫中,深夜一看颇似黑白无常成群结队巡游而来,曾经有宫人夜间私下吃酒赌牌,喝的昏昏沉沉瞥见宫正司女官路过,以为白无常现身,吓得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第95章 为首的女官面容清秀,左颊却有一道明显伤痕,正是宫正柳秋。 身为正五品宫正,柳秋在掖庭中有自己的起居院落,更有专司侍奉她的宫女。 她挥退随行诸女官,身侧仅留一名侍从,走入她的院落中去。 夜风微冷,柳秋却在院内冰冷的石凳上坐下,两扇院门合拢,房门大开空无一人。 噼啪数声,院内灯台尽数点亮。 “魏六没了踪迹。”侍从低声道,“会不会是公主她……” 侍从声音微顿,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柳秋眉梢动也没动。 她握着一把小巧的木梳,正仔细梳理发尾。 女官不必梳发髻,只束发即可,她一手执梳,一手握着垂落的长发,仔仔细细梳着,仿佛任何事都只是清风过耳,不足挂心。 “公主心地慈和,不至于此。”柳秋欣慰道,“若她能狠下心来,我倒是要叩首敬谢神佛。” 她微微怅然。 姐姐他们夫妇二人,分明尽是看似柔弱,实则杀伐果断的性子。偏偏他们的独生女儿,却被皇位上篡逆的贼子教养成了全然相反的模样。 很快,她又叹了口气,嘲意暗生。 人果然都是得陇望蜀之辈,篡逆能容公主活到今日,已经是想也难想的幸事了,又如何能奢求更多? 风势渐起,寒意渐生。 柳秋却仍然坐在院中,并没有回房说话的意思。 从很多年前开始,她就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 越是机密的话,越要在开阔的地方趁无人说出口,因为这样最不容易被人窃听。 “单看裴俊手下那帮蠢货,他落得这般下场似乎也不令人意外。” 柳秋指尖在冰冷的石桌上轻叩,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本来还想留他们多些日子,做一做马前卒。” 侍从闻言道:“他们还是不肯信大人,所以才跑出去行刺,还恰恰选中了公主,真是愚不可及。” “所幸公主没有出事。”柳秋眼底寒意徐现,语调却平淡如常,“这些蠢货不能再留,处置了,挑个合适的人嫁祸,也算他们有那么一丁点用处。” 第43章 私产 景涟在床上躺了三日, 期间反复发热。 太医诊脉后得出的结果是受惊过度、情志不畅,心忧而后身忧, 故而引起热病,需得喝上几幅汤药卧床静养,排遣心绪。 彼时裴含绎就在含章宫中。 他自己医术上颇有研究,立刻便听出不对。何况太医所言前后矛盾,甚至不必精研医术,都能察觉到话中问题。 ——情志不畅, 如何能卧床不起,以此调节心绪? 宫中太医历来爱开些无功无过的太平药方,吃不死人就行,要指望他们能在医术上有何建树, 简直是白日做梦。 裴含绎含笑送走太医,转头随手将药方一团, 便要投进茶水里。 纸团已经悬在空中, 裴含绎的手顿住, 又收了回来。 他想起这两年越发多疑的皇帝, 宫中无数双隐隐窥视的眼睛, 倦然道:“照着去司药房抓上一份, 按量配好, 加双倍水, 小火熬煮。” 怀贞和竹蕊竖起耳朵认真听着。 裴含绎道:“熬好之后, 倒在窗前花盆里。” 竹蕊:“……” “没用的东西。”裴含绎微嘲,“我来看看。” 景涟听话地将手伸过去。 裴含绎搭脉沉吟片刻,眉梢轻动。 那太医开的方子虽只能称之为聊胜于无, 有一句话说的却没错。 景涟缠绵不去的热病,的确是由情志不畅、心怀忧思而起。 但这忧思并非一朝一夕, 绝非遇刺后这短短三日酿成。 他的目光落在景涟面上,不自觉多了些审视与估量。 一位世人眼中骄矜尊贵、宠爱无双的公主,何以会长日忧思难解,以至积累成疾? 他的眼睫垂落,纤长有如蝶翼,自然而然遮住眼底沉吟。 待他开口时,依旧气定神闲,平缓如常。 “不要紧。”裴含绎提笔写了数行,“按这个吃,那些温补的药,吃倒是吃不死,病却是能病死。” 景涟点点头,竹蕊上来接了药方,行礼退下。 裴含绎微笑道:“你也忒没防备心了,若是我开错了方、用错了药怎么办?” “那就吃死我算了。”景涟怨气冲天道。 这怨气自然不是对着裴含绎去的。 后宫忽传喜讯,何昭媛宫中的王宝林诊出三个月的身孕,皇帝喜悦,已经擢升王宝林为才人,赐号为祥。 皇帝这几年冷淡后宫,文充仪得宠,一个月也只能见皇帝三五次,宫中许久没有儿啼声了。 今年朝中宫中诸事频发,后宫中又许久没有新生儿,这一胎无疑极受皇帝喜爱重视。 不过景涟倒不是害怕还没有影子的弟妹生下来就要分走自己的宠爱,她真正不悦的是,祥才人本为何昭媛侍女,因为容貌清丽被何昭媛举荐给皇帝。 祥才人身份卑微,位份浅薄,她的孩子生下来,多半也要由何昭媛抚养。 无论是从圣心,还是其他方面来说,这对秦王母子都是大大的好事。 第96章 秦王母子喜悦,景涟就该不高兴了。 她仰起头,攥住裴含绎的衣袖,认真问:“东宫政务处理完了?” 裴含绎道:“今日事少,来之前已经见过了几位属官。” 他并不多提,言简意赅。 景涟忧心忡忡皱起眉,很想劝裴含绎回去料理政务,最好能迅捷无伦将秦王齐王踩到脚下,让他们再也挣扎不动。 裴含绎只一看她脸色,就能猜出景涟又在打些鬼主意,顺手拧了一把她的脸颊:“还在胡思乱想,医嘱半个字没记住。” 他们二人言谈间毫无异状,谁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不知从何时起,言语举止已经亲近至此,唯有一旁怀贞微微瞠目。 临近冬日,宫中大小事务繁忙。太子妃掌管宫务,东宫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怀贞这些日子忙着在外奔波,鲜少长久随侍裴含绎身旁,竟不知何时殿下与永乐公主已经如此熟稔。 他低着头,神态如常,心底却惊涛骇浪翻涌而起。 落在别人眼中,这一幕不会有任何异状,最多称许太子妃与永乐公主姑嫂亲近。 但别人不知也就罢了,怀贞心里却清楚。 ——太子妃他分明是个男子! 他不敢多想,只能默默垂首,缄口不言。 怀贞此刻心绪翻涌,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殿内根本没有人留意他。 景涟道:“那是个庸医,再让我躺在床上,离死才是真不远了。” 裴含绎黛眉轻蹙,责备道:“慎言,此等不吉之言,怎宜宣之于口?” 宫中历来忌讳死字,景涟住了口:“我随口一说而已。” 裴含绎看她鼓起腮,像厨房新蒸出来的荔枝小馒头,很想上手捏一捏,只是手还没抬起来,就意识到不对,硬生生收住动作,赞同道:“话虽然说得不吉,但确实有理,一味躺着身心调养只会适得其反——你略出去走一走也好,只是不要吹风。” 景涟无辜道:“可是我走不动。” 她的病其实并不严重,但反复发热总会导致病人身体沉重倦怠,像宫里这些锦衣玉食的后妃公主,承受不住半点病痛,景涟已经算体质较好的人了。 裴含绎抬手揉了揉眉心。 . 永乐公主遇刺五日后,武德司全力追查,终于查到了那些裴侯旧部的所在。 轰隆一声巨响,木门应声倒落。 烟尘四起,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各色的瓷瓶陶器,摆满了数个高至屋顶的架子。 武德司兵马涌入其中,毫不顾惜那些做工精细的瓷器,哗啦碎裂不绝于耳,转瞬间数个架子被粗暴推倒,珍品碎成齑粉,满地瓷片乱跳。 靠墙处的两个架子同样没能幸免,架上瓷瓶已经打落大半。武德司兵马以足尖毫不吝惜地踢开碎片,辨认其中有无异样。 不知是哪个动作触动了隐秘处的机关,只听喀喀数声响起,在所有人齐齐望来的目光中,靠墙的木架缓慢移动起来,它背后的墙壁也渐渐裂成两半。 一条幽深漆黑的通道,出现在众人眼前。 “已经死了,现场一个活人都没有,从武器与衣裳来看,的确是那批刺客,只是不确定还有没有不在场的活口。” 武德使额头青筋乱跳,转头看着对方,抬手便是一耳光:“蠢货!一个活口都没有,如何向圣上解释?” “有没有活口,不是一言而决的。”武德使眼中寒光隐现,缓缓地道,“居然藏身在瓷器铺子里,想来这家铺子一定脱不了干系,说不定指使他们大胆行刺公主的刺客,就是这家店的店主——都抓来,司里那些刑罚轮番上一遍,一定要让他们如实认罪。” 属下低头恭谨应是,武德使食指轻叩桌面,犹嫌不足:“我看这家店铺左右多为商人,裴俊余孽暗藏此处,周围邻居又不是聋子瞎子,怎会全然不知?必然包藏祸心,暗中欺瞒,一并带回去重刑审讯。” 这等事是武德司做惯了的,属下不以为意,反倒是精神一震,高声应是,立刻呼朋引伴出去抓人。 武德使抱臂靠在椅中,眉头紧锁,仍在心中筹措词句,想着该如何向皇帝复命。一时又想牵连此事的商人众多,随便弄死一两个,便会吓得无数商人争着抢着捧上银子前来叩首。 他正想着,忽的外面由远及近喧嚣乍起,一名属下匆促奔入房中:“大人,事情不对,那间瓷器铺子背后有靠山——据那掌柜声称,这铺子份属东宫,是先明德太子私产,如今仍为东宫所有,绝不可能窝藏要犯!” 武德使骤然起身,大惊失色:“先太子私产?” 第44章 东宫 十二名残余乱党, 齐齐死在京中南木巷的一间瓷器铺子库房里。 武德司兵马循着线索找到此处,踏破库房暗门, 在暗门后看到了一幅十分安静的画面。 暗门后别有天地,竟是一间不算狭窄的厅堂。 堂中十二人或坐或卧,身体僵硬,唇角挂着已经干涸的黑血,俨然死去多时。 甚至都不必仵作前来验尸,武德司的人粗粗看上一眼, 就知道这些乱党死于中毒。 按理来说,这些乱党藏匿在此处,又是喝下毒药而死,显然与铺子背后的人关系紧密。只要着手调查瓷器铺主人, 多半能查出些线索来。 第97章 能查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将乱党一案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以武德司的作风, 乱党都死绝了, 案情那还不是凭着他们安排——把人抓进武德司严刑拷打, 就没有撬不开的嘴。 然而现在, 武德使笑不出来了。 这间瓷器铺子竟然是东宫的产业。 乱党一案干系重大, 最忌讳与皇帝膝下诸子扯上关系。 皇帝膝下成年皇子本就不多, 且这些成年皇子母家都不弱。乱党一案倘若和成年皇子扯上关系, 等同于搅合进了夺储这潭浑水, 稍有不慎便可能被活活溺死。 武德使历来眼高于顶,依仗圣恩飞扬跋扈、为所欲为,连正经的皇子亲王都要待他客气几分, 是朝臣个个背后唾骂的走狗佞臣。 走狗也有走狗的智慧,武德使深知, 自己今日的一切都依仗皇帝赐下,因而他必须做一个只忠于皇帝的孤臣。 狗是不能有两个主人的。 但现在,乱党这起案子与东宫有关。 想也知道,麻烦来了。 武德使眉头紧皱,顷刻间做出决断:“把这条街堵住,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若有违抗就地杀了。店掌柜在哪里?” 属下连忙应是,又道:“店掌柜已经绑起来堵了嘴,那些伙计们都一一关在茶房里,其中有个竟敢反抗武德司办案,意图夺刀,恐与这些叛逆有私,下面的人护刀时不慎伤着他,现在……” 这些推脱之词武德使听得多了,心里不信,却也不觉得是大事,自然不会拆穿:“死了就死了,叛逆同党而已——你们一个个都守口如瓶,听见没有?” 他前半句话与后半句话指的并不是同一件事,属下心头凛然,低声应是。 武德使心如死灰。 他几乎疑心自己府里今年去佛寺捐的香油钱是不是被私吞了,开年以来,砸到自己头上的都是要命的大事。 布防图一案还没个定论,查乱党又查到了东宫头上。 即使十分绝望,武德使也只能硬着头皮入宫。 . 李进来传太子妃见驾的时候,景涟正和太子妃面对面坐在榻上下棋。 景涟原本想玩射覆,即一人将物品藏在匣子里,另一人来猜,这是她小时候宗室女眷流行的游戏。然而太子妃听了,却面色肃然地摇头。 “公主往后不要再玩射覆。”太子妃劝告道,“自前年开始,射覆就在京中渐渐绝迹,朝廷虽然没有禁止,但玩这个有些隐患,不如不玩。” 景涟迷茫道:“什么隐患?” 太子妃肃然道:“射覆猜物与占卜一道有关,参玄司择选方士时,有时便以射覆考较方士的本领。在皇城内做这种牵涉占卜的游戏,落到旁人耳中,说不定就要被扣上更大的帽子。” 占卜与巫术密不可分,一旦扯到巫术上,后果可大可小。 巫蛊历来是绝无转圜余地的死罪,更何况当今天子宠信方士、设立参玄司,对这种事敏感更甚寻常君主。 景涟愣住:“何以至此?” 从射覆硬扯到巫蛊,无论怎么看都极为荒谬,更荒谬的是,京中高门当真因此心生忌讳,不敢再作此游戏。 裴含绎只是看着她,很轻地叹了口气。 于是景涟懂了。 她难过道:“原来京中局势,当真险峻至此?” 裴含绎望着她,温声道:“圣上心爱公主,不愿令公主沾染朝中风雨。但公主多知道一些事,总归没有坏处。” 说到此处,他目光徐徐拂过榻边书案上那些典籍,叹道:“公主自幼读三坟五典、古圣箴言,应当知道世事无常。” 说到这里,裴含绎止住话头,不再多言。 殿内宫人侍奉在侧,再说下去,容易触犯忌讳。 但这已经足够景涟听懂。 她当然明白太子妃话中深意。 史书之上,哪位帝王不曾杀过几个骨血儿女。 裴含绎见她静默,有些怜惜,道:“这两年冬日,圣上总会率众前往千岁苑冬狩行猎,成年的皇子公主,大多要随行在侧,我听说贤妃宫里已经开始命尚衣局裁制骑装。” 贤妃年纪渐长,久不承宠,早已做了祖母,力求端庄持重,更不会亲自下场去行猎。她宫里裁制骑装,多半是为了给一双儿女准备。 裴含绎知道景涟与永和公主关系很坏,却不料坏到这般田地。 景涟闻言骤起,丢下棋子道:“我那里有宜州带回的好毛皮,还有父皇近来赐下的缎子,正好用来做骑装。” 她府中有几个精心养着的绣娘,手艺不逊于宫中,因而景涟甚至不必命人去尚衣局,只吩咐一声,宫人们立刻打开库房,搬出毛皮锦缎,任景涟挑选。 景涟拉着裴含绎,就要亲自去挑布料:“尚衣局的人手艺代代相传,有时候极为死板,还不敢用些新鲜花样,我不爱让他们做衣裳。我府里养了好些人,你要是愿意,一并给你做了。” 在这些小事上推让反而太生疏,裴含绎并不拒绝,含笑说好:“我命人把料子给你送去。” 他又拦住景涟:“别出门了,你现在还没完全恢复,何必出去吹风,让竹蕊去挑,我看她的眼光和你相似。” 第98章 景涟讶异道:“你怎么看出来的?我幼时读书,竹蕊常在一旁随侍,她悟性高,是个正经的才女呢。” 竹蕊被这句才女夸得脸红,难得掩面道:“公主快别说了,奴婢哪敢称才女,传出去羞死人了。” 景涟支颐笑道:“何必妄自菲薄,来给太子妃写个大字看看,我们竹蕊是真才女,可不是我信口开河。” 竹蕊羞得直跺脚,掩面跑了。 景涟失笑,倒真听了裴含绎的劝告,没有出去,只扬声道:“听太子妃的话,仔仔细细替我挑几匹好料子。” 毛皮衣料在库房中压上一段时间,总会有些窒闷气味,景涟不喜欢它的味道,对于亲自挑衣料的兴趣不大,坐回来继续未尽的棋局。 她对棋本就不太擅长,棋盘上的白子被太子妃的黑子堵死大片,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破局,只听殿外传来动静。 李进来了。 他一张白胖圆脸上笑意全无:“圣上有命,太子妃殿下即刻去议政殿见驾。” 论起和李进打交道的经验,景涟足足比太子妃多了十余年。 早在李进进来时,她眼风一扫,心头便是咯噔一声,起身抢在太子妃前面道:“李公公,父皇叫我没有?” 饶是以李进的身份,也绝不敢在景涟面前摆架子,笑道:“圣上命奴婢传太子妃一人前去,只命奴婢嘱咐公主好生养病。” 景涟才不信李进来之前就知道太子妃在含章宫,后半句话想必是他自己加的,于是道:“我也要去,我要去给父皇请安,这两日都没见到父皇呢。” 她神情既天真,又娇蛮,俨然是一个骄纵烂漫、依恋皇帝的小公主,看不出丝毫城府。 李进微一犹豫:“公主,圣上正在议政殿与外臣议事。” 景涟扬起头:“我在偏殿等着,李公公,你从小看着我长大,难道就把我当做乱闯议政殿的冒失鬼?” 这话说得既亲近又任性,不至于令李进心生不满,却也堵住了他的话,让李进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他越是犹豫,景涟便越是笃定要去。 正当李进为难时,一双手从背后伸来,将景涟往一旁带了带。 “公主伤还未好,不宜出去走动。”裴含绎道,“公主一片孝心着实可贵,但圣上疼爱公主,必不会拘泥于繁文缛节。” 说这些话时,他的指尖隔着景涟肩头衣物,极轻地叩了叩,对她平静一笑,微微摇头。 “没事的。”裴含绎无声地道。 第45章 圣意 走进殿中, 裴含绎便意识到了问题。 他从容拜倒行礼,皇帝的声音从上首传来, 没有许他起身,反而隐含冷意。 “太子妃,东宫与裴侯旧部间的关联,你可知晓?” 裴含绎一怔,旋即行云流水拜倒,毫无滞涩:“圣上容禀, 妾自入东宫以来,受命明德太子,总理东宫、抚育皇孙,却从不知东宫与裴侯有半点关系。” 与此同时, 他的心沉了下去。 裴侯乱党刺杀永乐公主一案,是京中如今最大的事。乱党今日能刺杀天家公主、天潢贵胄, 明日焉知不会甘冒奇险刺王杀驾? 这等惊天大案, 不知有多少人妄图在其中分一杯羹, 查到的线索指向东宫, 裴含绎尽管凝眉, 却不至于惊慌失措, 能在其中直接动手脚的人不多, 只要给他开口的机会, 打消皇帝疑虑并不困难。 但皇帝开口直接便问他东宫与裴侯旧部之间的牵连, 等同于已经默认了此事! 这相当于皇帝亲自开口,要将罪名扣在东宫头上。 裴含绎的心一沉,复又一冷。 他端正跪好, 双袖款款交叠,分明恭顺垂首, 声音神态却依旧不卑不亢:“妾僭越,请圣上示下,东宫与裴侯一党的牵连究竟出自谁的口中?东宫地位不与诸王等同,怎会轻易沾染此等大罪。” 皇帝的面目被掩在高台阴影中,分外诡谲。 一点雪白的颜色,静悄悄飘过漫长的宫道。 柳秋撑着伞,雨水洒落在伞面上,复又溅落,她静静望着伞外连绵的雨,缓声道:“今年的雨真多啊。” “魏六还没有消息?” 身后的宫人轻声回道:“没有。” 柳秋神情淡漠道:“处置一具尸体远比藏匿一个活人要难,看来魏六还活着。” 宫人道:“公主慈悲。” 柳秋道:“我倒希望她能再狠心一点。” 宫人道:“魏六不是那种面临死境也能守口如瓶的人,奴婢只怕他会出卖大人。” 柳秋道:“那不正好?” 她望着伞外的秋雨,声音中隐带寂寥。 “我是个胆怯的人,所谓近乡情更怯,不过如此。如果公主真能撬开魏六的口,沿着魏六查到你,然后找到我,我就将一切告诉她,让她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 宫人忧虑道:“怕只怕公主被……教养日久,心向叛逆。” “公主不是蠢货。”柳秋道,“轻易将一切捅破,对她的坏处远胜于好处。” 她合上眼,轻轻叹息。 良久的寂静之后,宫人望着远处遥遥的仪仗,道:“大人您看,那是太子妃的仪仗。” 第99章 “是么。”柳秋在秋雨中随意一瞥,看得并不分明。 宫人担忧道:“事涉东宫,只怕不肯罢休,要细细追查,说不定会查到……” 柳秋挑眉道:“不必担心。” 她的神情淡漠,毫无情绪,口中说出的话却既森且冷:“谁说皇帝不乐意看到这个结果呢?” 宫人悚然一惊。 柳秋平淡道:“秦王齐王相继吃了挂落,颜面大跌,党羽受损,只留东宫蒸蒸日上,其势甚大,皇帝看在眼里,焉能不心生忌惮?” 宫人细细品味,只觉得此言有理,恭维道:“大人神机妙算。” 柳秋摇头不语。 她嫁祸太子妃,并非揣测皇帝心意,而是一来手中刚好有这么一条线,将人弄死在那里最方便;二来,则是永乐公主最近与东宫走得太近了。 柳秋从来不乐意看到永乐公主同她杀父弑母仇人的子嗣血亲走得太近。 丹阳也就罢了,郑王一脉可以追溯到英宗,既是皇帝亲脉,同样也是穆宗皇帝的亲眷。 楚王是皇帝的亲生儿子,固然该死,但没什么脑子,留着对公主有好处,可以往后放放。 太子妃则不同。 柳秋有些忌惮她。 这个女人的贤名孝名传遍天下,为侍奉母亲迟迟不肯出嫁,即使她有惊人的家世与美貌,赐婚圣旨上依旧写的是‘因其贤孝,足配东宫’。 但以柳秋冷眼看来,一个既贤且孝,端庄贤惠的女人,是不可能支撑东宫至今,势力有增无减的。 她一直认为,太子妃当年迟迟不肯出嫁,为的是养望。 古来名士隐居山林,不受皇命征召,多半便是为了养望。朝臣养望是为了做更大的官;女子养望则是为了嫁更好的门第。 以信国公府的尊贵,裴氏女还需要养望才能嫁的门第,无非当今天子,抑或东宫储君。 果不其然,她也确实嫁入东宫,做了第二任太子妃。 几滴秋雨自伞边溅落,微风吹来,寒意渐盛。 柳秋眉头蹙起,有些不喜。 这种潮湿的寒冷,总是能轻易勾起她的不悦。 因为这让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夜晚,她哭着挣脱护卫的手,不顾一切穿过长街,不断跌倒然后爬起来,奔向长街尽头的陈侯府。 那座曾经华丽非凡的府邸,孤零零矗立在夜色深处,漆黑一片,人声全无,像一只藏在夜里的幽鬼。 她痛哭失声,跌倒在地,绣鞋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跑丢了,雪白的罗袜下一点点浸出鲜血,留下一对对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护卫急急赶来,将她挟在肩头,不顾她的挣扎转身要走,却僵在了原地。 一支利箭凌空飞来,挟着刺耳风声穿透了护卫的身体。 更多破空之声响起,护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抛出去,抛向转角之外的同伴,旋即轰然倒地,溅起满地尘埃。 他的双眼睁得很大,至死也没有闭上,双唇开合成一个奇异的弧度,像是想说些什么。 带小姐走。 带小姐走。 每个护卫都重复着同一句话,不断将她交给同伴,背后陈侯府的方向亮起如昼灯火,无数利箭破空而来。 “陈党叛逆果然未曾除尽。” 一匹匹快马疾驰而来,埋伏在长街四周的兵马相继现身。 鲜血、惨叫和火光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她浑身冰冷,恐惧、痛苦和悔意攫住了她的心脏。 一片混乱中,或许是天意使然,她用力抬起头,目光穿透场中,望向火光映亮的那方天地。 重重兵马正中,簇拥着一个身披轻甲,面容整肃的男人。 她认得,那人姓郑,在朝中地位不低,是姐姐的同僚之一。 上一次见面时,他还神情温和地看着自己,一边说着这孩子钟灵毓秀,一边令侍从取来茶点给她吃,慈爱如一位和气的长辈。 她失声痛哭。 那哭声如同杜鹃啼血、幼兽悲鸣,凄厉至极,满眼泪光里,她目眦欲裂地瞪视着身后的方向,像是要将仇雠的面容镌刻在眼底,再也不能忘却。 从那日起,她改换名姓,入宫做了一名最不起眼的小宫女。 掖庭女官为她取名时,她从李义山《柳》中摘出一句,只说:“奴婢喜欢‘如何肯到清秋日’这一句,就以诗题为姓,秋字为名。” 女官不曾多想,便在记名的簿册上落下了柳秋二字。 唯有她自己知道,柳秋的来处,本不是这句诗。 柳是民间传说的鬼木,又是她姐姐葬身牢狱时,狱外亭亭的青柳。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她是早该死在世上的人,是侥幸从土里挣扎出来的一只孤魂野鬼。 那时她还不知道,姐姐还活着,活在西山的行宫里。 等她高居宫正之位,得知真相时,却已经永远错过了最后一面。 柳秋低下身来,按住心口,剧烈喘息。 那并不是西子捧心一般的娇态,她的眉头紧蹙,双颊通红,像是痛苦至极,难以喘息的模样。 第46章 宫权 景涟醒来时, 天色黑沉,窗外雨已经停了。 她手臂尚未恢复, 不能用力,扬声唤人。 第100章 竹蕊闻声连忙过来,扶着景涟坐起来:“公主渴不渴,奴婢倒杯茶来?” 景涟点点头,就着竹蕊的手喝了半杯茶,待喉中火烧火燎的干渴稍稍平息, 张望一眼窗外:“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初。”竹蕊道,“公主要不要传晚膳?今日公主没怎么吃东西,若是实在吃不下晚膳,奴婢叮嘱小厨房细细熬了一盏清粥, 稍喝些也是好的。” 越是躺在床上养伤,便越是困倦乏力。景涟本不想睡, 困意作祟, 还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此刻更不觉得饥饿, 摇头道:“不必, 太子妃已经回东宫了吗?” 竹蕊闻言, 脸色便有些不对。 景涟心觉不妙, 肃容道:“有话就说。” 竹蕊道:“申时公主还睡着, 那会前面传过来消息, 说圣上恼怒,将太子妃遣回惟勤殿,下令不得擅自出入东宫。” 景涟变色, 猛地抬起头来:“怎会如此?” 太子妃是未来国母、东宫储妃,肩上挑着东宫政务, 一言一行为天下效,这样的身份地位,颜面是最要紧的。皇帝下旨将太子妃遣回惟勤殿,是身为君主对臣下的不满,更是身为皇父对儿媳的指责。 这不啻于在太子妃脸上扇了一耳光! 与遣太子妃回宫的举动相比,后半句禁足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不对。 景涟忽然反应过来,太子妃并不是她这样的闲人,她还担着总理东宫的担子。 想也知道,太子妃实际上做的是太子的工作,一天到晚不知要接见多少东宫臣僚,亲自处置多少政务。而今太子妃被禁足东宫,等同于强行遏制东宫所有政事。 景涟为国公府世子夫人时,一日不理事,就会积压数件下人不能自行处置的要紧事务,更遑论整个东宫。 这个责罚不可谓不重,但太子妃历来谨慎,如何会突然招致重罚? 景涟拧眉思索,坐不住了:“父皇现在还在议政殿?” 竹蕊返身出去,招来宫人问了两句,而后折回殿内:“圣上移驾去了祥才人那里。” 祥才人出自何昭媛宫中,至今仍住在何昭媛的后殿。 景涟心情更加不妙,皱着眉道:“先留意着,父皇若是移驾别处,就立刻来报给我。” 竹蕊欲言又止,想说天色已晚,圣上不大可能会移驾别处,只好含糊应下。 她出了殿门,见兰蕊正在阶下中气十足地训斥一个小宫人,不由得捂住额头,等兰蕊训斥完才道:“你这是大好了?和小宫女置什么气?” 兰蕊瞟她一眼:“你认得她吗?” 竹蕊皱眉:“我怎么会认得……” 话说到一半,她醒过神来,细细打量那低垂着头的小宫女,见她神情瑟缩眼眶含泪,极力躲避竹蕊的视线,慌张到了极点。 这的确是一张她不熟悉的脸! 竹蕊骤然变色:“你是哪里的宫人?” 小宫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红菱,是含章宫前殿庭院洒扫宫人。” 竹蕊脸色更加难看。 一个前殿庭院洒扫的粗使宫人,按理说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这小宫女却一路摸到公主寝殿窗外! 她二话不说,喝道:“谁放你进来的?拉下去打!” 小宫女吓得发起抖来,连连叩首:“竹蕊姐姐恕罪,竹蕊姐姐恕罪,奴婢不敢乱走,奴婢是奉命进来送东西的。” 竹蕊一凛,看了兰蕊一眼,冷声道:“含章宫宫人不得私奉他人之命,谁让你进来?送些什么?” 红菱颤声:“奴婢奉……” 话未说完,她忽然从地上跳起来,搡开竹蕊。 谁都没有料想到红菱突然暴起,竹蕊被她推得踉跄后退两步,与兰蕊一时都反应不及。 二人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红菱扑向殿阶,一头撞在了石阶坚硬的边角上。 . “啊!” 惊叫声划破夜色,传进寝殿。 景涟原本坐在书案前,蹙眉细思,殿内宫人看出公主心情不好,一个个都轻手轻脚,不出半点声音。 殿外尖叫声骤然响起,在静寂的殿中分外惊人,景涟被惊得一颤,原本稳稳执笔的手一抖,在纸上落下一点刺目的墨色。 她方才就听见窗下隐约传来兰竹二人训斥宫人的声音,只是懒得理会。 因为她现在真的很心烦,也很不想管事。 但那声惊叫实在太过刺耳。 景涟不能再听而不闻,不悦道:“叫他们进来。” 片刻之后,景涟走出了殿门。 殿外灯火通明,将整座庭院映得明亮更胜白日。 寝殿的殿阶下方还积着一小汪血,血迹被未干的积水稀释,石阶边缘有淋漓未干的红痕。 撞阶自尽的宫人红菱昏过去了,已经被七手八脚抬进一间围房,宫人围在阶下,神情很是慌张。 所幸含章宫管束很是严格,内外殿宫人不得乱走,因此这里围着的都是内殿宫人,比较忠诚可信,还不至于立刻引起骚动。 景涟先吩咐:“去请医士。” 一名内侍领命,快步跑了出去。 竹蕊和兰蕊双双上前,面色苍白余悸未消。 景涟问:“怎么回事?” 宫中有些主子的确喜欢拿侍从出气,但景涟很不喜欢平白无故糟践人。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景涟不相信兰蕊和竹蕊会苛刻到逼得小宫女撞阶自尽。 第101章 竹蕊要开口,兰蕊却不等她说话,先一步道:“回公主,这名小宫女红菱本是外殿的洒扫宫人,不知为何鬼鬼祟祟出现在公主寝殿外,奴婢叫住她责问几句,她却吞吞吐吐,不肯老实交代,只说是奉命进来送东西的,可是说不出人,也拿不出东西。后来竹蕊出来,又将一样的话问了两句,她忽然发起疯来,推开竹蕊一头碰在阶上。” 红菱搡开竹蕊的动作,庭院中一些宫人同样看得清楚,闻言纷纷点头赞同。 景涟眉头紧皱:“外殿管事宫人呢?” 永乐公主亲自发问,很快弄明白,红菱并不是含章宫的旧人,当年景涟出嫁带走了许多用惯的旧人,含章宫空置,洒扫人数也不足,掖庭又调来一批宫人填补空缺,红菱便是其中一员。 景涟回宫后,用自己的亲信替换了上下管事宫人,将掖庭调来的宫人尽数打发到外殿负责洒扫花木一类的活计,但红菱的职责并没有变动,因为她本就做外殿洒扫的活。 提起红菱,和她熟悉的宫人们都说,红菱内向瘦弱,年纪又小,不爱和旁人说话,但一直勤勤恳恳,很是安分,从不做僭越的事。 没有人知道红菱为什么突然跑进内殿,更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撞阶自尽。 景涟眉头越蹙越紧。 她心底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在灯火照不见的夜色深处,正有一双漆黑阴森的眼睛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她道:“去请宫正司来。” 宫人们有些吃惊。 近年来,宫正司在宫中的地位,便等同于一个小号的武德司,六局乃至掖庭哪里都能插手,让很多人感到非常不适。 但宫正司终究还有些理智,没有将手明晃晃伸到各位贵人宫中,又有皇帝做依靠,是以并不显得真如武德司那般猖狂。 即使如此,也很少有人愿意和宫正司打交道。 宫人领命而去。 正在这时,有个与红菱同屋居住的小宫女青荷颤巍巍举起手,说出了一件事。 ——红菱在宫里有个同乡,二人常趁着不当值出去见面。 宫女自各地采选而来,一朝背井离乡,遇上同乡喜不自禁,走得近些,并不出奇。 即使宫中管束严格,也从没有哪条宫规规定,不许宫人和同乡见面。 红菱出去和同乡见面,这本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但当景涟发现红菱同乡姓甚名谁,在哪处宫室当差,竟无一人知晓的时候,她就明白,事情有些不妙。 她拧起眉。 宫人们已被敲打后遣散,此刻唯有兰蕊与竹蕊在她身边。 医士匆匆赶来,然而红菱伤势太重,还是没能救醒,很快断了气。 就在这时,另一队宫人叩响了含章宫门。 不是景涟派人去请的宫正司女官,而是皇帝身边的内侍,似乎是李进的一个徒弟。 “公主。”内侍恭恭敬敬行礼,“听闻含章宫中有奴婢寻死,圣上请公主过去。” 景涟不必回首,余光已经瞟见兰蕊骤变的脸色。 ——红菱断气不久,尸体还在围房中,早早派人去请的宫正司尚未来到。区区一个宫女的死,何至于迅速惊动皇帝,甚至要在深更半夜里传召公主过去? 景涟心头不祥的预感越发深重。 她神色不变,淡淡道:“公公来得正好。” 她的目光越过内侍,投向宫门外逐渐明亮的夜色里。 内侍若有所觉,回过头去。 一队女官挑灯,自宫道上行来,身着黑白二色服饰,灯火映出她们面无表情的脸。 ——好像一队黑白无常从夜色里飘了过来。 . 宫正司女官、福宁殿内侍、含章宫宫人,一同簇拥着景涟前去见驾。 皇帝此刻还在何昭媛宫里。 尽管景涟一直与齐王兄妹二人关系最差,但若将贤妃与何昭媛放在一起比较,景涟顿时觉得贤妃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 何昭媛坐在皇帝身侧。 她从来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不要说与以丽为号的丽妃相比,即使与贤妃放在一起,也不及贤妃姿容出众。但她坐在那里,自有一种别样的清雅,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菡萏,即使年岁渐长,恩宠早淡,也不能磨灭她过人的气韵。 景涟面不改色,入殿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她又转向何昭媛:“见过何娘娘。” 皇帝穿着常服,面上并无愠色,声音还很和气:“朕听说你宫里出了事?” 见皇帝招手示意她过去,景涟便自觉坐到了皇帝下首最近的位置,皱着眉道:“是呢,有个小宫女撞在殿阶上,一头碰死了,将儿臣吓了一跳。” 皇帝道:“那宫女自己寻死?” 景涟说是。 皇帝不悦道:“处置了。” 宫人在宫中自戕乃是大罪,一死了之倒是干脆,却连父母家人都要牵连获罪。 皇帝轻飘飘一句话,已经为此事定下基调,李进忙躬身道:“奴婢明白。” 景涟委屈道:“真吓死儿臣了,那小宫女出现的古怪,一个前殿洒扫宫人,居然莫名其妙摸到了儿臣寝殿门口,一头撞死在那里。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寻死,还请父皇明鉴,替儿臣查清此事,否则的话,儿臣夜里回去都不敢睡觉了。” 第102章 皇帝道:“这是自然,朕会令宫正司彻查此事。你过来,让朕看看,伤养的如何了?” 景涟依言起身过去,皇帝仔细打量她半晌,道:“脸颊终于有些肉了,你刚回来时,消瘦太过,往后还是这样好生养着。” 何昭媛从旁笑道:“圣上最疼公主,衣食起居都要处处留意,一听公主宫中出了事,竟不先问丽妃宫人,只顾看公主有没有吓着。” 景涟眼睫一动,刹那间捕捉到何昭媛话中的问题。 “敢问何娘娘,我宫中的事与丽妃娘娘有什么关系?” 何昭媛像是自知失言,朝皇帝望去,犹豫道:“是妾嘴快。” 皇帝淡淡道:“没什么不能说的,永乐早晚要知道。” 何昭媛便道:“不久前,乌美人的侍女凝香忽然赶来,在本宫宫门前吵嚷,被宫人制住,入内禀报,方知是来诉冤的。” 宫中高位妃嫔年岁渐长,恩宠相继淡薄,故而各自都会培植一些年轻美貌的低位妃嫔,如何昭媛宫中有祥才人,丽妃宫里也有乌美人。 今夜,乌美人的侍女凝香忽然赶到何昭媛宫门前,哭喊叫冤。 这种惊扰圣驾的行为,本该立刻拖出去打死,但既然有人冒着死罪哭过来,皇帝便令人传她进来。 凝香哭诉,说自己有个同乡姐妹在含章宫中当差,今日却因琐屑小事,被逼得一头撞死了。 不待何昭媛说完,景涟立刻抬首:“请问何娘娘,凝香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何昭媛一怔,看向身后宫女。 宫女低声说了句,景涟便道:“酉时三刻?那时红菱刚撞过阶,医士还没来,未经诊治,凝香怎么就能咬定红菱已经死了?这分明是有人刻意安排,构陷儿臣。” 何昭媛道:“公主说的有理,那凝香一问三不知,只牢牢咬定含章宫逼死宫人,圣上当即便命人将她拖下去行杖刑,又不放心,特意命人前去含章宫传召公主。” 景涟心头一跳,道:“父皇,红菱已死,但那宫女凝香必然是受人指使,儿臣已请了宫正司的女官来,不若让她们接手,细细审问。” 凝香是乌美人身边的侍女,乌美人则是丽妃推出去的人。若说丽妃栽赃景涟,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越是麻烦的局面,越不能死攥在自己手里,必须要交给皇帝决断。 皇帝道:“可。” 有了皇帝这句话,内侍立刻出去,命人将凝香送往宫正司受审。 皇帝温言道:“你今夜着实受惊了,朕会命人给你一个交代。你先沉住气,若是旁人说什么,朕替你做主。” 实际上,景涟倒真没有受多少惊吓。红菱撞得干脆利落,等她出寝殿时,宫人们已经七手八脚将红菱抬走,生怕场面可怖惊吓公主。 但皇帝认定她受惊了,景涟总不会站起来说自己没事,只连连应声点头。 皇帝安慰她几句,便道:“好了,天不早,你回去喝一剂安神汤早些歇下。” 景涟连忙道:“父皇,儿臣听说太子妃回东宫休养去了,是什么缘故?” 她刻意用回宫休养模糊了太子妃禁足的实质,倘若皇帝有意,自然能顺水推舟。 皇帝道:“好了,这些事不是你要劳心的。” 景涟顿足道:“父皇!您不能敷衍儿臣,太子妃不出门,您又不许旁人进去看她,宫务怎么办,儿臣只能帮着算算帐,这些账本往哪里交?” 皇帝也不恼,道:“宫务繁杂,太子妃既无暇处置,便由何昭媛与丽妃共同协理。” 景涟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皇帝连太子妃的宫权都要拿走,说明太子妃禁足一事已经是板上钉钉无可回旋了。 她微微一顿,旋即有些置气地道:“那儿臣手中的账本和谁交接?” 皇帝依旧在笑,很慈和的模样:“孩子气。” 何昭媛微笑道:“圣上厚爱,但妾久不理宫务,怕是手生,担不起这等重任,还是一切交由丽妃姐姐和贤妃姐姐处置。” 