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 臣好看,但想换个老板》 第1章 [bl同人] 《(历史同人)臣好看,但想换个老板》作者:伦佐【完结】 文案 光渡十五岁生辰那夜,他在地牢中度过。他的双腿在受刑时被打断了,趴在肮脏的地面上,吃了这顿没下顿,不知道断头饭是哪顿。 光渡十九岁生辰当晚,他在皇帝寝宫中度过。他趴在雪白兽毛毯上,皇帝为了哄他开心,许他权位,又打开私库,珍宝任他挑选。 侍君一年,入仕三年,光渡创下西夏朝廷的最快升迁记录,朝野上下无人不知,知道光渡不择手段,心思狠辣,以及……是个男人,却长得太美。 因为太美,能让皇帝为了他四年不近后宫,从阶下囚做到权势滔天的佞臣,站在权位之巅。 光渡:嗯?问我下一步的打算?噬主。 光渡:这个皇帝不行,换个能干的上来吧。 至于他心中合格的帝王人选…… 当今皇帝的堂弟,掌控西夏军权的王爷——李元阙,这人就不错。 这个人他很早就喜欢了,确实很不错。 cp李元阙!不是皇帝,是王爷! ———————————————————— 【食用须知】 - 攻受双c,介意勿入 - 受可能让你觉得他不是好人,介意勿入 - 攻受前期立场敌对,介意勿入 - 不是传统万人迷!古早酸爽狗血!正剧he - 开局受18岁,他会在一年后实权在握,给他一点时间 - 曾用名《佞臣光渡》 【郑重声明】 ☆ 本文对应历史时间是公元1220年,蒙古成吉思汗西征花刺子模时期,前三卷着重于西夏内乱铺垫+主角个人经历,第四卷主角会推动西夏改变对蒙古的外交策略,且西夏会与蒙古开战,并引来成吉思汗亲征(符合历史走向) ☆ cctv播放的西夏纪录片,已盖章西夏属于中华民族,且西夏首都“中兴府”如今是我国宁夏银川,已和编辑确认,晋江并没有“小朝代历史文不能在衍生,必须去原创”的规则 ☆ 因晋江规定,本文保证架空平行世界(不涉及历史虚无主义),部分历史人物在文中出现时不使用真名(为避免违反“禁止扭曲历史人物性向”的规定),耽美性向皆为虚构角色(包括主角,理由同上),有私设(包括发型改良,存在“西夏”这个<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时代称谓等) 内容标签: 历史衍生 正剧 古早 高岭之花 主角:光渡,李元阙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当个好人 立意:家国两全 第1章 光渡前来地牢时,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他已在门外站了好一会。 门里有人,却无人前来应门。 隔着厚重的铁门,另一端放肆的说笑声清晰可闻。 他们不仅无视了门外的光渡,连自己就在里面的事实,甚至都不屑于掩饰一二。 光渡站在外面,毫无恼怒之色。 今日西北有风,风中有从腾古拉沙漠吹来的浮沙。 风裹挟黄沙,将光渡束起的发吹得有些乱了。 但他站立的姿态,却没有丝毫散乱。 光渡一声轻叹:“张四。” 一位黑衣侍卫,在光渡身后应声站定,无声等待着光渡的命令。 光渡温和地轻叹道:“炸了。” 一声巨响掀起滚滚黄沙,浓烟直冲云霄。 夯土墙体被炸得开裂,铁门向下压去,入口顷刻间坍塌成废墟。 片刻之前,光渡敲不开的这扇门,如今连门带墙,已然大敞四开。 光渡顶着那副温顺又柔和的皮囊,穿过空中漂浮的烟与沙,踏过暗火未熄的断墙。 刚刚还谈笑风生的地牢守卫,如今各有死伤。 其中一人尚有知觉,看到光渡走来,吓得手脚并用向远处爬去。 守卫恐惧地不敢抬头,却也只看到光渡的长靴,落在他咫尺之处的瓦砾上。 “大人……饶命!”守卫崩溃道,“这都是虚统领吩咐的不能给你开门,小的也做不了主……” 他的话顿住了。 因为光渡没有踢他,没有杀他,甚至什么都没对他做。 光渡只是单纯的经过了他身边,不停留,像是不曾瞧过地面的尘埃。 他提着衣袍,摆迈过了一具焦黑的尸体,平静地一步步走下通往地牢的阶梯。 这处地牢越往下行,越是阴寒。 在这种终年不透风又不见光的地底,连空气中都带着污浊的腥气,而深入地牢后,道路错综复杂,若没有狱卒带领,极容易在此间迷失方向。 可光渡却一直走得极稳,在每一个机关、拐口处都能毫不犹豫做出选择。 仿佛他对这里每一处布置都异常熟悉。 “怎么了!?上面发生了什么事?”地牢深处的狱卒也听到了巨响,正跑上去确认情况时,却迎面撞上了正在下来的光渡。 光渡乌黑的长发上,有一层薄薄的尘,这是烟火留在他身上的痕迹。 在烛灯的照耀下,他的乌发不因沾染尘埃而显脏,反而多了一份奇异的光晕,宛若一支狼毫笔在纯黑色的边缘描上一层金粉,纯粹而无害。 他没在笑,但眼神却温和,走下来的速度不紧不慢,姿势透露出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优雅。 即使狱卒知道光渡来者不善,可是突然看到他这样出现,也是被晃得一个失神。 第2章 下一刻,光渡身上的味道,让狱卒很快清醒过来。 狱卒精熟各种酷刑,自然分辨得出……这是皮肉烧焦的味道。 再联想到刚刚地牢入口的巨响,狱卒心里当即“咯噔”一下,连呼不妙。 脸上却偏偏堆出一个恭敬又客套的笑。 “光渡大人!诶,光渡大人驾临此地,这可真是稀罕事!” 狱卒赔着笑,态度十分恭敬,“敢问光渡大人,这次可是奉旨前来地牢?要提审哪个犯人?光渡大人只和我们虚统领交代一声就好,小的们肯定给大人办得妥妥当当的,哪用得着大人屈尊降贵,到这种腌臜地方来呢?” 光渡还是那样温温和和的,柔声回道:“屈尊降贵?言重了,我倒是当不起这样尊贵的说法。毕竟这个地方,我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不是么?” 狱卒不怕光渡横眉冷对。 他越是这样文雅温和,就越叫人背脊发凉。 关于这位光渡大人,朝野上下有着许多传闻,其中的风风雨雨,他一个远在朝廷之外的小小狱卒或许难以分辨。 但光渡大人从何处出身,又怎么成为了从这座地牢里第一个活着出去的人……他们整个地牢的人,却是不敢不知道的。 虚统领与光渡大人的朝野之争,已近乎于不死不休。 而这里是虚统领的地牢。 光渡礼貌询问:“你看,你是这样让开呢,还是想再拦一拦?” 狱卒犹豫了不过片刻,就点头哈腰,做出了退开的姿态。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他只知道现在再拦,他现在立时就要死了,这人他拦不住,也不敢拦,哪怕时候统领惩罚他,他至少能多活几个时辰。 光渡摊开手掌,“最底下那间,钥匙。” 狱卒苦笑着递出了钥匙。 接过那把钥匙后,光渡熟门熟路地继续向下走,一路来到了地牢最深处,才停下脚步。 他从石壁上的灯台上,拿下一根燃着的蜡烛,对跟在自己身后的侍卫张四道:“我自己进去,你在外面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 张四有些犹豫,皱了下眉。 “不用跟着我。”光渡抢在他开口之前,“若皇上问起,你照实说便是,我会和陛下亲自解释,所以,一会无论外面谁来,都请你为我挡上片刻。” 光渡手中的半截蜡烛,在昏黑的空间里映亮他半边侧脸的眉目,他神色语气皆是淡淡的,眼神却安静而认真。 他这样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很难叫人移开目光……更难叫人开口拒绝。 “张四,我可以相信你么?” 张四的眼光,只在光渡脸上停留一瞬,片刻后,就移开了双目。 在阴沉昏暗的狭窄通道里,身材高大的侍卫沉默片刻,终究是点了头。 牢房的钥匙插-入锁孔,严丝合缝。 光渡打开了这扇牢门,走入了这座藏得最深的囚牢。 这一道门,分割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一走进去,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是最深处的地牢,这里不通风,隔绝着一切地面的声音,却有着刺骨寒意,和陈旧腐败的血气。 只有光渡手中的半截蜡烛,带来了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牢房的深处,有个被吊在架子上的人。 受刑的人,是个刚过十七岁的少年。 少年一身衣服肮脏,双手指节肿胀青紫,小腿也不自然地扭曲着。 显然他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已经受尽酷刑。 他身上穿着辨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那是干涸后发黑的血污,连着头发都结成一缕缕的,沉腐而肮脏。 光渡目光落在他微弱起伏的胸膛。 至少现在,人还没死。 光渡轻声唤道:“都啰耶?” “都啰”为夏州左近一支蕃部的姓氏,都啰家男儿到了十五岁时,都投入西夏军中,这个少年更是自十四岁就跟在长兄身边,兄弟俩一起加入了西夏王爷——李元阙的西风军。 他被吊在这里,受到了这样的酷刑折磨,不是因为他本人做错了任何事,犯过任何大罪。 只因为他跟错了主子。 光渡看了他片刻,“还有意识么?听得见我的话么?” 少年没有反应。 光渡拖来角落里一张肮脏的杌凳,从燃烧的那端倒出烛泪糊住蜡烛底端,将蜡烛立在凳面上,然后将提了一路的盒子,放在了杌凳旁。 “都啰耶,你被抓进来已有五日,至今仍然只字不招。你为了……李元阙死在这里,值得么?” 提到“李元阙”三个字,都啰耶小将军的脑袋,终于微弱动了动。 他虚弱地嘲讽道:“呵,哈……咳咳,皇帝的狗,你们,还有什么手段没使出来的?” 都啰耶垂着头,呼吸的声音很重,发出的声音奇怪,像是冬日里烧着火的风匣。 他受伤不轻,但依旧嘴硬。 光渡走到刑架前。 都啰耶余光看着光渡不断靠近,以为自己又要挨打,这顿折磨是逃不掉了。 但光渡只是展开双臂,双手环过他的身后。 一阵清爽雪风的气息扑面而来,冲散了萦绕鼻间的血腥气味。 刑架的扣环被光渡一个个打开,都啰耶整个人被光渡稳稳地放了下来。 都啰耶愣住了。 但是都啰耶伤的太重,他甚至无法靠自己的双脚在地面站稳——于是光渡架住了他,将他半举半抱着从刑架上放了下来,带着他一点点接近烛火的方向。 第3章 光渡毫不介意自己干净的衣服,被都啰耶身上的血污弄脏。 可都啰耶毫不领情,即使虚弱到自己站不住,也不愿对着敌人露出好脸色,“滚开,我不用你来假惺惺的卖好!” “你那个连骑马打仗都不会的废物皇帝,只会玩这么下作肮脏的手段!强行逼供我认罪,污蔑王爷里通外敌!” 光渡只静静的听,任由都啰耶侮辱着西夏的皇帝,没有制止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话。 都啰耶慢慢抬起头,看到了扶住他的人,“你真当我像你一样?是皇帝的一只摇着尾巴的……” 话没有说完,都啰耶的话卡住了。 两人对视片刻。 都啰耶震惊了很久。 等他回过神,就开始很不自然地挣扎。 他个子却足够高大,虽然受着伤,但挣扎的幅度也不小。 光渡被他闹得直接放了手。 这一下果然有效,光渡撤手后,都啰耶身体就失去平衡,只是在摔倒前,他本能去捞身边的东西。 情急之中,他只好一把捞住了光渡。 光渡的袍服略宽,本是看不出腰身线条的,只有当腰肢被压住时,才会现出轮廓。 双手一合,就圈住了。 都啰耶愣了一下。 那一瞬,他甚至害怕自己太沉,一不小能把这腰给撅断了。 但都啰耶很快发现自己想多了。 光渡身形瘦高纤细,却意外的稳当。 都啰耶知道自己不轻,他这个重量扒在光渡的身上,光渡却仍然站得极稳。 ……难以理解。 毕竟他的腰那么细,身量看上去那样纤长。 都啰耶不是故意碰到的,但刚刚的手掌间的触感……意外的柔韧,绝不是柔软。 他的身体,与他的外表不同,他看上去是文士打扮,但绝不是宋地那些柔弱的文人。 怪不得这个人要穿这样宽大的衣服,若是衣服腰线细窄,该怎么才能遮得住? 怕不是人人都得看上两眼。 而这个人又……又长成这种模样。 光渡扭头看他,“你想干什么?” 离得太近了。 都啰耶只是抬头,就连光渡的睫毛,都能看得根根分明。 这男人睫毛太长了,睫毛下的眼含着霜雪清孤,冷淡迷人,就像他身上的那种雪香。 清清冷冷的,和地牢里肮脏恶心的味道不一样,在地牢里带了许久,就连肺腑中那股浊气,都被这一阵冷香短暂冲散。 都啰耶神色别扭,“……喂,你叫什么名字?” “光渡。” 这个名字,似曾耳闻。 ……他到底是在哪里听过? 直到光渡重新拖着他往前走,他都快要被光渡架到杌凳边上时,才慢了好几拍地想起……前年自己还在西风军中时,曾经听到过的一段朝廷上的传闻。 ……如果那是真的。 都啰耶心中猛然生起不适。 他不好龙阳,于是他猛然向后仰身,再次试图与光渡拉开距离。 光渡只淡淡扫了都啰耶一眼,就将他放在了地上,退开一步。 毕竟这地牢里除了刑具,几乎没有别的什么东西。 都啰耶腿使不上力气,只能半瘫在地上,他甚至要用胳膊肘撑在杌凳上,才能勉强直起上身。 他望着光渡的眼神,却逐渐变得古怪而排斥。 “……我随着王爷在前线那会,就听说过狗皇帝身边有了个近臣,虽是个男的,却长得比女人还漂亮,皇帝喜欢得不得了,给迷得三年不近后宫。” 胸膛涌入尖锐的酸苦,都啰耶说不清楚那是单纯的失望,还是极度的厌恶。 原来这个漂亮的人,是狗皇帝的人。 原来他长着这样一副模样,却顶着这样难听的名声。 心头的失望与不知因而而起的怒火,最后落为话语,凝成恶意的嘲讽。 “啧。”都啰耶满脸轻蔑,“他们说皇帝身边的那个男美人,不会就是你吧?” 都啰耶充满恶意地期待着光渡的反应,但……出乎意料。 光渡没有任何发怒的迹象。 他近乎于没有反应。 离得足够近,都啰耶确认自己没有错过光渡任何的表情变化。 ——但他也是真的无动于衷。 都啰耶拼尽全力的一拳,像是打进了柔软的棉花。 光渡的反应,就像是听到了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笑话。 他毫无情绪的眼神扫过时,都啰耶甚至会心生自卑,感到几分自惭形秽。 毕竟光渡看上去这样的干净、坦然。 这不禁让都啰耶开始质问自己……是不是自己搞错了什么? 第2章 光渡注视了都啰耶片刻,才再次开口。 “都啰耶,你搞清楚一件事,我今日来不是折磨你的,却也不是听你来折辱我的。” “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该冷静下来,观察你周围的环境,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若你不想活了,那你最好什么都别说,多余的举动,也什么都别做,好好将你的秘密带进坟墓,别再节外生枝。” 光渡语气很平静,可说出的话,却又这样让他难以接受。 刚刚有一瞬间,都啰耶觉得自己似乎被光渡鄙视了,但他没有证据。 “我知道你想激怒我,但是这样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光渡站在都啰耶面前不远处,在这处见不得人的肮脏地牢里,他却仿佛身处华堂高座之上,气态自成一派雍容雅贵,“看清楚,都啰耶,我是不是你的敌人。” 第4章 牢里太黑了,又或许是光渡那双眼睛太能蛊惑人心,都啰耶猛地转过头,不再与他对视。 ……不能看,不能听,这个人有一种很危险的东西,都啰耶的直觉在告诉他逃离。 事情完全脱离预期。 这让他不知所措。 都啰耶挣扎道:“呸,你们都是狗皇帝的人,打完了又过来示好?我才不会中计!” 光渡点点头,像是哄小孩一般夸赞道:“不错,你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的警惕。” 都啰耶再次沉默下来。 光渡的每一个回应,都不在他的意料之内。 说多错多,他终于学会闭嘴。 而那个被光渡提来的食盒,已在杌凳之上放置好了一会。 见都啰耶终于平静下来,光渡才将盖揭开,温暖的气味从食盒中散出,让都啰耶在这肮脏潮湿的角落,再一次闻到了记忆中的醺然酒香。 光渡拎起一只酒囊,倒进了干净洁白的空碗中,“我这次来,也不做别的事,只是想在你死前,请你喝一碗马奶酒。” 都啰耶刚刚强撑出来的锐气,像是云开后的雾气一样散去。 他已经明白,不管面前这个人想做什么,这可能是他这一生中,最后一个拥有尊严的时刻。 光渡将酒碗递到他面前,“我知道,这是李元阙西风军中的旧仪,你们在他军中的人,都忘不掉这个味道。” ——他的敌人敬了他一碗酒。 虽然都啰耶不相信光渡的目的,但他已经无法抗拒这最后的温暖。 都啰耶肿胀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已经无法自己拿住酒碗了,光渡送佛送到西,将酒碗亲自端到了他唇下。 都啰耶默不作声干掉了一整碗,终于露出了见到光渡后的第一个笑容,“酒里面下-毒了么?那我谢谢你了。” 他这句话倒不是故意讽刺,在这处地牢里待了些许时日,他早已受尽酷刑,数次求死不能。 若能借此机会解脱,一了百了……那就好了。 光渡摇了摇头,“抱歉,要让你失望了。你是陛下亲自过问的人,我还不敢就这样拎着食盒,大摇大摆走进你的牢房把你毒-死。” 一碗热酒下肚,都啰耶一阵恍惚。 刚刚在光渡靠近的时候,他似乎闻到光渡衣袖间带起的冷香,这让他想到了贺兰山雪的味道,过去的日子中,他曾数次于贺兰山下策马飞驰,就连兜头灌来的冷风都是清爽的。 可如今身陷囹圄,往事如云烟飘散,就连这股清凛的雪香,都慢慢变成地牢中腐朽的味道。 死在这处见不得人的地牢中,就是他最后的结局了。 而这碗奶酒,更是他在牢中数日以来,唯一碰到的热食。 都啰耶的眼眶慢慢红了。 光渡为他带来的这杯酒,勾起了他短暂一生中所有最不舍的过往。 沦落到这个地步之前,他也曾是西风军精锐前锋,追随着自己的主将,与西风军同袍浴血而战,护卫身后的家国。 少年英杰,也曾策马驰骋、意气风发。 “有了好酒,可惜就差下酒菜了。”都啰耶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不过我已经知足了,谢谢你。” 可是他没想到,光渡听了这句话,居然真从食盒最里面那层,给他拿出了吃的。 那是一只烤好的山野鸡,鸡拔干净了毛,鸡肉底下垫着树叶,拿出的时候还是温热的,不知道用了什么木草香料,在空气中散发出一种独特的草叶果香。 都啰耶才猛地回过神,一口就咬下一大块肉,可是狼吞虎咽几口之后,他就越嚼越慢,而神色也愈发震惊难言。 他囫囵吞下嘴里的肉,神色怔怔的,“你……你是谁?你是不是认识我老大……认识王爷?” 黏在杌凳上的蜡烛,微弱的火光被阴风吹得摇摇欲坠。 而光渡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蹲在都啰耶的面前,专注地看着他,像是用心记住他如今的模样。 都啰耶心跳如鼓,连声音都轻轻颤抖起来,“这是我老大亲手烤的山鸡,就是这个味道,除了西风军中老大身边最亲近的人,别人不可能吃到,你……你怎么可能知道?即使是那狗皇帝派来的细作,也绝无可能探出这个……” “说话,回答我。”都啰耶紧张得连语气都变了,“我记得,你姓……光渡,求求你了,你说点什么吧,好不好?” 在都啰耶期待的目光中,光渡缓缓开口。 “这是贺兰山北坡上野采的树皮,晒干后塞进肉里烤熟的味道。” 这一刻,光渡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安宁,“……原来他也没变。” “……贺兰山?”都啰耶猛地浑身一震,“不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都啰耶焦急地连声追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是……是你吗?老大每年都去西凉府找的人,就是你对不对!?” 光渡回避了这个问题,自顾自地开始收拾他带来的东西,“我该走了。” “不许走!”都啰耶在地上爬了两下,既然站不起来,就死命去抓光渡的腿。 可是光渡轻轻迈向旁边,就避开了他的接触。 都啰耶绝望道:“问你呢,你说话!你回答我的问题!” 光渡终于站住了脚步。 但不是因为都啰耶的追问打动了他。 而是因为他听到牢房外的骚-动。 第5章 隔着一堵石门,能传进来的声音都变得扭曲憋闷,可一个阴冷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中也显得格外突出。 门外的人说:“都退下,你们都不是张四的对手。” 这个声音传进来时,都啰耶的身体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他望向光渡的眼神又是绝望,又是恐慌。 都啰耶本能地恐惧道:“……别让他进来!” 他走不了,就爬了过去,用肿胀的指节紧紧攥着光渡的衣角,不断追问道:“你回答我的问题!” 外面的声音继续传进牢间。 “张四,你我都是陛下的臣子,本该各司其职,若你忠于陛下,你便不该、也不能与我在此兵戎相见。无诏强闯地牢,私会朝廷重犯,你这是想谋逆么?” 隔着一道门,光渡也在听张四的回答,“虚统领,我是否谋逆,相信陛下自有判断。” 虚统领的声音,总是透着一股凉意,“张四,你该清楚值得你尽忠的主子,只有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而不是你身后这个……” 虚统领的语气,听得出不屑和嘲讽。 “这位靠着皇帝宠爱,才能当上的‘大人’,呵。” 这一次,张四没有说话。 刀剑出鞘,外面的人已经交上了手,兵刃相接的声音传了进来,外面的清醒已经相当紧张。 隔着一道门,里外两面的人,很明显不是同一伙的。 都啰耶心中又多了几分信服。 他怕被外面的人听到,刻意压低了音量,“——我老大找了好几年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你?!” 光渡低下头,短促地看了都啰耶一眼,可还来不及说什么,又听到外面的声音。 “我知道你在里面,光渡,我也知道你能听得见。” 光渡提高声音道:“虚统领,我今日前来,特地为你送来一份礼物——我用新研发出来的火器,试炸了一下你的地牢大门,却没想到有点太猛,连你的人都炸死了几个,你说这个新火器的强度,咱们陛会喜欢吗?” 虚统领默了片刻,声音咬牙切齿,“……光、渡!” 光渡对都啰耶道:“你也听见了,我来见你这一遭,已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我现在必须得走了……再不走,别说虚陇了,就连皇帝都要疑我了。” 都啰耶近乎于绝望地追问道:“你是谁!?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王爷要找的人!” 光渡摇了摇头,眸底装着一片纯粹的幽暗,“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必要呢?都啰家的小兄弟,若是还有下辈子,你该更谨慎些,别再让自己落到这个结局了。” 说完这句话,光渡就转过身,向关闭的牢门处走去。 这句话击穿了都啰耶最后的犹豫,他的胸膛在急速起伏呼吸。 只因为李元阙曾对他说过完全相同的话。 “小都啰,你不缺勇武,却还得再磨炼磨炼心性,你什么时候能有你亲哥那般稳重,我什么时候提你当将军。” 可他都啰耶,从来不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 谨慎的人不会冲在队伍的最前面,与敌军搏命血战,一往无回,肯将生死置之度外。 而此时,都啰耶心中有一个疯狂的念头。 在战场上,都啰耶也曾几次依靠直觉死里逃生,事后回想,连都啰耶自己都解释不清,为什么他当时会做出那样的反应。 但他的直觉,从来都没出过错。 就像此刻。 他的直觉在告诉他,去相信面前这个人。 自从入狱以来,虚统领严刑拷打,都啰耶抗住了所有的酷刑,却始终对于他保守的秘密和李元阙军中之事一言不发。 光渡和那个虚统领势不两立,而光渡身份可疑,似乎知道不少西风军中骨干才知道的秘密。 他都啰耶可以死在这里。 但必须有人知道他藏起来的……必须有人要知道。 见光渡越走越远,都啰耶下定决心,孤注一掷道:“应理!他们在应理!这就是我独自带人东行的原因!” 光渡猛地停下脚步,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都啰耶已经站不起来,但他拖着不灵活的双腿,还在靠近光渡的方向。 他极快地说道:“去应理,沿着鸣沙河向青铜峡行十二里,那里有一处门口晒着八个葡萄架的院子,你一定要快,我们没……” 外面的兵刃声,不知何时就消失了。 都啰耶看到石室的门推开了,然后他的声音也停下了。 冷风灌了进来,彻底吹灭了杌凳上摇摇欲坠的烛火,屋子里全然落入黑暗。 而牢房外的光,随着推开的门,拉着一条线进来,在地面不断移动。 直到这一刻,都啰耶才看清了光渡的表情。 光渡转过身,俯视着他的眼神中,是一种奇异的怜悯,“我让你不要说,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呢?” 而门口那个身形干瘦的中年人,将手中的兵刃收回鞘中,阴冷地嗤笑了一声,吩咐门外道:“都听清楚了?应理向东北方行十二里,门前八座葡萄架的院子……呵,光渡大人,你这魅惑人心的手段,果然厉害。” 都啰耶的表情,还停留在刚刚的一往无前的坚决上。 可此时,那表情停在渐变的空白,他惶然望向光渡,仍在下意识的求助。 光渡不曾看他,只对门口的人说:“虚统领,你浪费了五天的时间——整整五日,你用尽手段都问不出来的东西,我进来不过片刻,就已然到手了。” 第6章 虚统领走近来,与光渡擦身而过。 光渡忽地一笑,“我确实炸了你的地方,杀了你的人,又擅闯了地牢,但你说,就凭着我片刻立下的功劳,咱们的皇帝会不会治我的罪呢?” 虚统领脸皮抖了一下,牵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光渡大人,近来我回想起前事,总是有些懊悔。” “我这辈子,很少会给自己留下后悔之事,可近来我每每看到你,都会后悔当年的自己不够果断。”虚统领声音轻飘飘的,却蕴着悚然的寒意,“在三年前你走进这座地牢的第一天,我就该活剥下你脸上这张皮,那么后面很多事,也都不会发生了。”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光渡毫无兴致,看上去甚至有点失望,“就这?” 在光渡重新迈步向外走去的时候,都啰耶终于反应过来,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浑身冷得发颤,他已然明白,他的直觉错了,他的押注——输了。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犯下了怎样的错误? 都啰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嘶喊道:“根本就不在应理,一切都是我瞎说的,我是故意骗你的——” 只是光渡始终不曾回头。 因为都啰耶此时的补救,显得太过苍白可笑。 就连他自己,都从虚统领和狱卒的脸上得到了答案。 “去死!去死!你不得好死!”都啰耶竭尽全力的咒骂,声音泣血般凄厉,“光渡——你这个王八蛋!你会有报应的!弟兄们会替我报仇,老大也会替我报仇!他一定会杀了你!” 光渡终于停了下来。 他在门边侧过头。 囚门半开半阖,而光渡立在光暗交接的那条线上,回头看了都啰耶一眼,“他要……杀我?” 光渡慢慢笑了起来。 虚统领身后跟着的一个副手,看得眼睛都直了,直到被虚统领狠狠怼了一肘,这才低头掩饰。 明明话这样难听,光渡却像是听到了让他极为高兴的事情。 李元阙会杀了他? 他不是在期待一个答案,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光渡满怀期待道:“……好啊,我等着他。” 第3章 那扇重重的石门,重新锁上了。 一座牢门,将光暗隔绝,也将一个少年所有的绝望和悔恨,锁进了无声的黑暗。 光渡站在地牢门口,借着外面的光,整理自己衣摆的褶皱。 他刚刚背叛了一个孤注一掷决定相信他的少年,可他看上去丝毫不受影响。 面色如常,神色坚定,动作间毫无犹豫和停顿。 狠心得令人侧目。 光渡看向单膝跪在地上的张四。 张四身着黑衣,却能看见他肩上衣服已经被利刃刮破,鲜血洇开黑衣,留下一片濡湿的痕迹。 对视的瞬间,张四躲开了光渡的注视,低头不语。 光渡亲自伸手去扶张四,还不等张四辩解什么,光渡就已经出言安慰:“虚统领武艺超绝,我知道你拦不住他。” 这一次,张四顺从光渡的力道站了起来,沉默地跟在落后光渡半步身位的位置。 一道阴冷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光渡大人,请留步。” 光渡没有回头,神色平淡,“虚统领,还有什么没交代的?” 虚统领的身影从阴影中显现,他对着光渡笑了一下。 那笑容与干枯的脸皮不太协调,配着他身上挥之不去的阴冷,让人看了就心里发凉。 虚统领个子不高,相貌寻常无奇,身材干瘦。 但西夏达官望族中,却无人因他不起眼的外貌而轻视于他。这是一把大夏帝王放在明处的刀,没人希望自己会被他盯上。 被虚陇惦记的人,没有几个能活得下来。 但光渡是其中之一。 虚统领垂着眼皮,看不出眼中情绪,“交代不敢当,不过是送送光渡大人罢了。” 光渡淡淡道:“不劳烦虚统领,这里路怎么走,我还不至于现在就忘记。” “看来,光渡大人对那些过去的事情,一直是念念不忘。” 光渡反问道:“虚统领难道不是也一直记得?” 他们交谈的语气平淡,相伴走出地牢的样子,还真有几分虚统领口中的送客之意。 如果没有旁边数步一岗,兵刃出鞘的狱卒,他们至少连表面看上去都很和平。 虚统领带来的人遍布廊道,手压在武器上,目光充满压迫力地追随着光渡的一举一动。 只要一声号令,就会乱剑齐下。 而光渡神色平静,众人无声凝视的压力,他视若不见,步履平稳地拾阶而上。 越靠近地表,能闻到的烧焦气味,也就变得越清晰。 黄沙卷着风从上面吹下来,地牢门口已被炸成废墟,残垣上燃烧着未熄的暗火,正是光渡不久前亲手造就的杰作。 几具人形焦炭仍在废墟之中,虚陇的人手正在转移收敛。 此处地牢位于陛下在皇城外设立的军司营地边,在光渡搞出这般动静之后,军司处不可能不派人过来巡看。 所以,皇帝此时也已经知道了。 光渡心不在焉的想。 虚统领目光扫过面前狼藉,并未发作。 他缓缓打量着光渡,“……不瞒光渡大人,我曾经也想过与你交好,时至今日,毕竟我与你同朝为官,若是能摒弃前嫌,一同齐心为陛下做事,那才是最好。” 第7章 “可我今日过来,看到门口那几具烧焦的尸体,我就知道,我和光渡大人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一日了。” 光渡四平八稳,神情没有一点波动,“这些话,你是说给陛下听的么?” 军司处的骑兵就在附近,张四也在这里。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皇帝都会知道。 光渡淡漠道:“你在这里说,或者不在这里说,并没有太大变化。因为虚统领的嘴,长得和虚统领的手很不一样,你做的事情,和你说出来的样子,也从来是两个东西。” “……而我们的陛下,什么都知道。” 光渡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了一眼身边的张四。 张四注意到光渡的视线,愈发沉默。 “……光渡大人,你这张嘴,是真的够利啊。” 虚统领揣着手,站在被炸烂的入口处,“若不是光渡大人总与王爷扯上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我也不至于这样针对你。三年前你初入此牢,就是为了李元阙,而时隔三年后再闯地牢,仍是为了他。” “哦,是么?”光渡神色恹恹,看上去对这样耍嘴皮子的事情毫无兴趣,“虚统领推己及人,看谁都跟李元阙有关系,如此废寝忘食,我也是很佩服的。” 虚统领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 光渡十五岁那年,在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责问时,他即使会隐藏情绪,也总有那么一点生疏。 而像虚统领这样的老手,足可以在刹那间发现端倪。 今年,光渡已经十八岁,依然很年轻,却有了<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上混迹数十年的老狐狸般的本事。面对他刚刚的试探,整个人散发着古井不波的沉稳安静。 仿佛他刚刚只是听虚统领放了个屁,所以引不起丝毫情绪上的变化。 虚统领什么都没能从他的脸庞上看出来。 这个敌人,成长得太快了。 快得令虚统领心悸。 既然前仇难解,已无拉拢可能,那么唯一的答案,就变得毫无怀疑。 ——杀了他,不能留。 虚陇继续试探:“光你今日特地支开旁人,独自去探视都啰耶——可谁不知道都啰两兄弟,都是王爷军中心腹?” “光渡大人,你口口声声说与李元阙没关系,可你为何每次行事,不是与李元阙,就是与李元阙的人扯上关系?” 光渡站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他,“如你所言,今日我确实与李元阙扯上关系了。” “那按照虚统领的逻辑,你与李元阙的心腹——都啰耶一起待了五天,那你是李元阙的人的嫌疑,岂不比只跟都啰耶待了一小会的我,大多了?” 虚陇面色一变:“你!” 光渡懒洋洋道:“都啰耶在你手中足足五日,毫无进展,我一来,他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既然虚统领有编故事的才能,不如还是想想待会见到皇上时,该怎么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无能吧。” 虚陇被挑衅得都说不出来话了,脸上都有一瞬的扭曲。 光渡厌倦道:“虚统领,这些年来,你把奸细这个罪名按在我头上,按了一次两次三次,你没玩腻,我都腻烦了,下次,不如给我见识些新的名目?” 光渡翻身上马,动作利落爽快。 “虚统领,快去和陛下告我的状吧。” 骏马嘶鸣,虚统领目送他远去,毒蛇一般眯起了双眼。 “这世上从没有巧合。光渡大人,三年以来,你所有的动作都挑不出错。” “但我在看着你,一直都在看着你。” 虚统领回望门边废墟里还未燃尽的暗火,眼神中的暗光黏如泥泽,“只要你行动,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等你露出破绽的那刻……” “我会亲手扒下……你脸上的那张皮。” … 今日西北风大,在卷起的黄沙中,光渡目之所及,西夏首府——中兴府壮丽的轮廓,逐渐出现在贺兰山下。 贺兰山东麓下的中兴府,城中城外有着无数夯土黄屋,土地连着屋子是黄土的颜色,只有傍山矗立的宫殿,是一片突出的白。 夏国宫殿遥在暮昏与荒芜的山石侧脊之间,如一团被夹在天与地中间的雪云,是这片风沙黄地上唯一无垢的纯色。 光渡进宫前,回了一趟自己在中兴府的小院。 这是他在中兴府偶尔歇脚的居所,虽然小,却也够他换身衣服,在进宫前整理仪容。 他原来的衣袍被都啰耶的弄脏,进宫面圣前,他选择去换一套干净的衣服。 光渡换衣服的时候,并没有支开一路跟过来的张四。 而张四自觉抱着剑,守在光渡的卧房外。 以张四卓绝的听力,他可以听清房门里传出的每一个响动。 他听见光渡利落地解开了自己的外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光渡似乎是想重新束好长发。 夏国男子蓄秃发,这本是开国皇帝夏景宗定下的规矩,可是百年后风俗慢慢改变,尤其是当朝皇帝崇尚文治,带头效仿宋国保留着长发,如今夏人倒是与宋人蓄发的习俗很相似了。 他知道光渡头发很长。 解下发冠时,乌发会像水一样从身后倾泻下来,会有很柔和的声音,那是发落下来时拂过的风。 每一个出现的声音,都能让人在脑海中勾勒出画面。 声音不绝于耳,想象却无缰可控。 张四不自然地抿紧了唇。 第8章 卧室内,光渡换衣服的间歇,和身边的小厮有短暂交谈。 光渡吩咐道:“拿前日送过来的那件衣裳,我要进宫。” 那个小厮是个哑巴,张四从来没听到他说过话,但这哑巴很老实,光渡一直用着他。 小厮在服侍光渡换好衣服后,又捧过茶水。 但光渡尝了一口,就将杯子摔到桌面上,语气听上去隐含怒意,“水都冷了,你近来做事,怎如此怠惰?” 茶盏碰撞桌面,发出清脆撞响。 哑巴小厮像是很惶恐,双手比划着请罪。 光渡冷冷地命令道:“别傻站在那儿,帮我换进宫的衣裳。” 片刻后,光渡穿戴齐整。 他换上了一身青衿中袖长袍,腰上束着一条白绦带,脚上换了一双与腰带相配的白色毡靴,并不如何华丽贵重,却穿出一身清气矜贵。 他带上张四,备马入宫,行色匆匆。 只是张四不知道,光渡刚刚迁怒的小厮,在光渡离去后,仍然定睛看着桌面。 那被光渡摔在桌面上的“冷茶”,还在散发着热气腾腾的白烟。 而桌面上用水渍写成的字,依然未干。 小厮默不作声地举起袖子,将桌面的字用力抹了个干净,随后疾步从后门离开,如一滴水没入街上流动的人群,迅速消失不见。 … 光渡出现在皇帝的太极宫前。 他回去换了一趟衣服,满打满算,其实并未耽搁太久时间。 但就是这套衣服,让他比虚陇慢了一步。 这同样也是为什么陛下的太极宫中有人,而他需要在外面等候的缘故了。 黄昏至时,光渡在西夏皇宫雪白的殿门下,等候皇帝传召。 光渡静静待了一会,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他回过头,看到了张四从袖子上滴落的血滴。 张四穿着黑色的衣服,即使是受伤也不明显,那落在白色地面的血液,不多,却足够醒目。 看到那抹鲜红,光渡立刻用袖子掩住了双目。 张四注意到地上的落血,顿了一顿,上前一步,挡住了光渡的视线。 可光渡还是不肯看他,只隔着袖子说:“我已经到宫里了,此处四周都是陛下的人,张四,去处理一下你的伤口。” 因为皇宫里都是皇帝的耳目,所以张四不跟在光渡身边,陛下也不会怪罪。 光度没有说出这句话,但未尽之意,张四已然明白。 不知为何,张四却没有听话离开。 光渡见他毫无回应,只得稍稍拉开袖子,露出双眼去看。 他冠下散着的一缕发,也随着这个动作从肩头的衣上滑落。 乌发如银水乍泄,滑过柔滑的肩袖,落下来的时候,轻轻拂过傍晚的风。 正如张四不久前,在光渡房间外,用声音勾勒的画像。 只是,天边的霞光穿过他发丝的缝隙,落在他眉眼处,糅合成一片温暖的晕红。 面前的人以袖遮眼,风姿仪容,更胜瑰霞。 然后他移开一点袖子,露出半张面容,将视线投向了自己。 张四抬头与他对视,瞳孔深处,有震颤和凝滞。 他知道自己不该盯着看了,也不能这样看了,这里是皇宫,周围都是皇帝的耳目…… 可他根本,无法在这一刻移开双眼。 光渡叹了口气,“我见不得血,你也是知道的。可你偏偏不说话,还叫我来看你……又这样,你一句话都不说,要我来猜你的心思么?” 张四笨拙地回应道:“卑职不敢。” “可即使是我,也不能每次都猜中你的心思。”光渡没有看他,“张四,去处理你的伤吧。” 张四情不自禁向前半步,脚步却骤然停住。 他应该低下头,像其他人那样避让行礼。 太极宫的宫人,从来无人敢直视光渡的容颜,离着老远就行礼避让,极为谦卑谨慎。 ……他做不到,越来越难以做到了。 张四犹豫道:“光渡大人,你……” 话没说完,却已经被远处尖锐的声音打断。 “陛下有旨——传——光渡大人。” 光渡没有追问那后半句话。 他抬手整理好额边的碎发,重新恢复端庄的仪态,然后在瑰丽的黄沙暮色中,踏上太极宫的白石长阶。 张四留在宫殿玉白石梯的另一端,目睹着那道背影,缓慢消失在长阶的尽头。 过去的三年中,这样的场景发生过无数次,所有皇帝身边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晚上…… 光渡都不会出来了。 直到明日天亮之前,帝王的寝殿再次打开之前,他都不能再见到刚刚的人了。 第4章 太极宫中,皇帝的寝殿被推开了宫门。 一双干净的长靴踏了进去,轻悄无声。 正如现在的殿内,听不见一点声音。 因为在光渡出现的那一刻,所有宫侍都目不斜视地鱼贯而下,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这三年来,皇帝宫中的宫人已经无比熟悉的规则。 光渡大人来了,陛下就不允许任何其他人进来打扰。 皇帝的寝殿中,铺这一张厚重的纯白毛毯。 毛毯足足铺满了殿的一侧,这毛毯是兽毛拼成,不知用了多少张雪色的皮毛,才做得出这样一张奢华而柔软的长毯。 第9章 白色毛毯之上,有一男子身披圣白锦衣绣金龙纹长袍,随适闲雅地盘腿坐在地上。 西夏党项族以白色为尊,能穿白衣金龙的人,却也只有一人。 光渡进来的时候,皇帝的膝头,摊着一副长卷, 而他正提着一只莲花纹的褐釉瓷执壶,自己动手,往瓷杯中倒入色泽醇净的葡萄酒。 男人动作缓慢,却入目优雅。 杯子晃动间,看得到深红色的酒液,在酒杯中流淌,醇厚的红,如盛了一杯天边的晚霞。 光渡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皇帝看到光渡的反应,动作一顿,转手将酒杯饮尽,将干净的酒杯,放在了面前的矮几上。 直到视线中见不到那红色的液体,光渡紧绷的身体才慢慢变得放松。 皇帝打量他一番,赞道:“孤前些日子叫人给你做的衣裳,这些河东的时兴花样,穿上果然衬你。” 西夏的男儿皆是马背上作战的好手,许多皇帝都有修习武艺、甚至军中作战的经历。 可这位皇帝也是一个异类。 他博览群书,精通汉文,尤擅隶篆,一手字画在宋地士大夫之中,都颇有才名。他还曾在西夏的廷试中,因文采出众被先皇点过状元。 即使后来以宗室之身夺位登基,他也不曾改过文人的气度作风,端坐饮酒时,姿态风雅。 皇帝对他招招手,“再过来些。” 于是光渡微微欠身,踏上了长毯。 这华服男子目光追随着光渡的动作,直到光渡在他身前停住,行了一个端正恭敬的礼,“陛下。” 他背脊压下去时,肩上披发散开,有几缕发落在雪白的毯上。 颜色黑白分明,愈发惊心动魄。 皇帝表情看上去很平和,语气也温和。 “你把孤的地牢给炸了。” 皇帝的语气不是在询问,而是在肯定的叙述。 光渡就着行礼的姿势,不曾抬头,“陛下明察秋毫。” 皇帝叹了一声,有一会没有说话。 这殿中落针可闻,过度的静谧让人的心高高悬着,仿佛有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汇集。 皇帝在等他开口。 而光渡今日惜字如金,竟也没有更多的解释。 光渡身体的姿态是绝对的温顺安静,而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沉默却多了几分嚣张。 良久,皇帝才道:“你还真是笃定,孤不会拿你怎么样。 这话语气仍然是温和的,但光渡却立刻伏身请罪。 皇帝忽然开口道:“抬头。” 光渡以跪坐姿态,扬起了脸。 他姿态恭顺,偏偏眼眸冷淡,这样巧妙融合着的气质,撞入皇帝的眼。 皇帝声音总是温和的,可他微笑而俊朗的眉目间,依然有种不动声色的威严。 柔和的威压,同样也是威,不会让人轻易忽视。 他即使手握书卷,却也是一个执令干戈的一方之主。 “孤知道你不是莽撞的人,你每次的莽撞,都是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所以,光渡,你这次想要什么?” 皇帝不紧不慢道:“光渡,你长大了,有时候,就连孤也琢磨不透你的心思了。” 这回光渡终于开口,还是刚刚那句话,但语气却听得出微妙的不同。 “陛下……明察秋毫。” 皇帝面色露出无奈,“都过去三年了,还这么恨虚陇?” “光渡,你与虚陇,都是孤的左膀右臂,如今你两人同为朝臣,都是孤的肱骨。虚陇跟着孤许多年,有苦劳,更有功劳。” 光渡没什么情绪的听着。 各打五十大板,这大概就是皇帝对他和虚陇争执的回应。 皇帝果然说:“我刚刚已经训斥过虚陇,不许他再故意为难你,这三年,我知道你也受了不少委屈,但这次,过了,光渡,你炸死了他五个手下。” 光渡睫毛动了一下。 “这次,我帮你压下了 ,所以我也要看到,这是你们之间的最后一次摩擦。”皇帝语气温和,但这依然是说一不二的命令,“孤改日亲自做局,你们该同归于好,既然同朝为官,总该放下恩怨,一心为孤。” 皇帝声音温柔下来,“再说,若非当年虚陇误会了你,将你错抓进地牢,孤也没有这个缘分与你相识。” “可见这世间祸福相依,因缘牵扯,皆有天定。” 光渡再次行礼,“三年前,臣几乎死在虚陇手上,三年后,虚陇仍在与臣针锋相对。臣于庭上提出的意见他必然反对,臣奉旨查办的事情总是险阻重重,臣想用的人必然离奇死亡……陛下,臣已经忍了虚陇三年。” 光渡的语气很平静。 皇帝默了片刻,“孤会严格约束虚陇。” “如若这确实是最后一次,臣愿意退后一步。”光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如果虚陇还不收手,臣也不愿坐以待毙。” “他要是敢这么做。”皇帝轻轻的说,“孤替你处理,不必担心。” 刚刚这番话,让皇帝想起了三年前初见光渡的场面。 那天他只是兴之所至,突然去自己戍守皇城的军司处巡查,又突发奇想,去了旁边重建不久的地牢。 他因此见到了面前的人。 那年光渡才十五岁,明明身受重伤,满身脏污,那个样子既不整洁也不体面……可是皇帝第一眼看光渡,就移不开眼。 第10章 只需要再稍稍施一点力,他就会像一只虚弱已极的蝴蝶,被彻底掐断最后的生机。 那个垂死的样子,使得皇帝想起了前往地牢的路上,他见到的一个画面。 西夏向来干旱少雨,难得下了一场连夜的大雨,皇帝在过来的路上,看到了一朵破碎的海棠花。 那颗海棠树长在承天寺墙内,承天寺红墙巍峨,却有一枝沉甸甸的花枝从的围墙上探出,被雨水浇打一夜,依然姝色盛放。 花在枝上,也在泥中。 一朵花苞从树枝垂落,于未败之时辗转落入污泥,路上马蹄车辙印碾过,已被泥水半掩。 颓靡脆弱,却又带着生时的娇妍。 是那样的可惜。 皇帝事后想起,那天他在路上遇到的落入泥中的海棠花,仿佛是一种预兆。 是他即将遇见光渡的预兆。 他在路上,没能好好送别那朵花,怀揣着惋惜,因为一路的回想而放大。 而这份惋惜,在他看到十五岁的光渡的那刻,如水波满溢的湖泽破堤,让他决定插手其中。 至少,这一个还能挽救。 他斥退虚陇的副手,亲手把人从地牢里抱出来,抱进宫中,招来太医,用上无数珍贵药材。 仔仔细细养了三年,才把人养回如今的模样。 春夏秋冬,四时变化,就连承天寺前的海棠花,都几经枯荣衰盛。 可是光渡还在极盛的年华。 他不会像花朵那样过季败落,因风雨而飘落枝头,他长在皇权的枝上,能在四时盛放。 皇帝心不在焉的想,他本来是要把人直接养在后宫的。 他甚至一开始都这样做了……但阴差阳错,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光渡身下那张毯子,是数只白色的老虎皮所制成,即使是在宋地,这样一张巨大的白虎皮,也是万金之数。 清贵雅致,世间难得。 就像面前的人,不管是他这三年里展露的令人心惊的手段,还是他现在温顺跪坐在这张白虎毯上的模样,都是同样的…… 万金不换。 殿中烧着甜香的蜡烛,整个房间中弥漫着闷热的暖香。 白色兽毛毯上的君臣,一时无人出声。 皇帝身体往前探去,将稍远处的光渡拉了过来。 他将人拉近后,却没有立刻松开手。 而光渡任由他动作。 面前的青年坐在厚重的毛毯间,露出的脖颈手腕颜色似冰,在这样雪白兽毛毯上,呈现出难以言说的剔透如玉,色泽莹润清透。 皇帝手指上的金玉扳指,与光渡细腻如冰的手指皮肤相撞,力度不大,果不其然看到一条浅浅的压痕。 脆弱而名贵的,都是绝世稀罕的奇珍异宝。 本来就该归帝王所有,也只能为帝王所有。 皇帝眼神中有些难懂的意味,他虽然时有出人意料之举,但却并不是全然的无法猜测。 伴君三年,光渡对皇帝的了解,已经足以超越许多陪伴他多年的心腹。 皇帝笑了一笑:“孤有时在想,当年若是不放你出来,你会不会就一直留在孤触手可及之处?” ……但依然,会有现在这样的场景,出乎意料,无法预判。 不好回答,难以取悦。 不能出错。 皇帝不是在问他。 他今天确实过了,皇帝需要看到他的态度,敲打他的野性。 光渡温驯地低下头:“君恩如天恩,臣事君之忠,神佛可鉴,陛下随时可以夺走臣的一切,因为臣的今日,皆由陛下所赐。” 皇帝看了他片刻,用另一只手伸向光渡侧脸。 那是一个有些亲密的动作,光渡下意识想垂头避让,却被皇帝轻轻地握住下巴。 皇帝用很温和的力道,命令他抬头。 在这个姿势下,光渡的整张脸都在皇帝的视野里,每个表情变化都被放大。 那是一个足够近的距离,近到皇帝能看清光渡眼瞳中自己的倒影,看到那双浅褐色瞳眸中,每一个情绪和光影变化。 一切无处可藏。 皇帝毫无预兆地开口道:“李元阙无诏擅回中兴府,光渡,你怎么看?” 君王的发难突如其来。 随性所至,不给光渡一点准备的时间。 光渡被迫展示的褐色眼瞳,如一块瑰丽的琥珀。 瞳孔震动时,仿佛藏着一只被琥珀凝封的虫,古老的生机本已于漫长的时间中逝亡,却偏在这样的轻颤光移中,让人怀疑它是否生息未绝。 却恰逢天边一朵云让开。 窗外瑰丽的晚霞骤然大亮,如水银般倾斜入光渡的褐色双瞳。 天意相助。 于是琥珀深处震颤的真意,在同一个刹那,被浓重艳逸的霞光倾覆。 长而密的睫毛碰撞、震动、掀离。 仿若蝴蝶栖息于棠枝花侧,伸展瑰丽的翅翼,于艳丽的霞色下渡光闪烁。 长睫之下,瞳藏春秋。 而光渡面如霜冬。 “陛下,你究竟在试探臣什么?” 第5章 真相与谎言审慎穿行。 帝王专心地看着他。 天垂怜地将金霞渡在光渡瞳中。 以瞳为线,天光遮覆半面,让冰霜的锐痕都柔化。 光渡眼中的情绪是明显的厌恶。 皇帝放开了他,“是孤不对。” 第11章 他不仅没有计较光渡无礼的质问,反倒是因为光渡在他提及李元阙时展露的敌意,而感到了愉悦。 皇帝耐心解释:“孤的这位堂弟,向来是有些特立独行的。他此时本该领军拒金兵于羊狼砦,可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竟然抗旨不尊,抛下前线大军,自己一个人跑回来了。” ……李元阙真的回到了中兴府? 光渡非常快地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他露出了将信将疑的诧异。 这也是皇帝想看到的,在皇帝的预期中,光渡应该有的反应。 光渡迟疑道:“……这是真的?不是陛下拿此事试探我?” “孤在李元阙军中,并不是全无耳目。”皇帝唇角在笑,眼中却没了笑意,“此事,孤已有十分把握。” 光渡喃喃道:“按照我大夏《天盛律令》,主将擅离前线,其罪同叛国,斩无赦。” 皇帝垂下修长的手指,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孤实在是好奇,李元阙冒这么大的风险回中兴府,他是为了什么?” 他稍微想了一下,露出遗憾的神色,摇头道:“若是李元阙来中兴府,只是为了地牢里的那个孩子……那孤这些年,算是高估了这个堂弟,他比我想象中还要好对付。” “陛下,李元阙在西凤军中毫无破绽,可他若是敢自己跑来中兴府……”光渡语气变得轻快,眼中的光却愈发漆黑,“不让他死在这里,都是瞧不起陛下了。” 皇帝微笑道:“你说得是,既然他敢来,就让他有来无回。” 带着杀意的语句,随着笑意轻轻出口。 伴君三年,光渡知道,当皇帝真正想杀一个人的时候,他从来都是笑着的。 就像现在这样。 语气如同谈起春花秋月,轻柔又宽和。 光渡主动请缨:“中兴府是陛下的地盘,李元阙敢大摇大摆的跑过来,就不可能再活着离开,如此天赐之机,机不可失,臣请命,愿为陛下分忧。” 皇帝温和地笑道:“你是文臣,不通武艺,就算是以智取胜,也难免会有动手的时候。可孤那位堂弟可是军中首帅,十五岁就能单枪匹马深入敌军中,斩下敌将首级。” 不出所料。 皇帝拒绝了他亲自抓捕李元阙的提议。 李元阙。 这三个字像是某种蛊咒,这么多年,光渡一直都和这个名字绑在一块。 无论是三年前,虚陇因为李元阙三个字把他抓进地牢,还是三年后的现在,他因为这个名字,再次被皇帝试探,依然无法得到皇帝完全的信赖。 皇帝笑了一下,意味不明,“说到地牢里的那个孩子,按理说,这条线索是你查出来的,本该让你继续跟进,不过……” “此去应理,须日夜兼程。”皇帝在光渡的手背上拍了拍,“这趟苦差,孤已经差人去做了,若让你去风餐露宿,怕强撑着回来,人就病倒了。” 见光渡沉默,皇帝安慰道:“不若你来猜猜,应理那边,会有什么?” “……臣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光渡神色如常地回答,“但无论应理有什么,能让都啰耶死不松口的秘密,都值得好好探一探。” 这对君臣,在这点上取得了相同的意见。 “话说回来,光渡,你今天是用什么火器,把虚陇地牢门口给炸碎的?” “是臣新研制的火器,今日试用后,臣又有了新的想法,待回去再做调试,就为陛下呈上。” 皇帝来了兴致,“我听说,新火器不大,可以随身携带,但你已经拿得出来如此威力的新火器了么?” 火药配比的改良方自<a href=https:///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宋朝传入后,蒙、金、夏、宋各国都有专门的资金和人才去精进研究。 火器储存并不稳定,大多用于攻城和高地防守,铁炮厚重难以移动,如何能让小型火器在随身携带还不会意外炸开的情况下使用,且拥有这样足够的杀伤力,一直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炸了地牢事小。 但皇帝必须要知道,光渡如何在不出动铁炮的情况下,搞出这样的动静。 两个人谈论了直至晚膳时,在详细了解了光渡负责研究的火器进展后,皇帝脸上的笑容加深了。 有了新火器,再加上君臣谈话的气氛不错,光渡之前炸地牢的行为,皇帝就不准备继续追究。 “光渡,之前你从都啰家的孩子嘴里问出了东西,算你立了功。而你弄出来的新火器,更是一件功劳。” 皇帝心情很好,“只是下次换个地方试火器,别冲着孤的地牢使劲了。这次算你功过相抵,孤只罚你三月俸禄,算是在朝臣面前有个交代。” 皇帝这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态度了。 光渡炸了地牢又弄死虚陇手下这事,算是揭过去了。 天色渐暗,留着光渡用过饭后,皇帝果然又留了宿。 皇帝开口的时候,光渡看上去并不吃惊。 光渡恭敬道:“臣自当为陛下值夜。” 说这句话的时候,光渡的脸藏行礼的袖子后,他从袖子的缝隙微微抬起头。 皇帝一直在看他,没有说话。 皇帝没有传人,光渡起身过去,亲手帮着皇帝拆下了发冠。 他接过来,浑不在意地放在一边,然后盯着光渡的长发。 皇帝:“你的发冠有些歪了,也拆了吧。” 光渡微微一怔,皇帝却已经先行一步,抬手制止了光渡。 第12章 皇帝亲手解开了光渡头顶束住头发的冠扣。 乌发如泼云般落下。 光渡温顺的站在原地,披散着长发的模样,将他往日里冰冷的距离感柔和许多。 可是那双深邃的眼,里面的情绪还是那样冷淡,像贺兰山巅终年不散的云与雪,浸着无法攀登的寒气。 皇帝再靠近一步,手握住了光渡的肩,“光渡。” 光渡依言微微仰头,他无声等着皇帝说着下面的话。 面对这样一个冰雪做的人,注视着那一双让人无所遁形的眼,皇帝也沉默下来。 两人就这样静静站了半晌。 皇帝温凉的手掌,似有还无,轻抚过光渡的侧脸,“早些休息吧。” 殿中本来是安静的。 直到远处传来一声惊讶的倒吸气声。 皇帝目光移向远处,厉声质问:“谁在那里!?” 擅自闯进殿中的是一个宫装嫔妃,面生,年纪不大。 皇帝突然发难,宫妃吓得直接砸了手里捧着的小汤盅,她精心梳妆打扮过的衣装,被飞溅的汤汁打湿。 她吓得直接摔倒在地上。 她看上去非常狼狈……但表情非常奇怪。 尴尬而恐惧,那是撞破了可怕隐秘的本能恐慌。 光渡已将形势看得分明。 他收回目光,后退一步,慢条斯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光渡的衣服并不乱,只是稍微摆正一下腰带,外表上就再也看不出任何散漫的痕迹。 敢在皇帝和他独处的时候擅自闯进来,若是普通的宫人,早就已经被拖下去了。 然后光渡就再也不会在这个皇宫里,见到这个人,这种事三年前就发生过,如今已经很久没再见到发生过了。 但这一次,皇帝却没有立刻叫人。 所以这是身份贵重,连皇帝都不能随便下手伤害的人。 光渡如此确定了此女身份。 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模样,嫔妃打扮,看样子入宫不够久,还不知道光渡和皇帝的事。 那么,这位应该是药乜族的贵女。 药乜氏入宫后不久,她嫡亲兄长就当上了药乜族族长,在西凉府颇有动作。 连同这位送进宫中的嫡妹,地位也水涨船高起来。 药乜氏凭着娘家和嫡兄显赫的身份,入宫就封了妃,如今是皇后眼前红人,据说很得皇后喜爱。 但显然,皇后并不是真的疼爱她。 否则怎么都不提点一句,让她在皇帝与光渡独处的时候过来? 光渡敛袖垂目。 皇帝与皇后,后宫与前朝,皇族与望族……只需要轻轻再拨动那根绷紧的弦,就足够让当前的局面再起变革。 ——只需要再加一把火。 光渡的反应堪称冷淡。 皇帝的恼怒,也很快压了下来,但他脸上亦没有了那种温和的笑意,“给孤出去!既然不懂规矩,就让皇后好好教导一番,学一学宫中的规矩。” “若是皇后诸事繁忙,连宫妃的规矩都无暇顾及教导……”皇帝对着进来的宫人,几句话间夺了皇后的权,“那不如让皇后先好好歇上一阵子,旁的事情也不用忙碌了,比如说,前日皇后奏请要修缮的‘春华殿’,也一并先搁置了罢。” 皇帝借题发作皇后的时候,光渡正在将自己的长发挽到冠上,并没有出手干预的意思。 直到那个走不动路的药乜氏被太极宫宫人拖下去,光渡才闲闲发问:“陛下,宫中要修缮春华殿?” 春华殿,是宫中嫔妃居所。 皇帝但话已出口,只得点了点头,表情有些尴尬地解释了一句:“这是皇后的意思。” 春华殿荒废多年,翻修之后,自然是为皇帝后宫广开枝叶,选进新人,给新进的嫔妃居住。 光渡的表情变得淡淡的,这回轮到他借题发挥了。 他将衣冠打理齐整,拱手行礼。 “陛下,既然臣禀事已毕,臣今夜就该回观星台了。” 皇帝欲留,可最后还是没能把挽留的话说出口。 他将光渡留到入夜,什么还没做,就被闯入的药乜氏打断。 然后一个不留神,言语间又扯出修缮后宫嫔妃宫殿的事……既然他留光渡夜宿,就不该提这个话题。 今夜两次败兴,光渡此番请离,连皇帝都不知道能再说些什么,才能把人留下。 皇帝无法,只好提前放人回去了。 … 光渡从殿中走出来时,已是月悬星空。 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卓全提着灯笼,走在前头为光渡带路,有这么一位身份贵重的太监总管亲自护送,足以见得出皇帝对光渡的看重。 光渡出来的时候,张四没有守在殿外。 这也是正常的情况,张四是皇帝的人,平常几乎是寸步不离跟着光渡,只有光渡入宫时,才是张四可以短暂休息、并和与宫中交换情报的唯一时机。 等到光渡出宫的消息传过去,不用片刻,张四就会重新追上他。 这是光渡难得获得的片刻自由。 皇帝的大总管太监卓全,提着灯盏走在前头,低垂着头,对光渡十分恭敬。 或许别宫的人不清楚,但这位光渡大人,皇帝待他到底有多上心。 为了光渡大人,皇帝已经整整三年不曾踏进后宫嫔妃的宫宇,罢黜后宫,连往日宠爱的嫔妃都不再问津。 第13章 他只每隔数日,召光渡进宫留宿过夜,每次都不许旁人伺候,每次都要到第二天才放人离开。 不止如此,这些年,无论是金玉宝器、布帛裁衣还是奇珍宝物,皇帝只要得好东西,都惦记着光渡大人。 这样的宠爱,无人能出其右。 宫中的白石长路,在月光下散发幽幽冷意。 光渡站在宫中另一处通道上,看着这条路远远的尽头。 那是正宫皇后的宫殿。 皇后宫前倒是隐隐有着火光,火光边有人。 那是刚刚擅闯太极宫寝殿的药乜氏,如今正被皇后罚跪。 药乜氏不过十五岁年纪,已不知在冰冷的地面跪了多久,光渡记得她离开前,就是发鬓散乱的狼狈模样,她那一身裙装淋上了汤汁,想必仍是湿的,不知道在夜晚的寒风中,她这身子骨能不能扛住。 光渡远远看了片刻,微微叹了口气,他转手将临离开前,皇帝披在他肩上的披风脱了下来。 “我不便出面,劳烦卓公公送过去。” 光渡将披风递了过去,“再劳烦公公着人送她回宫休息,若是有人问起,就说这是陛下的意思。” 卓公公眼珠一转,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皇帝不会将药乜氏罚得太狠,差不多就会收手了。 而这位光渡大人,是最会体贴圣心的,他既然这样说,卓公公能有十分的把握。 而且,还能让卓公公在这位贵女面前卖个人情,这样玲珑体面的事,自然是讨巧的。 见卓全没有立刻拒绝,光渡补充道:“我就站在这里,公公速去速回。” 卓全看了看不远处正在巡逻的宫中侍卫,心想光渡在这里站一会,总不至于人就丢了。 再说现在天色这样黑,光渡手里连盏灯都没有,这黑灯瞎火的,他还能去哪儿? 等过去路上见到侍卫,就叫一位过来陪在光渡身边,卓公公在皇帝身边颇有脸面,定然请得动人,如此这样,也算周全。 于是卓全恭敬道:“光渡大人果然心窍玲珑,最是体察陛下的心思。那奴才去过便来……烦请光渡大人在原地稍等。” 光渡道:“当然。” 宫中皇后与嫔妃的寝殿,外臣自当回避。 光渡站在离皇后殿足够远的地方,也是为了避嫌,一切都合乎情理,也合乎圣意。 卓全快步走远。 光渡一身常服青袍被风灌着,显得出匀称修长的身体线条,他站在入秋的夜风里,却依然不畏严寒,挺拔如松。 “我了解陛下的心思么?” 光渡将手掌,轻轻按在了面前的宫墙上。 “但是这位皇后的心思,要比陛下好猜一些,而陛下的心思,又总是比……” 不能提及的名字,被光渡从舌尖吞下。 ……又总是比那个王爷,李元阙,来得更好猜一些。 这种多事之秋,李元阙离开前线,跑回皇城中兴府做什么? 如果真是为了都啰耶…… 这是太自信,还是太傻了,亦或者两者兼有? 卓公公很快就在路上找到宫中夜巡的侍卫,和这支侍卫小队打了声招呼,侍卫立刻前来寻找光渡。 可是等到达卓公公说的位置,他们却并没有发现本该在原地等待的光渡大人。 “咦?光渡大人呢?” “或许是卓公公说错了地方?白大人,咱们去那边看看?” 姓白的侍卫皱了眉,“……拿我手令,将轮休的兄弟调过来,叫一队过来,先找人。” 第6章 入夜,宫宇沐浴月辉,寂静无声。 只是在夜巡侍卫队的头顶,有人如游影般在宫殿墙上挪移。 那是光渡。 无人看见他在那里,只因他熟悉宫殿布置,身形又太过敏捷。 不过眨眼之息,他就到达了目的地。 此处宫殿的门匾沾满灰尘,上面已有裂口,在月光下依稀辨得出——“春华殿”三字。 光渡跳入了一间废弃的春华殿,连落地也轻巧无声。 春华殿。 这是皇后主持修缮的宫殿,皇帝毫不留情地驳回。 这处宫殿已经荒废数年,而它的上一任主人,是已经去世的先帝贵妃。 如今这位太妃已长眠黄土,春华殿荒废不堪,无人打理的殿内杂草丛生,枯叶被风吹到墙角,又淋了雨,缓慢腐烂成泥。 光渡站在殿前,沉默着敛袖执礼,对着破旧的正殿行了一礼。 夜风萧瑟,万籁俱寂。 只有满天星月是为见证。 光渡披着星光,脚步轻敏,在宫殿四周快速绕过一圈后,才来到了东侧的偏殿。 春华殿的门窗,都上着层层重锁。 光渡抓起偏殿门上那把锁,不知用什么手法直接开了锁,然后进入偏殿。 偏殿里黑洞洞的,墙壁遮住了天边的月光。 除了门口投入的那一丝月华,这里没有半点光亮。 光渡踏入殿中。 殿中散发出久不通风的腐久气味,大门打开后,才稍稍被夜风吹散。 光渡打量着这里面尘封已久的宫殿。 皇后要派人来“修缮”这旧殿。 光渡微微皱了眉。 但无论皇后为什么盯上了春华殿,哪怕这只是纯粹的巧合,他渡也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适应片刻,光渡已经能看清屋中布置。 第14章 他毫无障碍的走进去,精准绕过了所有的家具和障碍。 他的脚步,停在一张孩童小床边。 在这一座被遗忘的荒凉宫殿中,这一只属于孩子的小木床,却显出一段柔和的过往。 只是随着春华殿前任主人的殒没,这一隅温柔的角落早被世人遗忘,只在布满尘灰的缝隙中,暂停于过去的模样。 光渡走过去,推开了这张孩童木床。 他蹲下来,在落着一层灰的地面上摸着砖头。 找到了。 他果断从发髻中抽出一块扁形发簪,发簪在地砖边缘探了片刻,找准了缝隙,斜斜插-入了地下。 那块地砖被他撬了出来。 地砖的样子平平无奇,看上去毫不起眼,和地面上其他砖块看上去并无不同,连高度也是一般的平整……但地砖中间,却是空的。 这里显然是能藏东西的。 光渡伸手探入中空的地砖。 这夜晚太安静了。 月光从窗口缝隙进入房间,而光渡在布满尘埃的地面上蹲着摸索,直到手指触碰到了地砖中的硬物。 那一刻,光渡表情变得很复杂。 不是期待,不是喜悦……他抿着唇,用手指再次确认。 今夜时间不多,他不该多逗留。 光渡闭了闭眼,抓着在暗格中摸到的东西,将它拉了出来。 在这样宁静的环境中,连呼吸声都那样明显。 所以只是一点点动静,都会格外突兀。 他平复了略微急促的呼吸,却到了自己呼吸之外的,其他的声音。 ……那是衣襟摩擦的声音。 很细,但是很快,衣襟带起风声,力道转瞬变得凶猛,向光渡急速而来。 ——这房中有第二个人! 那藏在暗处的人不知在黑夜中潜伏了多久,更不知道他在暗处看了许久,都看到了什么。 连光渡都没发现他的存在。 此人藏得无声无息,出手时却又快又恨,不给光渡反应的时间。 就像一只埋藏在黑暗中的的狼,只等待着毫不知情的猎物踏入他的领域,再给予夺命一击。 光渡猛然原地翻滚,离开了自己刚刚所在的位置。 那人出手时,空中都有凛冽的破空声。 劲风随后而至,都昭示着袭击的人极为难缠。 这个力道……如果不慎被打中,骨头一定会断。 光渡躲得千钧一发。 按照他的预计,袭击者的这一击,应该落在他刚刚方位的小木床上,将木床击毁。 那么他的手臂会陷在碎裂的木板中,这应该能绊住他片刻。 可是那猛烈的风声,说停就停住了。 这个人已经收招再起,向光渡的新位置,准确袭击而来! 光渡猛地一惊。 这个人的本事,比光渡预想中还要厉害。 如此去势凶猛的一击,竟然可以说收就收,然后迅速改换方向,再次出击。 收发自如,过分迅捷。 此人不止一身蛮力,矫健如豺狼猎豹。 ……是谁? 大夏宫廷里,还谁有这种本事? 虚陇? 或是……皇帝藏在暗处的人? 光渡第二次原地滚开躲避的时候,半途就被追上了。 那人预判了光渡的轨迹,光渡躲了,但速度终究是差了一着,没能完全躲开。 他后腰挨了一击,身体重重砸回地面。 这一下挨得不轻,光渡却一声都不哼,他刚刚跌到地面上,就以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卷起腰腹,向侧面一滚。 随后而来的一击追杀落空。 那人拳头打到地面,砖面都纷纷碎裂,扬起厚重的尘灰。 光渡已借着尘土飞扬的掩盖,将自己的身体紧紧靠在墙面,他控制自己呼吸的频率,不发出任何明显的声音。 屋中极安静,连呼吸的声音都被压制。 这人动手速度太快,光渡根本无法正常突围离开。 光渡有一个鲜有人知的秘密——他夜可视物。 世上知道他这个秘密的人,屈指可数。 当他这边没有声音后,对面的人显然也没了动静。 那人在黑暗中,大概是没有办法像他看得这样清楚,但只论听声辨位,仍是绝顶好手。 应当不是虚陇,虚陇没有这么强的听力。 这个人只靠声音,也能在黑暗中来去自如,虚陇没有这手本事。 光渡观察周围环境,心中有了思路。 打破这沉默的对峙的,是光渡故意制造的破绽——他将自己手中的发髻扔到另一个方向,发出了足以扰乱袭击者判断的响声。 那边果然有了动静。 杀意与风声紧随而至,不给光渡任何逃跑的时机。 那人没有去往发簪落地的方向,反而向光渡藏身之处而来。 可是光渡已借着刚刚声音的掩盖,和自己黑夜中可视物的能力,利用两个柜子之间的间隙藏身,成功让开了这一次攻击。 袭击者扑了个空。 而光渡已经抓住这个时机,屈起手肘,从柜子间急速出手,对那人头颈猛掼下去! 人的手肘,是人体最坚硬的骨头之一,只靠手肘屈起发力,不用太大力气,就可以打出极大的伤害。 即使是力气小一些的女人和小孩,都可以出其不意,以此制敌。 第15章 更何况光渡是有备而来。 这次捕猎的人,成了他。 他离得太近,速度又太快。 即使那人听声辨位,也最怕这种来不及反应的近距离袭击。 但那位袭击者,再次展现了自己极强的近身搏杀能力。 绝地反击。 那人听到风声太近,既然已经避不开,就测过身体,保护相对脆弱的头颈要害。 是以光渡只掼到了他的肩膀。 突袭失败了。 即使肩膀分筋错骨,也不是要害。 应当是很痛的。 光渡听见那袭击者“嘶”了一声。 那道气声很轻。 但光渡却猛然停下了动作。 ……生死相搏之时,怎容片刻分神? 这转瞬即逝的、真正的破绽,成为了袭击者反杀的绝佳机会。 对手抓住了这个机会。 下一刻,光渡后腰再次遭到重击,这一击将他狠狠掼向地面。 光渡摔在地面。 当那人从正面压制下来,光渡就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反抗的机会。 他的双手腕骨被一双烙铁似的大手紧紧钳住,强行伸直,按在地上。 如果强行挣扎,光渡毫不怀疑,他双手手腕骨会被当场掰碎。 一只膝盖顶在光渡后腰上,重力压了下来。 光渡忍不住闷哼一声。 他们挨得很近,光渡被死死按在地上,腰窝还抵着一只膝盖,承受着袭击者大半的身体重量。 而此人的另一只手,压住了光渡的咽喉,给予持续的压力。 光渡呼吸受阻,艰难发出声音:“放……放开!我……” 这显然不是对方想听到的话。 下一刻,光渡背上的身体压了下来,而钳制在光渡喉咙上的手,传来足以毙命的压迫力。 相依无间的姿势,却带来足以致死的压制。 这样下去,这只手很快就会碾断光渡的气管和脖颈,让他窒息而亡。 没有对话。 没有交谈的意愿。 只有沉默的执行。 这是面对敌人的态度,果断干脆,不存怜悯。 光渡在头脑发昏的窒息中,甚至还分神想了一下。 ……做得不错。 无论是杀掉他,还是想留个活口问问再杀,这一次致死的体验,都可以用作威慑,让光渡明白——他的生死已经全然落入他人手中。 想活下来,只能好好展现自己的利用价值,或是祈求压制者的怜悯。 肺部好似被挤压,需要吸入空气的压力愈发焦灼。 光渡笑着从喉咙里挤出字句:“你当真……以为,没人知道你在这里么……李……元阙? ” 他这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但却足够让人听得清楚。 身上那人被叫破身份,竟真的放松了手上的力量。 一口气重新灌入口鼻,光渡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他急促地吸入空气,窒息让他眩晕,又或者不只是窒息的刺激,而是这近在咫尺的人,那过于滚烫的骨血。 李元阙。 那个被皇帝深深忌惮的堂弟,执掌精锐西风军及六大监军司的王爷,原本应该守在前线羊狼砦的前线大帅……此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中兴府的皇宫中。 偌大宫中,侍卫无数。 李元阙出入皇宫如同自家后花园,若是让皇帝知道他的这位堂弟能在自家后院里如此潇洒来去,如入无人之境,怕不是要气到笑都笑不出来。 黑暗中,李元阙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李元阙的声音压得很低,却依然能听出原本音色。 这几个字在他的胸腔震荡,通过他们完全压制姿态的躯体接触,一路以骨骼血肉为媒介,传进光渡的耳中。 在某个瞬间,光渡感受到他吐出的气息,都夹杂着滚烫的血气。 光渡几乎没有听清李元阙的问题。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变得陌生了。 不再熟悉,不再与过往的认知相符。 少年时期的清润和纯净不在了,这些年饱尝过背叛和磋磨,在黄沙上生死与伴的经年,即使是李元阙,也不得不发生改变。 明明前一瞬还在濒死之境,可光渡此刻却感到无比的喜悦。 一个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李元阙。 可循例分析的轨迹全部失效,他需要建立新的认识——这是一个难以预测的,不那么容易看到未来和结果的,格外有趣的李元阙。 这里尘埃飞扬,光渡压着窒息后又受到刺激的咳嗽,听上去很不舒服。 黑暗中,李元阙看不到光渡唇角的笑容,只听得到他受伤后的声音暗哑。 光渡费力说:“……春华殿,是你母妃旧时的宫殿,这处偏殿,是你童年居所,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自然……” “不。”李元阙打断了他的话,“我很确定,你刚刚认出我,只是因为我泄露的一声气音。” 他平静,却十分笃定。 光渡的呼吸声,都因为这句话有了片刻停止。 鼓噪的安静,喧嚣的心跳,谎言与真实碰撞。 他们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纠缠,这场短暂的交谈,发生在不曾想象的时间与方位。 “为什么我连句话都没说,你就能认出我是谁?” 李元阙声音听上去始终不急不躁,甚至是耐心友善的。 第16章 只是他的眼底,衬着如夜色般看不透的黑。 “你是谁?” 第7章 李元阙确实想不通。 身下的人,可以通过一个气音认出他的身份。 然后他……选择了收手。 虽然他在下一瞬间恢复了进攻之势,但李元阙不会看错这两个行为的发生顺序。 而顺序不同,传递的信息也大不相同。 是失误,还是掩饰? 犹未可知。 但对于李元阙这样的高手,狡辩没有任何意义,只会暴露更多的信息。 光渡心知肚明。 所以他一字不言。 “不想说么?”李元阙俯下-身,在光渡耳边轻声道,“那我换个问题,我们之前认识么?” 光渡始终沉默。 这一次,李元阙没再刻意折磨他,伸手入怀,掏出了火折子。 他轻轻吹了几下,火光出现在这黑暗的空间中。 没有烛台,没有油灯,火折上的火苗摇摇晃晃,随时都能被一阵风吹灭,让这个角落再次坠入黑暗。 但直到这一刻,他们彼此被黑暗藏起的面容,才在火光下骤然清晰。 在光亮起来的那一刻,李元阙甚至恍然了一下,以为自己看到了白昼。 或者说,他的眼前,是一场在黑夜里铺开的靡丽盛雪。 入目就是雪一样的侧脸,下颌轮廓半埋在散乱的发中,偏偏那双眼睛那样幽深,在黑夜里显得愈发惊心动魄。 雪鹿自古被视为祥瑞。 但在火光下看清光渡的这一刻,李元阙就想到了那年他重返贺兰山时,在北麓林中见过的一头罕见的雪鹿。 按理说,雪鹿这种瑞兽,不应该在贺兰山出现。 至少李元阙之前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 直到李元阙亲眼目睹,那头比冰雪还要晶莹剔透的雪鹿,在春初的贺兰山绿坡上适意漫步,食着嫩绿色的草芽,饮着雪山顶融化的清水。 李元阙看得入神,不小心踩到枯枝,发出了响声。 听到异响,雪鹿才在山涧流水边回头。 那一瞬,雪鹿的眼仍是纯粹的无辜,干净得让人不忍出声惊扰。 此时此境,面前的光渡,让李元阙想到那个回眸。 猛虎亮出爪牙,即将捕食猎物。 爪下却是这样一只无法逃离的雪鹿。 如今,雪鹿已经被他按在地上,弱点已经全部暴露在凶猛的利爪之下,只能将自身生死的权利交由残忍的猎食者,祈求不被咬断喉咙,呛血而亡。 无辜者赴死,脆弱又惊人艳丽。 蓬勃又野蛮的生命力,不需要任何伤口,就带出一身滚烫的鲜血气息,让呼吸都变得难以为继。 搏杀猎物的振奋,污染白雪的印痕,欺侮的本能怜悯。 李元阙不发一言地注视着他。 陌生的情绪在胸膛间回荡,无法理解,不合时宜。 在黯淡微弱的光线中,有那么一个刹那,他们不像在这里生死相搏的敌人。 是火光太暗了,所以他才看错了吗? 光渡已经不再挣扎,他的目光仿若无声低语,闪过片刻某种予取予求的宽容。 柔和而干净,纯粹而温暖。 如贺兰山下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李元阙无法理解。 这个人,是怎么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持这种模样? 他刚刚收到这样的对待,却似乎完全不害怕。 他不害怕自己。 连双眼里的情绪,都干净得令人心悸。 在看清这个人的时候,李元阙感受到了难言的震撼。 这些年他虽然远在军中,但身处夏国顶层的漩涡之中,李元阙怎能对朝上之事一无所知? 更何况,这位近两年才出现于人前的、远近闻名的“光渡大人”,早有容貌近妖的传闻。 可直至这一刻的相见,李元阙才切身体会到这个人的惊心动魄。 能长成这种一眼摄人的容貌和气度,面前的青年,身份实在难作第二人想。 光渡甚至不需要说话。 他只是这样静静看着,就足让李元阙全身僵住,连呼吸都变得突兀。 李元阙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回过神。 他只能确定,自己绝对、从来、都不曾见过光渡。 因为长成这样的人,任谁看过一眼,这一生余下的时光中,都会变得很难忘。 所以,他没有再重复这个得不到回应的问题。 但李元阙在心里逐渐确定。 ——他应当认识我。 若是不相识,他为什么会仅凭声音认出我,又为什么会投来这样……的视线? 可如果认识,那该是在什么样的场合? 李元阙感到苦恼。 在光渡的脸上,他得不出任何其他的答案,甚至受到了干扰。 他不明白,像光渡这样姿容出众的人,是不是天生都有着某种特殊的优势? 比如说,无论他看着谁,都是眉目含情的。 让人想对他低头,想凑到他的唇边,听清他的低声私语,执行他的心愿,让他那双眼睛,流露出其他不曾见过的情绪。 然后,他在下一秒猛然清醒,抗拒这种本能的诱惑。 两种欲念反复冲撞,惹得人心烦意乱。 坦白说,真正看到光渡的这一刻,李元阙甚至没有办法将那些难听的传言,匹配到他的身上。 第17章 数年来,光渡一直以“西夏第一美人”的狎称出入朝堂。 他和自己的皇堂兄关系匪浅,佞臣之名,男宠之疑……被禁止的话题,被猜忌的关系,勾栏青酒间流传的香艳故事,总是越语焉不详,越是惹人遐思。 皇帝为了他,整整三年不宣召任何后宫美人,连原本宠爱非常的嫔妃都弃之脑后,只满心满眼装着这一个外臣,把人隔三差五招进宫里,留到大半夜才把人放出来。 生怕外面的人不知道,皇帝有多宠爱他,生怕别人猜不出来……皇兄和他是什么关系。 中原宋朝好南风,李元阙虽从不沾染,却也见过那些涂脂抹粉、雌雄莫辨作派的男人。 他不喜欢,甚至见之生厌。 他们西夏马背上长大的男儿从不孱弱,甚至连女儿家都能提刀挽弓上马,个个骁勇善战。 李元阙退可理解柔性之美,进则喜悦飒爽英姿,但却从来无法欣赏……羸弱容姿。 而他的皇兄身边,却也有一位这样的陪伴。 雪鹿? ……光渡。 李元阙移开视线。 这个人,不可能是他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清澈纯粹。 心绪烦躁扰乱,李元阙有些不适地皱了下眉头。 他今夜犹豫的次数太多了,明明此时、此地,都没有让他肆意挥霍时间的余量。 光渡不回答任何问题。 李元阙也不能在这里陪着干耗,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况且,今夜李元阙的行踪已败露,留着此人,若是日后指控,想必会非常麻烦。 ……杀掉么?毕竟已经问不出信息了。 李元阙烦恼地转回视线,视线在光渡腰间徘徊。 片刻后,李元阙开始动作。 当光渡发现,李元阙真的伸手探向自己腰间时,连他本来游刃有余的淡然,都变成一瞬的怔愣。 其实李元阙没有别的意思。 手边没有绳子,若是想把一个人束缚住的话,李元阙只能就地取材。 光渡下意识躲避,他如今被按在地上,没有躲避的空间,只得本能地塌下腰,试图拉开和李元阙手指的距离,以避免任何接触。 但他们距离太近了,这是无用的逃脱。 凭李元阙的眼力,他不会错过这些细小的动作。 但只这一个反应,就让李元阙的手跟着顿住,无处安放地停在了空气中。 李元阙抿着唇,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避嫌。 ……只是这些年战长杀伐,他活绑一个敌人时,什么时候也会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下意识想到要避嫌了? 避什么嫌? 他光明磊落的一个大男人,抓个人而已问心无愧,又不是那位天天留人到大半夜,落下满朝闲话的皇兄! ……念头越理越乱,什么都不对。 现在发生的一切,在失控与失序的边缘摇摇欲坠。 李元阙深深吸了口气,动作坚决而果断地剥下了光渡的腰带。 李元阙很快取下了光渡的腰带。 他熟练地将腰带中间缝线撕开,将布条斜拧成股,充当绳索,再把光渡的双臂、双手一起紧紧绑缚在身后。 绳子收紧后,不给光渡留下任何挣脱的机会。 这是绑缚战俘的手法,干净磊落,没有丝毫旖念。 只是,触碰不可避免。 尽管李元阙尽可能避开不必要的接触,落在他腰间的手指也没有任何杂念,但短暂的相接…… 李元阙将手背在身后,手指轻轻捻了一下,那触感,似乎仍留在指尖。 他再看向地面的光渡。 从刚才他逮到这个人开始,就一直把光渡按在地上,如今绑好了,光渡以一个蜷缩的姿态,被他放在了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他的视线不避不遮,落在李元阙的脸上。 ……这是光渡今晚以来,第一次能好好看到李元阙的长相。 夏军主帅,出入沙场的武将,却长着一副让人一眼难忘的华丽面孔。 李元阙鼻骨眉梁挺拔,眼窝微深,能一眼辨出与中原宋人的长相有些微的差异。他生母有蒙古血统,当年亦是位冠宠后宫的美人。 他完全继承了来自母亲的长相。 灯火昏暗,更是为李元阙的眉眼增了几分莫辨的深邃,昳丽英朗一览无余。 李元阙今夜穿着一身黑色夜行劲装,长发简单束在脑后,劲衣收紧了腰腹线条,紧身衣服贴在躯干上,手臂与腹部勾勒出来的线条,随着他的呼吸,不明显的起伏着。 李元阙今年二十二岁。 这个年纪的青年,不止手是烫的,连血肉都是滚烫的。 光渡轻轻移开了眼。 他被绑着,低着头不说话,头发顺着脸侧披散下来,模样看上去几乎是楚楚可怜的。 李元阙在意识到这个评价后,整个人几乎是从光渡身边弹开的。 他确定了一件事。 有些好奇,或许不要深究,才对他更好。 李元阙压下心中的异样,试图不去溯源这种异样的直觉。 举着手中的火折子,前往了不久前光渡摸出地砖的小木床前,“光渡大人,你刚刚在这里做什么?” 光渡没有说话。 但这个问题,李元阙很快自己就能找到一些答案。 李元阙并不蠢,他蹲下来,模仿自己出手袭击之前,光渡所在的方位和动作。 第18章 火折子移过去,李元阙就什么都明白了。 更别说刚刚光渡仓促躲避,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将地面恢复成原来的模样,那一块藏着暗格的地砖,很快就被李元阙找了出来。 李元阙的表情微微变了。 这是他母亲的宫殿,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他竟然都不知道,这里藏着这样一个秘密的暗格? “这里虽是我童年住处,但你似乎比我还熟。”李元阙从木床边站了起来,重新走回光渡身边,“那个地砖中间是空的,你从里面取出了什么?” 光渡蜷缩在地上,不回答。 但李元阙只看了一眼,就道:“这一会功夫,你往墙边移了约四五寸的距离,你是觉得,只要我的眼睛不在看着你,你就有可能做些别的动作么?” 光渡轻声回应:“不,我从来没有这么想。” 这是一个难得的回应。 李元阙长腿晃动,几步就走到了光渡身边。 他蹲下来,将光渡蜷缩的身体强行展开。 没有什么挣扎,光渡也知道自己在李元阙这样的人面前很难挣脱,于是顺从地被摊平在地面。 李元阙收敛了神色,他非常认真的问道:“光渡大人,我最后一次问你,你见过我母妃么?” 光渡终于开口回答:“我想想,我去年随着陛下去过太陵祭祖,路过了你母妃的墓……这算见过吗?” 其实,现在对李元阙这样挑衅,实在是很不知死活。 但李元阙也只是那一瞬的呼吸,微微加重。 没有其他的反应。 他没有被光渡所激怒。 光渡依然保持那副会让人以为他是柔弱可怜的模样,却接着低头的遮掩,兴奋地咬住了唇。 ……想激怒他,看他失控。 李元阙只是深深望了一眼光渡,“你从那个地砖空层里取出的东西,现在藏在你身上吧?” “你不喜欢我碰你。” 他扭开头,“正好,我也不想碰你。” 李元阙蹲在光渡身边,“光渡大人,告诉我东西藏在哪里?我自己拿出来,否则……” 在这一隅静夜里,光渡一头长发泛着格外幽深的乌光,温驯柔软得贴服在他的脸上,又四散于地面。 他压住光渡试图蜷起来躲开的腰腹,压低声音威胁道:“……否则,我只能亲手来搜。” 即使是这样,光渡还是一言不发。 明明表情是如水的柔韧,骨子里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执拗,微妙又柔软,让人无法真正对他狠心。 李元阙无法理解,光渡是怎么长成这个样子的。 他在想什么?在想如何脱身么? ——逃不掉的。 如果他要逃,就狠狠抓住他。 这个念头就这样盘踞在李元阙的心上,毫无理由,不合情理。 危险而甘甜。 如同一种本能的直觉。 第8章 李元阙忍住心中探头而出的异样,亲自动手搜身。 李元阙先检查的是,内袍。 光渡的腰带如今绑在他自己的手上,前襟没了腰带的束缚,向两旁松散敞开,露出里面的白衣。 那是光渡身上最后一层遮蔽。 如今已入了秋,中夜气温转凉,但光渡入宫时穿的常服,依然单薄。 所以无论光渡的衣袖夹层、或者缝制在内衫的暗袋中藏了什么,都很容易就可以靠手掌的触感来确认。 而堆叠的衣层,则是最容易缝制暗袋、藏匿秘密的方位。 李元阙单膝跪在地面,俯下上身,从光渡的袖口开始检查。 这合乎逻辑,因为袍袖足够宽敞,若是光渡手上拿到了任何东西,都可以迅速滑到袖子里收着,这是最快也足够隐蔽的方式。 李元阙将光渡的两只袖子都仔仔细细的触碰、按压、确认,毕竟这里是最容易藏东西的地方。 有些凉。 这是李元阙触碰的第一个感觉。 光渡常服单薄,白天或许还不觉得,但这片黄沙隔壁的地域上,秋日的夜晚会格外的冷。 寒冷的地面带走他的体温,又因为外袍被李元阙解开后灌进了风,所以贴身穿着的内袍,也是冷冰冰的。 就像光渡这个人一样。 安静的冷淡,克制的寒凉。 只有李元阙的手指在发烫。 李元阙移开视线,不去看自己手下的光渡。 可是眼睛看不到,反而脑海中,会描摹出触觉所感知的轮廓。 分明的骨线,揉乱的前襟,肌骨匀停的触感……光渡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瘦弱。 但却是那样的柔软。 他的肩膀紧张,腰腹也紧紧绷着……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不习惯这样的触碰? ……或者确切地说,是他不习惯另一个男人的触碰? 李元阙睁开了眼。 这感觉混乱极了,闭上眼,反而看得清晰极了。 一笔一划,都记在脑海里,倒不如睁开眼睛,大大方方看个分明。 火折的光太暗了。 地面原本的灰尘毫无痕迹,已经被他们弄得很乱了,等到明日天色大亮,阳光从窗纸中透进来,就可以看见地面原本如薄雪一般无痕的灰尘,多了许多不应该出现的痕迹和脚印。 光渡发丝从地面扫过。 尘灰在空中,回旋未落。 第19章 光渡控制呼吸频率,他本该全身精力去对抗这难捱的检查,但他还是短暂地出了神。 原来漫长的分隔,是如此有意思的事。 一切笃定的事,都有了变动的可能。 一切熟悉的人,都拥有不再确定的轮廓。 边塞黄沙刀尖滚血的军戍生涯,宫廷深处暗藏的旋涡,太妃莫名的离世…… 不过三年而已,就足以让一个少年褪尽稚气温雅,长出硬冷深邃的轮廓,披上一身风霜血气的锐利。 只是,这样还不够。 光渡在期待某种更旺盛、更疼痛的铭记。 激怒李元阙,看着他失控,摸清他的底线。 逼着李元阙去了解他,亦或是了结他。 哪个都可以。 光渡安静到有些消极的回应,让李元阙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然后从晃动遮掩的发丝间,瞥见那双褐色的瞳。 却发现,光渡此时居然在走神。 李元阙突然感到了难以言说的不悦。 在他这样的检查下,光渡还能想什么别的事? 或者说,他还能在想着谁? 李元阙更努力了。 于是光渡那些恶意的念头,飞快地从脑海中消失了。 他的注意力,正在被一双手所夺走。 没有人说话,这间被遗弃的宫殿在夜中僻静,只听得见扰乱的呼吸声。 检查愈发深入,光渡躲不开。 弓起腰背,也只是自欺欺人的徒劳。 他被摊开了。 不允许藏着任何秘密。 他们视线并不接触。 可耳畔听到的,变得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并不只是一个人。 李元阙低头问:“你在想什么?” 光渡略有些涣散的瞳孔,慢慢对准了李元阙的脸。 这样平平无奇一个变化,可是做出来,翩然自若,敛光流彩。 手指下的冰玉雕像,注入魂魄,转瞬间活了过来。 光渡只将目光投向窗边,依旧不作回答。 ……又是沉默。 这是今夜李元阙第三个问出口,却没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李元阙靠得足够近,不可避免的,闻到了光渡衣衫上沾浮的味道。 是葡萄酒的暖醺。 看来,他今夜在皇兄的寝殿中用过酒。 那醇甜的酒香,糅合了光渡自己身上清幽的冷淡,就像是被冰浸过的葡萄酒,冷香慢,却能醉人更久。 光渡与皇兄喝酒的时候,也会是现在这般情态么? 李元阙低下头,将搜查继续进行。 光渡身上带着一个瓷瓶,这是李元阙最先摸出的东西。 瓷瓶放不进地砖,说明这应该是光渡原本自己带在身上的东西。 所以这个人,在吃药么? 可他看上去很健康。 瓷瓶中只装了一颗深色的药丸,再没有别的东西。 药瓶中若是有很多颗,或许李元阙还会顺走两粒,事后叫人去验一验。 可是这里只有一粒…… 李元阙将药放回了原处。 除此之外,光渡身上还带着一个钱袋,一枚符牌。 钱袋里面没装铜板或者银锭,他在里面又找到了一个圆滚滚的深色药丸。 这药丸和瓷瓶中装的那一颗很像,不禁让李元阙疑惑了一瞬。 谁会在钱袋里放药? 西夏官员,无论文臣武将,都配有符牌。 李元阙找到的这枚铜质符牌上,用西夏文刻着光渡的职位——司天监少监。 若是那枚符牌翻到另一面,会看到光渡的西夏文全名“光渡禄同”。 李元阙皱起了眉。 在光渡身上,他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不应该。 除了身上,他还能藏在哪里? 这让李元阙不得不去考虑另一种可能——难道那个地砖空层中,原本就没有任何东西? 皇宫出入官员,皆有随侍陪同,光渡冒着这么大风险甩开人,独自跑进春华殿,只为了打开这样一个空无一物的暗格…… 这说不通道理。 而刚刚短短的片刻,光渡将从暗格中取出的东西,会藏到哪里? 李元阙双眼从光渡凌乱的衣服扫过,他在观察,光渡身上可能还有什么地方藏着秘密。 他的视线慢慢移向了光渡的腰和腿。 外袍散开后,就连衬裤里包裹着的双腿轮廓,修长的线条也若隐若现。 ……那里,会藏着东西吗? 李元阙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空气中那冰醇的酒香,愈发勾人心痒。 军中禁酒,他大概是太久没有碰过酒了。 要不怎会在这狭窄、晦暗又尘灰遍地的废弃偏殿中,感受到被美酒吸引般的心醉神迷? 随着李元阙的视线变化,光渡终于蹙起了眉。 可他也没想到,李元阙竟然真的付诸行动,开始了最后的搜查。 光渡浅褐色的瞳中微光明灭不稳,像是极力在忍耐着什么情绪。 直到李元阙的手再次移动时,光渡终于忍不住开口:“……够了。” 短短两个字,尾音却是微微颤着的。 像是一声叹息,更像是一声喘-息。 李元阙看向光渡的面庞。 光渡败下阵,“我说。” 李元阙手上的动作停下了。 第20章 他双手停在一个让光渡心神紧绷的距离。 只要轻轻落下,就可以重复刚刚的检查,直到光渡再也不能承受,心甘情愿地回答他的问题。 李元阙盯着他的眼神,在黑夜中显得无比晦暗幽深,“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光渡的手臂已经被绑了起来,那一身规整端庄的长衣如今已然凌乱,领口向旁边散开,露出里面如无暇冰雪的肤色。 他整个人看上去是凉的,但吞吐的气息是湿热的。 他一边呼出微热的气息,一边蜷缩着身体,将身体向后仰,只是为了避开李元阙的手。 连示弱的姿态,都这样令人目眩神迷。 光渡眼尾泛起不自然的红晕。 这一点红,让原本霜雪般疏离的眉眼,都浸了一层春水,天暖化冻,万物冰融后,原本沉寂无波的水面上,就盛出一汪碎星似的粼粼水光。 形容一个青年的词有很多,英俊,挺拔,强壮…… 不应该用“漂亮”这个词。 但李元阙脑海中只浮现了“漂亮”这个贫瘠而单薄的词。 光渡缓了片刻,才让自己听上去更加冷静镇定,“你的所有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但是你真的确定,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话中有话。 李元阙望向他的目光,带了深思。 光渡缓缓道:“因为这三个问题,对于此时的你,都不算重要。” 光渡的声音沙哑,显然是在刚刚的压制中伤到了喉咙。 但他原本的音色本就好听,反而因为这份哑,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潮意。 光渡再一次狡猾的绕开了问题,反而给李元阙抛出了新的问题。 他在等待李元阙的回应。 这一次,没有立刻给出回应的人,变成了李元阙。 李元阙目光凝在了光渡脖颈侧边。 直到刚刚有形无声的对峙后,光渡长发滑到另一边,李元阙才看到了光渡脖颈上显露的痕迹。 他默默看了片刻,才并起双指,挑开了光渡耳畔的一缕发,彻底看清了那皮肤的模样。 那是一片与他刚刚所有动作,都毫无关系的红痕。 如白雪泼墨,玉面染污。 无比刺目。 李元阙漆黑的眸子烧着一把暗火,沉甸甸地叫人摸不透,也看不清。 “……原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光渡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而李元阙平静地撤回了自己的手指。 他恢复了事不关己的冷漠。 骤然拉开的距离,如一盆腊月冰水,浇在了滚烫的血上。 他是半夜从皇兄寝殿里出来的。 ……满身酒香,而他又带着这样的痕迹。 若是没了这层衣服的遮蔽,这场在夜晚中铺开的纯澈白雪,是不是还会现出更多被碾污过的浊痕? 这个发现,如毒蜂的尾针,在李元阙心头扎了进去。 明明力道很轻,却深深刺入肉中,带来绵长酸苦的疼痛。 李元阙变得疏离冷漠。 “我皇兄的床榻好爬么?光渡大人?” 光渡木然片刻,突然开始用力挣扎。 但他的挣扎并不是为了脱困,而是为了避开李元阙的手。 滑凉如水的发,从指缝间坠落。 像一把抓不住的沙。 李元阙没有挽留注定消逝的指间沙。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光渡,“你不是么?” 是什么,又或者,不是什么? 他不用说明,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光渡以绑缚之姿,勉力抬起头。 这是这个晚上以来,他第一次认真与李元阙对视。 就连李元阙都在这个安静的对视中,收起了方才的神情。 在这一刻,他从光渡麻木的瞳孔中,感受到了某种悄无声息、却又浩瀚绵延的隐秘震动。 李元阙蹙起眉头。 明明不都是事实么? 可为什么…… 他看上去这样难过? 第9章 美有很多种形态。 静止的彩蝶,匍匐的猎豹,冻湖冰破的刹那,钻出土面的嫩芽伸展生长。 干涸水渠被暴雨冲盈,贺兰山西麓腾古拉沙漠之上的黄风卷沙成旋。 脆弱可以是美的,荒凉可以是美的。 那么,残忍同样也可以。 光渡所展现的脆弱,短暂到仿佛只是刹那错觉。 他的眼神变了。 那种温和的、友好的东西彻底消失了。 光渡的目光变得冰冷,攻击性藏在厚封的冰层之下,太过夺目的外表,反而具有迷惑和隐藏的功能。 他这个样子,反而可以让李元阙将他传闻中的形象,和面前这个人重新连接起来。 光渡冷淡而镇定地开口:“我不是。” 李元阙微微错愕,随即反应过来,光渡这是在回答他刚刚的问题。 “每当我接触到某种特定的土石,我的皮肤就会变红,甚至长出红疹,若是你有能在这里再等一会,你便会知道我没有骗你。” 这便是光渡给出的解释了。 光渡缓缓望向旁边锁着的窗户。 这也是适才李元阙短暂离开他身边时,光渡在地面挪动的朝向。 他深褐色的双瞳中,闪着奇特的光,“如果你走到那扇窗下,推开窗,往外看,你就会得到佐证。” 第21章 “这是你脱身的伎俩么?” 李元阙感到了一点诧异,“别再说谜语了,不如你自己说清楚,外面有什么特别的?” 李元阙刚刚进殿时,并没有在外面看到任何奇怪的东西。 可是光渡再次改变了谈话的方向,“那么,你相信我吗?” 看着光渡这双眼睛,李元阙没有轻易给出判断。 想去相信他,那是源自直觉的判断。 但理智回笼的时候,李元阙便清晰罗列出,自己今夜做出了多少不合常理的决定。 只是…… 如果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都不是真的,那又该如何去理解面前的这一切? 既是冰雪,亦染污墨。 纯粹洁净,同时也恶贯满盈。 纵使不论声名,单单只看光渡这些年的行事手段,也很难称他一声“贤良之人”。 李元阙紧紧抿着唇。 他无法理解,并再次感受到那种混乱。 可是光渡仍然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李元阙眉峰紧蹙,最终只是道:“……我愿意相信你另有隐情。” 这个回答狡猾地回避了是与否,却显得很真诚。 光渡没有穷追不舍。 这夜本来安静,所以一点声音,都变得很突出。 春华殿外,似乎有声音在靠近。 他们同时看向了春华殿主殿大门的方向。 李元阙今夜独身潜行进宫,除了光渡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会在这里。 但是光渡不一样。 他已经在这座荒废的宫殿滞留了太久。 光渡正常出入皇宫,入宫与离宫必然都有专司笔墨记载,突然之间这么大一个人不见了,宫中定然会有人发现他的消失,且不会坐视不理。 而且以皇帝如今对他的看重,宫中的人,大概会找得非常积极主动。 可两个不该出现在春华殿的人,偏偏就在这里撞上了。 太多的疑云笼罩在春华殿之上,关于光渡的秘密尚未解开,可他们今夜没有更多时间来浪费。 李元阙叹了口气,俯下身,双手抱住了光渡的腰。 他俯下身的时候,身上的热,扑面而来。 那一瞬间,光渡的眼睛睁大,但他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疼,因为碰到了刚刚近身缠斗中被打中的位置。 热,是因为这个人的血太过滚烫。 李元阙注意到了光渡身体的僵硬,但却误解了他的意思。 李元阙动作一顿,将光渡整个人从地上抱起来,把他放到了一张木桌上。 然后退后一步,拉开了和光渡的距离。 光渡个子高,把一个他这样青年抱起来,并不是很轻松的事。 可是李元阙动作却很稳。 光渡注意到手臂的弧度,衣服上透出若隐若现的线条和轮廓。 虽然桌面布满尘埃,但这样坐在桌子上,总比倒在地上,更像一个可以好好说话的样子。 他不用再费力抬起头,只需要稍稍仰着头,就能看到李元阙的脸。 李元阙:“光渡大人,你在这里撞破我的行踪,时间不多,咱们需要尽快商量出一个可行的方案,但你若是不愿意配合,我就不得不考虑另一个可能了。” “另一个可能?”光渡慢慢笑了出来,“你是说,如果我不合作的话,王爷就杀了我?” “……确实,这样做才稳妥,死人才不会乱说话。” 他说这句话时,神色轻松愉悦,似乎他刚刚不是在建议李元阙就地格杀自己,而是在谈论另一个无关之人的生死。 那种轻松发自内心,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李元阙微微眯起了双眼。 他是笃定自己不会死,还是真的不在乎生死? 短短几次交锋,几段对话,他们两人已经明白,他们彼此都不会按照对方预设的路线去行动。 不可控的人,应该干净利落地解决掉隐患。 这样由不可控而带来的风险,就不会有变成错误的可能。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李元阙没有思考太久,快做出了决定:“我不杀你。” 光渡听了这句话,脸上没有太多意外,只是露出一个有些奇怪的表情。 “……王爷,你放我活着离开,我在脱身后的做第一件事,就是指控你在春华殿对我的袭击。” 光渡缓缓道:“主帅擅离军中,这可是要砍头的罪,你若是让我活着,我就是人证。” 李元阙神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难道,真的很希望我在这里杀了你?” “其实你出去后,怎么说我都可以。”李元阙甚至还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待在羊狼砦,从不曾离开与金军对峙的前线。你可以指控我,但你除了这份指控,你拿不出任何其他的证据。”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坦荡又洒脱。 话里的内容明明是气人的,可字字句句,偏生反驳不来。 光渡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抓不到李元阙这个人,就无法对李元阙造成决定性的伤害。 而李元阙有这个自信,他不会被任何人抓到。 他们面对面,一坐一站。 光渡双膝并拢,脚尖垂下去,就能够到地面。 而李元阙就站在他并拢的膝盖前,那张俊逸的脸庞因为自信而熠熠生辉。 第22章 李元阙眉眼英姿昳丽,但眼神又很清澈,这种清澈与稚气无关,让人一眼感受到旺盛蓬勃的朝气。 他是一位战士,一位年轻的将军,在面对危险时,那双眼睛具有专注的攻击性。 可若他不把你当成敌人,里面盈着一点温和的明亮,整个轮廓就柔和下来。 光渡在朝中见多了老狐狸,那些人说话推推诿诿,露一半藏一半,叫别人去猜心思。 他们的气息贪婪而腐朽。 李元阙的眼睛,和他们都不一样。 年轻,锐利,李元阙有着冲破一切桎梏的凛然锐气。 他就是他,他不需要按照陈腐的规矩做事。 光渡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个反应看在李元阙眼里,可以说是光渡被他一句话噎住了,也可以说是有些无奈。 光渡垂下眸子,藏住里面的情绪,“王爷艺高人胆大,什么都不怕。” “我确实有办法全身而退。”李元阙这话说得坦坦荡荡,眉眼潇洒又意气风发,“你虽不是良臣,但罪不至死。” 光渡彻底沉默。 李元阙骨子里的东西,一直都没变。 他心中自有一杆秤,秤上装的是公正。 是这个乱世中最难能可贵的东西。 是能服众的东西,也是能凝聚人心的品德。 外面传来动静,李元阙双眼从光渡身上移开,侧耳倾听。 春华殿外面的人或许注意到了异常,但殿内还没有更大的动静。 他们依然有时间。 面前的光渡,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完全拒绝交流。 而李元阙对他充满好奇。 李元阙问出了刚刚就有些在意的问题:“你刚才说,‘对于此时的我,有更重要的事’,我倒是想听你说说,什么是对我来说,才是更重要的事?” 光渡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在桌上的姿势。 衣衫无法去整理,但他至少能把双腿并在一起,腰背始终保持挺拔。 并不体面的姿态,偏他却能让人新生怜惜。 又或许是,他褐色的眸子里有光,纵使身染尘埃,也不显得潦倒困顿。 “王爷此时出现在中兴府,我想到的第一个原因。”光渡施施然抛出了第一个筹码,“都啰耶落难,王爷想捞他出来?” 李元阙表情很稳,“这就是你说的,对我来更重要的事?” 不确定敌友立场前,他连话也说的滴水不漏,反将问题抛回给光渡。 光渡不置可否。 凭他对李元阙的了解,李元阙绝不是心如铁石的人,反而完全相反,这位王爷很重情义,在军中极有领袖魅力。 都啰氏这一支总共就这两个兄弟,前后都跟着李元阙出生入死,老大失踪多年,这个最后还活着的兄弟,李元阙不可能坐视不管。 光渡提起都啰耶,李元阙不接他的话,不暴露自己的真心。 他不相信光渡。 光渡有些无聊地在空中点了点脚尖,脚背在空中蹦成一条直线。 李元阙一直都没有对他放松警惕,偏生他这个动作,带出了一点不合时宜的孩子气。 这也让李元阙骤然意识到,光渡今年还不到二十岁。 他比自己还要小一点,只是个司天监的文官,从没上过战场,没经历过伍军的磋磨。 抛开善恶立场不论,李元阙觉得自己今夜的做法,多少有点欺负人。 刚刚在捉住光渡的时候,他下手虽收了力,但光渡挨了两下,不知道伤没伤到筋骨。 李元阙看了看光渡,他被自己折腾到头发都披散下来,这个样子看上去,更显小了。 但光渡似乎在自得其乐。 他双手反缚,指尖却在手腕的腰带上轻轻敲着,指腹敲击布料,发不出太大声音,但节奏有韵律,他仿佛是顺着无声的旋律,打着拍子。 光渡悠然问:“王爷擅离前线,如何确定金军不趁此机会趁虚而入?是王爷有万全的障目法,还是王爷早知,金军不会开战?” 这是里通外敌的罪名,李元阙自然不会随便露口风,之随口道:“你猜?” “我猜王爷自有万全法。”光渡唇角短暂地勾了一下,“所以不如咱们再猜猜,应理有什么?” 李元阙的目光落在光渡身上。 他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光渡大人,你在说什么?” 光渡的手指依然在腰带上轻轻敲着,不发出声音。 直到这一刻,他才停下了有节奏地敲击,“时间到了,差不多了。” 李元阙没有贸然追问诸如“你在说什么?”“什么差不多了?”这一类的问题。 通过刚刚的交锋,李元阙足以明白,想让光渡有问必答,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于是他疑惑的目光,跟随着光渡的视线,移向了刚刚光渡刚刚离开的那扇窗户。 为什么光渡连续三次,让他去注意窗边呢? 李元阙:“你……” 他话还没有说话,却亲眼目睹—— 坚固的墙壁,被整齐堆砌的砖瓦,就这样在李元阙的面前——在骤然爆出的火团中变得四分五裂! “——嘭!” 巨响、震动与火光,同时接踵而至。 炸飞的砖头在空中碎裂,气团掀飞的杂物,无差别地袭击偏殿中的所有东西。 没有思考和犹豫的时间。 第23章 躲避。 立刻离开原地。 能依靠的,只有身体的本能反应,这是在战场杀阵上千锤百炼出的速度。 李元阙该跑的。 可是这一刻,他却抬手按住桌上之人的腰,将人直接带进怀里。 一切发生得迅如雷影,可是每一个刹那,却又那么缓慢。 光渡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另一人拥入怀中。 骨血滚烫。 光渡抬起的角度,是看向李元阙。 只是李元阙看到的,只有扑面而来的火光。 那团炙热刺眼的光,终究是追上了他们。 李元阙顷刻间调换位置,护住光渡,用后背接住了冲击。 他们被掀飞了出去。 然后又重重撞落地面。 李元阙反应极快,借着未消的力道就地翻滚,卸去他们被爆-炸掀飞的余劲。 他们彼此拥抱,互相用背脊承担了地面的瓦砾撞击与碎裂家具,滚过狼狈不堪的地面。 吸入的空气都是灼热的,连着血管中的血液都一起烧到滚沸。 李元阙却清晰冷静的,感受着躯体每一次经受的疼痛。 砸在身上的瓦砾是滚烫的,怀里的温度,却是微凉的。 呛人的烟灰追了上来,只有埋下头,才得到片刻清润舒爽的冷香。 如若掬起一把寒凉的雪溪,冰着灼伤,镇静疼痛与所有躁动。 李元阙贪婪地摄取着,直到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那冰雪也有源头。 ……那是缠绕于他指尖的,光渡的发。 第10章 剧烈的撞击,疼痛,耳中持续的轰鸣。 灼热的气团扑面而来,明亮的环境。 熟悉的气味……李元阙的怀抱。 光渡再次睁开眼时,他们已经停下了翻滚。 李元阙刚刚承受了绝大部分的撞击。 周围火光四起。 或许是疼得很了,光渡看到了李元阙手背爆出的血管,看到了一片渗血的烧伤,和皮肤上无数细小的擦伤。 光渡被绑缚双手,动作并不方便,但他只依靠双腿和腰腹的力量,从李元阙身边成功离开。 光渡挣脱时,李元阙甚至没能做出反应。 有那么一刻,李元阙手指合拢,试图挽留。 可是泛着雪香的发丝,已经毫不留恋地从指尖滑走。 李元阙周身的剧痛还未停歇,双臂间的余温已经在消散。 怀抱中那点冷冷的酒香,逐渐被呛人的硝烟替代。 这不是可以休息的地方,李元阙被烟呛得咳嗽,他逼着自己从地上翻过来。 至于刚刚他救下的人…… 光渡背着火光,轮廓被红色火焰勾勒清晰,他逆着光,从书架边的地面起身。 他站在足够远的地方,手背在身后,静静看着李元阙。 光渡轻声问:“为什么救我?” 他声音很轻,几乎要淹没在燃烧的声响中。 李元阙却清晰地听到了每一个字,振聋发聩。 为什么? 不只是光渡问他,就连李元阙也问了自己同样的问题。 只是在那短暂的刹那,能做出决定的是本能,并不是大脑。 ……所以,为什么他会本能地去救面前这个人? 李元阙半蹲在地上。 “……我不杀你,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你在我面前被炸死,捞你一把,顺手之劳。” 这个回答,就连李元阙自己都说不上来,这究竟是说给光渡的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光渡垂下眼,很轻地叹了口气,“……你这样,可怎么办啊?” “光渡大人,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李元阙难以理解的目光落在光渡身上,“从刚刚和窗边的距离来估算,你就不怕你自己,也跟着我一起被炸飞么?” 李元阙微微皱眉,“……还是说,你为了脱身,连自己的命都算进去了?” 光渡默了一瞬,“我早说过了,你该先看看窗外的。” 李元阙似乎从疼痛中缓了过来,从地上站起来,“为了这一炸,你准备了多久?” 光渡坦然承认,神色非常平静,“有段时间了,不过,刚刚看来效果还不错。” 李元阙侧过头咳了数声,才问:“……为什么?” 光渡说话的声音,依然有些微沙哑,刚刚在他脖颈处留着的压痕,在火光下逐渐变得青紫。 他微微偏过头,语气纯真:“因为我喜欢,因为你需要一些……严厉的教导。” 光渡满不在乎的态度,让李元阙真的动怒了。 这位年轻的王爷在真正动气的时候,反而十分克制,不太容易露出痕迹。 可是他就是看得出来。 光渡露出了一点笑意,“……很好,李元阙,你不错。” 那是光渡最后的话。 下一刻,在李元阙的注视中,光渡扭身,重重撞向身后摇摇欲坠的窗口。 原来安放炸药的窗子早已连着墙面一起荡然无存,这是另一边的墙壁,而在这一撞之后,光渡从破损的墙口脱身而出。 他如一条灵巧的游鱼,从满是火与灰尘的残殿中滑了出去。 李元阙立刻以同样的方式跳了出去。 可是已经追不上了。 而光渡似乎对这座春华殿熟悉异常,李元阙只是晚了一瞬,视野中就再也找不到这个人。 第24章 周围灼热的火团将空气都烧的滚烫,温度在持续升高。 李元阙在春华殿中找了片刻,见到春华殿的大门,在从外面被撞开。 他能听到远远近近的呼喊声,大叫声。 整个宫中的人都在往这个方向匆匆赶来,纷纷呼喊着“走水了”、“快救火”。 李元阙并不意外。 刚刚剧烈的爆炸声,足以惊动这深宫中每一个沉睡的人。 许多人在向春华殿汇合,李元阙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下一步的行动变得清晰。 李元阙需要在被宫中侍卫包围前,脱身离开。 既然已经做出决断,李元阙当机立断放弃追踪光渡,从另一侧墙壁翻了上去。 他骑在墙上,却没有立刻跳下去,而是借由树木和黑夜的遮掩,最后一次回看这座他儿时居住的宫殿。 到了高处,视野更加清晰。 春华殿半边的房屋已经不成样子,可在另半边尚且完好的屋子前,李元阙甚至看到地面上还有一串微弱的火,正顺着地上游走,像蛇一般如暗火前行。 那是早就铺在这里的引线。 而这一段引线,还没有烧到尽头。 两边引线的长度决定了爆炸的时机,光渡甚至留出了第一次爆炸后逃生的时间。 ……而光渡在进入春华殿时,就点燃了引线。 他更是不知提前多久布局,才能如此避人耳目,在春华殿中安置了重重火药。 这场毁灭,原来光渡早已势在必行。 春华殿曾经是李元阙最熟悉的地方。 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如今暗中发生的一切,都让李元阙难以想象。 他竟一无所觉。 毁掉春华殿,是皇帝默许的么?还是光渡自己的谋算布置? 这座旧日宫殿,势必会完全变成一片废墟。 李元阙最后一次回顾春华殿,将今夜的一切深深记入脑海。 然后他跳下宫墙,隐入黑暗。 “……光渡。” 李元阙的身影淡入夜色。 只剩下这个在唇齿边呢喃诵出的名字,在烟与火的黑夜中消散。 … 中兴府入秋后天干物燥,火势蔓延极快。 宫人奔走相告,忙着救火,只是彼时他们尚不清楚,这场突如其来的春华殿大火,究竟只是一次走火引起的意外巨响,还是一场别有用心的爆-破。 但很快,每个人都有了答案。 第二波爆-炸的震动摇撼大地,火光在黑夜中冲天而起,惊动了宫中所有的人。 不是意外。 这是一次蓄意谋划的爆-炸。 如果说第一次爆-炸,只是塌了半座宫殿,而后的一次大规模爆-炸,彻底将整个春华殿炸成废墟。 春华殿在众人眼前被火海吞没,寸寸崩塌。 彻底变成废墟。 宫中火光冲天,在夜色中更是明亮如昼,怕是城中百姓,都清清楚楚看得见宫里的异变。 那是春华殿的方向。 是已故太妃的旧居,也是太妃住过的宫殿,是如今掌管兵权的那位王爷的童年故居。 这样一个前身后因都格外敏-感的地点,偏偏还笼上一层帝后博弈的阴影。 数个时辰前,皇帝收回了皇后翻修春华殿的权柄,这件事无人遮掩,差不多该知道的人,都可以知道。 春华殿的火,真相格外扑朔迷离。 谁在局中? 谁会以如此决绝的手段毁掉春华殿?谁又能因此获益? 皇帝脸上的笑意都消失了。 若真是因为春华殿天干物燥,导致了夜半失火,那也就罢了。 可这场不容错认的、在皇宫后院里肆无忌惮的爆-炸,就像一个嚣张的耳光,明晃晃地打到了皇帝的脸上。 皇帝本就极看重名声。 今夜的事故,对于皇帝的威名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挑衅。 现在外面的情况未明,皇帝没有贸然离开自己的宫殿。 他的太极宫仍是最安全的所在,皇帝身侧坚如壁垒,足有百人或明或暗地保护着帝王的安全。 皇帝在脑子里仍在飞快思索着所有的可能,在宽敞的殿中来回踱步。 直到皇帝眼角瞥见进殿的太监,才从沉思中回神,随口问道:“卓全,光渡是否已安全出宫?” 这场大火虽然蹊跷,可光渡离开得早,算算时间,光渡应该已经安全离开宫中,和这场变故错身而过。 只是卓全没有给出皇帝想要的回话。 卓全听了皇帝问话,猛然双膝着地,脊背深深伏在地上,“陛下恕罪!奴才……在出宫途中与光渡大人失散,根据宫殿出入口的监军回报,光渡大人,至今还没有出宫……” 不过片刻,皇帝寝殿大门猛然大开。 皇帝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 他出来的匆忙,里面只穿着就寝时的寝衣,只肩上披了一件大氅,显然是临时起意的出行。 卓全惊慌劝阻:“陛下!春华殿走水一事不简单,若宫中纵火的贼子尚未离去,他们目的很可能是陛下!而春华殿可能是声东击西的伎俩!” “陛下留在太极宫,才万无一失!” 皇帝没有停下脚步,他的目光扫过卓全,卓全浑身一惊,立刻低下头,闭紧了嘴。 在皇帝出宫的那一刻,数十名侍卫跟了上来,将皇帝看似松散,实则紧密地保护在中心。 第25章 皇帝冷冷开口:“你是如何送光渡出宫的?” 卓全哪里还敢有丝毫隐瞒,连忙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今夜他与光渡的路线。 在得知光渡独自被留在小道上,皇帝眉头紧皱,“张四呢?让他寸步不离的保护光渡,他在做什么?” 皇帝在卓全的带领下,来到了光渡最后消失的地方。 他们站在宫殿的白石路上,除了身边这数量瞩目的侍卫,还有许多在路上匆匆救火的宫人。 没过多久,一个青年将领亲自率领一队五百人精锐,穿过长长宫道,来到了皇帝面前,跪下行礼:“臣救驾来迟。” “你从北司赶过来,已经足够快。”皇帝没有责怪他,进一步给出新的指令,“白兆睿,即可封锁皇宫,事情调查之前,谁都不许出去。” 白兆睿:“是,臣遵旨。” 皇帝面色沉静,“以及立刻派人,去找光渡。” 最初的骚乱已过,皇帝亲临现场监管,关于此时这座宫殿的信息,也一步步送到皇帝所在之处。 “回禀陛下,目前为止只有春华殿受灾。” “火势已得到控制!” “虚统领正在逐间排查各所宫殿,目前没有发现火药痕迹。” 皇帝想了想,“传令火器厂的人进宫,叫他们派个行家,来验验现场的火药残余。” 消息如雪片般汇集,而皇帝终于等到了他最想知道的消息。 “……报!在春华殿内找到了光渡大人,现在正在宫中侍卫的陪同下,向陛下这里……” 不等侍卫说完,皇帝已经大步疾走,向着春华殿方向迎了过去。 离着很远,就能看到光渡的身影,正亭亭立于火光之侧。 光渡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人群中最出众的存在。 只是他如今的模样…… 皇帝的太阳穴仿佛都被长针狠狠扎了一下。 皇帝喝道:“放肆!都转过头去。” 侍卫和宫人一个个都反应过来,低头的低头,转移视线的转移视线,无人敢去直视光渡大人如今的模样。 光渡出现在人前之时,仪容从来都是端正得体的,气度高华冷淡,让人不敢靠近。 那个印象,被此时狠狠揉碎了。 狼狈而凌乱。 被打碎的脆弱。 脖颈处悲惨的青紫色淤痕,衣襟凌乱不堪,双手被缚,头发披散…… 就像是刚刚,他经历过什么无法放在明面正大光明地去说的事情,却足以让见过这一刻的人,在以后的每一个黑夜中产生无限遐思。 皇帝毫无笑意,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光渡,怎么回事?” 光渡抬起头,眼眶是红的,看上去分外可怜。 他说:“……陛下,是李元阙。” 他指认李元阙过后,很快就低下头,仿佛在掩饰自己此时的失态。 所以震怒的皇帝也不曾看到,那双泛红的眸中没有任何泪光,只有一片深沉的疯狂。 李元阙很好,但还不够好。 如今他们的家国,否塞不通,暗奸当道。 李元阙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 当断不断,当杀不杀。 那么,在李元阙放走他的时候,做好了会被反噬的准备吗? 是李元阙太过托大,根本不怕这些找上身的麻烦? 还是他对光渡太有信心? 无论他是怎么想的,他都赤诚于近乎天真。 如一位真正的君子。 却也是一个弱点无数的活靶子。 君子无咎。 只是他还不懂得如何去保护自己,和他羽翼下庇护的追随者。 但有一点,李元阙所料不错。 光渡确实会投桃报李。 所以,他这就来教会他…… 什么是为小人无义,什么叫做明入地中,什么又是狼心狗肺。 第11章 皇帝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滑下去。 光渡的腰带缠在他自己的手腕上。 出现在了本不该出现的地方。 缺失了腰带的束缚后,散开的衣襟里面是更凌乱的场面,露出的皮肤泛起大片的红,甚至让人怀疑了一瞬,这是不是被今夜大火烧红的伤。 而他袖口下手腕被勒出的压痕,严丝合缝地勒着血肉,缠绕在手腕上,留下难以忽视的痕迹。 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是谁把他变成这个样子的? 但是,光渡说:“是李元阙。” 声音不大。 却足以让皇帝变色。 皇帝一字一顿,“……李元阙?” 他疾步上前,揽过了光渡的肩,把人放在了自己身侧,“怎么回事?” 皇帝虽已在发怒边缘,却依然惦记着光渡此时的模样。 脱下了自己身上的皮毛大氅,罩在了光渡的身上,遮住了他的狼狈,也中断了众人暗中打量的目光。 这件大氅挡住了大部分打探的视线,但凌乱垂落的发丝,及腰披散的长发,模糊了往日里坚硬冷淡的线条,让他看上去格外柔和。 他此时如此狼狈,风貌却依然如此出众。 