皇帝道:“贤妃不合适。” 何昭媛笑道:“妾听说公主帮着太子妃处置了一段时间宫务,上下梳理井井有条。” 皇帝道:“永乐屡受惊吓,还得好生休养,不宜劳神。” 不宜劳神。 这句话落在景涟耳中,她忽然一凛。 她的眸光投向何昭媛,而后一寸寸移开,望向皇帝时,眼睫低垂,分外乖巧柔顺。 难道今晚这出闹剧,竟然是因为宫权? 太子妃被禁足,传出去必然伤及天家颜面。含章宫中有宫人自戕,放在此刻更说不清楚。 事态清明之前,宫权当然应该干干净净移交出去。 何昭媛、丽妃,乃至贤妃,她们谁最有可能出手? 又或者,还有人在背后默许甚至推动。 不知为什么,景涟忽然觉得很是寒冷。 她强行撑着神情不变:“儿臣不敢多问别的,那问问自己的事总行吧——那些刺杀儿臣的乱党,抓到了没有?” 皇帝平淡的神情忽然有所改变,不再是万事不挂于心的淡漠,反而叹了口气,道:“还在查呢。” 父女多年,景涟对皇帝亦有几分了解,她颤声道:“父皇不要敷衍儿臣,是不是、是不是……” 第103章 皇帝看着她,叹道:“你这脾气也该改改,动不动就要刨根问底,朕该怎么和你说呢?那些乱党已经找到了,尸体都在东宫的一处产业里。” 景涟惊声道:“儿臣不信此事与东宫有关!” 她在宫中长大,阴谋嫁祸见得多了。 远的不说,只说景涟身为公主,产业便有数十处,更有庄子园林不在少数。 若是在她的庄子里扔上几具尸体,就代表是她杀的人,那景涟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诚然,乱党尸首出现在东宫产业中,不代表东宫一定是被构陷的。但仅仅只有这些尸首,是决计不够给东宫定罪的。 景涟仍然觉得很不合理。 太子妃是皇朝储妃,权摄东宫,在没有如山铁证的情况下,怎么能轻易将她禁足,打压她的脸面? 皇帝淡淡道:“你与太子妃走得倒近。” 景涟道:“儿臣不是因与太子妃关系亲近,所以才竭力为东宫辩解,毕竟再怎么亲近,也不及自己的性命要紧——儿臣只是不知,东宫和那些刺客乱党扯上关系,究竟有什么好处。” 何昭媛掩口道:“公主与太子妃亲近……” 她在景涟心里简直是红菱一事的头号嫌疑人,听见她开口景涟就想皱眉,当即不软不硬道:“何娘娘,永乐方才说的第一句话,您没有听清吗?” 何昭媛住口。 景涟没有功夫理会何昭媛,她又转向皇帝,道:“父皇,儿臣本不该过问朝廷大事,只是既然儿臣是遇刺的苦主,就斗胆多问一句——太子妃禁足,难道正是因为此事?” 皇帝道:“没错,永乐,事涉乱党,此事你也不要再多问了。裴俊党羽隐匿京中为患,不止是危害一人,而是伺机祸乱于天下,罪不容恕。” 以皇帝的性情,对景涟说出这样一番话已经是极为耐心了。但在景涟听来,无疑便是明晃晃的敲打。 ——不止是危害一人,而是祸乱于天下。 这句话堵死了景涟想说的所有言语,她不敢再争辩,低下头来:“儿臣受教。” 第47章 追杀 晨雾未散, 京城的城门徐徐开启。 城门卫的甲胄泛着冰冷的光泽,腰间佩刀, 目光似箭,分外警惕。 出入城门的车队排成两列,长蛇般一寸寸缓慢地向前,从城门处排到长街深处,最终被朦胧雾气遮挡,看不清队伍的全貌。 许多人脸上带着焦躁, 然而每个人都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寂静,不要说高声鼓噪,就连低声抱怨也极少出现。 事实上,早在城门出入日益困难之初, 就曾有人对此表示过不满。直到现在,他们的头颅还作为乱党附庸首级, 被钉在城门外。 没有人希望成为下一个乱党附庸, 于是全都自觉地保持着静默。 同队列前方的人一样, 一辆马车无声无息上前。 车停在城门口, 车夫从怀中取出身份文牒, 交接文牒的瞬间, 借着衣袖遮挡, 手指轻轻一动。 守卫不动声色地抬眼一瞟, 将文牒推回去:“下一个。” 他甚至没有掀开车帘检查, 队伍后方的人见怪不怪。下个赶车的商户上前,同样陪着笑递过文书,衣袖照例动了动。 “下一个!” 马车辘辘驶出城门, 赵郡主从车帘缝隙中向后窥看,看着城门卫娴熟的动作, 忍不住道:“能抓到人就有鬼了。” 在她对面,郑熙无波无澜地哼笑道:“向来如此。” 赵郡主看着他道:“幸好,不然拜你所赐,我们要走出去会很困难。” 郑熙不语。 赵郡主皱了皱眉,有些奇怪:“你……” 下一刻她的声音顿住,稍稍倾身向郑熙的方向,从车窗中顺着他的目光向外望去。 郑熙没有转头,只是在赵郡主靠过来时向旁避了避,依旧专注地看着窗外。 赵郡主问:“你在看什么?” 郑熙不答。 直到马车又行出很远,京城外繁华的官道人烟转稀,郑熙忽然道:“跳车。” 赵郡主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郑熙转过头来,目光幽黑,像是南地群山中深不见底的湖水,泛着丝丝冷意。 赵郡主心头寒意顿起。 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刹那间左手如电搭上腰间,然而郑熙根本没有给她出手的时机,下一刻天旋地转,重重摔出马车。 她应变极快,刹那间在空中蜷身握刀,并不反抗,直摔入官道两旁密密麻麻的草丛田地中,借力滚出去数步。 扑通! 在她身后,郑熙紧跟着跳了下来,还顺手将意识到不对却来不及反抗的车夫一同抛入草野间,滚到了赵郡主脚下。 赵郡主直起身,滚得灰头土脸,活像个泥地里爬出来的猴子。 反观郑熙,平稳落地,随手一理衣摆,对她摆手:“俯身,走!” 话音极低,尚未说完,已经借草野遮掩,快步向深处穿行而去。 赵郡主虽不明所以,仍然立刻示意车夫跟上,声音压低:“怎么回事,有人跟踪?” 郑熙言简意赅:“快走,对方为杀人而来,手下不会留情。” 赵郡主原本觉得落地时似乎扭了下脚,此刻顿时健步如飞。 第104章 “我的东西……” 她不甘地回望一眼官道方向,跳车太过匆忙,车中许多物品都没来得及带走:“还有要紧的东西,说实话,是不是你招来的?” 郑熙平静道:“我看未必,郡主你的要紧事物,怕是不会放在这辆随时准备弃掉的马车中吧。” 赵郡主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郑熙道:“你我都提防着彼此,我只要想一想自己会怎么做,难道还不知道郡主你会如何行事?” 赵郡主一时语塞,良久才争辩道:“那这些人还是……” 话未说完,耳畔风声呼啸。 赵郡主百忙之中来不及辩别,只凭着自幼习武的本能朝侧前方猛扑出去,就地一滚灵活起身。 利箭寒光闪烁,刺得赵郡主心下凛然——倘若她动作慢上分毫,此刻这支箭便会落在她的身上。 她尚且来不及细思,下一刻,瞳孔骤然紧缩。 ——无数支挟着风声疾飞而来的箭,倒映在赵郡主眼底。 . “公子。” 热水斟入杯中,茶水微微晃动,泛起阵阵涟漪。 白雾飘散开来,言怀璧秀丽含情的面容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然而他的声音却静到了极点,像是初春河面未曾消融的薄冰。 “跑了?” 秋意渐浓,对面的人额间汗水却源源不断地渗了出来:“是……他们共有三人,除那人之外,还有一男一女,那人与女子负伤逃脱,还有一人已被当场射杀。” 上首不见回应,对面的人更觉忐忑,硬着头皮道:“属下将那具尸首带回,那尸首虽做侍从打扮,却与常人不同,可看出有武功在身,且……” 他微一犹豫:“不似我朝百姓,倒像是外族。” 言怀璧的声音终于响起,如敲冰碎玉般动人而冷淡:“箭呢?” “都收回来了,绝无遗漏。” 后半句话对面的人没敢说出口——正是因为公子三令五申一定要将箭尽数收回,不得遗漏兵器,他们分出部分人手原地检查搜寻,没能竭尽全力追杀。 但这话实在显得像是推卸责任,且还是将责任推到了公子头上。 上首传来一声平淡的叹息。 言怀璧平静道:“继续追。” 他神情静如溪水,不起半点波澜 郑熙可以逃走十次百次,但他只要敢于再现身一次,依旧会迎来暴风骤雨般的追杀。 言怀璧手中能调动的言家势力,足以将他围杀至死。 属下连忙躬身,低声道:“是,但家主那边万一察觉……” “我自去解决。” 属下放心地退了出去。 言怀璧推开琴案,信步向外走去。 和属下的担忧不同,他并不在乎父亲可能会察觉此事,也不在乎会不会惊动宫中。 他只在乎郑熙若死,会给永乐公主带来怎样的影响。 所以郑熙既要死,又不能大张旗鼓的死。 檐下侍从等候已久,连忙小跑着过来。 言怀璧淡声道:“说。” 侍从亦步亦趋跟在言怀璧身侧,低声禀报近来动向。言怀璧静静听着,难得轻声叹了口气。 “东宫和内宫,都不是能够轻动的地方。” 言怀璧心底浮现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来。 ——皇帝当真是老糊涂了。 侍从又道:“还有一个消息传出来,不知是真是假。据说,永乐公主向圣上请求离宫,想要归府居住,圣上不允。” 言怀璧秀致的眉梢蹙起,神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 景涟信手砸碎了一件瓷质花樽。 她往日里喜欢收集些别致的瓷器,心里恼怒的时候,却也顾不得爱惜,听着那花樽哗啦砸碎,又有些心痛,只是不肯表现出来。 宫人急忙上前,想要扫走瓷片,景涟摆摆手,令他们先退下。 唯有竹蕊犹豫片刻,还是留了下来,轻声安慰道:“公主,圣上想必自有深意。” 景涟扶住身侧的椅背,筋疲力尽慢慢坐回椅中。 竹蕊道:“圣上疼爱公主无微不至,必然不会让公主平白无故受委屈,依奴婢看,或许是有其他打算。公主请想想过往那些年,圣上何时不曾袒护公主?” 景涟幽幽地道:“那时我年纪小,再如何偏爱袒护,也不涉朝堂大事,自然可以毫无顾忌地偏向我。而今和朝廷公事比起来,不要说偏袒,我连一句真话都要不到。” 她说完这句话,又觉得有些过分,但心里终究委屈,别过头去不欲多言。 竹蕊一时也不知怎么说。 “刺杀我的乱党,栽到东宫头上,要细细查、慢慢查,那红菱呢?这些日子过去,不要说宫正司,把我宫里的人放回来让我自己查,有什么查不出来?” 景涟疲惫地按住额头:“我不是傻子。” 竹蕊连忙上前,替景涟小心按着肩,正要打叠言辞出言宽慰,忽而看见兰蕊进来。 兰蕊捧来一只匣子。 “府中送进来的?”景涟勉强打起精神多看一眼,“不对,是丹阳那里的?” 兰蕊觑着景涟脸色,有些后悔将这匣子拿进来了,支支吾吾说:“那个,那个……” 第105章 不必她亲口说出来,景涟已经看见了匣口处楚王府的封条。 她望着那只匣子,一时间既是疲倦,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若在往日,她早就高高兴兴拿过来,看看楚王夫妇又给她送了什么新奇玩意。如今看见楚王府的封条,心情却变得极是复杂。 “收起来吧。”见景涟脸色不好,竹蕊急忙提议。 兰蕊却犹豫着提出了相反的意见:“要不还是拆开看看,谁知道装的是什么,要是再送来个像红菱一样,随时可能引发祸事的玩意,麻烦可够大的。” 景涟的心情顿时更差了。 竹蕊见兰蕊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有心瞪她一眼,奈何想起红菱,只能低声跟着道:“公主若不愿看,奴婢二人拿出去拆了检查检查,若是没问题,就不报给公主,自行收起来。” 楚王与楚王妃夫妇和景涟都是自幼的交情,前者有兄妹之情,后者有伴读之谊,本来极为亲近,但有了红菱那一出,真是令人如鲠在喉。 景涟挥挥手,意思是就这么办。 竹蕊和兰蕊退出去,在檐下拆那匣子,兰蕊一边拆一边用气声咒骂:“丽妃这是恶心谁呢,平白弄个红菱送进来,素日里装的温柔和善,如今倒是忍不住了。” 竹蕊瞪她一眼:“你胆子太大,这话也是咱们能说的?” 兰蕊手下用力,匣子开了,匣中盛一幅珍珠头面,是上次景涟命人给楚王府送山参时,楚王妃程愔说要弄套珍珠首饰,也给景涟打一幅。 兰蕊细细看过,就差拿着珠子对光照几遍,看看珠子里有没有藏东西了:“有的话公主不能说,可是我忍不住替公主生气,你不气?” 竹蕊噎住。 她自然也生气,但兰蕊口无忌惮,她总不能跟着添油加醋:“红菱虽然是丽妃送进来的人,但是公主不是也说了?指使她撞阶的未必真是丽妃。” 事实上,景涟最怀疑的仍然是何昭媛。 这并不是她一味替丽妃在心里开脱,而是这种黑锅旁落,自己干干净净不沾罪名的做派,实在很像何昭媛的作风。 但还是那句话,她没有证据。 景涟不是皇帝,不能像皇帝一样凭着猜测定罪。 兰蕊点点头:“是啊,可是不管到底是谁指使,你就说丽妃往咱们这里塞人的举动是不是真的吧。” 竹蕊没话说了。 兰蕊指指殿内,小声说:“公主为了东宫的事已经够烦心了,偏偏丽妃那里雪上加霜——红菱要是别人的人,你猜公主会不会气成这样?” 第48章 挽留 秋日转瞬便过。 天气转冷, 冬日凛冽的寒风吹遍皇城三殿六宫时,崇德二十一年秋季的风波终于迎来了尾声。 东宫禁令只持续了大约半月, 太子妃的禁足早已解除。东宫失去的宫权想必以另一种形势得到了些许补偿,但同时秦王齐王趁势而起,原本被削减的势力得以回升,就连三王中年纪最末的楚王也接连受赐加封,煊赫风光不必多言。 裴俊乱党一事,随着几位朝臣陆续下狱, 最终指向穆宗时重臣、太傅温诲。随着温诲处死、温家满门抄斩,女眷流放,这起案子像一页沾染墨迹的废纸,轻飘飘地揭过了。 或许是冬日来临, 年末将至,秉持着安稳过年的想法;又或者是为多灾多难的崇德二十一年收束一个尚算好看的结尾, 皇帝开始频繁降下恩旨, 诸如开仓赈济、赦免囚犯, 又加封后宫, 厚赐儿女。 身为世人皆知的皇帝爱女, 景涟拿到的当然是最大一份赏赐, 足以令任何人为之侧目。 但这份过人的荣耀似乎并不能让景涟快活起来, 因为她已经病了数日。 负责景涟脉案的太医已经习惯每日上值先去含章宫请脉, 调整药方, 在太子妃的眼皮底下将汤药备下——天可怜见,这本该是三等小宫女都能做好的差事,如今却要从六品太医亲手为之。 太医原本不算丰茂的头皮上, 如今显得越发空荡。 裴含绎坐在榻边,看着景涟端起汤药, 一滴不剩的浇给了窗边早已夭亡的那盆小花。 “这到底是什么草。”裴含绎说,“没死的时候也和死了差不多。” 景涟说:“不知道。” 她埋头专心致志浇完花,信手将药碗放在桌上,朝着床边走来。 室内暖意融融,景涟穿的单薄,更显得她肩背削薄,面容清减,娇艳如芙蓉般的俏脸此刻也显得苍白。 裴含绎叹了口气。 “你这样不是办法。”裴含绎温声劝她,“长久称病,圣上岂会不知。何况适逢年末,你连郑王府、楚王府的人都不肯见,也令人心忧。” 景涟坐回榻上。 她并不冷,却还是习惯性地裹上雪白毛毯,连下半张脸都一并遮住,声音有些含糊。 “我不想在京里过年了。” 裴含绎一怔,眉心微皱,很快又舒展开来,温声道:“怎么了?” 景涟目光垂落,似乎正在研究裙摆上的花色:“没意思。” 她喜欢和太子妃说话,若是换做旁人,一惊之下必然立刻开始规劝安抚,未婚的公主当然要在京中过年,否则还能去哪里? 第106章 唯有太子妃不会这样。 当然,除了太子妃,她也没什么可以说话的人了。 丹阳算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景涟不在宫外,丹阳不在宫里,两个人见面的机会终究有限。 想到这里,景涟又觉得有些好笑。 父皇不准她出宫回府,却没考虑过她没有母亲,也没有兄弟姐妹,在宫中什么都做不了。就像他放任自己亲近太子妃,却又在削弱东宫时顺势用了乱党这个理由。 与东宫有关的乱党刺杀了永乐公主,这让她怎么和太子妃相处? 倘若景涟与太子妃的关系不够亲密,即使事后查明真相,已经生出的裂隙也已经很难修补了。 正如丽妃。 小宫女红菱的死,是那么简单。甚至不必宫正司第一时间来向景涟汇报,景涟令兰蕊出去走动半日,再回来掩上宫门从严筛查,已经得出了结论。 红菱是丽妃当年塞进含章宫的一枚闲棋。 她或许从始至终都没有指望真的动用这枚棋子,只是在深宫中浸淫了太多年,本能地随时随地都要布下一记后手。但这枚她并不重视的闲棋,忽然在崇德二十一年的秋叶里撞死在含章宫的殿阶上,将她情理之中却又不宜公之与众的心思暴露在天光之下。 凝香不是丽妃的人。 这是景涟得出的结论,也是她更加怀疑何昭媛的依据。 但无论红菱撞阶的背后推手是谁,都注定景涟与丽妃再也无法全无芥蒂如曾经一般亲近了。 一条人命轻飘飘消逝在秋夜里,唯一的作用只是将景涟极其短暂地卷入风波,从而实现了宫权的完美转移。 然而无论是谁,丽妃依旧是这次宫权转移中的最大得利者。何昭媛与她共掌宫务,昭媛却在妃位之下。 从这一刻起,景涟就不可能再与丽妃交付任何信任了。 她不敢再信丽妃分毫,也同样不敢再信另一个人。 即使这样的想法是忤逆,是不孝,但人心本就不是能够轻易束缚的。 ——父皇不可能不知晓。 在权势与利益的交接转移中,她的感受、她的委屈轻如鸿毛。 就连她的未来、她的命运,甚至于她的生死,或许也是一样。 景涟垂着头。 裙角金丝织出的云纹映在眼底,渐渐变得模糊。 父皇待她很好,只是从没有考虑过他不在的时候,景涟该如何自处。 景涟说:“我有点想母妃了。” 裴含绎若有所思:“你想去皇陵祭拜元章贵妃?” 景涟点点头:“我准备过几天就向父皇请旨,年前不回来了。” 去皇陵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好,相反,在那里她可以放开手脚,查些在宫中不能查的事。况且,皇陵很清静,年节下不必应付接二连三的访客,正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裴含绎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圣上未必会允准。” 他的语气极为自然,仿佛景涟要赶在年前离京去皇陵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景涟的心情就随着裴含绎的话语,忽然平静下来。 “所以我病上一段时间,父皇大概会心软吧。” 从前,景涟一直认为让父皇对她心软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现在她话说出口,自己却也不敢确定了。 裴含绎心下无声一叹。 他温声道:“一定要年前去吗,年后再去行不行?” 景涟抬头看他。 裴含绎道:“年前惯例冬狩,定在恒春山,过去两年我分身乏术,要留在惟勤殿主持事务,今年东宫杂事稍微少了些,又没有宫务牵累,好不容易能去一次——我还没去过那里,本来想着和你结伴。” 景涟犹豫了。 裴含绎又道:“年节下你离宫守陵,且不提圣上会不会同意,落在旁人眼里,又要生出些流言来。虽然不痛不痒,终究令人心烦,不如等年后再去。” 景涟说:“我……” 裴含绎继续道:“今年东宫献礼,我替和雅景桥准备了两只鹦鹉,令宫人日日教导那两只鹦鹉说话。现在它们不但会向圣上问安,还会背诗,现在正在学《道德经》,目标是在过年宫宴前教它们完全背会,和雅日日跑去亲自捧着书教它们背,你要不要一起?” 景涟说:“我觉得……” 裴含绎笑吟吟道:“对了,我宫里养了只孔雀,特别机灵,能打得过大鹅,现在会一边开屏一边追着人打。” 景涟说:“我觉得你说得对。” 她轻声道:“那我年后再走,父皇应该会同意。” 裴含绎隔着榻间小几探身,握住了景涟的手。 两只微冷的手贴在一处,景涟像是出神的人猛然惊觉,轻轻一颤。 她笑起来:“时雍。” 裴含绎道:“嗯?” 景涟却没有继续说话。 她握着裴含绎的手,没有放开,整个人慢慢俯身,伏在了小几上,将二人交握的手贴在颊边,久久无声。 随着她倾身的动作,裴含绎只能看见她毛茸茸的发顶,和她裹紧的雪白毯子。 第107章 那毛毯一望而知,是宫中贡品,质地极其柔软,每一根绒毛似乎都闪烁着柔润的光晕,更难得的是御寒极好又轻柔至极,披在身上就像羽毛那样轻。 轻如鸿毛当然是夸张的说辞,但它确实极为轻飘,以至于裴含绎望着景涟毛茸茸的发顶,忽而注意到簇拥在景涟颊边的毛毯塌下去一点。 下一刻,他感觉到一点温热,似乎只是错觉。因为景涟立刻放开了他的手,将毛毯又朝上拉了拉,裹住自己的头脸。 从裴含绎的视角看去,面前的景涟就像是一只雪白的、毛茸茸圆滚滚的小动物,正趴伏在那里缩成一团,似是冬眠。 但裴含绎知道,景涟哭了。 他看着那块毛毯边缘逐渐被打湿,然后塌陷出更大的一角。指尖隐隐残留着温热的触感,那是淌落的泪水。 景涟没有哭出声。 她的眼泪落得无声无息,裴含绎只好假装一无所觉,直到景涟将自己整个头脸一并裹起来,从上到下包的风雨不透,在毛毯里瓮声瓮气地对他说:“时雍。” 裴含绎耐心地问:“怎么?” 景涟没头没脑道:“幸好有你在。” 裴含绎忽然产生了一点不祥的预感。 果然,只听景涟道:“有你陪着,我就觉得好多了。” 裴含绎委婉又警惕地应声,很怕下一句就是景涟称赞他有母亲般的慈爱。 幸好景涟这次没有再向他表示濡慕。 景涟说:“你在宫里,我就不觉得过年太……” 她顿了顿,很自然地道:“无聊了。” 裴含绎轻轻笑了。 他收回手,指尖那点渐渐干涸的温热忽然化作灼热,几乎有些发烫。 十指连心,那一点指尖上的灼热仿佛在裴含绎心口燃起了一簇火焰,他垂下睫毛,柔和地道:“我的荣幸。” . 当夜景涟睡得很好。 经裴含绎劝说后,景涟忽然意识到,再病下去,她未必能如愿出宫守陵,反倒可能因病不能随行冬狩。 于是太医欣喜地发现,永乐公主病情一日千里迅速恢复,仅仅四日之后,窗下那盆早逝的草已经逃脱了不得安息的命运,被含章宫宫人毫不留情地丢了出去。 伴随着景涟迅速康复,皇帝传召她去福宁殿见驾。 踏进福宁殿门时,景涟几乎有些恍惚。 不知为什么,她想起自己五月头也不回离开宜州准备归京时,怀抱着满心的委屈不甘,归心似箭,只想尽快回到京城,扑进父皇的怀抱求一个安慰。 仅仅半年而已。 在她过往并不长久的生命中,也短促到仅仅占据四十分之一的岁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父皇的濡慕和依赖渐渐产生动摇,浮现阴影,以至于现在踏进福宁殿时,竟然多出了忐忑不安。 她定定神,俯身拜倒。 天寒,殿内的门窗却仍大开。层层纱帐间传来浓郁的檀香气息,久久不散。 景涟下意识回首张望。 她未出嫁时,每次遇到这种场面,只要回头看看,多半能看到千篇一律的身影——皇帝常召参玄司方士入殿,焚香唱诵,谈玄论道,偶尔还要服用金丹。 参玄司那些方士,尽管在朝野中名声极坏,在景涟面前却往往和气恭顺不摆架子。 方士久经历练,若想要哄骗人,那几乎没有什么人能招架住。饶是景涟本能反感他们进献金丹的举动,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景涟在宫里养的久了,凡事讲究体面体统,对着这群方士也很难说出重话。 景涟一没有办法说服皇帝,二没有办法辩赢方士,三不能直截了当和他们翻脸,真是全然没有半点法子。 因此她看见方士,大多绕道而行。 不过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朝野皆知,太子妃厌恶方士,想来太子妃入主东宫三年,在皇帝面前没少劝谏过,方士们收敛了许多。 她稍一走神的功夫,帐幔之后,御座上的皇帝已经缓声道:“快起来,李进。” 前半句说给景涟,后半句吩咐李进。 李进立刻搬来锦凳,引景涟坐在御座下首。 皇帝温言道:“你病了这些时日,现在可还有哪里不妥当?” 景涟仰起头来,道:“回父皇,儿臣身上并没有多少病痛,只是心中郁郁,因而难以起身。” 皇帝道:“为何?” 这个问题若要回答,不能有任何模糊之处,否则很容易被理解为对天子有怨。 景涟道:“儿臣前些日子做了梦,梦见母妃在时。”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眶恰到好处红了起来。 景涟黯然道:“母妃故去多年,儿臣不孝,竟不大记得她的面容,只记得母妃慈爱。” 这句话纯属胡扯,景涟只记得苏贵妃过去差点把她掐死,从此景涟再也不用去扶云殿请安。 她禁不住哽咽道:“儿臣日思夜想,实在想念母妃,心下既痛且愧。” 说到这里,她已经哽咽不止,泪如雨下。 上首,皇帝神情缓和,亦微露伤感道:“你母亲在时,的确最好不过。” 第108章 这句话不像平日里四平八稳的赞美,反而显得有些太过简朴。 他只用了四个字,最好不过。 第49章 怀念 皇帝从不吝惜向景涟展示他慈爱的一面。 见景涟哽咽落泪, 皇帝亦被勾起心底伤神,黯然伤感道:“她年轻时风姿无双, 恰如雪中翠竹,无人可以相较。这么多年来,朕从未见过能及她三分风姿的人,就连你也逊之远矣。” 景涟垂泪道:“儿臣自幼无缘承欢母妃膝下,不能受教于母妃,实在是毕生之憾。” 皇帝伤怀道:“是啊, 她走得太早,她病笃时,朕竟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到。” 景涟抬起哭得泛起薄红的双眼,哽咽说道:“儿臣当年年幼, 故而不敢常去拜见,生怕招惹母妃厌恶, 若早知母妃……儿臣深恨, 年幼不知事时不曾与母妃多多亲近, 以至遗恨终身。” 皇帝道:“她其实很疼爱你, 心里眼里只装着你一个, 你那时还在襁褓中, 她便亲力亲为……” 皇帝的话音忽而一顿, 稍纵即逝, 倘若景涟真如面上这样泪不能止、泣涕连声, 必然难以察觉。 他继续道:“终日但凡清醒,便将你抱在怀里,带在身旁, 一刻不曾分离。” 皇帝的目光有一刹恍惚。 那时他常来行宫,推开那扇朱红的门扉, 常常看见宁时衡倚在榻上手握书卷,或是平静眺望远处天际,神情静默如水,唯有看向身侧襁褓时眼底隐带柔和。 景涟的襁褓就在她身侧,亦或怀中。每当小小的女婴哭出声,宫人急匆匆围拢过来,宁时衡总是不肯假手于人,将孩子抱起来。 有时皇帝推门而入,看着宁时衡低头轻轻拍抚襁褓,神态温柔,恍惚间他常会产生错觉。 他曾经朝着宁时衡伸出双手,想抱一抱襁褓里哽咽的孩子。那时只要宁时衡将襁褓递给他,皇帝便可以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这是他们的孩子。 然而宁时衡拒绝了。 她看着皇帝,眼底并无分明的恨意,依然静默如水,但皇帝知道,她的恨意掩藏在更深的地方,与之相伴的还有忌惮。 她时刻警惕着他,甚至不肯将孩子交付到他的手里。 皇帝低声道:“她最疼爱你。” 说出这句话时,皇帝心底忽然生出无与伦比的恼怒与怨恨,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 宁时衡爱她的女儿,她和言毓之的女儿。 但在她心里,在她垂死之际,她最牵挂、最难忘的事,当真是她的女儿吗? 皇帝冷冷地想着。 他忽而惊觉,天长日久,故人早逝,数十年光阴过去,他反复思量,仍然无法猜透宁时衡的心。 宁时衡那样的女人,本来就不能以常理度量。 他招手道:“过来。” 一阵淡淡的香气飘来,皇帝看见宁时衡女儿的脸,她娇艳的面颊清瘦些许,反而与当年她母亲临终时多了半分相似。 景涟跪下来,伏在皇帝膝头,仍然如同幼年时那样濡慕地仰起头,哽咽着唤了声父皇。 皇帝轻轻抚摸着景涟的长发。 宁时衡死去的那日,他抱起这个被宁时衡精心保护的孩子,女童在他的怀里痛哭,最终声嘶力竭,几乎背过气去。 皇帝静静听着女童的哭声。 宁时衡留在世间的痕迹,已经被抹消大半,近乎于无。 她的抱负,她的志向,她的君主,她的恋人。 全都归于尘土。 只剩下这个孩子。 皇帝收回思绪。 他轻轻拍抚着景涟的肩背,柔声道:“好了,再哭下去眼睛又该肿了。” . 柳秋走入殿中。 入殿的刹那,她向后避让,低首行礼。 迎面而来的永乐公主眼梢通红,神思恍惚,显然方才痛哭过一场。柳秋行礼时,她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才迟钝道:“柳宫正不必多礼。” 柳秋直起身,恰到好处地问候了两句。 景涟神思不属,无意与她多谈,只简单客套便要离去。 福宁殿门口到底不是个适合谈天说地的地方,柳秋爽快辞别景涟,踏进殿门。 殿内浓郁的檀香散的七七八八,层层纱帐后皇帝已经不见踪影。 李进很愿意卖个情面给她,低声道:“圣上进了静室。” 柳秋就懂了。 福宁殿那间静室,是常人绝不能触犯窥探的所在,为宫人讳莫如深。皇帝常常独自关在静室内,连李进都不被允许随侍在侧。 但宫里很难保守秘密。 即使静室是禁地,皇帝常常入内,既不能在一片灰尘蛛网中徘徊不去,又不能让至尊天子亲自扫地,因此仍然需要派些可靠的宫人定期入内洒扫。 那些可靠的宫人,大多要通过宫正司严查、李进审核两道防线,才有机会踏入静室。因而对他们来说,静室中的存在并不是秘密。 更重要的是,皇帝自己都不会留意这些细枝末节。 宫中贵主最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不拿宫人看作人。毕竟,宫人大多时候都像一根根沉默的木头桩子立在那里,就连皇帝召幸妃嫔,也有两根木头桩子杵在帐外记录。 第109章 因此,贵人们极少会思考,为什么每日起居出入的宫室中没有半点灰尘。 柳秋垂首站到一旁,和李进肩并肩,等着皇帝从静室中出来。 她没有等太久。 皇帝从静室里出来,只丢给她一句话:“年后拨几个人给含章宫。” 听到含章宫三个字,柳秋心底立刻便是咯噔一声。 然而皇帝已经命人呈上丹药,显而易见没有时间再回答她的疑惑。 柳秋只好朝李进看去。 李进抽空出来,低声对她道:“按圣上的意思去办就行,就是字面意思——永乐公主刚刚请旨,年后要去皇陵拜祭贵妃。” 柳秋谢过李进,刚一转身,面色立刻变得不大好看。 她深恨皇帝,同样不喜投机吴王的苏家满门。苏氏空担了数年贵妃之位,最后郁郁而终,在她看来不过是苏家投机失败的笑话。 她冒着风险,刚一知晓景涟在查当年旧事,立即将周逐月与魏六相继送到景涟眼前,也正是心中耿耿于怀,不愿让景涟错认生母的缘故。 而今听到景涟要去皇陵祭拜苏氏,她自然心中不悦。 但很快,柳秋醒过神。 她微一思忖,神情稍稍舒缓开来。 要拜就拜吧。 她平静想着,皇陵中葬的是谁,尚未可知呢。 . 景涟乘辇,没有回含章宫,而是直入东宫。 和太子妃来往日久,她连太子妃接见东宫群臣的时间都摸得七七八八。果然一路入内畅通无阻,最终在檐下看见了教鸟儿学说话的裴含绎。 裴含绎撂下鸟食迎过来,微笑道:“怎么突然过来了,不是去福宁殿面圣?” 他看着景涟重新妆扮过,但仍然能看出哭过痕迹的面容,皱眉道:“你眼睛又要肿了。”转头吩咐怀贞,“去取冰来。” 景涟摆手:“太凉了。” 裴含绎言简意赅:“明天睁不开眼是你自找的。” 景涟连忙道:“不急,明日再说明日的事,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 见景涟正色,裴含绎敛起笑容:“不必用上请字,你只管说。” 景涟转头。 她身边的宫人立刻自觉向后退去,退出数步之遥。 裴含绎眉梢微挑,顺手摘下鸟笼,将正怪里怪气学说话的鸟递给怀贤,令他们各自走远些。 身侧没了旁人,景涟才微蹙眉头,道:“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 “你说。” 景涟欲言又止:“有些风险,本不该找你,但我手下的人……” 裴含绎道:“你只管说,若做不成,我不会令手下冒险;若做得成,自然没什么可忧虑的。” 景涟松了口气,道:“我要查的人,是柳秋。” 第50章 插曲 裴含绎黛眉微扬, 略感诧异。 他没有一口应下,沉吟片刻轻轻颔首:“为何?” 见裴含绎这般神态, 景涟心下反而一松。 她无意识地咬住唇,细细思索着该如何形容,直将朱红唇瓣咬得发白,才拧眉道:“我没有抓到凭据,但总觉得……总觉得柳秋似乎在暗中监视我。” 稍一停顿,她又谨慎地修正措辞:“若说监视有些夸张, 说是‘观察’比较妥当。” 观察。 裴含绎眉心微蹙。 他忽然想起来,从前他命人留意含章宫时,怀贤曾经对他提过,宫正司似乎也在暗中注意含章宫。 裴含绎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古怪。 凡是宫中上下, 宫正司想查谁都不必隐藏,只消天子一言, 人人都要低头退避。 裴含绎曾经和宫正司打过交道, 那并不是很令人愉快的经历。 当年他入宫为太子妃时, 三朝尚宫沈观莲仍在, 还能凭借无与伦比的资历地位斡旋其间, 为他不动声色抹平那些隐患。而今沈观莲告老, 裴含绎与宫正司打交道时, 不得不慎之又慎。 他对宫正司千般警惕, 正是因为深知宫正司无孔不入的手腕, 以及肆无忌惮的作风。 宫正司暗中观察含章宫许久,到底为的是什么? 裴含绎第一反应是天子授意,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如果不是天子授意, 那么这就是宫正司自行其是。 裴含绎长睫垂落,掩住眼底凝重的神色。 他瞥了一眼景涟的神色, 明白景涟和他得出了相同的猜测。 ——宫正司受命于柳秋。 裴含绎温声道:“问题不大,我会令人留意柳秋。” 景涟抬起脸,对他笑了笑,眉间仍然隐带忧虑,却不再多提,只是道:“父皇同意我年后去皇陵。” 裴含绎眉梢压紧,追问道:“怎么了?” 景涟一怔:“没什么啊,父皇答应了。” 裴含绎说:“我问的不是这个。” 景涟静默片刻。 她的手指紧紧绞着帕子,秀丽面容上笼起一层淡淡的阴云。 她牵住裴含绎的袖角,转身向殿内走去,轻声道:“父皇说,自我遇刺以来,言怀璧入宫觐见,多次问及我。” 裴含绎微怔,旋即心里浮起了一个奇异的猜测,心想不会吧。 果然,只听景涟道:“父皇问我,若言怀璧有意,我是否愿意……” 第110章 她的话音顿住,说不下去了。 从她侧后方望去,可以看见她的眼睫急促眨动,颊边微泛绯红。 那当然不是源于羞涩。 景涟勉强压住心底怨怒,静静道:“我竟不知如何作答才好,只能掩面而去。” 她当然有理由怨怒。 她当然应该怨怒。 三年前言怀璧新婚夜弃她而去,活生生将永乐公主变成了一个笑话。 景涟自幼娇惯,从来没有人能与她争锋,更别提使她难堪。但她未嫁前有多么风光无限,出嫁后便有多么不顺。 郑熙获罪流放,尚且可以说是郑家不感天恩,与公主无关。言怀璧悔婚之举,才是真真切切抽在她脸上的一记耳光。 裴含绎忍怒,正色道:“你是怎么想的?” 景涟猝然转身。 她眼眶泛红,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恼怒:“言怀璧辱我至此,但凡我还有半分尊严,都不能将自己的脸面扔在地上,再由他践踏一次!” 裴含绎道:“想来圣上也是因为言公子救了你,所以才生出这个念头。” 景涟咬牙道:“这怎么能混为一谈,言怀璧救我,宫中自有恩赏酬谢。但他当年羞辱我,又不肯给我半点交代,难道指望倚靠功劳,就将前事一笔勾销模糊带过?” 裴含绎说:“倘若他给你交代呢?” 景涟道:“难道天底下,本宫竟然找不出第四个男人了?” 裴含绎心下一松。 他看得出,景涟虽然眼眶泛红、情绪激动,显见仍未全然忘情,但以永乐公主的骄傲,是断然不可能在言怀璧悔婚之后,再转过头和对方重修旧好的。 他垂睫,掩住眼底森然冷意,温声道:“不愿就不愿,难道圣上还会逼迫你?不必放在心上,只当没这回事。” 景涟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裴含绎带她去看那只会打人的孔雀,孔雀挺胸抬头走来走去,看见景涟的衣裳比它毛色更为鲜亮,大为不忿,抬头就想啄景涟一口。 裴含绎护住景涟,冷声道:“怎么回事,训禽鸟的太监在哪里?” 侍从们这时也顾不得它是珍禽,只怕它啄伤主子,七手八脚冲上来将它制服,像扛一棵树苗般弄了下去。 景涟冷不防差点挨了一下,心有余悸:“好凶的孔雀。” 裴含绎有些尴尬地咳了声:“是,平日里逗弄多了会打人,像今日这样上来就啄,还真是第一次见。” “那还是要好生训一训。”景涟担忧道,“东宫里有几位皇孙在,伤着孩子就不好了。” 裴含绎嗯了一声:“让禽鸟房重新训过。” 他一转头,怀贤快步走来,禀报道:“殿下,皇长孙过来请安了。” 裴含绎便对景涟道:“正巧,今日是景檀过来请安的日子,你跟怀贤去内殿坐一坐,我先见他。” 自从景涟回宫以来,对皇长孙景檀只见过寥寥几次,本没有任何感情,自然也就没什么反应。 她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先一步进了内殿,支颐沉思。 景涟只觉得近日以来,到处都是捋不清说不尽的烦恼。 宫中种种纠葛仇怨就不说了,就连她在宫外冒着险查行宫中母亲的旧事,也同样困难重重。 魏六那对祖孙嘴里撬不出更多话,若想要更进一步,只能动用刑罚。但一个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一个是娇弱年少的女孩,哪个都很容易死。 景涟只得授意释放他们,派人暗中跟踪,岂料魏六祖孙二人一路包车出了京城,看那方向像是要回祖籍。公主府的侍从兢兢业业跟在后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复命。 忽的,外面传来一阵喧闹,打断了景涟的思绪。 她一凛,站起身来快步走了出去。 . 皇长孙入得殿内,恭恭敬敬俯身行礼。 他挽着一只食盒,看上去颇为费力的模样。 自赵良娣离宫后,裴含绎并不多见皇长孙,只偶尔过问学业,再没有像从前一样时时关怀。 他既然已经在皇帝面前流露出放弃皇长孙,转而培养二公子的意思,就不会再多耗费半点无谓的心神,面上过得去就行。 小孩长得快,裴含绎数月来不大留心皇长孙,而今抬眼细看,觉得皇长孙仿佛长高了些,叫他起身,又问:“这是什么,怎么不让宫人提着?” 皇长孙恭恭敬敬低着头:“儿前些时候不曾在母妃膝下尽孝,现在想来十分惶恐,亲自看着小厨房为母亲熬了盏山参鸡汤,聊尽孝道,请母妃恕儿先前的过错。” 他声音隐带颤抖,提着食盒的手也有些抖,像是忐忑到了极致。 裴含绎隐觉古怪。 他这些时日忙得要命,分身乏术,就连两位良媛都被他派人叮嘱不必过来请安。在繁多的事务面前,裴含绎实在没有心力再去留意皇长孙一言一行。 他和声道:“怎么会,倒是本宫前些时日忙于政务,疏忽了你。” 又转头对怀贞道:“去把檀儿的心意取来。” 怀贞侍奉裴含绎多年,甚至不必裴含绎递去眼神,立刻会意,走下殿中,从食盒中取出皇长孙带来的山参鸡汤。 怀贞依照旧例,先对皇长孙低头告罪,身后自有内侍上前,小心地将盏中参鸡汤分出一些到碗中。 第111章 眼见那内侍端起碗,皇长孙脱口惊叫:“你干什么!” 那内侍吓了一跳,手顿在空中。 怀贞连忙向皇长孙告罪:“回皇孙的话,按照宫里旧例,太子及太子妃二位殿下一切入口之物,都需经试毒,并不是奴婢们有意冒犯。” 皇长孙面色几乎立刻变了。 这条规矩不是秘密,然而明德太子死的时候皇长孙还幼小不记事,裴含绎又不爱时时刻刻摆出排场,时常越过这些步骤,以至于皇长孙竟忘了还有试毒这一道关卡。 试毒内侍举起碗来,正欲饮下,忽的见怀贞丢了个眼色。但他不比怀贞机灵,一时不能领会深意,动作停住,茫然看着怀贞,只差没有当场问出声来。 怀贞心里骂了句蠢货。 然而试毒内侍这一举动真是错有错着,就在他迟疑时,皇长孙忽的跳起来,抬手打翻了内侍手中小碗,手臂一挥,连带着食盒及其中的汤盏一同跌到地上,稀里哗啦摔得粉碎。 顷刻间动静骤起,杯盘凌乱,满地狼藉。 红漆食盒翻倒在地上,几块碎瓷夹杂其间,微黄清透的汤水汨汨流淌,将那块颇为珍稀的雪绒毯浸出一片难看的污渍。 皇长孙站在翻倒的食盒旁,瘦弱稚嫩的身体不住颤抖,一张小脸上满是惊惶之色,然而望向上首时,眼底仍有难以掩饰的刻骨仇恨。 裴含绎缓缓站起身来。 那张秀美冷淡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唯有触及皇长孙饱含怨恨的目光时,眼梢压出锋利的弧度。 “景檀。”裴含绎语气平平念出皇长孙的名字,“你这是什么意思?” 皇长孙身体不住颤抖,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惊惶、心虚、无措、恐惧轮番上演,最终定格成恨意。 他猛然蹲下身,竟捡起一块锋利的碎瓷,紧紧握在手中。 殿中宫人惊呼声中,皇长孙举起碎瓷不住挥舞,目光警惕地四处张望,像只走投无路的年幼野兽,尖声大喊:“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杀了我阿娘,你杀了我阿娘!” 殿内人人刹那间变色。 这指控何其不敬,何其诛心! 裴含绎神情不变,不动声色摆手,止住了想要上前的怀贤,肃声道:“何出此言,赵良娣承蒙圣恩,居于别馆休养,你身为人子,怎能口口声声诅咒生母。” 怀贞不欲刺激皇长孙,向后退去两步,同时抬头看向皇长孙身后。 两个宫人被怀贞以目光示意,悄无声息自皇长孙后方上前,想要制住手持瓷片双目通红的皇长孙。 然而皇长孙虽然体质柔弱,惊恐关头极度紧张之下,竟然异常警觉。还不待两个宫人扑上来,已经猛地转身。 三人几乎是立刻打了个照面。 惊惧之下,皇长孙越发激动,挥动着手中碎瓷尖叫:“狗奴才!滚开,滚开!” 裴含绎面色骤然沉了下去。 宫中贵人讲究居移体养移气,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优雅矜持,连垂泪或动怒都要姿态好看。 裴含绎自幼虽不长于宫廷,但信国公夫妇教养他尽心竭力,宫廷礼数更精益求精。皇长孙口中说出的这几句恶言,是裴含绎宁死也不会出口的。 他入东宫三年,为了掩饰身份,对待明德太子遗留下的三个皇孙,自问一应衣食教养并无疏漏,尤其待皇长孙,更是自开蒙起便为其延请名师,时时过问学业。 不要说裴含绎与皇帝这一脉本就隔着似海血仇,即使只以嫡母教子的眼光来看待,他也恪尽了一切职守。 裴含绎看着失态的皇长孙,眉心终于蹙起:“本宫不知你受何人挑唆,竟在惟勤殿中胡言乱语,体统全无。你现在放下瓷片,本宫不与你计较。” 他声音平缓,俨然是一幅宽容大度的模样。 唯有怀贤、怀贞等近身侍奉裴含绎多年的旧人才知道,裴含绎现在已经很不耐烦了。 他每一句话都温温和和,每一句话都无用至极。除了使得皇长孙更加紧张惊恐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规劝年幼受惊的小孩子,本不该是这个劝法。 果然,裴含绎的话丝毫没有任何作用,皇长孙反而更加紧张恐惧,只凭本能挥动着手中碎瓷:“你这个坏女人!你害死了我娘!我要杀了你给娘报仇!” 或许是殿内宫人已经受过了一轮惊吓,此刻,宫人们已经没有任何异动了。 裴含绎面色无喜无悲。 只凭皇长孙敢对嫡母说出这句话,倘若裴含绎有心做文章,皇长孙不要说此生与大位无缘,身为先太子长子,将来连个末等郡王的位子都不可能捞到。 他没有耐心再在皇长孙身上浪费时间,信手抄起手边案上一只杯盏,轻轻掂量两下。 紧接着,裴含绎目光掠过殿内众多宫人,有些不满意。 他撂下杯盏,一手不动声色从腰间摘了颗珍珠,袖底指尖微弹。 珍珠无声破空而去。 扑通! 皇长孙膝头忽的一阵酸麻,身不由己重重跪倒。就在这刹那之间,惟勤殿训练有素的宫人疾步上前,夺走皇长孙手中瓷片,将皇长孙按在地上。 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上下了,怀贤带着人上前,先灌了皇长孙一碗安神汤,然后将他押进厢房中,七手八脚收拾起地面上跌碎的瓷碗、浸透汤汁的毯子。 第112章 “殿下。”怀贞面带犹疑,等着裴含绎下一步示意。 裴含绎捏了捏鼻梁,叹了口气。 他转过头,正迎上景涟惊惶的目光。 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面色惨白,神情惶然,直到裴含绎回过头,唤她:“永乐。” 景涟骤然回过神来。 她不再呆立在殿门处,拎起裙摆朝着裴含绎疾奔而来,越过殿内众多宫人,气喘吁吁停在裴含绎面前,伸手便去抓他的袖摆:“你怎么样,叫太医来,快叫太医来!” 裴含绎倒不奇怪景涟猜出殿内事端,毕竟只要看清那狼藉的地毯,都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令他惊讶的反倒是景涟的神色,以至于他顿了片刻,才道:“别慌,那盏汤我并没有入口。” 他的声音依旧沉静,景涟竭力冷静下来,按住心口长出一口气,缓缓平复急促的心跳。 “是我失态了。”景涟道,“我只是……有点着急。” 那个鲜血横飞的梦境里,一个带着叹息和笑意的声音附在她耳畔,轻轻地说:“太子妃毒发身死。” 太子妃毒发身死。 景涟指尖冰冷。 她攥住裴含绎的袖角,犹豫着道:“还是请太医来看看……或者你想怎么处置?” 她的目光越过裴含绎,朝皇长孙被带走的方向看去。 裴含绎反手牵住她的手,眼底笑意泛起,却在触及景涟冰冷的指尖时僵住。 他轻轻揉搓着景涟指尖:“不知谁在景檀耳边捏造谣言,挑唆皇孙,自然要上禀君主才能处置——手怎么这么凉,别怕,别怕。” 不知为什么,随着裴含绎的举动,景涟急促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抽回手道:“我没事。” 裴含绎笑了,也不追问景涟方才的失态,只在她肩上轻轻一按:“你先去内殿歇着,我要先处置景檀的事。” 景涟的面色也肃然起来,点头道:“我先回含章宫。” 裴含绎却道:“我还有话没和你说,且留一留,我处置完就回来。” 皇长孙一碗安神汤灌下去,怕是能睡上几个时辰。裴含绎目送着景涟走进内殿,转过头立刻变了脸色。 他命人先将本宁阁上下宫人尽数羁押,而后封锁东宫宫门,由怀贞带着人将本宁阁里里外外搜了一遍。 东宫自有医官,是为夜间关闭宫门不方便请太医时准备的。医官对着毯子研究了片刻,转过头来面色严峻地道:“回殿下,这是砒霜。” 裴含绎乍一听这名字十分朴实的毒药,还有些欣然。不过想来也是,那些难以破解的宫廷秘药,皇长孙也无处得来。相较之下,还是砒霜更为平易近人。 搜完本宁阁,怀贞等人从皇长孙寝室里的落地大花瓶中找出了一小包尚未用完的砒霜。 看这些砒霜的分量,足够毒死三个裴含绎有余。 怀贞既后怕,又疑惑:“他哪里弄来的?” 裴含绎面色冷淡地看着这包毒药,淡淡道:“走,带上他,去福宁殿求见。”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裴含绎很不愿意将事情闹到皇帝面前。 他现在还是太子妃,身上担着教养皇孙的职责。皇长孙意欲毒杀嫡母,固然是不孝至极,但裴含绎也有疏于教养的责任。 无奈事情太过严重,裴含绎不可能隐瞒不报。 临走前他叮嘱留下看家的怀贤:“给公主的食水全都先验过,再去派人叮嘱两位良娣,让她们留意皇孙们的饮食。” 怀贤一丝不苟地执行了裴含绎的吩咐,亲自拿着银针验过食水,又交由试毒内侍先试过毒,才摆进殿里。 然而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备下的食水景涟却一口没吃。 她等得心焦,没有半点胃口。起初还在内殿里踱步;后来裴含绎迟迟未归,索性靠在榻上,每一刻钟派人去福宁殿外探看一次;到最后宫人一无所获回来复命时,景涟已经睡着了。 天色渐暗,殿外寒风骤起。 景涟斜倚在榻上睡得昏沉,忽而惊醒。她坐起身,隔窗隐约听见殿外呼啸的风声,蹙眉问:“太子妃还没回来?” 怀贤低头道是。 景涟心头不安,一半是因为皇长孙惹来的变故,一半却是那个噩梦萦绕不去、余悸未消的缘故。 这缘由不能诉之于口,因而也就越发焦灼。 派去打探的宫人终于赶回来,面带喜色:“殿下已经上了宫道,约莫再有一刻钟便能回来。” 此言一出,不但惟勤殿中宫人纷纷松了口气,景涟更是心头一轻,有如一块大石落地。 她再按捺不住,索性亲自挑了灯,出得殿来,在东宫门口等候。 从福宁殿回东宫的路极为漫长。 宫道长而昏暗,裴含绎支颐靠在辇中,倦色难掩。 他心想,让景涟白白等了半日,早知道离开前就该让她回去的。 裴含绎信手挑开纱帘一角,呼啸寒风吹入辇中,他眉头微蹙,正欲放下纱帘,目光骤然凝住。 东宫近在眼前,通明灯火自宫门中满溢而出,映衬着身后漆黑的宫道,无端显得更为明亮温暖。 宫门中倾泻出的光芒仿佛化作了一张淡金色的薄纱,朦胧的光晕里,有一点格外明亮,格外瞩目。 第113章 景涟提着一盏宫灯,立在那里。 她的发丝和裙裾被风卷起,飘摇如一朵随时会被狂风吹散的云。 裴含绎猛地坐直身体:“停辇!” 他难得没有维持太子妃端庄矜持的举止,三步并作两步下得辇来,当即被冷风吹得一凛,快步走向景涟:“你怎么站在风口里,也不怕风寒。” “你没事吧!”景涟几乎和他同时开口,“父皇怎么说?” 她随手丢下宫灯,那盏灯立刻随着寒风骨碌碌滚走了。 裴含绎又是感动又是气恼,拢住她向宫门内走去:“没事,我能有什么事,你快些进去。” 晚间天寒,纵使景涟披了件狐裘,在风里站了半晌,也被吹得手足冰冷。 眼下宫门即将下钥,裴含绎自然不可能赶她回去,吩咐宫人去给景涟熬驱寒的汤药,又指了怀贤带着宫人去服侍景涟沐浴,免得她明日起来大病一场。 景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分明很想先听裴含绎讲述福宁殿中发生了什么,皇长孙人又在哪里。 裴含绎硬起心肠,对她期盼的眼神只做视而不见。 景涟走到门口,回过头来依依不舍地邀请:“我们可以一起。” 裴含绎一口热茶呛在嗓子里。 前方引路的怀贤脚下一绊,险些当场跪下。 景涟失望地走了。 裴含绎情绪渐敛,神色渐淡。 他默然放下茶盏,想起今日福宁殿中天子的盛怒,唇角无端扬起。 皇帝盛怒至此,下令彻查宫城内外,想来一定会翻出许多掩藏在花团锦簇表象之下的污秽。 往日里裴含绎执掌宫务,轻易挑开那层花团锦簇,只会引火烧身,为自己惹来麻烦。 但如今宫权已经不在他的手中,那么越多人被拖下水,越多人焦头烂额,才越方便他乱中取利。 他的唇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低头啜饮杯中茶水。 一点水色染上他的唇间,映衬着朱红的唇色,灯火下像是沾着一层薄薄的血。 京城已经乱了,地方正在乱。 前朝已经乱了,后宫也要乱。 内忧外患,内外交加之下,皇帝还能支撑几时? 他的笑容渐渐敛没,唯余一片倦色。 . 惟勤殿不止一间寝殿,因此于情于理,裴含绎都不能留景涟在他寝殿中过夜。 景涟伏在案上,听裴含绎讲完福宁殿中种种,啊了一声:“父皇将景檀留下了?” 裴含绎纠正她:“是留在福宁殿后,大概是想看看景檀的情况,或许明日就会送回来。” 景涟拧眉:“父皇也不怕……” 裴含绎猜出她所思所想,淡淡道:“景檀没有那么大的胆量,就算他有,福宁殿内紧外松,他没有冒犯圣上的本事。这到底是圣上第一个皇孙,又是明德太子长子,不能随随便便废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长孙目前虽没有任何爵位,却比皇帝那些尚且年幼却已经封了亲王郡王的幼子们贵重的多。 “这也是为了保全东宫颜面。”景涟很快想通。 皇长孙的教养,往往与整个东宫挂钩。 本朝以孝治天下,皇长孙不孝不贤,等同于从此失去皇位角逐权,同时东宫跟着颜面大损,连带着二公子与和雅县主都要受连累。 皇帝费尽心思维持东宫与秦王齐王之间的平衡,当东宫压制二王时,皇帝立刻出手打压;但当东宫可能无法翻身时,他又会立刻站到东宫这边,出手抹平一切。 裴含绎轻声道:“没错,所以不必担忧,圣上会为东宫做主。” 景涟疑惑道:“到底是谁恶毒至此,竟捏造赵良娣已死的消息,鼓动皇长孙杀害嫡母。” 裴含绎低头拨茶。 景涟道:“只是这人虽然歹毒,却也愚笨,皇长孙年纪尚小,哪里能做得成事。” 裴含绎轻咳一声,试图引走景涟的思路:“也说不定是故意的。” 景涟疑惑看他。 裴含绎天马行空道:“皇长孙下毒成与不成,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传出去,就足以动摇东宫根基。” 他见景涟沉思时脸色变来变去,很是好玩,禁不住伸手捏了捏景涟面颊:“对了,我在福宁殿见到柳宫正了。” 景涟仰头看他。 裴含绎若有所思道:“有趣,柳秋对我,似乎隐有敌意。” 景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敌意?” 裴含绎支颐,长睫闪动,在灯烛光焰下分外动人,很容易令人生出一种含情脉脉的错觉。 “是啊。”他回忆起见到柳秋时,那种突如其来又隐隐浮动的怪异感,若有所思道,“敌意。” 第51章 安排 裴含绎的直觉, 向来很少出错。 即使柳秋长于掩饰,裴含绎也依旧敏锐捕捉到了她含而不露的一丝敌意, 并迅速警惕起来。 不管是为了景涟,还是为了裴含绎自己,摸清柳秋根底都是一件极为必要的事。 柳秋任宫正一职多年,精心筹谋,固然将自己的来处掩盖极好。但裴含绎身为穆宗皇帝嫡幼子,若要论根深蒂固四个字, 京中少有人能与他比拟。 崇德二十一年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一本薄薄的册子被呈到了了裴含绎面前。 第114章 窗外雪片像是鹅毛,纷纷扬扬飘下来,转瞬间庭院中尽是白色。 怀贞打着伞走到游廊下, 换下脚上沾雪的皮靴,解下外披的披风, 又借着火盆搓手跺脚, 驱走身上的寒气, 进殿向裴含绎复命。 “赵氏今晨没了, 听说血吐了半张席子, 承蒙圣上恩典, 看在皇长孙面上得了一幅薄棺下葬。” “毕竟是生母, 身为人子该尽孝道。”裴含绎翻着手中册子, 语气平平道, “派人去本宁阁报丧。” 怀贞躬身应是。 对于赵良娣的死,殿内没有任何人惊奇。 她本来可以不必死的,最多是在外人眼中作为一个疯癫的女人活下去。但皇长孙受人挑唆认为母亲已死, 竟意欲为生母复仇,毒杀嫡母, 这才是赵良娣必死无疑的根由。 那日皇帝将皇长孙留在福宁殿,引起宫内外许多人议论纷纷、紧张不已。 然而第二日晚间,皇长孙便被送回了东宫,众人不以为意,毕竟能留在福宁殿一晚已经是其他皇孙从未有过的殊荣。 唯有裴含绎敏锐体会了皇帝的意思。 为了东宫安稳、为了天家颜面,皇长孙绝不能背上任何罪名。 从那日起,宫外传来消息,赵良娣开始生病。 她的病势日益沉重,不到月余,已经油尽灯枯。宫中看在她诞育皇孙的份上,曾经多次派出女医、医官前去诊治,终究无力回天。 裴含绎心中清楚,这是皇帝的意思。 果然,本宁阁那边很快传来消息,皇长孙纯孝,听闻生母病亡,当场咳出血来,昏迷过去。 裴含绎吩咐宫人:“去报知圣上,恳请圣上指一位太医料理皇孙脉案。” 宫人忙不迭去了。 怀贤侍立在裴含绎身侧,嘴唇轻动,欲言又止。 裴含绎察觉到她的疑问,平静道:“从此以后,景檀不会再出来见人了。” 皇帝固然对皇长孙心存芥蒂——国朝以孝治天下,但太子妃才是东宫所有皇孙的母亲,皇长孙听信挑唆,竟敢对嫡母下毒,已经触及道德层面的根本底线。更不要说,下旨将赵良娣送出东宫的那个人,其实是皇帝。 但皇帝终究不愿折损东宫,也想保住明德太子留下的皇孙。那么皇长孙犯下的错,就要由赵良娣来承担。 生母病死,按本朝礼制,庶子为生母需服丧三月。 不巧的是,每逢大年初一,皇帝率宗室祭祀宗庙。皇长孙若要为生母服丧,就会冲撞宗庙祭祀。 按照本朝私亲妨祭的旧例,皇长孙此时应主动上表,请求以闭门不出的方式服丧三月,期间不得外出嬉游,更不能见外人。 如此一来,皇长孙就被顺理成章软禁在了宫中,至少三个月不见任何人,且谁都挑不出毛病。 怀贤嘟囔道:“宫正司查案的本事倒是真不行。” 皇长孙之所以认为生母死在宫外,对太子妃怀恨在心,是受乳母挑唆蒙骗。那乳母被宫正司拿住,诸番刑罚轮番施为,终于吐口。 宫正司沿着乳母交代出的线索,查到了尚宫局一位女官。女官交代,说她的妹妹入东宫为婢,曾在赵良娣身边当差,却因姿容出众,赵良娣疑心她意欲献媚太子,找借口打杀了。 裴含绎一哂:“错了,这恰恰证明宫正司查案的本事极好。” ——一起案子查到最后,案情真相与公诸与众的内容相同与否,往往只由圣意裁决。 怀贤犹自不甘:“可是皇帝竟不惩处吗?” 背后那人在皇长孙这步棋上确实布得好,想使皇长孙与东宫离心。裴含绎则借力打力,又往燃起的火苗中泼了一桶热油,直接烧破了所有的筹谋,才有今日的局面。 裴含绎摇头道:“皇帝真下定决心处置一个人时,反而要不疾不徐、谨慎行事。若皇帝立刻申饬敲打,那必然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倘若只做不知,那才是预备釜底抽薪、不留余地。” 他淡淡一哂:“要坐稳东宫这个位子,其实无非是静观其变四字。” 话音落下,他又翻过一页册子,眉梢忽然轻轻扬起。 他并不抬头,指节轻轻敲着其中一行字,只问:“核实过没有?” 怀贤立刻低首去看,发现那是柳秋的出身来历:“大面上能查到的消息都在这里,细枝末节还在核实。” 裴含绎沉吟道:“仔细挖,出京查、去维州查,柳秋的身份有很大水分。” 怀贤领命。 裴含绎思忖再三,又补充一句:“切忌急躁,宁可查不出,不要打草惊蛇。” 他凭着直觉认为柳秋的履历有造假之处,却不会认为旁人都是傻子。皇帝必然命人查过她的履历,才敢放心任命她接任宫正。 皇帝没有查出来的秘密,必然埋藏极深,稍有不慎便可能会波及自身。 说完,他一手支颐,合眸片刻,又睁开眼:“三日后就要随驾离宫,今日下雪,猎场只会更冷。派个人去知会一声王良媛,让她随行照料和雅县主,带齐冬衣。” 冬狩天寒,二公子景桥太小,断然经不起路途颠簸寒冷,故而谢良媛与二公子都留在东宫,倒是和雅略大些,皇帝又颇喜欢这个皇孙女,特意下旨要和雅随行。 裴含绎认真思考,确认东宫上下安排妥当,又问:“含章宫怎么说?” 第115章 怀贞道:“含章宫的兰蕊姑娘说,永乐公主的行装都已备齐,请殿下不必费心。公主如今风寒好了,只是有些咳嗽,这两日先不过来,免得带来病气。” 裴含绎道:“去库里取那件朱红狐裘出来,给含章宫送过去。另外还有惟勤殿自己配的止咳丸药,也挑拣一些送过去。” 怀贞一一应下,神情却欲言又止。 裴含绎道:“做这幅模样给谁看,有话直说。” 怀贞咬咬牙,低声道:“殿下,算来冬狩这几日,正是您……” 他说的隐晦,裴含绎一听便懂。 算来也是今年多事,裴含绎每月只需一日解除缩骨卧床静养,偏偏连这一日空闲都凑不出来。若在宫里,还能假称身体不适,关上门混过一天不见人不理事,偏偏赶上出宫冬狩,猎场中那些宫室统共巴掌大的地方,又不是裴含绎自己的地盘,想关起门来瞒住旁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穆宗皇帝旧党虽然势头不显,但底蕴极深,猎场中着实能安排几个人。 想到此处,怀贞忍不住道:“不如让咱们的人想想办法掩护一二。” 裴含绎立刻否决:“不行。” 太子妃这个身份固然极为高贵,但同时桎梏颇多。穆宗皇帝旧党的人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突然凑过来,实在太引人注目。 裴含绎不打算让自己的人冒险。 “一天而已。” 裴含绎垂下睫羽,清清淡淡地道:“熬过去就是了。” 第52章 猎场(一) 崇德二十一年的冬狩地点, 仍定在过往这两年相同的地方。 恒春山,千岁苑。 恒春, 千岁。 柳秋总是忍不住在心底嗤笑,皇帝青年时双手染血恶事做尽,仿佛什么因果报应都不放在心上。临到暮年,反而开始妄求长生。 其实皇帝的年纪仍算是壮年,但近几代景氏天子个个短命,庄宗英宗年寿不永, 穆宗更是短折而亡。 皇帝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参玄司进献的仙丹并没有太大作用。如果再往深处想,其实很难算清是仙丹不能解决问题,还是问题本就出在仙丹上。 柳秋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皇帝对她或许信任,但天子多疑的本性注定他不会将信任交付一人, 至今参玄司仍然是柳秋无法插手的禁地。 她低下头, 拨动灰白袖口下粗劣的佛珠, 每转动一下, 就低颂一声佛经。 一道斜长的阴影投落, 笼罩在柳秋头顶。 那道阴影贴近她耳畔, 声调极轻:“有一部分人陆续进了恒春山, 人不多, 但行迹粗糙。” 柳秋念诵着佛经, 面色沉沉,像个毫无感情的尼姑,静静地道:“随他们去。” 对方有些讶异:“你指望那些乌合之众做成刺王杀驾的大事。” 柳秋转动着佛珠, 又念出一句经文,而后从齿缝中挤出冷冰冰的话语:“他们不行, 我行。” 对方愕然:“你疯了!” 柳秋依旧转动着佛珠,不知怎么的,那动作很像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在转一个头骨:“杀不了皇帝,我知道,我要杀另一个人,你亲自去办。” 对方问:“是谁?” 哗啦一声,很轻微,像是串珠推挤后用力撞在一起。 柳秋终于抬起脸来,平平淡淡地道:“你故人信国公的女儿,太子妃。” . 那道阴影从柳秋头顶离去了。 她仍默默捻着珠串,直到默背完一整篇经文,才站起身来,走出佛堂。 佛堂后小径幽静,这座庵堂本就不是香火旺盛之地,天晚人更稀少。柳秋沿着小径走出很远,摘下手腕上的佛珠,定定回望暮色中那座凄清的佛堂。 她年幼时,曾经和姐姐来过这里很多次。 那时宁时衡和言毓之还未成婚,言氏门第森严,不允言毓之与寒门官员来往,他们便时常在京郊的这座佛堂中见面。 到后来,宁时衡获罪,言毓之身死,柳秋在护卫护送下逃离京城,有一段时日就隐匿在这座小小的佛堂里。 她每日扒在佛堂前的那棵树上,朝佛堂院子的大门处张望,仿佛回到最无忧无虑的那段光阴,宁时衡与言毓之在佛堂中执手相望,她在院子里东奔西跑,偶尔停下来张望大门,为他们放风示警。 佛堂尚在,物是人非。 她转头深深望了一眼背后的佛堂,好像要借此再看一眼曾经无忧无虑的过往。 她在最年幼的时候曾经做过朝中重臣的妹妹,见过九重御座上凡人难窥的天颜,享过人间少有的富贵欢乐,代价就是透支了往后几十年。 她信手一挥,那串珠子飞进暮色里,不见踪影。 柳秋转身,继续走去,再不回头。 . 随驾冬狩的名单很长。 后宫之中,贤妃、丽妃、何昭媛三位资历最长位份又高的妃子,尽数不能随驾,皇帝只点了几位年轻美貌的新晋宠妃随行,文充仪亦在其中,倒是年幼的皇子皇女们几乎都去了。 秦王、齐王、楚王三位成年皇子同样携家眷随行,他们的车驾在圣驾后方不远处,按长幼排下去,仅次于东宫的位次。 再往后,才是皇室宗亲、朝中大臣的车马。 第116章 车队走得久了,难免变样,虽然大的位次不变——譬如普通宗亲绝不可能越过皇子皇女乃至东宫的车驾,但小的位次有所变动实属寻常。 比如齐王妃有了身孕,马车刻意放慢,遥遥望去,还能看见齐王调转马头,凑在车窗外担忧询问王妃身体如何。 秦王妃则没能随行,府中侧妃带着几位皇孙出来,底气就不那么足,能让则让,不愿争执。 正是因此,楚王府的马车横冲直撞越过两位兄长,冲到了东宫车驾正后方。 景涟一直停留在太子妃的车里。 今日起的太早,景涟昏昏沉沉,险些睡过去。裴含绎便抖开毯子披在她身上,道:“困倦就睡吧,晚间才到恒春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安歇。” 景涟迷迷糊糊问:“怎么会晚间才到,明明起的这么早。” 恒春山她从前常去,似乎就在京郊。 裴含绎没有正面回答,只柔声道:“快睡吧。” 恒春山山势连绵,千岁苑皇家猎场只是其中一座山头。通往恒春山那条官道,去年因为京城连日大雨,冲垮了依山的数处村庄,洪流泥石冲下来,直接将路毁了。 当时景涟还在宜州,自然不知其中内情。 那条官道后来由京兆府牵头,试图重新打通,但几个村庄都尽数被埋了,死伤不知有多少,皇帝听闻此事,便令重修通往千岁苑的官道,将原来那条弃置了。 新的官道修了许久,直修到今年七月,因为要避开旧官道,足足绕了好大一圈,路程相较原来远了三分之一还要多。 天黑之前走过去倒是不难,只不过裴含绎看了这次千岁苑的房舍安排,深觉还有得闹。 丽妃与何昭媛共理宫务,偏偏这二人都不能随行,便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想法,将随驾妃嫔的住处排出了花样。并不是按位份,也不看子嗣,而是看宠爱。 这样一来,两位位份最高的年轻妃嫔反而距皇上居所最远;育有子嗣的那位住在了对角线上,院子倒是宽阔,偏偏冷僻朴素。倒是几位资历最浅、年纪最轻也最受宠的妃嫔住在了皇帝附近。 离皇帝居所最近的那位,仗着盛宠近来很是轻狂,偏偏位份几乎排在最末。 都是年轻气盛颇得宠爱的妃嫔,撕扯起来可有得笑话看。但说出去无论如何也抓不到丽妃与何昭媛的把柄——她们是皇帝的妃子,一切行事都是为了侍奉好皇上,什么位份子嗣都不重要,只有服侍皇帝才是最要紧的。 最得宠爱那几位,定然是她们能讨皇帝欢心,所以才要就近安排,方便她们更好地侍奉皇帝。 即使嚷出去,这也是丽妃与何昭媛忠心耿耿,一心只想着为皇帝解闷分忧,是大大的贤德举动。反倒是那些年轻妃嫔们要是沉不住气闹出笑话,那才是娇纵任性、不知体贴圣心。 这些细枝末节的花样,很难为人轻易注意,但确实很有用。 裴含绎自幼养在裴夫人身边。 他决意入宫前,裴夫人临时搜刮出多年前掌管后宅的经验,狠命传授给裴含绎,生怕精心培养的十余年的少主没折在风波险恶的朝局中,反而在后宫里翻了船。 是以裴含绎一眼看出丽妃和何昭媛的手段,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只要事情不牵涉东宫,后宫里越乱,他反而越高兴。 想到这里,裴含绎转过头,轻轻地将景涟盖着着的毯子向上提了提。 景涟已经昏昏沉沉半睡了过去,她躺在车驾中的小榻上,卷着雪白绒毯,发髻拆了一半,长发水一样倾泻下来,显得异常柔软。 裴含绎定定看着她的睡颜,唇角微微泛起一点笑意。 就在这时,车外忽然响起怀贞的声音。 “殿下,公主,楚王妃求见。” 随驾出行时,自圣驾以后,所有车马前行的速度都不快——甚至可以说是极慢。 裴含绎都不必起身,只揭开车窗的帘子一角,就能望见楚王妃的侍女小跑着跟在一旁。 他瞟了一眼榻上,景涟似是即将惊醒,神色微沉。 车中极为宽敞,以屏风隔开内外。裴含绎抬眼,怀贤立刻走出屏风,压低声音对怀贞道:“回绝楚王妃,就说公主睡下了,殿下不欲惊醒公主。” 怀贞的声音戛然而止,想来是立刻回绝楚王妃去了。 裴含绎偏过头,望见景涟拥着毯子,正有些茫然地坐起来。 “怎么了?”她揉着眼睛问,“谁叫我?” 裴含绎坐过去,温声道:“没什么,楚王妃想过来,我看你正睡着,怕惊醒你,已经命怀贞回绝——你想见她吗?” 景涟原本倦意未消,而今迅速清醒过来。 她抬手将一缕垂落的鬓发掠开,沉默片刻还是摇头:“算了,我妆容不整,不好见人。” 裴含绎点点头,没有多言。 以从前景涟与楚王夫妇的交情,是绝不会避而不见的。 即使如今,她想和楚王夫妇维持亲近的关系,也依旧轻而易举。 毕竟,理亏的是丽妃。 自从宫正司查出红菱本是丽妃安排的人,丽妃便亲自备了礼,上门替景涟压惊,言辞恳切再三赔罪,说自己当真没有别的心思。 第117章 景涟愿意相信。 ——所以她十分感激地收下丽妃送来的礼物,一口一个丽母妃将她送出了含章宫门,俨然是就此冰释嫌隙的模样。 但裂痕一旦存在,或许可以被掩饰,但不可能消失。 即使面对同床共枕的驸马,景涟依然能当断则断,对于丽妃,她也同样能做到这一点。 丽妃的举动固然出自真挚的歉意与赔罪,却也是一种无言的压力——丽妃毕竟是皇帝的妃子,景涟的庶母,无论尊卑长幼,都远高于景涟。她不计颜面主动低头,景涟唯有原谅一途可走。 她不想再和丽妃往来过多,楚王与程愔纯粹是被她连坐。 既然和母亲已经疏远,又如何能毫无芥蒂地再与子女来往? 楚王和程愔过去待景涟很好。 正是如此,景涟才越发不愿在他们面前粉饰太平。 景涟低下头,有点自嘲地笑了笑。 她的朋友本就不多。 她别起的那一缕鬓发,又落下来,从景涟眼前划过。 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把那缕头发再度别到景涟耳后。 景涟抬首。 裴含绎并没有看她,怀贞回来了,正低声对裴含绎说着什么。 察觉到景涟的视线,裴含绎转头:“楚王妃好像有点难过,不过没有多说,命人送了两盏桂花甜酪过来。” 景涟哦了一声,若无其事道:“楚王府的厨子甜酪做的挺好,可以尝尝。” 裴含绎瞥她:“要不去见一见楚王妃?” 景涟定定神,还是摇头:“不必了,到了猎场总要见的。” 可那不一样。裴含绎心下明白,却没说出来。 猎场上大庭广众之下见面,和关起门来牵着手说话,是很不一样的。 他轻叹一口气:“你和秦王齐王淡淡的也就罢了,又把楚王推出去,说出去倒显得你不合群。” 裴含绎倒不是考虑别的,而是在他看来,楚王人品不坏,就算坏点也没什么,关键时刻对景涟能派上用场,就很有虚与委蛇的价值。 如果换做裴含绎,是不会就这么和楚王疏远的。相反,他还要依仗楚王夫妇心底的歉疚,真真切切拿到些好处才够。 景涟说:“我什么时候合群过?” 裴含绎不禁一笑:“也是。” 景涟看着他,哀怨道:“我上面的几个兄长,算是没有一个走得近了。皇嫂,你可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裴含绎先是被‘皇嫂’结结实实噎了一下,紧接着失笑出声,余光瞟见怀贞和怀贤也在努力抿嘴,才忍笑道:“放心,我辜负谁也不会辜负你。” 车驾来到恒春山下时,已经是午后了。 以太子妃为首,随驾的宗亲朝臣纷纷下了车驾,改乘马或轿子,依次进了千岁苑。 千岁苑其实是个总称,常常连带着行宫和猎场算在一起。事实上,千岁苑指的是恒春山上的行宫,行宫又分中苑、次苑、外苑三部分。 皇帝及妃嫔、年幼的皇子皇女居于中苑;次苑则是已经成家的皇子皇女,及最近枝的几位宗室;再往外的外苑自是随驾朝臣及其家眷安置的地方。 不知是否有意安排,景涟和裴含绎分到两个院落离得并不近,虽然都是很好的位置,但要凭双脚走过去,最快也要一刻钟。 更要命的是,景涟左右一看,发现左边是秦王一家子,右边是齐王一家子,背后堵了楚王家,堪称四面埋伏。 反倒是太子妃,院子最大,布置极好,且清幽寂静。 这或许有明德太子薨逝,太子妃实际上属于寡妇,所以要避嫌的缘故。 景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命人搬着行李,挤进了太子妃院子里。 裴含绎本来有些顾忌,到景涟那边转了一圈,无言地回去了。 ——住在这间院子里,一举一动简直都能被三王同时看见,哪怕令侍从去厨房取个午膳,也得提着食盒依次途经三王门口,恐怕还没摆上景涟的桌子,其他人就都知道她今日吃什么了。 把景涟留在这里,不要说景涟不习惯,裴含绎都不能放心。 他按了按额头,心想大不了发作起来多吃几丸药——反正上次在刘府里,景涟也见过一次了,糊弄过去不难。 好在裴含绎的院子极大,景涟将一部分随侍塞进了自己的院子,仅带着几个贴身的女官宫人住过来,倒也不显得拥挤。 按照常例,当晚安顿下来,其实应该去给皇帝请安。虽然这规矩不是白纸黑字,但以裴含绎历来事事求全的性格,走这一趟很有必要。 景涟和裴含绎待的久了,早已经习惯他的行事风格,主动过去找他:“去不去给父皇请安?” 裴含绎说:“等一等,说不定不用去了。” 外面天寒地冻,裴含绎又不是喜欢挨冻,能省下一趟外出当然最好。 景涟说:“不会吧,哪里有今晚就闹起来的?” 裴含绎高深莫测地看她一眼:“那可不一定。” 景涟惊讶道:“啊?” 因为心虚,她的表情有点夸张,急忙敛去神情,暗中思考裴含绎有没有发现。 裴含绎这时倒没注意她。 第118章 过了一会,派出去的宫人当真过来,说中苑几位娘娘吵起来了,正掐的斗鸡一样,直接闹到圣上面前,圣上正在动怒,这时候过去就是触霉头。 景涟仔细问了几句,确定文充仪挑事的时候没有把自己卷进去,很放心地松了口气。 “这是养寇自重吧。”景涟终于有闲心贴近裴含绎耳边,低声耳语。 裴含绎:“嗯?” 景涟道:“父皇不带她们三个过来,,现在随驾的妃嫔里位份最高的文充仪,地位也不足以服众。这里没有高位妃嫔主持事务,妃嫔们发生冲突谁都不服谁,像斗鸡一样,没人制得住,就只能闹到父皇面前了。到时候父皇就会发现,出门在外还是要带几个沉稳的、能主持大局的人,免得忙于外朝的时候还要为后妃琐事烦心。” 怪不得丽妃和何昭媛只怕那些年轻的妃嫔不闹事。 裴含绎思考片刻,觉得很有道理。 “真聪明。”他拍拍景涟的头夸赞道,“斗鸡说得我饿了,晚上加个菜,就要板栗烧鸡。” 第53章 猎场(二) 次日行猎开始。 隔着千岁苑中重重宫院, 亦可隐隐听见猎场上遥遥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喧哗声。 景涟和裴含绎来晚了些,没有赶上行猎开始前皇帝那番激励人心的训示。 因为和雅县主病了。 按照裴含绎的意思, 不要说没来的二公子景桥,就连更大的和雅也不该带。年幼的孩子太柔弱,天寒地冻的冬日根本不宜外出,更别提还是到猎场行猎。 然而皇帝看重东宫,钦命和雅随行,这是天大的荣耀, 根本由不得推拒。 果然,昨夜刚到猎场,和雅县主就有些萎靡不振,兴师动众传太医并不好看, 裴含绎将东宫的随行女医送过去,开了两服汤药。 今日晨起, 和雅县主就开始发热。 裴含绎亲自到内苑求见皇帝, 只说和雅县主福薄, 竟不能亲自来给皇祖父请安, 皇帝便明了其中含义, 令太子妃好生照料皇孙。 今年是多事之秋, 这次冬狩排场格外浩大, 实际上也有冲淡不吉、宣示国力的用意。若随驾的东宫皇孙在这个关头病倒, 未免不合时宜, 皇帝绝不会喜悦。 是以裴含绎亲自盯着和雅喝完汤药睡下,确定和雅渐渐退热,才携了景涟, 赶往猎场。 皇帝近年来醉心参玄悟道,虽年年冬狩, 却很少亲自下场射猎,今年亲率禁军入山林行猎,着实令人振奋。 皇子朝臣们极受鼓舞,不甘人后,纷纷携了护卫鹰犬,策马奔入山林中。 等景涟与太子妃到达猎场前高台时,高台下已经空空荡荡,高台两侧的女眷三三两两即将散去,数匹快马背影没入远处山林中。 裴含绎眉梢微扬。 东宫提前派了护卫至此听训,见太子妃过来,护卫连忙迎至马前鹦鹉学舌转述场中情形,裴含绎听得认真,景涟却有些心不在焉,左顾右盼。 “怎么了?” 景涟说:“阿愔在那里。” 高台两侧席位上,楚王妃程愔竟然仍留在那里。看见景涟,她正拎着裙摆,急急朝景涟走来。 到场的女眷,凡能下场射猎的,都穿了一身骑装。程愔亦精于此道,今日却没穿骑装,甚至连弓箭都没带,身边簇拥的多是侍女内侍,护卫不多,俨然是不准备下场了。 景涟左顾右盼。 裴含绎奇怪道:“楚王妃就在那里,你找什么?” 景涟说:“她怎么没带马来?” 裴含绎道:“看楚王妃的装扮,她就没打算下场……” 裴含绎话音未落,只见程愔已经拨开侍从,小跑过来。 景涟自然不能高居马上等着她跑来,一按马背,十分利落地跳了下来。 裴含绎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扶,见景涟平稳落地才松了口气。眸光微转,只见景涟身边的护卫侍从反而都十分平常,并不惊讶担忧。 