就连旁观的人都不得不感叹一句,怪不得光渡大人能得皇帝另眼相看,前朝后宫无人能与之相比,着实风姿绝尘。 光渡目光不安,“陛下,李元阙是不是知道了……知道了我做过的那些事?” “就算他知道了,也不用怕,孤会保护你。”皇帝手放在光渡肩头,轻声说,“只是……你可确定,那就是李元阙?” 第26章 听到这个问题,光渡重新抬头看向皇帝。 光渡定定望着皇帝,眼神中情绪复杂。 火光在他瞳孔中倒映出一片旺盛的红,又或者只是因为皇帝的疑心,他表现出了那么一点难过。 “三年前,虚统领将臣压在地牢时,曾给臣看过李元阙的画像,臣虽没见过李元阙,却一眼认得出来。” 光渡:“所以臣确定。” 皇帝点了点头,“既如此,封锁宫殿,搜索……逆贼。” 白兆睿听到这个命令后动作顿了一顿。 皇帝下的旨意,是“逆贼”,而不是“李元阙”。 稍一思索,白兆睿已然明白过来皇帝其中之意。 在抓到李元阙本人,两厢对证之前,自然不能明目张胆扣上将“进宫纵火的贼人”的罪名,扣在西夏王爷上。 若现场抓不到人,没有铁证,那皇帝就像是编制了一场拙劣的陷害,不仅落得他人口舌,还会引来贵族群臣的非议。 白兆睿领旨而去。 皇帝旁边的卓公公趁机劝谏道:“还请陛下返回太极宫,逆贼尚未肃清,陛下安危至关重要。” 皇帝点点头,顺手拔出白兆睿腰间的长剑,将光渡手上的腰带切断。 光渡的双手终于重获自由,他摩挲着自己手腕深深的勒痕,那处皮肤已经变得青紫。 而皇帝幽深的目光,再次落回光渡的脸上。 是他太过大意。 珍宝就应该好好藏起来,不叫任何人看见。 将这样的宝贝大摇大摆放在外面,怎能不招来不怀好意的窥视? 更何况是……李元阙。 凭李元阙在宫中来去自如的身手,他若是想干净利落杀死一个落单的、不通武艺的光渡,实在不难。 可李元阙不杀,还偏偏把光渡弄成了这副模样…… 他在想什么? 其心可诛! “你刚刚近距离接触了硝石,生了红疹。”皇帝压下怒火,做出安排,“这里不安全,你现在就去太医院,包扎伤口。” 光渡低头道:“如果只是在硝石边待上一会的话,倒也没什么,臣在火器厂的时候,每天也是不停的喝药,已经习惯了。” “那你跟着孤。”皇帝点了点头,视线移向单膝跪在旁边的侍卫。 这个侍卫,一直跟在光渡身边。 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卓公公察言观色,立刻替皇帝问道:“白侍卫,春华殿情况,你可知道什么?” 年轻侍卫的侧脸,倒是和刚刚离去的白兆睿将军有三份相似。 白侍卫道:“臣在春华殿找到了光渡大人,光渡大人被绑在树下,火势已经烧到树枝,于是臣就先将光渡大人救出。” “只是臣不知春华殿中还埋了其它的火药,未能阻止第二次引爆,请陛下恕罪。” 这句话说得清清楚楚,意思不容错认。 如果不是这名侍卫带队闯入春华殿,又及时发现了被困住的光渡,将他救出,那么现在能来到皇帝面前的,不可能是活生生的光渡。 “赏。”皇帝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侍卫,又道,“传太医来,光渡随孤同回……嗯?光渡,你怎么了?” 光渡突然弯下腰,掀开了用双手抿紧的皮毛大氅。 他原本的衣襟前侧,渗透出一片血迹。 皇帝骤然一惊,“怎么回事!” 夜色笼罩西夏宫殿,光渡这边又突然生此变故,吸引了绝大多数的目光。 是以皇帝没能看见远处无光的宫路上,他信任倚重的另一个臣子,正在快速走来。 光渡手伸进去,从渗血的位置,掏出了一个裂开的瓷瓶。 碎裂的瓷片扎进胸口皮肤,连衣服都染上了血。 瓷瓶碎开了一个大口,里面黑色的药丸,在破碎的瓷片中若隐若现。 “刚刚……没有感觉。”光渡面色变得很难看,碎片在他的手指上拉出伤口,鲜血顺着指尖向下滴落。 光渡连说话都有点发抖,“陛下,我……” 皇帝见他几乎都要站不住,忙揽过光渡的肩膀,又亲手捂住了他的眼,“别看,孤知道你见不得血……” 话没说完,光渡猛然挣脱皇帝的手臂,头一偏,对着宫道旁侧的排水渠,“呕……” 皇帝:“……” 他看上去太难受了。 他的反应非常剧烈,呕吐到单薄的脊背一直在颤抖,连手上的碎瓷片和那枚压瘪的黑色药丸,都拿不住。 药丸和瓷片滚进道路边上的排水渠里。 虚陇的身影从远处靠近,可终究是晚了一步。 “虚陇,来得正好。”皇帝快速吩咐道,“你给光渡的……那个药,重新炼一颗。” “这份解药用料珍贵,并不易得,臣定不负陛下所托,但,最快也要半个月以上才能配出来。” 虚陇没有问发生了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现场,差不多已经猜出了这里发生过什么。 虚陇干瘦的脸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算算时日,光渡大人怕是要受几天的苦了。” 那一瞬间,皇帝似乎想说什么。 但皇帝脸上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不过片刻,复又消融。 最后开口,皇帝也只是强调着刚刚说过的话:“虚陇,必须十天内解决,十天后,我要看到成药。” 虚陇低下头:“是,臣遵旨。” 第27章 皇帝望了面色惨白的光渡片刻,对旁边的白侍卫说:“你护送光渡大人去太医院,守着他,直到张四回来。” 不过片刻,宫道上的人随着皇帝离开而散去,刚刚还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宫道,就变得冷清。 皇帝离开后,跪在地上的侍卫站了起来,为光渡带路:“光渡大人,太医院这边请。” 春华殿大火仍未熄灭,而漫长宫道上,只有虚陇脚下一步未动,仍停留在原地。 他没有立刻动身去处理协助追查“宫中逆贼”的下落,反而在宫道边的排水渠边蹲下,毫不回避地直视那被呕吐物覆盖的碎裂瓷片和药丸。 虚陇端详片刻,吩咐自己身边的副手道:“拿根长的银针来。” … 去往太医院方向的宫道远离春华殿,越往深处走,越听不到春华殿那边的动静。 安静下来的夜宫中晚,让人紧绷的心终于获得一丝休憩之机,仿佛今夜一切混乱,已经接近尾声。 只是宫道中时不时穿梭的沉重脚步声,严密巡逻的侍卫,都昭示着这一夜的混乱仍未结束。 光渡被瓷片滑开的伤口,只是一道皮肉伤,虽然流了不少血,但伤口并不深,只要及时止血上药,不至于有任何的性命之忧。 他紧紧裹着身上的大氅,不露出自己身上的血污。 为光渡带路的侍卫十分年轻,光渡看了他一会,开口道:“多谢你今夜救我。” 白侍卫一怔,谦道:“这是臣职责所在,大人不必言谢。” 光渡突然问:“你姓白,那位左金吾卫正将军——白兆睿,是你什么人?” 这一问,让侍卫出乎意料。 周围没有其他的人,他抬头快速看了光渡一眼。 这是他今夜第一次正面看清光渡的长相,而从他的角度,正好看到光渡的侧脸轮廓。 他的瞳孔,一瞬间震惊放大。 但这个侍卫很谨慎,立刻转开了直视光渡的视线,盯着旁边的地面,“……光渡大人好眼力,臣白兆丰,是白将军的庶弟。” 光渡将白兆丰反常收入眼中,再次仔细看了看他的长相,眉毛微微蹙起。 很快,光渡状似无辜开口道:“你看到我,为什么会这样惊讶?” 白兆丰深深低头:“臣不敢。” 光渡见他如此谨慎,并没有追问,只是用闲聊般的语气,岔开了话题:“看你年纪不大?是不是比白将军小好几岁?” 这个话题倒是没什么不能聊的,白兆丰稍微放松了一点紧绷的肩背,“臣今年十六。” “那我大你两岁。”光渡脸色虽然还是很白,但表情变得温和,“真是少年英杰,我不通拳脚,向来敬佩如白侍卫这样的勇武之人。” 光渡平日里都是不太搭理人的,却对白兆丰评价颇高。 白兆丰俊朗的脸骤然红了,整个人看上去都很局促。 这一次,光渡回过头。 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光渡抓了个正着,“你果然在看我。” 在此时沉默,太像默认,白兆丰还是低头解释道:“我本意不是偷看光渡大人……呃,光渡大人的侧脸,看起来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 “放肆!” 那一声轻斥如夜中惊雷,白兆丰本就全身紧张,这一声从背后僻静处响起的声响,让白兆直接丰兵刃出鞘。 可下一刹,光渡却按着他握住剑柄的手,帮白兆丰把剑送回了鞘中。 光渡意味深长道:“张四,何必动此干戈?” 光渡的手很凉,一触即离。 白兆丰放在剑上的手很稳,却并未放松警惕,“久闻大名,原来是张四大人。” 另一侧的宫路上,黑夜中缓缓显出张四的身影。 张四眼睛定定地注视着白兆丰,那目光充满压迫力。 白兆丰无声攥紧了手中的剑柄,他虽然因为岁数略显稚嫩,但露出认真的神色时,那股气势却让人不敢轻视。 对峙片刻后,张四才转向光渡,抱手行礼,“光渡大人,我来迟了。” “不迟,正好你来陪我去太医院。”光渡转身对白兆丰说,“白侍卫,今夜宫中事情繁多,不劳烦你亲自送我了。” 白兆丰回头看了一眼光渡。 既然光渡本人又已经这样说,白兆丰立刻收起了戒备的架势,对光渡简短告别。 然后迅速跑了,毫不回头。 光渡目送着白兆丰走远。 这处偏僻的宫道上,只剩下他和张四,再没有第三个人。 张四目光深沉地看着他,“光渡大人,你对这位白侍卫颇为另眼相待,当时春华殿里,你不让我带走你,还让我把你绑在了树上,就是为了等这位白侍卫来救你么?” 光渡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来了。 张四,到底是皇上的人。 皇帝既然肯把他放出后宫,让他入仕,从那一天起,他就持续在受到皇帝的监督和制衡。 前有一个虚陇对他赶尽杀绝,后一个张四穷追不舍。 还有今日在太极宫的质问。 皇帝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他。 ……因为李元阙。 才刚刚分别,光渡就再次想起李元阙。 他炸了春华殿,直接推到李元阙头上,李元阙都能担下来。 反正他虱子多了不怕咬,再多背负点真真假假的罪名,李元阙有这个胸怀。 第28章 光渡逐渐体会到,为什么李元阙带出来的人,对他有着无法动摇的忠诚,和发自内心的拥戴。 比如说,都啰家的两个兄弟。 光渡叹了口气。 … 丑时,夜色稠厚,天上明月高悬,仍未见日光。 夏国皇帝封锁皇宫,满宫严防死守,侍卫与宫人四处奔走搜查,如临大敌。 而与此同时,中兴府一间不起眼的民房打开了小门,迎进了它的主人。 下属关好门,进入屋中后,才小心称呼道,“王爷,受伤了?” 李元阙脱下了短打夜行黑色上装,露出了衣服下伤痕累累的后背。 他后背肤色偏白,叠着大大小小战场上留下的疤。 只是此时疤痕之上又添了新伤,烧伤渗出鲜血,蜿蜒而下。 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没了衣服的阻挡,伤口渗出的血,顺着脊背蜿蜒而下。 入目刺眼非常。 下属正要动身去准备伤药,却被李元阙叫住了,“叫人整理一下这些年的资料,咱们记录过的,能收集到的,都拿到我这里。” “是。”下属恭敬应道,“王爷要看什么?” “看一个人,要看清他。” 李元阙侧过头,遥遥看着皇宫的方向,“……他叫光渡禄同。” 第12章 西夏宫廷偏僻的一条道上,光渡仍与张四相对静立。 光渡看上去十分配合,“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张四,咱们去太医院,找个安静的房间,我会回答你的所有疑问。” 就算是皇宫中相对僻静的地方,也依然需要提防隔墙有耳。 谨慎起见,他们确实应该换个地方说话。 张四哑声道:“好。” 两人沉默下来,一同前往太医院。 张四刚刚的疑心很合理。 光渡确实另有打算。 左金吾卫,北司白兆睿。 那是只属于皇帝的精锐部队,只听命于皇帝。 与李元阙所统率的夏军主力,隶属范围,泾渭分明。 皇帝心腹军司的将军位置,前后坐了两个姓白的人,白老将军因伤病逝后,由其嫡长子白兆睿袭承。 白家深得皇帝信赖,如今白家有两个人,兄长白兆睿掌军司,白兆丰则是御前侍卫,日后同样前途无量。 皇帝手中有几把锋利的刀。 北司白兆睿是其一,虚陇是其二。 至于这第三把刀…… 皇帝有一把藏在暗处的刀,光渡伴君已有三年,至今没能摸清底细。 张四曾经也是这个秘密势力的一员,但因为光渡,被调到了明处。 张四的过去如一张白纸般毫无着力点,让光渡连查到他的底细都无法做到,但他对皇帝的忠诚,是刻在骨子里的。 想让他彻底站在光渡这边,没那么容易。 虚陇与他结怨已深,这个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不过,这三年以来,光渡倒是没什么机会能接触到白兆睿。 司天监与将军职责全然不同,白兆睿于公事上毫无交集。 而白家另一个子弟,光渡今夜倒是见到了。 真正见过白兆丰为人行事后,光渡对他有个大概的了解。 尤其是转身就跑那个瞬间,让光渡对他评价很高。 年纪小,但脑袋还不错。 白兆丰刚刚说,他认识的人,和光渡侧脸长相相似? 看他那个震惊的样子…… 光渡喜怒难辨的神色,隐在漆黑的夜色中。 ……这不是更好了么? 连他的弱点都能掌握。 … 太医院早得了口信,见光渡到达,立刻帮他清创包扎。 光渡转开视线,避免自己不小心看到血污。 但只是掀开浸了血的衣衫,空气中满眼的气味,就让他的脸色迅速变白。 太医院中值夜被叫起来的医生,见光渡如此不适,立刻加快了处理的速度。 光渡见血就吐,在宫里不是秘密。 光渡拉开衣服的角度都很谨慎,他闭着眼,一眼都不想看到。 但张四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 瓷瓶碎在胸口附近,万幸伤口不深,及时处理,恢复应该很快。 太医动作很麻利。 除净血污后,冲进张四眼底的,就是一片在昏暗烛光下也掩盖不住的珍珠白。 肩头裹在衣服里,锁骨在骨肉上匀停分明的突出。 肌骨匀停,线条流畅,却也看得出柔韧的雏形。 十八岁的光渡,身形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 一眼望去,这具身体既有着松柏逢阳时的旺盛生力,又有着不曾剥离的青涩。 张四凝望了片刻,才移开了视线。 光渡胸膛被瓷片割出的伤口,很快就被太医妥善处理好了。 太极宫的宫人又适时送来了一套新的衣服,显然皇帝还惦记着光渡这边的情况。 太医和宫人退了出去,为光渡腾出空间更衣。 这间弥漫着药草苦香的房间,除了他和张四之外,再没有旁人。 于是它变成了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光渡动作缓慢地换上干净的新衣服,他拒绝了别人帮忙的提议,一举一动都小心,不愿意刚包扎好的伤口再渗出血迹。 张四站在他的面前。 虽然他不说话,光渡却也知道,他依然在等着自己的回答。 第29章 张四一向沉默寡言,两年多前刚到光渡身边时,两人十天半月都不会说一句话,现在就算情况有所好转,一天几个字也是正常。 很少见他一次说这么多话。 他刚刚对光渡发出的质问,比他刚来到光渡身边时一整年说的话还多。 正是如此,光渡看得出张四的认真, 不能给出一眼糊弄的答案。 光渡需要谨慎选择自己解释的理由。 因为张四对他的质疑,基本全是对的。 众人以为,光渡是被白兆丰从春华殿救出的,张四全程消失,一直都不曾赶到。 这是假的。 其实,张四找到光渡的时候,比宫中所有的侍卫都要早。 早在春华殿第一次引爆后,张四就寻到了光渡。 彼时光渡衣衫凌乱,手还被腰带缠着,还不等张四为他解开绑缚,光渡就对他提了一个古怪的要求。 “不用动。”光渡摇头道,“把我绑在那边的树上……现在,立刻。” 这个命令如此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张四照做了。 张四虽是皇帝的人,只要与陛下命令不冲突时,他的一切行动意图,都以光渡的要求为先。 但,也总会发生些让张四夜摸不着头脑的事。 光渡的一些行为或决策,张四总是需要在事后想一想,才能明白他的用意。 与光渡相处两年多,张四已经清楚光渡才思敏捷,常有惊人之举,所以他在不能理解光渡的意图时,依旧会执行光渡的命令。 因此,春华殿发生的插曲,只有他和光渡两个人知道。 事到如今,张四无法依靠自己的头脑判断,光渡今夜在春华殿的行为,是否与皇帝的立场冲突。 ……光渡大人,为何会对皇帝有所隐瞒? 若是张四初识光渡那年,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将今夜所见,一字一句报以皇帝。 光渡垂着眼,在弥漫着药草苦香的屋子里,推测着张四的行动轨迹。 光渡抬起自己的左手,看了片刻后,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赤口白舌,局势混沌不明。 总有事情出现在他的预料之外。 张四待在光渡身边多年,他至少能看得出来,光渡今夜对白兆丰的另眼相待。 白兆丰背后是白家,身份敏感。 难免让张四怀疑,光渡是别有所图。 张四像一道影子,无声跟在光渡的身后,大部分时候,他足够沉默。 可是光渡从那张相貌平凡的脸上,看出了少见的执拗。 张四会后悔帮自己吗? 或许会的。 他或许已经在思考光渡这样做,是不是别有用意?可能再过一会,他就会去找皇帝,坦白今夜他所看到的一切。 皇帝是个非常谨慎的人。 如果这一次处理不好,或许会带来本就不牢固的信任,进一步崩塌。 再加上那个死死盯着他的虚陇……光渡今夜,势必不能出一个错。 张四那些没说出口的怀疑,又有多少呢? 比如说,张四今晚在春华殿,究竟发现了多少异样?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来到的春华殿? 可能张四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可能他来得比爆-炸还要早,他看到了更多不该知道的画面——比如说,看到了李元阙护着他,让在爆炸中全须全尾完好无损。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今夜光渡与李元阙的交谈,张四知道了多少呢? 张四认得出来李元阙么? 光渡不曾有一刻放松,过来的路上,他已经在脑海中过了书中方案。 他需要从张四这里试探出答案。 光渡表情无奈道:“我之前从没见过白兆丰,我每天见得到谁,难道你不是比我还清楚吗?” 张四一怔。 “我不是神仙,不会料事如神,就算脑子再好用,我也算不出来今夜宫中值夜的这么多个侍卫中,一定就是白兆丰闯进春华殿发现我。” 光渡声音低哑,“张四,你并不是一开始就跟着我的,所以你不知道我做过的一些事。” “我不清楚李元阙知道了多少。”光渡低下头,轻声呢喃,“……如果全部知道,他会杀了我的,他都不会给我说话的机会。” 他的样子,有些惊惶。 张四绷紧了腰背,“……不,光渡大人,我在这里,没有可以杀你。” “……可是你连虚陇都打不过。”光渡抬起头,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张四,你真的能保护我么?” 张四的神色彻底僵住。 光渡目光清透,宛若幽水。 “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疑问,但今晚之事,我从来都没有骗过……我的主上。” 最后的几个字,在他的唇间流连。 “但你无法保护我,皇帝也无法保护我。”光渡眼中,流露出一丝悲哀,“我只能……寻求自保,所以今夜我确实耍了手段,如果你要告诉陛下,我认。” 张四沉默了很久,“那为什么,是白侍卫?” 光渡:“……你可知道,我在宫中领什么职?” 对于光渡如此的提问,张四显然愣了一下,“大人是司天监少监。” 光渡慢慢道:“司天监,观占人间道,天地五行相生相克,所以我看到他的长相就知道,白兆丰日后必然不是一般人物。” 第30章 张四硬邦邦道:“既如此,光渡大人可以向陛下举荐良才。” “举荐贤能,那是忠臣该干的活。”光渡轻飘飘瞟了张四一眼,“小人阴诡,蝇营狗苟,这才是我这个佞臣该做的事。” “况且,张四你平心而论,咱们这位陛下,见我突然这样积极做事,是会高兴?还是会更想没收我现在的一切,把我重新关起来?” 张四骤然沉默下来。 光渡轻声说:“你大概多少已经猜到,虚陇确实给我下过毒。” 张四猛地看了过来。 光渡坦荡对视,神色非常平静,“此毒只能定期吃解药延缓,如果不能按时服用,就会痛苦难忍,直到活活疼死。” 尽管有所猜测,但第一次得到确定,张四仍是非常震惊的。 然后心头漫上的情绪……是愤懑。 张四哑声道:“……陛下,不是一直很疼你么?” “这些年来,虚陇一直想将我置于死地,陛下虽然居中调停,却从来也不曾真正制止。” 光渡自嘲道:“一边是追随他多年的肱股之臣,一边,不过是一个皮相漂亮、另有用处的佞臣,或者再退一步,我是他可以随时收回一切,重新锁进后宫的玩物。” 光渡平静地注视着面前摇曳的烛火,“就像三年前那样。” ……无法反驳。 张四面色紧绷,光渡看到他放在身侧的手,握成了紧紧的拳头,上面青色的血管迸现。 本能在预知危险,不能再让光渡说下去了。 如果任由光渡继续说下去,他过去所深深信奉的一切,曾经毫不犹豫执行的一切……可能都要被推翻。 就像浩瀚的城墙,崩塌倒下前,发出的最后一丝悲鸣。 可是张四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无法阻止这一场轰然山崩地裂,在今夜悄然发生。 面前于火光中坐着的人,脸色有些苍白,今夜的经历让他看上去很疲惫,于是就格外柔和温顺。 那样的令人在心生毁灭的同时……心生怜惜。 他垂下来的乌发,在幽夜都散发着冷香。 烛光落入他浅灰色眸子里,像是波斯商人带入夏国的宝石,放在阳光下旋看,能从每一个角度看到凝结的光面。 光渡那样看着他,眼神非常安静。 他这样看人的时候,只会让人觉得,他满心满眼,都只装得下一个人。 光渡声音很轻,“你在怀疑我会妨害你的陛下,我承认,今夜我确实别有所图……但我也只是想给自己多一点保证,如果日后陛下厌弃我,我也能从虚陇手中活下来。” 张四没有办法叫他住口。 尽管那里曾经奉为圭臬的信条与纪律,在被光渡柔和的一点点瓦解。 哪怕张四知道,光渡的行事手段与“柔和无害”这四个字毫无关系,但此时此刻,张四收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旧有的秩序,已经摇摇欲坠。 光渡大人,今年才十八岁。 当时他落到虚陇手里时,也不过才刚刚过十五岁。 即使张四不在十五岁的光渡身边,不曾亲眼见证他全部的经历,但这些年里,张四也听到过一些零碎的传闻。 ……只是那些只言片语的过去,就足以拼凑得出,光渡十五岁时经历的过去,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光渡柔和地给出了最后一击,“当然,我此刻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你都可以向你的陛下如实禀报。” 吐出温热蛇信子的蛇,用蜜糖般的毒液,融化了用数十年建立捍卫的规则。 跳下去。 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 这一间弥漫着药草香气的小房间里,光渡将自己散下来的头发揽到一边,这一刻,他看上去又很幽深,身上那种与年龄感不匹配的奇异感觉又来了。 但当光渡微微侧过头,那样干净地看着张四的时候,又会让人想起他真实的年岁。 光渡侧过头,认真注视着张四,“后悔了吗?张四,你是不是已经在想,要去向陛下告发我了吗?” 张四猛地抬头,他挣扎道:“大人……我不会向陛下禀告今夜的事。” 然后他退后一步,给光渡行了礼,“光渡大人,今夜是属下僭越。” 光渡定定看着他,眼中光如湖面惊粼,“多谢你,张四,那么从今往后,这个秘密,你就要与我一起藏起来了。” “我们要仔细藏好。” 他轻声言语,呼吸轻轻煽动长而微卷的睫毛,张四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再也没能移开双眼。 摸清楚了。 今夜张四确实没有见到李元阙。 他出现的时机就差那么一点,足够光渡在许多时间上有再次解读和发挥的可能。 如果张四真的见到了李元阙,他不可能接受这样的解释。 ……李元阙。 光渡出神的想。 张四如一把出鞘见血的快刀,遇强则刚,见血折刃,却对柔和与脆弱毫无抵抗之力。 皇帝不同,陛下喜欢名贵高雅、世间难寻的奇珍,他披着一张极其温雅的皮,内里藏着野兽。 光渡心不在焉的出神了片刻……那李元阙呢?李元阙的偏好是什么? 暴露的喜好,就是他的弱点。 希望他现在可以藏好自己的弱点。 虽然今夜试出了张四掌握的信息,和如今光渡对他的影响力,但光渡依旧很清楚。 第31章 张四还不会背叛皇帝。 可是光渡不会气馁。 他已经开始成功了。 这样的深渊,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张四会爱上踏入深渊的感觉。 就让这一次小小的隐瞒,成为瓦解旧有领域的开始。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而攻心之计,柔于无形。 至于那些在变化过程中,因清醒而发生的反复…… ——光渡会确保这种短暂的片刻清醒,永远不会发生。 按照常理来说,光渡和张四刚刚清过场,这一间太医院的小屋,若无急事,不该有人会来打扰。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人敲了敲门。 “光渡大人,我来看你——咳,我是奉圣旨从火器厂前来的,刚刚已经探过现场的爆-炸痕迹,嘿,隔着门还得扯着嗓子喊,要不你打开门,咱们见面商量商量?” 那是一个欢快的青年声音,散发着与这深宫格格不入的喜意和活力。 第13章 门外的青年,操着的口音是正宗的宋地官话。 虽然隔着一道门,看不见那一边的人,但只听那人说话的音色和调子,就能知道那道声音的主人活力洋溢,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在一举一动都要谨小慎微的皇宫中,能听到这样有活力的声音,可不是常有的事。 被敲门声打断后,张四也投去了目光。 光渡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瞳孔中骤然光起碎亮,瞬间冲淡了瞳底的沉寂,却在下一刻张四望向自己时,重归平静。 光渡平淡道:“让他进来吧。” 于是张四去开门,把人放了进来。 门外的青年踢踢哒哒地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宋制直领文人长袍,脚踩一双西夏常见的乌皮短靴,在身前挎着一个挺大的木箱,腰上还挂着一串缝在一起的小袋子。 他这一身行头,看上去分量不轻。 可他足够年轻,随身带着这么多的东西,依然可以来去如风。 青年走进来,看到光渡的位置,就像一阵风一样扑了过去。 光渡毫无躲避的意思。 张四阻止的动作骤然停下,恢复成毫无特色的站立姿势。 可是等看清这青年的长相后……张四的目光,一下就警惕地黏在了这个人身上。 没有别的原因,这个宋人青年长得实在是很好看。 虽然是和光渡不一样的风格,但任谁都不能否认,这个人身形修长,长相又极其出色,是非常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模样。 而且在看到光渡的那一刻,他双眼绽出喜悦的光亮。 他肉眼可见的,变得非常高兴。 他认识光渡。 ……可张四从没见过这个人。 见张四杵在这里不懂回避,光渡只好给了张四一个眼神,这一次张四低下头,转身出去,复又关上了门。 青年连围着光渡不停转圈的步伐,都透露出活跃和喜悦。 他将身上的箱子拿下来,一边皱着眉头抱怨“疼疼,这个好沉,压得肩膀好疼”,一边毫不见外的将那么大的箱子,直接堆在了光渡身边。 他掀开大箱子,入目所见,上面一层的抽屉上摆着许多杂件,他拎起一个东西递给了光渡,然后抓过光渡另一只手,直接按在箱子上,为他诊起了脉。 对于他的动作,光渡毫不挣扎,甚至是非常顺从。 然后看了看青年塞到自己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个宋国人会使用的过关路引。 青年对光渡疯狂挤眉弄眼,小小声道:“好兄弟,两年没见了,想我没?” 看到青年眉飞色舞的活力,光渡也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自从他在见到这个宋地打扮的人出现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光渡单手将那个宋地的路引放在膝上,无声翻开,看到上面写着两个字,宋珧。 光渡慢慢说着一些废话:“今天晚上宫中发生的事情,既然你已经进来了,想必都已经知道了。” 这废话是说给门外的张四听的。 需要用持续的对话,来遮盖屋内两人无声的空白,不至于听上去像是挺久无人说话,惹得张四起疑。 宋珧手上在把脉,嘴上却牛唇不对马嘴的说:“……哎哟,怎么这个样子了?光渡大人,你千万要保重身体呀,毕竟火器厂的事情,大家伙都还靠着你做主呢。” 他心领神会地对完没什么意义的废话,又快速小声对光渡说:“你看我这次回来,宋地官话说得怎么样了?标准不?以假乱真不?” 不等光渡回答,他又装模作样地咳了一下,一脸骄傲,“我知道,我官话自然是极好的。” 光渡拍了他手臂一下。 宋珧立刻提高声音说:“春华殿那边炸得太干净了,啥都不剩啦!咱们火器厂的人看了一圈,也只能还原出当初火药埋放的方位。老李头擅画,他正在根据现场痕迹,画出炸药原来的位置,那边好几个官老爷走来走去看着他,手里头拿着刀,可唬人了。” “验得出是什么吗?” 光渡嘴角笑意敛去,轻轻合上路引。 这话看上去是在问春华殿的情况,但实际上,光渡一同递还过去的不止路引,还有他从袖子里拿出来的……在掌心上躺着的一颗乌黑色药丸。 “宋珧,你有什么想法?” 第32章 宋珧立刻明白过来光渡的意图,神色有些变化。 同时,光渡在宋珧手心写道:被我的血沾过了,有影响么? 宋珧将那颗药丸,扣在一个看不出质地的小黑碟里,他拿起碟子一转,那药丸就在里面转了一圈,宋珧观察了一下药丸周围的色泽,又低头闻了一下,“沾血后是否影响药效,我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 “但我有九成把握,不影响。” 宋珧托在碟子里颠了一下,小声问:“这是你这个季度的药?” 光渡一语双关,“你之前说过,你需要全部的分量,才能做下一步的尝试,那么,这次都给你拿走。” 宋珧猛地看他。 光渡点了点头,声音压得很低,“我没事,你放手去试。” 他们对视时,宋珧收起了所有的笑容。 宋珧:“……知道了,我会竭尽全力。” 光渡慢声道:“今夜宫禁,进宫的人,相比每一个都要仔细搜过。你这个箱子,倒是带了不少东西,到时候搜查起来,怕是要花上不少时间。” 宋珧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打开箱子。 他一双手跟变戏法似的,眼花缭乱地动了片刻,就从看起来完全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弹出了一个格子。 若是让别人来查,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把这个可以藏东西的格子,从这个大箱子里弹出来。 光渡在旁边看着,压低声音问:“……把我的东西用这个带出宫,你有几分信心?” 宋珧自信道:“十分!我自己做的箱子,我想藏进去的东西,砸了这箱子都别想找到。” 宋珧明白光渡的意思。 说完这句话,他就准备把这颗药丸,准备放进去藏着。 这可是关乎光渡性命的东西,能弄出一颗余量肯定不容易,得慎之又慎。 却没想到,光渡突然伸过手来,直接拦住了宋珧的动作。 光渡探过身,贴在他耳边说:“宋珧,再帮我一个忙。” … 所有的事情商议停定,光渡和宋珧准备离开这个房间。 两个人一直待在一处不出来总会惹人怀疑,而且皇帝交代过,光渡处理好伤口后,还要再去太极宫走一趟。 光渡低头整理自己新换上的衣服,宋珧也在旁边开始收拾好自己的箱子。 开门离开前,还顺手往光渡手里塞了点小零食。 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把晒干的大枣切成的薄片,只是拿出来,就散发出枣子的甜香。 看到这样的东西,即使是光渡,也难免愣了一下。 “光渡大人熬这么晚,饿不饿啊?”宋珧看着跳脱,实则很会照顾人,“吃点这个垫一口,好吃还能补气血,我亲自晒的,能入药呢,味道相当不错。” “什么东西,味道不错?”远远传来了一个阴冷的声音,“光渡大人,今夜宫中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你倒是颇有闲暇,既然如此,不如聊一聊我刚刚巡宫时发现的一些有趣的东西。” 听到这个声音,门口的张四手直接放在剑上。 黑暗中,已经现出了虚陇的身形,他由远及近,“此事,需要光渡大人配合。” 光渡接过枣片,顺势挡在宋珧身前,示意他退回屋子,“虚统领,你可真是阴魂不散。今夜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你不去追查在外逃窜的逆贼,还在这里盯着我。” 虚陇走进太医院,他手里捏着一根银针,银针之上,串着一枚黑色药丸。 药丸在之前的挤压后,已经有些变形了,但上面的污物已经被擦干净,被这样串在银针上。 而银针与药丸接触的那端,已经开始发黑。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道理,每当我多花些时间盯着光渡大人的时候,就会找到一些特别的线索。”虚陇转了转手中的药丸,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这药丸做得倒是挺像,你有这些心思不奇怪,但我也不得不佩服你今晚选择的时机,毕竟你这一手说吐就吐的本事,寻常人确实也练不出来。” “光渡大人,你这手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的偷天换日,玩得确实漂亮。” 虚陇眼睛盯着光渡,慢悠悠的说,“陛下命我与白兆睿彻查今夜宫中夜袭的逆贼,我倒没想到,能在光渡大人身上发现了第一个疑点,还望光渡大人配合调查,跟我走一趟,咱们去个安静地方,单独解释解释?” 张四持剑横在光渡与虚陇之间,并没有让开。 虚陇确实厉害,眼光毒辣,很是难缠。 能把光渡的假药丸从一片狼藉里捡出来,只看这一件事,足见虚陇这份心性远远非比常人。 光渡稳得面不改色,“虚统领,有话直说,你若是怀疑我就是今夜纵火的逆贼,请拿出真凭实据,直接压我去殿前对峙。” “我是什么意思,光渡大人会不知道吗?”虚陇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你是个聪明人,倒不用和我玩装傻,咱们验过,再去陛下面前走一趟,不就什么都明白了么?” 宋珧被光渡挡在屋子里,始终不曾参与这场对峙,一直安安静静在光渡身后藏着。 只是此时他突然抬起手指,在光渡后背上,写了两个字。 光渡眼神凝了一下。 虚陇注意到里面的情形,“哟,光渡大人,里面还藏了个人呢?是谁呀,出来看看吧。你个子比光渡还高一点,他也藏不住你啊。” 第33章 宋珧侧开一步,对付着行了个宋朝的文士礼,敷衍道:“火器厂宋珧。” 然后他就不再多说一句话。 笑话,这人看上去就是光渡的敌人,才不理他。 虚陇眼睛上下扫过宋珧。 光渡主持的火器厂,里面除了夏国的工匠,也确实聘用了一些宋地的匠人。 这件事很久之前在皇帝那里报备过,虚陇一直都在盯着,倒是没办法从宋珧的宋人身份上挑出毛病。 但这个,却是从没见过的人。 虚陇认过了他的长相,又快速打量过宋珧的骨骼身量…… 近二十年来,虚陇亲手刨开过足够多的人类皮肉,对骨骼研究也远比常人深刻。 这个青年从骨头的形态来看,大概是在鞋里垫了东西,所以看上去比光渡要高,但这个人实际的身高,应该和光渡极其接近。 再加上相似的年龄,同样修长的体型,甚至都很出众的长相……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叫宋珧的人,格外引起虚陇的警觉。 那一口看似流利的官话,偶尔在末尾露出的卷韵,看上去听上去都没有问题,但他却能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什么……微妙的不对。 光渡微微挪动位置,用身体打断了虚陇打量宋珧的视线,脸上露出了嘲讽之意。 这张脸上,无论做出什么表情,都格外明显夺目。 光渡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甚至重复了一遍,“你想将我带到你的地方,去‘好好谈谈’?” “虚大统领,可惜如今我不是白身,与你一样都是朝廷命官,今非昔比,虚统领今日想审我、对我动刑,也再不能说抓就抓,说打就打,无论你想做什么,需得先请过皇上旨意。” 虚陇目光落在光渡脸上,那目光颇有深意,“好啊,咱们走,去见皇上。” 那一刻,虚陇仿佛有一丝得意闪过。不明显,但光渡算得上是熟悉这个老对手,才能看出他那一瞬间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喜悦。 看到虚陇这样的回应,光渡的心念反而转了几转。 他在心中快速梳理了一遍今晚的全部过程——他夜晚的异常行动路径,并不是没有被人发现的可能,张四都能发现异样,那么在他无法全盘关注的角落,别人同样也可以。 张四已经被他稳下,虚陇如果真的掌握了,他和李元阙意外见面的实证……不,正是因为没有实证,所以虚陇才会过来诈他。 那么唯一可能、真正的落到虚陇手里的把柄,只有他手中用银针扎着的这颗假药丸。 它确实是假的。 这是宋珧数月前从宋地托商队带还给他的,伪造品。 皇帝半年前某一夜,有一次醉后微醺时,曾经无意中透露出过一些信息。 这解药药丸,每一丸都是虚陇亲手所炼,此药品类复杂,工序繁多,药方只在虚陇手里掌握。 那晚上皇帝说得有些多,光渡就在他身侧,皇帝说虚陇有不少本事,他的毒,可以掌控许多人的性命。 但陪在皇帝身边的三年时间里,光渡却从来都没听皇帝说过一次,虚陇擅毒。 光渡当年被皇帝抱回后宫不久,就被虚陇找到机会强行灌了毒。 这套毒和解毒方确是虚陇手里的不传之秘,光渡与他针锋相对时,虚陇就曾借口没做好药,让光渡发作过两次,确实让光渡吃了不小的苦头。 后来光渡与皇帝关系大幅改善,这种事情才再也没发生过。 所以,虚陇可能会认不出自己“得意之作”吗? 要听虚陇的,去御前对峙吗? 真到了御前对峙那一步,虚陇手中要是真的握有证据,那势必会把他逼到极限,那时才揭开真相定会让皇帝格外震怒,这样的“欺君之罪”,皇上会降下怎样的惩罚? 皇帝应当不会杀了他,但会废了他……再想东山再起,光渡不确定自己还要熬多久了。 越是这样的关头,光渡脸上越是不能露出一丝惶恐和心虚。 虚陇正在观察自己。 ……光渡同时也在观察他。 身侧传来另一个身体的热度,那是宋珧。宋珧的衣袖无意间与他的衣服重叠,这如蝶翼般的一触即离,轻轻扇动了光渡的思绪。 也让光渡的思考,重新回到假设的原点。 ……如果从一开始,虚陇就没有掌握光渡在解毒药丸上造假的实质性证据呢? 宋珧刚刚在他的背上,用手指写出的两个字是,“信我”。 要相信吗? ——相信宋珧这些年在宋地精进的医术,相信这一步他们没有留下破绽。 那枚假药丸上,沾过光渡的血,甚至光渡还特地吐了一次在上面,这些意外状况,定然会影响虚陇的判断——而他,最后需要在这里赌一把。 赌一把,虚陇真的不擅毒。 赌虚陇刚刚露出的那一点点的、正好只能被光渡察觉到的神色得意,是在做戏。 如果虚陇用来控制光渡的毒,只是他机缘巧合下得来的一纸秘方,那么虚陇根本没有足够的把握,判断出那是宋珧精心准备的伪造。 赌的是——自己今夜不会路绝于此。 光渡想。 就赌一把,老天眷顾着他的道,赌——天意在他。 第14章 光渡既然已经拿定注意,回应就非常强硬,“虚统领在这里说的话,句句另有所指,字字含沙射影,我实在听不明白。我当不起虚大统领的欲加之罪,既然虚统领既然对我如此不依不饶,不如咱们现在直接去御前对质,好好说个分明?” 第34章 虚陇幽深的眼光,落在光渡脸上。 “皇上日理万机,宫中遭遇此事,陛下定然彻夜难眠,像这样的琐事,我们应该在面圣前就替皇帝处理好。” 虚陇微微一笑,冠冕堂皇道:“光渡大人既然无所畏惧,那就证明一下自己吧。” 他似乎很笃定,光渡刚刚没有吃下真的解药,那么另一颗药,现在就只能在他身上。 ……或者,在光渡挡着的这个小白脸的身上。 当然,光渡可以将那枚药就地毁掉。 只是,虚陇看不出来这样做的意义。 如果他毁掉了药,就是为了让虚陇搜不出来他身上藏着的药……实在是得不偿失,就算是闹到御前,也不过是陛下两句不痛不痒的申饬。 凭光渡的本事,他毁掉这样珍贵的筹码,怎么可能只期待这样粗陋的结果?如果光渡这样简单对付,虚陇也不至于盯他盯到现在。 所以药一定还在。 虚陇的目光,反复在两人身上流连。 光渡从虚陇的反应中,获得了一些全新的信息。 这枚药丸,是无法提前服用的。 他在春华殿被炸之前,就从皇帝手中拿到了解毒丸,算算日期,也该是五日后吞服。 如果光渡没在正确的日期服用,虚陇一定是有判断的方法。 ——或许,那个判断标准非常明显,时效很短,立竿见影,他只需要站在这里,就可以观察到。 当年宋珧第一次帮他试图研究这个药的时候,就得出过“不能随便提前日期吃”的劝告。 宋珧的判断是对的。 有几味药用量很精妙,宋珧辨认出来了成分,擅自改动服用日期,定然会让这几味药的累积在身体里产生影响,会出现反应。 光渡从来没有提前服用过,也不知道提前吃下去,身体会有怎样的表现。 但如今虚陇的种种举动,倒是帮光渡反向确定了一条关于解药的情报。 这条情报,或许对宋珧非常有用。 虚陇侧过身,让自己的副手走了进来,“王甘,你亲自来,帮着光渡大人和他身边这位宋人,好好都检查一下。” 有了虚陇这句话,王甘从虚陇身后走上前来。 他将目光放在光渡身上的那一刻,宋珧就皱起了眉。 这人看光渡的眼神,很难用语言形容。 ……或许该说,有点恶心? 王甘的语气,和他的眼神一样仿佛另有所指,“光渡大人,既然是虚统领之令,请恕下官得罪了。” 他目光在光渡身上迅速打了个转,落在宋珧的大箱子上。 虚陇要求手下来搜索宋珧的箱子,这件事即使让皇帝知道,也是合乎情理的。 可宋珧在进宫之前,显然是做过准备的。 平日里,宋珧随身携带的这个箱子中大多数时候装着药,但他在进宫之前显然替换了出去,如今里面装的真是丹方、一些散乱半成品的火药配比的草纸、许多瓶瓶罐罐的矿粉,还有一些匠人常用的工具,上面甚至还有明显使用过的痕迹。 虽然还有几瓶药,但数量上不会引人怀疑,到时候宋珧只说是自己备的常用伤寒药,也说得过去。 如果虚陇足够信息,派人来考验宋珧的火药知识,宋珧都不可能露出破绽。 宋珧这些年在中原跟了个隐居的老道士学了一年丹方,帮着打过不少次下手,怎么把药炉炸飞的方法,他瞬间就能默背出几十种。 宋珧完全符合光渡从宋地聘用工匠的标准,专业对口,根本不慌。 王甘很快就将宋珧的箱子翻了个天翻地覆。 动静虽大,却足够仔细,王甘将每一个瓶瓶罐罐都打开,仔细检查过,均未发现异常。 解药是黑色的一大丸药,王甘看到这几个瓷瓶里面,装的都是小药丸。 王甘算是谨慎的,已经将“大药丸化整为多,切小了再放进瓷瓶里来试图蒙混过关”的可能,都计算在内。 王甘将拿不准成分的两瓶深色小药丸,都拿到了虚统领面前。 虚统领打开看了看,然后示意他将剩下的瓷瓶拿过来:“那一瓶是什么药?” 王甘:“那几瓶我看过了,里面装的与黄色的药粉和白色的小丸。” 他判断的方式合乎逻辑,因为这两瓶从颜色上就不匹配,而且那颜色看上去就不像药。 “拿过来。”虚统领淡淡道,“无论大小,无论颜色,全都要验。” 在虚统领说出这句话后,宋珧的背脊绷紧了。 光渡就在宋珧身侧,是最先注意到他的身体变化的。 他既然注意到了,那么,虚统领自然也不会错过宋珧的紧张。 虚陇不动声色。 他手上拨动检查,眼光却在观察宋珧细微的身体反应。 与此同时,王甘还继续检查着宋珧的箱子,他将宋珧箱子里每一层都掏出来,手法十分粗鲁,有点的东西随手摊在桌上,更多直接扔在地上,全无认真对待之意。 现在箱子里面已经空了,王甘用手在木料边缘敲敲打打,显然是仔细听着回响是否存在异样,来判断是否存在机关和夹层。 直到王甘的手指,停在暗格的附近。 宋珧脸上虽然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可身体那些压抑着紧张的本能反应,没经过特别训练,显然很难隐瞒。 面对这样的压力,宋珧能做到绷住表情,已经很不错了。 第35章 但只这种程度……在虚陇面前还不够看。 虚陇一定会看出问题,只要再稍加试探,就能确定到底是什么引起了宋珧的紧张。 光渡捏了一下宋珧的肩。 宋珧转过头,看着光渡,用眼光询问:叫我? 他光洁的额角,已经出了微微细汗。 光渡把自己披散的头发放到一边,“来,闲着也是闲着,帮我扎一下发冠。” 宋珧愣了一下,虽然不理解光渡说的话,但他还是照做了。 他真的从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拎出一把干净的小梳子,把光渡的头发捧在手里,一下下梳起来。 光渡给他找了个活干。 宋珧一丝不苟地梳了一会,整个人注意力就慢慢被转移了。 他开始变得有点飘。 虽然做着下人的活,但宋珧梳得显然愈发高兴,爪子在光渡乌黑漂亮的头发上撸个不停,还顺着光渡的脖颈,往他脸上瞟。 宋珧理直气壮。 开玩笑,谁不喜欢看美人? 很久之前,在宋珧初识光渡这个人的时候,他就总控制不住自己眼神。 平日相处时,他从不敢一直盯着光渡太久,因为光渡发现了,就会揍他。 但现在,显然光渡让看,给看,还能摸摸他漂亮的头发。 宋珧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光渡的长发又凉又滑,在指尖滑落,连自己的指上都萦上雪香。 光渡从不用熏香,那就是他身上的味道,很淡很冷,也很雅。 平常宋珧只有在外面起风的时候,当风穿过光渡发间缝隙,送到他鼻尖,他才能若隐若现的闻到一丝痕迹。 现在能这样接触,他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光渡身上好闻的气息萦绕满襟,把宋珧越熏越迷糊。 现在宋珧整个人都晕晕的,于是完全不紧张了。 因为他都快忘了自己在哪儿了。 虚陇目光落在光渡身上,心中暗骂了一声。 早知今日,他三年前,就该亲自动手杀了这个祸害。 他这副手王甘向来好色,尤好男色,王甘家中养了好几个娈童,这个毛病,虚陇是知道的。 对于虚陇来说,自己身边用着的人,总得有点把柄抓在手里才算用着放心,是以虚陇并不介意自己手下有些不痛不痒的弱点。 而三年前的光渡,正正好好撞上了王甘这点隐秘的心头好。 也是因为三年前虚陇对副手的放纵和默许,才让光渡多活了几个时辰,然后就这样被皇帝给撞见。 若是那天当场把这个祸害给杀了,哪有这三年以来这么多烦人的事? 但懊悔是没有用的,错误需要及时纠正。 只是这个错误,愈发滋长壮大,到现在变得这样棘手,早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虚陇一一验过手里的这些搓成小丸的药,甚至每瓶都尝过……但,没有。 就是没有。 他紧紧皱着眉头。 也不知道宋国这小白脸怎么想的,身上带的这都是什么东西? 那白色的小丸竟然是糖豆,虚陇将药中小丸子摇匀后倒出两颗,自己吃了,颗颗甜得发齁,齁得他直想喝水。 那边的王甘,也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显然箱子那边,他也什么都没有发现。 “既然箱子已经检查过了,那么,光渡大人,请吧。”虚陇将搜查进行到最后一个步骤,“只剩下搜身了。” 搜身。 这两个字,光渡短短的一夜,听到了两次。 上一次,光渡虽无法拒绝,但那个人,是李元阙。 李元阙动作克制,又因为那是李元阙,光渡其实不如何生气的。 只是这一次,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王甘,光渡拒绝得非常果断, “不行。” 至此,虚陇这一夜终于等到了光渡的拒绝。 越是拒绝的,越是要深挖。 虚陇好整以暇道:“怎么?光渡大人,不敢?” “问题是,你敢么?”光渡冷冷扫过王甘,“这是什么东西,想搜我的身?他也配?” 王甘脸上表情迅速扭曲,眼神充满怨毒。 三年前还在他手底下乞求活路的人,如今竟爬到了这个位置,白日里不小心碰见时他都要恭恭敬敬的暂且不说,居然还当面敢这样羞辱他! 光渡对王甘的存在,仿佛视而不见,“走吧虚统领,咱们去太极宫,把你今日的阴阳怪气说给陛下听。” “但这个人不能碰我,虚统领,你可以看皇帝亲自搜我的身。” 谁敢让皇帝亲自搜身? 如今大夏皇宫敢说出这句话的,大概也就只有光渡一个。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多宠爱他。 虚陇枯干的面皮,听了这句话后,都黑了一层。 对于虚陇来说,这种“搜身”,怎么可能真正搜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搞不好,过了一夜,还能让皇帝更宠爱他。 但光渡这句话,足以让张四展开行动。 ——带着光渡,立刻去太极宫,面见皇上。 可是他一直脚还没进屋,就被虚陇拦住了。 张四厉声道:“……虚统领,让开!” 虚陇亲自拦着张四,扬声喊道:“王甘,搜。” 王甘阴狠的目光落在光渡的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是!” 门外传来兵器交手的声音。 第36章 兵器猎猎作响,碰撞声令人惶恐不安。 光渡退后一步。 但光渡心中并不慌张,因为对于他来说,今夜非常值得庆祝。 这是他第一次,将虚陇逼到这个地步。 虚统领竟然为了揪住他的把柄,不惜亲自在门口对上张四,让王甘在里面强行搜身。 这里发生的事情,皇帝早晚会知道,闹到这个地步,皇帝真的会毫无嫌隙么? 毕竟这位陛下可是说了,他和虚陇都不许主动找事,皇帝下午亲自调停过。 结果现在呢? 才过了几个时辰? 光渡想了想,他自己今夜挺配合的,也挺退让的。 今夜,虚陇在赌。 光渡又何尝不在赌? 对于虚陇来说,反正事情已经做了,皇帝早晚会知道,那还不如搜到底,看看能不能真的搜出什么要命的证据,能一举扭亏为盈、反败为胜。 对于光渡来说,今夜已经有了许多意外收获。 虚陇这些年的肆意妄为,皇帝看在眼里,怎会毫无想法? 虚陇不是不懂帝王心思,他可是陪在皇上身边最久的老人,以光渡对虚陇的了解,他今夜有些过分冒进急躁。 所以皇帝是做了什么,会让虚陇行事与往常不同? 或许,不是皇帝说得那样轻巧的“调停”。 皇帝很有可能做了某种……相当偏袒光渡的决定,让虚陇感到事情开始脱离掌控。 可现在,虚陇已经错过了定罪光渡的机会——今夜,他们身上什么都没带着,虚陇搜身,注定什么都不会找到。 那么,责任全在虚陇。 光渡心情变得愉快。 他今夜的豪赌已经无比接近于大获全胜,他获得了远远超出预期的信息和结果。 所以王甘把他逼到角落,对他伸手的时候,光渡甚至没怎么躲。 就算被搜身,就算真的被王甘隔着衣服检查一遍,也不算什么。 王甘可没有胆子在这弄死他,那他只需要忍过这阵恶心,就可以品尝这份胜利。 倒是宋珧毛了。 至此他也算看明白了,这个王甘看着光渡的样子,就是不安好心,他恶心的视线在光渡身上徘徊的位置,都好不正经! 他箱子里的东西被王甘翻得桌子地上都是,宋珧从地上拎起一块铁片,直接对着王甘脖子扎过去,“你个恶心东西,别碰他!” 身后发生危险,王甘只得回身打飞那铁片。 宋珧虽然是个身材高瘦的青年,手脚也敏捷,但他没有真正学过武,和虚陇、王甘这些练家子没法比。 王甘眼中冒出凶光。 现在他虽然不敢弄死光渡,但弄死一个小小的北宋工匠,凭他的身份,总是有这份底气。 毕竟今夜,他已经连番几次在光渡这里吃了亏,如今又受到这种羞辱,不当场杀掉光渡这个跟班,难解心头之恨! 要不他以后在光渡面前,也别想再抬起头了! 转身时,王甘杀心已定,腰间短刀出鞘,亮起刀锋冷光。 那是他最拿手的飞刀,在这样近的距离,只要薄薄一片,就可将人脆弱的喉咙轻松割开。 这个宋国人,明显就是一个普通百姓。 这会为了光渡,站在他面前张牙舞爪却门户大开的样子,简直不要太容易弄死。 就像这些年,他在明里暗中已经弄死了十几个光渡的人,那都是些寻常的平头老百姓,以王甘的身手,杀起来简直如碾死蚂蚁一样容易。 ——本该万无一失的。 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飞刀即将脱手之时,王甘的腰间突然被人踢了一脚。 那是一击顶膝,重重撞击他的腰部。 站在他身后的,只有光渡。 光渡再不擅长武艺,他也是个高个子青年。 无论男女,若将膝盖提起来向前顶击,这个动作不需要特地练过,力量也足以让人伤筋动骨。 更何况光渡的反应速度,太快了。 王甘没有防备身后的光渡,他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大意了! 剧痛后,王甘半边身体都麻了,飞刀出手的角度彻底偏差,飞出去的路线更是大相径庭。 那把刀没能割开宋珧的喉咙,反而挨着宋珧脸侧飞过,切断了脸侧飘起的碎发后,力道仍未消,继续向门口疾射而去。 门口缠斗的二人注意到了这把刀。 张四猛然向后仰身,虚陇转身后跳。 那把刀宛若劈山分海,将黏在一起近身交战的两人一刀切开,寒光一闪而过,没入他们身后的黑暗。 片刻后,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啊!” 外面传出尖锐的哭嚎,“啊啊啊啊!杀人了!杀人了!” 王甘愣住了。 他视线转向虚陇,下意识等待着虚陇做主。 虚陇深吸一口气,快速走了出去。 若只是误伤了一个路过的小太医,或者什么普通宫人,那么这个事情,很有转圜余地。 凭虚陇的身份,他可以出面把事情摆平,不至于让皇帝动怒。 而这里又是太医院,只要能尽快医治,总归是能捡回命来,那么一切都仍在掌控之中。 但事与愿违。 走入太医院暗处的走道后,虚陇终于看到,那把飞刀,是插-在一个女子的胸膛前。 血泊在她的裙装上迅速蔓开。 第37章 那不是身份稀松平常的宫侍。 那是西凉府的大族贵女——药乜氏嫔。 第15章 “光渡,刚刚那个姑娘……药乜氏,她为什么大半夜的,会跑到太医院来?” 光渡正在闭目养神,“不知道。” 这场遇刺的变故,已经是一个时辰前的事了。 凭药乜氏的身份,就算哪里不舒服,传一个太医过去她宫里,这是完全符合规矩的。 结果她就这样完全不合逻辑的,自己跑来了太医院。 没人知道药乜氏当时在想什么。 但现在……也没有人有办法,能从她口中得知这个答案了。 宋珧:“药乜氏,是谁家的姑娘?” “你久在宋地,自然没听过这个姓氏。”光渡睁开眼,稍稍拉了拉松散挂在自己手肘上的衣服,完全露出自己的后腰。 “药乜一族居于西凉府,宫中的这位药乜氏,她嫡兄是族长,半月前刚刚将第三座马场收入囊中。” 西凉府大宛马,是自晋代后就天下闻名的良马。 如今李元阙西风军的六大军司中,突击骑兵、重骑兵、弓骑兵的所用战马,十匹之中有九匹出自西凉府,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而药乜一族,在西凉府拥有三所马场,每年供马数千匹。 宋珧肃然起敬,“这背景,这姑娘,怕是连皇后也当得了。” 光渡突然发出一声很轻的吸气声。 宋珧立刻放轻手上动作,“对不起,我刚想得出神,把你弄疼了吧?” 之前太医为光渡包扎伤口时,光渡很小心控制露出的部位,不曾让人发现他的小腹和后背受了伤。 如今宋珧手上涂了药,在逐渐变黑的淤青上,用一种化瘀的手法打圈。 宋珧仔细看了看,难免有些心疼,“这是谁打的你?下手真狠,虽然没伤到脏腑,但伤到三焦也不是闹着玩的,要不是我今天帮你推开,没几个月都别想好。” 谁打的? 李元阙倒不是蓄意殴打,但他确实也没打过李元阙,被李元阙给按在地上了,不过这件事,光渡才不会说。 光渡避而不答,只淡淡道:“是啊,有你亲自医治,自然转危为安。” 一听光渡这样说,宋珧立刻惴惴不安,“你……生气了是不是?我刚刚,是不是给你闯祸了?” 看到宋珧露出这样的表情,光渡叹了口气,“不,我没有怪你,只是……” 只是今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而他们有疏漏。 如今他们在太医院一间干净的房屋,除了宋珧和光渡之外,在没有第三人。即使说话,也是安全的。 就连往日跟在光渡身边的张四,也被皇帝叫过去了解事件来龙去脉,到现在还没回来。 宫中身份贵重的嫔妃遇刺,其中还涉及了重臣虚陇。 出了这种事,连左金吾卫正将军白兆睿都中断了对“闯宫逆贼”的追击,立即赶过来,接管了混乱的现场。 张四、虚陇、王甘三人被震怒的皇帝当即召回太极宫。 光渡没有第一时间过去。 一是因为证据确凿,他反而是最不需要出现在皇帝面前,做那个最后来落井下石的人。 二是因为……看到血,他又吐了,并且趁着兵荒马乱,把虚陇那颗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特制假药”,顺水推舟给彻底毁掉了。 然后顺理成章在太医院一直滞留到现在。 一是重新换衣裳,将仪容整理干净,二是皇帝如今焦头烂额,自然不会立刻顾及到光渡。 宋珧就这样得到了和光渡单独相处的机会。 但他觉得,他其实可能、大概、也许……刚刚给光渡闯了个祸。 因为一个时辰前,就在药乜氏被飞刀砍中时,宋珧冲了出去,原因无他——这里没有医者,如果不立刻干预,这姑娘会死的。 除了救人,当时他脑袋里别的什么都没想。 光渡当时是拦得住宋珧的。 但那个时候,药乜氏虽然说不出话,但双眼一直看着光渡的方向。 光渡动作一滞,终究没有出手阻拦宋珧。 宋珧是一位医者,只看着他紧急处理时干净利落的动作,就知道他这两年在大宋学到了不少本事。 太医院中的医正,慢了好一会,才赶过来接管了后续处理。 不是这些太医渎职。 实在是之前虚陇带人打起来时,这些太医都躲得很远,生怕这些大人物的刀剑无眼,自己也挨上一刀。 也正是因此,药乜氏遇刺后,身边竟找不到任何可以帮忙处理的太医,宋珧才顶了上去。 赶过来的医正中,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 老先生说着一口正宗的宋地官话,“施针,封穴,备药,准备拔刀。” 宋珧抬头看到老先生的时候,肉眼可见的吓了一跳。 老先生发鬓斑白,虽有年纪,但下手却极稳,在他的指引下,宋珧、和另外两位赶来的医正,一同救人。 此时人命关天,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先止住血,再把药乜氏抬进去医治。 但药乜氏伤得太重,能不能活下去,也只能静等消息,看她自己造化了。 再之后,宋珧就和光渡一同来到了这间安静的屋子。 光渡叹了口气,“刚刚那位老先生,你和他是不是认识?” 第38章 宋珧露出了做错事的表情,“对……我当时,是不是太明显了?” 虽然当时情况混乱紧急,但宋珧的异样明显,凭虚陇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不可能错过这个疑点。 光渡沉吟道:“他是你什么人?” “算是……我的师叔吧?”宋珧苦笑道,“他是我学丹药那位师父的师弟,我们在宋国的地界上见过。” 宋珧压低了声音,“那一年,我官话说得还不咋地,师叔一听就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是宋人。我回西夏的几个月前,我师父说联系不上他师弟了,还叫我沿途帮忙找找看,只是没想到会在夏国皇宫里见到师叔。” 光渡静静听着,“所以你师叔来西夏一事,你也是毫无头绪?” “对。”宋珧面露迷茫,“刚刚见面,他都不肯当面认我,我师叔为什么会在这里,发生什么了?” 宋珧想了一会,静静地打了个寒颤。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自告奋勇进宫来见我。”光渡目光移了过去,“终于怕了?”