他这才想起来,永乐公主虽然并不会武,但恒春山不知来过多少次,又自幼极受圣宠,骑射对她来说更似玩乐,恐怕早就娴熟至极。 程愔急急奔来:“阿涟!” 她在外向来沉稳端庄,如今却也顾不得了,急奔之下发鬓微松,额间落下一缕发丝:“你来了。” 景涟奇道:“你怎么没进林子?” 程愔喘了口气,一掠鬓发,先向太子妃行礼,又朝身后追来的侍从摆摆手,示意他们退开些许。 景涟一怔,旋即往前走了几步,走出侍从护卫的簇拥。 “我以为你不来了,正准备等会去找你。”程愔道,“你怎么来得这样晚?” 景涟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裴含绎:“太子妃殿下处理些事,所以晚了些。” 程愔目光微黯。 从前景涟未嫁去宜州时,宫中若有宴饮射猎,她与景涟二人总在一起,几乎从不分开。 她有心说些什么,却知道歉意不能多提,越提便越伤情分,于是只勉力一笑,道:“杨儿好久没见姑姑了。” 景涟看着程愔竭力筹措词句,心头同样沉甸甸的,道:“我也想杨儿了,等我抽空过去看他,给他捉只兔子玩。” 程愔失笑:“他哪里是能玩兔子的年纪。” 第119章 “那就当是给你玩的。”景涟脱口而出。 这句话太过自然熟稔,话音落地,她们二人都愣了愣。 程愔微低下头嗯了一声:“那我等着你抓兔子给我玩儿。” 景涟稍稍偏过脸去:“好。” 二人同时陷入缄默,还是竹蕊极其自然地上前一步解围道:“公主,梼杌等不及了呢。” 景涟转头一看,她那匹马果然极不耐烦,正来回踱步,立刻如蒙大赦:“我与太子妃殿下约好一同行猎,就先走了。” 程愔点点头,轻声道:“小心些,林子里积雪未必清扫干净了,仔细路滑。” 景涟朝她颔首,转身上马。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裴含绎才问:“你这匹马叫什么,我没听清。” 景涟:“……” “啊?”她假装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 裴含绎很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景涟咬着牙道:“梼杌。” 裴含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道:“是上古凶兽梼杌?” 景涟道:“其实不用再问一次了。” 裴含绎失笑:“你怎么给马起这个名字?” 景涟说:“你看。” 这匹以凶兽梼杌命名的骏马通体雪白,毛发光亮润泽,一望而知是匹精心养护的名马,然而不知怎么的,裴含绎盯着它看了几眼,总觉得这匹马马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如果不是它步伐稳健,裴含绎简直怀疑它会突然把景涟甩下,然后满地乱撞冲进林子里。 景涟道:“它是进贡的名马,进贡来时还小,正巧那时我也不大,父皇就赏给了我,小时候还不长这个样子,脾气已经很暴躁。后来越长越显得坏脾气,好在性格倒是扭转过来,至少不会突然把我甩下去,就给它取了个凶兽的名字。” 裴含绎以貌取马:“看着的确脾气不好。” 景涟道:“父皇说这匹马生得不好,后来又赏了我几匹马,让我不要骑它。但它是我从小看着长起来的,感情非比寻常,何况它只是长得脾气不好,又不会跳起来打我。” 冬季林木凋零,策马进入林中,仰头看去,稀薄的日光穿过光秃枝杈,在地上投下几乎难以辨别形状的影子。 恒春山极大,猎场广袤,行猎的人早已散开,风送来隐约的呼喝声,还有箭矢破空的声音。 景涟对恒春山很熟:“西边林子最深处放了虎狼熊豹,都是猎场事先准备的,都是训好的,不会很凶,但毕竟是猛兽,射猎不易,最好不要过去;东边多是野鸡野兔一类温和无害的小兽。” “你想去哪里?” 景涟思忖道:“去东边吧。” 裴含绎自无不可,一行人调转马头向东。 猎场东西两边虽说是一块无垠的林区,但居然还各自取了名,东边叫做华云岭,西边叫做遮雾岭——问题在于,这里根本没有山岭,也不知道是哪个人随口乱取的。 景涟警惕地道:“噤声,这是父皇取的!” 裴含绎饶是面面俱到,也没面面俱到至此,心知失口,一边在心底讽刺皇帝取名的水平正如遮雾岭的名字般云遮雾绕,一边端庄掩口道:“是我失言了。” 一路行来,遇见不少女眷,走到林深处,永静公主亦在其中,正和几位宗室郡主并辔携游,护卫的马上挂了数只小兽。 永静公主就是有这份好处在,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圆滑至极绝不轻易得罪人,更不提任何尴尬的话题。 哪怕景涟其实并不很喜欢这个姐姐,见她热情迎上来,也绝不至于反感。 永静公主还很热心地补充:“我看永和妹妹刚往那边去了,还带着顾家几个姑娘。” 景涟对永静公主观感只是平平,与永和公主却是自幼关系差到极点,心知她有意提醒,含笑点头谢过:“对了,永思姐姐没来么?” 永静公主笑道:“永思虔心修道,最好清静,哪里会上猎场。她只开场时现了身,而后我们进林子行猎,她大约就回千岁苑了。” 说着,她又对裴含绎道:“我今日还见了国公夫人,夫人是回去了?” 裴含绎道:“家母多年来吃斋静养,也是不上猎场的。” 辞别永静公主,景涟就问:“你是不是该和国公夫人见一面?” 裴含绎点头:“不急,今日是冬狩第一天,事多繁杂,我明日请母亲进中苑来说话。” 景涟嗯了声:“也是。” 她话音未落,忽而听得西边林木里传来一阵惊呼。 兽吼声如雷霆平地乍起,响彻耳畔。 胆量稍小些的人,几乎能被震得头晕目眩。 护卫们纵马上前挡在太子妃与公主面前。 一头斑斓猛虎,从林子深处冲了出来。 它皮毛带血,身后林中马蹄声、兵戈声逐渐迫近,它怒吼一声,朝外扑来。 这正是景涟一行人所在的方向。 景涟身后的方向,次第响起惊呼声、马蹄声,返身逃去的声音。 数支羽箭自猛虎来处激射而来,刹那间景涟瞥见染红的箭羽,忽的一扯裴含绎袖摆。 “放箭!”景涟厉声。 第120章 她语气急促,却不似恐慌。 护卫们原本就严阵以待,骤然听见景涟厉声下令,再不迟疑,箭雨铺天盖地落下。 那猛虎吃痛怒吼,转瞬间竟然朝着此处急扑而来。 景涟只觉得随着猛虎扑来,地面似乎都在颤抖,饶是明知那虎已经是强弩之末,前方护卫严阵以待,都禁不住掌心生汗。 “放箭。”裴含绎握箭,同样道。 话音未落,裴含绎的护卫齐齐勒住惊恐躁动的马,挽弓发箭,第二轮箭雨铺天盖地。趁此时机,景涟的护卫们取箭挽弓,预备第三次发箭。 人墙外翻腾怒吼的斑斓猛虎这一刻在景涟眼底化作虚无,她抬起眼,隔着半空中寒星般闪烁的箭雨,望向林子另一端急急策马赶来的一行人。 秦王。 猛虎身中数箭,更有一箭自眼眶射入,眼看已经是强弩之末,翻滚嘶嚎不休。 场间护卫严阵以待,警惕猛虎垂死暴起。 在雷霆般的嘶吼中,裴含绎缓缓将箭放回箭筒内,弯起唇角,微笑说道:“二弟。” . “圣上英武!”“父皇神勇!” 臣子与年幼皇嗣们的争相称赞声中,皇帝缓缓收手。 禁卫策马上前,双手接过皇帝的弓箭,又恭恭敬敬退回去。皇帝一勒马缰,淡笑道:“老了,不及年轻时了。” 四周立刻又响起七嘴八舌的:“圣上神武不减当年!” 皇帝哈哈大笑,看着极为愉悦,然而眼底却殊无半点笑意。 他的双手掩在袖底,微微颤抖,这是用力过度的缘故。 开二石的强弓,已经需要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年幼的九皇子被禁卫严严实实护在后方,生怕皇子为猛兽所伤。此刻见父皇射杀虎豹,焦急起来,连连叫嚷:“父皇!父皇!” 幼童叫声极其明亮,众人回首,只见九皇子伸着两只手,用力朝皇帝探过身去:“父皇是大英雄,我要父皇抱!” 人都爱幺儿,皇帝平日里对九皇子颇为怜爱疼惜,今日却摆了摆手:“你年纪不小了,不能再吵嚷着要抱,也该早些学起骑射,下次行猎独自骑马。” 众人连忙称赞皇帝爱重九皇子,九皇子倒也真有些急智,抑或是自幼宫中耳濡目染,当即响亮道:“儿臣要学骑射!儿臣也想和父皇一样当大英雄!” 九皇子年纪还太小,母家又不显,说出童稚言语只显得可爱,倒不会惹人猜疑。 众人连忙又称赞九皇子聪慧明达,纯质诚孝。 一片颂圣声中,忽而林中远处快马疾奔而来。 林中纵马极易出事,为安全起见,山林中狩猎时即使追赶猎物,也少有打马狂奔的。那马蹄声分外急促响亮,竟不像是寥寥数骑。 护卫圣驾的禁军立刻警惕起来,手按刀柄严阵以待,另有一名校尉率卫队打马迎过去,厉声呵斥:“来者何人!” 扑通! 呵斥声落,纵马而来的那行人已经齐齐滚鞍下马,为首者高喊:“东宫副率陈子诚、永乐公主府长史梁芳洲叩见圣上!” 东宫卫队的副率!公主府的长史! 只看他们狼狈不堪、灰头土脸的模样,场中就没有人会认为他们是来报喜的。 皇帝眉头皱起:“让他们过来。” 说是让他们过来,实际上这些人也只能扔掉佩刀,站在距皇帝三丈之遥的地方回话,前后左右围满禁卫。 以这个距离,就算他们能从怀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弩箭刺驾,恐怕弩箭还未射出去,就先被禁卫砍成了七八块。 陈子诚直属东宫,鲜少有机会面圣,心头砰砰乱跳,手足无措;倒是一旁的梁芳洲,按理来说公主府长史更没有机会面见天颜,他却远比陈子诚沉着,仿佛做惯了一般娴熟叩拜行礼,而后脸一抬起来,已经是一幅眼眶通红,惭愧无比的表情。 “圣上!”他高亢的声音刚一出口,就将在场所有人惊了一下,“圣上,猎场中有刺客!” 刺客二字清晰无比,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直将所有人的脑子都震得嗡嗡作响。 “护驾!”不知是谁凄厉至极地喊了一声,刹那间禁军层层围拢,里三层外三层将皇帝包围在中间。 九皇子年纪到底幼小,骤然受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皇帝厉声道:“何来刺客?太子妃与永乐又在何处?” 陈子诚终于勉强恢复了说话的能力,抬起一张颓丧又绝望的脸来:“回圣上,刺客共有七人,太子妃和公主骤然遇袭,坐骑受惊,与微臣等人失散了!” 梁芳洲一听他这全然没有重点的话,双耳嗡鸣,险些直接撞死在一旁的林木上。 他截断陈子诚的话,嚎啕痛哭——难得的是,一边痛哭,他说出来的话依旧吐字清晰条理分明:“回圣上,臣等护卫二位殿下在华云岭打兔子,忽然碰上了秦王。” 第54章 猎场(三) 疼。 这是景涟恢复意识时, 产生的第一个念头。 冰冷、潮湿和剧痛像是藤蔓,缠绕上景涟的四肢百骸。 她的睫毛颤动数下, 竭力睁开。 第121章 眼前是潮湿冰冷的砂石,泥土特有的淡淡腥气缭绕在鼻尖,不远处盘根错节的树干刺向天空,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 景涟发觉自己正卧在一处荒凉的土坡上,下首是一片陌生的树林。她喉间涌动着干裂的血腥味,火烧火燎难捱至极。 几乎是本能的, 景涟试图撑起身体。 然而下一刻,她重重摔落回土坡上,眼泪夺眶而出。 太疼了。 全身上下,从头到脚, 没有一个地方不疼。 景涟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摔打了无数次的泥,稍一动就会牵扯出锥心刺骨的疼痛。 她连撑起身体的力气都没有, 但喉间焦灼的干渴与林间越来越冷的风都在提醒这位自幼没有吃过半点苦头的公主:如果她不尽快起身, 那么唯有死在这里一种可能。 眼泪流淌过脸颊, 疼得景涟发抖, 又在风里很快干涸, 她知道自己精心养护的脸一定受了伤, 但现在她连抬起小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太疼了。 她努力克制着眼泪, 小声喊:“时雍!” 她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 小的可怜。声音在出口的瞬间就消失在风里, 没来得及传扬就完全湮灭。 景涟张了张口,却没有喊出第二声。 昏迷前恐怖的景象涌上心头,那些鬼魅般的刺客让她全身发寒。 时雍在哪里? 景涟不敢呼叫, 生怕招来刺客。 她咬着牙,试图再次撑起身体。 自幼娇生惯养, 她根本吃不了半点苦头,手臂稍稍用力,就有锥心刺骨的疼痛泛起。 就在景涟即将再度失败的时候,一阵风与天边斜阳一同降临。 它转了向,不再是林间的风,而是从土坡上方吹来,风里夹杂着浓郁的鲜血气息。 景涟其实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但那一刻她心底骤然生出一种极大的恐慌。 “时雍?” 景涟颤声道。 她没有得到回应,也没有引来刺客,唯一萦绕不去的,只有风中越发浓郁的血腥气。 景涟咬紧牙关,死命撑起身体。 剧痛何止刻骨,但景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生生支起身,踉跄着挣扎半晌,终于勉强站起,朝着土坡上走去。 坡上仍旧是成片的、无边无垠的树林。 天色还未暗下去,景涟可以清楚看见,满地都是横流的鲜血。 她吓得向后踉跄一步,险些跌倒,惊惶中胡乱用手去撑,结果却重重跪倒在土石间。 这一次景涟简直连叫都叫不出来,她疼得眼前昏黑不辨轮廓,只能抬起右手,一寸寸摸索着左臂。 左臂的骑装破了个大口子,一定出血了,但受伤倒是其次。景涟强忍住痛,又鼓起勇气试着抬起左手,却以失败告终。 怪不得起身时那么疼,原来是左臂的骨头断了。 景涟吸吸鼻子,忍住眼泪,苦中作乐地想着,看来挣扎半天起不了身不是自己娇纵,只是身体不允许。 眼前昏暗晃动的重影渐渐淡去,景涟看见两个刺客打扮的人倒在林中,身下大片黑红的血迹。 饶是景涟对受伤流血毫无概念,看见那片蔓延开来、近乎干涸的血泊,都能确定这两个人必死无疑了。 “时雍!”她失态地叫出声来。 在树林边缘,倒着一个身穿骑装的人,满头长发完全凌乱铺散,遮住了面容。 对方那身骑装沾满了血迹灰土,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然而景涟一眼就能认出,那正是太子妃。 她奔过去,途中被衣摆绊倒,痛的景涟含泪忿忿一扯,将衣摆撕下半边。 虽然狼狈,但至少不那么容易摔倒了。 太子妃伏在地上,景涟艰难地用一只手将她脸上的发丝拨开,那张清美的脸上没有沾染多少灰土,反而浮着一层三月桃花般的浓霞绯色。 景涟指尖触及太子妃面颊,顿时心下发冷。 糟了。 太子妃在发热。 人发热总比凉透了好,景涟勉强定下心神,很想用力摇醒太子妃,奈何现在唯有一只手能动,只能拍打对方的脸:“时雍!时雍你醒醒!” 她还是没能叫醒太子妃,反而听到对方发出模糊的呓语。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太子妃的发热好像越来越严重。 景涟低下头,用额头去碰触太子妃的额头,绝望地意识到太子妃此刻恐怕正在高烧。 斜阳渐渐西沉,霞光逝去,天色即将转暗。 风越发大了。 景涟冷得牙齿打颤,左顾右盼之下,又去把自己撕裂的衣摆捡回来披在身上。 她觉得自己现在像个不伦不类的野人。 然而哪怕她真是野人,遇见去而复返的刺客,也唯有死路一条。即使没有刺客,她在树林里冻上一晚上,也会活活冻死。 景涟茫然抬眼环顾四周。 树林分外平整,无处躲藏。 她的目光不小心掠过那两具刺客的尸体,顿时又是一阵恐慌。 恐慌之余,景涟反而生出了莫大的勇气。 她站起身来,疼痛太多、太剧烈,短暂地麻木了她的知觉,让景涟此刻幸运地察觉不到疼痛。 景涟弯下腰,试着把太子妃背起来。然而她一来没有力气,二来还是独臂,几乎连牙都用上了,依旧以失败告终。 第122章 天色越发黯淡,景涟心底的恐惧愈演愈烈。 她横下心,硬生生拖住太子妃,将她向土坡下拖去。 山林中满地土石,想也知道,生生拖行过地面绝不是一件舒服的事,然而太子妃从始至终没有醒来,吓得景涟不得不走两步就去探一下她的鼻息。 连拉带拽,终于把太子妃拖到了土坡下,这里虽然阴寒,终究是个避风的地方。 景涟放下太子妃,重重跌坐下来,举目四望悲从中来,忍了半晌的泪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她渴得厉害,饥饿也逐渐从身体深处升腾而起。景涟一边哭,一边绝望想着午间出来时要是多吃两口点心就好了。 她又冷又饿,难捱至极,但这些咬咬牙暂时还能忍,焦灼的干渴却没有办法再忍下去。 更重要的是,太子妃高烧不退,身上还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伤,景涟总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解开她的衣服查看。 她哭了一会,把还算干净的中衣袖子扯出来擦眼泪,小心翼翼站起身,从土坡下探出头像只鼹鼠一样谨慎地张望,却见黯淡的天色下,不远处有把短刃闪闪发亮,刃口沾着淡淡血色。 景涟一眼认出,那是太子妃今日带出来的短剑,大约是景涟方才拖拽太子妃时,从太子妃身上掉落的。 她想起刺客暴起突袭时,太子妃将她从马上拎过来护在身后的场景,眼眶又有些发红。 但这一次,她的眼泪没有落下来。 景涟冲过去,将短剑捡了回来。 疼痛知觉暂时还没有恢复,除了左臂仍然动不了,景涟握着那把短剑,心情竟然诡异地平静下来。 太子妃连杀两名刺客,带着她逃到此处,已经代替她做了所有努力。 现在太子妃昏迷不醒,就该轮到她承担了。 景涟握着那把短剑,朝坡上林间那两具刺客尸体走去。 走得越近,她的勇气就流逝越快,当她走到刺客尸体前时,险些腿一软跪了下去。 一阵寒风吹来,景涟打了个哆嗦。 想起昏迷的太子妃,景涟的勇气忽然卷土重来。 她那双漂亮含情的眼底,第一次泛起近乎凶厉的光彩。 景涟单手举起短剑,用力朝刺客颈部扎了下去,她毫无经验,甚至连看都不敢,短剑几次刺偏。 好在短剑削铁如泥,对景涟的力气要求不大,她对着两个刺客一阵猛刺,确保他们不会垂死暴起,看着短剑上沾染的血污,忽然偏过头剧烈干呕起来。 翻涌的恶心和战栗很快平息,景涟不敢多看,半偏着脸,胡乱将两名刺客身上的外衣都扒了下来。 若是放在平常,这等布料连给公主府门房用来擦手都嫌粗糙,但生死关头景涟顾不得那么多,她吃力地抱着衣物走回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给自己留。 景涟用这两件外衣,艰难地把太子妃从头裹到脚,裹成了一只巨大的蚕蛹。 紧接着,她提起短剑,向远处走去。 走了几步,景涟又折回来,把太子妃头脸处的衣裳扒开一点,避免她回来时太子妃已经窒息而死了。 第55章 猎场(四) 景涟割断衣带, 将细细的布条系在沿途低矮的枝杈上。 夜间陌生的山林里,凶险无处不在。即使不提刺客, 恒春山山脉绵长,除了猎场所在的山头仔细清理,其余地方狼虫虎豹一个不少。 但景涟必须要冒险,她既痛又冷,比这更难捱的是干渴,没有水是不行的。景涟觉得自己一天不吃饭饿不死, 如果今晚喝不上水,她一定会活活渴死。 更何况还有太子妃。 景涟再度停下来,仔细抽出一小段衣带,踮脚系在树杈上。 天色昏蒙, 很快就要完全入夜,灰黑色的前路上到处是张牙舞爪的树, 光秃枝干奇形怪状, 像是雾气里朦胧的妖精鬼怪。 景涟又想哭了。 她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然而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胃里仿佛燃烧着一团火, 那团火蔓延进咽喉, 好像下一刻就要把她烧成飞灰。 景涟活了二十一年, 也过了二十一年养尊处优、前呼后拥的日子。她这样娇贵柔弱, 在冬日的林野中寻找溪水, 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过幸好,景涟曾经成过三次婚。 她的最后一任夫婿李桓,奉旨驻守宜州。 定国公府世代勋贵, 李桓虽然生了一张清流文臣的脸,到底是能亲自带兵的武将。 李桓每次率军巡边归来, 总要和景涟说他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连带着不涉密的军务、野外寻找的食水,恨不得事无巨细全都讲给景涟听。过去景涟其实不太爱听这些,但李桓兴致勃勃,景涟不愿扫兴,就耐着性子听他讲,左耳进右耳出。 想不到过去那些她无甚兴趣的故事,倒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不知是李桓那些野外经验当真有用,还是景涟运气极好——抑或二者兼有的缘故。 夜色完全降临前,景涟终于找到了溪水。 冬日溪水结了冰,景涟硬生生在寒风中累出了一层薄汗,砸破冰层薄处,喝了些水。 喉间火烧般的焦灼干渴终于平息,景涟想来想去,割下一块干净的中衣衣摆,敲碎两大块冰裹起来。 第123章 忙完这些,她累得跌坐下来。 方才没有找到溪水的时候,景涟干渴难忍,心里只有找水一个念头。现在不渴了,她的心神转移,后知后觉开始恐惧。 溪水冰层下似有若无的水声、林间黑夜里摇曳的阴影、风吹过脊背的彻骨寒凉……一点点累积起来,最终堆叠成景涟难以承受的恐惧。 恐惧到了麻木的地步,她反倒哭不出来了。 景涟站起身,艰难地向来路走去。 黑夜降临,景涟很难看清系在树上的布条,几次险些找不到方向。然而她的运气当真极好,冬夜的山林里潜藏的凶险不知凡几,景涟又毫无经验,体力耗竭,无论任何意外她都招架不住,却偏偏连路都没有走错。 身体对痛苦的麻木渐渐消散,当景涟看到她熟悉的树木时,疼痛和疲惫交织,再也没有半点力气了。 她倚在树干上,几乎要滑坐下去,却在最后关头生生忍住。 景涟知道,自己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一旦坐下去,她未必能再站起来。 她耳畔嗡嗡作响,眼前光影散乱,摇摇欲坠,却因为只有一只手能动,连掐自己一把都做不到。 不能这样。 景涟感觉自己已经身不由己地向下跌坐,她心一横,侧转身体,左臂撞上了树身。 这一下真是立竿见影,刹那间景涟立刻再度恢复清明,剧痛何止透骨,她脱口尖叫出半声,又硬生生忍住,冷汗刹那间涌出来,竟然连鬓发都浸湿了。 景涟不住喘息。 下一刻,她的耳畔传来一声轻响。 咔嚓! 像是干枯的树枝被踩断了,这声音很轻,却又很响亮;似乎很近,却又显得很远。 夜色里,隐约能辨认出一个高挑的轮廓。 ——有人。 景涟僵在那里。 她甚至忘记了恐惧、惊叫和落泪,像一只巢穴中受惊的小兽,只知道凭本能向树后蜷缩过去,连左边衣袖再度擦过树干都没能阻止她的动作。 完了。 她想。 她痛叫时出了声,除非那人是个聋子,否则安静的夜里,绝不至于听不见。 那个人影比她要高。 景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了。 跑是跑不掉的,更别说正面迎敌,景涟就算毫无伤痛、精神充沛,也未必能打得过惟勤殿里那只啄人全无章法的孔雀。 很快,一种更为深重的恐惧攫住了她的整颗心脏。 那道人影的方向,是从她离开的土坡方向来的。 景涟把太子妃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那人影的轮廓逐步靠近,无声无息。 景涟跑不动,也不想跑了。 她忽然觉得很累,也很绝望。 她毫无预兆地尖叫起来。 那是纯粹的尖叫,其中不含任何有意义的词句,既锐利又嘶哑,像一只垂死的小兽。 “啊——” 景涟喉咙里泛起血气,眼前发花,她倚靠在树上,分明已经强弩之末,什么都看不清了,但她的眼睛在夜色里却显得格外明亮,像折射着星光和雪光。 “永乐。” 尖叫声中,对面传来太子妃轻轻的声音:“是我。” 刹那间景涟叫声骤止。 她一瞬间软倒,全身上下卸了力气,终于慢慢跌坐下来,眼前一黑,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 深夜的恒春山再度落雪。 寒风骤起,雪片飘飞,吹得寒到骨子里去,也吹得人分外心凉。 钦天监监正趴在地上,一张脸完全埋进了地毯里,像只滑稽的青蛙。 如果是平时,楚王肯定会忍不住笑出来,但是现在他半点发笑的心情都没有,一张俊秀的脸拉得像驴。 “臣惶恐!臣有罪!臣辜负圣恩,学艺不精!” 监正磕头如捣蒜:“请圣上治罪,臣万死莫赎。” 有的话不能胡说,监正请罪的话刚刚出口,盛怒的皇帝一脚踢翻了书案:“你确实该死,拖出去,赏八十板子!” 八十板! 楚王身前的齐王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不要说朝中养尊处优多年的钦天监监正受不了八十板子,就算现在拉个武将过来,八十大板全力施为,也足以把人活生生打成一滩烂泥。 两名如狼似虎的禁卫冲上去,粗暴地将监正拖了出去,动作极快,不知是不是想借此逃出殿里,离开暴怒中的皇帝。 杖打声与惨叫声很快一同响起,在风雪里很快消泯,归于死寂。 齐王木然垂着头,听见殿门开启,听见禁卫走进来禀报:“圣上,杜大人断气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忽然席卷了齐王周身。 钦天监观测天象,日前敲定移驾恒春山时,监正算出的结果还是晴朗无雪,今夜风雪骤降,因而死在皇帝的暴怒下. 监正死得着实冤枉。齐王想。 算错天象误了行猎,获罪难免,却并不是非死不可。 真正激起皇帝暴怒的,是太子妃和永乐公主依旧下落不明。 天降风雪,意味着禁卫搜山的难度会大很多,也意味着人可能在找到之前就被冻死了。 第124章 “不。”齐王默默地想,“两个粗通骑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柔弱女子,或许都活不到风雪骤降,恐怕早在惊马失控后就遇险了。甚至都用不上刺客,她们自己就能在山里摔断脖子。”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并没有难过,反而有些隐隐的兴奋。 天家的骨肉不是骨肉,天家的血亲不是血亲。和至高无上的皇位相比,和唯我独尊的皇权相比,什么兄弟姐妹、手足亲情,都显得一钱不值。 齐王厌恶景涟。 他从小被父皇、被先生冠冕堂皇教导着,宫里所有的皇子皇女都是他的手足至亲、兄弟姐妹。 永和是他的妹妹,永乐也是。 但齐王厌恶永乐,这种厌恶不讲道理,他并不厌恶永静和永思,哪怕前者和秦王走得很近,而后者沉默安静像个影子。 但他就是厌恶永乐,不止是因为永和。 或许是因为永乐太耀眼,太夺目。她的母亲是个疯子,后来又早早过世,疯子的女儿说出去并不好听,然而从来没有人敢用这一点去刺痛她。 因为皇帝太宠爱她。 小心谨慎多年,即使只是在心里想一想,齐王还是很恭顺地对父亲使用了尊称。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一条狗,被系上铁链,拖进铁笼里,和另外两条更大更凶,叫做东宫和秦王的狗关在一起。而他们的父皇端坐在铁笼外,等着看哪条狗胜出,就把它放出来,然后端上一盆肉。 如果仅仅是这样,齐王并不会产生任何不满。 没人愿意当狗,但给皇帝当狗,胜利者将会得到皇位,这就使得无数人争先恐后想要博取一个当狗的资格。 直到齐王发现,他连当狗的资格,都随时可能被剥夺。 皇宫里的每一个人,皇后妃嫔、亲王公主、太监宫女,都是一条条朝着皇帝摇尾谄媚的狗。无论身份多么高贵或者低贱,都只是相对于彼此而言,当他们面对皇帝时,永远要剥下那层华丽外皮恭顺地跪下来。 永乐不需要。 皇子们、公主们,后妃嫔御们,诚如他母亲贤妃所说,每个人都在争夺圣心,跪下来求得皇帝的青睐。 ——不,甚至不是青睐,而是记忆。 宫中也好,朝中也好,敢于去求皇帝青睐的人其实都屈指可数。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求的只是一个被皇帝记住,甚至被皇帝看一眼的机会。 圣心就是权势,圣心就是权力与富贵。 齐王不愿意当狗,立刻就会有人膝行着爬进铁笼里,自愿将铁链系在自己脖子上,跪下来当皇帝新的狗。 从齐王有记忆开始,后宫中得宠的妃嫔来了又去,朝堂上器重的大臣换了又换。他们这些皇子皇女们,如果母亲曾经得宠过一段时日,或许也能捞到个被皇帝抱一抱的机会。 风光易得,却难长久。 他们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将这段风光挽留久一些。 但永乐不需要。 她不需要争夺,因为她本来就得到了皇帝所有的偏爱。 永乐公主。 永乐公主。 永乐公主。 这个称号在齐王耳畔反复回响,在她年幼时,在她少女时,在她出嫁时,在她一次又一次更换夫婿、最终和离回京时。 仰慕她的人很多,厌恶她的人也很多,然而世人如何看待她,半点都不重要。 因为皇帝永远偏爱她,永远愿意将她高高捧起,双手奉上一切,然后为她收拾残局。 那么当她介入储位之争中,皇帝还会愿意宠爱她一如往常,继续为她收拾残局吗? 齐王低下头,吐出一口长长的、窒闷的气。 如果永乐死了,太子妃也死了,从此东宫的威胁荡然无存。皇帝无法引入新人继承东宫势力,三方相互制衡的局面轰然崩塌。 秦王和他。 齐王淡淡想着,楚王是个扶不上墙的蠢货,不足为患。 没有了东宫,压在头顶上那三座沉重的山峰,就只剩下两座。 对他来说,没有东宫,搬走秦王这座山算不得太困难。 没有了秦王,那就只剩下御座上的天子。 齐王漫不经心又天马行空地想着,直到耳畔传来破空风声,一块沾血的玉镇纸落地摔得粉碎。 尽管有短暂的分神,齐王仍然在回神的那一刻娴熟跪倒,扑通一声双膝落地,没控制住力道,疼得他表情凝固,赶紧低下头。 有血滴落在地上。 那是秦王额角的血。 秦王当然能躲开飞来的镇纸,但他不敢躲,硬生生受了这一下,叩头请罪:“父皇息怒。” 皇帝的目光冷得像殿外飘飞的大雪,几乎能将人冻成冰:“你的妹妹,你的长嫂,都在那里,你却只顾自己跑了。” 这话委实有点冤枉,齐王心想换做是我我也得逃跑,谁能为了关系不好的长嫂和妹妹上去勇猛迎战刺客,那真是百年难遇的圣人。 直面天子之怒,秦王只能拼命磕头请罪。 皇帝的声调更冷:“那刺客,还是你惹出来的!” 齐王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他感觉到身后有风,然后是两道火烧火燎般的视线,想也知道,那肯定是楚王骤然抬首,正试图用目光穿透齐王,怒视秦王。 第125章 “儿臣不该冲动行事,射那一箭。” 皇帝森然道:“明知道异样,不思谋定后动,偏偏要急躁行事,甚至不与太子妃和永乐通气,惊动刺客,以至于将你的长嫂和妹妹陷入险境,生死不明!” “秦王。”皇帝缓缓地道,“你抬起头来,看着朕。然后告诉朕,你是不是有意为之?” 殿内的气氛一瞬间极其凝重,仿佛空气都变得粘稠,呼吸窒闷,脊背生汗。 齐王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不需要出声,只要静静听着。 如果皇帝对秦王的疑心不能打消,那么或许今晚他还能兵不血刃、顺水推舟地连秦王也一起除掉。 齐王乐观地想着,身后忽然风声再起。 他背上一凉,楚王的黑靴已经从他身侧大踏步走过。 “父皇!”楚王中气十足地行礼请罪,而后转过身来,拎起秦王的领子,一拳砸上秦王脸颊。 皇帝厉声:“住手!” 楚王丢开手,扑通一声跪下来,磕了两个头:“父皇,儿臣有罪,请父皇暂时记下,等儿臣回来再罚!” “你要去哪?” 楚王道:“请父皇拨给儿臣一队人,儿臣要亲自带人去搜山,去找永乐和太子妃殿下。” 皇帝斥道:“雪夜上山,朕看你是疯了,老实待着,不准胡言乱语。” 饶是如此,他语气中恚怒却不明显。 “儿臣怎么不能去?”楚王一下子急了,开始据理力争,“言尚书的公子能亲自冒雪上山,儿臣为什么不能?言尚书还只有那一个儿子呢。” 皇帝皱眉道:“说什么胡话。” 楚王中气十足道:“儿臣也要去,言怀璧那小子他还逃过婚呢,可见对永乐的心不诚,万一找的时候不用心怎么办?” 不知是不是齐王的错觉,总之他心里先沉了一下。 ——皇帝的声音里,似乎还带了一点赞赏的笑意。 . 山洞里摇曳着一簇盈盈的火光。 火堆噼啪作响,景涟蹲在火旁,小心翼翼从草籽、种子中拣选出一些能吃的坚果。 这是她在下雪之前,莫名其妙找到的。 不知是哪只倒霉的松鼠或猴子,被景涟盗走了冬日的存粮。 景涟一边挑拣,一边道:“等我们回去,我就命人挑上百担的干果洒在这里,还它的积蓄。小动物小小一只,攒点吃的不容易。” “下雪了,早知道我不用走远去找水,现在也就不会这么饿——你会不会抓野鸡野兔?” 她的嗓子哑了,声音很低,却始终没有停下来,如果得不到回应,还会立刻紧张地朝身后看去,确定太子妃的眼睛没有合上,才会松一口气,继续研究这堆坚果。 “时雍?” 身后的应答声又消失了。 景涟立刻再度恐惧地丢下坚果,挪过去试探太子妃的鼻息。 她的手被握住了。 太子妃睁开眼,疲倦又无力地看着她,轻轻道:“我没事。” 景涟蹲在太子妃面前。 方才拨弄坚果时,她的手指划破了一条小小的血口,血珠滚落下来,滴在太子妃的衣襟上。 太子妃仔细看了看,握着她的手,温声问:“疼吗?” 景涟却没有回答。 她低着头,原本沾满灰土鲜血的面颊用雪擦过,又恢复了白皙,因此眼眶泛红时也就看得格外清楚。 太子妃的声音停住了。 啪嗒一声,这一次滚落在太子妃衣襟上的不是鲜血,而是景涟的泪珠。 她小声说:“时雍,你别死。” 第56章 猎场(五) 跃动的火光映在岩壁上, 将那一滴泪水映得分外清晰。 裴含绎笑了。 他倚在岩壁上,面色烧成桃瓣的绯红, 呼吸间都带着灼热,嘴唇却在剧痛中咬出惨白。 分外美丽,也分外虚弱。 像一朵将要凋落的名花。 “不会。”裴含绎轻轻地说。 他看着景涟含泪苍白的俏脸,心想:如果我死在这里,你该怎么办呢? 裴含绎朝景涟招招手,他分不出半点多余的力气, 只能示意景涟伏在他的唇边,低声道:“我要睡一会。” 景涟惊恐地看着他,一刹那想起许多受伤后一睡不起的故事,有些是从话本中看来的, 有些则是来自郑熙或李桓的讲述。 裴含绎很想捏一捏她的脸颊,最终却只笑了笑:“别乱想, 我有些累, 睡一会就好。我睡的时候, 要劳烦你值夜, 留神洞外的动静, 一定要熬到天亮才能睡。” 他顿了顿, 又道:“今夜风雪很大, 火堆一定不能熄灭, 你要当心, 这附近没什么野兽,不过也说不准,还是要防备万一。” 景涟含着眼泪问:“会不会有人?那些刺客……” 裴含绎勉力笑道:“不会。” 迎着景涟疑问的目光, 他平静道:“我杀了四个人,有两个被我扔到悬崖下, 所以你醒来时没有发现。这里是恒春山,能分出四个刺客来追杀我们,已经是极限。” 他闭上眼,咬住牙关,忍住骨骼缝隙里有如万蚁啮咬的痛苦,继续道:“我们从山崖上摔落过来,走得有些远了,禁卫很难轻易找到我们,张口。” 第126章 一根手指长短的牛肉干塞进景涟口中,纯正浓郁的肉香一刹那填满了景涟的全部心神。 宫中的女人总是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来维持容颜气韵。牛肉干难以下咽,而且干硬,常吃会磨损牙齿,宫中妃嫔大多不喜,所以御膳房从不给妃嫔和皇女们送这些东西。 景涟衔着那根牛肉干,愣愣看着裴含绎。 裴含绎抬手,将荷包抛过去:“和雅磨牙用的,不小心揣在袖中忘记拿出来了,饿了就先啃这个,不准自己出去,外面危险。吃完了尽力坚持,等我醒了自有办法。” 景涟听出他言下之意,变色问道:“你要睡多久?” 裴含绎想了想,默算自己发作的时间:“最多两日。” 景涟面色更加惨白,火光映亮她担忧的神情:“你伤到哪里了?” 裴含绎一怔,旋即失笑。 即使只是弯起嘴角,那种刻骨的疼痛依旧受到牵引,从骨骼深处再度翻涌而起。 他的额间有一层薄汗,神情却还算镇定,连颤抖的尾音都能压制住,若不是景涟凝神细听,几乎便要错过。 “没有伤。”裴含绎不动声色道,“……宿疾。” 他朝景涟眨了眨眼:“在刘府的时候,你帮我瞒过,是不是?” 景涟一怔,旋即了然。 她并不是傻子,裴含绎当日发病时的痛苦几乎难以掩饰,纵然一时能用话搪塞过去,事后也经不住景涟细思。 她确实意识到了这一点,却没有说出口。 裴含绎轻咳两声,虚弱之色终于无法掩饰。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那只盛着解忧丹的小巧瓷瓶,甚至也顾不得数出几颗丹药,径直倒在掌心,一气吞了下去。 朱红丸药虽小,奈何这一把实在太多,景涟看得眉心直跳,担忧道:“这到底是什么药?” 裴含绎闭眼不答,眉心紧蹙,转手又在瓷瓶底部一磕,瓷瓶应声裂开,滚落出一颗雪白的丹丸,足有桂圆大小。 服下那颗丹药,无穷无尽的疲惫渐渐涌起,几乎顷刻间就要吞没裴含绎的所有神志。 他含了一小块清透的冰在舌尖下,勉强打起精神,细细嘱咐景涟诸事,生怕自己睡过去的时候会出事。 如果还能撑住,裴含绎绝不会放任自己失去神志。但缩骨秘法天长日久之下,反噬极为严重,数月前在刘府时,他还能勉强依靠解忧丹压制剧痛,而今却不得不辅以药物,强行让自己睡过去。 否则的话,裴含绎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住,即使能坚持,在这般难以想象的痛苦中,他也等同于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有异样,立刻叫醒我。”裴含绎肃然道。 当啷一声轻响,裴含绎将他的那把短刃推到了景涟手中。 “如果,如果发生变故,我又受制于药效迟迟叫不醒。”裴含绎偏头,在左臂上指了个位置,“朝这里下刀,不至于失血太多,但足以将我弄醒。” 景涟像是被火燎到,立刻松开了手。 裴含绎这次没有笑:“不要犹豫,倘若发生变故,你叫不醒我,我们两个只能一起死了。到那时,什么都不要顾忌,先把我弄醒再谈其他。” 见景涟点头,裴含绎终于合上了眼。 很快,他又睁开了眼睛,眼底神光涣散,显然已经在失去神志的边缘,却仍然强撑着精神嘱咐景涟:“如果禁卫搜山过来,我还没有醒,一定要在他们进来之前把我弄醒。” 景涟懵了:“为什么?” 但她还是点头:“你放心。” 话音落下,裴含绎再也支撑不住。 他的头偏了过去,一缕发丝从鬓边滑落,影子被跳跃的火焰映在他的颊边,投下鸦青色的、摇曳的阴影。 裴含绎睡着了。 景涟望着太子妃睡去的面孔,愣愣出神片刻,挪到火堆边,继续数她的坚果,像一只丢失存粮的迷茫松鼠,正盘算着该如何度过冬天。 那堆坚果毕竟数量有限,景涟数来数去也不可能多数出几个,她反反复复地数,不敢停下来。 裴含绎交代她守夜,她怕自己一分神,就会睡过去。 数坚果到底无趣,景涟转而开始吃牛肉干。 她咬着牛肉干,望着洞外纷飞的雪花,感觉有些寒冷。 但不知为什么,她的惊惶居然神奇地散去了,心底唯有一片平静。 景涟往火堆里塞了根树枝,抓起一把干净的新雪,微微用力,借雪水洗净右手。 左臂痛的久了,居然也渐渐习惯,只要不动它就好。 景涟含着一块冰,挪过去试了试裴含绎额间的温度,皱起眉头。 裴含绎仍然在发热,甚至更加严重。 景涟很怀疑裴含绎受伤了,伤口感染故而发热,只是不肯说而已。但裴含绎睡过去之前,曾经嘱咐景涟如无意外不要碰他。 景涟不理解,但她的优点是自己不懂,也很乐意听别人的教导。 她原本的倦意被裴含绎额间未褪的热度吓没了,守在裴含绎身边,隔一会就忧心忡忡地抬手试探裴含绎额间的温度。 山间狂风席卷,刮过林间有如鬼哭。 第127章 景涟瑟瑟发抖。 她咬咬牙,决定不能任凭裴含绎继续烧下去了。 景涟用碎布裹住冰雪,放在裴含绎额头、颈侧,过一会就更换化了的冰块,如此折腾了小半个时辰,裴含绎额间温度终于降了下来。 景涟气喘吁吁坐下来,心底大松一口气。 她真怕自己这点三脚猫功夫适得其反,不起作用也就罢了,要是把裴含绎治死了,那才叫得不偿失。 堂堂东宫太子妃,逃过刺客的追杀,却死在她错误的退热方法下,这找谁说理去? 她衔了根牛肉干,觉得自己即将成为自学成才的神医。 然而神医不是能速成的,这两个字更和景涟没有半点关系。后半夜,裴含绎又发起热来。 发热卷土重来,似乎比前半夜更甚。 景涟怀疑是不是自己干的好事,导致裴含绎发热更重。她想了想,胆战心惊感受着手下的温度,还是觉得自己没那个适得其反的本事。 她的脸色终于难以抑制地难看起来。 发热不是好玩的事,饶是高床软枕养在宫里,也从不少见妃嫔皇子因为风寒发热丢了性命,更何况这荒郊野岭没医没药。 景涟决定自行其是。 她数九寒天里硬生生累的汗流浃背,将那块她从溪中敲下来,千难万险背到此处的大冰块从洞口拖过来,而后开始解裴含绎的衣裳。 饶是狼狈至此,太子妃的衣裳依旧尽力穿的一丝不苟,领口纽扣扣到最上面。即使正在昏睡之中,景涟去解裴含绎的衣领时,裴含绎的睫羽仍然颤抖两下,似乎将要醒来。 景涟停下动作:“你醒了?” 令人遗憾的是,裴含绎终究没有醒过来。 景涟也不强求——毕竟不能为了让太子妃醒过来,真的拿短剑刺她。 她此刻能动的只有一只手,艰难解开裴含绎的衣领,已经累的手腕酸痛,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她此刻疲惫困倦到了极点,心里一片混沌,已经想不明白了。 她接着往下,抽开太子妃骑装的腰带,动作忽然顿了顿。 外裳散开,中衣解开,露出太子妃身体的轮廓,清瘦颀长,但看着极为有力,与女子柔软的身形截然不同。 景涟怔住了。 她毕竟成过婚,不是未出阁的懵懂闺秀。 她的手顿在半空,面颊从雪白化作苍白,再到变成惨白。而后忽然又涌起绯色,最终绯色渐渐褪去,重归苍白。 饶是景涟养于深宫,对朝政并无多少了解。 这一刻,她也清楚地知道,要出大事了。 太子妃是个男人。 太子妃居然是个男人。 这背后牵涉多少隐秘,太子妃是如何入宫的,又是谁指使、谁知晓、谁谋划、为什么。 这背后牵涉多少人,信国公、先皇后、明德太子、东宫诸臣、朝野上下。 景涟开始颤抖。 图谋什么? 剑指东宫,还能图谋什么? 她跌坐在那里,神情木然。 良久,景涟抬手,将太子妃衣扣一颗颗系回去。 然后她愣愣站起身,发狠一般拖起那块冰,甚至毫不顾忌自己的伤,动作像是要举起那块冰砸死裴含绎。 下一刻,她把那块冰压在了裴含绎身上。 第57章 猎场(六) 夜色渐褪, 飞雪渐止。 山洞外,一片茫茫的白。 雪将那些刺客的尸体和鲜血尽数掩埋, 远远望去,整座恒春山脉都被冰雪掩盖。 景涟站在洞口,看着洞外的雪地,面色很是疲惫。疲惫之余,还夹杂着隐约的惶惑和无措。 这场大雪掩盖了她和太子妃、乃至刺客沿途留下的一切痕迹,搜寻她们的行踪将会变得更加困难。而寒冷和风雪会进一步侵蚀她的身体, 消耗她的体力,使得觅食极其困难。 景涟绝望想着:在她饿死之前,禁军真的能找到她吗? 雪虽然停了,山间席卷的狂风仍然无休无止, 大片积雪打着旋飞上半空,又哗啦四散开来。 雪沫和风吹向景涟, 扑面如刀。 她抱着手臂, 怔怔站了一会, 听见洞内火堆噼啪声响中夹杂着其他细碎的声音, 转身走了回去。 山洞幽深, 即使白日也依然黯淡。那一团明亮的火光格外夺目, 闪烁跳动着, 为阴暗的山洞添上一抹柔和明媚的光亮。 景涟走得很慢。 或许是因为她疲惫困倦到了极点, 身体已经支撑不住;又或者, 她只是单纯不想看见洞里的人。 那团跳跃的橘色火光倒映在她的眼底,将她苍白的面容染上些许暖色。 火堆旁的洞壁处,裴含绎和衣而卧, 满头青丝散落,半遮半掩面容, 看不真切是否还在昏睡。 景涟的步伐更慢了。 她的左臂仍然不能抬起,右手掩在袖底。 骑装为了御马自如,袖摆往往做的窄,袖中一旦藏了东西,便会显得有些突兀,正如景涟此刻的衣袖,右臂小臂处隐有起伏,像是藏着狭长的物品。 她来到裴含绎身前,轻轻抬手,拨开了太子妃面颊上的长发。 那双沉睡的、美丽的眼睛,从乌黑的发丝下露了出来。 第128章 像是冰雪洗过,分外锋利。 . 裴含绎醒来时,疲惫侵袭全身,还有些寒冷。 这种熟悉的疲惫裴含绎很熟悉,每个月缩骨秘术反噬时,他熬过这一日,都像是水里捞出来的,连骨骼缝隙里都残余着疼痛,好似全身筋骨硬生生被尽数打碎又重新拼合。 但很快,他意识到不对。 裴含绎偏过头去,骤然醒来,他的眼睛不太能适应山洞中的光影,看得很慢。 不远处那堆篝火依旧燃着,篝火旁堆积的干枯树枝少了很多,火堆旁的地面变得干净了很多,隐约残留着着冰雪擦拭的湿痕。 山洞中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端端正正摆着装牛肉干的荷包、整齐的坚果,还有两小块从衣摆上撕下来的布块,用冰雪揉搓的很干净。 更远处洞口的方向,隐约能看见一个窈窕的人影。 裴含绎眉心微蹙。 他尽力低下头,发觉自己的衣襟有些怪异的皱褶,于是合上眼,静悄悄无声叹了口气。 足音响起。 裴含绎闭着眼,只作不闻。 足音很慢,渐渐靠近。 即使闭着眼,裴含绎还是感觉到,有一个人蹲在自己面前,挡住了火堆的光芒。 一件冰冷的东西贴上他的侧颈,一只柔软的手拨开他面上的几缕发丝。 裴含绎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景涟。 景涟的钗环首饰,早在昨日遇刺醒来时,就丢失了大半。她的头发披散着,一夜过去,骑装蹭上了火堆的黑灰,颊边也有一道,看着有些好笑。 她的手里正握着裴含绎的那把短剑。 短剑贴在裴含绎颈间。 裴含绎听见景涟的声音响起: “你到底是谁。” . “你到底是谁?” 太子妃那双妙目转向了她,多情宛转,顾盼生波。 即使是在这样狼狈的境地中,衣衫不整,钗环散失,那张脸依旧秀美惊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景涟很难相信太子妃当真是个男子。 她盯着太子妃,手指攥紧短剑剑柄,掌心生出一层薄汗。 太子妃了然地一笑:“你发现了。” 景涟说:“是的。” 说话的同时,她的目光甚至不敢从太子妃身上移开分毫。 毕竟太子妃杀了四个刺客,还能带着她一路逃出不知多远。论起身手,景涟简直比太子妃差了十条街。 太子妃尽力转头,动作间侧颈贴得离剑锋更近了些,景涟吓得手一颤,连忙不动声色地调整短剑的位置。 太子妃上下打量自己,喟叹道:“即使如此,连腰带也不肯留给我,是否有些夸张了。” 趁太子妃高热昏睡时,景涟将那两件从刺客身上扒下来的外衣用短剑割开,拧成绳子,而后绑住了太子妃的手足。 受限于左臂动作不便,景涟很担心自己打的结不够紧,她咬咬牙,索性连太子妃的系带也一同抽走,一点没浪费,全绑在了太子妃身上。 如果不是夜里太冷,景涟生怕太子妃冻死,她连太子妃的外衫都差点扒下来做成绳子。 景涟没有回答太子妃。 她握着短剑,冷冷地道:“回答我的问题。” 她的手不稳。 因为贴在裴含绎颈间的薄刃,一直在极轻的颤。 裴含绎心底轻叹一声,好奇道:“你会向圣上告发我吗?” 话音落下,有片刻的沉默,而后景涟道:“那要看你肯不肯说实话。” 裴含绎再度闭了闭眼。 ——幸好景涟的身份摆在这里,面对的又是裴含绎。 否则以她的问话技巧,今天就是她的埋骨之日。 景涟问话的方式存在很大问题。 当她是含章宫中高高在上、前呼后拥的公主时,这样的问话技巧已经足够她用。但当落难时,发现疑点后,以这样的态度、这样的方式问讯,无疑是一场灾难。 他的眸光微转,余光瞥见景涟执剑的手。 那当然是一双很美的手,即使现在双手遍布伤痕。 裴含绎心底忽然生出更深的怨恨,并不是对景涟,而是对皇帝。 陈侯的女儿,宁时衡的女儿,旷古烁今的人物,身后唯一的遗孤,却被皇帝以这样高高在上又轻贱绝伦的方式对待。 他由信国公夫妇教养长大。 信国公身为朝中重臣,不能长久脱离皇帝的视线。身为国公夫人,裴夫人决然抛下京中的富贵荣华、花团锦簇,以避世修行的名义将他养育长大。 长久避居,不见外人,一心扑在穆宗皇帝遗孤的身上。裴夫人数十年呕心沥血,既为臣子,又做母亲,天长日久尽了一切职责,却也将自己彻底留在穆宗年间,变成了一只困守过往的孤魂野鬼。 无数个夜晚里,裴夫人听着他一字字背诵课业经典,总会忽然偏过头去,眼眶泛红。又或者在命人为他裁制衣裳,准备饮食时突然停下来,望着裴含绎怔愣半晌。 裴含绎知道,她透过他的面容,在看穆宗年间那段逝去的时光。 那时候的裴夫人,是诗赋文辞俱佳的才女,是夫妻恩爱和睦的妻子。皇位上君主圣明,朝中有好友出仕,一切花团锦簇,再挑不出半点遗憾。 第129章 终于有一夜,课业学到太、祖年间翰林院奉旨编纂的历代典章集大成者《文章通考》时,裴夫人怔怔听着他背诵,忽而再忍不住,掩面而泣。 裴含绎自幼由她抚养,虽说裴夫人始终谨守君臣本分,但他从小不曾见过穆宗皇后,裴夫人在他心目中便有如半个母亲,连忙上去安慰,很是不知所措。 裴夫人渐渐止住泪水,令人去她书房中取来了一本陈旧普通的手记,交给裴含绎。 “这是时衡留下的,《文章通考》前六十卷的心得著述,都在此处。” 裴夫人的泪水再度顺着面颊滚落,声音却平静近乎死寂:“吴先生别的都好,但论起《文章通考》的见解远不及时衡。当年圣上当朝时,时衡撰有《通考》心得十二篇,篇篇都是翰林院传诵之作。” 她弯下身来,哀切地望着裴含绎,提出了从她抚养裴含绎那一日开始,唯一一个僭越的要求。 “殿下。”她道,“来日大业功成,妾身恳请殿下,千万不要忘记时衡夫妇二人的功绩。” “他们本可以不必死的。” 他们本可以不必死的。 当年吴王篡逆,以雷霆之势扫荡穆宗旧臣。但穆宗当朝多年,朝野咸宁,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扫荡的。 陈侯夫妇所处的环境再为险恶,陈侯府上下再为凶险,也及不上皇宫。 穆宗皇后眼看自己母子三人无法保全,还能奋起一搏,偷天换日,将襁褓中的幼子送出宫城。当时仍在侯府之中的陈侯夫妇如果想要离开,只会更加轻易。 但他们没有走。 哪怕明知面对的一定是死路。 宁时衡不肯离去。 只要她愿意离开,远遁京城之外,仍然可以掌握穆宗皇帝留下的势力,抚养襁褓中的穆宗幼子,养精蓄锐,择选良机辅佐幼主重新夺位。 尽管凶险,但至少远比留在京城安全。 但宁时衡没有离开。 “吴王得位不正,倚靠兵强马壮强夺而已。人心不服、百姓不服,却慑于威势不得不低头奉他为主。” “人心善变,同样善忘。三年、五年、十年,还有多少人能记得吴王篡逆,还有多少人能记得承宁变法?” “我不走。” 裴夫人耳畔嗡鸣,仿佛宁时衡从夜色里走来,再度重复当年的话语。 “我不走,吴王要杀我,就让他杀吧。但我只要还活着一日,京城中人人都别想忘掉皇位该属于谁,别想忘掉承宁变法。圣上要变的法、我要变的法,为天下人而变的法,只要我不死,谁都别想将它轻易扫进故纸堆!他杀了我,我能为变法尽力而死,也算不负圣恩,不负天下人。” 言毓之的声音从另一边响起,甚至还带着笑意:“我也不走,嘉颂、维清,你们快走吧。” 裴夫人惶然伸出手去,想去抓虚空中宁时衡的袖摆。 只存在于她记忆中的虚影消逝了,随着夜风一同吹进夜色深处。 “殿下。”她深深闭上眼,声音有如泣血,“不要忘记他们。” . 裴含绎睁开眼。 他温声道:“殿下,你在这里问话,就不怕有危险吗?” 景涟静静地道:“我不能留着一个居心叵测的人在父皇身边,如果你不能解释清楚,我就只好杀了你。” 裴含绎轻叹一口气。 “没必要的。”他说,“殿下,你想为皇帝扫清凶险,只需要假作不知,回宫后立刻告诉皇帝,一切自有公断,你这样行事,只会将自己置身险地。” 景涟道:“看来你不相信我会动手。” 裴含绎叹息道:“殿下,您弄错了一个最根本的前提。” 他不紧不慢道:“无论有什么缘由,是什么身份,假冒太子妃入宫,都是无可转圜的死罪。” 景涟眉心蹙起,下一刻面色骤变。 裴含绎抽出本该被反绑着的手,刹那间握住景涟执剑的右手。她分明攥的极紧,但不知为什么,裴含绎轻易抽出了那把短剑,翻身坐起。 “殿下。”裴含绎摇摇头,“这是谁教你的,全都学杂了。绑人的时候,如果绑手,最好不要这样打结。” 景涟被他吓得脸色惨白,跌坐在地:“郑熙……我就知道他不靠谱。” 裴含绎叹息道:“他教你打结做什么,绑他自己?” 景涟下意识点头。 裴含绎忧愁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认为他会教你打一个解不开的死结,用来绑他自己?” 裴含绎继续叹息道:“用剑来吓人的时候,应该用剑刃抵在对方脖子上,而不是剑脊;绑人是没有用的,因为教你打结的人很可能不靠谱,而且绳子很容易弄断,最好的办法是打断双腿,如果不放心,连手臂一起打断。” 见景涟已经快贴到洞壁上了,面色惨白,裴含绎终究不忍心吓她,温声道:“别怕。” 他这句话说了和没说完全一样,景涟仍然警惕地缩在洞壁上瑟瑟发抖,像只惊恐的小鸟。 “殿下。”裴含绎蹲下身来,柔声道,“如果昨日与我一同遇刺的是其他人,昨晚我旧疾发作的时候,一定先扭断他的脖子,不会给他发现秘密的机会。” 景涟依然警惕地看着他。 第130章 裴含绎抬手想拍拍景涟头顶,见状只好收手:“别怕,殿下,你冒险在这里问我,不就是还存着一点替我隐瞒秘密的想法吗?” 景涟眼睫扑闪两下,像被他刺中了心底隐秘,垂下睫羽。 她不是傻子,昨夜绑起裴含绎之前,其实已经考虑过最坏的后果。 但她选择冒险行事,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即使这个做法看上去很不明智。 这里是荒郊野外,只有他们二人。 景涟做过的那个梦里,太子妃待她很好,是她的重大靠山。 而太子妃最终死于毒杀。 发觉太子妃身份的那一刹那,景涟便想起了梦境中太子妃的结局。 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毒杀东宫储妃? 她本以为前些日子皇长孙一事,可能与太子妃的死因有关。但此刻她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太子妃身份暴露,为了维护天家颜面,所以被毒杀。 景涟没有多少可用之人,但这里天寒地冻,只有她和太子妃,说出口的话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出于情谊,太子妃待她很好,她并不想问也不问就将太子妃送上死路。 出于私心,她与秦王齐王间都有着难以磨灭的隔阂不快,他们二人登基,景涟的下场绝不会好。即使不提她和楚王渐渐疏远的关系,要景涟说楚王龙章凤姿天日之表,必然能打败秦王齐王夺取储位,景涟也很难昧着良心说出这样的话。 她已经旗帜鲜明地下注东宫,而东宫则依仗太子妃存在。 所以即使危险,景涟也必须要冒一次险。 她低下头,不肯回答太子妃的话。 人总是有私心的。 景涟知道,自己在太子妃身上存的这一点私心,其实就是对父皇的背叛。 尽管近来她同皇帝间有些隔阂,但那终究是疼爱了她二十余年的父亲。 裴含绎捧起景涟的面颊,平静注视着她:“殿下,我之所以信任你,是因为我们本就是一样的人。” 景涟茫然望着他,不明白裴含绎的言下之意。 裴含绎道:“你的那串珍珠金链呢?” 景涟没有带出来。 往日在宫里,她那串珍珠金链从不离身。今日要出门行猎,她担忧弄坏了链子,磨损了珍珠,就摘下来留在首饰匣中。 也幸好她没有带出来,昨日骤然遇刺,景涟全身上下的琳琅珠玉遗失损坏大半,若是带出来,恐怕就保不住了。 裴含绎道:“那串珍珠金链,我知道它的来处和主人。” 景涟骤然抬首:“你说什么!” 下一刹,她立刻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迅速止声。 ——景涟曾经说过,那串珍珠金链,是她母亲的遗物。 她的母亲当然是元章贵妃,金链的来处和主人自然也只能是元章贵妃。 然而裴含绎却没有因为她的话显出半点诧异。 他望着她,眼底渐渐浮现出既是了然,又是哀婉的神色:“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他停顿片刻,轻轻地道:“陈侯,宁时衡。” 第58章 猎场(七) 景涟仰着头, 面上依旧是一片静默的茫然。 她的这幅神情,落在裴含绎眼底, 就像是最大秘密被人得知时的震撼。 宁时衡是谁? 景涟茫然想着,袖底右手攥紧,她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面上不露出分毫异样神情。 她的脊背抵在冰冷岩壁上,抑制不住极轻的颤栗。 “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谁?” 裴含绎极不明显地一顿,而后柔声道:“柳秋。” 他调动自己埋藏在宫中内外的人手, 上下彻查柳秋的出身来历、人际往来,虽然挖出些有待斟酌的地方,但柳秋能稳居宫正之位近十年,绝不是易于之辈。 裴含绎没有证据, 不过既然景涟早就对柳秋生疑,那么不妨借来一用。 话音落下, 他短暂停顿片刻, 思绪飞转。 再开口时, 依旧毫无滞涩, 全然听不出是临时编出的借口:“那日你对我提起, 柳秋似对含章宫别有用心, 我命人盯住柳秋, 发觉柳秋似乎并非擅自行事。” 饶是此刻思绪混乱, 景涟仍然立刻听出了裴含绎的言下之意。 柳秋身为宫正, 又有谁能授命她行事? 裴含绎静静看着她,话锋忽然一转,怜惜道:“你从前在宫外时, 是否察觉过府中宫人、侍卫曾有打探来往交际,监视言语行迹的异动?” 这句话全然是毫无根据的模糊暗示了, 范围划得极大极广,更没有什么确切的描述指向。 然而妙就妙在,这句话一定是真的。 景涟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府中宫人侍从众多,想要从景涟身边下手的人更是不计其数。或是谋求利益,或是攀附权贵,又或是如丽妃那般只是信手而为埋下一颗钉子,这样的人随手就能抓出一大把。 这其实什么都无法佐证,更完全不能与柳秋乃至天子画上等号。 但在此时,这句充满暗示性、诱导性的话语,毫不意外地将景涟引入了裴含绎的言语陷阱中。 她一日一夜未曾安睡,始终面临着饥寒、困倦、惊惶、疲惫的威胁,对于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来说,其中任何一样都足以立刻压垮她。景涟能坚持到这时,已经是极为坚韧了。 第131章 身体与心神的双重疲倦下,她已经没有余力再去思索裴含绎言语、声调乃至于神情中的每一处细微的变化,理所当然越过斟酌,直接跳进了裴含绎的陷阱。 景涟慌乱垂下眼睫,遮住眼底重重的阴云。 她用力抿住嘴唇,才能不在裴含绎面前露出一个难看的苦笑。 何须如此? 她想,自己的一举一动,从始至终不都在父皇的掌控之中吗? 公主府上至属官,下至侍卫,哪个不是由皇帝任命指派,身家性命皆在天子手中。 她身为名义上的主人,仅仅拥有名义上的控制权。 属官也好,侍卫也好,忠于天子而非公主。 唯一一个可用的长史,还是景涟威逼利诱,拖他下水,故而暂时拉他站在了景涟这条船上。 她仰起头,用尽此生所有的演技,定定看着裴含绎:“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裴含绎叹息道:“殿下,你年后去皇陵祭拜元章贵妃时,有的是机会遣开近臣,命亲信去向守陵戍卫打探一二。” 这句话正掐中景涟心中设想。 此前她大费周章前去求见皇帝,使皇帝应允她年后亲自前去祭拜元章贵妃,固然有心灰意冷不愿在京中多留的缘故,同时却也存着从皇陵那边下手调查的想法。 她面上的愕然一闪而逝。 落在裴含绎眼中,恰恰反过来佐证他的猜测。 “殿下。”裴含绎柔和地道,“我建议你不要问戍守皇陵的禁军。” “你去问他们,只能问出皇陵哪一年开启过。这个答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元章贵妃的棺椁的确是于崇德七年送入皇陵,但那具棺椁中躺着的,却是一个已经死去数年的人。贵妃的棺椁早在路上就完成了偷天换日,戍守皇陵的禁军没有机会知道,真正知晓一切、奉命行事的人,你也并不陌生。” “奉命扶灵前去皇陵的人,是郑侯。” 仿佛一道惊雷在耳畔炸开。 刹那间景涟几乎听不清裴含绎说的话,她也没有心力再去听。 郑侯。 郑熙的父亲,郑侯。 她纵然不解朝政,却并不是傻子。 她不知道宁时衡是谁,却也能从裴含绎的话中推断出,宁时衡很可能指的便是陈侯陈衡。 穆宗皇帝驾崩,当今圣上即位,打破了本朝父死子继的惯例,改为兄终弟及。这其间风言风语颇多,景涟自幼居于深宫,自然听过许多传闻。 无论传闻是真是假,是否扭曲失真,有多少个版本,最基本的事实都不会改变。 在无数个不尽相同的故事里,穆宗皇帝留下的辅政大臣中,陈侯是深受信重却罪孽等身的罪人,而郑侯则是立下从龙之功的功臣,这二人间,本就有着十分复杂、千丝万缕的联系。 景涟忽然想起,周逐月当日似是而非、指向陈侯的话语。 她的太阳穴深处涌起一阵尖锐的刺痛,眼前阵阵黑雾涌起,几乎站不住,摇摇欲坠。 或许是疲倦到了极点,心力交瘁之下,已经是强弩之末,再也支撑不住。 她摇晃两下,倚着岩壁,一点点滑落下去。 裴含绎吃了一惊,连忙扶住景涟。 景涟耳畔轰鸣作响,她茫然看着裴含绎朱红的唇瓣不断张合,却听不清只字片语。 景涟攥住裴含绎的手腕。 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裴含绎只消一甩手,就能将她挣脱开来。然而裴含绎并没有这么做,他蹲下身来,揽住景涟,让她倚坐在岩壁下火堆旁,那是整个山洞里最温暖的地方。 “我知道陈侯……”景涟低声道,“那我母亲到底是不是,是不是……” 这句话说出口,等同于暴露了景涟的底牌。 她知道一些事,但又知道的不是那么清楚,倘若景涟还有心力,可以凭着似是而非的话语同裴含绎周旋,试着从他口中掏出更多线索来。 但景涟实在支撑不住了。 铺天盖地的眩晕当头罩下,即将吞没她的所有意识。 景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在这里,死于风雪饥寒也好,死在太子妃手上也罢。 她没有力气再去反抗,而今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死亡仿佛随时会将她带走。 景涟花团锦簇地活了二十一年,在此之前,她经历过年幼丧母的悲痛、经历过新婚分离的痛苦与不甘、经历过身世不明的彻夜难眠,但即使是最痛苦、最惶然的时候,她都没有设想过,自己会这样早的死去。 人在面临死亡的威胁时,总会大失常态,在恐惧和不甘下暴露出最脆弱的一面。 就连天子都不能避免对死亡的恐惧,景涟原本以为自己也会这样。 但这一刻,她睁着神光散乱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攥紧裴含绎的手,全部心神只系在一个问题上。 ——她的母亲到底是谁? 太子妃说,她的父亲是陈侯,那么她的母亲是不是陈侯的妻子,那名从不为世人所知的孤女、自尽殉情的陈侯夫人? 她这一辈子,如果要这样草率的结束,那么死之前至少要清楚自己的出身和来处。 如果至死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懵然不知,那未免太可悲了些。 第132章 裴含绎轻轻叹了口气:“没错,陈侯正是你的母亲。” 景涟:“……?”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秒,她愕然睁大眼睛,然而最后还是无力抵挡阵阵昏沉。 她的手从裴含绎腕间无力地垂落,整个人落入了无尽的黑暗中去。 “……” 裴含绎半跪下来,轻轻梳理景涟散落的长发衣摆,将她的头垫高,让她躺的更舒服些。 而后他搭上景涟的脉搏,眉心稍蹙。 停顿片刻,裴含绎起身向外走去。 寒风吹了一日一夜,终于短暂休止,山间冰雪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山洞附近的背风处还算平整。 裴含绎低头含了一颗榛子。 这是景涟昨晚不知从哪个倒霉松鼠窝里摸出来的,还剩下一小把,正被裴含绎握在手心里。 他在附近兜了几圈,设下几个简单的陷阱,等着笨拙山鸡或兔子自投罗网。 裴含绎折回洞中,确定景涟还未醒,给她喂了些水,站在洞口看着陷阱的方向,等着猎物上钩,顺便默算着方向。 从遇刺的皇家猎场到最终醒来的山林间,直线距离不会太远,甚至可以称得上近。 不过有句俗话,望山跑死马,禁军要找到这里,恐怕还需要时间。 裴含绎有些出神。 他垂着眼,像一具裹在衣裳里的冰雪雕塑,冰白面颊上没有半点表情。 直到远处传来狂风吹过山谷的声音,像极了鬼哭。 裴含绎醒过神,走到陷阱那里,毫不意外地拎出了两只灰扑扑的野鸡。 两只野鸡到手,景涟从松鼠口中夺来的榛子也没了。 裴含绎拎起两只野鸡,用挑剔的目光仔细审视,发觉这两只野鸡有点瘦小。 他带着两只瘦弱的野鸡回到山洞附近,从怀里抽出了短剑,皱起眉头。 裴含绎并不会杀鸡。 . 景涟觉得头很疼。 一阵阵眩晕像是潮水,不断冲刷着景涟的神志。她想睁开眼,却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不能完成。 她的睫毛剧烈颤动,却始终无法睁开眼睛。 她只能辨别出耳畔异常嘈杂,身下不住颠簸,不知身在何方。 景涟心底的不安越发浓重,一缕血腥气飘至她鼻尖,萦绕不去。 她竭尽全力想要睁开眼睛,双手本能地虚虚抓握,却连半点力气都没有,什么都无法触及。 轰隆! 耳畔巨响骤起,紧接着身下剧震。 景涟身不由己,滚了两圈,一头撞上了坚硬的东西,痛的她泪水夺眶而出,终于险险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黑暗。 她什么都看不清楚,连手都抬不起来,屏息艰难摸索,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辆马车中。 她双耳嗡嗡作响,好不容易才辨别出车窗外喊杀声、兵戈声交织出一片嘈杂,马车颠簸前行,偶尔有刀剑砍在车身上,竟发出金石相击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景涟此刻居然不觉得害怕。 她卧在车里,竭力活动麻木的四肢,同时绞尽脑汁回想自己昏睡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置身于这辆马车中。 她的发髻散开了,冰冷的琳琅珠玉垂落,压在颊边,有些难受。 景涟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马车中昏暗的场景,她艰难撑着身体倚坐起来,感觉掌心触感有异。 她试着去触碰右手,忽的咬住嘴唇,低低嘶了一声。 不知何时,她的掌心划开了一道极长的伤痕,还在向外缓慢渗血,一碰之下痛意刺骨。 她顾不得疼痛,全身上下摸索一番,隐约辨认出自己穿着一袭华丽的宫裙,缎面水一般柔软光滑,裙摆处却有些怪异的坚硬,并不像是刺绣。 但景涟这时顾不上探究裙摆,她从发间抽出发簪,满头长发顿时披散开来,珠花簪子叮叮当当掉了满地。 景涟只好摸索着去捡,宫中发簪绝不会打磨锋利,正是为了提防伤到各位贵主,不过聊胜于无,即使不够锋利,它到底是个尖锐的东西。 她摸到一支芙蓉花簪,正要拢进掌心,不知何处升起一种奇异的感应,转而小心地、极轻地碰了碰簪尖。 带着寒意的锋利触感掠过指尖,这尚且是景涟没有用力触碰,倘若她直接不假思索将簪子拢进掌心,必定要划破手掌。 景涟不敢大意,小心地将几支簪子依次收好,同时凑近车帘,朝外张望。 车帘外,一个头戴斗笠的背影坐在那里,距离景涟只有数尺之遥。 她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目光透过车帘缝隙,望见远处天幕间炸开的明亮火光。 半边天宇映得明亮,景涟面色骤然变了。 借着火光,她几乎刹那间便认出,马车渐渐逼近的方向,正是皇宫西宫门。 风声破空,景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直觉,当即伏倒。 数支长箭从马车后方急飞而来,没入车壁,尾羽不断震颤,嗡嗡作响。 车外的斗笠男子神情微变,返身掀开车帘。 二人面面相觑。 正以一个扭曲姿势伏倒的景涟抬起头来,茫然看着对方。 对方也看着她。 景涟心中暗叫不好,下一刻斗笠男子立刻面露喜色:“殿下醒了?” 第133章 是友非敌? 景涟来不及细想,那斗笠男子已经急声道:“篡逆追兵将至,请殿下不必担忧,殿下只需伏在车中不必露面,青鸾会拖延一二。” 景涟完全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她嗯嗯点头,危急时刻来不及询问,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给对方添麻烦。 除了相信面前对她很是恭顺的斗笠男子,景涟也别无办法——外面喊杀震天,刀兵重重,她只消露出头,头立刻就保不住了。 斗笠男子道声冒犯,重重一扯重新放下车帘,旋即一声女子清呵自车外响起,清亮冷厉至极。 一道窈窕的玄色身影跃下马车,落地前身体在空中一转,快如闪电般连发三箭,箭箭快如流星,袭向西宫门。 三箭射完,她回头向着身后追兵迎上去。 斗笠男子连连抽打驾车的马,趁西宫门前混乱的守卫格挡箭矢时,疾冲出了只剩一线的宫门。 “事急从权。”斗笠男子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有些模糊,“殿下恕罪,秦王给殿下灌了药,要将殿下送去郑熙军中,臣等只能先行截走殿下。” 景涟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郑熙?” 斗笠男子苦笑道:“是……倘若是言府,尚且还有回旋的余地,但郑熙的南军甚为悍利,臣等实在没有把握保证殿下安危,只能先行动手。” 景涟像被刀割了一般,猛地松开紧攥裙摆的手。 她终于反应过来,裙摆上坚硬的触感,是凝结又干涸的鲜血。 第59章 猎场(八) 马蹄声渐次逼近, 越来越急、越来越重。 地面仿佛都在剧烈震颤,不知是不是错觉, 风中血与火的气息逐渐蔓延,将不断奔逃的马车笼罩其中。 驾车的斗笠男子脊背挺得笔直,身后兵戈声、马蹄声、喝止声落在他耳中,便如清风过耳,半点不存。 景涟紧紧攥着那支打磨格外尖锐的发簪。 她仍有许多疑惑,许多不解, 然而生死关头,容不得她一味追问浪费时间。 她只知道,而今如果被追上,很有可能就要落到郑熙手中去了。 郑熙恨她, 景涟清楚。 “殿下。” 斗笠男子没有转头,声音平静, 飘至景涟耳中。 他道:“请殿下不必惊惶, 臣等受命保护殿下, 纵然拼尽所有人的性命, 也会将殿下平安无事送出去。” 身后久久没有回应。 斗笠男子有些诧异, 正欲转头, 只听景涟问道:“你们是奉裴含绎的命, 对不对?” “是。”斗笠男子很诚实地道, “主子留给我们的最后一道钧令, 便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殿下。” 景涟再度陷入了静默。 她忽然轻声道:“他会回来吗?” 斗笠男子一顿。 下一刻,他面色猝然僵住,一切神情化作难以掩饰的失态惊愕。 风声掠过身畔, 华美染血的裙摆在空中铺展,像夜风里一面猎猎作响的朱红旌旗。 景涟跌落下去。 她像一只折翼的鸟儿, 轻盈地坠入地面尘灰之中。 几乎是刹那间,身后追兵齐齐勒马,仍止不住前冲的趋势,险险在景涟三步之外停住,才没有将她卷入马蹄下。 斗笠男子待要勒马,已经来不及。 “走。”景涟对他说。 就在她坠落的那一刹那,这位柔弱如一捧芙蓉花瓣的公主,在他耳边留下这样一个匆促的字。 为首的将领跃下马背,便要亲自去擒景涟。 他是秦王亲信,深知贵人的种种忌讳讲究,即使在乱军追捕之际,仍然顾忌金枝玉叶的身份,不敢令低等士卒冒犯景涟。 芙蓉花簪寒光闪烁,抵在景涟颈间。 “放他们走。” 景涟将簪尖压向肌肤,更清晰地重复道:“放他们走。” 连串血珠滚落,没入领口,在雪白的脖颈间留下朱红血痕,分外触目惊心。 啪! 弓弦震动的响声似有若无。 这是最细微的声响,嘈杂的夜色里,唯有武功最高的强者才能听见。 景涟听不见,但她的每一个动作,无形中都是对将领的回应。 簪尖不断压向颈间,越来越多的鲜血滴落,沾湿衣襟。 这当然很疼。 景涟的脸色越来越白,手指也越来越抖。 但她的簪尖始终抵在颈间。 几乎是须臾之间,将领做出了决断。 他挥一挥手,止住了暗处那些动作,而后稍稍低头,尽可能恭谨地道:“请公主上马,臣等接公主回去。” 斗笠男子不得不走。 他毫不怀疑自己如果不走,永乐公主真有引簪自戕的决心。 “回哪里?”景涟平静问道,“不是要去南军?” 将领看着她,眼底流露出些许惋惜,像在看一株名贵却即将凋零的花朵。 他平静答道:“京中犹有东宫逆党作乱,为公主安危计,请公主乘车前去,臣等护持左右。” 即使秦王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京中局势危急,无力再独自支撑,但他终究还要几分颜面。 既然要颜面,就不能将自己的同父妹妹,像一件贡品般拎在马上送进南军军营,至少还要车马护送,为摇摇欲坠的江山裱糊上最后一层摇摇欲坠的颜面。 第134章 景涟唇角微微抬起,像是在笑。 那笑无论如何不是什么好意头,将领心中有数,不欲多事,只隔着衣袖欲搀扶景涟上马。 “你不问本宫为什么笑吗?” 闪烁火光中,景涟忽然转过头来幽幽问他。 那张娇艳至极的面孔,此刻半明半昧中,平白竟然添了几分森然的鬼气。 将领无端生出一点难言的寒意。 见他低首不言,景涟唇角的笑容越发炽盛。 “反正我在乎的,都没有了。” 她轻轻地道:“不过是一条命,还给他罢了。” 话音未落,夜风又起。 火把忽明忽暗,不知哪里传来凄厉的哭声,无端令人脊背生寒。 . 景涟惊叫一声,睁开了眼。 梦中萦绕身畔微寒的夜风消失了,山洞中火堆噼啪作响,洞外北风席卷,雪片纷飞。 一只鸡被架在火旁,烤的香气四溢。 一只手从身旁伸过来,柔柔地道:“殿下别动。” 景涟被梦中一句一句的殿下叫的头皮发紧,猝然转头,只见裴含绎睫毛低垂,按住她的左臂。 景涟昏睡时,他将景涟的左臂固定住,仔细上了药,如此一来,虽然左臂彻底不能动了,但至少不会使得骨头错位。 不知怎么的,景涟居然诡异地放下心来。 或许是因为梦中冒死救走她的是裴含绎留下的人,又或许是因为现实中裴含绎还愿意替她包扎伤处,至少不会一时半会抬手就杀了她灭口。 见景涟没那么恐惧,裴含绎反而有些意外。 他并不表露,问景涟:“饿不饿?” 景涟饿得久了,反而只剩麻木,并不想吃。然而裴含绎撕下一只鸡腿递来,她也就抓起一捧雪擦净手指,接过鸡腿。 说实话,那鸡腿实在谈不上好吃,硬的像是树根,景涟咬了一口,再也不想费力去咬了。 好在洞中二人的心思本就不在鸡腿上。 景涟慢吞吞吃完一口鸡腿肉,低声道:“你……又是谁?” 