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宫里的事要是想明白,怕是得多长个脑子。”宋珧低声说,“当时只想着进宫给你个惊喜,可是没想到,险些把自己都给吓个半死。” 宋珧处理好了后腰的伤,光渡站起来,重新打理好自己的衣装。 然后他渡推开了窗户,让寒冷的风吹进屋子里,散去药膏的气味。 天色破晓,火红的一线在最边缘的天界处拉长,等露出完整模样,就是白天的到来。 从窗户的这一面,看不到春华殿的方向,宫中楼宇仍在夜色中沉睡。 虽然今夜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一夜无眠,但太阳仍会照常升起,新的一天也会如期到来。 风吹进屋子,直到被这冷风灌进衣服,宋珧才从获得了几分真实之感。 宋珧喃喃道:“想过你这几年不容易,但没想过你这样不容易……” 光渡脸色有些苍白,站在窗边,“谢谢你,宋珧。” 宋珧:“……不,我没做什么,还是你比较厉害。” 屋子里只有泡冷的茶,太医院在当前这个关头,也不会有什么人顾得上给他们换茶。 光渡自己喝了一杯,苦涩的冷,勉强压下翻腾不休的恶心感,又拿了新的杯子,递给宋珧一杯浓茶。 宋珧咕嘟咕嘟全灌下去,这杯茶又苦又冷,果然非常提神醒脑。 “说实话,宫里这些人都挺可怕的,光渡你也真厉害,面对那种压力,都能面不改色……我不行,等我忙完这阵,我还是回宋国,跟我那师父在荒山野岭继续搓丹丸吧。” 光渡放尽屋内气味,就关上了窗,他又打开门张望了片刻。 张四不在门外,这里暂时没人盯着他们会说什么。 光渡叹了口气:“不行了,等宫禁解除后,你怕是要和我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了。” “什么意思?我走不了了吗?”宋珧慌了,“我……你跟他们说我就是个火药工匠呗,撑死会点医术罢了,干啥要为难我?” “是的,你跑不了了。” 光渡面色沉静,他站在窗边,脸色苍白的分析着,“若药乜氏转危为安,最严重的处罚,不过就是王甘被处死,再过两年,虚陇就养得回这口气。” 宋珧愕然道:“就这?” “虚陇跟了皇帝将近二十年,功劳与情分,无人能出其右,皇帝现在还有不少用得着虚陇的地方,你看王甘闯下大祸后,虚陇依然能在宫里来去自如。” “如果药乜氏没挺过……”光渡沉吟片刻,“她的兄长不会善罢甘休,能因为族叔将自己胞妹送进宫,从蒙古赶回来掀起家变,亲自手刃了族叔,自己夺了族长的位置,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善茬?” 光渡看向远方,语气非常平静,“药乜氏的意外,还不够撬动虚陇,但这是一个开始,一个很好的开始。” 这回宋珧听懂了,点了点头。 光渡回头看着他,“今夜之后,虚陇定然会盯上你,就算是你宫禁结束立刻离开中兴府,最多也就只能跑出城门,你只要离开我身边,虚陇就能以奸细之名将你抓走。” “如果我无法立刻知道你的下落,那么,几年前的我,就会是你接下来的结局。” 宋珧懵住了。 他一脸“我没太听懂,但有被吓到”的表情。 光渡叹了口气,解释道:“宋珧,你的户籍在宋国,他随时可以用‘疑似细作,行踪可疑’这个理由带走你。” 宋珧小声:“我本来就是西夏人,我生在沙州。” 光渡冷冷地横了他一眼。 宋珧一下子就被光渡吓住了。 光渡冷下脸时,有一种威。 这种威会超过宋珧对他的美的感知,让宋珧瞬间就不敢跟他嬉皮笑脸。 果然给光渡梳头的待遇,让他飘了,让他得寸进尺了。 宋珧立刻表忠心道:“我姓宋,我是宋国人,祖籍河东,说着一口正宗官话,沙州是什么东西?我从来都不知道!” 光渡点了点头,靠在窗边闭眼假寐。 他需要养精蓄锐,稍稍恢复些精力,毕竟接下来的白天会很漫长,他等会还要去见皇帝,那是一点都不能出错。 没过一会,宋珧委屈巴巴的:“你刚刚待我好凶。” 光渡:“……” 算了,就不该担心他。 第39章 见光渡闭上眼睛不再搭理他,宋珧又过了一会,才小声说:“你放心,其实我没那么没良心,还有那个解药的方子呢,我还没有给你搞出来,怎么可能把你一个留在这里跑路呢?” 光渡睁开眼。 他们的视线,一同落到宋珧身前的箱子上。 其实虚陇不知道,他刚刚最接近真相的一次,就是他手握那个装着白色糖球瓷瓶的时候。 那瓷瓶里,装了一把真的糖。 ……却也装了真的药。 将一整粒解药切成小块,分装进其他容器,是光渡的提议。 但在外面再裹一层白色糖衣,是宋珧的点子。 宋珧真带了一瓶糖,他喜欢甜,身边总是备着点小零嘴。 当时宋珧从箱子里面拎出了一个小棒槌,把瓶里原来的糖球碾碎成粉,再将切小的黑色药块,麻利地裹上白白的一层糖衣。 这个过程中,他还用了一种特殊的蜜帮忙黏上,再手动拍硬。 伪装了糖衣的解药,被重新倒进装糖的瓷瓶。 那瓶子里,一小半是真糖,一大半是切成小丸的解药,但从外表上看,大小、形状、颜色都没有区别。 剩余没用上的糖粉,宋珧直接灌进自己嘴里,合着茶水咽下去,一点糖粉都没留在表面,以免虚陇生疑。 那么短的时间里,宋珧能伪装得滴水不漏,不仅是因为他擅药。 据他自己说,他有一年盘缠用尽,在河东一家酒楼里的后厨里包了好几天的元宵赚路费,因此练出了一身给团子裹粉的手艺。 虚陇是每一瓶的药都倒出来检查过的,他甚至亲自吃下两颗。 但看样子,虚陇吃到了两颗真糖。 光渡想,若有天意…… 今夜,天意确实眷顾于他。 无论是那颗糖。 还是后来的药乜氏意外遇刺,虽然那姑娘确实无辜。 宋珧打量着光渡的神色,小心开口,“刚才那个王什么的,眼珠子一直滴溜溜地看你,真恶心。” 光渡不以为意道:“嗯。” 宋珧紧张又小心地试探:“当年你落在虚陇手里的时候,那东西就是虚陇副手了……那……是不是……” 光渡没说话。 宋珧脸上表情飞速变化,那张阳光俊秀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愤怒,“可恶……那家伙!真该死,该死!” “我不会走的。”宋珧沉了脸色,“这次我就留在西夏陪你。” 光渡心中难免有些好笑,“你不用这样,当年的事情,也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再说对于我现在的名声来说,这些事情都算不得什么。” “算不得什么?”宋珧突然变得很不高兴,“那还要怎样,才算有什么?” 光渡按了一下他的肩膀,“我还活着,我活下来了,还能活着做很多事情——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在这里聊了一会,倒是安抚了宋珧绷紧了一整晚的情绪。 可是光渡看上去,完全不需要纾解。 他依然是云淡风轻的安稳,甚至还有多余的心力,来照顾宋珧的焦虑不安。 第16章 过去的三年多,光渡时常在宫中出入,每天都过着这样的生活么? 他是怎样挺过来的? 宋珧想一想,就觉得窒息。 明明他们同岁,可光渡就能做到这么厉害。 宋珧不嫉妒,也不羡慕。 他很敬佩,但绝对不想复刻光渡的过去。 宋珧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光渡突然制止了他,“有人往这边来了。” 宋珧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身侧的箱子拿到膝盖上抱着,连胸膛都压下来,将药箱护个严严实实。 见他像只松鼠抱着坚果一般护着自己的东西,光渡眼中也流露出暖意。 虽然宋珧举止看上去有时会有些孩子气,但真正遇到事,他像个男人一样扛得住。 ……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 今夜宋珧进宫来看他,确实是他的幸运。 因为宋珧背来的那个箱子里,最隐蔽的地方,用来藏了光渡最重要的东西。 而这个秘密,自始至终,都没有被王甘、虚陇、或者任何人发现过。 那是光渡冒险进入春华殿,从地砖里拿出来的东西——也是他好不容易,才从李元阙的搜身之下小心藏起的秘密。 ……至少李元阙现在绝对不能知道。 其实不止光渡,就连宋珧,都在回想一个时辰前发生的事。 今夜他们刚碰面时,光渡就拒绝了宋珧将解药藏入最安全的暗格的提议,反而交给了他一个别的东西。 他将钱袋递给宋珧时,直接贴着他耳朵说话,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外面的张四听到一个字。 光渡对他说:“帮我把这个藏起来。” 宋珧将钱袋拿在手上,掂了一下,“里面不装钱,这么硬,这是什么东西?” 光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露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表情。 即使到了现在,宋珧也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表情。 那一刻,光渡似乎想笑,但那个笑容还没有成型,就透出苦涩的悲意。 那悲伤很浅,甚至是寡淡的,无声无息的出现,仿若一个沉闷的单音浸在水底,消失时化成细小的气泡,不断碎裂溶解,最后再也寻不到一点痕迹,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第40章 宋珧甚至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再看过去,光渡已经恢复如常,再不见一丝异常,“宋珧,把它藏在你有十分把握的地方。” 宋珧立刻丢弃了刚刚的胡思乱想,紧紧皱起了眉头,“可是你的解药……” “哪怕解药被发现,都没关系。”光渡语气淡漠平静,却异常坚定,“我可以死,但这东西绝不可以落到任何其他人的手中,宋珧,请你帮我。” 宋珧这一刻,有被光渡震撼到。 他从没见过光渡这个样子。 光渡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哪怕他面对的是一般人足以绝望的险境,他也从不曾束手待毙。 而宋珧也从没见过,光渡会拿自己的生命来开玩笑。 所以宋珧在一瞬间明白了,光渡可以为真的为了这个东西,生死以赴。 其实钱袋里面装的东西,宋珧只要拉轻轻开绑线,就能清楚看到。 这就是一层一戳即破的伪装。 但宋珧知道,光渡为了这东西,可以连命都不要了。 他不如光渡聪明。 所以他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不用去问为什么,也不要去问是什么。 这是他宋珧不计生死,也要帮光渡保住的东西。 宋珧坐在光渡身边,紧紧抱着膝盖上的箱子。 他声音轻轻的,却给出有重量的承诺,“你放心,我知道的。” 直到出宫前,他都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光渡的秘密。 …… 一夜过去,天边初现火红色的朝霞。 往日的这个时辰,臣子从宫外涌入皇宫,皇帝也会准时出现在议政殿,处理夏国政务。 可是今日的早朝取消了。 昨夜宫中出了如此大的变故,有点门路的人都得到了些消息,“逆贼”还没抓到,入宫之人皆要经历严格的筛查。 宫禁未止,仍是许进不许出。 光渡等了许久,等皇帝再次召见他的时候,已经快是中午了。 过来传皇帝口谕的,是太监首领卓全。 日光明盛时,光渡再一次站在太极宫寝殿前。 与昨日不同的是,这一次太极宫宫门紧闭,已派了重兵把守。 宋珧一直跟在光渡身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皇帝的太极宫宋珧是进不去的,于是光渡对他说:“我进去后,你就在外面候着,麻烦卓总管……” 卓全反应很快,抢先道:“那奴才先将这位公子,引到外面去休息等候。” 在分开前,宋珧问了一个挑不出错的问题:“光渡大人,什么时候能解除宫禁,咱们才能出宫啊?” 光渡心底算了一下,“快的话,未时之前,最晚也不会超过傍晚酉时。” 听到这笃定的回答,就连卓全有些惊讶地看了光渡一眼。 这位光渡大人对陛下的影响和了解,就连卓全这位从小跟在皇帝身边长大的总管,如今都已经自愧不如了,至少卓全就不敢说这宫禁什么时候能解除。 卓全愈发不敢小觑于他,忙叫来小徒弟,将宋珧安顿到附近的殿中休息,连光渡带来的人都客客气气的照顾着。 光渡独自一人进入寝殿,他甫一推门进去,就闻到浓重的药味。 果不其然,香炉里燃着特制的香,这是安心养神的药香。 一闻到这个味道,光渡就知道皇帝凌晨动过怒后,犯了头风。 殿内静悄悄的,光渡也不自禁放缓脚步。 远处龙榻的垂帘已放下,里面隐约一个人影,正是皇帝侧身躺卧于其上。 光渡没有出声惊扰,但皇上没有睡,很快就发现了他,“你来了?靠近些。” 光渡来到皇帝床边,端正行礼。 皇帝仍侧卧着,却从床榻上伸出一只手,将光渡拉到了身前。 皇帝却有一会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放开手。 光渡没有贸然开口,只是顺势将跪礼改为跪坐,等待着皇帝开口。 皇帝哑声问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光渡回答:“太医院正在全力救治药乜氏,臣从那边过来的一路上,看见白兆睿将军亲自带队巡视,宫中秩序井然。” “那你火器厂的人,可发现什么新的线索没有?” 皇帝缓缓问道。 “春华殿被摧毁彻底,臣的人也只能按照如今残垣,大致还原出火药埋放的位置,但除此之外,臣确实无能为力。” 皇帝听了之后并不觉得意外,这本来就只是尝试的一种途径。 更何况,今夜还发生了另一件要命的事。 “孤都不知道,药乜氏出了这么大的差错,孤该怎么和她兄长交代。”皇帝看上去很是头疼,“孤派去了医术最高妙的医正去救人,药乜氏一定要转危为安,不能有事。” 光渡跪坐在床边,温驯地低头聆听。 他身上的气味,在一室厚重的燃香中也是脱颖而出。 那是冬天里贺兰晴雪的味道。 清爽冷淡,却沁人心脾。 即使是现在皇帝身处头疼欲裂的极度疲惫,也能在光渡身侧感到宁静和安心。 “陛下。”光渡声音柔和地抬起手,细心体贴地为皇帝压了压翻起边角的被褥,却也是借此机会,挣脱了皇帝拉着他的手。 刚刚略显旖旎的气氛,如被一阵清爽的雪风吹散,光渡正襟危坐,开始谈起了公事。 第41章 “臣一路过来,看到如今宫中戒严,这是为了搜索李元阙没错。但如今情况渐渐分明,李元阙还滞留在宫中的可能性其实并不大,昨夜发生了太多的混乱和意外,虚统领手下误伤药乜氏嫔,连白将军都惊动,李元阙极有可能已经借此混乱逃了出去。” 光渡点到即止,但皇帝听懂了他的意思,脸色变得难看。 本来昨夜宫中大乱,虚陇不仅不出力调查,还放纵手下惹出这种麻烦,连正经差事都给耽搁了。 孰轻孰重,虚陇这么大岁数了,心理都没点数么?为了一点和光渡的旧怨,竟连大局都不顾了。 皇帝亲自做的调停,还没过夜,虚陇就给当耳旁风了! 皇帝心下恼怒,头疼愈发剧烈。 光渡跪坐于地,姿态笔直端庄,声音不疾不徐,“与其被动宫禁,陛下,不如我们主动出击。” 皇帝抬起头,“细说。” “陛下,为什么李元阙能从与金兵对阵的前线回来?而他为什么又偏偏出现在春华殿中?我们之前毫无头绪,可是近来皇后提案修缮春华殿,李元阙就跑来亲自毁掉春华殿,这只能说明,春华殿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对于李元阙来说非常重要。” “光渡,你所思所言与孤甚同。”皇帝慢慢从床上坐起,神色幽深不见喜怒,“原以为春华殿不过是一座废殿,倒是没想到,还能给孤这么大的惊喜。” 皇帝突然想到什么,脸色有些难看,“对了,今夜春华殿外面人多眼杂,那会,孤也没来得及问你。” 皇帝神色肃然,“在春华殿的那会,李元阙,是不是欺负你了?” 光渡没说什么。 只是伏下身,深深行了一礼。 “之前人多口杂,臣不能说。”光渡伏身道,“李元阙……确实对臣使了些手段,他逼问臣,都啰耶被关在哪里,臣不曾吐露分毫。” 皇帝默了片刻,眼神冷了下来,“敢碰你的人,孤都不会轻饶。” 但皇帝手上的动作倒是怜惜非常,轻轻摸了摸光渡的发。 “陛下,在都啰耶被处决前,李元阙不会轻易放弃救他,他会一直躲在中兴府,这个机会着实难得,我们拥有李元阙想要的饵,就能把李元阙诱出来。” 光渡抬起头,轻声说出足以影响城中上万人生计的话:“陛下,宫禁找不到人的,去城里严查吧,就用搜查奸细的名目。” “但陛下一定要严令军士,对城中百姓不得无礼苛待,以求避免引起恐慌,只是来往搜查即刻,甚至不用封城——因为,都啰耶生死未定前,李元阙不会离开。” 光渡这个提议,非常照顾皇帝的脸面和名声。 仁慈之君,自然要爱护臣民。 李元阙名声极好,因军威赫赫而备受百姓爱戴,那么皇帝就更要行正言顺,至少在明面上,不能落人一点口舌。 皇帝神色复杂,“……孤想到的,没想到的,你都替孤想好了。” 光渡低头道:“臣双眼之所及,皆是为了效忠……臣唯一的君主。” “你心性细腻,做事谨慎,又思虑周全。”皇帝喟叹道,“有你在身边辅弼,是孤的福运。” … 中兴府的百姓,同样在天亮后感受到了气氛的异样。 城中戒严了,城门处驻守着森严的军队,进进出出都要排起长队,卫兵查过户籍,再仔细验过携带物品,才放人出入城门。 更有一队队穿甲持剑的侍卫在城中穿梭,以“搜索细作”为名,挨家挨户进行突袭。 只是中兴府人口众多,就是排查,也一时难以全部顾及。 此时,在中兴府一处不起眼的地段的民宅中,李元阙推开窗户,让日光照进室内。 贺兰山吹下来的风,带走了屋内沉闷一夜的空气。 阳光照拂的桌面上,层层叠叠铺开着拆放的文书。 一张张薄纸写就的简报,摞成一座座厚厚的小山,每一张纸面上,都写着同一个名字,没有一块空余的地方。 满目,皆是光渡。 ……是他的名字,他的过去。 李元阙一晚未眠,却仍未能发现光渡与自己过去的人生有过任何交集。 他还是无法解释,为什么光渡要甘冒奇险,来炸掉春华殿? 更无从猜测,母妃宫殿地砖的暗格里,被他带走了什么秘密。 但只是看着这些写在纸面上的过去,李元阙就能感受到无声的震动。 光渡从皇兄的地牢里爬出来,摆脱后宫的宠佞身份,一路入仕,进入司天监,揽火器厂事务,成为心腹近臣……不过才三年时间。 他靠的不止是身体和容貌。 所有鄙夷他是以美色上位的人,都低估了他。而低估他的人,都可能会输在他的手上。 只要给光渡时间,他就能爬到很高的位置。 李元阙闭上眼。 昨夜种种,皆在心头划过。 从始至终,光渡的脸上,不曾闪过一丝畏惧。 他嚣张赴死,以命破局。 那一刻,甚至连春华殿彻夜燃烧的大火,都盖不过他双瞳中灼热的明光。 凶猛而优雅,欢愉却疯狂。 李元阙双瞳深邃,双目注视着遥远的宫殿,那是光渡所在的地方。 “光渡思虑周密,心思谨慎?呵……错得可笑。” 李元阙轻声笃定:“他明明是疯得不轻。” 第42章 他起身,将手上的纸张毁去。 ——这是这一张错误的信报,手下完全误判了光渡的性格。 李元阙面无表情地忍过后背撕裂的灼伤,他吐出的气息如此灼热,连心头的血也沸腾滚烫。 只要想着那个人,就无法冷静平息。 他会是毒蛇一般的对手,狡诈的投机者,还是一位可能的盟友? 窗口的那边,是那座遥不可及的白色宫殿。 而光渡被藏在层叠的宫墙之中,在最后火光冲天的黑夜中,只留下一个决然离去的背影。 李元阙出了神,“……光渡,你究竟是谁?” 第17章 让宫中人心惶惶的宫禁,竟然只持续了一夜和半日,就在第二天的傍晚时分,宣布放开解禁了。 一切正如光渡所言。 所以光渡从太极宫出来的时候,见到了卓全弯得更低的腰,和更显亲近的神色。 在这皇宫中生存,最要紧的一件事情,就是体察上意。 而光渡在持续证明他对于皇帝的影响力。 卓全跟在皇帝身边已经足够久,许多朝臣都与卓全保持着不错的关系,卓全从来都用不着去特意讨好谁,他最大的靠山是皇帝。 但这个光渡不一样……很不一样。 卓全见过皇帝身边有许多人来来去去,仔细算算,光渡跟在皇帝身边的时间并不是最常长的,可展现出来的手段,却是卓全最不敢小觑的。 如今来看,以他在皇帝心中的位置,绝不会是昙花一现。 宋珧被卓全领过来的时候,光渡能一眼看得出来,在分开的这几个时辰里,宋珧被照顾得很好。 他看上去有点困,但肚皮吃得有点鼓,看到光渡出来的时候,还控制不住地打了个饱嗝。 光渡和卓全道谢。 卓全笑眯眯地客气了几句,才与光渡分别。 光渡离开太极宫时,张四就无声无息地跟在了光渡的身后,卓全目送他们离开,身后传来了皇帝的传唤声。 皇帝头疼了一整夜,只在光渡的陪伴下小睡了两个时辰,光渡离开后,卓全进来伺候梳洗。 皇帝淡淡开口道:“御上新贡的新果,新上的贡缎,还有温养滋补的药,都挑好的给光渡送一些去,他本就底子虚,又干熬了一宿,叫他好好养养。” 卓全应是。 沉默了一会,皇帝又道:“之前的宫禁倒是别有用途了,也算是封死了药也氏遇刺的消息,卓全,你亲自去处理,控制好宫内流出的信息。” 卓全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诺。” “先全力去救药乜氏,用最好的药。孤把自己从宋国请来的神医,都给她派过去了,这个药乜氏,必须得给孤救回来。”皇帝露出疲惫的神色,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虚陇……孤用了快二十年的老人,从来都没出过差错,却没想到一出岔子,就给孤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理由何其荒唐,孤都没脸往外说。” … 光渡抬头看着天边的霞光,与他昨日入宫时何其相似。 他已经在宫中待了整十二个时辰。 这一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有许多是明面上不能为人所知的,但也有一些至今沉没在暗涛之下,翻涌不息。 虚陇那副手王甘,已经被押入大牢。 王甘怎么处置,怎么定罪,全看之后药乜氏是否有命活得下来,以及她兄长是否愿意为她出气。 但即使是处死王甘,也只是对虚陇有所限制,等王甘确定了结局,他就是一枚可以随时被放弃的“卒”。 棋盘上的“将”还在行动,光渡坐在棋盘的另一侧,还远远没有到可以鸣金收兵的时刻。 光渡的身边,是与他并肩前行的宋珧。 是一切变故后,仍稳稳待在他身边的人。 宋珧一夜未睡,倒还没有露出疲色,双手将那箱子斜挎在身前,看得很紧。 只怕出宫之后,宋珧还是不得休息。 他还要研究那刻解药,那是让光渡不再受制于人的关键。 宋珧今年十八,与光渡同岁,他潜心从医也不过寥寥四、五年而已,这个解药的难题别说交给他,就是交给极有声望的年长医者,也都很难给出任何确定的答案。 但光渡手中,其实没有那么多的选择。 皇帝派来的张四在明面上看着他,虚陇一直在暗里盯着他,他行动颇受掣肘。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他相信宋珧。 皇帝果然听从了他的建议,城门出入口设置岗位,严查来往人士与货物,光渡用司天监少监的符牌优先离开,他身负官职,不是白衣,不用像寻常百姓一样排队。 出宫后,光渡没有去往自己城中的住宅,他带着张四与宋珧在城门落钥前,离开了中兴府。 光渡想,如果自己所料无误,李元阙如今就在城里。 而中兴府城墙高耸,城门又严加把守,就算李元阙想出城,怕是也要费些功夫。 光渡待在城外,李元阙反而很难找上他。 他刚刚给李元阙泼了一身脏水,还不知道李元阙作何反应。 他也不是很想知道。 但他不想再被李元阙追过来按在地上,身上再多添一些难以解释的伤。 光渡任职的司天监,与他兼任的火器厂,是两处不同的场所。 司天监在贺兰山北,火器厂靠近腾古拉沙漠,都在荒郊野外,离中兴府距离不短。 第43章 从中兴府出城后,光渡骑快马,也需要近半个时辰到司天监,而火器厂比司天监还要远,需要再近一个时辰才能到。 往日里光渡并不是每天都往返,但今日,他亲自将宋珧送去了火器厂。 火器厂地处僻静,一个孤单单的院落独立于沙漠之旁,此处院子进出都有着严格的规定,里面的工匠即使想采购原料,也都是要有专人陪同。 倒不是光渡苛待工匠。 实在是这些年里,只要是光渡手下的人落单后下落不明的,着实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人。 因此光渡也在皇帝首肯后,为火器厂配备了一小队人手,每隔数日都有专人采购物资,若是工匠需要出门,需要提前申请,光渡会专门调人过来陪伴同行。 光渡走进火器厂,众工匠见到光渡,都露出了关切的神色。 昨天夜里宫中急讯,他们火器厂被侍卫带走了两个人,如今光渡只带着宋珧回来了,大家自然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宫中意外爆炸,老李还在宫中协助调差,最迟后天就能回来。” 光渡将可以摆上明面的信息,给火器厂的工匠们通了个气,然后交代道:“也就是这两天,宫中肯定还会来人查咱们这里的库房与账目,一一核对所有火药原料的用途,格隆,准备这一年来所有的入库账目和消耗报损单,我等下就过去验看。” “至于宋珧……”光渡转过视线,“你熬了一夜,先回去休息,你住我的房间。” 光渡把火器厂的房间让给了宋珧。 火器厂这边光渡有专人把守,宋珧在这里更安全,况且宋珧需要单独的空间研究解药,总不能去住多人宿舍。 光渡短短几段话,安抚住了众人情绪,交代清楚了工作顺序。 但还是有人关心道:“光渡大人,听说你也一夜没睡,要不先休息一会,再去看账?毕竟身体要紧。” 光渡应道:“我心中有数。” 光渡检查过进度后,就离开了众人视线,好几个工匠这才将粘在他身上的眼神扯了回来,各回各的位置,继续起了手头的工作。 光渡先把宋珧送去了住房。 此时外面匠人都在工作,连张四都被光渡短暂支开,此时屋子里只有宋珧一人。 难得光渡身边没人,宋珧立刻打开箱子,弹出暗格。 “东西给你。”宋珧将那个要命的钱袋,重新塞回了光渡手里,这才长出一口气,“太惊险了……幸不辱命。” 光渡不为所动,“还要劳烦你再帮我保管一阵子了。” 宋珧傻眼了,“啥?哥,不是,这种东西,你放在我这,是想让我天天晚上都睡不着吗?” 光渡安静地看着他。 宋珧坚持跟他对视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受不了道:“好好好,放我这,都依你。你别这么看我,你这么看人,谁能拒绝你?” “多谢。”光渡沉吟片刻,“你在宫里遇见那位师叔,他是宋地有名的医者?” 宋珧想了想:“我那位师叔?他挺厉害的,但他也是有脾气的,看病挑人,宋国有地方官以百金求诊,他照样甩脸子不去看,就因为那是个贪官,我师父说他脾气轴,这样下去,早晚被人麻袋套头上绑走。” 光渡想了想,这位老先生被皇帝的人麻袋套头上绑过来的可能。 “那你可知,他擅长什么?” 宋珧思索道,“我这位师叔,擅针灸,擅治外伤,就连常人不敢轻易做的断肠续接和金针拨障术,他都游刃有余,不在话下。”(1) 师叔擅长的医术,宋珧其实也很有兴趣追过去学学,但他始终记挂着光渡的毒,因此他在宋地也都是以学药为先的。 他师父就擅毒擅药,所以宋姚就在那鸟不拉屎的荒山里陪着蹲了一年多。 宋珧本来还想再和光渡说两句,可张四回来得太快了。 他一转头,就看到张四沉默又高大的身影,抱着手出现在屋门边了。 所以宋珧只能白眼一翻,“知道了,我先睡一觉,一切都听你的。” 这人跟个狗皮膏药似的,宋珧看得烦躁,于是将被子拉到脸,倒头睡回床上,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但他也是真的累了,一晚上的精神紧绷,终于在这个时候得到放松。 光渡关门的时候,已经听到了宋珧被窝里响起有节奏的鼾声了。 宋珧可以睡下了。 但光渡还不可以休息。 火器厂里面有一间很小的房间,里面装满了各种账本、图纸与书籍。 光渡走进这间平常用来处理事务的小书房。 格隆正在把一沓沓的文书往桌子上搬。 本就不宽敞的房间,显得愈发狭窄,满地书本与账目,柜子上放了一半各种材料,几乎难以下脚。 光渡就着干净的水,吞了两粒抽屉中备着的药丸,火器厂中,硝石是必不可少的原材料,光渡又在此主事,在这里常备着一些缓解症状的药。 格隆是光渡亲自指定的帮手,他个子虽然瘦小,动作却很麻利。 “光渡大人,这些是你要的账目,我马上去库房清查一遍材料余量,再以此检查这半个月的所有单据。” 格隆干练地汇报了一遍最新的账目,然后说:“明早前,我会将校对过的最新账目,呈到光渡大人桌上。” 光渡温和道:“估计要熬上一夜,你要辛苦了。” 第44章 格隆粗声粗气道:“不辛苦,光渡大人才是要多多注意身体,我过去了。” 格隆退出的时候,很警惕地瞥了一眼甩不开的张四。 张四将格隆的敌意看在眼里,但他心中却不屑于计较。 他还不至于为难这样一个瘦小的女人。 张四知道光渡在这个火器厂里,用人颇有些不拘一格,只要有能力,不论出身,不问过往。 这里面有宋国的庶民,有在蒙古过来的流浪部族,还有一些特别出身的人才,比如说刚才出去的这个管理账目的格隆。 就算是她女扮男装,声音放得再粗,脸涂得再蜡黄,在张四这样的行家眼里,也是一眼露馅。 张四一向少言寡语,竟也劝了一句:“光渡大人,你一夜未睡,需要休息。” 光渡摇了摇头,“昨夜炸毁春华殿之事,宫中定会有人过来校对火器厂近几个月所有的原材料走向。” “而火器厂、军器监库房的出入明细,更是调查重点,皇上早晚会派人来清查一次,我既是主事,就必须保证账目与库存全部对得上,不出一点疏漏。” 话已至此,张四无法改变光渡的意愿。 光渡抬头看了他一眼,“若是你累了,就倚在边上歇息会,我一直都在屋子里,你也不是铁打的,不用陪我干熬着。” 张四愣了一下,才看向桌案后的光渡。 可是光渡已经埋首于浩大的账目中,没有再将目光分给他。 这是以往光渡从来不曾分给他的关注。 自然的关心,一句随口的叮嘱,如此平凡,却显得如此珍贵。 张四知道,自己这样的存在,是无比令人厌恶的。 近三年来,他从早到晚都在光渡身边,那不只是守护,而是监视。 他需要向皇帝汇报光渡每天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又说过什么话。 光渡从来都心知肚明。 没人喜欢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盯着,而光渡已经足足忍受了他几近三年。 但他们关系最冷淡的时候,光渡也只是把他当做空气,从来不曾借故发作打骂于他,也不曾在吃食住宿上故意苛待他。 这已经是光渡的胸怀和涵养了,他原本已经别无所求了。 张四从不曾想过,原来光渡还能待他更好。 只因他和光渡有了秘密,只因他第一次为光渡在皇帝那里隐瞒,于是……光渡待他也和以往不同。 张四并不觉得累。 此时此刻,在光渡身边待着,就让他从心中翻涌着热气,浑身充满了干劲。 如果皇帝知道了他对光渡的心思,皇帝不会轻饶他,张四无比清楚。 可只要能待在光渡身边,每天看着他,张四又怎能拒绝? “对了,从宫中回来,一直没有机会问。”光渡埋首账目,像是不经意间随口提问,“药乜氏在太医院遇刺的前后经过,陛下是不是亲口问过你?” 张四:“是。” “我大概知道你说了什么,但是下次,你不可以这样了。” 光渡从账目中抬起了头,深褐色的瞳底无比幽深。 他定定看着张四,“陛下擅于见微知著,召见我时竟对于太医院变故一事只字未提……我就觉得,定然是你说了什么偏袒我的话,陛下才一句不问我。” 从张四微微放大的瞳孔里,光渡知道自己猜得分毫不差。 张四确实没有特地去告状,只是在以往公事公办的汇报里,稍稍暗示了一下王甘当时对光渡并不规矩的意图。 这些小小的细节,恰到好处地穿插在张四如同往日一样的单调叙述中,恰似无痕。 皇帝看上去神色如常,似乎没有留意到张四的小心思。 张四以为,他这样可以帮上光渡的忙。 光渡神色很认真,“张四,你要和两年前一样,你看着我,却又完全看不见我。” 张四脸上唯一那一点鲜活的神色,渐渐淡去。 他沉默地看着光渡。 “我们的皇上非常谨慎机敏,如果他留意到你的异样,那么,你就会离开我身边。”光渡语气平淡地说,“不要再试图为我说话,以前怎样,以后就怎样,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露出任何对我的偏心。” 被光渡提点后,张四后背都冒出一层冷汗。 他认真点了点头。 见张四做出保证,光渡严肃的神色才柔和下来。 “……我知道,你只是想帮我。” 光渡没有笑,但素日里那双冷漠的眼中,却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暖意。 如春雪初霁,只是为了融化那一点点坚冰,就足以让人赴汤蹈火。 就像宋珧不曾说出口的。 他有这样一副皮相,又是这样有魅力的人,没有人能拒绝他。 光渡宛若叹息:“张四,你若是想留在我身边更久一点,就不能改变任何你原本的做法。因为,如果我无法摆脱监视,那我至少希望,那个人能一直是你。” 这位精于中原诗词雅赋的皇帝,除了于书画上的造诣传名之外,他还是夏国的统治者。 若真的只是一介文人雅士,他做一个闲散贵族,便足以一生富贵无忧。 可他选择了夺位而上。 那么再温和文雅、礼仪无缺的外象,也终究只是披在外面的皮囊。即使他将这层文质彬彬的皮批上,也难以改变里面藏着凶猛掠夺的骨肉。 第45章 光渡声音很轻,宛若叹息。 “所以,张四,在面对我们的陛下时——你必须要更小心一点。” … 第二日中午时分,光渡终于处理好火器厂的账面。 至此,光渡已经三日两夜不曾合眼。 即使是向来风采夺目的光渡,都能在脸上看出疲惫的痕迹。 离开前,他吩咐格隆,“如果有人过来查账,立刻派人去叫我。” 光渡把火器厂的小房间让给了宋珧,便只能回到司天监休息,他在司天监担任少监,有一座独立的小院。 半个时辰近,光渡回到司天监的住处,一头载到床上,一直睡到了入夜。 他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全部黑下来,屋内屋外都静静的,屋子里小炉的炭火,是唯一的光亮。 司天监离贺兰山有段距离,周围尽是荒地,风吹过去温度很低,近日渐入深秋,天也冷了起来。 入夜之后,不知是谁给他烧上了炭,屋子里果然温暖了许多。 张四合衣睡在外间的窄床上,隔着一道墙,一道屏风。他守在这个位置,无论是谁进谁出,都必须经过他。 光渡轻轻下床,从他身边走过。 在司天监,光渡有下人服侍,他唤人烧水,然后去旁边的屋子里沐浴梳洗。 等他出来的时候,张四已经又站在门边候着了。 光渡长头发未干,湿湿的贴在身上,水顺着发丝垂落,很快将衣服打湿。 他个子高,很也长,迈动间沾湿的薄衫贴合皮肤,灯光昏暗,暧昧的弧线若隐若现。 他从张四身边掠过。 张四看了一眼,就避开了视线。 他们之间的一切,仿佛都和以前一样。 但曾经那些泾渭分明的边界在被一丝丝蚕食,贪欲喂养滋长,规则在破碎的边缘反复徘徊。 隔着这一扇屏风,光渡在另一边擦干头发。 他穿上衣服时,在屏风的投影上,看到了张四的头,犹豫试探的转动角度。 光渡适时转身,于是那边所有的小动作都消失了,看上去一切如常。 那么他也装作毫无所觉。 光渡在心里计算着,每一个变量的控制法。 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每一断线头轻轻扯动,都能积累变化,当变量足够多,当网编织得足够坚韧,他就可以抓住强大的猎物,掀起翻天覆地的变局。 当一个人展现了喜好,这就是暴露的弱点,只要操纵这个弱点,就可以控制这个人的抉择和行动。 有人要的简单,有人要的很难。 张四属于非常简单。 而有人藏得很深。 那位白色皇宫中遥遥高坐的皇帝,就颇具城府,不好摸底。 即使是从小就待在陛下身边服侍,与陛下一起长大的老人,如今也只能猜到一部分皇帝的心思。 可无论是虚陇,还是太监卓全,他们之中谁猜得到,皇帝如此宠爱他的真正原因? 光渡笑容冷淡而讽刺。 随即他又想到了李元阙,脸上的表情淡去了。 他沉默着收敛情绪。 适才沐浴时,他见身上瘀伤未消,片片青黑的淤血,和“审问”时不小心留下的掐痕。 那是李元阙留下的痕迹,有些是缠斗时留下的伤,有些来处怕是连李元阙自己都不知道。 可火药引爆的那刻,不假思索舍身护住他的,也是李元阙。 那个时候,李元阙在想什么呢? 他又想要什么呢? 光渡有些不懂他了。 第18章 司天监。 观天文,修历法,仰观俯察天人际(1),若有天象异变,司天监则需要第一时间昭示君王,以求避免灾祸。 这是司天监职责所在。 在这里,光渡白天不一定见得到全部的同僚,但晚上总是可以见得到几个。 夜空清澈,没有乌云遮挡,视野开阔,月辉柔和,星耀也明亮。 光渡走出门,就知道今夜是个好天气,足够他完成明早的任务。 虽然光渡有自己的渠道,可以获知朝上发生的所有政务,但他终究只是个司天监少监,无事出现在朝会上,名不正言不顺。 皇帝当年把光渡从后宫放出来,让他入了司天监,光渡从小吏做起,并未收到过分优待。 那年的皇帝并不需要光渡会做别的事,这个职位无关痛痒,正适合打发。 但后来皇帝很快发现,这是一朵解语海棠花,还格外的善解人意,总能在他需要的时候,为他铺上合适的台阶。 入司天监的两年,光渡连升三次,官至司天监少监。 朝野间论及皇帝对光渡的宠爱,皆是侧目。 司天监少监设两位,少监之位位同副长,而少监之上,只设一位监长,如今的监长是一位头发花白的三朝老臣,而这位老监长看得清楚——光渡在司天监连升,不只是因为他得了皇帝的宠爱。 他自己于观星与术数一道的造诣,被他的名声和容貌所累,不为人知。 但光渡并不在意。 朝臣或许看不惯光渡,但也不是人人都和虚陇一样,想让光渡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其中一部分理由,但最重要的,是光渡终究只是待在司天监而已,就算升到少监也无伤大雅,这个职位虽清贵,但实权却有限,动不了别人的根本。 第46章 他们的判断都没错。 所以光渡从一开始,就对司天监这条路走到头不感兴趣。 去年,工部尚书急病离世,尚书之位便空了出来。 下一任工部尚书继任,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这为准尚书,却非要在皇帝钦封当日,参了光渡一本。 口号响亮,为的是以正朝堂之风,清邪佞之浊。 那时光渡就在宫里,听了这事,却一点都不慌张。 因为这么做,实在太蠢了。 虚陇这么恨他,都从来不在朝廷上参他。 而工部准尚书这一步棋名号喊得好听,实际上逼的是皇帝。 而这位陛下,可不是受人摆布的性子。 果然,皇帝面上不露喜怒,却当场宣了光渡入殿。 研制军中火器这种差事,本来是军司与工部的合作,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司天监的人来沾边的。 但在皇帝叫光渡上来之前,朝上谁都不知道光渡居然精通杂学。 光渡与工部老臣直接当着朝臣比了一次文试,皇帝叫人去工部仓库里打包了各色材料小样来,混在一起铺开后,让双方在白纸上辨认默写其种类和作用。 而光渡认清了所有的矿石,对各类矿物如数家珍,无一有差,对矿物的了解甚深,远远超出于这位准尚书,令所有人惊讶,将工部数位官员辩到哑口无言。 当今诸国,无论是宋、蒙、西夏或是金,都设立军器监、火器厂,投入大量物资、人才以推动火器开发,而火器的制作方法皆为军备机密,各国严加监管,杜绝泄密外传。 西夏工部的沉迷钻营,在上位日久,早已疏了学识,往日里都是交给下属去做,而下属则效仿其上,层层向下继续分发……一时朝堂对峙,能站在朝上的工部准尚书,竟远远不如光渡对制作火器的材料了解更多。 有朝臣对光渡“毫无实绩”的过往背景表示质疑。 于是皇帝现场宣布了第二轮比试。 三天之后,腾古拉沙漠的无垠黄沙之上。 ——光渡做出的火器十发十响,无一哑弹,颗颗在沙漠上炸出深坑,胜得毫无悬念。 众目睽睽下,一切不得作假。 所有人瞠目结舌。 没人知道光渡为这一天准备了多久。 但他们知道,凭光渡藏起来的这一手本事,再加上皇帝对他的宠信……他很可能会成为夏国开国以来,第一个从司天监跳到工部担任实权要职的官吏。 工部尚书升任的指令当场撤回,准尚书被皇帝申饬,贬职下放。 工部之首的位置至今空悬,而光渡领了筹建火器厂的命令,还在军器监挂了职。 任谁都不得不感叹,这件事最后的赢家,实在太过出人意料。 经此一事,光渡虽走到了朝堂明面的位置,却没有过分引起众人的忌惮——至少暂时没有。 算术器械之能,虽然令人称奇,但终究不成气候。 术数地理,虽却有其能,但火器不过奇技淫巧,比不得圣贤书的光明正大,难登大雅之堂。 就算是光渡真入了工部,又如何? 无功名在身,又因容貌盛异而议论鼎沸,如此名声,又这个年纪,怎么可能一路升到要紧的实权位置?实在是无需忧惧。 但所有人都看得出,皇帝对光渡的信重与宠爱,他的影响力与日俱增。 光渡表面一副云淡风轻的高洁,但他心中,还不满意。 比起单纯对于皇帝个人的影响力,他更需要能每天能名正言顺出现在朝会上、能掌控实权的官职。 他没有那么多空耗的时间。 星空之下,他向南眺望。 贺兰山脉藏于漆黑幽夜,而跨过这座贺兰山,那边便是阿拉善盟。 ——在山那边的草原郁郁青葱,生长着茁壮的牛羊与骏马,有骁勇善战的蒙古诸部族儿郎。 夏国没有那么多选择的余地,不得不依赖着这份同盟。 光渡却明白,山那边的大蒙古国,不会留给西夏太多时间。 … 隔日,光渡出现在议政殿的朝会上。 两日未见的皇帝,正穿着一身白袍坐在白玉金椅上。 夏国与中原风俗相异,西夏以白为尊,是以皇帝衣白衫,金线绣团龙,头戴金冠,冠项后垂红结绶。(2) 这一身装扮雅贵高华,皇帝今年正值英年,端坐于白玉金椅之上的气度既贵且威,气宇轩昂。 但今日皇帝脸色很淡,原因臣子们都心知肚明。 距离春华殿被烧已经过去了三夜四日,要抓的“逆贼”仿佛凭空消失,至今毫无踪迹。 宫中一日封禁,城内两日搜查,俱一无所获。 光渡移步出列,“臣有事启禀。” 皇帝见是光渡,脸色缓和几分,“准。” “臣夜观天象,只见令星晦暗,而天权星暗红,主火为伐,是为天子施令不依(3)。” 光渡深深行李,将脸深埋于并起的长袖之后,“本应日居而月诸,天行而地止(4),不与天人合和(5),如今天象昭示,小人逆行乱政,陛下该养精蓄锐,因时而动,以求拨乱反正。” 臣下办事不利,皇帝需要发作的时机。 “逆贼”嚣张,就更需振主上正统之威,以安抚人心。 而光渡今日出现在早朝,短短一段话,完成了两个作用。 第47章 为首的白兆睿、虚陇和几位将领纷纷请罪,而光渡悄无声息地退到一边。 虚陇隐晦地瞥了光渡一眼。 接下来直至朝会结束,光渡眼观鼻鼻观心,没再说过一句话。 退朝后,皇帝果然单独留下了光渡。 皇帝在大殿议政之时,发了一通脾气,可光渡伴君日久,已有默契。 这会私下独处,光渡就能感受到,皇帝心情并没有在朝臣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么糟。 发作是做给群臣看的,振威正名是光渡做的,私下皇帝自己也清楚,李元阙不可能这么容易被捉住。 若是李元阙那么好对付,皇帝也不会视他为心腹大患了。 不过样子还是要做的。 皇帝的真实心情,还不错。 为什么? 光渡心中盘算了一下,“陛下,药乜氏嫔伤势,是否有所好转?” 果然,皇帝微笑道:“她确实伤势见好,你还真是什么都猜得出来。” 光渡低头称不敢。 皇帝叹了口气,“前几日,孤还真是提着一口气,特地宋地请来的名医给她指了过去,如今终于转危为安,只是孤也不明白,为何那晚上药乜氏到处乱跑,给孤捅出这么多事来。” “宋国名医?”光渡却捕捉到了另一个信息,追问道,“可是陛下龙体不适?” “……孤的头风乃是顽疾,并不易治,孤也只是再试试其它的法子罢了。”皇帝轻轻岔开了话题,“倒是算算日子,孤派去应理的人,差不多后天就该回来了。” 听到“应理”这两个字,光渡看了皇帝一眼。 他没问出宋珧那位师叔的下落,皇帝对这个话题似乎很警觉。 皇帝正在作画,与光渡交谈过后,就专注于面前的画绢上,他挥毫寥寥数笔,山峰起伏便已初具雏形。 皇帝画了一会,像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声音温和道:“就在寒衣节前,把那个都啰家的小子处置了吧。” 处置。 光渡立刻明白过来,这是要杀掉都啰耶的意思。 若是快马加鞭,再等两日,皇帝派至应理调查都啰耶秘密的人,就能归来复命。 等应理的秘密揭晓后,若无意外,那日即会宣判都啰耶的死期。 给出诛杀都啰耶的命令的时候,皇帝正勾好左半章画绢上的山壑。 山水石壑于白绢间杳然而现,沟壑细腻,这样的成画即使送到宋国文人墨客之中,也能颇得声名。 这位陛下,很有一手风雅的技法。 连杀人的命令,都说得雅致。 皇帝将手中的尖豪挂回笔架上,“还有件事,孤一直记着,你来了,先给你看看。” 皇帝从桌上拿起一个方形小木盒,递给了光渡。 光渡在皇帝的示意下,打开了盒盖。 下一刻,光渡露出惊讶的神色,“陛下这是?” 那是一枚符牌,一面镌刻了“夏国工部尚书”的字样,署名处却是一片空白。 “提前交给你了。”皇帝声音中带着笑意,“藏好了,别让别人发现。” 短短片刻,光渡心中转过无数念头。 可他的表情,却依然保持着惊诧和震惊。 而他没有反应过来的这个情态,显然让皇帝看得十分喜欢。 因为光渡向来稳重,很少于人前露出这样有点懵懂的情状,那平日里藏得很好的少年气,都在此时流露几分,格外能激起皇帝的怜爱。 光渡低头合上了盒子。 “臣资历浅薄,难以服众,更不愿陛下为人所议。”光渡将符牌双手递还,“臣得陛下偏爱,却从不敢将此视作理所当然,名不正言不顺,是以臣不能受。” 皇帝含笑道:“等你把火器做出来,就是最大的功绩,有这样的能力,自然能堵住悠悠之口。光渡,明年年底前,把宋国用过的那种突火枪做出来,孤要亲手将这个尚书的符牌,刻上你的名字。” 这一次,光渡深深向皇帝行了一礼,“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皇帝伸出手,把光渡拉到了身边。 光渡不反抗,却也没有如何配合。 因为若是他想配合,顺从皇帝的力道,他们现在已经挨着皇帝了。 但光渡还是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今日光渡穿着西夏宫制的官服,腰上扎着护髀,两边护髀用一条白色的宽腰带连接,在腰正中的地方打了个结,白色腰带的尾端垂下来,与绯色外袍的长度对齐。(6) 这样的衣服,正能衬出光渡的好气色,且该窄的地方窄,该宽的地方又看得出端庄,垂下的腰带潇洒飘逸,愈发风流。 光渡让人移不开眼的不只是容貌,他的气质同样出众。 他并不是那种被风一吹就倒的柔弱。 只是静静伫立的样子,他亦让人挪不开眼,仪态典雅悠然,如挺拔于泼雪凑霜中的松柏木,傲然临山居风,气贵而闲。 垂顺的整洁,一丝不苟的冷漠,只让人产生反差而凌乱的旖想。 “现在不是时候,你年岁尚小,资历不够,孤对你自有打算,必不会亏待于你。”皇帝神色和缓,与他说笑,“既然知道孤偏爱于你,你就该时常进宫陪孤,多为孤排忧解难。” 还未干透的画,被皇帝整理到了桌子的另一端。 皇上再次伸过手,这一回,光渡顺着皇帝的力气,坐在了这张画桌上。 第48章 当这个人坐到桌上的时候,笔架与砚台,画绢和漆墨,青黛与朱砂,卷中肃穆的山色水景,都要为这一份生动的颜色而让步。 他们面对面,光渡坐在桌上,皇帝这样伸出手,轻轻阖在他的后腰处,光渡整个人,就几乎被完全笼进了皇帝的怀中。 光渡垂下眼,回避直视天颜,此为不敬。 他那条白色的腰带,因为姿势的变换,垂下的部分,落在桌面边缘,被皇帝手肘不小心压住了。 于是平整的缎带,有了一点褶皱。 天子之上,只有青天。 除天之外,皇帝从来不需要抬头仰视任何人。 此时他却仰着头,看着坐在更高桌面上的光渡,神色温情脉脉。 光渡只要伸出手,回抱面前这个男人的脊背,或是揽住面前他的脖颈,就是这份心意的回应。 皇帝正值壮年,却已足足三年,不踏入后宫半步。 在他将光渡从牢中抱出来那一日,他这双眼中,就再也看不见第二个人。 光渡与皇帝对视片刻,温和道:“陛下,臣从前日开始,就一直在想一件事。” 气氛正好,皇帝柔声问:“什么事?” “臣在想,该如何为陛下捉住李元阙。” 皇帝表情稍稍变了。 他身体后退了一些,看清光渡的脸。 光渡却认真执了一个端正的臣子礼,袖中敛着双手,用双臂隔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容颜上,只有平静的冷淡。 “待陛下的人从应理返回后,臣请见都啰耶。” 在这种时候说起公事,光渡的态度,依然是挑不出一丝过错的恭敬温和。 可在此时端庄守礼,就是最大的不合时宜。 光渡神色清明,没有一丝迷乱之意,也毫不留恋刚刚帝王展现的温情 皇帝有些失望。 光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如高山之巅寒意彻骨的雪,似乎永远都不会有融化的那一日。 但他也没着恼,只继续听着光渡此时的提议。 “陛下,都啰耶这枚棋子,还没到废弃的时候。”光渡面色冷静,“只要李元阙在意,那他就还有活着的必要。” “光渡,你已有策?” “如何应策,只取决于陛下的人,在应理找到了什么。” 皇帝微一沉吟,“那好,等去应理的人回来,孤召你一起来听。” 既是商议停当,光渡顺势从画案上落地,脱离皇帝身边。 皇帝心中不是没有遗憾。 李元阙,一直是横亘在他们君臣之间的心病。 所有过去的揣测,都需要时间去修复,只是这个时间比皇帝想的还要漫长,光渡从不是毫不在意。 皇帝心中迟疑。 光渡在他身边,一直是如此体贴解语,他不想怀疑光渡,可是当年之事…… 他亦如鲠在喉,不得不疑。 殿中气氛已经完全变了,光渡见状,直接请辞出宫。 皇帝允了,却对他说:“今晚你宿在中兴府,不要出城。” 光渡回头看皇帝。 “为防城中动乱,孤会暂时加派人手,在你城中住处保护你。” 此事合情合理,光渡拱手谢恩:“谢陛下恩典。” … 光渡踏出太极宫时,正撞上了皇后凤驾。 皇后仪仗威严,前前后后围着数十宫人,如今宫中没有在世的太后,她就是皇宫中最尊贵的女人。 她远远坐在轿子中,没有出面,也没有说话。 太极宫值守的宫人不少,此时此刻,两边密布的宫人,只无比安静地看着光渡从皇帝宫中走出来。 无人敢对皇后不敬。 同样,也无人敢对光渡不敬。 张四出现在光渡身边,那道沉默高大的身影,和太极宫明处暗处的刀影,就是最好的威慑。 但光渡没有任何挑事的想法,他主动退到一边,礼数周全地避让了皇后前行的路径,还对着皇后凤驾遥遥行了礼,才从侧边小路离开。 … 光渡本想宿在城外司天监的院子,但既然皇帝吩咐,他便只能留宿中兴府。 此时的中兴府处于戒严状态,消息难以进出,火器厂那边如果有事发生,他无法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但如今多想无益,光渡顺其自然。 皇帝确实为他加派了人手,这一夜十分平静,毫无波澜。 可是光渡知道,李元阙不可能放过自己。 他会再次找上自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第二日光渡并未上朝,待到日光明盛后,他穿了一身常服,戴了一顶帷帽,走上了中兴府往日里聚集小贩、贩售蔬菜瓜果的街道。 自中兴府戒严后,街道上总是有官兵列队巡视,还会时不时抽查街上的行人。 就是老百姓上街,都可能会被拦下搜查一番,是以人们都会避免上街走动。 但总有事情必须要出门,比如说,百姓要买菜吃饭。 所以,即使城中气氛紧张,这条卖菜的街上,聚集的人也不算少。 光渡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 今日街头上人头攒动,来往行人众多,身影凌乱繁杂。 有道一闪而过的身影,是如此熟悉,转瞬就消失在人群中,待等光渡定睛再看时,已是毫无异常的平静模样。 光渡回过神时。 第49章 他身边卖土豆的小贩在说话,声音很大,引得附近的路人经过时都看上一眼。 小贩大声抱怨道:“贵?这位大娘,俺可不是乱要价,你去问问这条街上,俺这价格算不算贵的?” 那大娘见众人围观,不禁涨红了脸。 “俺为啥涨价?这不都城禁闹得么!天没亮的时候,俺就拉着这一车土豆在门外排队了,都排到天亮了,俺还没放进来。现在菜拉不进中兴府,可这么多张嘴可没少,涨价也是正常,你不买,一会可就要被别人抢光咯。” 光渡来到小贩旁边,指了指被刻意挑拣出来的土豆,问道:“你这些土豆,怎么坏了?” 在这一条街上,光渡衣着气度明显和旁人不同。 中兴府今日风中有沙,普通百姓不过迷着眼睛,而光渡却戴上了帷帽,柔软的绢丝隔开吹到脸上的浮沙,却也能遮住面容。 只看身形气度,就断然不像寻常老百姓,尤其身边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张四寸步不离。 这份排场看上去就非权即贵,不能得罪,连小贩都收敛了表情。 小贩悻悻道:“这都是那些城门口的官兵老爷们,拿个大矛使劲戳戳戳给戳坏的,说要看看俺土豆里藏没藏人。” “他们要查贼人就查呗,但把俺一车的土豆都给戳坏了干啥?样子难看,都拿不出来卖了,只好挑出来,省得人家说俺故意卖坏掉的货,到时候坏了名声,就没人来买俺种的土豆了。” 光渡点了点头,把所有坏掉的土豆都以原价买下,又挑了些好的,一同结了账。 小贩没想到坏土豆还能原价卖出,忙连声道谢。 光渡转头将土豆递给了刚刚为了土豆讨价还价的老大娘,大娘呆呆接过,正是满脸怔忪时,光渡已经抽身而出,滑入街上的百姓之中离开。 他不声不语,在隔街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就站在那里,仿佛只是在观察着这条街上行色匆匆的众生百态。 张四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了干什么。 这也很正常。 可能就连皇上,都不一定知道光渡在想什么。 而他张四要做的,就是时时刻刻待在光渡身边,陪着他,跟着他,保护他的安危。 这条街上偶有小贩带着货物匆匆跑过,正如那个卖土豆的小贩所说,城禁之后在城门口设立的检查,确实耽误了进城的时间。 有的商贩来得稍晚一点,就排到现在才能进城,生怕集市上的百姓都散了,在道路上着急赶路,只为了能再早一点赶到自己铺位,再多卖出去一些。 等过来买菜的百姓都散了,这好不容易带进来的东西,就更难卖出去了。 听到后面有人气喘吁吁地叫“麻烦让路”,光渡立刻向路边站了站。 回过头,一个农民拖着沉重的手推三轮木车,正从光渡身边经过。 这是一车硒砂瓜。 西夏耕地多含砾石,比不得中原土壤细腻肥沃,而硒砂瓜,就是少数可以在砂砾地上种出的一种西瓜,深得百姓喜爱。 只是装着一车硒砂瓜的木车,看上去用了有些年头了,连车板配平都出现了偏斜,那农民要用绳子将右边拉手绑住挂在肩膀上,才能保持木车的平稳。 瓜农着急得赶路,没有注意着脚下。 不平的道路,一块凸起的地砖,就要卡住本就颠簸歪斜的车轮。 光渡眼角一跳,“小心!”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瓜农完全没来得及反应,但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车。 装了十几个硒砂瓜的木车,在光渡的身前,发生了侧翻。 张四就在光渡旁侧,他的第一个直觉,是拉着光渡立刻离开可能被波及的范围。 但光渡却抢先一步,他不仅没有躲开,反而侧过身,用自己的肩膀顶了上去。 而这一车沉沉的硒砂瓜,连着笨拙木车一起失控,重重载倒了光渡身上。 但这辆倾斜的车,终究是被光渡用身体顶住了。 张四紧随其后,双手重重推了过去,他力气大,一下就将硒砂瓜车重新推回路面。 而张四却看清,刚刚车子倾斜的厉害,有几个硒砂瓜掉出来,光渡躲不开,有一个还砸到了他的后背上。 应当很疼,他看到光渡的腰身,都哆嗦了一下。 然后那硒砂瓜从他后背滚落,砸到地面,清清脆脆地在地上摔裂。 地面变成了红色,硒砂瓜瓤砸出红色的汁液。 红色的汁水在地上蔓延,气味香甜。 街道两侧行人都看呆了,这一连串变故跟变戏法一样快,让人反应不过来。 张四把硒砂瓜车推正,就立刻回过头来照顾光渡:“大人,别看。” 光渡闭着眼僵在原地,听着声音摸过去,拉了一下张四的袖角。 张四一下子静了,他盯着那只拽着自己衣角的手,眼神有点发直。 光渡勉强挤出了一个字:“走。” 他们离开得很快,在人群聚集起来之前,就已经不见踪影。 等那个瓜农从地上爬起来,想好好感谢帮他保住一车瓜的好心人时……他却茫然环顾四周,再也找不到刚刚带着帷帽的那位公子了。 等张四带着光渡脱离了那片满地都是红水的区域后,光渡才停下脚步,放开了张四的袖子,睁开眼站在一边。 但张四却清楚他刚刚经历了什么。 第50章 “光渡大人,你出身望族,身为朝廷命官,身份贵重。”张四态度鲜明地表示了反对,“此等庶民,不值得你为之损伤自己的身体。” 光渡掀开了遮面的帷帽,侧过身,让冷风吹到脸上。 刚刚满地红水的画面,虽然没让他吐出来,但到底是不舒服的,脸色都变得惨白。 半晌后,他垂下眼眸,“……我知道的。” 张四到底是练家子,见光渡站姿如此僵,就知道他后腰定然是伤到了。 他现在应该是非常难受的。 张四偌大一个汉子,有些手足无措,“……疼得厉害?” “还好。” 光渡又压了一会心头泛上的恶心,才轻声回答道。 张四还是不放心,“光渡大人,还是请个太医……” 光渡摇了摇头,拿定了主意,“前面有家茶馆,你带我过去坐下歇歇。” 看着光渡这样难受,张四紧紧皱着眉。 “走路疼的话,那么,卑职抱你过去。” 光渡怔了一下。 张四说做就做,话音刚落,一只手放在光渡后腰上方没有伤到的地方,另一只手伸到他的膝弯后,呼吸间,已经将光渡整个人轻松抱了起来。 武人手掌大,他身形又高大,这样张开手臂,就能将人抱得很稳。 光渡却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神色有点迟疑,可张四手太快,一阵天旋地转后,光渡已经离地了。 光渡神色有些慌张,“你在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这是一个明显的拒绝。 张四沉默地抿了抿唇,他知道自己僭越了。 可当他冲动地将人抱在怀里后,有那么一刻,他什么别的都不愿去想了。 光渡身上独有的清雪冷香扑盈满怀,这是别人才能享用的私密,从来不属于他。 他只是放纵自己,偷来片刻。 可是对街却有一道身影,疾步而来。 视线对上的瞬间,张四入坠深渊。 “张四。”皇帝今日微服私访,未着白龙袍,却依然望之生畏,“把他放下。” 第19章 光渡落地,站到了皇帝身边。 张四单膝跪在他的脚边。 不远处的街道,人声鼎沸。 而他们面前此处,却恍如隔世般安静。 “回宫自去领罚,三十板。”皇帝面色森然,语气冷漠,“如此不懂规矩,以后也不必跟在光渡身边了。” 皇帝对张四的处置,光渡没有求情,也没有任何异议。 他始终沉默着。 张四向皇帝和光渡行过了礼,看了光渡最后一眼。 光渡那双眼睛无惊无喜无怒无伤,藏在帷帽下,更显得薄情寡淡,对上那双眼睛后,还是张四先转开了视线。 他起身,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皇帝意有所指道:“张四跟在你身边,也足有两年多了,我以为,你刚刚会为他求情。” “无所谓。”光渡神色恹恹,很无所谓的模样,“陛下把他打发走,定然会给我指派一个更好用的,我已经在想,下一个能有多好。” 皇帝静了片刻,突然笑了一下,“也是,给你的,必然都是最好的。” 卓太监今日也穿了百姓的衣服,跟在皇帝旁边,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他一直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自己不存在。 光渡没有问皇帝为什么知道。 随即大步而出。 有张四的前车之鉴在先,他根本不敢把视线黏在光渡身上。 光渡居住的这一进小院,算不上什么豪华的宅邸,位置也偏僻,也就能称得上一句清静。 没有任何其他人有机会接近他,没有任何其他人有机会攀折采撷,看到关于光渡另一面的模样。 光渡对于众人的视线,早已习以为常。 气息相近,呼吸穿过发鬓,拂过后颈。 皇帝今日这般反复无常,是想做什么? 风灌进来,门猎猎作响。 他抓着衣服的手,刚刚被皇帝按住,于是就犹豫着不知该放下还是拉上,只好安静等待着皇帝的指令。 即使皇帝也是夺位而上的,即使李元阙比起这位陛下更名正言顺,他也不会这样做。 入了房间,卧床纱幕低垂,光渡将衣服褪下,露出后腰伤处。 偶尔视线扫过来时,就让人心中一凛,不敢多看。 常太医领命退下,而皇帝信步迈进里屋,看到了床纱内的影子。 皇帝向来喜欢光渡如水一般柔和细腻的脾性。 皇帝点了点头,“回去挑最好的药,拿给光渡。” 光渡并不意外。 而目睹光渡身体所产生的每个念头,都与冷漠无关。 皇帝并没有询问光渡的意见,稍显强硬地改变了目的地,“走吧,这里人多眼杂,就去你在城里的院子,我叫太医给你看看伤处。” 但皇帝却伸手落下纱帘,弯下腰,从身后靠近了他。 昨日皇帝让光渡留宿中兴府,就是为与光渡在城中见面,这一趟虽是私下出行,但皇帝早准备妥当,身边前前后后跟着不少侍卫,足以保证皇帝的安全。 常太医又仔细询问了几个问题,隔着衣服确认过肩骨位置,这才退到外间,向皇帝禀告:“光渡大人被撞到之处积血淤肿,看着虽然严重,但实际上没有伤到筋骨,待臣从太医院取出活血散瘀的药,每日涂在伤处,过段时间当可无碍。” 第51章 但是,他的身体……有些秘密,不能让皇帝知道。 常太医今年四十余岁,能跟在皇帝身边这许多年,早已将做人的功夫练到极致。 于是将视线凝在他的伤处。 他不喜笑,又喜静,如一朵生长于雪山之巅不可攀折的花,皇帝最爱他这种出尘的冰雪之气。 床帏中的人,如雪的背部一大片瘀痕,最严重的地方,血已经在皮下淤积成深色肿块。 问诊的地点,定在了光渡的卧房。 山头那在天光下融化的冰雪,变成了水,也是华丽到刺目的。 贵人威重。 “行走倒是无碍。”光渡摇摇头,“只是臣今日身体不适,怕是要扫陛下的兴致。” 皇帝眼神微微沉了几分。 金玉扳扳指划过的区域,让光渡明白皇帝查看得很仔细。 他的手,正好覆盖住了刚刚张四触碰过的位置。 今日微服私访,这并不是皇帝心血来潮的临时起意。 皇帝离开得匆忙,门只是虚虚掩上,中堂穿风而过,门渐渐被推开一条缝隙。 皇帝便看他,笑了起来:“谁敢欺负你?告诉孤,孤来收拾他。” 但处得久了,看得久了,就能明白这不是坎水的幽静,而是泽川的深厚,这种性子,处着最舒服。 以前都不曾如此……为什么今日皇帝会对他展露渴望? 光渡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皇帝抓住光渡压着肩头衣服的手,力道不重,却带着不由分说的坚决。 光渡垂下眼眸,“臣知错了。” 无论皇帝想做什么,他都不想继续。 “什么事?”他听到皇帝在门外质问,“偏偏这个时候来?” 甚至可以说,皇帝是希望发生些什么的。 光渡目光隐晦的扫过人群。 皇帝不禁想,那双矜持冷漠的霜雪星眸,若是装进了别的情绪,会是什么样子? 往日里的分寸得当的,今日却在一步步打破。 卓全弯着腰,不敢直视天子,“白兆睿将军候在外厅,他说有十分紧要之事,事关陛下安危……奴才不敢不报,陛下恕罪。” 大概会像日出后,第一缕渡到贺兰山巅积雪的光。 “对,走路的时候都疼。”光渡很清楚常太医在询问什么,于是自己主动作答,“刚刚疼得比较厉害,缓过那会,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 皇帝看不出喜怒,“你倒是懂事。” 半寸雪,似遮还掩。 皇帝小瞧了他这位堂弟。 卧室里很安静,皇帝刚从这里出去,这里无人敢靠近。 “既然身体不适,那我与你改日再去。” 化成涓涓源水,并后不壅不塞。(1) 光渡确实善解人意,知情识趣。 可是衣襟才掩过肩头,那闯入床帏的人一身冷气,带着金玉扳指的手,就压在他的手背上。 往日在衣衫下藏住的轮廓就已经足够优美,今日却能在巧妙遮掩的衣物间,看到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背脊。 只用这么一两句话,就能让皇帝心情立刻变好。 因为,李元阙不会这样做。 脚步声和交谈声很快远离。 虽然没有伤到骨头,但这一处,只是肉眼看着,也能想象到这定然不好受。 只是光渡太过出色的容颜和冷漠的神色,如让人遥望的凛然寒冬。 杀了皇帝,朝政大乱,内忧外患他该如何选择?难道要抛下前线,将半壁江山拱手让人,领着大军打过来当个半边皇帝么? 光渡身体有片刻僵硬,却又很快放松。 这位领兵的大将军,胸中有沟壑。 那金玉扳指被体温熨烫,触手生温。 只是他自己不知,他眉间微蹙的隐忍模样,让皇帝神色晦暗些许。 埋首腰带的光渡,猛然抬头。 皇帝一直掌控着他,这是皇帝将他从后宫放出去后,一直不曾改变的习惯。 屋中如死一般寂静。 皇帝这是第一次来到光渡在中兴府的住宅,皇帝对他私下的住处很感兴趣,如果不是城外太远,光渡毫不怀疑,皇帝会去他司天监的住处坐坐的。 他后背的伤,是与李元阙交手那天被李元阙给弄出来的,虽然已经用了宋珧开的药,但时间太短,若仔细查看,依然能在新伤之下,可以辨认得出这里曾有旧伤。 北人南相为贵相,武地出的文士同样稀罕。。 已经整整三年。 “……不是。”光渡压着声音,让吐出口的话尽量平稳,“这是数日前在春华殿那夜受的伤,臣的伤算不得严重,那时又适逢药乜氏遇刺,是以臣没有声张。” 就在这时,便衣的卓公公前来汇报:“陛下,常太医已到。” 旁人见不到这朵花盛放的时候。 光渡从屋子里,很快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皇帝参观院宅时,光渡自然陪侍在侧,可是他的屋子乏善可陈,实在没有什么太多值得介绍的。 但光渡不敢,也不会。 尤其是面前这位,万一做不到看一眼就别开视线,那还不如从开始就一眼都不看,免得惹祸上身。 可是看了一会,又不得不移开视线。 金玉扳指向下移动,停在光渡新伤旧伤重叠的边缘之处。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平息心底欲念的躁动。 第52章 今日皇帝出访在外,穿上了一身锦绣圆领白罗大袖,他身居高位日久,儒雅也被岁月糅进了沉淀和厚重,威严外露。 乍看寒潭,不知其深深深几许,投石入潭,水面短暂的惊扰后,依然是平淡无波。 皇帝从后面,沉默看着光渡温顺垂下的脖颈。 他又想到,皇帝今日的眼神和动作,与以往都不同。 光渡向来聪慧……这三年以来,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 但这个院子,又莫名符合皇帝对光渡的了解,这让皇帝多少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个年纪正是鲜衣怒马的好时候,怎么过着这样清苦的日子?” 他们视线对上,白兆丰立刻移开双眼。 李元阙不会在这里动手,只是因为他根本不想杀皇帝。 皇帝进去不过片刻,就将整座小院逛完了,看得眉头直皱,“孤给你换处地段好的大宅子,再添些下人,添些摆件,若让别人看了你这屋子,还以为孤苛待臣子。” 刚刚常太医没敢怎么看他的身体,让他顺理成章地蒙混过去,可是他没想到,皇帝竟然亲自来看。 皇帝显然很享受光渡的关心,伸出手揽过光渡的腰。 他低着头,坐在床上,背对着皇帝,深色的衣服谨慎移动,只露出后背,给皇帝想要看到的回答。 只是…… 见皇帝重新露出笑容,他不仅再次对光渡刮目相看。 “这里的伤,真是的刚刚砸出来的吗?” 皇帝紧紧抿着唇。 光渡从床上俯下身,按着衣服,去捡落在床塌下的腰带。 这些年,皇帝已经像这样看了许多次,光渡时常在他的寝殿中过夜,却从来都安安分分的睡在外间。 ……甚至包括他自己。 皇帝的命令合情合理,光渡应当遵从。 只看了一眼,皇帝就皱起了眉头,“若孤不亲自问,你就自己忍下了?” 屋中空无一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在床榻上的样子。 那人过来得太快了,光还没看清是什么,他就被一股力量推回床榻上。 光渡被独自留在屋子里。 这里过分简洁,甚至看上去没什么人气。 入秋后,天气总是冷的。 在这样一片绢白画布上,多出一大片惊心触目的青淤。 只是他用那双浸着冰雪的眼睛注视着皇帝,含着一缕恰到好处的担忧,“城中仍是不太平,陛下今日出行,总是……” 在他眼里,若是李元阙胆敢动手,他这边一声令下,现成的天罗地网直接就能把李元阙当场捉住,成算极大。 能看的,不能看的,他心里非常有数。 这一路上,皇帝没有问光渡在中兴府的宅子坐落在哪里,但却在每一个街道巷口,走上了完全正确的路。 有时他醒来,能看到光渡在屏风另一侧穿戴的身影,隔着距离,绰绰约约。 光渡这一进的院子里过分的干净,屋子里就是基本的桌与床,别说常见的皮毛挂毯、金玉装饰或者画屏摆件,这里连一应文人雅客爱好的诗画字帖,竟然连一副都欠奉。 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回答。 光渡这院子里连下人都没几个,只有两三个不起眼的仆从,端上茶之后就退下去了。 他亲手帮光渡将遮面的帷帽整理妥当,双方衣着气度皆是非凡,又相携行走,如此举止亲密的模样,自然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那种目眩神迷的幽与冷,是活着的,是在流动的。 乔装后的侍卫,混迹于普通人,分布于路上各个方向。 这是他最讨厌的、任人宰割的情态。 “我不喜欢熙攘的地段,人多就吵闹。”光渡摘下了遮面的帷帽,神色略显冷淡,“若是让人看到陛下出入臣的居所,但时候又要有闲话传出来。” 衣服从肩头滑落。 一只膝盖压上他的床,身边的床榻向下微陷,那人直接上了他的床,并反手格挡了光渡的斜劈。 唯一塞了点东西的,就是光渡的书房了,里面的书架摆了个半满,那是因为他的大部分书都放在司天监的居所。 光渡坐在床上,透过床帏的身影变得个有些模糊的,但也能分辨得出,此时他正低着头,手在腰带上重新结扣。 光渡第一个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拉上自己的衣裳。 甚至一片瘀痕明显肿了起来,看上去更是令人心惊胆战。 风吹过来,肩膀上的垂衣逶迤而落,光渡坐在床上,面无表情一把抓住掉下来的单衣,将自己的身体遮住。 沉默的顺从,从不主动的默契,安静侍奉在皇帝身边,从不发出任何疑问…… 连同张四的处置,就这样轻轻揭过,而皇帝对他刚刚生起的疑心,就在他满不在乎的态度里消散大半。 皇帝本来是坐在外间,听到光渡这样答,不由得直接走了进来,“竟然伤得这样厉害么?” 光渡知道李元阙不会动手,和他带的人少没有任何关系。 西夏男儿尚武,可这位皇帝却精通多国文字,博览群书,擅画擅书。 常太医看了一眼,就转开视线,看向地面,“敢问光渡大人伤处,是否疼痛剧烈,若有动作,会疼得愈发厉害?” 皇帝脸色几变,却不得不收了手,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的频率,对光渡的背影说:“你在这里等我。” 第53章 平心而论,皇帝根本不担心李元阙在城中策划暗杀。 皇帝碰了碰光渡的后腰,“刚刚伤得严重么?” “陛下。”就在此时,外面响起了卓全惶恐的声音,尾音竭力压住惊惧的颤抖,“白将军……急事求见,着奴才立刻让陛下知晓。” 李元阙多日毫无踪迹,大概率混迹于市野中,为了君主的安全,皇帝不该这样跑出来。 握着他的手,离开原来的位置。 皇帝偏过头,在光渡耳边,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不怕。” 皇帝直接走了过去,“让孤看看,伤成什么样了?” 在这件事上,光渡与皇帝得出的结论一致,但推断出“李元阙不会动手”的过程,却不尽相同。 今日的风中有沙,有新鲜的烟尘,与……滚烫的血气? 皇帝叹了一声,“竟然伤成这样,还强撑着不对孤说。光渡,下次再这样,孤可要罚你了。” 那并不能让他安心,反而令他心情沉重。 有一个猜测,在光渡心头逐渐成型。 比之周围高手林立、护得密不透风的皇帝来说,双方实力悬殊。 如霜雪将将,日月辉光。 皇帝今日不对劲。 原本冰冷的器质,被体温中和成微微的凉。 只从宫变之夜,李元阙能把光渡活着放走,并默默背黑锅这一件事情上,就能看出其心胸为人。 虽然如此,但明处暗处打量的视线,仍然如影随形。 光渡心中一震。 李元阙军队驻扎在前线,自己千里潜行折返,独身进城,他在中兴府势必没有那么多的人可用。 所以他要抓紧时间,恢复端正的仪态。 皇帝心头盘旋依旧的兽,逐渐冒出一点狰狞的端倪。 他甚至看到了跟出来的白兆丰,他穿着一身普通的锦灰袍子,在人群中都像郁郁青葱一样出挑。 光渡手上的动作一顿,将惊讶隐藏起来。 凌乱,狼狈,是如此的难看。 这位光渡大人不仅深得帝心,也深谙帝王心术。 床帏翩然垂落。 对视的瞬间,光渡的动作停住。 风是冷的。 这个近在咫尺的呼吸,却是熟悉的炽热。 李元阙把他按回床榻,“不好意思,借我躲躲。” 第20章 借他躲躲? 这该如何借? 更何况,这里本就是光渡的卧房。 李元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就这样毫不见外地闯进光渡的卧室,钻进光渡的床帐里,身体亲密无间,却彼此防备。 皇帝知道他遍寻不到的李元阙就在这里吗? ——他会知道,李元阙此时就在光渡的床上吗? 他们在床上的第一个对视,只有短短片刻。 但李元阙已从光渡的眼神中,看出了光渡的打算。 在光渡喊出声之前,李元阙已猱身扑上。 他一手按住光渡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按回床上,另一只手掌紧紧捂在他的唇上,把那句未出口的“这里有人”捂了回去。 不知道是这张床太过厚软,还是因为光渡只穿着单衣,他双眼含着怒意,眼角飞起一片灼然的隐红。 李元阙一只手掌,足足遮住了光渡大半张脸,只是露出的那双眼睛,却在瞪他。 其实李元阙闯进来之前,他也没能想到……光渡会是这种模样。 可此时看他这样慌张去遮掩,李元阙心底却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酸涩非常。 卧室门外,始终安静,这处宅子中保护皇帝的人,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李元阙应该挪开眼睛,但他却隔着衣服,突然伸手按了一下光渡的腰侧。 “你还……你别踹我。”李元阙双眼从他身上短暂移开,看了一下不远处那扇半掩不掩的门,压低了声音,“光渡大人,我帮你背了夜袭春华殿的黑锅,不用你谢我,但至少也没想到你会反手搞我。今天这个情况,就帮我遮掩一把,行不行?” 光渡注意到了李元阙的视线。 李元阙知道,在他进来前,在这间卧室里,只有皇帝和光渡。 不说他刚刚踢人的力度,就只说在春华殿那一晚的疯狂,就让李元阙完全不敢小瞧于他。 即使是最暗香浮动的旖旎想象里,将塞上江南春花的所有美好浓缩于一处,李元阙也无法在勾勒出这样的画面。 李元阙滚烫的体温透过手掌,压在光渡有些凉的唇上,他的手掌不细腻,有着握刀和缰绳磨出来的茧。 李元阙甚至都有种冲动,就这样把人绑走,把他拎到西风军中好好练练,就这个身体素质,再配上这个聪明的脑袋,说不定能练出一员相当厉害的猛将。 片刻后,光渡在他身下剧烈挣扎。 他这样反问自己。 若是一层层拨开莲蓬,就能取出里面甘甜的莲子,温润洁白,适合把玩,更适合含入口中。 不过同时,李元阙心中却也生出一点疑虑。 光渡:“……” 想了解他,别去问他,不如自己亲手去找出答案。 只刚刚惊鸿一瞥,也足够李元阙发现,这具身体非常漂亮。 可若是任由那狰狞的躁动掌控理智,李元阙就会想做完全相反的事情。 他只是在表明一种态度,他想要交谈,想要说话。 第54章 就连李元阙都感到难以言说的烦闷,“难道要我叫你皇嫂么?” 这是一具柔韧又充满着力量的年轻躯体。 是因为这个人容貌之盛,生平罕见,连自己都难免因美色着相所困? 他脸上挂着一丝惊恐,拼命制止着李元阙,不许李元阙去碰他的手臂。 李元阙发现自己面对这样一双眼睛时,总是会感到心惊。 因为面前这具身体,只有在衣衫散乱时,方能窥见一角真容。 那具身体藏在这件薄衣之下。 他几乎完全遮覆在光渡的身上,却没有把身体重量真的压下来,这姿势过分亲昵,但他却尽量在每一个地方克制。 此时光渡两只手,抓着李元阙的手腕,正试图将李元阙压在脸上这只的手抬起来,从他的脸上拿走。 或许他那个皇兄看不出来,但对于李元阙来说,他可以从很小的细节,判断出很多信息。 这个念头生出时,李元阙心中那种不适,再次狰狞地刺出水面。 他无法说话,只能抬起一双神色难辨的眼,定定看着他。 他身上应该还有许多的伤,只是包裹在衣服中,看不到那些狰狞的伤痕。 可若是从正面,就像现在这样,看清光渡的身体…… 还是因为他有太多的秘密,太多的谜团,而自己被完全排挤在他的允许之外,无法看透,无法参悟,所以格外牵挂? 都不敢真正的碰他。 李元阙不敢细看,但偶尔扫过一眼,就愣住了。 ——夏初荷露于水面上,等花朵开败后,便留下一朵朵莲蓬。 若只从背影看,那入目的,大概只有光洁胜雪的肌肤,和一把窈窕漂亮的线条,美得雌雄莫辨。 床帐中很安静,甚至能听到从门缝里吹进来的风,在搅动堆在地面的柔软衣带。 触摸确认后,李元阙有些讶异地挑高了眉毛,“你这个身体……我说,你是不是习过武?” 这双眼睛,里面似乎有很多未竟之语。 李元阙也稍稍放松了力度。 但无论如何,李元阙对光渡的好奇,已经来到了一个新的巅峰。 但这个“最安全”的正中心,对于李元阙来说,同样惊心动魄。 光渡胡乱系上衣服,整个人就静了下来,他垂下眼睫,不再挣扎,也不去看李元阙。 风华月色,冬霜春晓。 如果说李元阙在光渡这里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人永远都不会乖乖回答任何问题。 他指下力度不重,却让光渡身体轻轻抖了一下。 没有人知道,皇帝在中兴府搅个天翻地覆都没找到的李元阙,此时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 那夜在春华殿那夜交手之后,李元阙原来很多关于他的想法就已经推翻了,可是就在此时此刻,就在这张床上,他竟然还能有全然不同的发现。 他本来双手都抓在李元阙按着他的那只手上,此时却骤然放开,任由李元阙手掌覆盖半面,双手匆忙往下探,摸到自己的衣服就立刻抓紧,胡乱将身体遮掩好。 震撼隐秘而绵长。 李元阙怕响动太大,引来外面的注意,只好用身体压制他,低声道:“你别多想,我就是觉得你的身体很漂亮,才想看看你的手臂什么样。” 这么漂亮的人。 就在光渡的卧榻之上。 他们挨得很近,李元阙的手,就撑在光渡散开的头发上方。 这是四天前,李元阙抱着他在春华殿烧红的瓦砾中翻滚时,用身体替他挡下的伤。 这算个什么事? 这件事传到他麾下西风军的那日,惹得一众血性汉子笑了好半天。 明明他们身份与立场对立,但再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李元阙心中却生不起一丝厌烦。 所以在李元阙隔着袖子,去碰他手臂的时候,光渡似乎是彻底愣住了。 而光渡这个房间,果然正如李元阙的判断,这是整座宅院中最安全的盲点。 前年春季围猎时,据说光渡在林子里偶然碰到了一只野猪,都要“惊慌失措”骑马跑出很远,连佩的弓,都吓到丢到了草地上。 尖锐而冷漠,像一把淬了毒的冷刀,只是刀刃太利,出鞘时伤敌又伤己。 李元阙明知,光渡这个人和柔软没有半点关系。 因为他发现,自己只这样轻轻按着光渡的肩膀,这个人,就一整个陷入了层层叠叠的柔软被褥中。 光渡的身体确实漂亮——李元阙说这句话的时候,称赞的是他匀称体态里蕴含的力量,不含一丝旖旎之意。 光渡终究是缓和了挣扎的力度,没有再踢他。 光渡将口鼻完全交到李元阙手中,也顾不上自己呼吸不畅……却只是为了系上衣服,遮盖自己的身体。 但不是拼死反抗的力度,光渡向来会见机行事,也没去自讨苦吃,妄图撼动一位军中之将的桎梏。 为什么? 李元阙的第一个想法,是想抬手帮他整理好衣冠,才不会让这过分出众的皮相来徒填心乱。 “别出声。”李元阙声音有点沙哑,“我看到皇兄刚刚出去,而你又是这样……啧。” 光渡这个样子,不像他穿上衣服的时候看上去那么纤瘦。 光渡不善武艺,已经到了满朝皆知的程度,这样的人理应是手无缚鸡之力,想必身体也是纤细孱弱的。 第55章 ……这里怎么能不安全呢? 光渡抬起眼,就能看到李元阙下巴上未愈合的一片擦伤。 只需要看看身下的人,就会知道,这里为什么会被皇帝守得如此滴水不漏。 李元阙把手从光渡的肩头移开,想看看他手臂的模样——如果他会使用兵器,他的手臂肌肉走向,一定能告诉他很多秘密。 虽然光渡与皇帝的风言风语从未停息,但听过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就又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光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光渡说不出话,露在李元阙手掌之外的那一双深褐色眼瞳,格外幽深。 搭在光渡肩膀上的外衣,还来不及好好穿在身上,却已经足够让人难以移开眼睛。 如羊脂白雪作堆,细腻得不染瑕疵,却不是荏弱,而是郁郁葱葱的挺拔俊秀。 一声一声,声声震心。仔细聆听时,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在李元阙没见过光渡之前,他从口口相传的事迹中,拼凑出来一个关于光渡的形象——貌若好女,弱不禁风。 刚刚这一番挣动,床上的人腰带全部散开,那松松披着、未曾系牢的衣服就掉了下来,要坠不坠地堆叠在手肘。 不会错认,这具身体非常健康有力,衣下若隐若现的胸腹,覆盖着一层并不夸张的肌肉,线条流畅光滑。 这不比在这里做他皇兄的佞宠、背负这样的名声要好得多? 若不是李元阙听到耳畔风声,以战场生死间练出来的速度闪躲,他脑袋上已经挨了一记光渡的飞踢。 光渡是什么样的人? ……是他皇兄的人。 只因身下这个人,让人心乱如麻。 皇兄匆忙离开,屋子里床铺凌乱,光渡又是这个样子,之前房间里在发生什么事简直不言而喻。 一个十六岁的儿郎,不会用兵刃,不会挽弓,连野猪都打不过,这样羸弱,岂不是连西夏的女儿家都不如? 他明明个子高,腿又那么长,可这个时候,却给人这样可以肆意欺负的绵软之感。 他原以为,以他皇兄的心性,会更喜欢那种柔和纤细、华丽无害,却又能完全掌握于手心的美人。 难道他对皇帝的判断出了错? 光渡的美貌足够迷惑人心,但只要他脱下衣服,任谁都不能忽视这具身体的力量。 这个奇怪的疑问,如此不合时宜,却猛然冲进李元阙的心头。 他的皇兄……真的知道,光渡是这个样子的么? 第21章 光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冷漠。 只是他一直被李元阙捂着嘴巴,呼吸难免不畅,不仅喘息微微加促,连额头都出了一层薄汗。 即使他侧过脸,也依然无法摆脱李元阙的桎梏。 而他的皮肤上,已留下润红细腻的指痕。 ……原来这么容易,就可以在上面留下印痕。 李元阙闭了闭眼,在他耳边说:“我放开你,咱们聊聊,你先别喊人,行不行?” 光渡没有迟疑地点了头。 他点头时,唇蹭过李元阙干热的手心,细软又温暖,李元阙飞速移开了手掌,仿佛被烫了一下。 “李元阙。”光渡眼神很奇怪,声音也压得低,“你疯了么?” 李元阙在光渡的眼神中反思片刻,诚恳道:“我来找你确实有事,我承认这个时机不好,但以我对你的预估,在其他的场合,你都不会听我说话。” “光渡大人,我来找你,是为了你上次的提议——合作。” 光渡态度冷淡,“今时不同往日,之前的提议,早已过时不候。” 他看上去并不好糊弄,“不请自来是为贼,你闯入我卧房,只是为了避开陛下带来的人,然后你说,你是来找我谈合作?” ——他既然敢进来,就有只身突围的把握。 光渡冷冷道:“衣柜,自己进去。” 李元阙转头看着墙壁,看地面,就是不敢再多看光渡一眼。 李元阙缺距离角落的木柜太远,时间根本不够他躲进去。 卧室的主人,仍在床上。 光渡的声音听上去毫不在乎。 为了维持这个姿势,李元阙的腰腹绷直,手臂与肩膀的肌肉线条在粗麻衣下起伏隐现,他支撑时的姿势并不容易,但他做起来却如呼吸般轻松。 床上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这处中兴府的住宅,光渡置办的时间不算久,位置足够隐蔽,他作派又低调,知道位置的人极少。 光渡合作意向渺茫,在春华殿那夜就已经展露了绝不配合的态度,还能那样疯狂的以身为饵,炸掉了一整座宫殿,并嫁祸于他。 他刚刚注意力都盯在门外,等会过头,就骤然跟光渡的视线撞上了。 李元阙单刀直入道:“光渡,帮我掌握关于虚陇地牢的情报,我会给你让你满意的报酬。” 绝大多数时候,旁人都不会知道光渡在想什么,而那短暂展露真心的瞬间,又总是被光渡藏得很好。 “光渡大人。”李元阙神色从未有一刻如此的认真,那双清澈的眼此时因锋芒而冷冽逼人,“我西风军中训诫,第一条,亲同袍,如子弟之亲父兄,急难相救,若手足之捍头目,斯须不离。我找你合作,是为了救人,绝不是去残害同袍。”(1) 在太极宫里,他们当值的侍卫都是亲眼所见,连卓全这位太监首领都对光渡恭敬有加,那个态度,都和礼见皇后时几乎不差太多了。 第56章 两人对视,李元阙顺着光渡的视线低下头,看见两人的姿势,终于反应过来。 光渡不置可否,露出一个浅淡而短暂的笑容,“看来春华殿一别后,你对我也做了不少调查。” 光渡任由李元阙看了一会,见他还不动,开口问:“李元阙,你好龙阳?” 光渡似有些惊讶,他望着李元阙的眼神,却又多了几分欣赏。 光渡挑衅地看着李元阙,李元阙神色看不出惊慌,但他还是做了一个拱手的动作,双手抱成一团晃了晃,意味着请光渡大人放他一马。 可下一刹那,李元阙窘迫的神色就骤然消失。 胆大包天闯进来的人,却在有些事上,这样经不起撩拨。 光渡至今彻底知道,李元阙想从他这里要什么。 他瞬间连耳朵都红透了。 这样浸人心神的冷,也让李元阙迅速冷静下来。 多了什么东西都很明显,连躲人都成了难题。 可是对于李元阙来说,或许也没有更好的时机。 还把被子给光渡盖上了。 而他们现在还在商谈合作。 他瞬间揭开了光渡的被褥,动作敏捷地钻了进去,刚下床的人,又重新躲回了原位。 光渡微妙地打量李元阙片刻,嗤笑道:“你找上我,果然是为了那个都啰耶。说吧,你是想让我去确认他是不是死了,还是想让我去确保……他必须是死的?” 对于聪明人,不需要说太多废话。 无论是长久占据他视线的腰腿手臂,还是那张太过于惊心动魄的容颜,一如那夜,目光凝聚之处,都会让他感到头晕目眩。 如果别人这样说,可能只是单纯的态度恶劣、气焰嚣张。 他望向门边。 就在李元阙专心思索时,他完全没发现,或许自己此时……应该换个姿势。 来不及了! 那么他就可以掌握谈话的节奏。 于情于理,这两个问题确实不算无礼。 走到床边,皇帝就发现光渡已经重新穿戴齐整,他靠床而坐,被褥拉到腰部,被子里一条膝盖屈起,并顶出了明显的弧度。 光渡话音未毕,李元阙的神色就变了。 李元阙一直足够小心,无论是方才突然跑到床上来,还是此时下床,他自始至终控制着自己的动作,不曾碰过光渡后腰的伤处。 也怪他刚刚动作粗鲁,光渡好好的发髻都乱了。 李元阙的睫毛和他的头发一样,若是细看,都是微微卷曲的。 如果说那夜在春华殿太过昏暗,那么今日,屋外的阳光隔着窗纸透进来,就能让一切都无所遁迹。 而此时,房门已经被皇帝推开。 门边的侍卫心惊胆战地又等了片刻,光渡的声音才从里面传出:“你在说什么?里面没事,你退下。” 他立刻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李元阙混在百姓中来,即使是这样粗简的衣服,也穿得自在。 “袍泽之情?了不起。”光渡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王爷,你的兵都在羊狼砦,你拿什么救他?都啰耶所在之地重兵把守,难道你想率军回师,为了如今一个已成为废人的都啰耶,去谋逆夺位?” 皇帝进来后,顺手关了门。 因为从他搜集到的关于光渡的信报中,已经知道光渡这位司天监少监,并不是名不符实。 李元阙也终于能好好看清光渡在白日里的样子。 李元阙落到床下,正要依言前往衣柜时,卧室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他为了找到自己,就这样选了最省人省事、却也是最冒险的方法——在皇帝眼皮底下,跟着他回家。 侍卫很是犹豫。 光渡就在床上,就在李元阙触手可及的地方,身上的雪香并不如那日在春华殿浓郁,却也足够清爽怡人。 光渡脑中飞快构建出前后因果,手指轻快地抬起,敲了敲自己身下柔软无声的锦被。 他今年二十二岁,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看上去如一个格外干净的俊秀青年,卷卷的睫毛浓厚茂密,跟随着呼吸颤动。 这卧室一眼望去,并没有太多的摆设,除了衣柜和床,几乎没有什么大件家具。 将这些线索梳理在一起,光渡就确定了一个不那么令人愉快的脉络。 如果他连地理风水阵术都有所涉猎,那么,他要想认真藏个东西,自己很可能找不到。 如今中兴府封闭,李元阙手下办事处处受制,本来人数就有限,绝大多数又派出去搜集都啰耶的情报。 李元阙微微一顿,补充道,“如果你想要钱,我同样可以给很多,但我觉得你最不想要的,应当就是钱了。” 他粗衣乱麻,身上没有一点多余的颜色,不仅无损李元阙那张脸庞的昳丽英挺,反而格外突出了他的骨相优异。 他的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光渡,我想知道你在我母妃的宫殿里拿走了什么东西,还想知道你与我母妃生前有何交集,这不过分吧?” 身居高位,身边却这样干净,整座西夏皇宫,都很难再见到另一个比他纯粹的人。 李元阙与他对视,不闪不避,目光清凛。 出宫之后,又一连几天,躲他躲得滴水不漏。 但此时此刻,他没有进一步执行的打算。 门推开时,床帏依风而动。 他这会不敢对视,却错过了光渡静静看着他的眼神。 第57章 在光渡炸地牢后,都啰耶完全消失了踪迹,李元阙派出去不少人手,却依然打探不到一点下落。 而那锦袍华服的衣角,已经在门边若隐若现。 该给出何等的筹码,才能吸引光渡的入局? 床上的两人静静听着那侍卫的脚步声走远。 “……你的床下躲不了人。”李元阙顿了片刻,知道光渡岔开了话题,却也知道,此时不是和光渡撕破脸的时候,于是也压下了火气,“刚刚是我冒昧,你这屋子里,还有别的地方?” 每一日过去,都啰耶能活下来、且还能好好活着的希望,就日渐渺茫。 合作。 光渡盯着看了一会,有点走神。 ……果然,光渡之前没有认错,在市集时,李元阙就穿着这一身麻布粗衣,混在人群中。 那声音很轻,等能听到时,已是近在咫尺。 李元阙眼神深幽,“可皇兄对你,并不是毫无芥蒂,若无其他推力,他不会轻易把你提到这个位置,我这个外人都看得清楚,你身在局中,只会更受掣肘,必须突出奇招,你才能够脱颖而出。” 李元阙反应极快。 李元阙猝不及防,双眼装满了震惊,“啊?” 因为光渡大人……到底身份不同。 他们在皇帝随时可能回来的卧室床上,屋外还有着皇帝留下的侍卫。 所以,即使是李元阙后来对他产生了兴趣,想调查他的住处,看看能不能找到他那夜从春华殿带走的秘密,只在定位他居所的这一道关卡上,就需要花上人手和时间。 因为光渡这一问,李元阙也终于反应过来,刚刚自己说的话、做的事,是多么的容易让人误会! 光渡表情漠然地想。 而过分简单、甚至是有些简陋的衣装,却无损李元阙不同于常人的气度,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就能感受到他气华内敛,绝非寻常人。 李元阙虽然脸色平淡,但下床时,还是特意调整了自己的姿势,避免碰到光渡的身体。 “兹事体大,我需要仔细考虑。”光渡神色轻慢,“王爷,请从我床上下去,去别的地方躲着。” 他就这样撑在光渡身体上方,与他身体保持着微小的距离,回避着完全的接触,却又过分挨近。 李元阙擅长强军冲锋,却也擅长以巧取胜,如果能回避不必要的冲突,他不介意灵活一些,尝试其他的办法。 李元阙神色已毫无羞赧,但耳朵的红,到现在都没有消退下来。 他知道自己拿出的筹码,已经让光渡开始认真考虑。 刚刚皇帝那样匆匆从光渡卧房走出,谁知道现在里面的人是什么模样? 李元阙相信了光渡的话。 “我有十足诚意。”李元阙深深望着他,“合作吧,我不想要你来做我的敌人,同样,你也不需要再多一个对手。” 外面发声的侍卫,正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按照正常做法,他应该已经进去查看了。 那侍卫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是。” 光渡冷漠反问:“让我满意?你做得到么?” 西夏王族多着皮毛绣锦,衣着华丽,这样的粗布麻衣,是穷苦平民百姓才穿的衣服。 而李元阙也发现了光渡的目光。 他之前被折腾一通,一直被按在床上,现在从床上撑起身体,却也能看出异样。 与那夜生死相搏的气氛又不同,这一日的相见虽然仍是充满意外和紧迫,却因为双方掌握了更多关于彼此的信息,多了全新的可能选择。 门小幅度开着,透过床帏,光渡和李元阙,就能看到门外的人影在徘徊。 光渡默然不过片刻,那张光华夺目的脸上,就浮现出一种让李元阙很不舒服的冰冷无情。 李元阙的母妃有回鹘血统,面容很有异域特色,到了李元阙这里,眉眼轮廓更是格外英丽,那双黑色的瞳子纯净清澈,下巴虽然擦破了皮,但丝毫无损他有着非常好看的容颜。 这个话题再追究下去,两人势必谈崩。 李元阙并未受光渡所激,却也没有贸然说出他的底牌。 嚣张与真诚竟然能出现在同一张脸上,看着光渡冷若冰霜的模样,李元阙心中气闷未生,却已开始无奈,简直让他不知如何反应。 屋内没有立刻回答。 李元阙立竿见影地拉开了身体距离,语速飞快解释道:“我对你没有那种心思,我不是……咳,我和皇兄不一样。” 所以,李元阙只听到了光渡的挖苦,“……无所谓,你是不是断袖,都不需要告诉我。” 长发散了几缕下来,腰带也是胡乱系着的,他表情虽然是冷的,但只要往下一看,就能轻易从他身上看出来……他刚刚经历过的一场匆忙慌乱。 有人敲响了光渡的房门。 李元阙表情冷了下来,他深深呼吸,才道:“世人皆道不可为之事,我却偏偏有兴趣试他一试。光渡大人,具体执行之事,不牢你费心。” 但光渡这样说,李元阙确实会想想,他就是这个意思,并且有把握坚守到底。 于是光渡点点头,“不过分,但你别想了,因为,我都不会告诉你。” “光渡大人,若是你想要工部尚书之位,我会给你最关键的助力——你虽有能力,但资历不够,只有工部真正到无人可用时,你才可能力排众议。” 第58章 他慌忙滚开,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们敢随便进光渡大人的卧室,估计很快就要像张四一样挨上一顿板子了。 光渡初入司天监之时,确实借了皇帝的势,但光渡升到少监,让司天监内大半同僚对他心悦诚服,是靠他自己易筮与天文推演上的本事。 李元阙微微一愣……但倒也可以理解,毕竟春华殿那夜,他们都不曾好好看清过彼此的模样。 只是在众侍卫包围下强行突破,即使是他,也不可能做到毫无代价。 他既然知道自己伤在后腰,那么,他一定亲眼看到自己因何而受伤。 光渡能推测出李元阙亲身上阵的理由。 李元阙,艺高人胆大,真是需要一些严厉的教训。 李元阙在街上看到他后,竟然直接跟着他过来了。 “而我想藏起来的……你永远都找不到。” 门外响起了一个迟疑的声音,“光渡大人,你房间里……呃,刚刚是有什么声音吗?” 光渡没有错过李元阙的动作。 而李元阙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手和时间。 因为如今,他确实有一件更紧急的事。 李元阙本能就不喜欢这个样子的光渡,他慢慢皱起眉头。 “李元阙,你若是想死在这里,我只需要对着外面喊一声。”光渡神色不悦,“如果想活,拿出诚意。” 李元阙从他的稍纵即逝的笑意中回过神来。 李元阙生涩的反应,同样将短板暴露得明显,光渡在心中瞬间生成了几个可以用来干扰李元阙的方案雏形。 此时是乱中偷来的平静,李元阙知道,这绝对不是最好的商议时机。 李元阙没想到光渡拒绝得这样干脆,而且态度又是如此倨傲。 这些疑虑李元阙只得压在心底,暂且按下,日后再谋。 光渡在他的身下,安静地注视着他。 皇帝看了他许久,坐在他的床边。 但不知为何,靠近的瞬间,皇帝就发现光渡的身体,比之前的每一次接触都要紧绷。 就连神色都是僵硬的。 皇帝默然片刻,叹道:“光渡,你总要习惯孤的。” 第22章 光渡并不习惯皇帝的亲近。 这件事情,他们心知肚明。 但这还是第一次,皇帝挑到上明面来说。 皇帝在等待光渡的回应。 如果可以,光渡真的什么都不想说。 毕竟这房间里……有第三个人。 他该怎样,才能心无旁骛地应对皇帝? 光渡顿了一下,低头一声轻叹:“陛下,你是知道我的。” 皇帝坐在床边,定定看了他片刻,伸出手,捋开了光渡垂在脸侧的发,“孤知你心,你却不知道孤的心意。” 不知为何,今日的光渡,看上去有些奇怪。 隔着被子,甚至他们彼此的身体,坐得还有一点距离,皇帝就能感受到光渡那边传来的热度。 往日里光渡的身体都是偏温凉的,人也是冷冷淡淡的,但今日没有缘由的,他的体温都比往常要高上许多。 连气色都比往日红润。 皇帝轻轻抚过他的额头,光滑的皮肤上,有一层暧昧的潮气。 床上的被子看上去是凌乱的,另一侧被掀了起来,又厚厚的堆在光渡身侧,蓬蓬而疏松。 被子下面,藏着一份不能移动的重量,那是一个不能揭开的秘密。 皇帝离开后,光渡确认过周围已经安全,才终于掀开被子。 正好,光渡也不用多费口舌,皇帝亲口所言,李元阙亲耳所闻,这已经是最好的证明。 光渡抬眼,神色微怨,“陛下,放过臣吧,真的疼,别碰了。” 皇帝将手放在光渡后腰的时候,再次确认了光渡的异样,不由得有点惊讶地看着光渡。 光渡目光追随过去,“什么?” 正如李元阙所说的那样,在朝上左右为敌时,光渡同样不希望再多一个棘手的敌人。 或许是因为凌乱,光渡今日风采与往常迥然相异。 春华殿房梁烧着火砸下来,在他的后背留下了伤,那一夜滚烫的瓦砾四处翻飞,呼进的每一口空气都是滚烫的,一路烧入心肺。 被子下的李元阙也足够配合。 那是光渡腰腹之上。 因欲而过密,因情而相亲。 “前事既往不咎,我用你,就不疑你。”李元阙风清月朗,字字清正,“离开朝廷,入我西风军,一展你之才华,我定待你如兄弟手足。” 而此时,就连光渡也很难想象。 但如果,此时,他们被皇帝发现…… 但对于光渡来说……不一样,这次什么都不一样。 皇帝觉得,这个样子的光渡很有些可爱。 而当他陷进柔软的、层叠起伏的被子里时,身上难得一见的慵懒,连轮廓都变得柔和。 双方没有商量。 但他却也清楚,此事如若发生,绝无收场可能。 就连李元阙的手臂都微微一抽,随即又如投石入水那般消弭,一切动作归于无声。 如果……如果就这样把一切暴露在皇帝面前,皇帝会有怎样的反应? 不止这辈子了,就连下辈子,光渡也别想洗清嫌疑了。 光渡双眼有些微的失焦。 但如果忽略了光渡猛然咬紧嘴唇的动作,他就像是因为伤口疼痛,导致身体会有的正常反应了。 第59章 是他感觉错了吗? 皇帝:“……光渡?” 虚陇查他,皇帝怀疑他,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 李元阙神色郑重道:“等都啰救出来之后,光渡,你可愿随我去军中?” 而此时被面之下另一个人的热度,还在源源不绝的穿透被面。 而光渡更像是提前一步看出了皇帝的意图,主动开口岔开他的注意力,“陛下,还记得前两天答应过臣的事吗?” 他不想再犹豫。 “光渡。”李元阙身影半隐在床脚那侧,喊出他的名字后,停了很久,“这就是你选的路么?” 光渡转过头,与身侧的皇帝对视。 于是李元阙的手臂,换到了一个更糟糕的位置上。 李元阙应当是听得仔细。 光渡从一开始的想法,没有改变。 ——洗清和李元阙有私的嫌疑。 “他对你……这不是长久之计。”李元阙有些烦躁地整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欲言又止,“这不是君子之道。” 多么讽刺。 既然等到了皇帝这句话,他就顺水推舟地躺回原处,“谢陛下关怀。” 如果能获得他作为助力,隐藏在暗处,会是一着不可小觑的妙棋。 “我什么时候只听他的了?这话说的,倒有几分含酸捏醋的意味。” 那冷香不曾远离,即使是今日,依然让他屏气凝神。 皇帝按住光渡肩膀,温和地安抚他,“只是暂代,白兆丰年纪不大,但做事极稳妥,有他在你身边,孤才会放心。” 皇帝衣冠未乱,只在床边稍作整理,便重新恢复齐整端正。 再往下放一放,就会触碰到属于李元阙的、滚烫的身体,皇帝若是察觉不对,用那只手掀开一角锦被……那么一切秘密都会无处遁迹,就此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若是仔细看,已经能在被面看出另一人的手臂轮廓。 皇帝提起的这口气,被钓到不上不下。 皇帝的手温凉,远远不如李元阙那样的热。 好在光渡的要求并不难做到。 证明他一个司天监少监,确实有足够影响皇帝直接决策的可能。 皇帝那只手,如今就搭在开了一条缝透气的被角边,或许此时,那只手都已经出现在李元阙的视野中。 在李元阙心里,光渡是一个难懂的人,可也有少数时候,他会觉得光渡并不是全然无法捉摸的。 光渡又陪着皇帝说了一会话,才终于说动皇帝离开。 “既然如此,待傍晚时,孤在宫中见你。”皇帝放开怀里的人,离开床榻时,却将光渡按在原地,“不用送,好好躺着,等你晚上入宫,再陪孤说说话。” ……他已经有些后悔刚刚给出的承诺了。 所以,只要光渡神识清明,就永远不会让它发生。 今日的光渡,像是格外的……敏感。 而此时那双明亮的眸,却装进了难以言明的情绪,像是乌云遮蔽了星曜。 他屈起一体腿的坐姿,看上去十分随性。 光渡还将双手交叠放于自己的腰腹之上,用来盖住李元阙的手臂。 李元阙眼含痛惜,“我了解过你这些年做的事,我亲手翻过你经手的卷宗,我很确定,你的才能远不止于此,你不该被困在床帏之间。” 证明他拥有左右交易的本事。 彼此接触的时候,李元阙甚至感觉到光渡的身体都轻轻颤了一下。 皇帝看上去表情轻松如常,仿佛这只是一句随口之语,但光渡心中没有丝毫松懈。 这模样,让皇帝都看得有些情不自禁。 可是他带了这么多人,都没一个能发现李元阙。 皇帝从没见过,却非常喜欢光渡现在的模样。 瞳底是深不见底的幽暗,那里有一把隐隐烧着的火,对视的瞬间,李元阙仿佛被带回四夜前的那个夜晚。 为了配合李元阙的姿势,光渡不得不在被子下绷紧脚尖触碰床面,让腿更长,使得膝盖勾出更明显的高度,更好的遮蔽在他身侧蜷着的李元阙。 可那不只是震惊,李元阙收了笑意。 在光渡身上,他再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无声的悲意,一如春华殿那夜,让李元阙猜不透,看不清。 不知为何,光渡今日对他的接触,与以往的反应都不太相同。 光渡作势要起身相送,并不是真的要起,真起来就露馅了。 他动下来的地方不巧,手臂落下来,只能搁在光渡的腿侧。 即使是光渡也不得不感叹一句,李元阙本事够大,今日再次交手,光渡已经发现他可不止是胆大心细。 今日气氛这样好,面前的人神色虽然浅淡,却难掩霜雪春霁的好颜色。 ……他对光渡没兴趣。 光渡像是被他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定住了。 光渡眼皮一跳,反手拉住皇帝的手,力道轻轻牵引,交握的双手远离危险的地方,姿态放松地垂落被侧。 光渡被子下的长腿动了动,看上去就像是调整了一下坐姿,没有任何其他的不同。 只要光渡开口,就什么都想给他,什么都愿意给他。 手臂之下的皮肤触感温热而柔软,可是很快,就能感受到皮下的肉与筋骨,都是紧绷的柔韧。 有些秘密藏了太久,光渡都要忘了自己是谁,又来自何处,偶尔也会有这样的须臾,他在畅想中短暂地放纵本性……如果就这样毁掉一切,又会怎样? 第60章 比如说现在。 这些人一直想要的证据,如今就摆在他们眼前了。 “光渡,你我之间的合作交换,再追加一个选择。” 置臂于腹,呼吸却打在侧腿。 “算算日子,今晚或明早,陛下的人,就该从应理回来了。”光渡向皇帝投去了恳切的目光,“臣的伤不影响行走,到时候还请陛下……不要忘记答应过我的事。” 李元阙……大概也不是故意的。 等皇帝说起“蒙古使者”时,连打在光渡皮肤上的那道呼吸,都被李元阙一同屏住了。 所以光渡无法挪动,也不敢动。 “以及,张四既然领罚,你身边总不能无人保护。”皇帝微微沉吟,“既然说了要给你一个更好的,我让白兆丰留下。” 他极少会说自己想要什么,欲望非常淡薄,皇帝有时想送他东西,都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合他心意。 李元阙在被子下这个姿势,更接近于……侧卧在旁,抱过光渡的半边身子。 但他让不了。 被子之下无气流通,热气堆积,热重难消。 他刚刚似乎太热了,头脸都是汗莹莹的,他坐直身体,抬起脸看光渡的那一眼,眼中情绪不似以往。 那双眼重新变得冷漠。 他们的双手,隔着被子触碰。 光渡趁着皇帝不注意的时候,拎起围在身周的被角,悄咪咪地撑起了一条缝,让外面的空气流进被子里,不至于把李元阙憋晕过去。 视线相触那刻,光渡心中震了一下。 那道灼热的呼吸,轻易穿透单薄贴身的布料,紧迫、敏锐又无可回避,光渡听到自己心脏的震鸣,都几乎要无法掩盖。 光渡能感觉到李元阙的身体也是僵硬的,手臂放在他的小腹上,整个人却如临大敌般紧绷。 他另一只还放在被面之上,这只手却握着皇帝,轻轻晃了晃,“都啰耶一事,陛下既然已准了我献策,那就说好了,这一次陛下不能只听虚统领一个人的了。” 君主同坐床侧,这距离足见亲密,按道理来说,光渡应该往里让让,稍微隔开些距离,也是给皇帝更宽敞的地方。 身上未愈的伤口重新灼烧,那夜他曾寻找唯一能保持清醒的寒冷,那是光渡衣袖鬓发间散发的雪香。 光渡略微惊讶,“白侍卫?” 他没等来光渡温情的回应,却看到光渡微微蹙眉,轻轻吸了口气。 光渡应了是,谢了恩后,皇帝终于离开了。 能坐稳一军主将,李元阙绝不是偶然。 只这一会功夫,光渡冰白的脸庞,都泛出少见的潮红。 让他越看越难耐,忍不住得想……尝试亲近。 他走的时候,带走了明里暗中保护的人手。 可皇帝只是轻轻把手搭上去的这个动作,又让光渡全身轻轻抖了一下。 前半句话提到公事,让皇帝心中多了几分清明,可他后半句的请求,偏偏又用这样的语气和眼神,瞬间将这事情的性质弄到半公半私。 李元阙心中有一个念头,不应该,也不合适,可是就这样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皇帝自诩年长,也经过不少事,早已不是草率冲动的毛头小子,此时看着光渡,却也有一种只有年少时才有的冲动。 至少看他刚刚震惊的反应,应当是不好龙阳。 光渡的视线落在李元阙身上。 皇帝脸上笑容有了细微的改变,他抚上光渡侧脸,轻轻一触,就放开了手,但声音依然是柔情的,“等过两日蒙古的使者前来,孤也让你一起陪同。” 这个姿势,光渡根本无法有片刻松懈。 刚刚情况紧急而慌乱,李元阙躲进被子里时,他是想帮着光渡拉一下被子,帮忙把自己整个人罩住,结果还没完全做完这个动作,皇帝已经闯了进来……所以他不得不停止一切行动。 光渡心中一跳,微微侧过脸,抬起头去看皇帝脸上的表情。 光渡的神色慢慢淡了下来,“王爷,像我这样的人,算得上什么君子呢?再说,我本就从未想过什么长久。” 可李元阙藏的位置,实在是…… 一切端倪,藏在光渡小心计算过的遮掩下。 李元阙无法解释,就像此时光渡听到了他的话后,眼中似有片刻和缓,如化开的坚冰,仿若一轮弯月浸在暖水中,只是看一眼,就能沉浸进去,让人再也不想出来。 这一眼,看得皇帝喉头一动。 之前光渡每一次与李元阙的会面,哪怕中途是被皇帝抓个正着,光渡都还有足够的把握和话术,将情况解释到别的角度上。 光渡立刻伸出一只原本交叠放在腹部的手,把住了皇帝的手臂。 从光渡提起“都啰耶”的名字开始,李元阙本就细微的动静,也彻底消失了。 被子里的李元阙骤见光明,反应尚有迟缓,慢了一拍,双手才放开了光渡的腰身。 光渡做完小动作,才定了定神,岔开话题:“陛下,白将军此时找来,想必定是有要事,臣今日身上有伤,不敢耽误陛下之事。” 他们却什么都看不到。 光渡默默咬紧了牙。 这是光渡难得一见提出的要求。 李元阙的眼睛一向都是清澈的,他似乎从不畏惧强敌,眸底是坦坦荡荡的明亮,清正而气纯。 带着报复般畅快的恶念。 第61章 皇帝又看了光渡一会,他今日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情态。 这样的冲动,这对君王来说,实在是危险的事。 这样看上去更隐蔽了,愈发万无一失,可是……这样也更热了,光渡想。 可是等光渡看过来的时候,他眼中那一汪蕴着的水就退了潮,连月也沉了下去。 “白兆睿也叫孤早点回宫,说在院外见到了异常,可是孤带来的人,早已把你这个小院子围满了,这里怎么可能会不安全,又怎么可能会进来别人呢?”皇帝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不过,光渡,今日你怎么总像是怎么迫不及待的,想要把孤赶走呢?” 他不得不压下心头的潮热,耐心哄道:“孤又不是禽兽,你既然受伤,孤就不会对你做些什么,再说,孤怎么舍得折腾你?” 今日他脸上虽然仍是清清冷冷的不爱搭理人,却与往日情状有微妙的不同,话虽然不多,但顾盼生华,眼波流转时,只让人心中泛生潮意。 光渡神色浅浅淡淡的,“陛下说笑了,臣只是担心陛下,这里不比宫中周全,而陛下的安危,在臣心中,从来都是重中之重。” 但他不曾想过,光渡竟然也在同时改变了姿势,选择用屈腿的坐姿来遮掩他。 皇帝回握光渡的手臂,声音充满温情,“知道了,孤肯定叫你,你且好好歇着。” “什么?” 皇帝看得有些发怔。 为了避免被面起伏太过明显,李元阙无声蜷缩起身体,尽量将身体贴在光渡的身上。 皇帝将手放在他身后的被褥上,环住了他的腰。 但这个位置着实尴尬,在皇帝彻底近身前,李元阙最后试图换个地方,能让自己在光渡心中,多留下几分清白。 还不等光渡多看,李元阙已经移开视线,从床榻另一侧翻了下去。 但李元阙需要一些严厉的教导。 然而皇帝的脚步已经近在咫尺,他们没有再次调整的机会。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悄悄转过,就已经足够光渡心脏砰砰作响,胸口气血翻涌。 他看了看窗外天色,有些遗憾,“今日本想带你去城南那家宋氏茶庄坐坐,那里听说倒是颇有些花样巧思,城中贵族皆以之为贵,孤本想与你同去,却没想到你意外受伤,既如此,改天再说。” 他居然就在皇帝面前,就在皇帝伸出手就能摸出端倪的位置——藏了这么大一个活生生的、“和他有私”的李元阙。 就连脸上的气色都是少见的润红,仿佛在无声忍耐着什么看不见的欲念,与往日那样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有着根本的不同。 光渡嘲讽道:“李元阙,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我在中兴府随侍皇帝之侧,荣华富贵享不尽,你这意思,是叫我去沙漠上跟你吃沙子?” 光渡这话说得阴阴柔柔,含着暗刺,语气神态,皆是李元阙最反感的模样。 李元阙没有再解释什么,只是看着他的目光中带着心痛和失望。 而李元阙永远也不会知道……光渡此时缩在袖子里的手,已紧紧握成拳头,才能忍住颤抖。 第23章 火器厂。 此时,宋珧正用自己的背,抵着身后的房门。 他明朗俊秀的眉目没有浮躁慌张,但额头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些古籍摊开放在房间各处,桌面上摊开的许多药材还没来得及收,那枚对光渡无比重要的解毒丸,也混迹藏于其中。 离宫变之夜已过了数天,宋珧早已经将切成小块的解药完全被提炼而出,但是变故来得突然,宋珧不得不开始思考最坏的可能。 门外传来的那道声音,不能说是陌生。 数日前的夜晚,宋珧就在宫中听过,并留下了深入骨髓的印象。 虚陇,不是好人。 此时他就在门外说:“上次与宋公子一别,在下对你倒是印象深刻。” 门内虽然毫无回应,虚陇却并不介意。 “今日在下奉旨调查火器厂所有材料的走向,还请宋公子配合。” “我不管火器厂!”宋珧隔着门喊道,“你自去找负责的人,找我干什么!” “宋珧,你可曾去过沙州?” 听到“沙州”这两个字,宋珧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才四五天时间,这家伙怎么查到这么多!? “不太正常。”宋珧脸上多了几分郑重,“此人是个太监,我摸过他骨头,我有九成把握敢确定,他是幼年时期受过的宫刑,而不是成年之后。” 净过身的太监能流落到民间,本身就说明此事别有隐情。 但光渡知道,李元阙一定还会来找他的。 光渡静了一会,“我这样的人,有什么重要的?” 光渡平静道:“既然孙老认得你的字迹,宋珧,请你帮我写一条消息,我进宫的时候,会想办法和他见面。” 前一刻,他还在把自己努力塞进柜子里,可是在巨响发生的后一刻,他浑身开始颤抖,面容露出癫相。 宋珧当场拉下了脸,“你对妹妹、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你自己难道不知道?你当着我的面说这样的话,是想让我伤心么?” 光渡看了他一眼,“你真的想知道吗?” 只是…… 宋珧握紧了拳头,“这算什么?大不了我拼命就是了,你每次都把自己排在最后,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个儿看得重些?” 第62章 光渡步子很快,总是走在前面。 他转过身,随手翻起了宋珧摊在桌面上的书。 “光渡在做什么?他怎么还没过来?”宋珧擦了把汗,“……算了,我自己来,不能每一次都靠光渡来解决问题,毕竟脑子这个东西,越不用越没有。” 光渡看到了他铺满了整个屋子的书,抬手翻了翻,“我听说,你这段时间也在火器厂也出了力?” 明明他放在心上视若珍宝的人,却偏偏要留在宫廷里挣扎,连自己也染上一身污浊。 而且,李元阙还叫光渡和他走。 见老者要尖叫,光渡随手拿起桌面的一块抹布,塞进了老者的嘴里,堵住了他的声音。 光渡正色道:“重要,所以你能否预估时日?” “不过,下次要注意。”光渡沉吟道,“柜子里藏人其实很明显,只能用作拖延时间。” “让我看看。”光渡同时确认道,“她只带回了一个人?” 看出光渡的认真,宋珧立刻回应:“你说。” 宋珧尴尬一笑,“关于你的事,我心中从来不敢忘……那个解药,我这两天思路有些卡住了,所以才稍微掺合了一下火器的事,你放心,从此以后,我都会回绝。” “对,妹妹没让我给你带别的话。”宋珧打开了柜。 光渡呢喃道:“有时我也会想,我错过的另一种活法,该是什么模样?” “没有。”宋珧看了看光渡的脸色,试探道,“你让她去外地了?一个女孩子家,这样会不会太危险了?” “此事与你的师叔有关,你那位师叔,认得出你的字迹么?” “这人请不来,是我诓来的。” 这两个人似是说着话,一同从门边走开了。 “她颇有能力,往往能发现常人所不能发现的蛛丝马迹。她发现了什么?怎么会直接过来找你?” 他从柜子里滚出来,用手去抓光渡,口中咕哝有声,“打雷了!打雷了!” 光渡走进来的时候,仍在轻轻喘-息,面颊带着细微的红意,看得出他这一路来得有多匆忙。 一定是在宋珧不知道的时候,有什么人和事触动了光渡的心,让他至今难以平静。 光渡虽然说得云淡风轻,但宋珧看得出来,这不是无事发生。 光渡就想到了李元阙。 ……但李元阙那个认真的劲上来,真是太轴了! “不……不要打我。”他嘴里喃喃乱语,“别打我,我就在这里,我不出去。” 宋珧在这里安静等待着光渡,好多天才能见这短暂的一面,没说几句话,又要匆匆分别。 宋珧的担忧十分合理,“若真的急,要不你自己去算算看?毕竟‘山卜命相医’五术之中,我除了医术好一点,剩下的,你都比我厉害太多。” 还好他反应快,刚开门打了个照面,就麻利地转身关门回屋,绝不落单。 这一次,宋珧面上的郁色现了出来,“所以……你今晚又要进宫,去陪皇上?” 光渡蹙眉,“可曾撞上虚陇的人?” 宋珧神色略显担忧,他怀疑是不是虚陇真的知道了什么,才选择在这个时候过来堵人。 宋珧目光划过这件小屋的大木柜。 外面起了几声争执,但又很快平息。 “白……白侍卫,你怎会在此?” 他只是动作优雅地卷起了那张晾干墨迹的细绢,仔细地收到了袖子里,“此间屋舍你已经住了一段时日,想必已是熟悉了,一切需要的物资,你叫格隆帮你买,至于其他的,就像我们刚才说的那样,你量力而行。” 光渡没有说是,亦或不是。 只是这声巨响,似乎刺激到了面前这个老太监。 看到宋珧意外的神色,光渡回了神,“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光渡摇了摇头,“及时,但并不轻松。” 宋珧刚刚拿起笔,听到这话,就愣住了。 光渡一步躲开,老者扑了个空,于是动作中途停下,面露痴笑,拍手尖叫:“是时候了!打雷了!该去给太极宫报喜了!” 如果现在的他,还有选择的资格…… “这种病急不得,我没法说出个期限,可能三五天,可能三五月、甚至三五年都有可能的,我怕你的事情要紧,等不了那么久的时间。” 可是光渡早已在很久之前,就做出了决定,如今既不会改变,也无从更变。 ……如果。 这屋子里摊开的古籍,把光渡原来的屋子都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充满了宋珧风格的杂乱。这些书包含宋珧亲自抄录的医书,砚谱,杂录,还有一些奇门巧术,涉及各学,足以见得出宋珧所学甚广,杂采众家。 就在宋珧以为光渡不会回答时,光渡说:“……我拒绝了一个提议。” 这个老者满脸惊恐茫然,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声音,只知道用力将自己的身体一个劲地往角落里用力塞。 李元阙这家伙能在侍卫环绕的情况下进来,就一定自己知道该怎么出去。 他找了个话题,想多留光渡一刻,“所以……皇帝到底得了什么病?居然让你这么慎重小心?” 这个问题,让光渡的笑容慢慢淡去。 “至于我的解药,可以押后再议,今夜皇帝大概率会给我一枚丸新药。” 那天晚上,光渡说这个人已经盯上他了,果然不错。 第63章 “我知道你在宫里总是不快活的,你……别陪那狗皇帝了。” 宋珧这次没敢打包票,“这样的狂症,我可不敢说有几份把握,即使是我那个道长师父亲来,也做不出任何保证。” 光渡眉心一跳。 宋珧认真想了一会,点了点头,“我曾与师叔有过几封信件往来,孙师叔应当认得出来……我这位师叔姓孙。” 光渡很努力忍住,才没有当场呛回去。 就在此时,火器厂外面传出一声震响,吓了屋子里的人一跳。 虚陇顿了一下,方答:“既然同为公事而来,白侍卫,还请借一步说话……” “……啊?” 宋珧嘴角已经带上了笑,“你这来的时机,简直像是掐指算过的!也太及时了吧?” 此话一说,不禁宋珧吓了一跳,就连光渡都脸色微变。 宋珧简直心花怒放,他朝门外努了努嘴,“外面那个姓白的侍卫是谁啊?你请来的吧?这人好大的本事,能把虚陇挪走。” 宋珧大声道:“沙州?是你们夏国的城市!我知道那是光渡大人的故乡,你要是对此地好奇,不如去问他!” 火器厂中,虚陇带来的人正在查验库房账目,但他们大概要无功而返,光渡从宫里出来那天,就已经不眠不休将一切打点妥当。 光渡看上去并不担忧,“我知道他该怎么处理,无须担心。” 光渡说的宋珧师叔,就是药乜氏嫔在太医院遇刺当夜,出现在西夏皇宫中的宋国医者。 光渡不得不绷紧脸庞,才没在宋珧面前露出异常。 这木柜里除了衣服外,还有一些胡乱塞进去的药罐、捣药器具、书籍、手稿。索性木柜足够大,这许多东西都塞得下,甚至还能再塞下一个人。 宋珧见他笑了,自己也露出一点笑意,“我就感觉你今天心里有事,几天没见,发生什么了?” 再往后,宋珧就听不见了。 他离开中兴府住处,就一路驰马赶来,如今中兴府进出都要排查,他动身之时,甚至都没来得及收到火器厂发出的消息。 外面的情况有变化。 因为光渡对自己接下来每一步的规划,总是坚决又清晰。 宋珧无奈扶额,“就是这么个情况……呃,所以,带这个人给我是要干什么?” 屋中陷入沉默。 宋珧很佩服,“……是,我不用说,你都能猜到。” 宋珧连忙将耳朵贴在门上,然后他听到了一道年轻的声音。 宋珧将老者安置到一把椅子上,他沉默着,没有对刚刚老太监发出的惊人之语做出任何评价。 不用光渡多说,宋珧已默契地从针囊里抽出针,三针扎进他头顶穴位。 