裴含绎平静说道:“我和你一样。” 景涟没了胃口。 她放下鸡腿,轻声道:“我能信你吗?” 裴含绎道:“殿下,你知道的,死人是永不会泄露秘密的。” “但我们是一样的人。” “陈侯是我母亲?” 景涟沉默片刻,低声道:“你怎么证明这一切不是臆测,而是事实?” 不知为什么,她就这样自然地问出了口,丝毫没有考虑自己才是那个置身险地的人。 裴含绎牵过她拿鸡腿的手,用一块冰雪打湿的帕子轻轻擦着景涟十指,道:“你那条珍珠金链,就是证据。” 景涟还真没有想过去查那条链子。 宫中珍奇最多,景涟自己攒下的珍贵首饰,就足以用几口大箱子来盛。 有的首饰铸造精美,上面打了内造局的标,反而会损害它本身的美丽,故而宫中惯例,除了成套的头面,其余首饰只记入册中,不打标识。 所以景涟从未想过,那条没有内造标识的珠链,居然隐藏着她亲生父母的线索。 “我不和你说太多,有些事还是你自己查来最放心。”裴含绎卷起湿布,松开了景涟的手。 他报出六个字:“江南道,百珍楼。” 景涟默默记下。 她的嘴唇轻轻颤动,有心想问裴含绎到底在图谋什么,却终于有了一点受制于人的觉悟,将那句话咽了下去。 裴含绎似乎全然不担心。 他看着景涟没怎么吃的鸡腿,皱了皱眉,从大半只鸡上撕下一块,喂到景涟唇边。 景涟本能张口,还没吃完,裴含绎又塞来一块。 “我不……” 裴含绎不容置疑道:“天寒,你不多吃些,熬不到来人。” 景涟住了口。 她吞下那块并不好吃的鸡肉:“什么时候会有人来?” 裴含绎道:“快点今日,慢点就是明日,我们离猎场不远。” 他的笑容一闪而逝,秀美却冷淡。 “怕只怕等来的,不是救兵,而是杀人的刀。” 接着他转过头,平静嘱咐景涟:“回去之后,你一切推到我身上。” 景涟一惊:“什么?” 裴含绎道:“你受了伤,昏过去了,是我把你带进山洞,安置在此处,期间你反反复复一直在发热昏睡,什么都不知道。” 景涟愣了片刻。 她隐约猜出一些裴含绎的意图,太子妃是男人,那么为了保险起见,最好用自己信重的太医诊脉。但此刻身在恒春山,又是危急之际,即使裴含绎精于谋算,也没有办法确保来诊脉的太医一定是他信任的那个。 所以裴含绎必须尽量淡化众人的关注。 譬如,营造一个太子妃伤势极轻,而永乐公主病得极重,众人的注意力自然会集中在景涟身上。 到那时,裴含绎想换个太医诊脉,也会被众人对景涟的关注压过去。 但这解释仍然显得牵强,景涟想来想去也不明白。 “为什么?” 裴含绎转过头来看她,很轻地叹了口气。 “因为那些刺客。” 第135章 他的手落在景涟发顶,安抚地揉了揉。 “那些刺客的招数……” 裴含绎顿了顿,将其中复杂的穆宗朝军中关系、朝臣关联剔除,最终化作一句简单的总结。 “那些刺客的路数,一看就和陈侯脱不了干系。” 第60章 猎场(完) 一把伞从雪地里飘了过来。 为首的校尉勒马:“柳大人。” 柳秋合上伞, 随手丢给身后侍从,淡淡道:“我和你们一同前往。” 校尉有些犹豫:“柳大人, 积雪未化,山道湿滑难行,有些危险。” 柳秋道:“这是圣上的口谕。” 听闻圣上二字,校尉自然只能住口,令人牵来数匹骏马。 不等侍从搀扶,柳秋一挽衣摆, 利落地翻身上马,身后宫正司女官紧紧跟随,动作分外熟稔干练:“走吧。” 从当日太子妃与永乐公主遇刺算起,已经过去了两日。 大雪过后, 山路难行,风雪掩盖了一切痕迹, 搜寻变得更加困难。 绝大多数人口中不敢说, 心中却已经认定, 太子妃和永乐公主必定早已经死了。 两个柔弱女子, 连刺客都无法应付, 更何况又遇上这样大的雪。即使侥幸未曾死在刺客手中, 恐怕也要活生生冻饿而死。 皇帝命禁军统领、信国公、武德司各带一队, 又有言相公子主动请命, 故而共四队人马, 分散搜寻太子妃与公主下落。 两日里,派去搜寻的人马一无所获,反倒有人从山上滑下去跌死, 可谓是一切努力尽付流水。 永乐公主的失踪,尚且只能引得皇帝暴怒, 言氏公子主动请缨。 然而太子妃的失踪,却关乎皇帝精心设置的夺储格局动摇与否,乃至于牵一发而动全身,随时会波及整个东宫班底甚至朝局。 东宫的班底,是皇帝当年为明德太子精心挑选的,俨然便是一个小朝廷,背后与世家、勋贵、清流各自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太子登基,东宫班底直接可以挪到朝中来用。 然而明德太子死了。 皇帝为东宫亲手添置了莫大的势力,当东宫即将垮塌时,引起的朝局变动同样也会大的难以想象,甚至危及皇权本身。 因此皇帝才会在明德太子死前,立刻为他迎娶信国公的嫡长女为太子妃,试图稳住东宫。 太子妃当然做的极好,三年来,东宫仍然稳如泰山。 但如果太子妃死了,三年前明德太子薨逝时东宫中埋下的隐患,便会在此刻悉数爆发出来。 东宫皇孙年幼,没有人能接替太子妃继续坐镇东宫。 两日过去,太子妃与公主仍然不见踪影,皇帝的怒火也越来越炽,或许心中还存着无尽的怀疑,以至于连宫正司的女官都要派出来。 ——校尉偷眼一瞥端坐马上的柳秋,如此想着。 他只猜对了一半。 . 柳秋其实是自己主动请命随行的。 山道湿滑,不能疾行,越过一片又一片山林,平地风起,松散的积雪卷在风中,大如鹅毛。 众人不能冒险前行,不得不暂时停驻原地,等待风雪平息。 已近正午,校尉索性令人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就地先吃午饭。 有宫正司女官随行,禁卫们不敢太过松懈,但一上午冒着风雪搜寻,嗓子都喊得哑了,又哪里是好玩的。好不容易趁着此刻狂风难行,一个个抓紧时间啃着干粮,神态已经十分放松。 柳秋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头像是扎了根刺。 她唇角抹平,带着嘲意。 身后的侍从女官追上来捧出干粮。 宫正是天子近臣,品低而权重,柳秋的衣食用度比低位妃嫔还要高,女官捧出一叠包的严密热气未散的精巧宫点,甜香阵阵。 柳秋看着那叠宫点。 芙蓉乳酥的白像是漫天的飞雪,梅花糕的红仿佛溢出的鲜血。 红白交错,映在她的眼底,冰冷的血腥气沉沉压在柳秋舌尖,想吐又想哭。 但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的神情端庄平静,她的仪容依旧典雅。 柳秋拨开女官的手,朝不远处积满冰雪的林间走去。 羊皮靴子落地,没进雪堆里,沉甸甸的,沼泽一般拖拽着柳秋的心,一寸寸往下落。 她的脸在风中被吹得苍白,毫无血色,和身后的所有人一模一样。 柳秋脚下的雪地上,忽然落下一点圆润的水珠,将雪堆烫出一个小洞,转瞬间又被风雪抹平。 我把姐姐的孩子害死了。 她想。 柳秋转过头来。 她的神色依旧平静如常。 校尉走过来,关心道:“柳大人不吃些东西?下午路更难走。” 柳秋摇头道谢,又道:“下午不是往那边走?那边地势偏低,往下走总比往上走容易。” 校尉顺着柳秋手指的方向看去,心底一哂,还是很恭谨地道:“大人想错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 第136章 更遑论山间积雪难行,恒春山地势起伏极大,摔进山谷里连人都未必能找到。 柳秋缓缓道:“恒春山太大,这样搜下去,不知要搜到什么时候。” 校尉道:“话是这么说,但总得仔细搜,要是落下哪些地方就不好了。那些逆党运气真是好,赶上一场雪,把后路全抹平了。” 柳秋睫毛微垂,轻轻咬着牙。 她心底还存着最后一份指望,因为她知道那些逆党没有离开这座山。 她存心借逆党作刀,设法为他们指出一条入恒春山的路,却没想到被反过来摆了一道,那些逆党自己留了后路,动手时用的招式、携的佩刀,都与陈侯当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柳秋不信他们能摸清自己的底细,她更倾向于那些逆党本就要披上一层伪装,以此避免查到他们身上。 岂料他们偏偏假扮成旧江南道驻军残部。 柳秋闭上眼。 那些逆党本就是有她相助,才能入恒春山。倘若他们出来,想要无声无息消失无踪,没有她的帮助根本不能做到如今这样天衣无缝。 所以他们很可能被雪困在了山里。 那公主呢? 柳秋心头抽搐起一阵熟悉的剧痛。 她顾不得去想自己有没有露出破绽,也顾不得考虑公主如果平安回去,会面临怎样艰难的境况。 她自负算计精妙,此刻却算不了更远更长久。 人总要先活着,才能叹其他。 她只要景涟活着。 . 言怀璧勒住马。 他朝前张望,只看到飞舞的雪片,远处的林野上白茫茫一片。 一匹黑马从后面赶上来,是言家的护卫。 言怀璧道:“怎么了?” 护卫低声劝道:“公子,雪又下起来了,不如先停一会,这样的山路,马摔一跤就爬不起来了。” 言怀璧转过头。 他的目光掠过身后来路,远处深刻的马蹄印已经被风雪掩盖,只能隐约辨认出三两点曾有人走过的痕迹。 禁卫们已经喊得喉咙干涩,出不了半点声音,就连护卫也是口干舌燥。 见言怀璧望来,一个个都露出忐忑的目光。 言怀璧沉默片刻,道:“先原地停下,继续。” 他说的含糊不清,护卫却立刻听懂了,一挥手招呼所有人原地下马暂歇,另一手举起一样东西,凑到唇边。 “嘀嘟嘀嘟嘀嘟!” 鬼哭狼嚎般的唢呐声再度响起,破开呼啸的风声与飞雪,仿佛能传到千里之外。 禁卫们竭力克制,仍然忍不住露出痛苦神情。 言怀璧是唯一一个没有下马的人,唢呐声起的那一刻,他的那匹马已经朝更远处走去。 护卫的唢呐停了:“公子?” 言怀璧道:“吹着。” 护卫领命,立刻再度奋力吹奏起唢呐。 言怀璧策马,慢慢向远处走去。 风雪寒天,陌生山路,独自一人贸然离队实际上非常危险。言怀璧自幼受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自然明白。 他倒不是为了躲开难听的唢呐声,而是循着本能行事。 呼啸的狂风扑面而来,割在脸上像是钝的刀锋。 一捧飞雪扑到言怀璧脸上,他缓缓眨眼,拂去颊边雪沫,怔怔望着寒风卷起更多的雪,继续向远处轰轰烈烈吹过去。 远远望去,风雪仿佛永远不会休止,像天地间一张飘扬的白纱。 又好像他见到永乐公主那日,她臂间笼着的白绸。 言怀璧勒住马,微微失神。 崇德十六年的宫墙下,公主轿辇招摇而过。 轿辇上的公主仰着一张娇艳的面孔,衣裙却白如霜雪,发间别着素色的珠花。 像一尊高居莲台的冰雪雕像。 美得惊人,也冷得惊人。 所有人低头,恭谨地避开目光。 直到轿辇远去,言怀璧抬起头来。 引路的内侍善解人意,抢先对他道:“言公子,方才那位贵人是圣上爱女永乐公主。” 言怀璧点头。 他轻声道:“我知道。” 内侍没有听清,追问一句:“公子说什么?” 言怀璧不答,只道:“我看公主一身白衣……” 他话音恰到好处地顿住。 宫中不禁白衣,但素淡衣裳多是丧期穿着,说来不吉。妃嫔们为了讨个好意头,也怕惹得圣上不快,故而除了宫正司极少有人穿白,更何况是如永乐公主一般,全身上下通身雪白。 内侍唇角抖了抖,像是很怕犯了忌讳,低声道:“哎,公子您可别多提,公主那是和圣上怄气,说要……” 他舌头抖了半晌,抖得言怀璧眉间渐渐拢起,才叹气道:“要穿孝呢。” “驸马……”内侍说了两个字,又咽回去重新道,“郑侯世子受郑侯牵连,先是抄家下狱,后来直接流放了。新婚燕尔的,夫婿没了,据说公主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内侍此言已经是为尊者讳,隐去了很多。 事实上,宫中人人皆知,圣上不许公主和罪人郑氏再有半点瓜葛,不要说出宫,连派个人去探看都不许。 第137章 据说永乐公主冲进福宁殿求见圣上,父女二人不知在殿内说了什么,只知道永乐公主哭着从福宁殿走了,第二日就声称要为郑熙戴孝,穿了一身白衣出来。 圣上自然不许,不但不许,还立刻召集宫中画师作画,开始热火朝天为公主寻找下一任夫婿。 宫中物议纷纷,明面上却没人敢将至尊父女的矛盾提起,讳莫如深之余,又在私下里悄悄交换着饱含深意的眼神。 言怀璧静静听着,忽然很轻地道:“郑熙获罪流放不久,圣上便有意新择驸马了吗?” 内侍道:“是啊。” 言怀璧不再开口。 内侍以为他不感兴趣,识趣地换了话题,一边絮絮说着,一边引言怀璧向远处走去。 言怀璧却回首。 他望向轿辇离去的方向。 宫道空荡,唯余风声。 一如今日恒春山上永无休止的风声。 言怀璧握着缰绳,目光掠过天地间的白色。 他有些疲惫,还有些眩晕,不知是不是两夜没有睡着的缘故。 今日离开千岁苑前,父亲既恼怒又担忧的神情再度浮现在眼前。 这一次,言怀璧没有再径直走过去,只平淡地道:“回去吧。” “等公主回来,我会向圣上求娶公主。” 他越过言尚书,完全不在乎父亲惊愕恼怒的神色。 他知道父亲在恼怒什么,但他毫不在意。 圣心猜疑也好,朝中风波也好,即将加诸永乐公主身上的一切,他都愿意共同承受。 言怀璧按住眉心,借此抑制住眩晕,目光却依旧清明,定定投向远方的山林。 他不认为景涟会死。 这种笃定来自于一种玄妙的直觉,就像过往二人曾经情深时,时时心有灵犀,事事琴瑟和谐。 言怀璧从不信命数,但那时他几乎要相信陪母亲去上香时,佛性圆融的大师恭贺他与永乐公主定婚,称赞他们天定姻缘、天生般配。 后来言怀璧新婚夜打马急奔入宫解除婚约,跪在大殿冰冷的金砖上请罪时,他忽然又想起自己当日那个好笑的念头。 什么天定姻缘,意合情投。 倒不如说是血脉相通,所以心有灵犀。 不管是意合情投,还是心有灵犀,他们终究那样默契过。 以至于暌违三载,再度在刘府中相见时,不发一言,仍然能同行那么长久。 言怀璧想,景涟当然不会死。 他们曾经那样默契,人人都称颂天定姻缘,心有灵犀。 他还坚信她仍在,她怎么可能死? 骏马甩了甩头,长嘶一声,惊醒了言怀璧的短暂出神。 言怀璧静静望着远处,缄默不语。 忽然,他的脸色渐渐变了,既似惊疑,又似警惕。 . 景涟睡了很久。 她睡过去,没多久就开始高热。 那时候外面天色昏沉,洞里更暗,裴含绎不知从哪里寻来些可燃的树枝,将奄奄一息的火堆重新燃起,揉着一捧雪擦拭掌心沾染的灰尘。 他一转头,只见景涟和衣卧在火堆旁,一张娇艳的面容绯红如霞,倘若不仔细看,很像是火光映出的颜色。 裴含绎觉得不对,探手过去一摸,手中的雪球砸在了景涟脑门上。 景涟自己倒没觉得多么难受。 她在睡梦中也不安稳,裴含绎拧了块冰冷的帕子回来,只见景涟差点滚到火堆里去。 太子妃从来八风不动,今日差点被景涟吓死。 裴含绎支颐坐在火堆旁,用那两件刺客的外袍把景涟牢牢裹起来,守了景涟一整夜。 冰雪融了不知多少,景涟颊边云霞般的绯色渐渐退下去,却仍然还在发热。 好消息是,这个热度不至于烧死人。 坏消息是,裴含绎解决不了问题。 裴含绎意识到,景涟的发热应该和她受伤的左臂有关,或许还要加上多思多虑的缘故。 这里缺医少药,不能再拖下去了。 但饶是裴含绎后手颇多,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怎样引来搜山的禁卫。 倘若没有下雪,裴含绎自己就有把握回去,最多不过是多费些时间,多找一找路。 然而大雪封山,景涟还在发热,裴含绎并不准备自寻死路,所以等待救援是唯一的出路。 景涟半睡半醒,昏昏沉沉倚在那里:“水。” 裴含绎给她喂了些水,把景涟无意识挣开的外袍又裹回去。 “我热。” 裴含绎忙着去拧湿帕子给景涟降温,一边要弄些干净的雪水,还要分出一只眼睛留意景涟,生怕她一头扎进不远处火堆里。真恨不得多生出两只眼,闻言按住眉心:“等一等,祖宗。” 祖宗终于又靠了回去,安安静静不说话了。 裴含绎托腮轻轻叹了口气,随手捡起一把细小的树枝,充当占卜的蓍草。 年少时,裴含绎学《易》时,研习过一点星象占卜,虽然学的不怎么样,起卦十有十不中。 卦象大吉。 裴含绎木然片刻,默默安慰自己说不定这一次算对了,信手把树枝往火堆里一抛,站起来走了。 第138章 不得不说,这是裴含绎研习占卜以来,第一次算中。以至于他瞥见远处风雪中的那一队禁卫时,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 裴含绎预想中最好的情况,是信国公能亲自找到他们。 他也设想过最坏的情况,那就是最想杀他的人先找到这里。 相较之下,被言怀璧找到,已经很不错了。 禁卫们欣喜若狂,纷纷拜倒行礼。 如果找不到太子妃和公主,负责搜山的禁卫都要受到牵连;但太子妃与公主被找到了,那就是天大的功劳。 行礼拜见的声音像是海浪,涌动在狭窄的山洞口。 裴含绎目光流转,眼看言怀璧匆匆行礼起身,便要越过他往山洞中去,立刻道:“言公子!” 言怀璧一怔:“殿下?” 裴含绎朝他走过去,低声道:“你别过去,永乐受了伤,还在昏睡,仪容不整。” 不知为何,当太子妃走近时,言怀璧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警惕。 他抬眼,第一次看清了太子妃的容颜。 雾鬓风鬟,清美如画。 那是很美的一张脸,像一幅静美的画卷,不带丝毫攻击性。正如太子妃说话的语调,低柔清润,从容有度。 言怀璧眉心不易察觉地一蹙。 他一时摸不清心底忌惮警惕从何而来,只平静道:“微臣与公主旧有婚约,何况事急从权,并不必顾忌太多。” 裴含绎淡淡道:“可以不必从权,牵匹马来。” 二人双双遇刺,景涟处处带伤,裴含绎伤的轻些倒也罢了,如果再生龙活虎非同寻常,那真是令人侧目。 裴含绎眉梢微压,与言怀璧一同走进洞中。 裴含绎贵为超品太子妃,比言怀璧身上挂着的虚职高出太多。然而言怀璧显然心急如焚,根本顾不得礼让太子妃,匆匆奔到火堆旁,唤了声公主,想要伸手去抱,目光落在景涟左臂上,又顿住动作。 裴含绎快步跟过去:“公主身上有伤,当心。” 他蹲下身,先抬手试了试景涟额头的温度,眉尖微蹙,心知不能再拖。 言怀璧只看裴含绎的动作,也明白了景涟的情况并不太好,立刻伸手去抱。 然而二人此刻都围拢在景涟身边,景涟昏昏沉沉间,本能地往裴含绎身边靠。 言怀璧动作一僵。 裴含绎揽住她,摸她的脉象和颈侧,抬起头温温柔柔对他道:“你聋了吗,牵匹马来。” 第61章 风波 昏昏沉沉中, 景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在不住颠簸。 她的意识尚且模糊,还不能清晰地思考自己身在何方。但这种感觉显然并不好, 与山洞中梦境里马车中的颠簸相差仿佛。 有一双手从身侧伸来,将景涟抱了起来。 这个怀抱像一朵轻柔的云,冰雪般清冽的淡香飘来,萦绕在景涟鼻尖。 分外熟悉。 她本能地抬起手,抓住那人的衣角。 那一角冰冷柔滑的绸缎,很快从她掌心脱开了。 景涟慌乱起来。 她的睫毛不断眨动, 手指在空中摸索着,面颊烧得绯红,半开半合的眼底倒映出一片虚无茫然的散乱光影。 那样柔弱。 裴含绎低下身,轻轻握住景涟的手。 他将景涟的手指一根根合拢, 放回锦衾之中。 身后的寝殿里,有着很多人。 含章宫侍从、惟勤殿侍从、半个太医院的太医、以及宫正司的女官们, 甚至还有福宁殿的宫人。 丽妃与贤妃同样派出身边的大宫女前来探望, 然而以她们协理六宫的身份, 大宫女足以横行半个后宫, 却连挤进寝殿来探望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只能立在殿外廊下打听情况。 寝殿的最远处, 殿门一侧的阴影里, 还站着两个面目模糊的宫人。 他们身上的衣饰分外简素, 掖庭最低等的宫人都会尽可能在衣角不起眼的地方悄悄织上一角花纹, 而他们的衣裳甚至比最低等的宫人还要素淡。 看着床榻上的景涟,裴含绎静默片刻,替她将颈边的被角压紧。 “睡吧。”他无声地道。 紧接着, 裴含绎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太子妃所过之处, 殿内所有人分出一条道来,垂手恭谨立在两旁。 裴含绎穿过人群。 殿门处,怀贞与怀贤为首的东宫侍从恭谨侍立,眼底却微带忧虑。 他们迎上来,将裴含绎簇拥在正中。 裴含绎微微侧首,平静道:“走吧。” 他这句话不是对东宫侍从说的。 殿门阴影中,那两名面目模糊的宫人走了出来。 他们的脸暴露在殿内灯火、殿外天光之下,那是两张非常普通,普通到即使看过,也根本记不住的脸。 “太子妃殿下。” 面目模糊的宫人侧身行礼:“请。” 一顶太子妃的轿辇已经停在宫门之外。 怀贞怀贤分立两旁,搀扶着裴含绎登上轿辇。 辇上垂落的金黄绸缎映在冬季苍白的日光下,折射出一缕惨淡的余晖。 殿门处,兰蕊踩在门槛上,犹疑望着轿辇离去的方向。 床前帐幔落下,唯有一只雪白的手探出帐子。 第139章 竹蕊将一方巾帕覆在景涟腕间,屏风外的太医们依次入内,隔着帕子诊脉,而后恭谨退出寝殿,在外殿商议药方。 另有两名女医官入内,拨开帐幔,为景涟更换伤处覆着的药物。 竹蕊守在床边,直到女医官换完了药,相继垂手退了出去,才令两名宫女继续守着帐幔。 她退出去寻兰蕊:“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当心跌下来扭了脚。” 兰蕊一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攥着帕子。 隔着庭院和宫门,太子妃的轿辇仪仗早已消失在视野中,她却依旧站在门槛上,神情茫然飘忽,乍一看便像是躲出来偷懒。 听得竹蕊发问,兰蕊下了门槛,道:“太子妃殿下走了。” 竹蕊没好气道:“我是聋子还是瞎子?要你来说。” 兰蕊双手绞着帕子,低声道:“那两个宫人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好像专是等着太子妃殿下的。” 竹蕊说:“是啊,福宁殿的宫人,多半是圣上传召太子妃。” 兰蕊道:“福宁殿的宫人我认得熟了,却没见过那两个人。” 此言一出,不但兰蕊,竹蕊也静默了。 福宁殿的宫人是天子近侍,即使是一个小小的粗使洒扫宫人,走在内宫里也要平白被其他宫人高看几分。更不要说能奉命跑腿传话的,宫里最不缺聪明人,都将他们的脸记得牢固,断不会认不出来。 竹蕊又何尝没有意识到问题。 她只是无暇多想,更不愿多想。 此刻兰蕊一语叫破,竹蕊终究不能假作不见。 她手扶在殿柱上,目光朝身后殿中一扫。 宫人们忙碌中有条不紊,进进出出,各自做事,分明是极为热闹又静谧的场面,竹蕊日日看着,早该习以为常。 但这时,她望着与平日一般无二的景象,忽然情不自禁地紧了紧身上的小袄,感到有些寒冷。 她没头没脑地道:“今年京城怎么这么冷啊。” 兰蕊手里精细的绣帕已经被绞得皱皱巴巴,变成了一块破布,闻声跟着低低附和:“是啊,竟然比宜州还冷。” . 景涟睡了好几日。 这几天里,她偶尔醒过来两次,竹蕊兰蕊为她喂水换药后,就又睡了过去。 后宫高位妃嫔大都前来探病,如丽妃、贤妃等人,不知是真心还是为了做面子,亲自来了好几次。 只是都被竹蕊等女官做主,请进外殿恭恭敬敬奉茶,又恭恭敬敬送走了,并没有一个人能进寝殿。 后妃来的不少,文充仪混在其中,也并不引人注目,所以兰蕊照例将她请进外殿,奉了一杯茶。 “公主还没醒吗?” 兰蕊冲她点了点头,意思是没错。 她稍一犹豫,又凑近文充仪,低声道:“之前圣上隐约提过,年下是准备大封六宫,散散喜气的。” 文充仪身在内宫,自然更清楚此事,闻言微微点头:“刚出了刺客的事,大封六宫不知会不会搁置。” 兰蕊倒很笃定:“我看不会。” 她平日里冲动泼辣,但到底是跟在景涟身边十余年的贴身女官,如今端起态度来,倒也很像模像样。 “公主从前说过,越是多事之秋,才越要花团锦簇粉饰太平。”兰蕊悄声道,“依我看哪,只要不是库里实在没钱了,这事都要办。” 她停了停,又道:“去猎场之前,公主就想过这件事,娘娘你今年刚升了充仪,按理说再升不太可能。” 文充仪显然早就认真想过,并不显得很失望:“我也这样想,不过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侥幸。” 兰蕊却止住她:“成与不成,要看谁来办。我听着公主的意思,未必不能助力娘娘再往上升一升。” 充仪位列九嫔,已经是正二品,按理说与昭仪、昭容等同为九嫔,品级一致,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妃嫔们越往上,品级就越难再升。 譬如生育了秦王、掌管宫务的何昭媛,如今也只是九嫔中的昭媛。 饶是文充仪冷静自持,听闻兰蕊言下之意,还是微露喜色,旋即眉头又蹙起。 兰蕊道:“娘娘替公主办事,公主总不能让娘娘吃亏。虽然公主现在还在养病,但该打通的关节也提前打通了些,御前和后宫都安排了人替娘娘美言,至于最后成与不成,就只能看圣心了。” 文充仪敛去喜色,正色道:“公主厚爱,妾自当尽心竭力。” 兰蕊说:“眼下倒还真有一件事要请娘娘帮忙。” 她抬手往东一指:“那位贵主的消息,不知娘娘知道多少?” 含章宫在皇宫东边,再往东隔着一条宫道便是东宫。 文充仪蹙了眉:“这我却真的不知,待我回去打听一下。” 话说的差不多了,兰蕊便起身将文充仪送出去,又折回寝殿屏风里,和竹蕊窃窃私语。 “文充仪也不知道。” 竹蕊皱起眉头,神色犹疑,举棋不定。 兰蕊一手倚在屏风旁,险些将香炉碰翻,连忙扶住,又取来香勺加了些静心安神的香粉进去,低声道:“我看啊,东宫是出事了,否则太子妃殿下纵然养病,也该派宫人来时常探看的。” 第140章 竹蕊道:“外面的宫人全都进不了东宫,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这和禁足有什么区别。” 兰蕊轻摇香扇,看着白雾袅袅升腾,她的脸色没入白雾之中,看着颇有些怪异:“不会是这次遇刺……” 竹蕊全身一震:“说什么呢!” 兰蕊回过神来,吓出一身冷汗:“我失言了。” 这等大事,不要说她们只是宫人,就是宫内各位贵主,也同样讳莫如深。 千岁苑行猎,本来和年下大封六宫一样,是因着今年多灾多难,特意要大张旗鼓办起来彰显天威,粉饰太平的。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遇刺的大事来,连带着东宫储妃与永乐公主一起丢了,险些双双殒命恒春山,简直是在皇帝脸上抽了一记耳光。 宫中朝中但凡有些眼色的人,最多只是义正辞严说几句逆党可恶。个个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多提此事,免得刺了皇帝的心,到最后自己反被平白无故牵连。 竹蕊将香扇从兰蕊手中取过来放下,出神半晌,才缓声道:“我总觉得,心里很不安,仿佛有什么祸事。” 兰蕊气的踩了她一脚:“大年下的,你天天要我说吉利话,现在自己倒不避讳。” 竹蕊垂着眼道:“我实在不安——你看看公主病了这几日,圣上来看过几次?从前公主有个小病小痛,圣上下朝就要过来看看,现在福宁殿的宫人每日例行过来问一问,圣上却只来了一次。” 兰蕊勉强道:“从前公主年纪小,圣上自然更紧张些,毕竟小孩子……” 竹蕊恍若未闻,接着说:“别的不提,只说一句——公主和太子妃刚找回来,圣上为什么就忙着起驾回宫?” 兰蕊又勉强道:“或许是怕山中还有逆党埋伏……” 声音止住。 二人面面相觑,在彼此眼底看见了惶然与苦笑,各自说不下去了。 . 柳秋从漫长的宫道上走过。 不远处几个仙风道骨的方士走来,看见柳秋,先是一怔,旋即颔首道:“柳大人。” 这些方士虽无品级,但皇帝近年来偏爱参玄悟道,方士所说的话有时竟比朝臣更能听得进去,是以即使天子宠妃,六部朝臣,都轻易入不得他们眼中。 不过方士能讨得天子欢心,自然也有些揣摩人心的本事。 他们待后妃朝臣不甚上心,对着外朝武德司、内宫宫正司的人却能多两分客气。 他们倒是看得明白,方士虽受重视,杀了一批却还有一批。能替皇帝暗地做事背骂名的,才是真的难以替代。 柳秋自然不会在方士面前摆架子,也很客气地道:“几位道长许久不见。” 两方礼数做足,各自笑着告别,刚一擦身而过,各自脸色又都落了下来。 一个小方士跟着师父在参玄司待了许久,虽从前没有入宫面圣的机会,却已经被捧惯了。今日得了师父恩准,答应他随行面圣,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脸色立刻就不大好看:“都说宫正司得脸,我看也不过如此。” 到底年轻,心里想的都写在脸上。 他师父别过脸一看,顿时恼了,扬起拂尘便在他背上抽了两下:“眼皮子浅的东西,没见过钱吗,宫正司也敢想着伸手,不要命的货色。” 碍着如今是在宫里,不好大声骂人,方士站定脚步,扬声唤了一个内侍过来:“我这孽徒近日正炼金丹,突然想起来那一炉丹药火候将足,劳烦公公快引他出去。” 说着浑然不顾小方士惨淡的脸色,便将他逐走了。 进得福宁殿来,方士们照例献上新炼制的金丹。 试药的太监照例上前服丹,殿内的重重帐幔都被系起,皇帝静静看着,忽然道:“冲虚。” 号为冲虚的方士连忙上前跪下:“圣上。” 皇帝道:“朕记得你能观天象,测吉凶?” 冲虚心中大喜。 他擅长借天象招摇撞骗,偏偏入参玄司后,皇帝只令他们唱诵典籍、炼制丹药,天象自有钦天监负责,根本轮不到冲虚借题发挥,是以在参玄司中一直不能出头。 冲虚连忙道:“贫道不敢妄言……” 他正要自谦两句,忽然瞥见一侧的方士正朝他使眼色,心下一凛,连忙硬生生转了话头:“贫道虽学艺不精,于天象上却有些心得。” 皇帝道:“朕近日夜间观天,苍龙似有暗淡之相,你来为朕解上一解,这是为何?” 苍龙指二十八星宿中东方七宿,又名东方苍龙,时人以此指代东宫。 冲虚一顿,先悄悄抬首瞥向皇帝面色,然而皇帝养气功夫极深,又怎会被他看出喜怒。 参玄司历来与东宫有怨,太子妃不喜方士,认为皇帝信重方士有乱政之忧,诸方士自然对东宫深怀怨气。 皇帝问话,冲虚不敢沉默,心中咬咬牙,大着胆子道:“圣上慧眼如炬,贫道近日夜观天象,亦察觉东方苍龙晦暗,这是大不祥之相。预示着苍龙为煞气所冲,若不化解煞气,恐怕有冲犯紫微的可能。” 他虽然想借机进言打压东宫,但还是谨慎地用了‘煞气冲犯’四个字。倘若皇帝接下来流露出对东宫的不满,自然可以顺着说东宫无德,故而生煞。 倘若皇帝并不是当真对东宫不满,他还能及时转变口风,说东宫煞气乃是流年不利,抑或是小人在侧。 第141章 皇帝转着腕间珠串,淡淡道:“煞气如何化解?” 这一句话说的十分平淡,全然看不出喜怒,更琢磨不透倾向。 冲虚只得硬着头皮道:“以贫道愚见,只需关上东宫宫门,清清静静念一段时日典籍,即可以圣人清气化解凶煞。” 这话同样还是进可攻退可守,念典籍的时间可长可短,皇帝若要压制东宫,自然可以让东宫关上门念一两年;若并非针对东宫,那念上一日也是念过了。 皇帝便道:“那就令太子妃静养一段时日,休养伤势,顺便挑些典籍送去,好好念一念。” 内侍领命而去。 御前侍从很快收拾出三个大箱子,装满典籍,往东宫送去。 柳秋折返回来时,正看见这一幕。 她做了多年宫正,极擅揣摩皇帝心事,自然明白这是打压东宫的意思。 身后亲信知道柳秋的心病,微露喜色道:“东宫虽然安然无恙回来了,圣上到底还是生了些疑心。” 柳秋平静道:“不够。” 她原本想要徐徐图之,剪除掉皇帝可用的年长子嗣。 然而恒春山刺杀一事,太子妃逃过一劫,却引得皇帝怀疑景涟。对柳秋而言,这是她做了宫正这么多年以来,阴沟里翻得最大一条船。 她过去不是没有在皇帝那里吃过挂落,这一次的风波她照样隐身,丝毫没有受到牵连。 然而牵连了景涟。 柳秋忍耐多年,不与景涟接触,一大半都是害怕将姐姐的孩子拖下水。她宁可自己被投进宫正司的牢狱里,也不想将祸端引到景涟身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柳秋低声喃喃。 旁人或许还未曾察觉,但她侍奉皇帝多年,却看得清楚明白。 近年来皇帝身体每况愈下,疑心也越发严重。三年前明德太子重病时,还曾经受过皇帝严词斥责,致使病情加重,这也是太子薨逝后,皇帝对太子妃颇多优容的其中一个原因,他心中有愧。 连寄予厚望的嫡长子,重病时都要为他所疑。 景涟再怎么受宠,终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陈侯夫妇之死,与皇帝之间有着切不断的联系,更遑论当年陈侯主持承宁变法,所谋正与如今朝中风波有着诡异的相似。 柳秋攥紧手指。 她不能赌,不能赌皇帝对姐姐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这份心思在景涟年幼时,可以保她千娇万宠的长大。但在她已经成人,皇帝则日薄西山的时候,未必能继续保住她。 毕竟,皇帝对景涟的态度一直那样复杂。 把她捧到最高处,却又随时可能松开手。 为她寻最好的夫婿,却又隐秘地存着一份恶念。 否则的话,皇帝怎么会一力促成景涟与言怀璧的婚事。 柳秋侧首,冷冷地笑了。 他对宁时衡的真情,或许的确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扭曲的、隐秘的恶念。 他给宁时衡的血脉锦衣玉食、别样尊荣。 却也想看见她与言毓之的女儿跌下云端,落入尘泥,违逆伦常。 这种复杂的、扭曲的感情,柳秋不敢赌。 “还是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她轻轻地说,尾音消泯在风里,像一抹将散的叹息。 . 裴夫人走过庭院。 她的面色像一张上好的玉簪纸,白的毫无血色。 书房前的侍卫看见她,纷纷行礼。 裴夫人走进书房里。 裴颖看向她,柔和道:“不急,不急,我还在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 裴夫人幽幽地道:“我昨夜做梦,梦见殿下的身份暴露了,一层又一层的武德使围在东宫外,整座惟勤殿烧起大火,殿下站在火里,就像当年的娘娘一样。” 信国公久经<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处变不惊,却硬生生被她三言两语说出了半身冷汗。 他叹息道:“你又乱想了。” 裴夫人道:“当年穆宗陛下病重时,一力令时衡推进承宁变法,想将事情做完,却功败垂成,以至于落得今天这幅局面。” 裴颖沉默片刻:“承宁变法若成,今日皇位上不管是谁,都不会走到这步田地。” 裴夫人轻声道:“我听到些风声,听说言家那孩子,入宫求娶公主。” 裴颖道:“言敏之那老狐狸,一向见风使舵,明哲保身,当年连独生子违逆伦常,都能笑着接旨谢恩,却偏偏生出这样的儿子,怕是气也要气死了。” 裴夫人说:“我倒希望此事能成。” 裴颖道:“是啊,和性命相比,血脉伦常倒是没那么重要了。” 裴夫人目光落在虚空中的一个点上,轻声说:“你说,这一次,言敏之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言家本来就是世家,再来一次,还是这样。” 裴夫人道:“言家当年出了个言毓之。” 裴颖问:“你觉得言敏之的儿子会站到另一边去?” “言毓之可以私奔,那孩子为什么不行?” 裴颖静了片刻:“此言有理,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裴夫人道:“我不知道,或许……时衡和毓之走得太久了,穆宗陛下也走了很多年。我想看看多年后相同的局面下,有谁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再来一次承宁变法。” 第142章 “会有吗?” 裴夫人说:“人是杀不完的。” 她静默下来,片刻后,突然转换了话题:“殿下没有音讯,你不怕吗?” 裴颖缄默,望向书房窗外。 惨白的天际悬着惨淡的日光,凄楚难言。 半晌,他道:“我们现在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做好最坏的准备。” 裴夫人问:“满门抄斩?” 裴颖平静道:“是拼死一搏。” 裴夫人捂住脸,吃吃笑起来。 她分明在笑,却笑得满脸是泪。 “还好,还好。我除了这一身锦绣,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裴颖走上前,担忧地揽住她。 裴夫人朦胧的泪眼里,浸出近乎失态的笑意。 “裴颖,裴颖。”她喃喃地道,“我的主君,我的挚友,我的孩子,都在二十二年前烧尽了。” 裴颖心中凄楚,几欲落泪,还是道:“还有我,你还有殿下,还有我。” 裴夫人看着他,凄然地摇头:“你还有李氏,还有儿女,从那一日开始,你就不是我的了。” “我不怪你。”她的声音缥缈,像是随时会化在风里的烟雾,“你是为了瞒住天下,保住我们,但你还有他们,我什么都没有了。” “殿下是我最后一点念想,如果事败,我舍了这一身锦绣,其实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她放下掩面的双手,神色亦如声音一般缥缈,如梦似幻。 “如果到了拼死一搏的那一日,先告诉我。” 第62章 风起(一) 福宁殿前的回廊下, 宫人们手捧托盘,依次而来。 殿门处, 站着大太监与女官各一名,一左一右面无表情,像庙门前两尊阴沉的门神。 宫人们停在两尊门神身前,门神身后走出几名木着脸的宫人,一一检视托盘中物事,返身禀报。 门神听完, 才肯放行。 熹微晨光里,寒风扑面,托盘与食盒中那些饮食汤羹即使精心保温,一番折腾下来, 送进殿内也凉了大半。 饶是如此,进得福宁殿茶房后, 还要由侍膳太监亲自试过, 再等上一刻钟, 确定御膳洁净无毒, 再在殿内众目睽睽之下, 隔着盘碟汤盏热过, 才能奉至圣上面前。 即使山珍海味, 龙肝凤胆, 这样折腾下来, 也剩不下几分滋味。 