他的目光看向紧闭的窗子,那是城外军司驻扎的西南方,“这是有个傻子连命都不要,也要死死守住的秘密。我们一定要从这个老太监身上挖出来,他到底知道什么。” 光渡立刻反应过来,“有谁受伤了?” 在他的世界里,不存在“如果”。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想!” 他露出了犹豫的表情,“光渡,这个疯了的老太监,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宋珧得出的判断,非常关键。 光渡没有说这个不要命的傻子是谁。 宋珧非常清楚光渡的能力,对此不担心。 光渡先一步离开了中兴府的住宅。 但以宋珧对光渡的理解,光渡不该是其中之一。 光渡刚刚看上去的模样,沉静而落寞。 必须走的足够快,走到与光渡并肩的速度,必须走到他的路上……他才会将你看入眼中。 光渡既不愿走,那他也跳进来陪着罢了。 宋珧心如擂鼓,却强装镇定,“我不比那皇帝好多了?我长得还好看,跋山涉水地回来,就是为了看看你,你还不如多陪陪我。” 光渡神色平静:“既知,何卜?能此解局的关键,已在你身上。” 宋珧压低声音,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快速答道:“她给我带回了一个人。” 李元阙皱起了眉,然后把他连件画屏摆设都没有的卧室认真打量一番,语气虽淡,但内容挑衅十足,“你说你想要荣华富贵,然后,你管这个叫荣华富贵?” 他和李元阙并没有约定如何下一次见面。 或许很多人都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刻,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这果然是皇宫中出来的太监,从年纪上看,这至少是先帝时期的宫人。 柜里果然有个人。 光渡看了一眼宋珧神色,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宋珧,还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帮我。” 孙老离奇出现在西夏宫中,原因光渡曾有所猜测,但今日皇帝来他住处的态度,才是光渡最后确认的关键。 宋珧立刻睁圆了眼,毫不犹豫开了门,“光渡!” 宋珧立刻回神,迅速按照光渡的要求写了这份密信,双手递给了光渡。 “你继续,这样连你在火器厂明面上的身份,都没有破绽了。”光渡心中已有数,“蒙古使者要来了,火器厂这边不能搁置,我需要所有的帮忙,能者多劳,宋珧,哪怕是火器上,也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这个提议被光渡拒绝后,李元阙的下一句话,让光渡的火气蹭蹭蹿上来。 第64章 “是啊,我总待在屋子里不出去,也会惹人怀疑的,那天我打饭经过时,看到几个大师傅在一个火药方子的配比上困了好久,中而我正好就给他们说了一嘴,然后……然后就被他们直接拉走一起做火器了。” 纵使光渡瞒得过别人,也瞒不过他,他们少年相交,知根知底,宋珧自信对光渡的了解,总是比别人深刻。 宋珧心中失望。 外面虚陇的声音,却突然远了一些。 吵架对于光渡来说,毫无作用,并且太幼稚了。 宋珧听不得光渡这样自暴自弃的话。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瘦小老头,正蜷缩在木柜里。 说到如何在柜子中藏人—— 他需要在下次见面前,提供足够多正确的信息,完成他们的交易……或者正相反的,给他一个足够深刻的教训。 李元阙这个混蛋,不好好藏柜子里,别的不该藏的地方,倒是藏了个透彻。 宋珧微微睁大了眼,“可是……” “他叫白兆丰,暂时代替张四跟我在我身边,他不知我做事的手段,才能被我诓进来,解了刚才的局。不过,他现在应该已经反应过来了。” 光渡立刻就看出端倪,“这人神志可清醒?” 只是这个叫虚陇的阴险家伙,真是阴险,居然跑到门口来堵他! 这个时机,实在是太不凑巧。 光渡面沉如水,“这个人你治得好么?” 宋珧看了看他,亦心领神会的没有多问,“你吩咐我的事情,我从来都是全力以赴的。只是说来惭愧,再加上这个的话,我怕是要有些分身乏术了。” 没过多久,房门被有礼貌地叩响,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宋珧。” 光渡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浅笑。 宋珧又看了一眼大木柜,“光渡,妹妹刚刚来过,她让我给你带话。” 宋珧在很早就发现了。 如果当年他跟着李元阙一起走。 “公务所在。”那个新出现的声音有些冷,“既然虚陇大人在此办事,臣只做职责之内的事,不多打扰。” “这个老人先藏在火器厂,晚上我让格隆把他安排在更稳妥的住所。” 宋珧还是在光渡离开前,叫住了他。 光渡看上去,是一个拒绝交流的姿态。 光渡轻飘飘道:“陛下曾受过伤,不能人道。” 这个老太监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神色混乱异于常人,也不知道这种状态已经多久。 就在一个时辰前。 所以他被大师傅捉去研究火器,只是早晚的事。 而李元阙的反应,已经明明白白告诉光渡,他再次开始怀疑光渡的真实目的。 “用绢,小字,绢布柔软无痕,方便藏匿。”光渡看着宋珧把东西准备妥当,才继续说,“告诉孙老,让他不要再治皇帝的病了。” “……好,我知道了。” 按理来说,幼年受宫刑,只有从小就入宫做了太监这一种可能,而夏国皇宫管理森严,寻常太监无法轻易出宫,绝大多数终其一生都在宫里度过。 宋珧看到光渡的表情,本能察觉到了危险。 老者挣扎顿消,双眼闭上,身体也缓缓软倒,结结实实地昏了过去。 光渡转身离开时,没能看到宋珧在背后看着他的模样。 若有机会,能选择一条与现在截然不同的路,他的人生,又会延展出怎样的未来? ……那个人是谁? 光渡神色平静,语气却笃定,“皇帝病愈那天,你师叔定死无疑。叫他能拖就拖,然后我们找机会把他从宫里偷出来,送他回中原。” 他前面有风景,脚下有路,所以从不回头看来处。 光渡双目移向宋珧眼神瞟过的方向,“那么,就是她带回来的人受伤了,并且被你藏在柜里。” 说干就干,宋珧麻利地去桌子上翻纸笔,“用墨还是用碳笔?写在绢布还是写在纸上?” 宋珧:“……” 这是皇帝最不可提及的秘密。 只有与皇帝同行同住三年,亲密如光渡,才敢作此猜测。 而孙老的医术确实高妙。 要不今日,皇帝也不会对着他别有念头,跃跃欲试。 第24章 留下在屋内彻底陷入呆滞的宋珧,光渡推开门,走出了房间。 离着门口有一段距离,站着笔直挺拔的白兆丰。 白兆丰不会像张四那样寸步不离地监视他做了什么,而是特意站在离这屋子里有些远的地方,刻意留出了足够的距离。 光渡感到了一点久违的陌生新奇。 这就是皇宫侍卫和张四不一样的地方了,白兆丰的工作中不包括偷听和打小报告,不会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汇报给皇上。 毕竟是白将军之弟,白家之后,将门虎子,做侍卫只是为了在宫中攒够年份,等以后放出去了,至少能做到一方将领,前途一片光明灿烂,自然干不来这种扒墙角的活计。 皇帝指派白兆丰给他,可能只是心血来潮,也可能是当时光渡把话说到那里了,皇帝赶走张四后,也没办法随便指派个人来光渡身边。 但对于光渡来说,白兆丰可以有很多别的作用。 比如说,虚陇就在白兆丰身边,见到光渡过来,才停下话头这件事,就可以得出一些信息。 ——皇帝果然将虚陇的副手王甘,交由左金吾卫收押。 第65章 现在王甘就关在白兆睿手底下,而白兆丰身为其弟,一定有机会接触得到,以往虚陇与白家泾渭分明,如今为了这个副手,倒是要和白兆丰说上几句话了。 虚陇在与白兆丰判断,却看到白兆丰对光渡微微行了一礼,并与虚陇拉开了距离。 这个动作,令虚陇面容有片刻扭曲,但是很快,他又露出了那种让人很不舒服的笑,“又见面了,光渡大人。我想我们未来数日内,还要再次见面的。” “托陛下的福荫,还是别见为好。” 他将手伸入柜子最里面的位置,抽出了唯一一个不在任何归类里的画匣。 虚陇手底下的人,今日尤其老实,他们可还不至于忘记,虚统领几日前还受了陛下申饬和罚俸,连副统领王甘也折了进去,到现在都生死未卜。 “但我其实也好奇许久了。”光渡出其不意地问,“那位‘小宋娘子’,相貌果真与我有几分相似之处么?” 白兆丰一瞬震惊。 主座上的贵族青年,如转动一支毛笔般玩着手中的匕首,指尖频频掠过寒光。 那是一段极好的时光。 画中着墨两人,其中一位锦衣少年身形瘦长,与一位女童牵手而行,那女童没有正脸,只有一个活泼的背影。 与光渡外貌相似,确实很有难度,而自己那夜的话,始终像一个蹩脚的借口。 这份沉默有些明显了,光渡都注意到了这位似乎打定主意,拒绝与他交谈的侍卫。 与此同时,中兴府。 光渡站住脚步,“虚统领,若你编排好了罪证,可以直接递御前,不用在这里诈来诈去的,太幼稚,没必要。” 那最要紧的想象,总会在关键处留下一片空白,如一团散逸于空中的铁水银花,片刻华丽后消逝无踪。 他抽开了装着光渡画卷的匣子,将那副画细心展开。 这位光渡大人,可不好惹。 火器厂的人走过中庭时,看到光渡站如定海神针一般,镇住了虚陇带来人的小心思,一时都有些扬眉吐气。 光渡大人早就交代了,火药来源一定是调查春华殿被毁一事的重点方向,这里既然是火器厂,就总归是避不开这一查。 药乜绗抽出画卷。 光渡下了马,牵着缰绳走过城中,以避免冲撞街道上的行人。 况且这次抽查,众工匠并不如何惊慌。 而白兆丰跟着光度,被迫在火器厂中庭的正中央,也客串了一次镇场子的驱邪像。 他暗自下定决心,只要是光渡说出来的事,必须要多几个心眼。 李元阙在空无一物的空气中,丈量着这位看不见的故人。 更别说光渡大人之前,早就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怎么样?可有纺妹的消息?” “下官最近派人在沙州走动。”虚陇突然开口,意味深长,“光渡大人,你以为自己,真的毫无破绽么?” 一座灯火通明的深重院落,最豪华的主房之中,迎来了新的变化。 他从不曾见过故人的面目。 “禀报族长。”下面的人低头汇报,“小姐……小姐在宫中遇刺。” 直到他们走了很久,天色已暗,中兴府亮起万千灯火,他们穿过中兴府的街道,来到白色的皇宫墙门下。 光渡毫无和虚陇交谈的兴致,自行往火器厂中庭而去,而白兆丰跟在他身边,与虚陇错身而过。 “这位宋公子应该已经十八岁了,如今的体貌特征,王爷可有猜测?能否示下?” 光渡露出一点笑,“……我知道答案了。” “小姐现已脱离危险,性命无忧!只是至今未醒!”属下语速飞快地补充道。 李元阙深深吸入一口气,他站起身背过油灯,闭上了双眼。 同一时间,西凉府。 可他说出这句话,就会给人“本来如此”的感觉,他的语气中听不出挺多情绪,只让人感到确凿的笃定。 光渡的容貌风流,只看他这一路进城,有多少路人不拘男女老少,都看他看到目不转睛,便可足见其盛。 他心中既然已有了人,就该当避嫌。 尽管这样,白兆丰也知道自己必须给出合理的解释。 “如今宫中信息封锁,我们的人昨天才从打探出消息,是咱家小姐在宫中冲撞了这位大人与皇帝……与皇帝在寝殿相处,那晚上不久后,小姐就出事了!” 主座上的人,骤然停下了所有动作。 房间已是一地狼藉,药乜绗掂了掂那匣子,走到了房间另外一角。 甚至连单独出门的工匠,都有可能离奇消失,从此生死不明,逼得火器厂彻底执行了任何人不得单独外出的规定,这才保证了没有工匠意外消失。 青年族长的双眼精光闪烁,“这些年,你身上都发生过什么?但无论如何……终于,又找到你啦。” 光渡一直待到虚陇的人失望地撤出火器厂之后,才放心离开,他在天黑下来之前,奔向中兴府。 “是……是是司天监的光渡禄同!” 药乜绗的怒气,在听到这句话后,却骤然而止。 只是,他依然会为这种被人利用的感觉,而感到微妙的不适。 刚刚虚统领还亲自去和白侍卫寒暄,态度很是客气。 ……但他从不曾说谎。 …… 药乜绗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沙州……光渡?你明明是西凉府生人,姓宋,什么时候摇身一变,变成了沙州旧族?” 第66章 “进。” 药乜一族当家人——药乜绗一脚踢开挡在面前的乱物,几步上前,拎起了地上的汇报人,“谁敢杀我妹?” 药乜绗看清这幅画中人的瞬间,双眼睁得圆滚,脱口而出道:“你还活着?” 李元阙毫不犹豫,“继续。” 白兆丰不敢轻易回答,不愿说出违心的话,却不得不想办法澄清。 白兆丰才再次开口,他的态度变得客气又恭敬,“光渡大人,皇宫到了。” 而李元阙的双手,已经在身前自发画出囫囵模样。 下属递上一路上妥善保管的匣子,“近来能收集到的宫中前朝动向,光渡禄同的资料,以及此人的画像,属下都带回来了。” “其实这句话漏洞百出。”光渡微微一笑,“你该知道,与我相貌相仿的人,不会太多。” “腿很长……胯窄,双肩大概这般宽,他的身形比例极好,在人群中,也是一眼出众。” 画中人的样貌,逐渐清晰于眼前。 等人离开后,药乜绗独自一人时,才冷笑道:“这位光渡大人的画像,坊间三年有价无市,怎么我纺妹一出事,就随手可得了?局做得这么明显,这是哪个王八孙子惦记上我药乜家了?” 在不起眼的角落,有个上锁的柜子完好无损,自始至终都没被主人的怒火波及。 只需要闭着眼,重新进入黑暗,一切过往的触摸记忆,就都在他的脑海中复苏。 李元阙在灯下接过密报,看过后,就拿到油灯的火苗上烧了。 在光渡面前,仿佛他所有的秘密,都已无所遁迹。 …… 换个人来说这句话,都会让人觉得此人过分自恋。 白兆丰落后半步,一路上沉默不语。 药乜绗立刻反应过来,“皇帝的那个男美人?” 下属悚然一惊,只低头应是,随即退下。 房中轰然巨响! 不识趣不行。 红颜皆枯骨,色相皆成空。 药乜绗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了那个柜子。 “王爷,羊狼砦的消息到了。” 连白兆丰都时时警醒自己,不可因其容貌失态,重蹈张四的覆辙。 他眼神狠厉,“纺妹不会有事,只要我一日在西凉府稳坐,皇帝就不敢让她出事,否则……” 光亮被遮挡,熟悉的黑暗占据全部的视野。 但白兆丰始终神色淡淡的。 这幅画显然是擅画之人所制,笔触细腻,墨色柔和,细微之处颇见神韵。 因为这份临时工作的棘手程度,已经远超于他最初的想象。 “王爷,你前些日子吩咐的事情,已经有了回信——光渡大人是沙州的西夏旧族,家族没落后,祖上三代不曾离开故土,直到光渡禄同来中兴府谋职,可他路上也从不曾到过西凉府。” 火器厂的格隆抱着账目路过的时候,更是对光渡点了点头,示意刚刚虽有意外,但一切无忧。 那夜他盯着光渡时间长了些,确实是真。 这个话题让白兆丰神色一凛,“那夜是在下妄言,请光渡大人不必挂在心上。” 而画中青年凭栏而望,背景只寥寥数笔,人物虽然只是侧脸,却也足见眉目神髓。 他的声音温和,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白兆丰见他确实没有为难之意,才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他并不傻,早已想通了前因后果,不过他并不确定,皇帝把他指到光渡身边,是不是本来就有这层用意。 他将拎起来的下属放到地上,“滚回去,别人算计了还不知道!三天之内,我要知道纺妹如今伤势,以及她遇刺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回去查,仔细查,给我查出来,是谁将这消息故意放出来给你们的?” 虚陇与光渡针锋相对三年,火器厂建成一年来,更是会被虚陇的人时不时上门找茬,明里暗里遭受的为难,不止一次两次。 “药乜族长,中兴府的人到了。” “……呵,有意思。”药乜绗原地站了一会,嘴角慢慢牵出了一个带着邪性的笑,“这是有人,想借你爷爷我当刀使呢!” 忆及往昔,连李元阙唇角,都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笑意。 按照与皇帝的约定,他今晚要去往宫中,回城这一路十分顺遂,光渡入城的时候,发现天色比预期还要早一些。 随即,他眼中惊讶之情消退,只剩下浓重的疑虑。 李元阙静了很久,“……知道了。” 再说他们谁还没看见,连白将军的那个弟弟,如今都跟在光渡身边做事了? 只见这个深藏在机要书房的柜子里,所有文件都秩序井然,摆放着许多装着画卷的匣子,若是仔细看,还能看到每个匣子上都贴了纸条,写着诸如“汴京梁氏美男”,“洛阳云家姐弟”,“乃蛮部落王妃哈儿八真”等等名字,更是分门别类按序收藏,十分齐整。 “他现在大概应该这么高。”李元阙站了起来,闭眼在自己的下巴处比划了一下。 一把匕首斜劈进面前的屏风,将整张屏风击倒,重重撞向后面的书架。 “同时,按照王爷的要求,探子在西凉府又进行了一次查访,城南的三十几个胡同中,只是这次……也没能找到家中姓宋的商贾人家。王爷,这位宋公子,我们已经找了三年却无一点音讯,还要继续吗?” 第67章 虽然两张画的技法不同,却也能隐隐看出青年与少年相似的容貌轮廓。 即使是对他心怀警惕的白兆丰,都不得不承认,光渡只是说出了事实。 光渡仿佛洞察一切,“别紧张,我知道你不是在扯谎,红尘中人有万千面,便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面容有些相似之处,也是寻常。” 光渡漫不经心道:“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说我长得像一个你认识的人,不是么?” 光渡走到火器厂中庭,虚陇这次没再跟上来。 白兆丰遵旨跟在光渡身边,定然会好好保护他的安全,但除此之外,他希望不必要的交流,一句都不要发生在他和光渡之间。 药乜绗坐在柜子旁边,咕哝道:“哥哥早晚接你回家,到时候这一柜子好东西,还是我们兄妹共赏。” 他用手掌亲自展示每一处的身量尺寸,他并不犹豫,仿佛一切本该如此,仿佛他已经拥抱过千百次。 众人对虚陇一向又怕又恨,却从来没有哪一次,虚陇带来的人会这样知情识趣。 这位光渡大人,今年不过与他相同的岁数,却是如此狡猾多端,一心七窍。 在这句话之后,白兆丰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中庭人头攒动,两方人手来来去去,人虽多,却难得的秩序。 直到后者感受到了光渡的注视,才将视线转回对视。 那画匣上面,却是他的亲手题字,“城南甘三胡同老宅,宋氏”。 “三日内,我们必须离开中兴府。”前线有变,留给他的时间更少了,李元阙面容端肃,“与光渡的合作,势在必行。” 而今日,他自然而然地将双手伸到身前,掐出大概模样,“他的腰这般细,就像……” 李元阙的话戛然而止,猛然睁开双眼。 那苦求不得的多年留白,竟在这一刻填上了色彩。 ……便如光渡一般。 是他咽回喉中的半句话。 第25章 光渡与白兆丰在太极宫前分别。 他一进来,就看到皇帝身边有个人。 这个人站姿佝偻,一副不太想引起别人注意的样子,他甚至在光渡进来时,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但光渡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 尾牧,他司天监中的同僚。 司天监同僚大多性子淡泊,晚上看看星星,白天喝喝养生茶,仕途平静无波,但他们对现状毫不挣扎。 但也有少数几个看不开,还想到红尘里滚一遭、再搏一个荣华富贵的。 他们说,光渡是其中一位。 尾牧就是另外一位。 皇帝对光渡去了个眼神,示意他稍等,仍在继续上一场对话,“依你所看,那七日后可行?” 尾牧低头拱手道:“金阳压煞,双血同源死败,当可邪祟不侵,诸事不扰,若陛下选定此日,臣自会绘制选择最合适的地阵,定让陛下心中所求,万无一失。” 光渡听出了一些门道。 七日后原不是多稀奇的日子,只是都啰耶的亲兄长,三年前便死于此日。 兄弟同葬一日,是为双血同败。 光渡心中计算,如此看来,都啰耶能活着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陛下,佛像中空,里面仿佛藏着东西,但佛像莲花座融金封底。”光渡摇了摇头,“除了破开此像再确认里面所藏之物外,臣愚钝,暂时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这张小床位置虽然离皇帝近,但与皇帝卧寝之处到底还是隔着一段距离,按照常理来说,这是皇帝贴身太监守夜之处,若皇帝半夜需要用人,外间的宫侍能随时应命。 光渡手上又轻轻翻过一页,“我只知道,名册上那位即将出访我夏国的蒙古使臣,是一位不拘小节的变通之才,若蒙古的成吉思汗对陛下、对我夏国心有疑忧,那么这位使者,就极大可能会脱离明面的使臣路线,提前动身,以其他身份进入中兴府,进行暗访。” “陛下,我们如今面对的,不止蒙古使臣的这一个威胁——陛下请不要忘记,就在我们身侧,还藏着一个李元阙。” 区区一个尾牧罢了。 寒衣节,是烧献故人的祭日。 光渡额头已经冒出细汗,“不……臣睡后不安,恐会惊扰陛下。” 这座佛像足有成人小臂大小,摇晃时,像中有声,光渡端详片刻,却也无计可施。 光渡直接捏过来,一口口嚼着吃了。 若真有任何伤病,宋珧早就给他解决了,不可能留到现在。 皇帝叹了口气,等他躺上床后,亲自坐在旁边,拿着自己的帕子擦拭他额角的冷汗。 孙老不像是自愿进宫的,真有可能应了宋珧师父那句话——他是被皇帝叫人从宋国绑过来的。 他稍微想了一下,就明白这是自己昨夜的示弱,让皇帝心疼了。 小半个时辰后,太极宫中的两人,终于商议停当。 “你现在的样子这么乖,倒是忽地让孤想起来,孤子小时候生病的模样了。”皇帝眼中有怅然,声音却喜怒难辨,“可是那孩子现在长大了,也到了快自己能独挡一面的年纪了,而你陪在孤身边,都已经三年了。” 他似乎在皇帝如今的和声细语中找到了答案。 光渡后面没有再听了。 孙老大晚上被人请过来,脸色淡淡的,也不多说一句废话,直接过去干活。 第68章 “陛下,臣……好难受。”光渡的声音断断续续,手胡乱抓住了皇帝的衣角,“这次……格外难受。” 他那日提到的沙州,以及他开始调查宋珧,都不是什么好迹象。 “三焦与脏腑都有暗伤,这孩子是被打过么?”孙老点到即止,并不多说,“若陛下不想他年纪轻轻就落下病根,开些药调养一阵吧,至于今日,老朽就先……” ——他要插手尾牧的计划,破坏尾牧所有算好的步骤。 皇帝直接摇了头,“你这想法也太过大胆,佛教是为我西夏国教,损坏佛像金身是为大不敬,孤不能开这个头。” 于是皇帝留了光渡一起用早饭。 光渡不曾推却,他来到了皇帝寝殿的外间的小床。 虚陇近日格外安静,这样的安静更像是暴风前最后的安宁,让光渡心中感到隐隐的不安。 皇帝定定看了他片刻,神色似有痛惜。 孙老说这句话的时候,中途突然奇妙地呛了一下。 “退一步讲,若真有阴气怀怨作祟,那也讲究一个冤有头,债有主。”光渡心平气和地开导着皇帝,“都啰家的两个兄弟若真化成厉鬼,他们最想杀的人,也只有我。毕竟,我才是最坏的那个。” 早些年,光渡终究是在沙州留下了隐患,他必须要承认,也不得不为之做好应对的准备。 皇帝和蔼道:“孙医正,劳烦你看看他。” 皇帝神色凝重,“继续说。” 皇帝从桌上拿起一个方形小丹盒,递给了光渡。 毕竟过去三年中发生了太多次,皇帝对他的宠爱有目共睹。 片刻后,皇帝道:“光渡,孤应理的人回来了。” 可皇帝却突然开口:“光渡,无论药乜氏伤势如何,无论虚陇如何求情,孤已意决,王甘明日问斩。” 反应更是机敏非常。 ……残杀忠良,屠尽满门。 光渡看了眼皇帝的脸色,心中对他迟疑的原因有了猜测。 皇帝怕他噎住,忙把茶盏递送过去,“慢些来。” “三年前,是孤第一次见你,那时虽中意你,可彼时心境却与今日不尽相同。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你我之间,你心中一直有数。” 光渡想通此节,便对症下药道:“陛下身份贵重,真龙气运加身,无有邪祟能近身,这些凡人之忧,与陛下而言,却都算不上什么。” 而光渡的脸色愈发苍白。 虚陇。 等孙老走进太极宫的时候,光渡已停止挣动,在小榻上陷入昏睡。 光渡并不放在心上,还在心里盘算着李元阙的计划。 光渡在太极宫留宿一夜。 而托盘之上,就是皇帝的人应理之行带回的东西,上面一尊密宗明王像,造型精致,眉眼怒威,栩栩如生。 光渡面露疑惑,再次确认道:“都啰耶提供的地址……鸣沙河向青铜峡行十二里的院子,只找到了一尊佛像?” 孙老慢吞吞道:“这孩子身体,已经有些需要注意的地方了,若是不好好调养,要折寿的。” 光渡应了是,可神色却有些少见的麻木。 光渡看上去已经有些迷糊,只模模糊糊道:“只要陛下需要,我就会陪着陛下,一直到……最后一刻。” 光渡娓娓道来:“给李元阙越多的时间,变数越大,陛下,迟则生疑,慢则生变,时机稍纵即逝,望你早下决断。” “来人,把东西拿进来。” 如果不是那夜意外,孙老不得不出手救回药乜氏,连光渡都不会知道孙老的存在。 “既如此,只能继续审问那个都啰耶了。” “明日便知,臣不急。”光渡重新翻起了膝头的书,“只是陛下,臣以为,七日后不妥。” 光渡脸色依然看得出憔悴,连胃口也不太好,人更是懒懒的不想说话。 … 但在一声咳嗽后,他很快恢复过来,接上了自己的话。 看着光渡一句都不多问,连皇帝都主动提了一句:“都不问问,你明天要去什么地方么?” 皇帝握住他的手,轻轻安抚哄着,同时扬起声音道:“来人,传孙医正!” 皇帝吩咐后,进来一个小太监,双手捧着一个托盘。 君臣一同用过膳后,如往常般相处,皇帝批着奏折,而光渡在旁翻着一卷书。 “他要看我们在做什么,陛下既然想用阵祭生杀都啰耶,那就必须从速从快,在蒙古使臣到达中兴府前,我们必须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干净,不要旁生枝节。” 只是孙老刚刚给光渡把过脉的那只手,悄悄缩回了袖子里。 皇帝注意到了光渡的不适,“已经发作了?事情都差不多了,你先进去躺下。” 皇帝很快就把尾牧打发走了。 陛下赶在寒衣节前,特地要将两兄弟挑在同一天赐死,又特意叫出了司天监的尾牧用阵祭作法,这足以看出皇帝的心事。 皇帝微微一顿,正了脸色,“光渡,你知道了些什么?” 席间无声,光渡本在安静用餐。 皇帝看到这张十分狭小的床,不禁皱起了眉毛,“至少今夜,去孤的床上休息。” “孤叫他来,倒是有些别的用处。”皇帝解释,“尾牧祖上精通制阵、点穴、与司祭,和你的路子倒也不同,也算是有些可取之处。” 往日光渡留在宫中过夜时,都会在皇帝早朝前起身着装,不肯面君失仪。 第69章 光渡心中也很是敬佩。 ……与以前不一样了,皇帝现在对他的喜爱,已经到了一个连虚陇都为之侧目,并不得不铤而走险的地步。 皇帝叹了口气,“孤同样担心于你,不希望你因此有损,孤本想在寒衣节前挑一个合适的时候,将这些事情处理妥当,只是没想到,竟然凭地生出这许多变故。” 这话题来得突兀,光渡愣了一下。 皇帝没立刻说好,也没有立刻说不好,他尚在思考。 听到这句话,光渡果然将视线转了过来。 可因着昨晚服了解毒丸的缘故,他罕见地醒不过来,一直睡到皇帝下朝回来看他,他才醒过来。 但是话说回来,光渡一直在想,皇帝到底为自己做了什么,才让虚陇感到危机,以至于激进行事,连副手都折了进去? 可是这三年来,这里已经变成了光渡的住处。 “臣不敢保证,只能尽力一试。” 他几乎已经要睁不开眼睛了,似乎随时都能昏过去,这个时候说出来的话,更显真心。 皇帝微微蹙眉,“怎么说?” … 光渡默了一瞬,“那么请陛下旨意,臣再去会他一会。” 皇帝脸色温柔,却也看得出细微的动容,“以前,孤不明白如何能得一心人,时至今日,倒是你让我明白了这有多难得……光渡,越是和你相处,孤越是喜欢你的性子。” 服下解毒药之后,光渡总会有一段时间的不适,刚刚他坚持着谈完要事,如今不需再硬撑了。 同时孙老对待皇帝的态度,也向光渡传达出一个信息。 皇帝终于被说动,“既如此,光渡,你且帮孤参合……” 皇帝既然笃信天地鬼神,那么在这一道上,皇帝就不可能再相信除他之外的第二人。 光渡心中对皇帝的猜测愈发清晰。 但孙老这样一说,顿时显得格外严重。 光渡接过了丹盒,锦缎中,正静静躺着一枚熟悉的黑色药丸。 听了这话,皇帝神色也郑重起来,“孙老医术果然高妙,那依你之见,这毒可有彻底的解法?” 但今日情形不同,孙老刚走过去,一眼入目就是这样的品貌,即使是孙老也怔了一下,“这孩子……啧。” 宋珧这位师叔,是真有本事,能从这么细微的脉象里,推断出一点他过去的事。 孙老在摸到光渡袖中递出的小字条后,转瞬就用一个“调养身体”的借口,给他们在宫中的下次见面,铺垫了合情合理的契机。 那夜太医院遇刺之变,孙老只和光渡匆匆见过一面,来不及细看,没对光渡留下太多印象。 “这件事孤一直记在心上,该就交给你了。” “准,等明日白天,白兆丰带你去。” 光渡虽然表现得轻松,但却从未有一刻轻视过这位与他不死不休的敌人。 他很清楚,如今自己的身体里哪有什么暗伤,过去的那些小毛病,只要再静养个一年半载,就会尽数见好。 孙老见多识广,纵使亲眼目睹了有人宿在皇帝寝殿,也没多惊讶。 皇帝看上去十分头疼,“是,那地方没有别的东西了,孤的人掘地三尺,把那院子里里外外的搜过了,没有人,没有别的东西值得注意,也就找到这个佛像,你脑子一向灵活,你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除了寄托于仙鬼之力,用以压制李元阙外,更是为了压住都啰兄弟的怨气。 孙老凝神细思片刻,摇头道:“即使是老朽,也不敢说能解,解时一个不慎,这孩子一条命就得搭……呃,咳,搭进去。” 无人可以取代、削弱他的影响力。 这在宫中已经算不上什么稀罕事。 原来皇帝也会心中不安,畏惧含冤而死之人的身后阴怨么? 都啰兄弟虽忠于李元阙,但他们二人同样也是西夏的将士,在前线生死不顾的保家卫国,从不曾犯下任何叛国背君的忤逆之罪。 孙老把过脉后,翻了翻光渡的眼皮,“他在吃什么毒?以毒攻毒,这不是法子,无论吃了什么,都得立刻停了,这孩子脉象紊乱,一息迟滑空虚,一息又躁盛如沸,亏得他年轻,才顶得住这样的折腾。” 孙老一把年纪,发鬓斑白,皇帝都对他客气敬重,既然皇帝不曾介绍过光渡身份,孙老仗着自己年纪,直接叫了一声孩子。 而皇帝一直把孙老藏得很好,几近于秘而不宣。 皇帝笑了笑,“那个都啰家的老二,倒是个硬骨头。除了你去的那次让他开了口,这些日子来,他都不曾再说过一句话。” 光渡早已不声不响停下了筷子。 “光渡,你如此聪慧,应该已经知道,如今孤待你与两年前已大不相同。所以你以前承的那些气,受过的那些伤,孤既然知道,就无法坐视不理。” “孤若能早些认识你……”皇帝的笑容淡去,想到了那年初识光渡的地牢第一面,“孤一定不会让你落到那步境地。” 但皇帝的这点感伤,很快就被一个新的发现给冲淡了。 就在用过早饭后,他见光渡站在太极宫前——盯着一位俊俏侍卫看的时候。 第26章 本来,皇帝正亲自给光渡挑着赏赐,准备让他拿回去摆在中兴府的住处里。 这个时候,皇帝还没发现身旁的情况。 第70章 光渡声音听上去还是专注的,“陛下,你赏了我太多东西,这一车拉出去,宫里宫外的人都会看到,明日怕是又要有人参臣一本,说臣奢靡招摇了。” 卓全带着徒弟,正指挥着十几个小太监,搬运皇帝给光渡的赏赐。 御赐的东西太多,宫里甚至要叫来一辆车,才能全部装下。 如此隆宠,怎能不叫宫内外侧目? 皇帝语气温和,“孤最看重的臣子,家中却连件像样的摆设都没有,这些人若是敢睁眼扯谎,孤会亲自给他们上上课。别多想,孤给你拿些温养身体的药,想着既然已经开了库,就再给你挑些像样的东西,总得把你那屋子里布置得多几分颜色,才看得过去。” 结果他这边挑完,一转头,就看到光渡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黏在旁边的侍卫身上。 侍卫白兆丰相貌俊俏,皇帝一直是知道的。 近来皇帝亲手指了白兆丰跟在光渡身边,是以白兆丰正站在他们不远之处。 从小练武的白兆丰身形笔挺如松,一身一等侍卫服更是穿得意气飞扬,今日晴空清澈,阳光温耀,愈发衬得白兆丰面如冠玉。 和光渡一般的年纪,还是一位俊美的翩翩少年郎。 皇上往日只觉得这个下属得力,今日却发现有些碍眼。 白兆丰在察觉到这两道目光后,后背顿时冒出冷汗。 光渡抿着唇,在他面前安静站了很久,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光渡继续道:“都啰耶,陛下派去应理的人,已经回来了。” 他应该是瞎了一只眼。 但在他认出光渡后,麻木许久的心境,还是久违地感受到了搅动,尽管那是仇恨。 这处监牢秩序井然,兵士把守周密,光渡看了片刻,就知道这里绝无任何可乘之机。 … 至于白兆丰……人能力、性情都是不错的,但年龄相貌俱是不妥的。 皇帝不明所以,只以为他在捉狭,失笑道:“你呀。” 都啰耶下意识抗拒。 等到光渡和白兆丰告辞离宫,皇帝才对身边的卓全道:“张四那边,可说了些什么?” 白兆丰今日完全不想引起任何注意,但这话题怎么又转到了他身上? 虽然光渡相信,白兆丰无意于偷听他和都啰耶的对话,但以白兆丰的谨慎,也是一定会竖起耳朵防止出事的。 在这里,光渡再一次看到了都啰耶。 “回禀陛下,臣三年丧期未过,原本也不得议亲,且,臣志不在于小家小情,只愿追随陛下身侧,守护陛下安危。” 张四在光渡身边两年多,做的从来都是最不讨喜之事,光渡厌恶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有什么? 多少天过去了,光渡已经去了应理,鸣沙河边院子的秘密,想必他已经完全掌握了吧? 白兆丰想了想,“我不能走开,那这样,我就在几步之外的地方,光渡大人只需要叫我一声,我立刻就能过来。” 都啰耶并不畏惧死亡,他看着光渡,“我先去阴曹地府等你,我看着你会有什么结局,我等着你一起下来。” 而上一次光渡的到访,带走了他最后的希望,也给他徒留了满腔的悔恨。 从虚陇的地牢转到白兆睿的军司监狱后,并没有让他的处境好上多少。 那将士似乎很着急,“大人,可是白将军……” 都啰耶张嘴,还没来得及往光渡身上吐一口血痰,光渡已经眼疾手快,趁他分开嘴唇的瞬间,将拧开盖子的水囊塞到他嘴里,直接开灌。 李元阙不可能在这里下手。 白老将军过世后,西南左金吾军司就传到了其嫡长子白兆睿的手上。 他从没想到还能再一次见到光渡。 白兆丰本来在门口守着,此时却突然有一位左金吾军司中的将领找了过来,对他低声说了什么。 这里牢房是铁铸栏杆,没有实墙,并不隔音。 以他如今的状态,甚至光渡都不需要白兆丰在身边贴身保护,但白兆丰确实谨慎,他收到了光渡的示意后,只是站在了牢门边,给了光渡足够的空间,又保持在一个可以随时反应的距离。 这个少年精神全毁了,甚至左边眼球凹陷下去,眼周都是未愈合的狰狞伤痕。 但要是能在死前再诅咒他两句,也值了。 但他这次不再随便说话,光渡实在精明,他绝不能再透露更多的信息。 光渡收起了装苦药的水囊,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 光渡眼神微弯,“臣只是在想,多亏了陛下,这次臣那个屋子里,也终于能有些‘荣华富贵’的样子了。” 听完这话,都啰耶还真开始主动吸吮,把那水囊喝得干干净净。 只是这一次不是美酒和食物,而是酸苦的黑汤。 他眼观鼻鼻观心,连头都不敢抬了。 这真的是能让他解脱的毒吗? 皇帝叹了一声,“还不曾娶妻?你在宫中当值这些年,都耽误了成家之事了。” 光渡到了都啰耶的身边,仔细端详着这个少年。 “今天你仍跟着光渡大人,出门在外,便宜行事,务必保护好光渡大人。” “有忠义之心,很好,像你父亲,白老将军忠贞耿直,孤更不能在他去后,慢待他的小儿子。”皇帝慢慢说,“再过两个月,你就该出孝了,到时候,孤让皇后给你物色一桩好婚事。” 第71章 但情况非常糟糕,比上次看到的时候,更是萎靡了太多。 都啰耶望着他的目光冰冷而仇恨。 他再次见到了光渡,他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喝光。”光渡冷淡道,“陛下赐死了,你谢恩吧。” 光渡拿出水囊,说道:“你先喝水。” 自从落到皇帝手里,都啰耶已经不知道熬过了多少日夜,最深处的监牢没有阳光,连时间都是停滞的。 如今看来,还是张四长相老实,最让人放心。 “陛下已经着宫里的能工巧匠检查过,确实,你这一招精巧,无论佛像里面藏的什么,陛下礼重佛教,都不会轻易砸毁佛身金座。” 全宫之中,大概也就只有光渡,才能让皇帝用亲近的语气说话,周围的宫人全都低下头,态度愈发恭敬。 光渡站在铁栅这边,就能看到白兆丰的背影,正在与那将士小声交谈。 如今都啰耶已经心存死志,对很多事情、对别人说的话都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 卓全忙道:“张四说他绝无旁心,只是当时听错了光渡大人的意思,才做错了事,惹来陛下和光渡大人生气。听说他用刑时,每挨一板子,都要喊一声谢陛下教导之恩,想必是知道错了。” 光渡深深地望着他,“那尊密宗明王像,眉眼怒威,栩栩如生,佛身八臂,每一臂都是真金熔铸,佛像背拱光圈和头脚的圆光,都是宝石做成,这尊佛像造价不菲吧?”(1) 都啰耶差点被呛到。 光渡先回了一趟中兴府的宅子,安置了皇帝的赏赐,才动身出门。 白兆睿下手太狠了。 都啰耶在过去的数天中,也曾无限悔恨,也曾无声痛哭,不断责骂自己的莽撞,在这个地方被困太久,都啰耶有时以为自己都死了,可是身体还是沉重的,将他飘起来的魂魄定在原地,让他不得解脱。 皇帝心中曾有的疑忧,早在他把张四从光渡等边抽走后消除大半,当时光渡不仅一眼都没多看张四,求情的话更是一句都从不曾有过。 两人气氛和睦地聊了一会,皇帝将话题转到了旁边的白兆丰身上。 “孤记得,你是左金吾卫白兆睿将军之弟,今日一看,已经长成一表人才。”皇帝眼光中带着赞赏,“年纪多大,可曾婚配?” 卓全低眉顺眼:“是。” 白兆丰稍稍走开了一些,但并不远。 皇帝点了点头,“既然张四已受过罚,想必往后行事也会更加谨慎,罢了,毕竟也是光渡身边用了两年多的人,今日就让张四回去,换白兆丰回宫吧。” 白兆丰是白兆睿唯一的弟弟,更别说自己还很有能力,明眼人皆知他以后出路定然不凡,是以他带着光渡在左金吾军司行走,所到之处,兵士无不恭敬礼遇。 可皇帝问话,他不得不上前应话:“回禀皇上,臣今年十八,不曾婚配。” 入口的东西是温热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何时,光渡带来的东西总是暖和的。 这幅残破而沉重的身体,被后面的锁链困在地上。 也是他多心了。 他像一个好用的金令牌,只要站在光渡身后,就是皇帝和白将军的态度。 皇帝来到光渡身边,语气含笑,“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白兆丰深深低头,恭敬非常,面上没什么喜色,只有少年老成的稳重,“谢陛下恩典。” 但这是光渡带来的东西。 他是来洋洋得意炫耀的? 这是光渡第一次去西南左金吾军司,但皇帝显然为他找了最好的向导。 都啰耶:“……” 他还活着。 光渡也因此长驱直入左金吾军司的监牢。 “鸣沙河向青铜峡行十二里,门口晒着八个葡萄架的院子,这是你自己说的地方。”光渡准确地重复了那日都啰耶亲口供出的地址,又慢慢说道,“我们掘地三尺才发现了那尊不动明王的金像,这就是你要藏起来的东西么?” 光渡听到了那边的对话,体贴道:“白侍卫,我就在这里,不会走开,白将军的监牢十分可靠,想必不会出任何意外,如果你另有要事,快去快回。” 白兆丰摇了摇头,“陛下亲口交代,我必须守在光渡大人身边,除此之外,我不能做任何其他的事。” 直到那水囊被光渡拿走,都啰耶咂了咂自己迟钝的舌头,后知后觉地品出来,那是草药的清苦。 光渡慢慢开口:“可惜,我现在还不能死,你现在也死不掉,因为我给你灌的不是毒药。你这人真有意思,我说真话的时候,你不信,骗你的时候,你偏偏又都听不出来。” 即使是张四真生出过不该有的心思,在他亲眼见过光渡的冷漠绝情后,如今遐思尽消,心生怨怼,将他放回去,反而更是有利无害。 直到都啰耶从半昏迷的状态中醒来,他睁开唯一的那只眼,看到面前模糊的人影。 都啰耶眨眨眼,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应理那个屋子里,什么时候放过佛像? 这个家伙在说什么鬼话? 都啰耶一脸诧异地抬起头,却看见光渡竖起手指,抵着唇,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 光渡那双眼睛清澈如许,口中却道:“都啰耶,老实交代,你到底在佛像里藏了什么?” 第27章 白兆丰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第72章 仔细说来,这位将士突然来找他,本就不合规矩。 他兄长白兆睿在军中事务自有安排,他自己平日里只在御前任职,突然跳到这个节骨眼来找他,着实有些奇怪。 就像是……特意要把他从光渡身边支开似的。 而白兆丰感到不对的那一刻,他立刻回到了光渡的身边。 唯一庆幸的是,光渡才离开他视线不过片刻。 而光渡身边看上去一切如常。 白兆丰松了一口气,暗想自己可能是在光渡身边太紧张,所以想多了。 光渡又问了几个问题,可那都啰耶就跟死了一样,一字不言。 问询毫无进展,光渡只得动身离开这处地牢。 出去的时候,光渡刻意放慢了脚步。 他目光偏移得不明显,而白兆丰现在都不敢和他对视,自然抓不到光渡在隐秘的左右打量。 他将这座监牢里面的布局,和关押的囚犯都记在心里,牢房大多都是空着的,只偶尔见到几个人。 光渡全部确认过,里面没有王甘。 张四没说话,只重重的给他磕了一个头。 但短暂的轻松后,白兆丰同样感到了君威难测。 张四退得很快,立刻就跑出去清理自己了。 前日明明闹得那样难看,众人以为张四就是侥幸不死,以后也决计不可能再在中兴府活动,哪知道才过几天,陛下就给放出来了,还回到了光渡的身边? 这并不意外,一个能让虚统领和白将军束手无策的硬茬,一个文臣进去,轻飘飘几句话,能做到什么? 从左金吾军司离开那刻,光渡确认是无功而返。 张四。 然后白兆丰发现,自己被张四无声无息地给挤开了。 李元阙果然就在他的书房里。 此时天色尚未昏暗,屋外阳光透过窗。 果然,光渡大人不会让人失望,递给乌图足够的礼物。 ——这就能走了? 光渡动身返回中兴府,他刚回到自己住处没多久,就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李元阙即将要做的事,承受着非同寻常的压力,可他至今还能言笑晏晏,肚量涵养确是非常。 都知道光渡大人颇得圣心,在他面前混个脸熟只会有百利而无害,更不用说,谁还没看见今天宫里拉出去一马车的赏赐? 从前他们便是这般,光渡在书房里,而张四只站在房门口,互不打扰。 等光渡确认张四离开后,才对着最里面的书架,扬声道:“王爷,你次次这般不请自来,着实是有些嚣张了。” 他的话音刚落,最里侧的书架那里就转出一个人,长腿轻敏修长,脚步落在地上却毫无声息。 见光渡还有事情要忙,乌图没有多留,与白兆丰一起回宫了。 而张四不发一言,沉默地跟在了光渡的身后。 光渡手持一卷书,转身对张四说:“张四,这是第二次了,以咱们皇帝的心性,如果再有第三次,连我也保不住你。” 但这两人却知道,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只知道,若是大人什么都没做,我必然不能再次回到大人身边。”张四沉声,“对不起,这次是我错了。” 张四稍微想了一下,就明白光渡大人是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了。 等到四周再无他人时,张四跪下行礼,“谢光渡大人,保我出来。” 等这房间只剩下光渡和张四时,张四才找到了一些熟悉的感觉。 书房门已紧闭,张四也被短暂支开,光渡在窗边迅速走过,确保此次谈话足够隐秘安全。 什么都没做到,才是最正常不过的。 光渡大人刚被皇帝重赏一番,这会只要随便过来传点啥,都不可能会空手而归。 这可是肥差。 而李元阙站在原地,用目光追随光渡时,双眼却被书房一个新增的琉璃摆设的反的光刺得一阵疼痛,立刻撇开了头。 乌图话虽俗气,但满脸笑容可掬,看上去一派喜气洋洋。 光渡本就见血恶之,张四这几日在宫中根本无暇打理自己,身上混着血味,想必气味有异。 他刚挨了一顿板子,今日已经能勉强下地,但如果他不是脸色惨白,表情也不怎么好看的话,他看上去已经无甚问题,甚至可以来去自如。 光渡很不给张四面子,不与他说什么,甚至都没有多看张四一眼,直接转身去了书房。 光渡摇了摇头,“王爷,看来你在中兴府的这段日子,还是过得太轻松了。” 但随即他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说,“谢我?你不怨我就好,毕竟我什么都没做。” 这个乌图,光渡倒也颇为眼熟,是跟在太监总管身边做事的一个年轻人,认了卓全做师父,所以讨得来出宫给光渡传口谕的活儿。 这笑容极有感染力,但显然无法影响光渡,当着乌图的面,光渡甚至表现处了一点厌烦,懒懒道:“知道了,臣谢恩。” 乌图在袖子里掂了掂那锦囊的重量,一张圆脸上眼睛都要笑没了,“如此,可多谢光渡大人了,光渡大人乃陛下肱骨,能亲自接下给光渡大人做差的活,也是奴才的福气啊。” 想明白了这个,张四顿时非常羞愧:“是!” 乌图:“传陛下口谕,白兆丰即刻回宫,张四官复原位。” 乌图将光渡见到张四的不喜一一看在眼里,没说话,但面上仍是笑眯眯的。 第73章 光渡神色淡淡,用手中那本书半掩住口鼻,“这两天,你也是辛苦,先去仔细梳洗一下,再叫城中医生给你看看。” 但他可没有一点不速之客的自觉,很自来熟地笑了起来,“光渡大人,虽早有耳闻,但没想到你真怕血啊?” 自从跟在光渡身边,他不是被光渡阴了,就是被皇帝凝视,他都快要紧张到睡不好觉了,没想到张四竟然能回来……这可真是如释重负! 这个画面一如往昔,仿佛他们从来都没有变过,就连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走远。 仔细梳洗? 光渡站在书柜之侧,身体顿住。 白兆丰有些不敢置信。 这话说得谄媚,光渡不由得看了乌图一眼。 和张四同来的,是宫中的一个叫乌图的小太监。 光渡注意到了,微微蹙起了眉。 但李元阙很快掩饰过去,声音依然轻松,“在你的书房转了转才知道,原来你这院子里最值钱的东西,都在书房里。” “这些孤本塞在角落不太起眼,仔细看来,每本都是重金难求的,你这个人,比起荣华富贵,更像是喜欢看书啊。” 光渡眼角轻轻一跳。 果然,李元阙若有所思道:“你不重财,爱书,倒是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第28章 李元阙问了问题,却没有那么期待光渡的回答。 他站在书架边,翻了翻光渡摆在柜子里的书,“我只知道你通晓宋书,擅夏文,倒不知道你连金文、蒙文都看得懂?这般才学,皇兄只把你放在司天监,真是屈才了。” 光渡淡淡回答:“这处宅子,本就是我在中兴府的歇脚之处,我每个月歇在这里的日子也不超过十日,并不需要布置得如何费心。而那几本古籍,更是没有王爷说得那样难得,城中宋氏书坊就有抄本在售。” “我已经回答了王爷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疑虑,倒是敢问,王爷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光渡在李元阙说话的同时,眼神在书房的桌椅、柜面上一一扫过。 他在此处的下人,从来不会随便出入他的书房。 书房在大多数宅邸里,都是机密之处,里面存着各户人家的重要书信往来。 光渡在此处,没有任何机密,不怕任何人来翻。 可以光渡对李元阙的了解,李元阙极大可能是什么都没有动过。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和他出去之前的位置完全一致,李元阙最多只是翻了翻他放在明面上的书,可能是等他时随手用来打发时间的。 李元阙行事不拘小节,但其实是真的君子作派。 哪怕在李元阙心里,光渡并不是一个君子,只是一个以利益相动的小人。 但他依然以诚相待。 李元阙突然问:“光渡大人,你能告诉我,四年前的那个冬天,你在哪里么?” 光渡想了想,“那个冬天?我从故乡沙州离开,跟着一队在各地宣讲佛法的法师上了路,直到次年开春,我们才到的中兴府。” 于是李元阙知道,自己的解释并不能洗清嫌疑,接下来的试探也会变了味道,他无法开诚布公将全部都告诉光渡,那么他的话语,听上去就会像语焉不详的搪塞。 李元阙一身夜行衣,长发束成马尾,以细绳绑于脑后,他们的兵器已经涂成黑色,就连马蹄都已经用布包过,藏在林中,于黑夜安静地融为一体。 “王爷,兄弟们都准备好了。”李懋——李元阙得力属下,此时压低声音道,“只是我不明白,若是押送小都啰的话,他们怎么不选择天亮时行动?天黑了才行军……这不符合常理。” “都啰耶如今被关在左金吾军司,此处铜墙铁壁,没有任何强袭的可能。而王爷你从前线脱身,行动隐蔽,根本无法在一天内调动可以与左金吾军司精兵比肩的兵力,更别说皇帝昨晚还了下令,让虚陇带人协助。” 光渡已经在他脑子里,灌入了一些他以往从不曾注意过的领域。 若光渡认为他心有二念,那么很可能就会对他有所保留,这会让他接下来的行动举步维艰。 李元阙听出这问题有异。 他不想自己看上去不真诚。 他下意识想解释,但转念一想,却又忍住了。 光渡旋即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张羊皮,在桌面上摊开。 “……不论值不值得,只论该不该做。” 李元阙顿了一下,眨了眨眼,收了笑意,“这么快?” 光渡:“王爷,都啰耶死期定在明晚。” 李元阙收起了眉眼间的明快畅意,那张昳丽英朗的脸上,神色认真,“知难而退易,可这事实,更多是知常人不可为而为之。” 这直觉来的毫无理由,仿佛不深究下去,定会错过什么。 翌日亥时,城西远郊森林。 李元阙听得认真。 “我也……说不上来,你们哪里相似。”李元阙有一点出神,“但总觉得,一定要问你一问。” “恕我直言,王爷,如果你想救都啰耶,你不会有任何取巧的可能,这是场硬仗,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你在这里,就已经布防了最周全的兵力。” 他的声音仍是稳的,“看来,王爷已经下定决心了。” 李元阙神色凝重,“虚陇我有所耳闻,白兆睿确实不错,但我亦非毫无打算。地点,路线,兵力布防如何?你可有任何线索?” 第74章 … “若我心中有愧,照镜自惭,我又该如何让我的兵信我、将性命托付于我?当断不断,就不配作为戍边六军军司的总领了。” “虚陇武艺高超,夏国第一高手之称并不是浪得虚名;白兆睿率兵颇有章法,他亲自率兵送押都啰耶,即使是路上,守卫也几近固若金汤。王爷,亢龙有悔过犹不及,君子之道,也有应退则退之时,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王爷,这是中兴府近郊地图。”光渡以指为示,“明日白兆睿将会带着都啰耶秘密行军,从西南左金吾军司出发,前往城西远郊,他们会路过这个山谷,时间是早子时……” 李元阙微微愣住,他显然是没想到光渡竟然会这样回应他的疑虑。 光渡见状,眼中多了几分玩味,“王爷,我是做了什么,才让你觉得我和你认识的人相像?” 怕是再也不配与他并肩进退了。 李元阙摇了摇头,“如我自惭形秽,日后与故人重逢……” 光渡垂下眼,轻声道:“王爷,你真的心中有数么?你为了救一个已成了废人的都啰耶,很可能要搭进你其他还活着的兄弟,甚至搭进你自己……值得么?” “若是我在能有所作为之时,为求自保而束手旁观,那我终会问心有愧。” 光渡看了他许久,才道:“是不是只要被你纳入羽翼下,你就会不惜一切去保护?” “王爷,你这样说,我可是要误会了。” 光渡转开视线,捏住袖子里的手。 他看向光渡,目光中带着探究。 李元阙沉默得有些久了,好在光渡放过了他。 光渡的眼光变得有些奇怪,“类似这种‘你像我一个故人’的话,我这些年,可以说没听过一百遍,也有八十遍,若我不曾事先确认过,知道王爷确实不好龙阳,说不定真就误会……王爷这是在与我没话找话。” 无声无息,刃却已出鞘。 只要主将一声令下,这只精锐军就能撕裂森林外土道上的任何队伍,出其不意,攫其心脏。 “他们要以巫阵生祭都啰耶,并以袍泽之血妨咒于我。此等仪典诡异,对时辰、地点、行动方式皆有种种古怪要求,殊异之极,自然也不能以常理推断。” 李懋低低咒骂一声,“这狗皇帝!真阴损!不过……王爷,你在宫中什么时候也有人了?连这种事情都能知道?” 李元阙笑了一下,“其实连我自己也在想,他到底是谁。” 第29章 前夜戌时,西夏皇宫,太极宫。 皇帝听过光渡的话,陷入了沉思。 “光渡,孤依你所言,尽快处理都啰耶,那你也一同参详尾牧推算出的方位……” 光渡难得打断道:“此等机密,请陛下不要告之于臣。” 皇帝愣了一下。 “这个位置,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最好,虚统领、陛下俱疑臣与李元阙有私日久,所以,臣请求不要让臣知晓。” 在灯下,光渡的侧脸沾染橘黄色的光。 他眼底漠然,“陛下既然已经决定启用尾牧,那便放心布置,哪怕就是把都啰耶带到贺兰山这等远离城中之地,陛下也无需忧虑。” “皇城精兵尽皆在此,为陛下马首是瞻,而那李元阙在中兴府能有多少人可用?等陛下布置伏兵,将那李元阙引出后,李元阙就如涸辙之鱼,陛下自当手到擒来。” “说得好!”皇帝赞了一声,神色愉悦许多,和声道,“孤早已不再疑心,你我君臣不疑,此事无需再提,只是那虚陇……” 想起虚陇近日的表现,皇帝面露不喜。 光渡却主动劝道:“陛下,纵使虚统领近来颇多失误,但只凭他一身武艺,也是一位难得的人才,在此要紧关头,诸般人才,陛下当用则用,不必顾及于臣。” 皇帝长叹了一声,“你这个年纪就有如此的心胸,还这样一心为孤着想,那虚陇一把岁数,比起你来……哼,他算是越活越回去了。” “李元阙此人武艺通神,为他一人之敌,便足以值得动用千数兵马。”光渡宠辱不惊,并未因帝王的倚重而动容,“陛下,时机难得,切勿轻敌。” “渡河未济击其中流,方可事半功倍,而李元阙更是深谙此道,若他想救出都啰耶,当选择在陛下派人押送都啰耶之时,于易攻难守的地势之处,发动强袭。” 白兆睿一击得手,面无喜色,反而相当惊讶,“竟然是真的……光渡大人,还真不能小瞧你了。” 他们无声屏息,在黑夜之中列阵,低头注视着坡下经过的轻骑长队,如一支狱府归来的修罗,森严冷漠地俯视着初握兵刃、不曾刃血的稚子。 今夜亥时,中兴府,光渡院宅。 昨夜戌时,中兴府,光渡院宅。 光渡问:“以少胜多,实力殊异……敢问王爷有何打算,该如何取胜?” ——若是光渡从一开始,就从人群中认出了我,这一切都是故意演给我看的……我又该如何自处? 他手指点在城西远郊森林侧,“便是此处。” 可他若是一位仁义君子,为何又会行此阴险毒辣之计? … 他躺在地上,手脚被缚,口鼻又入了水,让他忍不住呛咳。 这支骑兵队伍直到尽头,也没见到任何押送的囚车,或者类似的装置。 第75章 若心中无义,他怎会买下破皮的土豆,解小贩之忧?又将之赠与老妪,怜悯弱者? 火势蔓延极快,铁鹞子散入林中,他们遵守李元阙的带领,从火光暴露处撤离。 李元阙轻声念着昨夜自己回答光渡的话:“……唯有声东击西,涣散其心,扰乱其形,再出奇制胜罢了。” 光渡是被一盆凉水泼醒的。 皇帝注视着光渡的眼光有赞赏,却也有更多复杂的情绪。 光渡的身体已经全然温顺,被人抗在肩上也毫不反抗。 若心中无仁,又怎会在电光火石之间,亲身替一个小贩抗住了一车的瓜,保住那人一家老小的生计? 而只要他们速度够快,就可以发起第二轮冲锋。 “你资质不够,还得再努把力。”远处飘来一个微带笑意的声音,“不过你活下来,可以考虑。” 所以那一刻,光渡不惜受伤,也要帮一个陌生人保住一车西瓜的举动,确是发自仁心。 那一刻,李元阙就动了与他合作的念头——此人或许心机深沉,但本性向善。 ——他又为什么要骗我? 而王甘几步之外,虚陇负手而立。 因为他们的主将,会冲在他们的身前。 李懋喝道:“是!” 李元阙想起那日在街上偶遇光渡时,光渡带着一顶帷帽遮面。 整个过程中,小厮始终用手掌死死捂住自己口鼻,不曾发出半点声音。 光渡摊开地图,沉吟片刻,“龙从巽巳方来,水从乙辰方出,死龙入首,生机散尽,气运断绝之地……”(1) … … 然后,那人带着光渡从窗口翻了出去。 王甘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光渡大人,别来无恙啊?” 难道从一开始,判断就出了错? 李元阙甚至后来特地去调查过那个硒砂瓜的小贩,他得出的结论,是此人绝无与光渡作戏的可能。 … 他跟他在身后,看着他穿过街市,与卖蔬菜瓜果的小贩询问物价。 李元阙深深望了他一眼,“好。” 很快,他不仅口鼻被堵住,就连手脚都被从用麻绳束缚,光渡挣扎不过片刻,就彻底没了动静。 而门外的张四,不知为何,自始至终未发现屋内的异常。 果然正如光渡所说所说,白兆睿带兵出现了。 下一刻,上百支火矢漫天而至,射-向林中。 “卿之才,堪称栋梁……孤竟然直到今日方知。” 疾风刮过脸侧,李元阙脸上的轻松溶入沉夜。 光渡的小厮,并没有像往常那般撤出房间。 面对如此悬殊的兵力,没有一名铁鹞子的眼中露出畏怯。 “设阵之人,是你司天监的同僚。” 有两个人影从窗中翻进,就此挤入床中。 可是,若他真与我有如此前缘…… “陛下可请虚统领来布置操作,论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才是个中好手,虚统领全力以赴,连臣都捉摸不透。” 两人并辔奔驰,不过片刻,而下一刻,就是分路而别。 黑夜是最好的掩护。 安静的狭窄土道上,传来凌乱的马蹄声。 光渡毫无得色,将功劳重新踢回给皇帝,“陛下慧眼如炬,知人善用,臣一切伎俩,尽在陛下彀中,臣不过萤虫渺渺,安敢与灼日争辉?” 李元阙在中兴府长大,本就熟悉城外近郊,在地图上一看便知,“即是此处,我知晓了。” 此时,这名小厮正躲在屋中的大衣柜里。 李懋分别前大声道:“若我全身而退,请王爷传我斩-马-刀法!” 透过这道缝,小厮看见光渡被人从床上拖了下来。 李元阙正面精锐,只有六十四名铁鹞子——令宋、金都闻风丧胆的重甲骑兵,这是李元阙西风军内精锐中的精锐。 李元阙注视光渡,“地点?” “……王甘?” 他能从熙熙攘攘人群中,只一眼就能认出我,他必定对我非常熟悉,对我了解至深。 树林转瞬灼烧,冲天火光瞬起,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李元阙面色沉静,遭此背刺,却仍无慌乱,“李懋,替我之位,行第三方案!此战凶险,务必叫兄弟们珍重,任何人都不能亡于此地。” 光渡条理清晰,逐条阐明,“臣以为,陛下可着人做障眼法,以都啰耶囚车诱出李元阙,同时将主力埋伏于此路,将李元阙及其同党一网打尽。并另派一支人手,将真正的都啰耶秘密运送至仪式地点。” 一队骑兵勒马停步,勒着马首,原地调转方向。 六十名藏于林中的铁鹞子,身影已彻底暴露。 光渡一直看着他,“你要在白兆睿押送都啰耶的时候动手,决计不能让他与守阵的虚陇回合,既然你了解附近地势,就在最合适的地方动手,切记——等白兆睿与虚陇汇合后,你就没有任何胜算,甚至可能无法全身而退,不要冒此奇险。” 李元阙当机立断道:“退至背坡!” 随着骑兵队逐渐接近尽头,李元阙:“……不对,都啰耶在哪里?” ——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 那队勒马回首的骑兵,拆开火把,摘下长弓。 领头的白兆睿举起做了个手势。 今夜早子时,中兴府外,地点未知。 第76章 一个时辰前。 漆黑的山谷杳杳无光,今日夜晚有浓云,不见月色流淌。 而这条缝隙,正对着光渡的卧床,足够小厮看清所有正在这个房间中发生的事。 光渡连睫毛上都沾着水珠,视线仍有些迷离,他缓缓眨了几下眼,才勉强看清面前的人。 这一支队伍足有五百余名轻骑。 可李元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而他们身经百战,虽死犹生,面临死绝之境,亦无人退却。 李元阙心中开始出现另一个声音。 今夜早子时,中兴府外,城西远郊森林。 铁鹞子队伍就此与李元阙分开,驰向两个方向。 夜行军轻骑举着火把,长长的火光蜿蜒其道,如同一条狭长的火龙。 ……也因此,不曾被任何人发现。 衣柜微微敞开一条缝。 可是咳了两下,他的腹部就被人重重踢了一脚,还不等他蜷起身子,又已经被人掐住脖子,从地上带了起来。 光渡的视野逐渐清晰,这是一处木制棚屋。 那是一张熟面孔。 卧室中灯火已熄,而窗户却大开,风灌入房间,吹得卧床垂纱鼓动起伏。 光渡语气幽幽,“是啊……尾牧确是我的同僚。” 光渡转醒后在床上用力挣扎,可是床榻柔软,他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卧床纱帐被人一把掀开。 虚陇神色冷漠,目光看着他,却又完全没有把他看在眼里。 ……已经足足有三年,虚陇不曾这样看过他。 就像他如今又变回了一只蝼蚁,不再对虚陇拥有任何威胁。 “等等,错了!是我叫错了,不该叫你光渡大人了!” 王甘兴奋地舔了一下唇,“如今,我该叫你一声——宋公子了,你说对吗?” 第30章 王甘在光渡面前,展开了一张画像。 画面上年轻的男子相貌极俊,未语含笑,正是宋珧。 水从光渡的额头流了下来。 淌过光滑的额头,贴着眼睛,光渡半闭着眼皮,那水就顺着他的脸颊从下巴滚落,一滴滴流入他的衣襟。 秋日深夜,被这样一盆冷水兜头盖脸浇在身上,不好受。 衣服濡湿地贴在身上,冰凉黏腻。 或许那不只是冷水,还有他自己后背冒出的冷汗。 “那个宋珧第一次在你身边出现的时候,虚统领就感觉到了不对,我们的人连夜去了沙州,不过这一次,我们调查的不再是你,而是宋珧。” “你猜猜,我们找到了什么?”王甘脸上露出奇异的兴奋,将光渡掼在木壁上,“我们在沙州找到了一个老农夫,他看到了这个画像的时候,脱口而出的话,可真叫我们吓了一大跳!” 王甘的语气逐渐激昂,“他说——‘这不是光渡少爷吗?’” “我们那个时候都愣住了,赶快在沙州一顿好找,竟然还真的找到了人证——除了那个农夫,还有光渡一族衰落前,曾经伺候过真正的‘光渡少爷’的老仆,我们都已经把人带到中兴府了。” “光渡啊光渡,叫了你这么多年的光渡,谁能想到,你根本就不是光渡禄同啊!” 即使是虚陇和王甘,都没想到这次调查的对象变了一下,进展就如有神助,直接拿到了足以扳倒光渡的最关键证据! 一直冷眼旁观的虚陇突然打断道:“注意些,别损坏这里任何东西。” 王甘动作立刻有所收敛,“是。” 那是白兆睿的兵。 只是这许多年来,他确实再未见过比光渡更合他心意的人。 光渡被王甘从中兴府绑过来的时候,正身着单薄的寝衣。 祭台有两层,上面那层架得不高,高一点的人站在地面,甚至都会直接撞到头。 “你越挣扎,就越好看,对……就是这样。”他轻声哄着,“我真想狠狠在你身上割几刀,谁叫你到了现在,还是这般合我心意。” 王甘轻蔑地拍了拍光渡的脸,“如果‘宋珧’是沙州旧族的光渡家独子——光渡禄同,那么告诉我,现在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又是谁呢?” 那么在他看不到的祭台上层,应当有一个都啰耶。 想看他疼。 但上面那层的祭台似乎有敞口,夜风从架着梯子的缺口吹下来,吹得光渡身上半湿的衣服愈发冰冷。 光渡一直在观察周围。 这是一块他惦记了许久的肉,日思夜想,从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就想弄,一直到现在,一直到他王甘都要死了,还不曾得手过。 王甘:“第一个变化,是真正的光渡禄同居然出现了;第二个就更有意思了,我们在沙州调查时,居然碰到了从凉州过去的人,那伙人真奇了怪了也在查你,于是我们顺着他们的来处查了查,倒是发现了意外之喜。” 这一处“隔间”简陋,墙壁门板俱无,只靠那辆沉重的带轮木车,撑着几块钉起来的木隔板斜斜放置,潦草遮蔽其他人的视线。 “这一查就发现,你姓宋,你是凉州人。” 这里与其说是木屋,并不如说它是一个仓促搭建的……木制祭台。 没有一个比得上光渡。 如果这一刀扎穿他的手掌,会在他的手上留下疤么?手筋断了,这只手以后都不能用了,那就变成一个带着伤疤的、孱弱而精美的白玉摆设,只能供人把玩。 第77章 这许多年过去,他终于再一次看到……光渡慌了。 他只能从木板缝合的缝隙,看到离这座祭台稍远一点的坡上……黑夜中,伫立着一排排着甲的精兵,于祭台外无声驻守。 “咱们也算是老熟人了,你知道我的手段,光渡……哦,宋公子,你交不交代,结果都不会变,还不如让自己少受一些罪。” 光渡胸膛起伏着,连语速都变快了些许,“纵使我在身份上有所隐瞒,你结党营私,私放命犯,绑架朝廷大臣,你真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 只有王甘黏腻而疯狂的视线,仍然黏在他的身上。 光渡疼起来的样子是最漂亮的,当年将他锁在地牢里肆意折磨的情景,他至今回想起来,依然会激动不已。 虚陇在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腰间的剑。 刚刚光渡后背砸在木壁时,感觉这木屋大半边的板子都一起晃动了。 王甘不得不压制心中暴虐。 就是不一样。 甚至连虚陇都劝过他,息了烛火后,难道不都一样? 此时被淋过半身冷水,又在地上暴力拖扯,他的寝衣也被撕开了裂口,形貌狼狈不堪。 屋子里面生了火,但四周加了木板充当墙壁,想必在黑夜中,也可以遮蔽室内的火光,不至于让它在黑夜中过分显眼。 “可是,你呢?”王甘放下光渡,俯下身,迷恋他此时的模样,“你根本没有死,既然你原本的身份不能再于明面上行走,你就哄着这个原本的‘光渡禄同’,与你交换了身份。” 既然光渡并不想说话,他将刀尖贴在光渡手掌上,轻轻沿着掌纹画着圈。 虚陇皮笑肉不笑,“毕竟我在中兴府总是有些人情的,必要时,即使是白兆睿,也会给在下这个面子。” 王甘拔-出了腰间佩着的小刀。 “原来你在五年前,就在凉州背了债,逃到沙州后,你杀了追债的人,你的通缉悬赏在沙州挂了许久,最后沙州县府判定你于贺兰山坠亡,才撤下了通缉令。” 这个木屋极其简陋且狭小,他们站立的脚下甚至没有水泥浇灌的实底,只是一片散发泥土气息的大地。 “天下之大,若是陛下如此徇私,这悠悠众口可堵不住啊,他又不可能为了你放弃他的名声、动摇他的皇位。”王甘笑容扭曲,蹲在光渡身边,“明天,有你与我一起死,路上做个伴,这辈子倒也值了。” “说来也是巧,你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只差几个时辰出生,年龄相同,身形相仿,脑子机灵,又都有一副好相貌……是以这许多年来,你竟然能一直瞒天过海。” 刀在手中熟练的转着,他打量着地上的光渡。 而这一方小小祭台中,是五名虚陇的得力下属。 “没人会来救你,明天就是你的死期了。”王甘逐渐兴奋,“就像那年……你在地牢里,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就没人会过来救你。” 这许多年的求而不得,那滋味并不好受。 这处祭台像是仓促赶工建成,连张椅子都不见,楼梯更是都没有,上一层祭台只在侧边顶板处露了一个缺口,架了一把仅供一人爬上去的梯子。 光渡脸上的表情已经全部消失了,“虚统领确实手眼通天,连陛下亲口指定要问斩的人,都能从牢狱里捞出来。” 他大概还没死,但状况想必糟糕至极。 虚陇爬上梯子,消失在光渡的视线中。 虚陇中兴府多年经营,手上有着不少权贵人家的阴私,只是不知道这一次他究竟用了什么把柄,才能让白兆睿甘冒奇险,将王甘偷偷放出来。 王甘抓着光渡,把他拖到了祭台下层的另外一侧。 他动作粗鲁,途中还让光渡撞到了一个带轮的木车,那木车很沉,被猛烈一撞居然还在原地,没怎么改变位置。 “但还要留你一口气,明天把你扔到朝堂上,你要活着,才能完成虚统领的计划。” “知道吗?我去在沙州查了你数次,次次无功而返,直到这一次,出现了两个变化。” 虚陇摇了摇头,“君威难测,陛下金口玉言,王甘明日问斩,依我看,这旨意是极难更改了,若我这位老兄弟真是明日上路,他至少还有你做陪,我与他二十年交情,总该满足他最后的心愿。” 他圈养了不少玩宠,有从宋国那边偷偷买来的,也有看上了直接从贫苦人家抢来的…… 想将这把刀插进光渡的手掌,挑断他的手筋,把他钉在地上。 说到这个地步,装傻或者否认都已经没有作用,虚陇和王甘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 这个认知令他全身通泰,他欣赏了一会,才道:“别伤他的脸,不限任何手段,确认所有信息。” “你在想什么?想谁还能来救你?”王甘见光渡在他面前还敢走神,顿时不满,他下手狠掐了一下光渡,满意地看到他疼得浑身一颤。 光渡看不到上面的情形。 “如今陛下为了你,可真是迷了神志,明明药乜氏救活了,伤势也稳定了,这不是都没事了?可陛下却执意要将王甘处死。” 却没有哪一个,能比得上光渡一分的风华气度。 ……他们究竟知道了多少? 皇帝果然采取了他的建议。 不一样。 “欠钱不还反杀债主,伪造身份入朝,欺瞒圣上……按我朝《天盛律法》,你犯下如此重罪,足够你死上三次!如今人证俱在,那个真的光渡禄同……也就是你火器厂里的宋珧,虚统领明日会一并带上朝堂,于朝廷众臣面前对质,那时候,就算皇帝再喜欢你,也没有办法保住你了。” 第78章 他后宅那些玩宠太过无趣,稍微扎一下,就会惊恐的乱叫,哭着求饶。 木板上以鲜红与黑绿的材料画着诡异的图纹,散发出奇怪的味道,这八成是尾牧绘制的密文。 不过那又怎样呢?就算是手不能用,他依然有别的地方能用。 ……但明天之后,他们就都没有以后了。 若不是虚陇从中斡旋,他连今夜都不会有。 王甘不得不忍耐下来,完成虚陇的嘱托,“你姓宋,但原名不是珧。” “让我们先从最简单的问题开始,小宋公子,你真名是什么?” 第31章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更何况李元阙并不是兔子,他是虎豹,是猎狼。 此一战,白兆睿不只带了五百弓骑。 这五百弓骑出手,只是围剿李元阙的第一着棋。 弓骑以火矢击其埋伏之处,在逼现铁鹞子后,再原地箭阵齐射,对其造成远程打击。 不死即伤。 第二着棋,一千精骑。 他们早已埋伏在此,林火暴露了铁鹞子的位置后,一千精锐轻骑从黑暗中现身,对铁鹞子紧追围捕。 李元阙军队在前线,能带过来的铁鹞子,撑死不过百人之数。 两支骑兵回合,便已有一千五百人计。 十五倍于敌。 第三着棋,祭台。 祭台始终坐落在不远的地方,隐藏在黑夜里,遮蔽火光,不露行踪。 如果是白日天光明盛之时,从白兆睿所在的位置,就能清晰看见那座祭台。 若是骑马疾驰,不过数息,就能抵达。 本就兵力悬殊,如今计划全盘败露,想必定是人心惶惶。 白兆睿有帅才,武艺出众,但,他绝不是李元阙这种绝顶高手的对手。 这五人虽然守在原位,却向那潦草的木板,投去了隐晦的目光。 他重新转回面对王甘的方向。 刚刚在这样近的距离一看,果然是摇曳生姿,国色天资。 今夜响起的第一阵巨响,确实不是雷。 “尾牧说,要用李元阙的贴身之物,再放掉都啰耶的血,如此,方可成此巫术……你们这帮神棍的玩意儿,邪性,我也听不懂,但既然皇上下旨,那照做便是。” 看是看不到了。 弓骑在后,手握长弓,时刻准备远射,这是合理的追击阵型。 北地干旱,这片土地上,沙漠绵延万里,雨水贵如金油。 那就一定是李元阙此行的目标。 又一道雷闪过,没有声音,空气愈发沉闷。 想必很快,就能听到他们的惨叫声了。 王甘走近那辆斜顶着木板的带轮车边,从上面取下了一把……两米长的带鞘长刀。 狭间交锋,正面应战。 ……李元阙人呢? 他大叫一声,猛然回身。 “可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像?”王甘声音有所迟疑,“喂,你出去……” 王甘还在思考的时候,光渡似乎已经认清了局势。 他的作用是将李元阙拖住、反复消耗,灭其铁鹞子精锐,一直拖到虚陇加入。 似乎是要下雨了。 这座仓促搭成的祭台并不稳固,甚至在外面剧烈的爆炸下开始摇晃。 发现祭台后,李元阙定然会狂喜,来不及思虑周全,就率领强骑,向祭台冲锋。 两阵巨响连绵未绝,交相呼应。 祭台背靠两面荒山,一面临泽,能接近的方向,只剩下为东面。 马匹飞驰,撞上刀索。 他斜拖着那把刀,走向了光渡。 更离谱的是,人家还是重骑兵! 虚陇只带进来五人。 天边闪过的一道雷光,如一把利斧劈开黑压压的乌云。 未闻雷震,已见雷光。 他很少笑,将王甘晃得两眼发直时,他的眼神却向王甘身侧瞄去。 王甘目眦欲裂,伸手摸向自己的武器。 其中一人看看时辰,硬着头皮提高了声音,“副统领,时……时辰快到了,按照尾牧大人的要求,该准备最后的步骤了。” 守在外面的枪兵,看到不远处的森林燃起了滔天火光。 里面的人早在白兆睿放出火矢之时,按照约定撤掉部分顶层木板,暴露祭台上的火光。 沛泽雨霖,滋养万物。 是个人,都猜得出来里面正在发生着什么。 他将手中飞刀随手甩出去,擦着光渡的腿,扎在地上。 在刀索阵后,离祭台最近的地方,这里埋伏了一队长-枪兵。 瞧瞧,都不用出鞘,就能把他吓成这样。 这把刀太长、太重,从左划到右后收不住势,连王甘自己都掌握不好,想打第二下的时候,控制不住方向,甚至光渡自己就胡乱躲开了。 但王甘并不在乎,他眼前——如今只有一个光渡。 而天地间震耳欲聋的动静,掩盖着一切正在进行的变化,这短短的几个呼吸的时间,王甘不曾注意身后。 “我的本名,宋沛泽。” 突然而来的一声剧烈震响,连大地都似乎震颤。 斩-马-刀尚在空中未坠,鞘已疾速飞出,撞在身后墙壁落下,发出一声响。 祭台外的守军肃然而立,各自警惕。 骤然得知这等要命的惊人消息,王甘几乎傻在原地了。 第79章 重骑突进时,本就比不得轻骑轻装上阵的迅捷,他们以长击短占尽优势不说,还能把人追丢了!? 属下知道王甘这是听到了,忙不迭的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向下压,肉裂骨突,逃不脱鲜血淋漓的皮肉之苦。 “皇帝之前有许多嫔妃和子嗣,但自从那次陛下遇刺之后,他就不再搭理后宫,没过多久,他找来了你,传出龙阳之好,然后更加顺理成章的冷落起后宫妃嫔……” 着火之处,离这里并不遥远。 此是天意恩赐。 光渡声音微颤,连着长长的睫毛一起,在昏暗的光线下颤动。 可在他眼前,寒芒曜曜,斩-马-刀已出鞘。 光渡抬起头,眼眶通红,“没有人碰过我,以前没有,皇帝也没有,皇帝不好龙阳,他三年前受过伤,得了痿症。” 所以人都哪儿去了! 他们这一队千骑之数,愣是追丢了那不过百人的铁鹞子,皇上回去问起来,他哪还有脸? 毕竟光渡一介孱弱文臣,刚刚大概都没看懂发生了什么。 … 祭台之上,虚陇正凝神擦拭着自己最趁手的武器——一柄用了十数年的剑。 而人间的火雷却能撼动厚土,沸光溅射,火光四溢。 这是无用的挣扎,他根本无处可逃。 那时,他便会提着这把剑,走下祭台,加入对李元阙的围剿。 第五着棋,五百枪兵。 光渡却借此拉开距离的机会,原地旋身,一记又快又准的单腿飞踢,踢在王甘脱手后尚在空中、未曾落地的斩-马-刀上。 … 那么,祭台之前,就是李元阙的葬身之地。 乌云浓重,一道雷划破夜穹。 天动雷钧,生却万法。 一切线索都串了起来。 还有那一队铁鹞子呢? 因为祭台之外,是白兆瑞的五百长-枪兵。 王甘仓皇脱出两把飞刀,闪避后退。 光渡像是疼狠了,整个人蜷缩起来,崩溃道:“从来没有,我没杀人,也没有过任何人。” 当李元阙在伏击不成、反遭埋伏后,会作何打算? 当李元阙被追赶至此,这一队骑兵就会将自己以巨大的冲力,送入一道道刀索中。 毕竟用几块木板拼出来的隔间,遮挡视线都是勉强,更是完全无法隔绝任何声音。 他们心中知道,这位王甘副统领,这是犯了一惯的毛病。 一场大雨就要下来了。 但仔细想想,似乎过去几年间,一些不合理的细节,都在这一刻一桩桩一件件的连点成片……拼凑出一个荒唐的真相。 他的话没说完。 王甘走近他,“‘光渡大人’,你让我也试试,看看我能不能……也这样死在你身上?” 王甘想把刀从鞘拔-出,用锋利的刀刃去吓一吓光渡,结果王甘就发现自己……居然拔不出鞘。 他的话没说完,声音已经淹没在接连的巨响中。 王甘眼中闪烁着奇特的光,恶意道:“……然后他死在你身上了?” 毕竟,刚刚抓过来的……可是光渡大人。 而震天巨响,不是雷声,却是从他身后发出的。 他变得合作起来。 若能出其不意,杀伤更是巨大,等冲过刀索后,若仍有骑兵保有战力,到了这一步,就是一个都别想逃。 都啰耶在祭台上。 白兆睿非常不安,他神色紧绷,在原地犹豫片刻,发令道:“左指挥使听令,分……” 他本来担心光渡会嘲笑,结果看到光渡那畏惧惊慌的模样,又瞬间心情舒畅。 但虚陇的属下听得到。 刀中之王,重锋不可当,三军退让其阵,无人夺其锋芒! 而光渡卧于地面,却从自己的骨骼血肉间,感觉到地面些微的震颤。 可那几近呜咽的声音,却总是隐隐约约的从里面传过来,令人抓耳挠腮,心中瘙痒。 刀鞘在他力道极巧的一踢之下,从刀身上剥下脱离。 他才刚刚用刀,割开绑着光渡双脚的绳索。 王甘震惊非常,没注意光渡已经从地面蜷缩身体的姿势,悄悄改成了单膝跪地。 刃身如镜,火焰跳跃其上。 刀索横切入骨,马腿会当场飞离。 光渡双手仍然绑着,可他却将被绑缚的双手并于身前,从下而上猛力一掼,重重锤在他的手腕穴位上。 而第二阵,却是天威雷震,不容错认。 暗雷无声。 纵使李元阙可做千人敌,也必死无疑。 新生之雷,震动百里,浩浩殇殇。 他双手张开拉到极致,也不足两米,自然也拔不出刀。 这是王甘掐出来的印子。 白兆睿在轻骑队中中军之位,弓骑紧随其后。 光渡抬起脸,露出不堪受辱的神色。 一片慌乱之中,若李元阙正好发现不远处的祭台位置,而此时身后还有骑兵穷追猛打,这个时候,他会有多少时间来细细思量? 王甘猛然回神,吓了一跳,回头咒骂道:“他娘的,什么动静!吓我一跳!” 只是在这样安静的黑暗中,他们手中持着火把,就像一个巨大的、明亮的靶子。 “难道是……拼了命的服侍,把你身上的……榨干了?还是说,是有人弄你时太过兴奋……” 第80章 光渡踢刀、架刀的动作是如此的娴熟,仿佛他已经用过这把刀千百遍。 “沛泽雨霖的……沛泽。” 他们离祭台有一些距离,听不到祭台下层的声音。 毕竟这种束缚,分不开腿。 王甘习武多年,力气不小,都要憋红了脸,才能将这把刀勉强取下。 “副统领,好像是外面打雷了。” 王甘顿觉丢脸。 只看虚陇试剑后,都啰耶留在地面上未干的血,就可知其一二锋芒。 这把刀立在地上时,甚至比王甘还要高上整整一截。 只是白兆睿很快发现了问题。 这处简陋的祭台,内部空间不大。 “看到了吗?这个就是我们从李元阙手里缴获的刀——斩-马-刀,这个长度,这个重量,一刀横劈出去,活生生的马脊骨都给你击成两截,更别说人了。” 隔间中的声音,短暂地停了一瞬。 刀尖正在光渡的身体上打着圈。 这说明先锋遭遇敌袭,也已经交手。 光渡持刀一横,以刀背将之撞飞,下一瞬,他已持着两米长刀,朝王甘劈砍。 王甘身蹲在光渡身边,用寒冷的刀尖,压在碎裂的衣料边缘上打着转。 王甘拿着这把两米长的刀,用刀鞘去打光渡,只打了一下,光渡就哆嗦着蜷缩起来。 “……什么?” 雷光照亮天地。 而他刚刚被割裂衣袖、露出来的手臂,还有一片逐渐变得青紫的瘀痕。 王甘并没有阻止,反而迷恋地看着他最后的挣扎。 王甘本想把刀拿走,然后立刻赶回来继续办好事的,结果他余光扫到光渡的模样后,突然改了念头。 向上挑,挑破衣服,逃离不开一点点剥开的羞辱。 光渡对着他微微笑了。 用木头搭建的祭台,若在黑夜中凝神细看,已经能看到细微的火光。 王甘看着光渡,只剩狂喜:“居然……哈,没想到,你竟然……哈哈哈,我居然捡到了这等便宜——” 祭台之外火光耀目,一瞬几如白昼。 确实是个男人,也确实是太漂亮。难怪连皇帝都给迷得三年不进后宫,光渡的确有这个本钱。 第六着棋…… 黑夜是最好的伪装,地面上的陷阱,仓促之中更是难以分辨。 扎下去,他会乖乖听话吗? 但对于王甘此时在做的事,他们没人敢置喙,就算是有探头想看看热闹的,想起王甘那手段,也是不敢动作。 那把长达两米的重刀,握在光渡被绑缚的双手中,稳得没有一丝颤动。 王甘不想闻此惊人之语,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啊?” 而唯一的面东方向,地面早已牵起了锋利的刀索。 白兆睿骇然回头—— 即使王甘一手持刀,一手脱鞘。 第四着棋,刀索暗阵。 “怎么杀的,嗯?”王甘在他耳边,吹着气嘲笑道,“你长成这样,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生来就是该被锁在床上的玩物,你还会杀人?” “哪两个字?” 然后他在光渡的深褐色瞳孔中,看到了明晃晃的恐惧。 在王甘继续下手的时候,光渡从口中挤出微弱的声音,“……没有。” 光渡脸上的神色,像是怕极了,那样害怕他、却又努力讨好的样子,又让王甘移不开视线,贪婪地盯着光渡的脸。 这个鼎鼎闻名的、连只兔子都不会杀的文臣,竟然会武! 光渡的动作利落又干净,这一踢只为夺刀出鞘,力道极其巧妙,王甘也是习武之人,只一眼就看得出来,这绝不是一朝一夕就练得出来的收放自如! 李元阙如隐于夜中的暗鬼,于厉火之后,单骑现身。 “我并无兄弟……父亲是宋国商人,祖籍河东,因商队定居于夏,我娘亲是凉州平民,如今父母俱已亡故。” “沛……泽。”王甘品味这两个字,“倒是一个好名字。” 王甘顿时恼羞成怒,“你还敢躲!?” 王甘突然就笑了,“接下来,说说你是怎么杀人的吧?你连张弓都拉不开,见把刀都会发抖,更别说你这见血就晕的毛病,你能杀人?哈,你拿什么杀人?” … 而王甘遭此打断,不得不停下来。 他会力求速战速决。 “他宠我,只是为了避开他的妻妾,遮掩他不能人道的事实。” 更别说三遇伏兵,李元阙定军心涣散,心无战意。 刀片割开衣物,在他的腿上留下了一道血痕,缓缓渗出血迹。 外面似乎有动静,虚陇的两个手下走出祭台,去外面确认情况。 这刀非常重。 等早晚子时交接之时,就是动手生祭都啰耶的时刻,把人连同这些阴符一起烧了,他便算完成皇上的旨意了。 而根据铁鹞子手持照明火把,正全速奔袭的方向…… 王甘定定的看了光渡一会,像是在判断他话中真假。 ——轰!轰轰……轰隆隆! 让王甘的,是他手腕处突然的剧痛。 坠了马,碾上刀,再受了伤。 那处是白兆睿将军先锋所在。 剑锋锐利无比,一滴滴血液从刀刃坠落。 光渡双手还被绳子绑着,而他满眼都是恐惧,正在地上匍匐后退,试图离那把可怕的长刀远一些。 第81章 所以他也不曾看到,那最不可能反抗的人,已不知何时从地上站了起来,如一条灵敏的游鱼,游到了他的身前。 那击撞的位置极其巧妙,王甘瞬间整条手臂都又麻又痛,几乎难以使唤,他满脸不可置信,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这是极稀少的、能在光渡脸上见到表情。 那怕马腿覆钢甲,能侥幸不被当场隔断,也势必要重伤骨折,在此连人带马翻个跟头。 白兆睿见队伍已经接近布设刀索的位置,只得叫停全队。 即使是铁鹞子,也不足道哉。 震为雷。 “下一个问题,你的父母兄弟,是何身份、来处?” “轰——” 等虚陇、白兆睿回合之时…… … 长-枪克重骑,正是铁鹞子的克星。 祭台下层。 怎么跑着跑着就没影了,大半夜的,李元阙的人竟然连火把都熄了?他们看得见路吗? 斩-马-刀重如山崩! 第二阵雷鸣声势浩大,振聋发聩,遮掩万象。 之后的诸般动静,种种声响,就此藏于轰鸣雷响中,不被人知晓。 守在祭台外的两千精兵,丝毫不知祭台中已起的惊变。 第32章 祭台外数百米处,李元阙手中没有火把,但身周却不黑暗。 他刚刚投掷了第一波开道、惊敌、掠阵之用的霹雳雷火弹。 霹雳雷火弹触地的瞬间,大地撼动,声震数里,火光四起。 长-枪兵暴露于火中。 另一端,李元阙也借此看到了骑兵阵与枪兵阵之间,莫名留出了一片黑黢黢的空地。 白兆睿震惊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李元阙。 李元阙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他们阵后? 但白兆睿知道无论李元阙怎样神出鬼没,他的终点都不会变——他要救出都啰耶。 可李元阙同样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想要抓住他。 封疆拜侯,得赏醇酒美人,立不世奇功。 诱饵和猎者,身份转换,就在这样一个刹那。 天边雷声滚滚,乌云压顶。 却又有几个人知道,今夜响起的第一声,不是雷鸣。 李元阙深深望向闪电下显出轮廓的祭台,却选择了另一条路——中军阵,白兆睿。 面对捉住李元阙的诱惑,白兆睿当即整队,“听我号令,变阵——长蛇阵,弓骑全军后退,立远遥射,轻骑整兵,左右迂回包抄!击杀李元阙者,拜将封侯!” 他破碎的白色寝衣上,如泼墨般淋了一道狰狞的鲜血,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拦腰劈开,而事发时他就站在旁边,才会飞溅出如此模样。 很快,他们就看到刚刚还臆想过的光渡,施施然从隔间后走了出来。 从木板拼接的缝隙,祭台外的光亮一闪而过,火光星星点点,摇晃波动。 那锋利的兵刃,就如一张脆弱的白纸般,在他们面前生生地被从中撕成两截。 是天意偏爱这个持着重刀的玉面恶鬼么? 还有人间霹雳雷火,上请天威。 那双眼睛里,只有全然忘我的专注。 虚统领…… 而军中各队的另四位指挥使,根本不知其中窍要,普通士兵更是无从知晓,这里夜色中隐藏着如此杀招。 但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把特制的斩-马-刀,就是一个灾难。 天威未尽,这一阵雷鸣彻响大地,塞满双耳。 可是今日,他却切身感受到那遥远岁月中的震撼。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就像一场噩梦般让人毫无准备,他甚至来不及恐惧。 那年光渡十五岁,被他们捉进了私牢肆意折磨的时候,几次接近崩溃,都不曾露出过这样一面。 他已经没有任何手段来阻止光渡的屠杀……他完全不是光渡的对手。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祭台外站着的两位虚陇手下,正准备重新返回祭台,将观察到的外面战况禀告给虚陇统领。 而这六十四名铁鹞子调转辔头,与另一端孤身一人的李元阙,反过来完成了一次前后夹击。 即使试图逃命,也快不过光渡灵敏诡谲的步法,和他手中那把两米长的、无坚不摧的重刀。 很快,两千左金吾军都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看见了他们,微微侧了一下头。 “什么!” 副统领的飞刀。 让所有的挣扎与警示,都被震鸣湮没。 还来不及辨认,提着刀的人,已经冲到眼前。 这把王甘根本无法拿稳的刀,如今却在光渡双手下虎虎生风,无往不利。 若没有他双手中持着的那把比他还高的刀。 因自身重量导致挥砍时惯性极大,需要使用者身体素质极好,并有相当的技巧才能掌控。 返璞归真,大道至简。 长达两米,重达六十斤,与李元阙身量接近。 他们分明没有听到惨叫,却因眼前的场面不寒而栗,纷纷将手放在了腰间的兵刃上。 … 一人成军,势不可挡。 血,如泼水般溅上了墙壁。 雷响声震耳欲聋,掩盖了一切声响。 他们至死都不知,今夜不止是天雷煌煌。 下属破音大喊:“虚统领——遇袭!” … 光渡那张脸仿佛还是熟悉的,但上面的神情,已经是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 第82章 可他二人并未注意到,祭台围墙边缘的土地上,正在蔓延开湿润的血色。 而在黑夜中神出鬼没的铁鹞子,在驱赶着骑兵,迈入他们自己布置的死地。 王甘随身佩戴的五把飞刀已经尽数被光渡击飞,他只有最后一把刀在手了。 而不远处,白兆睿在见到李元阙现身的大喜之后,开始感到匪夷所思。 他要死在这里了,那他至少……能让虚陇知道,能让虚陇有所戒备。 要不为什么,会有如此巧合? 读史之时,白兆睿只觉晒然,难以置信。 最后一把飞刀,握在王甘仅剩的右手中。 古有彭城之战,楚霸王以三万军,破敌五十万。 李元阙一人冲入阵中,瞬间撕开了足有五百人的后方弓骑阵。 最后一个人在身首分离前,还在想——他们在祭台之上的虚统领,会知道他脚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吗? 没人想成为他扬名路上的一颗不起眼的、无人会看上一眼的垫脚石。 却不得不承认“一力破万法”的至理。 白兆睿心头猛地一跳。 而李元阙贴身使用的这把刀,更是西夏能工巧匠,为他量身所制的。 光渡提着刀,抬脚迈过地上王甘的两截躯体,循着那把刀飞出的轨迹,走出了隔间。 但他们每个人都不曾被听到。 那本该是极美的画面。 他不知道,他的敌人早已在第一批霹雳雷火中摸清了底。 第二波霹雳雷火弹从四面八方而来,重击了白兆睿所在的轻骑前段与中段。 ……和安静冷冽的漠然。 ……太能藏,也太能忍。 那把长达两米的大刀,反开背刃,上面带着的不只是血。 若没能看见温热的猩红血液,还在顺着刀尖滴落。 就足以让王甘节节败退,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千人敌,万人往。 他已经知道,自己绝无生还的可能。 斩-马-刀极难使用,虽有崩山断地之威,却总是缺一份机动灵敏。 此次参与围剿的兵士人数多,为了防止情报走漏,白兆睿采取了严格的保密措施。 乌黑茂密的长发地黏在脸上,光渡不束发冠,轮廓愈发柔和,美得男女莫辨。 在左手离体飞出去的那一刻,王甘恍然明白,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面前这个人。 就如那堵墙面上的痕迹一样。 王甘反手向外扔出。 王甘目眦欲裂地喊道:“啊——来人!快来人!” 白兆睿咬牙道:“变阵——指挥使听令——” 古有名将,其威名可止小儿夜啼。 若不是对自己的身手有着十足的自信,谁敢自取其辱,轻易将这把刀出鞘? 外面那不是雷声的怪异巨震,再一次淹没过他的呼喊。 ——也淹没过兵刃相撞、刀刃火花飞溅时的刺耳嘶鸣。 盘玉点染红梅,美人回首,眼神专注,清澈不染尘埃。 光渡褐色的瞳孔中,映着刀光的寒芒,他挥刀太快,连刀刃在空中,都只是掠过的残影。 白兆睿绝望大喊:“停下——不要往前!” 光渡每往前一步,王甘都会感到一阵迷茫恍惚。 不只是白兆睿,就连他的兵都面露惧意。 不能坐以待毙。 那瞳中不装着人,不装着无所谓的感情,只有每一次挥刀角度的预判,目光追击着每一个暴露于他面前的弱点。 可是最前面被冲散的骑兵,已经做不到了。 于是那缕湿润的头发,从他脸上滑落,并在他的侧脸留下了一道红色的、湿润的痕迹。 而剩下这三人,纷纷发现了空中疾至的飞刀,在愕然躲避后,齐齐望向隔间的方向。 然后,他们看到了这一生最难忘的画面。 连斩-马-刀原本的劣势,都在光渡手中得到了极大的弥补,他足够巧,还足够快,在他手中并不厚重笨拙。 弓骑兵放下弓箭,抽出弯刀,近身交战时,甚至无人能在李元阙手中接下一招。 小队指挥使被击杀后,白兆睿军中已经大乱。 光渡手里的长刀,携雷霆万钧而来。不用多余的花招,只需要最基础的劈、刺、挑、崩——斩。 天边云层仍有光闪烁,天上雷,地火震,两种巨响连绵交错,互为补足,络绎不绝。 而如今李元阙只用一个照面,一次交手,就已让军心涣散,畏惧不前。 怪不得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能骗过所有人。 他面前这个人……是谁? 在他张开嘴的那一瞬,外面剧烈震动,仿若地动山摇。 三人本想合力动手,前后包抄,可没想甚至没有成型的机会,他三人就已经被分而击之。 刀剑再次相撞的瞬间,光渡微调了一下背刃的倾斜角度,切入对方的长剑。 弓骑队防御相对薄弱,是以白兆睿将其置于轻骑阵后,从后方支援。 雷鸣并霹雳火弹震动不绝。 这世上有许多兵刃,有凶猛厚重无坚不摧的,有四两拨三斤使巧的,也有诡谲难测出其不意的,凡此种种,各不相同。 他的呼救,连自己都听不到。 马群受到巨大的惊吓,骑兵瞬间阵型大乱。 只有让这把飞刀,飞离光渡手中斩-马-刀可以打落的区域,才可能让外面的人及时醒悟,让虚陇早点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第83章 六军总帅,骁勇尚武,如同一个活在眼前的神话。 他一直知道他们想看到什么,他在权衡,他在调量,他在表演。 或许,光渡从来都没有真正崩溃过。 “这是……” 李元阙如一道游龙,只身一人撕裂了骑兵阵,一路向白兆睿所在轻骑中军突进。 王甘最后的惨叫,淹没在轰鸣雷响的最后余响中。 论及近身接战,轻骑兵才是首选,可李元阙准确盯上了弓骑,像盯上猎物撕咬不休的孤狼。 天威地震,场面混乱而激烈。 祭台下层,如今还有三人在守,两人刚刚出去探听消息,还没有回来。 ——因为他有这个本事。 ……他们临死前,每个人都发出过声音。 再没有那种让他喜悦的、赏心悦目的恐惧和脆弱,不再是可以攀折的花朵,而是从血海中走出的修罗。 ……李元阙这是不要命了?他为何敢孤骑冲锋? 四面八方埋伏的铁鹞子,在白兆睿发令之前,就已经在一片混乱中定点强袭指挥使,如尖针裂布帛,准确将其击杀。 诸般兵器,各有所长。 在光渡面前,他们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群手无寸铁的稚童。 更不用提<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逍遥津,张文远更是以八百死士,突入十万孙吴兵阵,杀到孙仲谋中军帐前,让东吴之主仓皇逃窜。 比如说,关于刀索阵的布置,只有白兆睿和枪兵指挥使才知晓其存在。 一瞬间,惨烈的哀嚎声、嘶鸣的马匹声不绝于耳。 … 祭台内,光渡一身血污,重刀斜指,对准了最后一个活着的虚陇手下。 那人浑身颤抖,苍白着脸,祈求地看着光渡。 无声对峙时,他们听到了虚陇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下,“王甘,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33章 虚陇出声后,楼下对峙的两人,都一言不发。 但光渡心知,他不能沉默太久,否则会让虚陇过快地察觉到异样。 至于虚陇提问的王甘…… 光渡朝隔间的方向看了看。 地上拖出一道蜿蜒血迹。 活是肯活不了的,但这一时片刻也没死成,总不能把只剩一半的王甘拎过来答话。 光渡将刀对准了虚陇属下的咽喉,扬起下颌,漠然而视。 斩-马-刀可活斩马脊,那么用来横切人类脆弱的咽喉骨,自然也算不得什么。 这人还算是有些眼色,准确领会了光渡的意思。 “虚……虚统领。”他大着胆子回话,“副统领在忙……忙着审问光渡大人,有什么事找我就行,我们出去确认了,外面是白将军和李元阙的人交上了手……他们还动用了火器。” 虚陇沉默了一下,随即声音如常道,“战况如何?” 这人接收到光渡的眼神,努力忍住话语中的颤意,瞎扯道:“打得有来有回。” 等了一会,虚陇那边不再说话,也没有继续提出任何问题。 于是光渡不再停留,手起刀落。 刀光落下,光渡托着他的身体,将他柔和地放在地上,没使其轰然倒地,引来虚陇怀疑。 喧嚣烦扰,心无安宁,毫无回应。 隔着一层木板,虚陇落脚无声。 虚陇亲手握过这把刀,他知道这把刀的重量。 光渡双手仍在身前紧缚,于是他将手对准木梁上插-着的飞刀上,手腕使力,将绳索从刀刃上穿过。 光渡平静道:“若我救你,谁来救当年的我呢?就像你当年对我说的那句话,都是各人的命,受着吧。” 他甚至放轻脚步移动,不再发出任何的声音。 这座本就仓促搭制、并不牢固的祭台,二层发生了一场中心坍塌。 这点声音,倒是可以制造干扰,帮虚陇掩盖脚步声。 而光渡单手持刀的架势,虚陇就知道这不是一两年能练出来的身体底子,至少得十年往上算。 既然眼睛看不出来,那就用耳朵去寻找。 虚陇环顾四周,心中惊怒交加。 那么,此时都啰耶的安危……已是刻不容缓。 因这斩-马-刀的使用条件极为苛刻,不仅需要异于常人的气力,还不可以只用蛮劲,使用者必须要从腰、到臀、到腿都灵活异常,而这样的人,通常都是从小练武的童子功出身,又兼具灵活的头脑,能善思用巧,才能掌握如此复合的刀法。 光渡熟视无睹,毫无反应。 他无法确定虚陇的位置。 光渡催促道:“都啰耶,坚持住,离远一些。” 所以他们用尽手段围追缴捕,让都啰燮变成了一个死人。 随着倾翻的火盆、在空中断折碎裂的木板、蹦出飞溅的榫卯……两个人影从被光渡砍塌的窟窿里滚落。 可光渡同样在拖延。 而虚陇握着剑,扶着未坍塌的一层木梁,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持着一把足有两米的斩-马-刀,拦在了虚陇面前,如一座怒目八臂武金刚。 … 光渡闭上了双眼,侧耳倾听。 而那属下口称“光渡大人”的瞬间,更是让虚陇确认了,事态有变。 听到光渡这句话,他终于流下眼泪。 可光渡足够快。 直到他听到了哒哒哒的轻响,从木板上面那层,断断续续的传来。 第84章 王甘在最后的时刻,也试图爬得离光渡远一点。 而翻覆的盆中炭火,已将附近周遭所有的断木,送入烈火。 ——那是西风军的暗号。 很快就是和虚陇的决战,他必须拼尽全力。 光渡缓缓抬眼,“我只有一位主君,不曾事二主。既从未臣服过你主,又谈何背叛?” 都啰耶还没到安全的地方,虚陇的暗器奇诡,这个距离,都啰耶会受到波及。 这一刻,所有的线索串了起来,虚陇神色恍然,“原来,你就是他定下的六军副帅,你手握他的六军兵符,可调配西风军出军征战,是你……竟然是你!陛下这些年来掘地三尺,都没能找出来的第二人……” 光渡……竟然真的是光渡。 时至今夜,这把刀在第二人手中出现。 他挡在都啰耶身前,旋身一刀,打飞了所有的暗器。 平常私底下这些手下为了迎合虚陇,从来不会这样客客气气的叫上一声“光渡大人”。 绳索成功割断,双手重获自由。 都啰耶…… 然后光渡提着刀走到最初的隔间。 血在脚边无声蔓延。 祭台本就易燃,按照原本计划,虚陇也是要将整个祭台都烧掉的,现在也只是提前了一点而已。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 寻找着一切蛛丝马迹的线索,让声音作画,穹顶闷雷仿佛带来故人的呢语,帮助他勾勒出此时祭台上层的画面。 那是都啰兄弟在告诉他,“敌人”的方位。 那暗器被打飞,落在地面之时,都啰耶甚至还未坠地。 人已经半昏厥了。 虚陇屏息凝神。 在这点上,皇帝对光渡的评价没错,光渡是极为谨慎的,他可以为了完成自己的目标,清理一切细小的隐患。 排除百米外喧嚣的厮杀与呐喊,去掉火焰燃烧的灼响,将天边轰鸣雷动甩到五识之外。 迟则生变,可他偏偏要追求一击得手,就不能盲目出手。 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只会是光渡的拖累,所以他很听话,咬着牙拖着身体离开。 虚陇喃喃道:“……你这斩-马-刀法,竟是李元阙亲手所传。” 此时此刻!就是现在! ——让周围安静下来。 外面的声音震耳欲聋,扰人心画。 蛟龙出海的一刀,切开搭架祭台的木梁、和祭台上层的木板。 李元阙军中那么多人,能得他斩-马-刀传承的,屈指可数。 都啰耶被抓进私牢,动用大刑,生不如死,这许多天不见天日的绝望,都不曾让他掉过一滴眼泪。 他无法确定,都啰耶是否还活着。 ……东北偏东一分,三步之距。 虚陇感觉到无比的荒谬,不可置信道:“光渡!陛下待你不薄,你竟然忘恩负义,背叛皇上?” 那是都啰耶和虚陇。 光渡终于换成单手提刀的姿势。 在虚陇叫王甘,王甘却没有回应时,就已经心中生疑。 所到之处,所触之物,尽皆劈成两截! 光渡闭着眼,单手提刀,追随于其下。 光渡按照刚刚虚陇出声的位置,走到了他所在的木板之下。 空气迅速变得灼热。 他的声音已经极其微弱,“救……救救我……” 皇帝特地将李元阙的佩刀带到这处祭台,交给王甘掌管,已经到了时辰,为什么没有任何动静? 那是都啰燮,都啰耶的亲兄长。 是以虚陇没去管他。 他走到一处稍停,犹豫不决。 但光渡总是慢了小半步。 光渡空出来的那只手,捏了个古怪的诀,推算着虚陇所在的方位。 所以从一开始,虚陇就只让其他人留在下层,只自己带着都啰耶上去,才给了光渡这个机会。 竟然一直就在他们的身边!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王甘:“不……不……” 光渡刚刚这一刀从下往上的猛劈,不仅崩了祭台,还切断了虚陇半只脚掌。 他的视线落到光渡手中两米长的斩-马-刀上。 都啰耶从仅剩的那只眼睛,看到光渡在火光中的背影。 … 只是…… 动如震雷,停如坤艮。 而拥有这种资质的人——万里挑一。 却也可以为了那个目标不择手段,行事堪称疯狂。 据虚陇和皇帝所知,李元阙的斩-马-刀法只传过一个人,栽培之意明显,后来还将其点为麾下六军司的一军都统。 这祭台搭得仓促,上面那层承重有限,再上去一个人,上面那层都会塌掉。 光渡眉心一动,彻底停住脚步。 而奇怪的是,虚陇本该对此关心,此时却闭口不言,不再给出任何指令。 都啰耶身体移动时,在地上留下的血痕,让光渡蹙起了眉。 他看向火盆边手脚俱被绑着的都啰耶。 他的下属,他的副手,尽皆生息皆绝。 火苗迅速肆虐,舔舐上他们的身体。 所有后患,必须在此一并根除。 上下两层,他们的行动轨迹趋近于一致,方位逐渐交叠。 即使是知道下面有变,他却也从来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被迫现身,更没想过,祭台一层会是如今的场面。 第85章 虚陇在下落的途中,暗器已经出手,泛着幽蓝色碎光的三角刺,在空中向光渡笔直而来。 “是……是。”都啰耶哽咽道,“末将遵命。” 斩-马-刀尾威未消,光渡大幅度转动腰身,未曾卸力,已再一次借力生力! 哪个方位,什么时候,才是最适合的? 王甘彻底断了气。 光渡心中一沉。 虚陇从白兆睿的左金吾卫北司,把都啰耶提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重伤,如今更是只剩一口气,连跪在火盆边都跪不住。 甚至都不得全尸。 物我两忘之境,光渡提取出了那一段信息。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提着李元阙那把刀的光渡。 剧痛之下,虚陇无法如寻常那般挪移闪避,只能倚在木梁边,不得不拖延时间,等待外面的人发现里面的情况,牵制住光渡。 都啰耶身上的血,已经放了有一会了。 刀上血液未干,他双眼追随虚陇,已索敌在虚陇的每一个动作上。 光渡猛然睁开眼睛,双手齐握斩-马-刀,腰腿紧绷,由下向上掼出一击——全身气力化成这一击猛劈! 脑袋一搭一搭的,敲在火盆边的木板上,发出细碎的声音。 “末将遵命?”虚陇嘶声道,“你果真是李元阙的人……不,你岂止是他的人,你是西风军,你是他的……” 光渡的出现,让都啰耶迸发出求生的意志,他虽然站不起来,却手脚并用向远处爬去。 祭台外面轰然作响,场外形势愈发难辨。 心急如焚,却偏偏要镇定冷静,找准那唯一的时机。 他果然是自己人!他听得懂自己传递的西风军专用暗号,还打出了完美的配合。 “如果你死后化成厉鬼,记得来找我。”光渡双手持重刀,这次对准了王甘的前额,“他胆子小,你不要找错人。记住,我是宋沛泽。” 果然,虚陇从刚刚的对话中察觉到了异常。 是这个见血就吐,朝野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嗤笑的光渡! 是一个众人眼中弱不禁风,连弓都拉不开,见到一把小刀都吓到脸色煞白的废物! “哈,哈哈,西风军第二人,这么重要的人物,李元阙竟一直埋在皇帝身旁,甚至亲手送到了皇帝榻上……他可真舍得啊!” 虚陇脸色苍白,尽是冷汗,神色却黯然,“李元阙如此狠厉,陛下这一阵,输得不冤。” “不,你错了。”光渡眉眼森然,横过重刀,“……他舍不得,所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第34章 都啰耶足够配合,他已经尽可能躲远了,但还是……差一点。 光渡收回视线。 对待虚陇他不敢分神,更不敢轻敌。 虽然削掉了虚陇半个脚掌,但这并不代表稳操胜券。 如果就此笃定自己必胜无疑,那么他和刚刚被他干掉的王甘等人,还有什么区别? 自骄而败,自大而盲,均是自葬生路的好选择。 光渡直视虚陇,“这些年来我自认天衣无缝,连皇帝都逐渐相信我了,为什么你一直都对我穷追猛打?有时想想,这究竟是你的直觉,还是你真的知道什么?” 虚陇并不直接回答:“你唯一的破绽,不在你自己身上,你很年轻,但到底缺了些经验。” 光渡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是当年太妃随手赏我的一道菜?让你察觉不妥,竟然一直记到了今日……虚统领,你确实心细如发。” 虚陇神色阴霾,“……光渡大人,你这脑袋瓜子,转得可真够快。” 光渡话锋一转,“不过你们谁都没能猜到,我是西风军的人,看来贺都统不配合,你和陛下都被蒙在鼓里。” 虚陇面上露出稍纵即逝的意外,“贺……?” 他立刻住口,随机反应过来,嘲讽道:“你想诈我?哈哈哈,原来……原来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 光渡默了片刻,将刀换为双手交握。 他已经套不出更多的信息,而都啰耶也躲到足够远的地方。 明明已是晚子时,祭台都已经放火烧了,虚陇还躲在里面干嘛!怎么还不出来帮他诛杀李元阙! “你说,孤的人,到底什么时候会带回消息呢?” 入局之人,生死无惧。 光渡几乎以为,他刚刚是劈空了。 而左金吾北司两千精兵,甚至不需要铁鹞子来做对比,只李元阙一人奇军,就足以让皇帝的直属精锐变了笑话。 众生平等,皆是一般的挡路者斩。 李元阙的盔甲之下,他的胸膛之上,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挂着一块圆环祥云玉佩。 这个距离,光不至于太过刺眼,却足够看清房间里的摆设,看得清脚下的路,看得清帐中有人。 卧榻之上,锦被仿佛隆起一人的弧度。 他虽处下风,却不见惊慌,一双眼幽幽盯着光渡,里面的冷让人毛骨悚然。 虚陇一声痛喊,斩-马-刀碎剑后仍横斩,切开了他的小腹。 大开大阖,却细腻如许。 虚陇闷哼一声,被他踢得后退一步。 光渡左手瞬间麻痹,六十斤斩-马-刀顿时发生偏移。 虚陇数次抢攻,皆以失败告终。 他恭敬的行着礼,伏低腰脊,却藏起眼底的怨怼。 第86章 西风军中出来的人,都是这样能以一敌百的吗? 他们胶着着,谁都无法轻易让开。 ……中! 白兆睿如果要应付李元阙的猛追,势必就无暇顾及指挥全军。 虚陇从未和李元阙真正交过手。 天边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雷光在乌云中如游蛇般蜿蜒舞动,李元阙偃月刀所到之处,又是人仰马翻的惨叫。 李元阙高举偃月刀,铁鹞子猛然变阵,放弃防守,全力进攻! 中兴府外,城西远郊森林。 “都啰耶——”另一道声音喊住了他,虚陇目眦欲裂道,“你的兄长——都啰燮,就是光渡亲手所杀!杀兄之仇不共戴天,你岂能认贼为主!” … 可是他动不了——虚陇亦然! “帮我!”光渡咬着牙,“快!然后我们逃出去!” 皇帝抬起手,掀开了盖得严丝合缝的锦被,“……光渡?” 既然已无法双手挥起刀刃——就用这柄重刀,连同他自己的体重,压断虚陇的颈椎骨! 而张四与皇帝带来的宫人,都一并留在了光渡的房门之外。 张四不能拦,也不该拦。 不曾斩敌。 与此同时,中兴府,光渡院宅。 光渡以身为器,以手中与地面垂直的斩-马-刀为轴心,借着悠荡的惯力,将自己腰腿用作直鞭,向后盲甩虚陇! 如果不是地上未干的血,和虚陇额头豆大的冷汗…… 光渡左臂失力,在此生死逐斗之时,差这一道力气,就是与一击生死的失之交臂! 已经这样近了,已经触手可及——叫他怎样甘心放弃! 张四在光渡的卧室门外,支了一张小床,和衣而卧。 光渡看着虚陇,双眼冷冽,杀意坚决。 六十斤斩-马-刀去势未消,狠狠砸在地面,发出一声巨震。 而虚陇同样镇定。 虚陇侧过头,吐出了口中一颗被光渡踢掉的、带血的牙。 光渡身上多了数道伤口,胸腹的衣服也破了口,被鲜血浸透,也不知道是别人的血,还是他自己伤口渗出的。 身体瞬间腾飞,光渡以极佳的腰力,完全躲过了这一击。 …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 土地被砍出一道沟壑,扬起足有半人高的尘土与灰烟。 而光渡借着一踢之力,重新调整自己空中身体的力势,并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时机,重新荡到斩-马-刀的另一面,再次以正面对着虚陇,不将后背暴露于在敌前。 普通兵刃难以抗衡斩-马-刀。 光渡踏出一步,手中斩-马-刀开山劈地,掀得滚烫气流,直直扑面而来! “既然睡不着,在哪里都是要等消息,还不如到你这里来,有你陪着孤一起,倒也不算难熬。” 即使是这座祭台周遭空气逐渐加温,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冷,还未触及到皮肤,就已经难以忽视。 张四立刻翻身落地行礼,“陛下。” … 他在听到脚步声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皇帝接过烛台,走进了光渡的房间。 而每一个不得不刀刃相接的瞬间,都是光渡潜心营造、等待的时机。 光渡在祭台中,以一己之力,挡住了虚陇的驰援,破了围剿李元阙的奇局。 “或许你是对的,可我从来都不需要打赢你。” 可以了。 ——唯有声东击西,涣散其心,扰乱其形,再出奇制胜。 却没能切断他的身体。 被下毫无回应。 直到火光中,有一人踉跄着接近。 皇帝将烛台放到了桌上。 虚陇刚落到下层时,已经从王甘和手下的身体上,看出这把刀有多么威猛。 都啰耶还困在里面,不得解脱。 躲不开。 周围的火已经烧了起来。 光渡变抓为撑,放弃抬刀的打算,反而借着大刀扎于地面的重量,将刀当成了撑杆,双腿猛力蹬地,将腰部骤然抬高半尺。 ……到底是那被砍断的脚,剧痛到抽搐的腿,拖累了他的身形。 “若你与我堂堂正正交手,你又怎么可能是我对手!卑鄙下作!” “……我只需要杀了你。” 今夜有三支奇兵。 焰火在他们身周肆虐,光渡甚至能闻到皮肉烧焦的气味。 虚陇最后的几枚三角刺,淬着幽蓝色毒芒从他手边扬出,其中两枚没入光渡左臂。 正面交锋毫无胜算,他一直在避其锋芒。 可光渡用一把六十斤的斩-马-刀,破绽却极少,他有自己的办法,补足这个武器的笨重不足。 光渡摔倒前,推着斩-马-刀压向虚陇。 以少胜多,实力殊异,又该如何取得一线生机,绝地翻盘? 长剑的寒光擦着他的后背而过,而剑出未回,正是时机! 即使听到皇帝进来的动静,也没有任何动作。 皇帝都不曾正眼瞧他,径直推开光渡卧房的门,走了进去。 白兆睿彻底看清了四周,将他打到这一步,李元阙甚至只用不到一百名铁鹞子。 ——唯有奇兵。 但并不是毫无代价。 光渡双腿落地,抬刀,起刀。飒爽利落。 这一腿疾风烈烈,气势凶猛。 虚陇小腹伤处被光渡跪下来的膝盖用力一碾,可他死死咬着牙,双手撑起,抵住了光渡向前推压的重刀。 第87章 “睡了?吵醒你了。” 六十人,或许七十人? 床帐垂落,又隔着一段距离,里面看不真切。 虚陇本就擅四两拨千斤的快剑,只要足够快,就一定能追上对方的破绽。 虚陇剑刃已现裂口,在这一次相接后,终于彻底破碎。 以少胜多,实力殊异。 所以无论蝼蚁,无论生死,无论尊贵低贱。 他低下头,隔着盔甲,轻轻触碰那块玉佩。 那就只能正面硬抗。 那是心意已定、藐视众生的漠然。 可是这座祭台已经陷入火海,身周的木梁已经摇摇欲坠,光渡……不得不加快。 … 祭台烧了起来,荒野火光燎原,夜晚愈发明亮。 然后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刚刚一击由左向右的横劈,劲力凶猛,光渡还来不及挥刀防守左侧。 光渡从地上起刀的瞬间,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到身后的虚陇,就已经感觉到腰后袭来的冷。 皇帝掀开垂帘,坐到了光渡床边,“孤在宫里,怎么都睡不着,今夜……孤心里总是突突的跳,总觉得,是要有大事发生。” 但是在某一刻,他恍然以为,自己在面对的敌人是李元阙。 也因此,斩-马-刀在极近身交战时的另一个缺点,暴露无遗。 白兆睿大喊道:“虚陇——何在!” 虚陇快得……好似他的脚从未受过伤。 你死我活之局。 究竟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 虚陇的剑虽是极难的珍品,却也很难以硬接六十斤的斩-马-刀。 到此地步,若是有耐心的长久消耗下去,光渡胜算极大。 祭台已经燃着了。 而李元阙还在这里,前面隔着一个枪-兵阵。 暗火倒映在他的盔甲上,西夏六军主帅,出入沙场的元帅,今年不过二十二岁,还长着一副让人一眼难忘的华丽面孔。 光渡余光瞥到,唤道:“都啰耶!” ——他终于没能防住。 只是他脸上漠视一切的冷…… “沛泽,无论你在何处,都请注视着我,佑我百战长捷。” 刀风再起,刃热如火,席卷四方。 令他胆寒心惊。 可断了半只脚掌的虚陇,却身如鬼魅般地离开了原本所在的位置。 都啰耶手中持着一把从血泊中捡起的飞刀,正艰难的从火中靠近。他一条腿拖在地上,无法行走,却仍然握着飞刀爬到了近处。 被李元阙盯上的感觉,如手无寸铁的旅人落单在荒郊野外,被一只野狼穷追不舍。 挥空。 这么短的时间,他就已经掌握了如何用半只脚掌着力和发力,他的身法,甚至恢复了往常七八分的敏捷。 白兆睿咬牙停马,“诸君听令,随我——殊死一搏!” 光渡脸色骤变。 都啰耶茫然转头,“……你说什么?” “杀了他!就在此处,为你兄长都啰燮报仇,快动手!动——” 虚陇的话戛然而止。 都啰耶将刀深深扎入,“我不信你,我信他。” 第35章 这一刀正中要害。 虚陇眼中光未灭,气力却已消竭。 光渡用刀背压断他的脖颈。 这一位与他纠缠三年的死敌,至此终于以生死作为结局,分出高下。 光渡最后看了一眼虚陇的首级。 ……今夜,没有人赢。 光渡背对都啰耶蹲在了地上,“都啰耶,还使得上力吗?” 都啰耶看了他的后背片刻,却没有动。 “都啰耶?”光渡背对着催促。 这个地方确实不能再呆了。 火焰肆虐,烟尘弥漫,将胸膛中的空气都一并烧尽。 都啰耶的全身都在颤抖。 但最终,他还是将自己的身体,移动到光渡后背上。 光渡用右手将都啰耶推到后背上,然后从虚陇身上拆下了染血的腰带,将都啰耶绑在了自己后腰。 他的左臂已经失去知觉,就只能用右手将刀插-在地面,以此施力,背着都啰耶站了起来。 ——退。 耳边雨声喧嚣、雷声惊魄,都啰耶只听得到他急促沉重的喘-息。 忠心耿耿的铁鹞子,将自军主帅护在中心,挡住了旁边的兵。 “我不骗你,宋珧就在前面等着,他医术极精……” 光渡躲在不被火光波及的黑暗中,确认李元阙不可能看到自己。 等到了远离交战区的地方,光渡才驻首回望,深深看向李元阙的方位。 不授之以把柄,不留下任何隐患。 光渡身上的寝衣早已不能看了,大雨淋下,洗净一切痕迹,也冲洗着他们身上的血。 “那个老太监……是先帝宫人,我出事前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他可能知道先帝的遗诏藏在哪里,咱们老大才应该当皇帝,你一定要找出那道遗诏……” “你说。” “世事无常,我落到皇帝手里……三年,我熬了三年,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我若是跟元哥走了,我这里经营的一切都前功尽弃……你别睡,都啰耶。” 雨水顺着光渡的头发往下滴落,他沉默着赶路,步伐越来越沉重。 “我们面前的敌人,早已经不是金军,若贺兰山西侧那位领军出征,除元哥外,我夏国还有几人敢挂印为帅?” 第88章 “是。” 他把他背得那样稳。 大雨也浇不灭的火,照亮那一隅的夜色。 “是我。” 挨到这一刻,一直撑着都啰耶的那股劲,在慢慢的散去。 “如今虚陇已死,朝局不稳,再给我几个月,我就坐到为他调度粮草,筹备军资的位子,如若皇帝对他下手,我也能第一时间里应外合。” 好在李元阙不过片刻就已经重整,在同袍的护持下,持刀上马。 都啰耶想在这里休息一下了。 光渡语气平淡,却听得出骄傲,也听得出沉重。 这是西风军的二老大。 天之法如此,人间道亦随。 他看到李元阙已经冲到在那焚毁的祭台前,跳下马来,就想火里冲,却被身边的铁鹞子死死拉住。 都啰耶没再说话。 都啰耶骂过他,诅咒过他,可时过境迁,如今却趴在他的肩膀上,感到无比安心。 都啰耶虚弱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二老大,你真的没有和老大……商量过今夜的行动吗?” 泽中有雷,雷震而泽随,吐故纳新,刚柔既济。(1) 他怎么可能不累? 终于,冷冽的空气冲进肺腑,洗刷灼烫的尘灰。 但预想中直接交战的情况,也没有出现。 天边的雷光闪烁,而光渡已经遁入森林。 光渡忍住咳嗽,因为他们正前方,就是一支足有五百人的枪-兵队,他不想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是袍泽,是同胞,是生死相托的兄弟。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 “不曾。”光渡气息短促,“我只知道,军中主将既意已决,副将就不能退缩,必誓死追随——无论身在何处。” “二老大,你告诉他吧。”都啰耶喃喃道,“他找了你好多年,他想你都快疯了。” “你是我们的二老大,你应该回到西风军去……” “原本还担心老大,现在知道了,有你这么厉害的人帮他,我就放心了……” 这一瞬间,李元阙仿佛心有所感,突然在黑夜中回头,望向了光渡的方向。 这座祭台的顶端,随着大火燃烧破碎坠落。 而光渡已经背着都啰耶,从劈出的豁口跳出去。 光渡声音有些颤抖,“况且,我已经回不去了。” 风灌入祭台,火烧得更为剧烈,整面墙壁倾斜,离祭台的彻底坍塌,只有一步之遥。 光渡的长发有一大片在今夜决斗中被砍断了,还有一部分被火烧焦了,闪电亮起的时候,都啰耶看清了。 “若真让他知道了,只怕他今夜就会闯进我家里,把我扛起来,直接扛回西风军去吧……” 因为枪-兵列阵,此刻正方寸大乱。 李元阙的眼睛,余下一片深沉的灼红。 “不行。”光渡急促打断道,“不许睡!我为你找了最好的大夫,再坚持一下。” 他从没见过相貌这样好的男人。 仪态端方,不语风流。 他的下巴在光渡的脖子上,他听得见光渡在说什么。 失控的马匹乱入枪-兵阵,将阵冲出缺口,场面非常失控且混乱。 奇怪,他却更喜欢光渡现在的样子。 “……是我。” 可这一瞬间,他的心还是颤了颤。 这是一片树林,干干净净的,也安安静静的。 “不能说,不能告诉他。”光渡声音很轻,“他不能知道,我不想看他对现在的我……失望透顶。” 雷光照亮原地前,他已带着都啰耶离开。 光渡背着都啰耶从祭台侧面逃走,迅速遁入火焰不曾照覆的无光暗处,不曾引起注意。 “哪怕今夜并不是我暴露的最好时机,事起仓促,筹谋也不过一日而已……但,随他上了。” 六十四名铁鹞子追随于李元阙身后,虽有受伤,但无一人亡,全数生还。 光渡喘-息声愈发重了,他的体力消耗太大了。 至此,雨幕又成了一层掩护,遮蔽着光渡带着都啰耶撤离。 光渡声音平缓而笃定,“他必须能,若这点小事都能难倒他,他不配做六军统帅了。” “元哥身边,从不缺冲锋陷阵的猛将,也不缺临阵指挥的军师——你看他被白兆睿埋伏正着,还能用六十四骑突围,并一路把战局逆转至此,他不需要军师,他是天生的统帅。”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帮光渡把头发整理好。 