有些宫人看着这些越发繁琐的御膳规矩,私底下忍不住议论:“天子的饮食,竟还比不得皇城外平头百姓有滋味。” 这等话当然是僭越, 是忤逆,绝不能落进高高在上的圣天子耳中。 但出现在多事冬日的这些私语, 每一次被提起,便是一次毫无疑问的、对天子权威的消解。 宫人们身处红墙之中,探不清宫外风波,只凭着福宁殿日趋繁琐的御膳规矩隐约捕捉到一点异样。然而宫墙之外,自穆宗皇帝末年时隐现的危机,在被压抑二十余年之后,终于走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 京城北市的一家茶馆里,言敏之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 身边的数张桌椅都很空荡,衬得言敏之越发孤单。 这当然不是因为言相贵为政事堂诸相之一,威势凛然,虽然只穿着寻常棉袄,然而气势迫人,凡人不敢上前就坐。 同样,这家茶馆在京中名声不小,自然也不会是因为快要倒闭所以无人光顾。 事实上原因很简单。 天冷,窗边透风,没人愿意冒着风寒的风险坐在那里。 侍从苦着脸,小声劝慰:“老爷,咱们换一处坐吧,这边最冷,您身份贵重,可不能吹风。” 言敏之充耳不闻。 非但不应,他还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于是寒风更加猛烈地吹进来,二楼一时更冷。 远处不少客人怒目相向。 言敏之专注地看着那道窗缝。 确切说来,他是透过那道窗缝,在看楼下的街道对面。 街道对面是一家没有招牌的店铺,大门紧闭。 店门外系着一匹高大神骏、来回踱步的白马。 那匹马言敏之很熟悉。 许久,对面店铺的门开了。 一位身披天水碧锦衣的年轻公子走了出来。 他有一双非常动人的眼睛,以及一张十分动人的面容,像是远山,又像是秋水,却始终蒙着一层浅淡的雾气。 或许是察觉到高处投来的视线,年轻公子抬起头,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茶馆二楼那道开了一线的窗缝处。 言敏之不闪不避,静静看着。 年轻公子也平静看着他。 下一刻,他返身上马,策马远去,化作灰白街景间一抹夺目的碧影。 风更大了。 狂风卷起远处碧色的衣角,也呼啸入窗中。吹动言敏之花白的头发,将年迈的面容吹成一张平滑的纸,看不出表情。 侍从侍立许久,不敢轻易出声。 直到那道碧色身影已经消失在远处,再看不到半点踪迹,侍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老爷……” 言敏之挥了挥手。 刹那间,他的神情变得很是疲惫,像个辛苦耕作一年却收成不佳的老农。 “走吧。”他说。 言夫人步履匆匆而来。 她往常很少到外院书房来,因为走得太急,披风的带子有些松脱,鬓边落下一缕碎发。 第143章 言敏之闻声回首,仔细打量着妻子。 尽管保养精细、养尊处优,但年纪摆在那里,言夫人的眼角已经生出了细密的纹路,就像扇骨。 言敏之心底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他看着妻子乌发下精心掩藏的一缕白发,抬起手,拨了拨她的头发,将那一丝花白掩住。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温存的动作了,难免有些生疏。 言夫人愣了愣。 她有些讶异:“这是怎么了,急急忙忙叫我过来。” 言敏之定定看了妻子半晌,直到看得言夫人皱起眉来,才缓和声音:“正忙着?” 言夫人道:“年下各处产业都在盘账,刚刚叫进来几个铺子里的管事,就被你叫过来,有什么事?” 言敏之道:“有件事要和你说。” 言夫人看着他的神情,心中蓦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颤声道:“怎么?” 言敏之道:“你我没有第二个孩子,今日就开了祠堂,叫族里抱个孤儿过来,养在咱们膝下吧。” 他说话的语调不急不缓,神情无喜无悲,乍一听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言夫人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颤声问:“你再说一遍?” 言敏之平静道:“我们再抱个孩子回来。” 书房中一时死寂。 当啷一声脆响,一个侍从不慎撞倒了花瓶,惶然跪倒不敢出声。 侍从们全都低垂着头,像是化作了一尊尊僵硬的雕塑,连呼吸声都压得极低,齐齐无声地跪下。 言夫人向后退了一步,踉跄间身体摇晃两下。 “你说什么?” 言敏之没有再开口,只沉静地注视着妻子。 言夫人怔怔望着他的双眼,终于确定言敏之不是在开玩笑,她扬起手来,就要朝言敏之脸上打去。 言敏之不闪不避。 手掌即将落到言敏之脸上的那一刻,言夫人的动作停住了。 她的眼神像一只绝望的垂死母兽,哀然道:“当真如此?” 言敏之眼底同样浮现出哀色。 他蹲下去,扶住妻子慢慢向下滑落的身体。 “没有别的办法。”他轻轻地道,“没有别的办法。” 言夫人倚靠着身后的书案,刹那间像是被抽干了全身力气。 她怔怔看着言敏之,目光虚浮。 言敏之有些担心,轻轻摇晃她的身体。 言夫人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分外凄楚,有如啼血。 . 言怀璧回过头,看向身后高峻的城门。 京城的城墙很高,也很巍峨,倒映在言怀璧的眼底,像一座山。 不知为什么,他心底忽而生出一种奇异的预感。 一匹快马从身后赶上来,马背上是个身形魁梧的大汉,在越过言怀璧时,两匹马靠的近了些。 言怀璧的马扬起蹄,发出一声长长的、不悦的嘶鸣。 那大汉转过头,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看口型似乎是在骂人。 言怀璧却没有理会。 他的眉梢慢慢压紧,一抖马缰,策马离开。 直到骏马奔驰出一段距离,他才勒住马缰,缓缓自袖中摸出一块黑色的令牌。 不必细看,只以指尖在袖底摩挲,言怀璧就能辨认出这是什么。 他幼年时,曾经无数次在父亲手中看见过这块令牌。 言敏之有时会将他抱到膝上,将这块象征着言氏一族数百年传承权势的令牌放到他手中,任凭幼儿把玩,然后告诉他,总有一日,言家家主的位置要交到他手上。 从前的很多年里,言怀璧从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他握着这块冰冷沉重的令牌,有些嫌恶,又有些叹息,像是握着一件珍贵的脏东西。 他已经三年没有见过这块令牌了,也并不是那么想见到它。 这是擦身而过的瞬间,那大汉借衣袖的遮掩,塞进他手中的。 言怀璧低首,看着那块令牌上交错描金的纹路,蓦然一笑。 笑意中讽意无限。 第63章 风起(二) “圣上。” 李进走进来, 手中捧着一卷书册。 “奴婢把永乐公主的脉案取来了。” 重重纱帘极轻地摇曳,袅袅白烟升腾。 安神香放得多了, 殿内香气格外浓郁,令人禁不住昏昏欲睡。 李进捧着脉案上前,闻到过分馥郁的香气,险些犯起困来。 皇帝倚在榻上,道袍广袖,臂挽拂尘, 意态飘然若仙。 唯一有些突兀的,是他眼底明显的青黑之色。 那卷脉案就摆在皇帝手边,他却没有翻看,只淡淡问:“公主如何了?” 李进禀道:“公主如今精神还是不济, 太医说这是躺的久了,身上的伤慢慢养着即可, 唯有左臂需得仔细, 是半点也不能轻忽的, 否则容易落下病根, 将来弹琴女红这些精细事, 怕是会有些妨碍。” 他揣摩着皇帝心意, 又笑道:“公主金枝玉叶, 尊贵无比, 这次是伤的狠了, 又有左臂从前受伤未愈的缘故,所以起不来身,再三要奴婢向圣上代为请安, 只说让圣上担忧了,待能起来, 一定立刻来向圣上请安。” 他话说完,却许久不见皇帝应声。 第144章 李进不敢抬首,微微撩起眼梢,偷眼瞥去,只见皇帝似笑非笑,不知在想些什么,连忙又低下头。 “既然太医说要养着,那就好生将养。”皇帝道,“去库里挑些秘藏药材,捡好的送过去,不要吝惜,养好之前就多躺一躺,不要误了养病。”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李进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他侍奉皇帝多年,深知未必疾言厉色才是不悦,只听皇帝言下之意,分明是要永乐公主不必再出含章宫了。 这不是明发旨意的禁足,因而留足了面子,但若要有人以为这就可以阴奉阳违,或是假作不知,那就是毫无转圜余地的取死之道了。 李进连忙应声:“奴婢这就去给公主传话,圣上一片慈爱,公主听闻,必然感动不已。” 皇帝又道:“裴家呢。” 李进道:“武德司那边一直盯着信国公府,近日来若说异样,那就是信国公夫人命人往宫中递了好几次折子求见,都没能成行。其他倒也没什么,信国公府还是一如既往,并不大和其他人家走动。” “太子妃殿下卧病宫中,两位良媛过去侍疾,也被太子妃殿下遣走,现下东宫宫务有两位良媛主持着,暂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 只是王谢二位良媛能打理宫务,却半点奈何不了东宫政事。 无论身份、地位、家世还是手腕,如今能压制东宫不生动乱的,除了太子妃,便唯有明德太子复生。 这些话自然轮不到李进来说。 于是他点到为止,恰到好处停住。 皇帝手撑着头,神情依旧平淡,道:“太医怎么说?” 李进道:“太子妃殿下没有大伤,还是冻伤与擦伤,只需慢慢养着,太医并没有什么好法子。” 皇帝笑了一声。 那笑容意味深长,李进脊背生汗,只低头不言。 直到退出去,李进躬着的脊背才慢慢直起来。 他一手握拳,锤了几下已经酸痛麻木的腰背,寒风吹干他额间渗出的细汗。 殿外天空苍白而辽远,李进的目光越过红墙,追随着天际掠过的一只孤雁,消失在惨淡的云层后。 一个内侍小跑而来:“义父,义父,周相、陈相与大将军到了。” 李进拉住他,低声道:“如何?” 内侍如实交代:“脸色不甚好看。” 李进当机立断道:“我正奉圣命去含章宫送药,你赶紧去开库房给公主取药。” 说着,他招手叫来另一个懵懂的小内侍,道:“进去通传,周相、陈相、傅大将军到了。” 那小内侍年纪太小,机灵有余经验不足,还以为自己有机会出头露脸,哎了声一溜烟往殿内去了。 旁边宫人瞟了一眼,眼底微带不忍,终究还是不敢得罪李进,什么都没说。 待得从含章宫送药回来,李进在殿门外一站,便有识趣的宫人上来低声汇报,只说皇上方才召见几位大人,又动起怒来,小六子连带着吃了挂落,刚打死了。 李进听得心惊。 皇帝的脾气,是越来越不好了。 不过想来倒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各地叛逆争相起事,朝廷甚至难以同时顾及多处,镇压不及,当真是为难到了极点。 他再度进殿去复命。 殿内仿佛狂风过境,杯碟瓷器碎了满地,皇帝烦躁地来回踱步,宫人们站在一边瑟瑟发抖,既不能上前去叫皇帝让开自己扫地,又生怕皇帝伤着,满殿宫人都要受责。 面对满殿狼藉,李进只做不见,恭恭敬敬道:“公主谢过恩典,看着很是感动,泪如雨下,连声说自己不争气,让圣上因己而劳心。” 皇帝森然冷笑。 李进顿时头皮发麻。 冷笑过后,又是片刻的沉默。 李进低下头,认真盯着脚边的瓷片,发觉其中几片瓷片上沾着未干的、淋漓的血。 他无心去猜想那是谁的血。 他只希望下一次出现的,不要是他的血。 . 景涟靠在床头。 床帐完全挽起,寝殿内门窗紧闭,地龙烧得旺盛,十分温暖。 她穿了件烟霞色的衣裙,分外明丽,映衬出她格外苍白的面色。 “公主。”兰蕊端来一碗清粥,“总要吃点东西。” 景涟摇头避开:“还是没有消息?” 兰蕊顿时苦了脸:“是,奴婢无能,还是没能探听到东宫的情况。” 竹蕊净了手,又用细布仔细擦拭过,才道:“公主既不想饮食,奴婢来给公主换药可好?” 景涟有气无力道:“不是才换过?” 竹蕊道:“太医说这药格外灵些,只是两个时辰需得一换。” 景涟有些烦躁。 她闭了闭眼,压住心底的焦躁不安:“换吧。” 淡绿色的药膏匀开,薄薄一层,带着苦涩的药香。触及伤口的那一瞬,景涟抖了一下,因为它极其冰冷。 景涟最不喜欢苦,自从在雪地里待了两天回来,她也格外怕凉,强忍着没有躲开:“这是什么药?太医院的?” 竹蕊说不是:“公主忘了,这是李公公奉命送来的三春膏,生肌止血有奇效,据说坚持涂抹,伤口半点疤痕都不留。” 第145章 被她一说,景涟顿时没有那么抗拒了。 但很快,她那点刚浮上唇角的笑意又像水波一样消逝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 能得天子赐药,自然是极大的恩典。 但景涟自幼就习惯了这份恩典,比起江南道进贡的灵药三春膏,景涟还是更想父皇能亲自过来,见她一面。 尽管初初醒来,身体与精力都极为不济,但景涟仍然从兰蕊等人的口中大致问出了消息。 皇帝如今对她的态度很奇怪。 他并不来探望景涟,却赏下珍贵灵药,御医日日亲自过来诊脉,比民间富商家里自己买断身契的小医士还要殷勤。 景涟毫不怀疑,她每日的脉案都会被立刻送到皇帝桌头,一份不落。 他唯独不愿意过来看看她。 景涟忽然很怀念年幼时。 那时有一次,她去御花园中玩雪的时候太过忘形,宫人们劝不住,果然当夜景涟就发起高烧,哭闹着要母亲和父亲。 当时含章宫的宫人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哄住嚎啕不休的景涟,不得已冒着获罪的风险,到福宁殿前求见君主。 皇帝当夜正在熬夜批阅奏折,金黄杏黄浅黄各色封面排得足有一人多高。然而听说景涟发起热来,皇帝也顾不得其他,丢下手中的奏折过来陪在景涟床边,守了两日,直到景涟退烧后才肯放心离去。 然而现在,皇帝不肯过来看她,只一味敷衍。 即使努力克制,景涟仍然忍不住想起在那座山洞里,太子妃提醒她的话。 陈侯真的是她的亲生母亲吗? 那拨追杀她和太子妃的刺客,真的与她的生母有些渊源,所以皇帝的疑心一并延伸,最终化作对她的提防和忌惮。 景涟抬起手,用力按住眉心,借疼痛来让自己不要多想,控制思绪。 “那太子妃呢?” 按道理来说,如果皇帝疑心她,那么完全没有必要连带着太子妃一起禁足,甚至比对景涟还要苛刻些。 毕竟景涟身为锦衣玉食的富贵公主,即使禁足一年半载,也没有任何影响。而太子妃则不同,她肩上挑着东宫的重担,多禁足一天,带来的糟糕影响很可能就会完全无法挽回。 明知如此,皇帝依然一意孤行,连带着太子妃一同关在了东宫里。仿佛东宫群龙无首,即将迎来新的风雨。 景涟心底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太子妃的身份是不是暴露了? 很快,她摇摇头,把这个前所未有的恐怖想法甩出脑袋。 ——倘若裴含绎扮做女子入宫当太子妃的消息走漏出去,皇帝立刻就会在愤怒与后怕交织下,直接将裴含绎处死,然后对外声称太子妃暴毙,哪里还会等到这个时候,以一种相较之下可称温和的禁足令惩处裴含绎。 想到这里,景涟竟然禁不住替他松了口气。 第64章 风起(三) 清晨起来, 惟勤殿的院子里飘着朦胧的薄雾,缭绕不散。 廊下有很多宫人来来往往, 极是忙碌。 年节将至,东宫遵循往年的惯例,开始更换各处殿宇的装饰,以及悬挂许多朱红绸纱,连花房中养着的娇贵花木都逐步挪到外面,尽管它们可能只熬过一夜便要死去。 但即使如此, 东宫的气氛仍然显得有些窒闷。 谢良媛拢了拢披帛,莹润的脸颊埋在领口镶嵌的雪白皮毛中,显得更加年轻娇俏。 她也的确很年轻,明德太子死得太早, 东宫中留下的女人都很年轻。 谢良媛回首看着身后惟勤殿紧闭的宫门,默默抱紧了手中暖炉。 她觉得这个冬日很冷。 就像三年前, 明德太子薨逝那年的冬天一样。 怀贞看着守门的宫人重新合上惟勤殿大门, 折身回去。 进得殿中, 暖意扑面而来, 怀贞原本被风吹白的脸迅速升腾起一层血色。 “殿下, 谢良媛已经回去了。” 裴含绎一手支颐, 翻过新的一页书卷, 淡淡嗯了一声。 他的眉眼间带着些倦意, 按理来说, 清晨刚起,是不该这么疲惫的。 不过惟勤殿的宫人对此习以为常,自从太子妃猎场遇刺归来后, 总是精神倦怠,太医每两日一请脉, 却又诊不出什么疾病,只说殿下受了惊吓,心气郁结,多喝些安神汤,多静养即可。 怀贤很快又从殿外进来:“殿下,太医来了。” 宫中贵主两日一诊脉,是沿袭已久的惯例。 原本东宫有自己的医官,用不上太医请脉,但自从太子妃遇刺归来,皇帝特意下了恩旨,令太医院为太子妃请脉看诊。 这是极大的恩典,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 裴含绎起身,进了侧殿。 侧殿中摆着一扇极大的屏风,屏风上镶嵌各色金玉珠翠,又有金丝银线绣出重叠繁复的绣纹,隔着这扇屏风,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人影。 后宫女眷身份贵重,太医请脉时,多以这种屏风或帷帐隔开。 这恰恰为裴含绎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太医在屏风外躬身行礼,而后屏风内探出一只雪白纤细的手。 怀贤上前,在腕间搭上一块轻薄的绢帕,太医隔着绢帕诊脉后,又行了个礼,退下去开方。 第146章 很快,又有一位年轻的医女走了进来。 宫中女眷虽说不能轻易与外男会面,但治病讲究望闻问切,总不能一味拘泥男女大妨,耽误了贵主的病情。 所以太医院中,还有几位医女,若需要细察贵主面色、近身为贵主换药看诊,便由她们随太医前来,入内看诊。 这些医女被尊称一声医官,却没有任何官职品级,平日里在太医院中也不受重视,处境有些尴尬。 但离奇的是,正是这为数不多,地位尴尬的医女,要承担起上至皇后,下至末等妃嫔的看诊。 医女来到屏风后。 屏风后的椅子里,坐着一个宫装华贵、作太子妃装束的女子。 隔着屏风,侍奉在殿内的宫女只能窥见屏风上闪动的人影。 医女一丝不苟跪下,替那坐在椅中的女子更换几处伤药。 奇怪的是,这女子身上没有半点伤痕,医女却似乎毫无察觉,只有条不紊地换完药,又合拢手中医箱,退了出去。 身穿华丽宫装的女子低眉敛目,无声退至帐后,不见踪影。 裴含绎走了出来。 他走出屏风,神情倦然,回到寝殿里,待宫人端上安神静心的汤药,喝了一碗,不多时便要再度安歇。 怀贞遣出殿内宫人,怀贤跟过来,替裴含绎放下床上的帐幔。 她的声音极轻,却很急促:“殿下,这样不是办法。” 隔着描金帐幔,裴含绎倚在床头,十指交叠,并不作声。 “不是个办法啊。”怀贤焦急道,“宫外递进来消息,国公府上下也被盯着,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要图穷匕见。” 信国公府世袭罔替,与国同休,这等尊崇的地位,除非板上钉钉牵涉谋逆大案,否则任何一位皇帝都不会轻易发难。 如今朝局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皇帝连调头的机会都没有了,最该做的事是抓住世家,重视勋贵,至少保住皇权的基础。 在这个关头,武德司仍然紧盯着信国公府,可见皇帝的疑心已经到了无法掩藏的地步。 放在平日里,以信国公府的地位,裴含绎当真无需过多忧虑。 然而人面临险境时,是没有理智可言的,不要看京城格局如今摇摇欲坠,但皇帝依旧是皇帝。 只要他还是皇帝,发起疯来就意味着极大的危险。 裴含绎静静听着,只道:“不急。” 怀贤急的头上都要冒汗了。 裴含绎又道:“含章宫如何?” 怀贤立刻道:“说不上好。” 旁人看来,永乐公主只是在宫中静养,朝中忙乱,皇帝一时不去看望,十分合情合理。 唯有景涟受宠多年,对皇帝隐晦的态度变化最为敏感。 她意识到不对,但她如今困坐含章宫,根本无从下手,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怀贤当然不如景涟了解皇帝,但她是太子妃的心腹近人,当然知晓景涟的身份。 一旦知晓景涟的身份,以及此次猎场刺客与陈侯旧人的关联,那么皇帝看似寻常的举动,立刻就会变得很不寻常。 帷帐内一片寂静,裴含绎许久不言。 良久,他道:“晚上再说。” . 景涟在睡觉。 和裴含绎不同,她是真的在睡。 长日无聊,伤病未愈,除了睡觉似乎也没有别的消遣。 至少宫正司是这样报给福宁殿的,对此,皇帝不置可否。 皇帝的态度实在有些令人费解,不过落在柳秋眼底,却很好解释。 ——皇帝太忙了,而猜疑是需要时间的。 恰好,皇帝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每逢水旱灾年,民间各地总会冒出些起义造反的乱民。对于朝廷来说,要镇压这些乱民并不费太多力气,毕竟那只是一群群没有受过训练,饿得半死不活的寻常农民,衣衫褴褛,武器又极差,往往成不了太大气候。 在各地驻军眼里,这些乱民是很容易解决的,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可以借此向朝廷哭穷,索要更多金银粮饷。 不过这是前些年的事了。 不知怎么的,这几年来,各地水旱灾害虽然一如往常,并没有多出太多,但乱民却越来越多。 即使对于各地驻军而言,这些乱民就像田边的野草一样,挥刀轻轻松松便能割倒,但要割的野草太多,也是很累人的。 更何况,这几年的乱民,渐渐不像野草那样容易割倒了。 数年来一次又一次的动乱,已经极大损伤了朝廷的元气。那些看似被轻易镇压的乱民起义之下,仍然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很多年以前,曾经有人预见过这场不知何时会来临的风暴。 那些人敏锐地断定,这场风暴或许能被拖延、被压制一些年头,但它一旦爆发,便会将整个景氏皇朝拖入无边深渊之下,再也无力挽回。 于是他们筹划了一场变法,却最终功败垂成。 如今,这场被压制拖延了二十余年的风暴,终于在崇德二十一年的冬日,渐渐浮现出了它可怖的真身。 第147章 柳秋在福宁殿的门口遇见了武德使。 她稍稍颔首,后退半步,礼让武德使,目光不易察觉地从武德使手中一叠卷册上划过。 她的心不轻不重地提起。 片刻,一张托盘从柳秋眼前飘过。 它被捧在一位内侍的手中,不知经过了几道检验,才得以出现在福宁殿门前。 不久,皇帝的口谕从殿内传了出来。 柳秋携着手中案卷,进得殿内。 武德使依旧未曾离去,正肃容向皇帝禀报着什么。柳秋不动声色侧耳倾听,原本悬在空中的心扑通一声落了下来,沉入殿门外冰冷的风里。 武德使起身告退,踏出殿门。 内侍将那张托盘奉上,盘中是一只精巧的玉瓶。 皇帝打开玉瓶,倒出一把丹药。 淡淡的丹香逸散开来,柳秋屏息,掩盖住眼底的厌恶之色,看着皇帝将丹药服下。 服下那瓶丹药后,皇帝不言不动,静静坐在椅中,闭目养神。 连日来朝局不稳,皇帝虽还穿着一身宽大道袍,却没有心情再修身养性求道,数日睡不安寝后,面色更加苍白清瘦,如果忽略眼底青黑,配上那身宽袍广袖,倒很有几分飘飘欲仙的仙人风范。 皇帝不言不动,柳秋自不能开口。 她侍立在一旁,垂眉敛目,唯有眼梢偶尔极轻地一扬,瞟向皇帝脸色。 随着丹药药力发散,皇帝原本苍白的面色趋于红润,再睁开眼时,眼底神光更加明亮,疲倦之色已然不见。 柳秋轻轻抿唇,微微地笑了。 第65章 风来(一) 惟勤殿的晚膳很是朴素。 太子妃尚俭, 今晚耗费最贵的一道膳食,不过是一道寻常八珍羹, 只是将羹中的鸡茸换做冬日少见的鲜虾而已。 这道羹只有趁热喝才有滋味,膳房刻意用保温的食盒装好,一路小跑送至惟勤殿,将还冒着热气的八珍羹端上了桌。 没有人看见,那只食盒底部的木板下,还藏着一本极薄的册子。 那本薄册藏在怀贞袖里, 最终在晚间太子妃安歇前,送到了裴含绎手中。 殿内灯火熄了一半,半明半昧。床前帷帐未曾合拢,裴含绎借着那点灯火, 细看薄册上的字迹。 册子是以蝇头小楷写成,看起来极费眼力。裴含绎看完, 示意怀贞端来烛火, 亲自将薄册放到火焰旁烧了, 仰身躺回枕上, 慢慢揉按着眉心。 良久, 他忽然道:“福宁殿传召含章宫了?” 怀贞一怔, 看了看身后的怀贤, 见怀贤摇头:“奴婢不曾听闻此事, 含章宫今日一直闭门。” 裴含绎喃喃道:“那就是在明后两日了。” 怀贞忙问:“难道查到含章宫身上了?” 裴含绎依旧不曾睁开眼, 只慢慢道:“公主府的属官昨夜被武德司带走了一半,今日带走了剩下的一半。” 怀贞一惊:“难道此事真与永乐公主有关?” 裴含绎平静道:“如果有关,那就不会等到明日了。” 她是宁时衡的女儿, 皇帝多年来百般娇宠,千般纵容, 除了那一点私心之外,何尝没有忌惮宁时衡血脉的想法。 所以太平时节,静寂无波时,皇帝可以将她捧到天上,宠爱怜惜无尽。 而疑心骤起时,生出的忌惮又何尝不是千倍百倍。 裴含绎静默下来。 他倚在床头,十指交叠,目光悠远,似在出神。 良久,他朱红的唇角忽然缓缓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 “时间快到了。”裴含绎轻轻地说。 怀贞还没反应过来,怀贤眼底蓦然生出希望,抢上两步:“殿下说的是,既然如此,早上一些又有何分别?” 裴含绎沉吟:“只怕仓促动作,反而露了行迹。” 怀贤劝道:“国公和夫人早有秘密迎殿下脱身的打算,为此已经筹划许久,殿下若是有意,奴婢明日就设法递信出去。” 裴含绎出神片刻,并未答话。 怀贤简直急的额间生汗。 皇帝的疑心并不只对永乐公主一人,相较之下,同样从猎场遇刺归来,永乐公主伤的极重,太子妃的伤势却轻很多,更可疑的本就是裴含绎。 如果不是因为信国公府持身中立,与国同休,实在挑不出半点问题,永乐公主又是陈侯所出,身世上本就可疑,只怕现在裴含绎的待遇绝不只是禁足而已。 事实上,裴含绎本身并不怕查,他入宫是经皇帝与先皇后指婚,又有先尚宫沈观莲亲自出手抹平首尾,还有信国公府累世功勋撑在那里,且这件事并不是裴含绎做的,东宫守得铁桶一般,嫁祸极难。 皇帝即使查,也很难查出问题。 然而最大的破绽,就在裴含绎身上。 按常理来说,正常人是不会突发奇想,跑去验太子妃的身。皇帝即使怀疑,也不会天马行空地认为太子妃是个男人,扮成女子养到十七八岁送进宫来。 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裴含绎的身份太要紧,他是穆宗皇帝唯一的血脉,是信国公等穆宗旧臣尊奉的主上。一旦他失陷在宫里,穆宗旧臣就是长出三头六臂来,也不可能在守卫严密的宫禁中把他捞出来。更会导致穆宗旧臣多年来的筹划灰飞烟灭,最可能的后果就是全部满门抄斩。 第148章 他是一点风险也不能冒的。 事到如今,走为上策。 东宫的积淀、人脉、权势,已经被裴含绎在这三年里无声无息转移大半,再留在这里冒险,意义并不大了。 但裴含绎仍然迟迟不能决断,对于他杀伐果断的性子来说,这是极为少有的事。 因为他一旦脱身,信国公府为稳妥起见,必须尽数逃离京城。穆宗旧臣一党经营在京城的所有势力,立刻抽身离去,壮士断腕,然后尽快起事。 如此仓促行事,自然远不及原本精心筹划多年的计划可靠。 在这重重思虑之下,裴含绎还有一层不能宣之于口的隐忧。 倘若他脱身而去,穆宗旧臣在京城的势力随之抽身,裴含绎在京城中乃至于宫中可以动用的力量就会变得十分有限。 到那时,京中生变的时日到来,景涟倘若被卷入其中,裴含绎几乎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 这等同于将景涟一人抛在了京城波云诡谲的格局中。 假如景涟只是位普通公主,那么朝局变动下,牵涉到她的可能性并不大。 但她是宁时衡的女儿。 裴含绎不能不担心,不能不忧虑。 他轻轻叹息,长睫合拢,掩住眼底隐忧。 事已至此,他离去反而对景涟最好。 “就这样办吧。”裴含绎睁开眼,缓声道。 . 景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长日在混沌中度过,每次醒来时总会迎上竹蕊与兰蕊隐含担忧的眼神,而后很快又会睡去。 太医们没有查出任何问题,只能含糊带过,继续开些无功无过的太平方子。 这个结论显然不能令人满意,太医院的太医来了一个又一个,然而终究一无所获。 唯有景涟知道。 她不是困倦,而是在做梦。 一个又一个梦像是水底蔓生的水草,捆缚住她的四肢百骸,向无尽的黑暗深处扯去。 又与从前的梦不同,景涟醒来时,虽然再也想不起梦中的事,却仍然能记起,梦中不再是无尽的鲜血与厮杀,反而只剩下一片柔和的暖意。 每一次睁开眼时,她心底总会升起怅然若失的情绪,几乎忍不住要滴下泪来。 “公主……” 兰蕊忧愁地蹲在床边,听着帐内极轻的、平缓的呼吸声,眉头几乎要拧成一个死结。 “公主又睡着了?”竹蕊从殿外进来,一看兰蕊的神情,立刻明白过来,低声道,“别惊醒公主,你先过来。” 兰蕊一边走一边忧心忡忡:“公主睡这么久,真的好吗?” 竹蕊说:“太医说没事,我们又有什么办法?依我看,不如去太医院要些醒神的香料草药,拿回来做几个香囊先挂在帐上。” 兰蕊一想也是,急匆匆往外走。 没过多久,竹蕊一抬头,只听脚步声骤然逼近,兰蕊一头扎进来。 “这么快?” “不是。”兰蕊喘着气道,“不是,是御前李公公过来了,圣上传公主去福宁殿见驾!” 竹蕊猝然起身。 既是皇帝召见,那就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辞拖延。竹蕊顾不得别的,匆匆唤醒景涟,服侍她更衣妆饰,登辇往福宁殿去了。 皇帝数日不曾踏足含章宫,忽而要宣召景涟见驾,其实是有些古怪的。 李进偷眼看去,不但永乐公主身边的两个女官隐隐带着紧张的神色,永乐公主也靠在辇上怔怔出神。 李进暗自摇头。 他也算是看着永乐公主出生,长大,如今看她走到这步田地,一时竟然有些不忍。 但也仅止于这一点不忍。 福宁殿很快到了。 景涟下辇,走入面前这座华丽的殿宇中。 她的脚步有些滞涩,那张娇艳的面容上,呈现出一丝近似于恍惚的神色,仿佛身在梦中。 她跪倒在层层纱幕之外,额头触及地面冰冷的金砖。 皇帝的声音从高台上传来,忽远忽近,有些缥缈。 “起来。” 景涟依言起身。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左臂伤势未愈,起身时重重摇晃两下。 皇帝道:“过来。” 景涟朝高台上走去。 她提裙摆、登御阶,长长的睫羽掩住乌黑眼珠,显得分外柔顺乖巧。 皇帝凝视着这张美丽而柔顺的脸,忽然抬起手,像一个慈爱的父亲,手指拂过景涟肩头。 刹那间景涟一抖。 皇帝笑了。 那种冷然的笑意浮现在他脸上,像是一个难描难言的恐怖故事。 “跪下。”他说。 景涟跪倒。 她的长发从肩头滑落,水一般婉转,像是恭顺地等候着来自天子的一切发落。 “知道朕为什么叫你来吗?” 景涟道:“儿臣不知。” 皇帝冷冷地道:“你的长史,形迹可疑,被武德司拿了。”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景涟明白,她私下查的一切都被明晃晃摊开在了皇帝面前。 含章宫隔绝内外,她当然不知道武德司抓走了公主府全部属官。但自幼长于宫廷的敏锐还是使她迅速领会到,可疑与否,多半只是个幌子。 皇帝缓声说道:“朕给你留存最后一点颜面,你自己交代。” 第149章 其实倘若景涟细细咂摸皇帝这句话,就会品出些别样的意义。如果皇帝查出了她指令长史调查自己的生母,那这件事其实不至于被上升到这等严重的地步;而倘若罪名指向猎场行刺,其实不该扯出公主府长史。 但她此刻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仔细琢磨,不提她此刻仍然受到梦境的影响,只说面对天子的无上天威,就鲜少有人能保持绝对的冷静。 于是景涟仰起脸,平静说道:“圣上,儿臣只想知道,儿臣的母亲葬在哪里。” 刹那间皇帝唇角冷然的笑意敛去。 “你什么时候开始疑心的?” 景涟的神色有些缥缈,似乎还未完全摆脱梦境的影响。 她轻声道:“请圣上告诉儿臣,她是怎么死的?” 皇帝的目光忽然顿住了。 他扼住景涟下颌,将她的脸偏转向一旁,定定注视着景涟的脸。 他的目光一寸寸掠过景涟紧抿的嘴唇、蹙紧的眉头,最终停留在她的眼睛上。 蝶翼般的睫毛半开半闭,眼梢的弧度秀丽,眼底却唯有一片决然。 生死置之度外,自然决然。 景涟容貌并不肖似生母,然而这一刻,皇帝忽然从这张年轻而娇艳的面容上,窥见同当年的宁时衡一般无二的一双眼。 那样相似。 她们本就是母女,自然该相似。 “你在疑心朕。” 皇帝松开手,一字一句道。 “儿臣不敢疑心圣人。”景涟道,“儿臣身为人子,不能承欢母亲膝下,若连她的身后香火祭祀都不能孝敬,岂非大不孝。” “身为人子。” 皇帝缓缓重复,一字一句仿佛是从齿间硬生生挤出来的。 “身为人子,该当孝敬生母后事。” 他起身,再度弯下身,扼住景涟的下颌,目光有如鹰隼,望进景涟眼底。 “那你身为人子,生父死于非命,是不是还要替父报仇,写一出贞烈的孝女传。” 第66章 风来(二) 景涟合上眼, 泪水自颊边滚落。 她想,果然如此。 她的生身父亲, 是死在皇帝手中的。 她唤了二十余年的父皇,杀死了她的生身父亲,让她的亲生母亲死的不明不白。 果然如此,原来如此。 “儿臣不敢。” 她深深叩首:“惟辟作威,惟辟作福。臣不敢妄言圣上行事,伏惟圣上明鉴。” 皇帝松开钳制景涟下颌的手, 拂袖冷笑。 “朕看你有这个胆子。” 他定定直视着景涟的眼睛,寒声道:“李桓反了!” 景涟怔住。 “定国公府窝藏裴俊旧部及其女裴神怜,形同谋逆,罪可当诛!” 皇帝冷厉的声音在景涟耳畔响起,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声惊雷。 眩晕中她几乎听不清皇帝又说了什么,颤声道:“定国公府上下……” “定国公府其心不臣, 其罪难恕, 开春问斩。” 景涟仰起头, 眼底泪化作两口清透的泉, 怔怔望着面前格外陌生的皇帝。 她忽然打了个寒噤。 “你知道。”皇帝的声音缠绕上来, 像是追魂夺命的寒刃。 “你知道。” 景涟牙关微微颤抖。 寒意和恐惧交织, 一寸寸缠紧她的心脏。 这种恐惧来源于未知的混沌。 景涟不是不能去死, 但这世上一定有比死更可怕, 令她无法承受的事情。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面前的皇帝。 她可以确定, 皇帝已经疯了。 没有人能预料到一个疯子会做出多么可怕的事。 皇帝蹲下身来,刹那间景涟情不自禁向后一缩。 “朕自问从未薄待过你,你却包庇李桓在先, 猎场行刺在后。” 景涟想要开口辩白。 李桓的事没有解释的余地,因为她确实知情不报, 尽管她那时并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至于猎场一事到底是如何栽到她头上的,景涟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头绪,但她没有做过的事,总不能平白认下。 皇帝却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看着她,像透过面前这双眼睛,望着另一位已经暌违十余年的刻骨铭心的故人。 皇帝感慨道:“你和她倒是一样心冷。” 这当然不是一句赞美。 景涟猜出他话中的另一个人是谁,面色更加苍白。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嘈杂声。 从没有人能在福宁殿外这般放肆,皇帝回首,隐带恚怒。 一名大太监径直闯了进来,不等皇帝发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砰砰叩首,放声大哭:“圣上,太子妃殿下薨了!” 刹那间景涟耳畔嗡鸣声起,木然跪在地上,心头一片空白。 “什么?” 大太监磕头如捣蒜:“圣上,惟勤殿起火,太子妃殿下如今还在火中,恳请圣上调动禁卫前去救火,免得火势蔓延开来!” 皇帝眉头紧蹙,立刻道:“允了,李进,去传朕口谕,全力救火。” 李进应声退下,他也知道事态紧急,刚走出去,便开始拔腿狂奔,脚步声一路远去。 第150章 “到底怎么回事。”皇帝寒声道,“好端端的,太子妃怎么会薨逝,惟勤殿的火又是怎么回事?” 大太监叩首哭道:“昨夜宫门下钥后,太子妃殿下忽感不适,急传东宫医官,彼时奴婢不得近前,故而不知道殿下是怎么了,只知道医官脸色十分不好,劝谏殿下叩开宫门请太医前来。殿下却不准,只说宫门已经下钥,擅自叫开宫门于理不合,于是只令医官煎药,谁知道到后半夜就……” 大太监嘴唇哆嗦:“眼看着惟勤殿里又乱起来,奴婢觉得事情不好,有心想禀报圣上,可当时宫门没开,奴婢只能伺机在殿后查看。却听见殿下身边的内侍怀贞与女官怀贤暗自密谋,说殿下中毒,他们这些近人难辞其咎,因此、因此他们……”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下一刻,大太监捂住喉咙,双眼圆睁,像一截被砍断的枯木倒落下去。 他张着嘴,鲜血喷出来,将面前垂落的白色纱幕染作一片血红。 惊呼声起。 皇帝倒退两步,惊怒道:“来人!来人!” 御前侍从一半冲向倒下的大太监,另一半围拢而来,牢牢护住圣驾。 事发突然,皇帝自然顾不得再质问景涟,信手将她拖起来塞到身后,厉声道:“宫正司呢,叫进来!” 景涟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太子妃死了。 她忽然觉得很冷,情不自禁地开始颤抖,像一个患了疟疾的病人。 太子妃死了。 她茫然地想,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快? 她忽而想起梦境中秦王的话,那个近乎预言的梦境曾经令她以为很远,远到她还有时间改变。 混沌中她眼前一花,下一刻只觉得双臂被人抓住,大力摇晃。 她木然抬眼,只见皇帝正攥着她的肩头,眼底惊色难掩。 景涟怔怔地想,这是怎么了? 很快,她看见腥红血色落在衣摆上,甜而腥的血气从喉间蔓延开来。 景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自己吐出的一口血。 她摇晃两下,眼前一黑。 那个被仓促打断的梦境似乎再度扑面而来,攫取了景涟的全部神志。 仿佛一只女子的、柔软的手掌,抚上她的面颊,而她似乎再度变回了襁褓中的女童,躺在怀抱里,无比温暖。 母亲,是你吗?景涟想。 不重要了。 不管是谁,带我走吧。 梦境也好,死亡也好,别丢下我。 她闭上眼,任凭自己坠入无尽的黑暗中去。 . 一辆马车行驶在官道上。 “我就说你不该放那把火的。”裴夫人抱怨道,“太仓促了,谁都能看出来是故意的。” 信国公裴颖无奈地道:“可是不放那把火,太子妃遗体无故消失,岂不更明显?无非就是早一刻晚一刻被发现的关系。” 裴夫人说:“李氏他们呢?” 信国公小心翼翼地看了裴夫人一眼:“他们母子几个往另一条路去了。” 这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倘若事败,李氏母子隐姓埋名,保住裴家一条血脉;倘若事成,接回来便是。 裴夫人一哂。 信国公高大的身材顿时显得矮小了。 裴含绎端坐正中,见这夫妻二人气氛古怪,很善良地开口道:“该换马了。” 声音未落,马车已经停下。 裴含绎等人弃车换马,行至一处城镇外,又等了片刻,便见另几名穆宗旧臣带着妻子儿女赶了过来,纷纷上前拜见裴含绎,又改乘数辆马车,各自分道而行。 “幸亏城门卫是我们的人。”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臣拍着心口道,“见势不对抢先让我们出城,刚出城门不久,就听后方城门里喧闹起来了,而后城门关了,我们赶紧跑,若是慢上一星半点,这条老命就要丢在京城里了。” 信国公自得道:“天下大事必做于细,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用处,若是不拿他们当回事,迟早要吃个大亏。城门卫官职虽卑,却有大用。” 那老臣本是先帝一朝的刑部侍郎,当今皇帝登基,穆宗旧臣便是眼中钉一般的存在,偏偏他性情耿介不善掩藏,没多久便丢了官职。 若不是有同为穆宗旧臣的同僚暗中相助,恐怕他连性命都难保。 此刻他便道:“圣上与陈侯当年变法,便是要为天下寒士谋得一条出路,小人物也得有一条活路可走。” 他呵呵笑起来,年事已高的老人,嘶哑笑声像是夜枭的鸣叫:“没有出路,小人物是会自己找出路的。” 余音飘散在风里,飘散进裴含绎所乘那辆马车。 他是主君,自不能与他人同乘。 裴含绎垂下眼睫。 与信国公见面时,信国公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广南道反了。 天下纷乱,各地相继起义。广南道不过是雪上加的一捧霜,火中添的一捧油,除了让这天下纷乱的局势更乱些,并没有什么可以说道之处。 他摊开双手,看着掌心。 离京后的路,他们早已筹划了千遍万遍,先赴江南道,待天下人人皆反,便可顺势而起,打出大义名分,攻回京中。 第151章 他没什么可担忧的,胜者坐拥天下,败者一死而已。 自幼时起,他学了十余年如何坐拥天下,也花了十余年坦然面对一死的结局。 但此时此刻,裴含绎心下唯一牵挂的那个人,却不知境遇如何,是否平安。 他的睫羽缓慢地闪动,最终合上双眼。 . 景涟又被送回了含章宫中。 从她醒来以后,含章宫就被层叠围起,宫中侍从再不得踏出宫门,就连景涟也是如此。 这是软禁。 但与景涟最坏的打算相比,软禁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含章宫内外禁止擅自出入,宫中侍从人心惶惶,如此一来,分明年节日近,宫中却越发冷清。 然而一堵宫墙纵然能隔绝内外,但当整座皇宫中的气氛都变得怪异时,含章宫中的人终究还是能感觉到的,只是要慢很多。 惟勤殿起火的半月后,景涟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件事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兰蕊设法从看守宫门的禁卫口中弄到了只言片语的消息,据说如今宫权再度转移,却是由贤妃、丽妃、何昭媛,以及两位新晋的邓昭容、文修仪共理宫务。 饶是景涟事先替文修仪做过打算,也没料到她能直晋修仪。那位邓氏更是并不得宠,默默无闻多年,如今竟然跃居昭容。 何昭媛身为秦王生母,同样晋位为妃,却没有封号。 宫中格局大变,五位嫔妃彼此制衡。贤妃、丽妃、何妃三人都育有皇子,且正是年纪最长的三人,即使为儿子打算,也会死死盯着旁人,绝不放松。 如此一来,无论是谁想在宫务上做些手脚,都难如登天。 然而景涟心底却升起了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她的恐惧更深,忌惮更重,因而连兰蕊都看得出来,私下询问景涟。 “父……圣上太急了。” 景涟幽幽道:“任谁都看得出来,宫中也是风雨欲来。以圣上的性子,往日最爱花团锦簇、粉饰太平。” 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明白。 “我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景涟闭上眼,“但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不说则已,一说出口,连带着竹蕊兰蕊都忧心忡忡,二人眼底的青黑就没能褪下去过。 不出半个月便到除夕时,六局按例为含章宫送来年下的份例。 皇帝只是软禁景涟,倒并没有苛刻她,待遇一如既往。但宫里的人最会见风使舵,今年送来的份例,便比不上前几年,显然是克扣过。 兰蕊气的发抖,却也无可奈何。 景涟却不在意。 她只静静看着那些锦缎首饰,落下泪来。 竹蕊忽然惊叫一声,又连忙噤声。见景涟与兰蕊同时看过来,她举起手中一张卷起的薄纸,惊疑不定道:“夹在缎子里的……” 纸背墨迹隐现。 揭开这张薄纸,上面只有一行字,平平无奇毫无特点:今晚紧闭宫门。 “我们不闭宫门,难道能打开?”兰蕊莫名其妙道,“这是我们能做主的?” “烧了吧。”景涟拧眉,“不知是谁写的,警惕为上,今夜约束好宫人。” 似乎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二人领命退下。 当夜又下了雪,风卷起雪沫,不住拍打在殿下廊前,呼啸的狂风声好似鬼哭狼嚎,听的人心惊胆战。 往日无事可做,景涟早就睡下了,但因着那张纸条,她心里隐怀不安,便没有急着躺下,而是取来一本书,倚在榻上慢慢翻着。 砰! 砰! 景涟直起身,拧眉朝外看去。 下一刻寝殿门口冲进来一个满身是雪的人,竹蕊扑进来:“殿下,御前的尹公公夜叩宫门,说奉圣上口谕,急传殿下过去!” 景涟一愣:“他自己来的?” 竹蕊连连摇头:“带了轿辇仪仗,宫人随行。” 雪夜里大张旗鼓带了全套仪仗来接人,这就不大可能是假传圣旨。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而这种不祥的预感在亲眼见到尹太监时,被推到了顶峰。 尹太监也是御前有几分颜面的大太监,景涟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满头满脸扑着雪,一双靴子已经被雪水浸透,脸色被风吹得僵了,像个年迈而口齿不清的老人。 “圣上急召公主,请公主随奴婢走一趟吧。”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笑得像是在哭。 景涟的心一沉。 “圣上怎么了?” 尹公公咧着嘴,苦笑道:“公主随奴婢过去就知道了,御体不是奴婢能僭越提及的。” 他看似什么都没有说,实际上却什么都说了。 御体,御体。 景涟不知自己是怎么爬上轿辇的,雪地里难行,轿辇摇摇晃晃。 景涟凝望着前方开道的灯火,明亮的宫灯在她眼前渐渐模糊。 她下意识朝旁伸手,想去牵太子妃的衣袖:“时雍,父皇他……” “公主有什么吩咐?”尹公公闻声回首,没听清楚,追问道。 景涟怔怔抬首,像是还在做梦的人骤然被惊醒:“没什么。” 第152章 她的手悬在空中。 身旁再没有衣袖可以牵了,而她唤过的父皇,也不是她的父皇了。 还未至福宁殿,远远便可望见通明的灯火,煌煌灯烛照亮半边宫城,福宁殿外的广场上矗立着数不清的雪人,走到近前才发现那是待命的禁卫军。 弃辇登阶,行至廊下,只见廊下整齐站着一排人,秦王齐王楚王自不必说,东宫两位良媛抱着皇孙站在那里,虽然穿的很厚,但还是冻得脸色发白。 这里没有后宫妃嫔,想来皇帝自觉不好,竟对后宫封锁了消息。 见景涟过来,所有人齐齐望向她,有人神色复杂,有人满含探究,还有人担忧之色难掩。 然而景涟一个都无暇注意。 她跟着尹太监穿过人群,来到殿门处,柳宫正迎出来,对她行礼:“公主请过来,圣上正问起你。” 景涟随她入内。 不知何时,大殿中层层雪白纱幕已经尽数撤下,显得殿中过分空旷。穿过大殿,寝殿外跪了一地方士。 极苦的药气从殿内飘出来,尽管灯火通明,但寝殿中却仍有挥之不去的阴沉。 景涟踉踉跄跄扑到床前。 她几乎不敢相信,皇帝居然变成了这幅面容枯槁的模样。他的面色苍白过分,双颊凹陷,唯有眼睛亮的惊人,像两簇火焰从他的眼底生出来。 然而稍有些眼力的人都能看出,这是回光返照的表现。 “圣上。”景涟脱口而出。 皇帝定定望着她,良久,道:“你来了。” 景涟哽咽出声。 若说对皇帝没有怨,那是虚言。 但这一刻,她跪倒在皇帝病榻前,最先记起的却是年幼时皇帝抱着她,在御花园里扑蝶的画面。 皇帝抬起手,吃力地抚了抚景涟的发顶。 “你来了。”他说。 他看着景涟,却又不是在看她,反而像是透过景涟的脸,正看着很多年前离去的故人。 “也许你是对的。”皇帝说,“也许按你的路去走,今日的局面会好看很多。” 但很快,皇帝笑了一声,其中满是决然:“不过我从不后悔。” 他那双眼睛显得更为明亮。 野心、自负、残忍,从他的眼底毫无掩饰地流泻出来,足以令任何一个人胆战心惊。 “我不后悔。” 他又重复了一遍。 然后他的手垂下去,滑落在景涟肩头,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她的心上。 那双眼睛的光芒暗淡下去,如同骤然被吹灭的烛火。 离床榻最近的李进扑通跪下,紧接着远处的殿内众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齐齐跪倒,哭声震天。 景涟的眼泪一滴滴从腮边滚落,她膝行上前,望着皇帝毫无生气的面容,唤了声父皇。 “圣上。”景涟改口。 她重重叩首,额头砸在冰冷金砖上,一阵痛楚传来,锥心刺骨。 从此以后,她的怨恨、她的不甘,她尚未理清的孺慕与挣扎,就以这样一种突然的方式,尽数落幕了。 她又唤了声:“圣上。”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道。 “为什么?” 她骤然转身,目光从殿内的侍从、太医身上一寸寸掠过,不知是在质问他们,还是在由衷的疑惑。 “为什么啊?” 朦胧的泪眼里,忽而有一只手伸来,按在她的肩上,极为坚决。 那人的声音传来:“公主。” 景涟茫然抬首。 柳秋看着她,声音静而轻。 “国不可一日无君。”柳秋的声音传来,落在景涟耳中,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纱,“圣上驾崩了,公主最后侍奉在圣上身旁,请问圣上是否对公主嘱托过万里江山的归属。” 景涟颊边还挂着眼泪,愣了片刻,掩面痛哭,只是不答。 她哭得太伤心,仿佛下一刻便要昏过去。 也正因为她哭得太伤心,柳秋知道不能从景涟口中听到半个字,幽幽一叹,心底却暗自松了口气。 ——这等稍有不慎便会危及性命的问题,能避则避。 柳秋含泪道:“圣上曾言,楚王殿下恭孝有德,人品贵重。” 她的声音依旧极其低,旁人听不见半个字,也就不会落人半点口实。 景涟稍一抬眼,心底愕然。 即使对她来说,太子妃不在,楚王登基便是最好的选择,但景涟偏心至此,也没指望楚王能争得皇位——论长幼论人望论权势,他都是三王中最末的那个。 柳秋说这句话,其实是为了向景涟传达她的倾向,借此展露友善。 然而景涟却猛地一惊。 按照她的梦境,最后登位的那个,该是秦王,而齐王楚王都死在了秦王手下。 疑虑和戒备同时升起。 景涟扶着床榻艰难站起来,避开了柳秋伸来的手。 正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第67章 正文结局 殿外叩门声愈发急促。 显然, 皇帝病重数日,三王与东宫皇孙都冒雪守候在外, 自是知晓皇帝已经是强弩之末,驾崩便在旦夕之间了。 第153章 而今殿内哭声一起,殿中情形不问而知。 这扇殿门绝不能关闭太久。 李进抬起带泪的老脸:“圣上曾有遗诏,藏于立政殿御书房中,当今之计,乃是该立刻请诸位亲王皇孙入殿叩拜圣上, 而后往立政殿去——” 柳秋眉梢微压,眼底煞意隐现。 这一瞬间,景涟原本眩晕的目光忽然凝视,福至心灵般仰起头, 攥住了柳秋的手。 “不对,不对。”景涟想。 纵然朝局纷乱, 但天子依旧是天子, 圣旨依旧是圣旨, 倘若梦境中当真有遗旨的存在, 指明即位者, 那么那封旨意上必定不是秦王的名字。 所以秦王才会铤而走险。 刹那间景涟脊背生寒。 要想动手斩杀两个成年兄弟, 篡夺皇位, 秦王需得将时机把握的妙到毫巅。 皇帝一直有心使三个儿子彼此制衡, 论起身份地位, 母家权势,秦王虽占了年长的好处,与齐王楚王相比, 却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 三位皇子各自都遥领外州军权,但真能调动的无非就是府内亲军。若是今夜之后旨意颁出尘埃落定, 新皇居于宫廷,秦王更没有机会发动宫变杀进宫里。 毕竟皇帝自己就是宫变逼杀皇嫂亲侄夺得江山,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亲生儿子再照猫画虎地来上这么一次,宫城中的防备环环相扣,是皇帝花了十余年时间不断调整改进的,若要从外攻破简直难如登天。 所以倘若梦境为真。 那么宫变就在今夜! 冷汗从脊背渗出,浸透了衣衫。景涟跪的久了,膝头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知道,自己作为皇帝驾崩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必须尽快将自己从中摘出来。 那扇殿门已经被打开了。 须臾间景涟嘶声痛哭,泪水潸然而下。 秦王等人鱼贯而入,听得哭声,一个个赶到床前,同样跪倒嚎啕,哀哭父皇慈爱仁德。 景涟哭得已经站不住,软倒在地,柳秋连忙扶住她,正要将她扶到旁边椅中,景涟却死死靠在她身上。 柳秋隐隐觉得不对,却又不忍松手抛下景涟,正犹豫间,楚王膝行过来,扶住景涟,唤了声永乐,不断垂泪。 兄妹二人多年情谊,从前纵有隔阂,如今执手相看泪眼,却也将隔阂冲散了大半。 景涟含泪道:“几位娘娘侍奉圣驾多年,总不好落下她们,王兄,要不要派个人去后宫请娘娘过来。” 楚王哭得哽咽——殿中哭声虽然此起彼伏,恐怕还真属他的心最诚,闻言哭声一滞。 景涟以为他没辨认出自己在他掌心写的字,气的发力掐他一把,急忙连使眼色。 柳秋心头咯噔一声,正要出言,景涟抬起头,瞟了她一眼。 那一眼看得柳秋心中一震。 她历经世事,自然不会被景涟一眼吓住,但她一切行事均以景涟安危为重,看出了景涟眼底焦急忧虑,到了嘴边的话语便是一顿。 楚王已经会意,跳起身来:“我去请母妃过来,还有贤妃、何妃二位母妃,还有……” 景涟抢先哽咽道:“来不及了,你去请丽妃娘娘也好,贤妃、何妃与另两位娘娘同掌宫权,还有年幼的弟弟妹妹,不能不来,不如指派几个宫人去。” 她心思格外细些,如今正是各怀心思的时节,倘若令秦王齐王将这个举动解读为挟制其母,可就大大不妙。 人心莫测,最好不要沾染是非。 楚王急如星火地走了,还有几名御前侍从也纷纷跟出去,去请其余几位娘娘及其他皇子皇女。 原本楚王身为成年皇子,是不得擅入内宫的,但到了这个时候,没人在乎内宫,更没人会抓住这一点不放。 ——楚王走了,相当于失掉了对全局掌控的机会,也就是一种变相退出皇位争夺的态度。 秦王和齐王都不会希望他留下,反而乐见其成。 不知楚王自己想通其中关窍没有,但反正他都走了,只要他表现出退避的态度,无论是谁得胜,都不会轻易赶尽杀绝。 柳秋眉头拧成一团,只听李进哽咽道:“圣上曾有遗诏——” 话音未落,景涟忽的按住胸口,软软倒了下去。 她今年流年不利,不知受了几次惊吓,昏过去更是经验丰富。当她掩住胸口倒下去的瞬间,连低头哽咽的秦王都吓了一跳。 柳秋关心则乱,虽猜出景涟多半是装的,却还是朝身后女官丢了个眼色,要扶她到暖阁里去。 方一进暖阁,还不待太医进来,景涟立刻起死回生。 她一把攥住柳秋的手:“柳宫正,你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便是在质问了,柳秋不急不缓,平静道:“公主在说什么?” 景涟冷冷看着她,寒声道:“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最好不要把楚王兄拖下水。他心思简单,应付不来算计,如果你敢拿他作筏子,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活着的时候,柳秋依仗皇帝权势无边。但设若新帝即位,她也不过是个五品女官。 景涟其实很不愿意轻易开罪柳秋,然而她必定不能看着楚王如梦境中那般惨死。 第154章 柳秋平静说道:“公主这话叫我听不懂了,雷霆雨露皆有君上赐予,我一介微末女官,哪里敢兴风作浪。” “那最好。” 柳秋道:“我以为公主与永和公主不睦。” 这句话看似轻描淡写,景涟心下却咯噔一声。 果然如此。 李进所说的那道旨意中,写的恐怕是齐王的名字。 景涟唇角弯起,有些自嘲,有些伤感。 她确实与永和不睦,乃至于和齐王的关系也极差。 连柳秋都能想到,一旦齐王得势,自己的处境怕是会很难过。 她无声苦笑。 今夜这一场痛哭过后,尘归尘,土归土。 那些恩怨来不及细细梳理。 二十年的父女情谊,也就一并入土掩埋,至此断绝。 . 虽然口中说起齐王,实际上柳秋并不畏惧。 她原本想要推楚王出来,甚至不必拿出什么切实证据,只要楚王在这个最紧要的关头搅进夺位的浑水,那么齐王就会腹背受敌,焦头烂额。 到那时,即使齐王如常登基,先与兄弟争斗大伤元气,再接手乱成一团的朝局,怕是皇权还没抓稳,造反的义军就要将整个江山打烂。 当年穆宗皇帝眼看世家坐拥朝野,勋贵代代相传,天下寒家子弟没有晋身之阶,百姓屡受盘剥。 如此一来,多则数十年,少则几年,必然生乱。 恰巧陈侯衡出自贫家,女扮男装入京。但她身为女子可以扮做男子行走,身为贫寒文人却没有晋入官场的途径,还是穆宗皇帝设法将她添在陈氏旁支之中,以没落世家的身份入朝,方才有了文臣封爵的佳话。 君臣二人一拍即合,决意变法。广开科举,限制世族,打通上下,重新塑造朝中格局。 他们一手策划的变法,史称承宁变法。 但最终,穆宗皇帝英年早逝,变法一党中重要的成员郑侯叛变,与世家共同拥立反对变法的吴王登基,宁时衡孤木难支,最终变法狼狈收场。 皇帝是获得世家支持,才能坐上皇位的。 即使他明知世家垄断朝堂会埋下祸根,但人不能揪着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提起来,他要坐稳江山,就不能自毁根基。 能以高妙手腕将天下人的反抗压制二十年,已经是极其难得。 然而在他死后,还有谁能? 景涟躺下去,床幔放下,她面上泪痕未干,眼睛半闭着,乍一看就像真的昏睡。 她的声音极轻:“柳宫正,我看见外面有很多禁卫。” 柳秋道:“他们奉圣上之命,拱卫宫城,这几日只是临时调过来,以防生乱。” 景涟道:“那些禁卫的来历,宫正您可知晓。” 柳秋道:“自然。” 景涟却道:“前几日还好,今夜这么大的雪,宫正真的认得出人吗?” 柳秋先是一怔,旋即全身上下寒毛倒竖。 . 雪夜里,京城半边天宇忽然映出了红光。 言敏之披衣而起,来到院中,仰头望了片刻,面色忽而变了。 他吩咐道:“看守住府中各处,绝不许有人擅自出入,违者立杀。” 随着他一声令下,府中顿时喧闹起来。 言敏之背着手,道:“去将库中的白布取出来。” 言夫人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闻言讶然道:“难道……” 言敏之叹息道:“一如当年。桓公身死,五子相争,从不稀奇。” 言夫人想的却是另一回事:“既然圣上已经……那我儿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言敏之回头看她,淡淡道:“你以为,他是不能回来吗?” . 杀声逼近时,景涟娴熟地站起来,开始整肃衣冠。 柳秋正在窗前张望局势:“公主就在那里,别动。” 而后她推开殿门。 这些叛军没有放箭,所以柳秋才敢开门,她走出去,很快又回来,脸上是虚假的怒意。 为首的校尉进来,景涟不识得他,却觉得有些眼熟。 校尉是秦王府中亲兵,入内见只有公主、女官等女眷,竟然还很客气地退了出去,不欲开罪金枝玉叶。 饶是他算得上客气,门口的宫人们都已经吓得摇摇欲坠。 校尉沾血的铠甲,剑锋上滚落的血浆,还有行走间如欲噬人的凶厉,哪里是这些寻常宫人可以承受的。 及至校尉退了出去,殿门从外面喀啦一声锁上,又有两个宫人吓得跌坐在地上。 柳秋先过去对景涟道:“没事了,秦王约束过他们,不准向女眷动手。” 秦王只是要夺位,并不是要得罪满朝上下。宫中女眷少有出身寒素之辈,若是乱军无眼,伤及辱及哪个高门妃嫔,岂不是要与其母家结下难堪。 景涟道:“柳宫正,你说谁能胜?” 柳秋道:“齐王必死无疑。” 没人能预料到秦王竟然备下兵马,准备殊死一搏。 景涟道:“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柳秋说:“太子薨逝后,秦王势大,圣上一直忌惮。” 景涟道:“仅仅如此?” 皇帝对秦王的打压,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第155章 柳秋道:“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 景涟侧首:“愿闻其详。” 柳秋道:“秦王的母亲何妃,多年来一直位居昭媛,直到今年为了制衡贤妃丽妃,才晋位为妃,圣上一直对何妃有些心结,不大满意。” “据说,是何妃曾经对圣上心怀怨怼,冒犯圣上。” “说来,还与你有些干系。” 景涟拧眉。 柳秋幽幽道:“何妃曾与元章贵妃在潜邸深交为友,后来元章贵妃疯癫薨逝,何妃因而生怨。” 景涟愣住。 她忽然想起,从前那名姓周的女官曾经说过,贵妃薨逝的那日,何昭媛身边的宫女芙蕖藏在扶云殿内,被发现后处死。 何昭媛待她,一直表面亲近、隐怀不喜。 如果,如果,何昭媛与元章贵妃当真亲近到可以为探究她的死因冒犯圣上的地步,那么她会不会早就察觉到自己并非元章贵妃所出。 所以她不喜,她憎恶。 殿外的喧哗声渐渐淡去了。 景涟抬首,正撞上柳秋投来的目光。 其中有怜惜,有慈爱,还隐约藏着更复杂的情绪。 她怔住了。 . 崇德二十一年冬,皇帝驾崩于福宁殿。 皇帝遗命,传位秦王洵。 当夜,齐王叛乱,后被镇压,身死。 次日,群臣上书劝进。 宫中张挂的红绸宫灯都被取下了,天子驾崩,白绫取代红绸,一切喜气都被冲淡。 整座皇宫覆满大雪,像一座死气沉沉的祠堂。 后宫妃嫔、皇子皇女们暂时还在后宫居住,景涟被送回了含章宫。 她不知道楚王境遇如何,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因为至少保住了性命。 景涟没有机会打探消息,这倒不是秦王针对她。事实上,秦王也没有针对她的心思,因为他连自己的妻儿还没来得及册封,只有生母何妃被封为太后,饶是如此,典礼也一概没有时间举行。 天下已经彻底乱了。 中原各地,起义不断。广南道南人造反,北方宜州定国公世子李桓与裴侯旧部作乱不休,更麻烦的是,一拨打着穆宗旗号的反贼忽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不过短短月余,便已经占据了江南道上下,正向京城攻来。 秦王纵有八条腿,也应付不来这等复杂的局面,只能一面派人镇压,一面派人拉拢,一面遣人安抚,试图分而化之。 然而好像没什么用。 宫中的气氛一天天变得更压抑,充满恐惧。 若只是宫变,宫中的女眷和年幼的皇子皇女还有希望保全自身,但若是王朝更迭,她们唯有死路可走。 含章宫中也不例外。 大年初一的夜晚,后宫没有宫宴,皇宫像一座巨大的死城。 景涟睡不着,坐在窗前听风声。 吱呀一声,窗子摇晃两下,紧接着笃笃两声叩响。景涟愕然,推开窗扇,只见柳秋立在窗下。 “柳宫……” 柳秋一把掩住她的口:“别出声。” 她示意景涟让开,从窗中跃进来:“现在外面的局势,你可知道?” 景涟同时道:“你这是做什么?” 柳秋道:“你有什么打算?” 景涟讶然道:“什么打算?” 柳秋道:“各地皆反,秦王支撑不了多久,江南道那支打着穆宗皇子旗号的叛军已经逼近京城,改天换日就在眼前,什么都不做唯有死路。” “穆宗皇子?” 柳秋道:“没错,那支叛军自称穆宗旧部,奉穆宗幼子为主君——当然,那幼子是真是假,就见仁见智了。他们攻势极盛,据说其中当真有穆宗旧臣,是以沿途有些州府自知不敌,干脆投降。” “穆宗旧臣啊。”景涟轻声道。 她想起恒春山连绵的冰雪,幽暗山洞里,太子妃蹲下身,对她说:“我是和你一样的人。”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柳秋看着她,笑了笑。 那笑容里满是怀念。 她以一种极为肯定的语气说:“公主,你知道宁时衡吗?” . 裴含绎从帐中走出来。 即使不穿宫装,恢复男子装扮,他的面容依旧秀美如画,只站在那里,就像冰雪中一支亭亭玉立的水莲花。 但没有人敢多留意他的容貌。 所过之处,人人都俯身叩拜,高呼殿下。 “按我们的行军速度,明日就到城下了。”信国公裴颖走过来,恭谨道。 裴含绎静静嗯了一声:“甚好,京城今年大雪,就不要再雪上加霜了。” 信国公躬身道:“臣会加以约束,绝不在城中多生事端。” 见裴含绎颔首,他又问:“伪帝送来的诏书,不知殿下意欲如何回复?” 裴含绎道:“烧了,废物而已,不必多费心思。” 信国公犹豫再三:“殿下。” 裴含绎疑惑道:“怎么?” 信国公道:“臣看怀贞在悄悄备马,不知是何意。” 裴含绎哦了一声:“你看见了?正好,不用我再特意知会,今夜我要出去。” 第156章 信国公怀抱着一点微渺的希望:“殿下是要去哪里?” 裴含绎无辜地回望:“您难道不知道吗?” 信国公眼前一黑。 . 皇宫里,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走了进去。 那年轻人年纪很轻,装扮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直到开口才能听出来,他的官话不太标准,其中夹杂着南人特有的口音。 “皇帝陛下。”他说,“我们南人对京城并没有野心,我们更喜欢广南的天气,湿润的泥土,林间跳跃的小鹿,北方太干燥了,这里不适合我们。我们只想要广南的一片土地,想要不受你们打扰,安静的生活下去。” 他笑起来,似乎在竭力模仿一个人,力求连声调都要一模一样,因而显得有些怪异:“如果你愿意答应这个条件,我们就撤走;如果你愿意答应一个额外的条件,我们可以帮你拖住那支逼近京城的叛军,从后面牵制他们,让你可以坚持到北方边军来援。” “什么条件?”秦王骤然起身。 “一个人。”年轻人说,“你的妹妹,永乐公主。” 秦王道:“郑熙果然是你们的军师。” “军师一直没有隐瞒过自己的身份。”年轻人诧异地问,“难道你们以为这是假消息吗?我们从不骗人。” “是的。”他说,“军师说,永乐公主是他从前的妻子,后来和他分开,只要你们愿意交出永乐公主,我们就可以帮你。” 秦王沉默下来。 年轻人离开了皇宫。 秦王从御案上拿起一封信,缓缓拆开。 上面的字迹清隽,落在秦王眼底,却显得如此可恶。 他忽然甩手,重重将信笺抛了出去。 “世家!世家!这就是世家!”他咆哮起来,像一只疯狂的野兽,“什么钟鸣鼎食,分明衣冠禽兽。” “大厦将倾,他们还在隔岸观火!当年穆宗的承宁变法,他们是都忘了,穆宗的儿子重新登上皇位,世家还有哪个能保全?” 秦王一掌拍在御案上,重重喘息。 尽管他在咆哮,宫人跪了满地,但那种强弩之末、难以支撑的虚弱和恐惧还是从他身体里一点点流淌出来,以至于他跌坐在椅子里时,方才的暴怒已经全部消逝了。 “永乐,永乐。”他喃喃道,“去把永乐带来。” . 出乎秦王意料的是,景涟没有哭闹,也没有恐惧。 她只是深深望了秦王一眼,道:“臣妹领旨。” 不知为什么,秦王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情绪来。但这时他已经无暇仔细思考,只得道:“叛军将至,朕不得已而为之。永乐,你为江山社稷做的贡献,朕都记在心里。” 景涟叩首:“臣妹明白。” 秦王道:“朕会命人为你好生妆扮,今夜派三百军士护送你出城,你放心,待叛军退去,朕还会将你接回来。” 他隐瞒了言怀璧那封信,因为在他看来,世家虽然可恶,但至少不会起兵造反。而郑熙身为南人军师,手中却有自己的兵力,何况他对朝廷衔恨,倘若不安抚下去,说不得便要攻入京来。 至于郑熙恨不恨景涟,会如何待她,秦王并不在乎。 他看着景涟娇美而天真的面容,怀着淡淡的怜悯轻叹一声。 含章宫外的禁卫更多了。 “怕我跑了。”景涟言简意赅道。 柳秋站在她身后,作寻常宫人装扮,看着宫人们鱼贯而入,手中捧着各色珍宝钗环:“那就定在今夜?” 景涟点头:“也只能如此,再晚些,我就真的被送到郑熙手上了。” 她幽幽一叹:“早知如此,我定要心更狠些。” 柳秋抚了抚她的鬓发:“那就这么办。” 柳秋离去了。 景涟坐在镜前,看着镜中倒映出的那张面容,忽而有些失神。 在梦里,太子妃的人带她逃了最后一程,终究没能逃走。 那这一次,柳秋能带她走吗? 她意兴阑珊地垂下眼,将手中那支珍贵的白玉簪抛落。 一声脆响,玉簪跌成粉碎。 夜色降临,宫门紧闭。 皇宫的东角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从这宫女、内侍行走的小门里,驶出一辆华丽的马车。 秦王许诺的三百卫士不知去了哪里,只有数十人护送在侧。 想也知道,他们要将景涟送至南人手中,带的护卫太多,便显得像是另有打算。 兰蕊揭开车帘,冷笑一声。 护送的卫士有些尴尬,只好假作不闻。 马车向着城外驶去,城门无声开启。 景涟端坐车中,默默握紧了袖底匕首。 按照她与柳秋商量的计划,出城之后,柳秋会立刻率人将她劫走,而后并不远去,直接到城外庄子里藏身。 京郊有大片庄园,都是皇亲国戚、名门望族的产业。名为庄园,实际上是仿照旧时的坞堡建造而成,极难攻陷。与之相较,京中那些华丽的府邸却受品级限制,不能修成这般模样。 这也是叛军逼近,世家却毫无忧虑的缘故。 如果攻来的是流民乱军,他们必然出力相助皇帝,因为那些流民乱军毫无远见,不知他们世家何其要紧。但叛军既然打着穆宗幼子的旗号,又有穆宗旧臣追随,很可能便是真的。 第157章 这样的出身,必然知晓天下是离不开世家的。 当年穆宗要变法,也要徐徐图之,不能一怒之下清空世家以至朝野无人。今日穆宗幼子若要篡位,同样离不开世家在朝为官。 既然如此,他们何须去为捍卫皇帝的皇位消耗家族力量,只需隐入坞堡之中,待御座上换了人,再坦坦荡荡走出来,重归京城即可。 景涟在这里也有一处产业。 这处产业历来不为人知,是当年她出嫁时皇帝私下补贴给她的,因着景涟出嫁的规格已经大大超出寻常用度,皇帝不好大张旗鼓地另行赏赐,只悄悄给了她。 车外忽的颠簸起来。 惊呼声起,鲜血四溅。 竹蕊兰蕊吓得脸色苍白,依然紧紧护卫在景涟身侧。 饶是早有准备,景涟依然不习惯看这幅鲜血横飞的惨相,她别过头去,主仆三人缩在车中。 颠簸渐止。 秦王派来的卫士本就不多,柳秋的人以有心算无心,很快将他们全都处理了。 车帘掀开,柳秋纵马上前:“快走。” 景涟三人被扶上马,一行人调转马头,便要离去。 忽然,破空声至。 柳秋带来的一人捂着右肩,从马上摔了下去。 黑暗中马蹄声起,人影渐现。 柳秋脱口:“南人?” 景涟猛地直起身,心中难以置信地暗骂一声。 郑熙竟然如此担心她跑了,居然还在城外安排了人监视。 那些南人人数不多,想来是怕引人注意,但身手极其精悍,柳秋咬牙,示意一部分人留下来断后,她与景涟同乘一骑,抬手在马身上抽了一鞭:“快走!” 然而夜色正浓,火把映亮前路的范围有限。只要不想摔断脖子,很难跑得太快。 “这些人怎么没完没了!”景涟气得失态,怒道,“郑熙,你何必恨我至此。” 柳秋拍马疾驰,闻言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在她看来,那些南人倒像是将他们当做劫走永乐公主的匪徒,焦急之色太过明显。郑熙提前布置南人守在城外,倒未必是怕景涟跑了——正常情况下,一个养在深宫的公主也很难逃走。 她这样想着,却没说出来。 身后南人的马蹄声越发近了。 景涟听着那急迫的马蹄与喊叫声,绝望道:“你说,郑熙捉到我,会不会把我五马分尸了。” 话音未落,背后风声骤起。 柳秋直觉不对,偏头避开,一支寒光闪烁的羽箭擦过她的颊边。 刹那间景涟和柳秋同时出了半身冷汗。 柳秋拧起眉,心叫不好。 她们并不是逃走就行,而是要不留痕迹,只有不留痕迹,将来才有更多回旋的余地。否则若郑熙不肯退兵,又或是秦王发觉她们的行踪,动兵前来围捕,庄园即使坚固,也经不起大军压上。 她眉头微敛,咬咬牙正要说话,忽而听见前方再度传来马蹄声。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那绝不是寥寥几匹马,更像是一支不大不小的马队。 柳秋面色变了,她感觉到怀里景涟的手中一下子冷了下来,二人心底同时涌现出一个绝望的念头——不会遇上乱军了吧。 如果遇上乱军,那还不如调头回去跳进南人的火坑。 柳秋勒马,身后一行人险而又险地停住,每个人都以戒备的目光同时张望着,同时警惕着身前的来人与身后的追兵。 南人追至不远处,同样听见马蹄声,戒备地勒住了马。 双方以一种可笑的姿态,相互戒备着,又同时警惕着前方的来人。 “把永乐公主交过来。”南人的首领开口了,音调有些古怪,“这是军师和你们皇帝的交易。” 景涟气急反笑:“你们拿本宫做交易?我可从未同意过。既然是皇帝和郑熙做的交易,你们把他带回去。” 南人的首领愣了一下,旋即仔细打量着景涟:“原来不是他们绑走了公主,而是你要逃走。这不可以,军师命令我们一定要把你完好带回去。” 他用古怪的话音对身后的人说了几句,紧接着转过头来:“公主,如果你不肯和我们走,我只能杀掉你的所有随从,然后把你带回去。” 一支冷箭忽而从黑暗中射了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远处的马蹄声停住了,那支冷箭却像鬼魅一样,不知潜伏在黑暗中的什么地方,骤然射出。 它避开景涟,避开柳秋,避开兰蕊与竹蕊,避开她们身后的所有人,最终飞向南人。 当啷一声,金石之声骤起。 南人首领拨开了那支鬼魅般的冷箭,虎口当即崩裂,他倒也能忍,信手甩开冷箭,厉声喝道:“什么人!” 马蹄声忽然又响了起来,只是轻得多了。 一匹白马从黑暗中走出来,走到火把的光芒中,轻轻摇晃着脑袋。 马背上坐着一个年轻人。 他有一张极其秀美的面容,异常好看,异常熟悉。 兰蕊惊叫一声。 当然不是因为年轻人过分好看的缘故。 景涟转过头。 刹那间,她愣住了,像是突然变作一尊雕像,怔怔望着策马而来的年轻人。 第158章 从年轻人身后的黑暗里,涌出更多人来,那些马蹄上都裹着柔软的布,因而马蹄声轻了很多,也使得他们的存在感好像更加稀薄。 景涟怔怔地望着马上的年轻人。 她听见兰蕊的惊呼,听见竹蕊的难以置信,也听见柳秋的戒备。 但此刻,那些声音落入她的耳中,却仿佛只剩下一片寂静。 马上的年轻人朝她轻轻眨眼,笑了起来。 “是我。”他说。 裴含绎坐在马上,微笑望着她。 于是景涟也回过神来,微笑唤道:“时雍。” 小贴士: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