都啰耶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一招出手,便翻云覆雨,改定乾坤。 “……光渡。” 是火光的倒映吗? 光渡脚下迈过积蓄了雨水的低洼,那盈泽的水,也因雷震而生出波澜。 他向上猛挑,将那已经燃烧的墙壁戳了个洞。 “应理,也是你吧?”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光渡走进来的样子。 光渡的声音带了短暂的笑意,但那一丝怀念消散于雨夜,又重归寂寥与遗憾。 不是现在这般狼狈的模样。 “……光渡,别骗我。” “是。”光渡声音颤抖,“知道了,我会处理,你放心。” “你知道吧……我哥是怎么死的。” 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冲了自己家人。 光渡的声音有了微微的颤意,“都啰耶,你别睡,再跟我说会话。” 第89章 李元阙的背影伫立于火前,无边黑夜缩于一影,无声而恸。 光渡手中握紧了故人的兵刃,不敢多看。 都啰耶喃喃道:“阿拉善盟……成吉思汗……” 老大的斩-马-刀,他一只手就拎得动。 “老大能全身而退吗?”都啰耶轻声的问。 “……为什么?” “都啰耶,坚持住,抱歉我没有多余的衣服,不能帮你遮一遮雨。” 空气中的气味呛人,都啰耶低下头,就是光渡身上带着血的气息。 下一刻,李元阙看着那祭台在他面前轰然倒塌,燃烧成灰。 “你会被追上的。”都啰耶声音愈发轻了,“把我……放下吧。我是个废人了,不能死在那场火里,但这里……” 偃月刀变阵。 光渡沉默着。 “谁杀的他?” ——铁鹞子在李元阙的率领下,正从另一侧强行冲锋,左金吾卫的轻骑已经士气涣散,在刀索阵的消耗后,慌不择路地冲入了自军的长-枪兵阵。 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只有一个被冲散的兵,光渡单手劈了这名认出他后无比惊讶的兵。 那天他的头发齐齐整整,人也干干净净,在阴暗的地牢里发着光。 “我想跟他去西风军的那年,我们失散了。” 光渡刚刚经历过剧烈的决战,本就体力消耗甚重,此时还要背着一个一百六七十斤的青年,再单手拎着一把六十斤的刀,靠一双腿转移去安全的地方。 雷声轰隆作响,酝酿一夜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是我。” 都啰耶声音已是有气无力,“在贺兰山救过老大的人,是你吧?” 光渡干脆利落。 都啰耶:“可是你受这样的委屈,皇帝这样对你……老大知道了,会气疯的。” 只是他太累了,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我若在元哥身边,也就只能做一把刀。可比起一个冲锋陷阵的副将,他更需要一个在朝廷中枢运作、在皇帝身边为他运筹、在蒙古使者身边斡旋的心腹。” “……能救你出来,我也是愿意的。” “都啰耶,抓好。”光渡走到墙角,右手提起刀。 光渡感觉到有热的东西,顺着自己的脖颈,流到胸前。 他不知道那是都啰耶的血,还是他的泪。 光渡胸膛急促起伏,“都啰耶,别死——求你,当初我救不了你哥,至少——现在让我救你!” 没有回答。 他只看见,都啰耶的手从他背上垂落,于雨中无力的晃荡。 第36章 “光渡?” 皇帝掀开锦被,看向头埋在被子里熟睡的人。 窗外雷鸣轰作,山雨欲来风满楼。 光渡看上去睡得很沉。 皇帝进来之后,已经和他说了好几句话,都没能让那道均匀的呼吸声有片刻停顿或改变。 他的头发大半紧贴在脸上,半张脸藏在手中握着的被子上,这种睡着的姿势,让他看上去像是个不安的孩子,在本能地寻求保护。 房中光线昏黄,看到的东西本就是影影绰绰的,也让光渡轮廓显得更加柔和,就连以往那张棱角分明的容颜,今夜看上去都多了许多温柔。 这种美丽,无关性别。 秀藏于骨,美得锋芒毕露,年岁见长,却如醇酒日益悠远。 皇帝本不好龙阳,如今三年相处,却已被光渡深深吸引。 近来治疗有望,更是让皇帝十分意动。 看到光渡睡中不安,皇帝心下怜意大起。 “竟睡得这样熟,可见平日你在孤的太极宫里……” 从未有一刻真正的放松警惕,只有自己在家中时,才能得到真正的放松和安息。 光渡头发散下来时,本就与往日的端庄干练气质不同,缩在被窝里睡觉的样子,看上去又是稚嫩了好几岁。 光渡不说,宋雨霖就什么都不问。 乌图送上水就退下了,他的脸色紧绷,没有以往那样笑眯眯地和光渡寒暄,足以见得出此时皇帝那边的情况不妙。 “光渡”侧耳细听,想听请皇帝到底说了什么话,却先听见在这吵闹背景下,数下几不可闻的轻敲声。 为了帮他们做到毫无破绽,光渡还特地将胞妹叫过来,在必要时冒充自己在张四面前露脸,力求能做到万无一失。 如果今夜光渡不出手,一切如皇帝所愿按部就班的发生,那白兆丰倒不至于立刻疑到他的头上。 出来后,光渡稍微听了一下,“皇上来了?” 宋雨霖认出这是宋珧惯用的缝合手法,却也能看出宋珧当时处理得多么仓促。 西夏干旱少雨,每一滴雨水,都是天意恩赐。 雷声轰鸣,雨声喧嚣。 但皮肤仍是黑色的,毒素残留对他的身体有影响,伤处虽用桑根线缝过,但动作间仍在渗出血液。 饶是如此,也能听见外面皇帝发了大怒。 但并不是毫无影响,只是宋珧现在倒不出手。 只是在一些人眼中,这些秘密逐渐不再是秘密。 因此,光渡有了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据。 光渡身姿容貌,本就极难有任何替身。 事急从权,连光渡都不得不孤身赴险,见招拆招。 毋需多言,宋雨霖立刻明白其中利害,她眉目间闪过狠意,“我做事,你放心。” 第90章 白兆丰比他那位嫡兄更有本事,光渡更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毕竟老人家医术高明,在还能用他的时候,就物尽其用吧。 “哥,你受伤不能沾水。” 宋家有两个孩子,自幼长在西凉府城南甘三胡同老宅。 要不王甘绑他走时,怎会那般顺利? 但光渡已经把自己从今夜的事中……摘了出去。 他随便披着一件外套,并不是被人抓出去时穿的寝衣。 光渡脱下了自己身上这件被雨沾湿的外套,暴露了衣服之下这具身体的真实情况。 皇帝看到他们,合上书,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原本的寝衣几乎已经损坏到看不出原样,被他三两下从身上拽了下来,在这微弱的光照之下,他的肩胛骨线流畅凸起,优美的线条一路蜿蜒而下,埋入中裤。 皇帝叫宫人进来给他拿了本书,便再不许旁人打扰。 ——唯有血缘相连的亲人。 “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逐渐远离,像是走到了外面,“虚陇呢?” 而“沛泽雨霖”四个字,是世代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对故土最深的祝福。 “光渡”开口,却是不容错认的女子声音,“他来了一个多时辰。” 白玉一样的肌肤,劲瘦流畅的肌肉,连那些伤口,都呈现一种异样的美丽。 只是皇帝意外到访,完全在光渡意料之外。 左金吾卫有将领在外面行礼,不敢遥发一语。 现在,也不必叫光渡起来了。 事后无论怎么查,那都是光渡就在自己家里睡了一夜,无人会怀疑到他头上。 宋雨霖点头道:“我晓得如何应付他,哥哥放心。” 房中再无第三人,宋雨霖在另一侧飞快换回仆从的衣服,一边往自己脸上贴一种特制的软条,将原本出色的五官变得平平无奇。 万幸灯光昏暗,他兄妹披发时侧脸相似,皇帝又未曾深究,不曾发现异样。 没人看得出他之前经历过什么。 “不要打扰宋珧,也别催他过来找我,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一切资源都以他为先……但等他忙完了,替我跟他说一声谢谢。” 他想,光渡本就比自己小上那么多,而自己前些年待他,又实在说不上有太多真心。 能全身而退已足够幸运,这点代价实在算不上什么。 光渡需要抓紧时间。 虚陇贴身暗器淬的毒,本该是见血封喉的一等一难缠之毒,结果光渡至今来去如风,活得有模有样。 “是,我记住了。”宋雨霖眼光一凝,“哥,你的左臂……” 光渡说这句话时,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身上有片刻罕见的松弛。 “哥哥,你事情办完了吗?”少女打量着他,“这个味道……你受伤了吗?” 而浓厚的熏香,就可以将血腥味压住。 深入光渡左臂的三角刺,如今已被宋珧取出。 等过两日,还要再把光渡接进宫里,用些好药好好调养,再让孙医正过来,给他瞧瞧身体。 而他又传了热水,连宫人都不感到意外。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等此间事毕,雨霖,你跟着宋珧归宋吧。” 往日不刻意趋同发型、衣装时,两人只有三份相似,迥异的身高气质,绝不会有任何人将他们错认。 他后面的路会只越来越难走,所有与他有牵绊之人,都可能反过来受他拖累。 换做往常,那是光渡手上割个小口,宋珧都紧张到不行,能给他缠成粽子。 确认屋中再无第二人的那一刻,床上的“光渡”猛然睁开了双眼,眼中哪见得一丝睡意? 他坐在光渡床边,就这样打发起时间。 光渡只能小心、再小心的将软肋藏起来。 光渡到门边侧耳听了片刻,让外面传了热水。 宋雨霖:“我先帮你包一下伤口,很快。” 看着那些外翻的皮肉,宋雨霖嘴唇都咬出了伤口,但她一声不吭,下手稳又快,糊了一把宋珧的特制药,飞速缠上干净的白布。 他们兄妹一母同胞,光渡更换姓名斩断过往,却无法斩断最后的血脉维系。 热水是小太监乌图带人搬进来的,这代表皇帝还没走,可能还在等他。 宋雨霖想也不想地拒绝道:“不,哥哥,我和宋珧都走了,谁能在这里帮你?况且我若是认祖归宗,以宋国对女子的约束,族中长辈只怕会立刻逼我嫁人,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有家。” 但光渡显然不以为意。 光渡沉默片刻,然后长长叹了一声。 “雨霖,从今天后,你要格外小心白兆丰。”光渡飞速交代,“今夜我做了不少事,足够他开始怀疑你我是否有关……我在左金吾军中与都啰耶见面时,那位帮我支开白兆丰的将士,你必要断了来往。” “已经淋了一路的雨,不差这一会。”光渡闭气钻进水里,让热水漫过他的长发,“最后一步戏必须做全,妹妹,你帮我拿那件玄黑色熏过香的衣服。” 今夜险中又险,每个入局之人都有意料之外的发展。 白兆丰在旁侍立,同样神色紧绷。 只这样待在他身边,便感到无声的安宁。 光渡穿衣的片刻,宋雨霖拿过剪子,快速剪掉他被烧焦的头发。 那是因为光渡为了配合他,不仅门户大开,还特地支开张四,就是为了让王甘不惊动任何人,直接把他带到今夜的旋涡中心去。 第91章 光渡叹了口气,“对不起,雨霖,今夜吓到你了。” 宋雨霖如今在中兴府经营了不少产业,手中掌控不止一支商队,人称小宋娘子,却鲜有人知其闺名。 光渡向来解语善意,定然能缓解自己心中的不安,可是如今看他睡在自己身旁,皇帝那不安的心便被安抚了。 “来不及,他另有要事。”光渡简短答道,“等下你就扮成哑仆出去,还有一件事,需要你亲自主持扫尾——虚陇的三个窝点,你都挨个去扫一次,虚陇抓了宋珧老家的仆人、和当年他救过的农夫,动作要快。” 不过片刻,光渡就拾掇齐整。 但仅从只言片语,就推测得出光渡度过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夜。 灯下两人会面,如揽镜自照。 上次孙医正为他诊过时,就已经说了,多思忧虑,伤神折寿。 皇帝临时起意来到光渡宅之前,本来是想把光渡叫起来的。 长子宋沛泽,其妹宋雨霖。 “光渡”一个猛子从床上翻了下去,把衣柜打开。 而今夜光渡一身伤,宋珧却只处理了光渡左臂上最要紧的那处,其他伤处都不曾包扎,就让他这样回来了。 索性光渡头发茂密,盘上发冠后,倒也看不出来他有一片头发断过。 这座大衣柜看似装满了衣服,实则中空,背板升起后,俨然看到连着墙外的一个洞口。 丑时时分。 可当他们披散长发,再刻意模仿彼此时,就足有六七分相似。 光渡仔细看她,“没事吧?” “方才宋珧气极了,骂我了。”光渡露出一抹无奈,“今夜出发前,我就已经服下了解毒药,虽不完全对症,但总归性命无忧,至于其他的,等以后宋珧有空再说吧。” 就是有血迹渗出,深色的衣服也看不出。 洞口之下是一处密道,而真正的光渡从里面钻了出来。 这孩子思虑这样重,是他之过。 少女脸色发白,“没事,皇上没有对我做什么,他只是在旁边看着我睡觉,叫了我几声,我一直在装睡,然后他就坐在床边看书了。他一直以为我是你。” 皇帝看得心中爱怜不已,想伸出手摸摸光渡的侧脸,又怕惊醒他。 宋雨霖蹙眉道:“哥哥,你穿的是宋珧的外衣,既然已和他见过,他居然没有帮你处理伤口?”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在光渡这里过了夜。 袍子宽松,他便将领口扎得格外严实,身上未干的水珠润出若隐若现的腰线,愈发显得身形颀长。 宋雨霖已经从密道离开,去替他清扫最后的隐患。 于是光渡沉肩而立,推门而出。 门前大雨淋落,听闻门框响动,皇帝负手转身。 光渡伏身行礼道:“陛下。” 第37章 一道雷,将天地劈为惨白。 皇帝面沉如水,“平身。” 光渡久伴君侧,只一眼,就知道皇帝此时心情之糟,不由正色道:“陛下,出了什么事?” 光渡站在皇帝身侧。 他虽夜半惊醒起身,但眼梢眉角不见疲惫,只有一段奇异的畅意,锐气藏在苍白的脸色里,不是刚睡醒的混沌。 眼尾一点病态的红,仿佛他此刻抱恙,这红不显得暧昧,细品起来,只藏着危险。 他今日情态,与往日不同。 无比矛盾,韵尾却又如此迷人。 “这件事情,孤没让你参与。”皇帝心绪不佳,美人在侧,也少了心思欣赏,只重重叹了口气,“你一向是孤的福星,唯独这次是用了尾牧……” 皇帝吞下了后半句话。 棋已落下,就算是后悔,也不能出口坦承。 “如今祭台已烧,虚陇却不见人影,白兆睿身受重伤,李元阙……” 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皇帝想到这里,脸色都是微微扭曲的。 都没脸把这话说出口! 白兆丰领命带宫中侍卫来到城郊,数人一队于四面八方分散开,搜查虚陇并李元阙的踪迹。 为了周全起见,他还是补充道:“陛下可叫刑部官员来验过,或许会有其他发现,也未可知。” 也不知道这是昨夜惊雷引来的山火,还是交战时未曾熄灭的战火,波及到了更远的树林。 皇帝沉默许久,“昨夜虚陇派了几人守于此处?” 皇帝之命,不得不从。 “而剩下六人,死因为断首或腰斩。”白兆丰深深埋下头,“臣问过了左金吾军将,其中三人的身高、体型,可确认与虚统领带入祭台的手下相符合。另三人,还需要再行确认。” “陛下。”白兆丰清点完成后,在皇帝面前单膝跪下,“祭台中共有七具尸体。” 问到血腥味,光渡立刻面色苍白的捂住了口鼻,甚至也用衣袖一并遮了眼,连一眼都不敢多看。 那么第六人,可能是都啰耶,也有可能是他和虚统领做过交易后,偷偷放出来的王甘! 辰时。 这句话出去之后,所有人都面露恐惧。 他们拉出了一具烧焦的尸骨。 皇帝只觉前所未有的冷。 他们真的害怕了。 “陛下。”尾牧硬着头皮道,“只要法阵无恙,亡魂就不得超脱飞升,同血不曾相渡,生死两无期,若虚统领已经完成法阵,想必……” 第92章 白兆睿猛地变了脸色。 皇帝喃喃道:“腰斩……怎么做到的?” 皇帝的沉默,让所有人都深深的低下了头。 以为万无一失的,竟能在这要紧时候音讯全无。 原来以为能用的,竟如此不堪一击。 而那些御前侍卫,已在白兆丰的命令下验查祭台废墟。 李元阙的斩-马-刀……六十斤的重刀,鲜有人能熟练掌握,在这祭台的方寸之地间连斩六人,却不惊动祭台十步之外的枪兵,足可见其实力奇诡。 光渡看着那废墟,已然明白皇帝心病。 御驾马车,前后皆是重兵把守。 皇帝沉默许久,最后道:“你说的对,天不亮,孤不能亲往,白兆丰,你点宫中侍卫五百人,前往北郊搜索虚陇下落,并驰援左金吾司。” 随即是第二具、第三具…… 他和白兆丰隔了一段距离,方才没找到机会和白兆丰私下交谈,但是,他也没曾想到自己这个庶弟,竟然能看出这许多门道! 万幸的是,两个时辰过去了,天大亮了,他们夜没有碰到李元阙。 而都啰燮已授首。 时隔三个时辰,光渡再次来到这熟悉的地头。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左金吾卫北司精锐,数千名好儿郎,原来与那支沙场生死历练出来的杀神对比下……竟然什么都不是。 张四对这些人的出现,显然并不意外。 如果虚统领死在里面…… 没有人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 他来到原本祭台的位置。 白兆丰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都在颤抖,“臣已辨认过,其中一具尸骨身形酷似虚统领,连手臂和胯骨旧伤都吻合……他的死因是颈椎断裂。” 此为六人计,若算上都啰耶,那便是该有七具尸体。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皇帝脸色难看至极,“都啰耶呢?这里哪一个是他!” 阵未成,同血相激,怨魂从阴间归返,手持旧刃,大开杀戒。 在发现祭台烧死的不只一具——即原定烧死的都啰耶后,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斩首或可用剑,但腰斩——必然是极快的重刀。” 昨夜大雨已经转成淅沥沥的小雨,天色业已大明。 六十四骑,将两千精兵杀得落花流水。 皇帝眼神扫了一下尾牧,尾牧立刻就闭上了嘴。 久闻李元阙赫赫战神之威名,他们从不曾真正面对过,更不曾想过,这第一次直面,自己竟是战神之敌。 “回禀陛下,昨日李元阙不曾闯入这座祭台,祭台就已焚烧坍塌。”白兆睿深深埋着头,“只是虚统领,自始至终也不曾驰援,至今也不见踪影。” 如今看着现场,果然事情不小。 见皇帝微微点头,白兆丰点头领命而去。 在今夜城郊之战后,王爷与皇帝,已进入水深火热的局面。 白兆丰深深埋下头,“未……未曾在废墟中发现斩-马-刀。” 七具烧焦的尸骨,一字排开,堆放于面前的空地。 光渡同乘一车,坐在皇帝身侧。 但雨水还没完全冲淡土地中的腥味,皇帝到来时,甚至还能看到被刀索切断的马腿,散落于土地之上。 皇帝又何尝不知道等天亮之后,才更安全呢? 而众侍卫高悬的心,也随着天亮逐渐放回肚子里。 没有人说话。 仿佛他已从皇帝的沉默中,知情识趣的得出了答案。 他们举着火把寻找,却也知道这在黑夜中,手中这束光让他们变成移动了的活靶子。 光渡沉默片刻,安慰道:“今夜天色黑暗,又适逢大雨,想必城郊传回的信息也是混乱的,虚统领武艺高强,除李元阙外无人能敌,他至今没有回信,说不定是因为追杀李元阙,才暂时失去联络的呢?陛下不要过分担忧。” 在周围侍卫和死士的保护下,皇帝下了车。 每个人都如惊弓之鸟。 他前日设阵之后,意外得了一个至凶至险的象,昨夜便故意推脱,不曾亲临祭台。 一夜之后,这里如今只是一片漆黑的残垣。 马车边,随行的尾牧面如菜色。 皇帝轻轻颤抖起来,“那祭台中,那逆贼的斩-马-刀呢?” 他盔甲已卸下,被捅了一刀的肩膀如今已经厚厚包扎了,白布上渗出血迹,看上去十分严重。 ……但他们也没能找到虚陇。 “……望如卿所言。” 白兆睿负伤,却不曾敢离开,仍于此处主持收拾残局。 “臣粗通武艺,只能勉强判断死因,若有不妥之处,还请陛下恕罪。”白兆丰态度谦虚,但以他为人,既然敢说出口,心下已经有了九成把握。 庭院中雨声淅沥,就连光渡一时都不敢随便搭话。 只希望没有人认得出王甘,否则他必然难逃大罪! 光渡态度始终温和,“陛下万金之躯,一身安危重抵万钧,即使陛下心存疑虑,想亲临现场探看,臣斗胆恳请陛下等天亮后视野清晰时,再谋行动。” 除了李元阙自己,就只有都啰耶已死的长兄——都啰燮得过斩-马-刀的传承。 不仅如此,六十四骑并李元阙竟全数生还,连一具能定罪王爷无诏调兵的尸体,都没给他留下! 李元阙如此声望,再配上如此统帅之能……又怎能不让皇帝深深忌惮? 第93章 那么这大概就是皇帝在暗处畜养的死士,并无军职,与左金吾北司那些有出身的青年不同,这些人毫无显赫身份,且各个武艺极优,手上见过血,只听命于皇帝一人。 同为西夏子弟,没人希望与同族开战,他们是被迫卷进上层大人物权力交叠的小卒。 “虚统领五名手下,押送都啰耶在此。” 看不到他们后,光渡收回视线。 皇帝叹了口气,“你在这里歇着,别过去了。” 不从就是立刻死,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茫然四顾,发现身边竟无一顺手可用之人。 可惜夏朝内乱之变,已迫在眉睫,由不得他们。 光渡看了张四一眼。 … 在地势空旷的地方,光渡看到了坠在不远处的黑衣武者,人数约有百人,光渡从来都没见到过其中任何一人,等到了树林近处,这些人又会分散隐匿身形。 白兆丰顶着压力,吐出了惊人之语,“尚不能完全确定。” 当他们看过左金吾军如今的惨状后…… 一处林泽,两面荒山,剩下的一面布置过刀索阵,如今那刀索已经撤下。 他隔着车与白兆丰交谈,“陛下既已亲至,不如将祭坛确认清点,才是妥当。” 此等战威,即使是皇帝,也感到不寒而栗。 皇帝罢了早朝,带领心腹,前往城郊。 沿途路上,能看到远处的山林也有数处火势,而昨夜的雨水不曾浇灭。 未曾上阵杀敌,却已同室操戈。 周围有这么多人保护着他,他却从没有一刻,发现自己暴露于不可见的危险之下,仿佛是被无数双黑色的手拉入地面的泥沼。 “陛下。”光渡倚着车边,虚弱道,“皇帝真龙天子,又岂有鬼怪能近身作祟之理?陛下不必……” 光渡没能说完这句话。 只因他眼光扫到这骇人的场面,不堪如此重负,身体缓缓软倒,柔弱的昏了过去。 皇帝拦腰接住光渡,将人抱起,几步抢上马车,“回宫!” 第38章 人固有一死,本是常理。 但令所有人都无比意外的是,虚陇居然会死得这样无声无息。 其他认识虚陇的侍卫也纷纷前去查验,都得出了和白兆丰相似的结论——这具尸首,极有可能就是失去消息的虚统领。 西夏内廷第一高手,让无数人胆寒的虚陇,带着那么多响亮的名目……甚至昨夜都不曾与李元阙轰轰烈烈的交过手,就这样在角落里,无声无息的死掉了。 只余下一地谜团和荒唐。 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快马加鞭去宣刑部的人过来了,但刑部能查出什么,皇帝其实并不抱希望。 他甚至想求助于仙鬼神佛,寻求一个答案。 可是那把失踪的斩-马-刀,在祭台那被重刀斩杀后的一地尸体,他却又熄了这个念想。 他心中有愧。 若再问仙鬼,真招来亡魂复仇,又该如何处之? 召尾牧主持此祭,一夜之后,就能弄出这么事。皇帝下意识觉得此人晦气,还是想像以往那样依赖光渡。 ……可偏偏光渡晕得又太是时候,让皇帝连个想商量的人都没有。 这次卫兵布置,全部知晓的只有虚陇、白兆睿和皇帝三人而已。 李元阙不曾进入过这座塔——真的么?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多人盯着昨晚的李元阙,他们眼睛看到的李元阙,就一定是真的么? “当然,连两千精兵都拦不住王爷,我这几个下人又算得了什么?不过白白枉死罢了。”光渡不见慌乱,谈笑自若,“如王爷真想杀我,我怎样都活不过今晚,不如吃好喝好,体面上路。” 左金吾军司那些出身不凡的子弟,等他们活着回到家中,就会让他们的家族知道……李元阙有多可怕。 来的人并没有坐,他动作带着一道风,直接吹来了光渡身边。 当他提刀冲阵,斩杀那些只因立场不同、就不得不自相鱼肉的陌生面孔时,他定然是非常难过的。 … 这是早在李元阙第一次因“罪不至死”而放过光渡时,光渡就想让他明白的道理。 尾牧是有些急智的。 尾牧的声音传来,“正是如此!拙帖大人请看,这颗百年老树足有三人合抱之宽,数十米之高,昨夜引雷灌入,大人若透过树皮上的裂口,就可见里面火焰仍在燃烧——是以此为道家奇珍,雷惊奇火木!” 拙帖的声音多了几分兴趣,“雷惊奇火木……此为何物?” ——若想要西夏早日结束政朝乱象,必须杀伐决断,果敢过人,这其中包括,李元阙必须承担那些违背他良知的抉择。 他真正的喜悦,不合时宜。 光渡当日之言,声犹在耳。 可光渡晕得踏踏实实,一点醒过来的意思都没有。 刀面冷冽,他能看到自己睫毛的倒影。 皇帝为展示重视,将蒙古使者一路接回宫中,设宴款待。 所以,无论这个使者知不知道,都必须要在此拦住,当场叫破身份,直接带人回中兴府,不能再让他随处走动肆意调查了! 一直晕着的光渡,被送回了他自己中兴府的住宅。 他们以往的每一次会面,都和这次不同。 李元阙用力一弹刀刃。 第94章 皇帝本就容不下李元阙,而昨夜近郊之战,只是加快了进程。 李元阙凝视他片刻,“出尔反尔,无义之至。我不信你,不与你同谋。” 卓全点头哈腰道,“前面几个闹事的刁民,侍卫正在驱散,陛下尽可安心。” 如今蒙古使者——拙帖,已被看破身份,被宫中侍卫恭恭敬敬的保护起来。 等到天色微暗时,他去了城中一家酒楼,找了个安静的包间,给自己点了一桌子好菜,然后把张四支到了外面。 光渡甚至没有抬头,“你来了?坐。” 这个眼神,光渡看懂了。 光渡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毫不松懈,却藏不住眼神的明亮慑人。 尾牧朗声道:“此为中原道家至宝,当三气汇聚,古木引雷而入,变震为丽并引来天火淬炼时,便会呈此般木火通明之象,此物可驱辟邪祟,引福缘,只有大福泽之人才能有此机遇。” … 祭台那般情形,都能被他掰扯到天降祥瑞。 无人敢问出这个问题,皇帝更是离开得仓促。 李元阙以新鲜出炉的惊人威慑,让许多世家大族在此夜之后,为之胆战魂惊。 “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皇帝喃喃道,“他又对昨晚的事情又知道了多少?难道蒙古与李元阙……” 皇帝正是心绪不佳,不悦道:“何故停车?” 他的那双眼沉了下来,压抑黑沉,不见朝气。 随即虔诚拜服于地,“陛下因祥瑞入梦,而清晨亲临于此,果然在此地得吉祥之兆!又在此处得遇蒙古贵使,这正昭示着我夏国与蒙古之交清正友安,才有此祥瑞之象!” 若蒙古使者过夜处离得不远,昨夜又如此异动,他怎能不感到好奇? 等光渡恰好"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事态差不多已经稳定。 李元阙开门见山,漠然道:“门户大开,全无守备,你是在等我么,光渡大人?” 这句话一出,皇帝沉默了许久。 这番当场即兴发挥的说辞,显然给皇帝面上增了不少光彩。 侍卫厉声呵斥、动手驱赶后,外面百姓不满声四起。 他甚至尽职尽责地晕到了宫中太医过来,给他扎了几针,才悠悠转醒。 那岂不帝王颜面全无,连威仪都成了笑话? 光渡吃吃笑道:“王爷,我从来没指望从你这里拿到任何回报——在我告诉你计划那一刻,我就已经自己动手,拿到了所有我想要的。” “臣听闻,蒙古使者近日出使我西夏国,道边那人气度奇异,非同凡人,臣斗胆,请陛下一探。” 而这里是中兴府近郊。 如果不是李元阙先入祭台,挥起那把斩-马-刀,又还有谁能腰斩祭台中这一等一的高手? 想必定是会过来探查一番的,只是皇帝也无法确定,蒙古使者已经知道了多少。 看着皇帝脸色不悦,尾牧连忙补充道:“但观其面相,倒不是逆贼刺客一流,此人目秀而长,必近君王,鼻如狮虎,乃聪明达士也。以此观之,必身份不凡。”(1) 但对于李元阙本人来说,昨夜他所求皆空,失之极痛。 拙帖笑道:“如此甚好,陛下爱民如子,合该得此祥瑞之象。” 皇帝在想,数日前与光渡的太极宫的对话。 而车外有喧嚣,远远看去,是一群百姓拦在了路上,这些老百姓因担心林火蔓延到村子中,所以提前一步来此,试图灭掉林火。 经过取舍,便有成长。 想到此节,皇帝脸皮抽动——昨夜失利之事,怎能让蒙古使者知晓!若成吉思汗知道自己武威不杨,而那李元阙如此神勇…… 因为他的下巴被一把出鞘的刀,一点点逼着抬了起来。 而这个时候,尾牧再次求见。 谁不希望能追随一个缔造神话的将军?为其冲锋陷阵,在浩浩青史上留下自己的一角姓名?而不是被困于斗室,与同泽内乱相残。 确是一道奇观。 他心中诸般念头,烧心灼肺的理不出头,不由得轻轻推了推怀里的光渡。 可是正值虚陇离奇身亡、草木皆兵的多事之秋,就连宫中侍卫也不敢让村民于此多做停留。 皇帝以文治为尊,并不如何崇尚武艺。 可是帝王车驾从祭台刚离开没多久,在路上就遭到了拦阻。 光渡自己慢慢吃着的时候,门开了。 昨夜,李元阙是唯一大获全胜的得利者,他震慑之人,都会重新审慎地选择起自己的立场。 ……李元阙这样,真不错啊。 “王爷,你也不必杀我,我们之后,仍有很多、很好的合作。” 光渡被迫仰头,露出雪白的脖颈,宛若献祭的羊羔。 皇帝的声音果然听上去温和许多,“如今火焰未熄,难以移动此树,这样罢,孤先命人协助百姓,于此古树周围砍出断火带,防止火势蔓延,再留守二十名侍卫,于此地看护此树,待火熄灭之时,孤当邀请可汗贵使,一同前来带回此天赐祥瑞!” 这正合光渡之意。 他今晚确实不能进宫……他还有人想见。 阵痛之后,必有反思。 而李元阙此人如今看来,算得上是党项皇室中百年不遇的统帅之才。 “陛下,那位出访我夏国的蒙古使臣,是一位不拘小节的变通之才,若成吉思汗对陛下心有疑忧,那么使者就会脱离明面的路线,提前动身,以其他身份进入中兴府,进行暗访。” 第95章 今日宴席,想必有朝中百官陪伴,定能宾主尽欢,不缺热闹。 光渡不得不放下了筷子。 所以,光渡要确保,李元阙必须习惯这种动摇。 “陛下。”尾牧在车外行礼道,“陛下,不可强行驱赶百姓,那道上有一人,虽作平民打扮,但容色有异,不似寻常百姓。” 光渡听到这里,意义不明的笑了一下,然后又躺回原处,继续晕了过去。 光渡眨了眨眼,那长睫也在刀面上模糊轻颤。 光渡知道他的难过,也知道他在自己面前,绝不会露出丝毫心中的动摇。 “把我送进白兆睿的埋伏,隐瞒祭台位置,你一开始就计划如此?”李元阙想不明白他能从中获得什么,“你所欲到底为何?” 光渡想要什么? 难道真有亡魂归来么? “王爷,今日心情不好?” 车里无人,光渡倚着窗,闲闲的听了一会。 且不说其少年领兵,多年与金交战于前线,从无一败绩,就只论及昨夜六十四骑大败两千精兵之战,便足以让热血的西夏男儿心向往之,恨不得追随其麾下。 而皇帝如今,最需要的就是这份脸面和安心。 光渡慢慢地在刀面上转过下巴,终于看到了李元阙的正脸。 树干一道狭长裂痕,里面裂为中空,中空处燃着的火焰窜得几乎有一人之高,可从外面看,此树仍枝叶茂密,用树干就牢牢锁住了树干内的火。 他一定是很难过的,不仅仅是看着都啰耶在自己面前被烧死。 见光渡身体不适,皇帝没让他进宫作陪。 皇帝只得叹了口气,小心将光渡留在车里,自己下了车。 更别说李元阙本为先帝皇子,他本就是名正言顺的皇位顺位人。而这些大族掌权者今夜之后定会犹豫,真的有必要为了皇帝,与李元阙为敌么? 那蒙古使者说话时,带着一种易于分辨的独特口音,倒是很好认出其身份,“如这位尾大人所言,夜半惊雷,林中起火,反倒是祥瑞之象了?” 那些在倾轧中尚存的几份明朗少年气,终于在这张英气昳丽的脸上……看不到了。 蒙古来使。 这一次,李元阙是认真在考虑,杀了他。 无义小人,不足为谋。 用不着,不如干凑利落的除掉。 不错,光渡心想。 ……以李元阙的心性来说,确实长进了不少。 第39章 光渡没去挑战李元阙的耐心。 他没有过多着墨于自己为何模糊祭台方位、和把李元阙坑进埋伏的这些事实。 事情已经发生,若是拿不出动摇事实的解释,那还不如不解释。 向前追责,只有害无益。 他需要用别的办法,让李元阙心甘情愿,收起这把点在他要害处的刀。 光渡欣赏地看着李元阙,“王爷确实厉害,以昨夜中兴府城郊一战来看,我斗胆猜测,王爷在前线与金兵对峙时,是从来没尽过全力的——你在积蓄着真正的实力,防着其他的敌人,无论是家中的、还是从外面来的潜在敌人,不是么?” 李元阙冷肃漠然,冷冷看着光渡。 他的用心能被光渡一眼看破,这个人对他的了解,已经远远超乎于他的想象。 既然光渡如此说,难道皇帝也是如此看待他的么? ……不,不该如此。他这位皇兄,这些年在军资筹备上颇多克扣,定然不敢相信他在这样的为难之下,仍然保持着出乎想象的战力。 见李元阙连交谈的意愿都没有,光渡微微一笑,“王爷,你那一百七十枚霹雳雷火弹,用着可好?” 光渡施施然地再次叫破了一个秘密。 ——光渡要用别的办法,来证明自己对于李元阙的价值。 李元阙表情终于变化,他深深吸了口气,“……难道与你有关?” 光渡眨眨眼,露出看不出真心的明媚笑意,“我其实并不难猜,我平生最怕与你‘有私’,这位不好龙阳的王爷,请你放开我。” “你会害怕什么,光渡大人?”李元阙漠然道,“你孑然一身,毫无牵挂,性子又捉摸不定,你若藏起真意,想要看穿你,不是容易的事。” 看上去足够疏远,但光渡毫不怀疑,这对于李元阙来说,是一个随时能把自己杀死的距离。 光渡如此作派时,李元阙从来都很难应付,连表情都出现一丝微不可觉的无奈。 李元阙一直旁观着,不发一语。 光渡轻轻移开视线。 咽喉被扼,这是被一只毒蛇盯上要害的窒息感。 既然再次合作,还是要有合作的样子。 至少以李元阙的了解,皇帝手下的军司中,都还未铺开这等威力的火器。 李元阙不曾入座,却眼神如刀,“你的火器厂,在向外售卖火器军备?” 光渡沉默片刻,“好。” 李元阙问道:“你并不期待我履约的回报,说说吧,你要如何自己坐上高位?” “证明你与我有私的信物,或者任何足够私密的东西。”李元阙扫视光渡上下,光渡身上并无配饰,之前也没见过他身上带过什么贴身的东西。 但李元阙也只是微微皱了眉。 皇帝对付他,连两千精锐都出动,那就更不可能不曾派出这个能牵制住他的高手……可不知为何,从始至终,李元阙都没见到这个人。 第96章 认出李元阙身份的瞬间,张四瞬间脸色紧绷,如临大敌。 李元阙的目光仍是审视的,但光渡知道,李元阙杀心已散去大半。 光渡伸出手揉着自己的脖颈,雪白的皮肤上,有一条刀背压出的红痕。 光渡想抽回自己的手,抽了一下未动,于是他又加力挣动,这一回李元阙终于松动钳制。 “这样真好,我们可以互相了解。”光渡端坐桌前,双手甚至有闲暇去笼好自己的袖子,“王爷,你从一开始,就不该从我身上寻求诚信和仁义,对于我这样的人,只有一致的利益,才永远不会背叛。” 可李元阙却突然伸出手,压住了光渡为他斟的那只酒杯……连同光渡的左手,一并按在自己掌下。 光渡提起酒壶,亲手斟酒。 今日“赴宴”前,李元阙定是清洗过身上血气,他的发梢,至今带着微微的水汽。 李元阙:“光渡大人,我原本以为你只是想要权位,并无意于商贾博弈之道,但如今看来,我对你也有所误解。” “我从未……”李元阙垂下眼,视线落在光渡的左手上,“我只是看出你的左臂受伤了。” 往日里他极少笑,笑时眉眼风光容色摄人,换成旁的人,恐怕眼睛都会看直。 可在光渡完全离开掌控的瞬间,李元阙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李元阙收回了刀。 “当然,我还知道很多别的消息,王爷同样可能会感兴趣,比如说,今日现身的蒙古使者,西凉府的战马分配……我知道王爷对我有所疑惑,但今日,我也愿意为王爷解答,以示我的诚意。” 昨夜大捷并未让他眉目恣意,那双黑眸之下有流淌的熔岩,他在压抑着一座不曾喷发的火山。 李元阙头发茂密而微带蜷曲,束成一束高高吊在后脑勺的样子,让脖颈和肩膀的线条更清晰漂亮。 光渡对着他笑,“别杀我,像我说的,我能给王爷提供很多好东西,比如说下个月,我还可以再为王爷送去二百五十枚霹雳雷火弹。” 光渡笑容全部散去了,神色冷淡地阻止道:“你不是他对手,张四,你退下。” 但在什么情况下,会伤到这里? 这份证据的恶劣程度,和主帅用替身守阵、并擅离前线的性质截然不同,若有确凿证据,不用抓到李元阙擅离前线的本人现形,只一件私下交易军火之罪,就足可让他陷入完全的被动。 “王爷看上去似乎对我的话不以为然,那么我便举个例子吧,王爷,你真以为你这批火器,是从灵州道商道胡人手中买来的吗?” 光渡微笑回答:“等皇帝从你昨夜的震慑里回过神后,他就会发现如今他身边无可信、可用之人了,虚陇已死,而白兆睿犯了猜忌,工部因火器一事早已失圣心,兵部因王爷之威愈发势弱……皇帝信任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李元阙抿了抿唇,不作一言。 他并不认同这种观念,但也不准备与光渡争论。 “王爷能为我提供的回报,只是锦上添花,正如王爷不信我,我同样不信任王爷。是以,在王爷出手袭左金吾卫北司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拿到了此次交易的回报,如今正是我等待许久的时机,只要运作得当,我便能……登高览小,更上一层楼。” 光渡身边这个高手,是皇帝耳目,可现在看来,光渡似乎已经有足够的信心控制此人。 ——一份会让他非常难受的证据。 光渡言笑晏晏,“对了,说到锦上添花——我还未曾谢过多亏王爷帮忙,替我杀掉虚陇,除此心腹大患。” “是。但目前为止,我也只卖给过王爷一人。”光渡不慌不忙道,“我所制火器,不曾有一件流落外族,毕竟王爷的西风军,到底也是我西夏国最大的倚重,算不得外人。” 长剑倏然出鞘。 今日见到李元阙,光渡笑容倒是不少。 光渡看过来的视线,似是怨嗔。 他站起身,在李元阙的注视下,利落地解下腰带,搭在椅子上。 李元阙静静地看着光渡。 他目光锁定光渡。 昨夜他不曾与虚陇交手,其实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这样的沉稳与坚毅,反而压得那眉眼愈发深邃危险,但一眼看上去,露在外面的却只有极致的安静。 李元阙微微怔了一下。 光渡微微一怔。 李元阙刀尖转动,就看到光渡不得不顺着他的力度行动。 李元阙微微蹙眉。 确实很有手段。 李元阙并不习惯这样被动的局面——猜不透这个人的下一步,看不穿他的目的,而他偏偏又太过了解自己,一切都如此反常。 李元阙彻夜鏖战,侧脸见得出些微疲惫,可是毫不损耗他原本的英姿勃发。 而如今听光渡这话的意思,再加上宫中内应的回报……虚陇果真是死了。 光渡深不见底的褐瞳,映着包间华灯的流光溢彩,“王爷,看在一百七十枚霹雳雷火弹的份上,请入座吧。” “出去,我不说第三遍。”光渡冷下了脸,“你什么都没看见。” 在张四离开后,光渡再次露出笑容,“既然你我再次坐在谈判桌上,王爷,我们这一次,可以谈一谈那二百五十枚的霹雳雷火弹了。” 李元阙目光如炬,只一次出手试探后,就确定了光渡受伤的位置。 第97章 在这番话后,李元阙终于拉开了座椅,坐在了光渡身侧的位置。 光渡含笑道:“反正左右都是王爷的人。你说不是,那便不是吧。” “这好像不关王爷的事。”光渡轻声道。 他眼波流转,埋怨道:“王爷,你下手真重。” 李元阙摇头道:“此人之死,非我所为。” 之后他又脱下了自己的外袍。 霹雳雷火弹,这是夏国目前为止最先进的火器,光渡显然已经研制成功许久,甚至可以达到规模量产,却不曾报给……皇帝知晓? 也不知他今日拿不拿得出来。 这座包房的门再次打开,张四一回来,就见到了座上一位不速之客。 张四僵持不动,双眼望向光渡,眼中是焦急和不可置信。 最后张四还是收起了剑,复杂地望了光渡一眼,抱剑退出房间。 李元阙点点头,“既然你怕与我有私,那这一次,你留下些东西。” 李元阙至此确定,光渡能这样说,定是手中已掌握非常确凿的证据。 “什么东西?” 他判断光渡并未在军备要事上撒谎,事实上,光渡确实没有。 外袍之下,尚有中衣和内衣。 光渡依然不停,只动手继续解着。 这一刻,李元阙脑海中倏然闪过他曾经在军中搜出过的东西。 那些军中男儿在出征前,与情人在月下依依不舍,两情浓好后,男子拿走了肚兜、小衣之类情浓之物,在分别的长夜中聊以慰藉。 李元阙怔住了,这是……这是要干什么? 第40章 光渡并不需要用内衣来当“彼此有私”的证物。 他只脱下半身的中衣,依次露出右肩、右臂。 满目盛雪渐入眼中,除此之外,更另有一段金光璀璨,映入眼中。 光渡赤着的右臂上,赫然带着一只金造护臂,从胳膊肘往上,罩住了大半上臂。 护臂似乎有些紧。 光渡雪白紧实的肌肤上,护臂首尾两端都被勒出肌肉的起伏。 这并不是臂环,更像是一段专门护着手臂的甲胄,只不过纯金打造,观之灿灿金烁,曜曜满室,上面还镶嵌着玉石,一眼望去便知富贵堂皇。 他纤长指节在护臂边缘上轻触,也不知道扣了何处,这个坚硬的臂环就从他的手臂上脱落。 在卸下护臂后,还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两道红色勒印。 “这个护臂曾帮我挡过刺杀,我一直贴身用着,宫中许多人都认得。” 光渡斜拉着半身没穿好的衣服走过来,将护臂塞到了李元阙手里,又转身拂柳般离开。 他今日身上的新雪之香夹杂熏香,衣衫翻动时,气息愈发浓郁。 而这个金护臂接到手里时,尚带着光渡身上余温的温热细腻。 光渡开始往回穿衣服,“如此,你也拥有我的把柄了,只用这个便足可以让皇帝疑我,这回,你可安心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吉祥之象,让本该因设祭一事失利而被君王厌弃的尾牧,再一次站到了众人面前。 其中有一段格外加厚,厚厚的金镶嵌了玉片,这样的工艺让它更为沉重。 “光渡大人,没事吧?”张四眉目紧张,视线在光渡身上检查,“那逆贼可曾对你无礼?” 光渡一边穿外袍,一边侧过头,“两头下注罢了,我等小人逐利而往,本就无情无义,这不是王爷自己说的么?” 张四虽然并不完全相信这番说辞,但看到光渡这样充满依赖的动作,原本凶恶的眼光,立刻就柔和下来。 众臣在尾牧的引领下,先祭拜了天地,又做了一场缭乱繁杂的法事,至此才得了皇帝首肯,御前侍卫带着斧头上前。 提起太妃,李懋面现悲色,拎起了他的衣领:“你又不在宫中当值!怎会知道内情?休要胡说八道!” 这一刻,全场皆静。 光渡抬手抓住了张四的袖子,轻轻晃了晃,“以物易物的交易而已,他的人帮我解决了虚陇……这件事也别告诉皇帝。” 刚才桌席遮挡,张四无法看到。 光渡的肩膀、手臂一丝赘肉也没有,他拥有这样的体态,原来也可能不是因为习武……而是因为时常佩戴这枚颇有分量的金玉护臂,才练出来这样的手臂模样么? “都凉了,不好吃。”光渡推开椅子,“咱们回家,再叫小厨房做一桌。” 这是他的选择。 当年明明约好了一同投身西风军,明明说好了到中兴府安顿过妹妹就去前线找他,可沛泽为何整整三年,都从无音讯? “如今西夏朝内局势,王爷无论心中作何想法,已是不得不争的局面了。”光渡自己喝了半壶的酒,脸颊红润,却毫无醉意,“今夜与王爷详谈,收获颇丰,临别时,倒是突然有一问题。” 可是面对众人明里暗里的打量,他仍是气淡神闲,毫无众人预想中的困窘和难堪。 “如今震没入地,雷惊奇火木已至完全的——木火通明,有此三清之象,正是天运恩赐,昭示我夏国国本稳固,国运亨通!” “但问无妨。” 空心的树干,终于暴露于天光之下。 如今皇帝的意思,就是要将这颗树砍下来带回宫中,再着令能工巧匠,将其躯干做成珍器,将吉兆昭示四方。 只因——这颗三人合抱的百年古树的空心树桩里,静静躺着一把在场许多人都十分眼熟的刀。 第98章 如今这把刀,在昭示天地后,出现在了只有天子配享的福泽祥瑞——雷惊奇火木之中。 光渡正拿着筷子,挑起一块冷掉的红烩羊肉,品尝片刻后,他轻轻说,“不一样,不是最好么?” 尾牧满脸恐惧,已经发起了抖。 李元阙眉目森然,“我亲自去会会他。” 正如他的主人,龙潜于野,一朝跃出潜渊,一鸣惊人。 “王爷你脖颈间那条绳,挂着的是什么?我的金玉护臂已赠予王爷,王爷怎么这么小气,也不给个回礼?” “王爷助我登上高位,我必然投桃报李。”光渡含笑道,“希望王爷能提供同等的价值,不要让我失望。” 这其中诸多猫腻,他又能不知? “我没胡说八道!我内人是当年宫中的宫女,她虽不在春华殿当值,却也躲在暗处,不小心亲眼见到了那日的变故!” 李元阙推开椅子,不给光渡再询问的机会,“那么先告辞了,择日静候佳音,光渡大人。” 白兆丰手持利斧,沿着那道狭长裂痕猛砍数下,这才让这颗祥瑞轰然倒下。 皇帝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带着文武百官、蒙古使者前往郊区,一同觐见祥瑞。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怎么回事? 可是偶然间隙,也会将目光瞥向光渡。 然后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 与光渡共谋,宛若悬崖沿线行走,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这个金护臂一入手,他便知道这东西足有近二十斤的重量。 这一刻,之前李元阙关于光渡一切的细小猜测,都在此严丝合缝的串起了前因后果。 翌日。 城郊那“天降祥瑞”的“雷惊奇火木”,在一日两夜的燃烧后,终于熄了火焰。 他扔掉了故人的刀,背着都啰耶,在雨夜全速急行。 左金吾卫北司在天亮后清点时,就发现了一个怪事。 “是……是。”兵士道,“太妃娘娘那段时日在准备宫宴,特地从中兴府招来了一个戏班子,只是宫变当日,所有与太妃娘娘接触过的人,都被虚统领给带走了,后来再也没人见过那个戏班子,我内人还感慨过,这戏班子着实无辜。” 张四不明其意,疑惑道:“光渡大人?” 光渡扬声道:“不送,我明早还会再送王爷一桩厚礼——为了表示这次合作的诚意,还望王爷笑纳。” 光渡本在屋内看信件,突然神色一动。 李元阙看着手中的金护臂。 中兴府……戏班子……他告诉过沛泽的中兴府据点…… 这是他出仕以来,站得位置离皇帝最远的一次。 光渡没去看那把熟悉的刀,他将脸藏在长袖之后,随着众臣一起惶恐请罪,动作合群且毫不突出。 可是这个人,提出了李元阙难以拒绝的交易。 李元阙沉默片刻,突然笑了,“我收回前言,如今看来,你与他完全不像……你们,完完全全的,不一样。” 虚陇带走的人,没有人能活得下来。 这是一出好戏,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前夜子时,光渡背着都啰耶艰难在雨中行进,就在都啰耶因伤重昏迷不久后,一道雷在光渡面前劈中了林中古树,引来林火。 与李元阙交手之后,这两千兵除了伤亡之外,竟然还有一个……失踪? 而如今,这个他们遍寻不到的左金吾卫北司的兵士,此刻正跪在李元阙面前瑟瑟发抖,“王爷饶命!王爷饶命——三年前……三年前的那事,我家人确实不曾参与!” 只有蒙古的使者拙帖毫不畏惧,当场大笑出来:“这把刀,可是你们西风军统帅那把传奇的斩-马-刀?哈哈哈,是我理解错了吗?可你们这承载国运的祥瑞,怎么应在你们西夏的王爷身上了?” 尾牧神色激动,激昂道:“陛下、众位大人、蒙古贵使,敢请诸位在此观瞻雷惊奇火木,乃天下一等奇物——夫雷霆者,天地枢机,故雷乃天之号令,其权最大,三界九地一切皆属雷可总摄!”(1) 随即又问:“王爷,昨夜你从战场上抓回那个人,该作何处理?” 可李元阙偏偏问他,“光渡大人,我们这就算是有私了?” 这一天,关上的包间门里,两人谈至华灯初上。 他的话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如果不是光渡了解李元阙,他不会看出李元阙藏在平静面庞下的陌路之意。 光渡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面前。 李元阙没有回头,他推门离开,不愿多做停留。 门开后,张四迫不及待地走进来。 皇帝面露欣赏,显然对尾牧的表现很是满意。 玩笑般说出来,便不会当真了。 他将张四支出去后,关闭房门,打开了卧室的大衣柜。 ……有一种可能,李元阙从来不敢深想。 李元阙想的却不是这个。 他没有犹豫多久,就将这把斩-马-刀顺着那道缝隙,扔进了这颗古树中。 明光闪烁,冷若游龙,刀刃虽沾染火烟,却多了一份古朴醇厚。 … 傍晚,中兴府,光渡院宅。 过往的一角迷雾,终于揭开了血淋淋的真相。 众臣目露敬意,都非常捧场。 光渡刚好躲过了这道雷,他目光移向这被劈出一大个裂口的树干,看到了里面燃烧的火。 第99章 “分批启程回羊狼砦。”李元阙回到城外,“受伤的兄弟隐入沿途城池据点修养,剩下的兄弟做平民打扮,注意隐蔽和分散,我明日动身。” 那是李元阙的斩-马-刀。 见李元阙眸光深沉,不发一言,该兵士愈发战战兢兢,“我没有说谎,这是我妻子亲眼所见,当时太妃娘娘当日会见之人,在宫变后全部被收押审讯,其中包括一个宫外请来的戏班子……” 没有人敢说话。 ——弃刀救人。 李懋应道:“是!” 光渡笑容不变,“自然。” 他站起身的那刻,张四目光瞬间下落,凝在光渡的腰上。 一桌子的菜都放凉了,却始终不曾有人动筷。 光渡神色古怪,“故人之物?什么故人?该不会是王爷之前说过的那位……不爱钱,但爱书的故人吧?” … 李元阙神色未变,“此为故人之物,不便转送。” 树干上有一道狭长裂痕,里面漆黑幽深。 … 直到昨夜撤退时,李元阙撞见了这个与主军失散的兵,他为了不被李元阙灭口,开口就吐露三年前的宫中密辛,只为能活下来。 李元阙忽然感到不寒而栗,“……宫外来的……戏班子?” 李元阙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冻住了。 是那把在祭台着火后,不见踪影的六十斤重刀。 怪不得能挡下兵刃,寻常兵刃与之相击,确实很难从正面切穿。 于是,这就是他们密谋的证据。 但如今清清楚楚地不容错认——光渡的腰带是重新系过的,翻面的结与他今天傍晚出门时不一样了。 毕竟往日都是光渡站在皇帝身边,为皇帝解天下人间事吉凶的,如今这个位置骤然换了人,这代表着……光渡失宠了。 这份压迫力,让兵士逐渐崩溃道:“王爷!我……我知道太妃死得冤枉!” 李元阙看了片刻,却是有些意味索然,“光渡大人好手段,就连皇帝也不知道你在背后卖了他吧?” 李元阙神色木然,这不露喜怒的样子,愈发威重。 他一直无法确定,到底都是谁一同参与逼死了自己的母妃。 三年前,他母妃明明身体健壮,还能操持宫中事务,怎么就会突然急病殁了? 只是当年他远在军中,腹背交敌自顾不暇,中兴府实在鞭长莫及,等消息传回时,宫中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这以物易物的交易,光渡付出的,到底是什么? 因为在看清树桩里有什么后……所有人的脸色都是骤变。 尾牧激动道:“如今已昭示过天地神佛,请为陛下劈开此树!陛下既授于天,当承其福泽!” 而光渡站在群臣队伍之末。 “有私。” 光渡没有回答,但也看得出来,他在和李元阙独处时,并没受到什么伤害。 “雷法引离为丽,行持无上之气运!阳雷收镇恶鬼,使天下归心,万邪归正。而阴火辟邪化煞,祛晦熔浊,气象清明!” 李元阙不发一语,只冷漠的看着他,旁边数位铁鹞子,一同将目光投向他。 这两个字玩笑般说出来,在此时此境,便也只是一句类似于“绑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的话。 ——光渡大人,刚刚到底与那小白脸逆贼在里面做了什么? 密道里钻出的人,是宋雨霖。 宋雨霖第一句话便是:“哥哥,都啰耶救回来了。” 光渡骤然听到这个消息,表情都有一瞬的空白。 “宋珧说,你当时把人送到的太及时了,若再晚上一时片刻,这人就救不回来了。” 宋雨霖羞愧道:“但也有坏消息,哥哥,那几个能指认你和宋珧身份的沙州旧人……我没能抢出来。” 第41章 光渡很快回神,“发生了什么事?” 所谓树倒猴孙散,可虚陇这棵树倒下得太快。 他的手下皆是以利相挟相聚之人,在虚陇死去后,如散沙般倏然消散,再不成气候。 虚陇死因离奇,按照皇帝的心性,他绝不会轻易将虚陇掌控的权柄交出去给任何人,十有八九,他会暂时亲手接管。 可是这两日皇帝颇受冲击,一时半会竟也没反应过来。 于是乱得毫不意外。 这些年虚陇手中掌握的秘密,掌握的把柄,不只有光渡一人。 足够许多人坐立不安,在他虚陇死后,采取行动截夺或者销毁。 只是…… 光渡面露意外,“在门口就打起来了?” “是,两波人都是好手,死了好几个。”宋雨霖描述着,“其中有一队约五十人,个个尽是一等一的好手,我带的人不是对手,于是只好躲在一旁躲着,并试图捡漏,但什么都没捡到,这群人如狼似虎,把那窝点搜刮后全都打包带走了,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光渡:“……” 他开始思考,在中兴府都有谁有这样的本事,行事还如此嚣张? 宋雨霖神色忧郁,“连虚陇关押的活人——一个宋珧家老仆,还有一个在沙州宋珧救过的农夫,都被这帮人给劫走了,我派人跟着,试图找机会下手,但是没等到机会,他们把我们甩开了。” 光渡沉默片刻,“有这种身手,能甩掉追踪并不奇怪。雨霖,不必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以前陛下盯我太紧,确实没机会操练成手,我们的人本就不适合这种正面交战,你避其锋芒的决断,并无失误。” 第100章 那眼神很深,完全不是面见皇帝时那副老迈惶恐的样子,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细玉尚书已经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宋雨霖神色略现阴霾。 ……他需要知道,到底是谁,攥了他这么大一个把柄? “只是这第七具,不是都啰耶。” 光渡一入殿,就发现细玉尚书也在。 皇帝烦躁问道:“那你可有任何头绪?” 光渡快速批完了积压的公务,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张四。 好在终于因为这次意外,暴露在光渡面前。 虽说皇后不受宠,这多少会让细玉皇后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但据光渡这些年的观察,这位细玉皇后不是如此浅显的人,算是有些城府。 宋雨霖抿着唇,终究是点了头,“我听哥哥的。” 而入局之人,自南来往。 他们在那间包厢里待了那么久,都做了什么? 险在前也,刚正而不陷。(3) 他目不斜视的走到皇帝近处,跪行全礼,道:“陛下。” 光渡这次心中留意,果然看到了细玉尚书的目光,在光渡身上有不甚明显的片刻停留。 皇帝脸色沉了下来,“你这意思,孤心情不好,还不能继续治了?” 皇帝愈发头疼难耐,“你说什么,不是……不是都啰耶,还能是谁?” 光渡一把收了蓍草,塞回原来的匣中。 细玉尚书惶恐道:“据老臣所知,如此身形,倒是与那虚统领的副手,王副统领有些相似。” 他摆弄蓍草,这东西张四看了也不懂,光渡并不在意。 孙老摸着胡须,颤巍巍道:“陛下,陛下近日急怒交加,颇为伤神伤身,恕老身直言,陛下最近须得清心净火,将损耗的心血好生养回来,老身方能继续下针,为陛下治疗啊。” “王甘……?”皇帝头更疼了,“他不是该关在白兆睿那里吗?算算时间,也应该斩了,卓全,你亲自去左金吾军司看看。” 见到光渡,连卓全停下来打了个招呼,两人寒暄片刻,卓全切入正题:“今日陛下龙体抱恙,医正已说了,要保持心念通达,如今见光渡大人入宫,奴才就知道,陛下这番病今夜就能去了大半。” 更何况,皇帝这个情况,他也不能是。 可更令他不开心的事情,竟然后面还有。 站在外面,想着里面在发生这什么,每一刻都煎熬无比。 他只能在外面眼睁睁地看着。 瞥了一眼宋雨霖,光渡似有所觉,开解道:“人生于世,总难以一帆风顺,无需过分担忧,雨霖,我们见招接招便是。” 光渡从来都没有一次,和他解释过、甚至提及过那日酒楼私会李元阙的事。 只是短暂的离开了光渡的辅议,他就事事不顺起来,如今连颇有进展的治疗,都不得不搁置下来。 就算光渡真的是皇帝床笫宠臣,也威胁不到细玉皇后的地位,细玉皇后有嫡出的太子与次子,背靠刑部尚书的父亲,宫中操持多年,品行无可指摘,地位根本无可撼动。(1) … “但打输的那波人,我派的人跟住了。”宋雨霖话锋一转,“哥哥,那是细氏的人,你被细玉氏盯上了?” 光渡唯一能想到的,也就只有那位细玉皇后了。 … 不过光渡似乎只是偶然一看,他收起笔墨,拿过一匣子蓍草。 这些年哥哥一直出入宫廷,已是令她心如刀绞,如今又有人要挡他们兄妹的路。 他抽出一根,静立于旁,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2)没用多久,变爻已现。 皇帝心情糟透了。 他与细玉一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从没有任何直接的恩怨。 “是。”卓全领命而去,丝毫不敢耽搁。 有时候,他以为光渡是信任他的,可是…… 光渡看着他的双眼,依然带着一如既往的温驯,“陛下圣光辉辉,不可夺也,困局不过一时而已,更该仔细保重龙体……陛下,头疼得厉害么?” 他看着里面的人传了热水,宫侍殷勤地服侍着光渡,像服侍着宫中受宠的娘娘。 卓全毕竟毕竟有事,没多客套,匆匆离去。 孙老到了外间等候,刑部细玉尚书入殿觐见,“回禀陛下,刑部已验过城郊祭台遇难之人,身份确实为虚统领与其五位手下,死因与白侍卫判断无异。 只这一眼的注视,就让张四再一次忍下愈发膨胀的心绪。 而这些折磨的源头……就在他的咫尺之处。 光渡虽然没有出言责怪,但宋雨霖何尝不知道此事留下的隐患? 最近宫外发生了多少事,他们虽不敢知,却也不敢全然不知,因此没人敢随便触及霉头,惹来皇帝震怒。 太极宫宫侍鱼贯而出,等再无第三人时,他就被皇帝拉着坐在了身边。 皇帝默然了一会,又道:“万幸在虚陇死前,孤要来了你的解药方子,总不至于让你受苦,其中有几味药并不易得,孤已经安排人去准备了。” 他的气定神闲影响了宋雨霖,让她也慢慢舒展眉目。 如此一切便都对上了。 “那哥哥的解药怎么办?”宋雨霖恢复了符合她这个年纪的表情,藏起了那份阴郁,“哥哥,三个月的时间本就不多,总还要有试错、调整的时间,宋珧一个人要做的事太多了,我怕时间不够……哥哥,我去宋地再重金聘几个名医吧?” 第101章 张四再次进入光渡房间时,发现光渡神色有些淡。 光渡闻弦知意,知道卓全这是在提点他,道了谢。 怪不得前些日子虚陇对他那样反常的穷追猛打,原来是自认为能握住他性命的关键,被皇帝给撬动了。 细玉尚书深深弯腰,描述了一番两人的体态。 想到这里,张四心中愈发酸涩锐痛,那些不甘、不敬之念,如同笼中困兽,每一秒都在折磨着他。 光渡微微蹙眉,“细玉氏?” 光渡这几日不去宫中过夜,张四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前日皇帝还亲自前来光渡大人住处,在卧房待到大半夜。 太极宫内外宫人噤若寒蝉。 “时机已变,若强行用药,定会损伤陛下身体根本。”孙老毫不松口,“谋害陛下龙体,那可是重罪,老身可不敢这样做,须得辅以良药,补上这段时日的损耗,再等陛下自己心情通达,才能早日医治。” 为什么光渡重新扎过腰带? 当前明面上的朝局尚不明朗,暗中颇多诡谲旋涡,可光渡看上去并不慌张,有一种胜券在握的安稳。 “陛下,刑部尚书,细玉大人求见。” 而皇帝已经招手叫光渡走到近前。 看到光渡,皇帝连日阴霾的心情,才终于有了一丝明朗,“既如此,就继续查下去,你且去吧。” 他这次回到光渡身边后,光渡一直对他不冷不热,虽说是亲厚的,但光渡的秘密,却也从来不让他知晓一二。 张四看得出他的不悦,动作顿了顿,仍如往常般侍立在侧。 可是他还没出殿,就看到自己的徒弟乌图,正引着一个翩然窈窕的身影走入太极宫。 这是哥哥身上的大把柄,若是被别人握在手里,该会带来多么大的麻烦? 他念头非常不通达。 “这次,终究是孤输了这一阵。”皇帝深深叹息,“还是你在孤身边,孤才觉得踏实。” 既然难分敌友,那便只能静观其变。 光渡摇了摇头,“能为钱财所动的名医,怕是解不出此药的秘密,相信宋珧吧,他很有能力。” 张四没有立场开口问,但并不代表他不在意。 细玉尚书离开的时候,光渡走了进来。 ……一个皇帝,已经让张四愈发难以忍耐。 细玉氏族的人,已不知在暗中看了他多久,亦不清楚其用意。 ……杀了,全部……都杀光,就好了。 光渡颇感意外:“怎敢劳动陛下……” “药方会给你的,等成药配好时,一起都交给你。”皇帝打断道,“以后到了时间,药材都由孤这边来配,方子你也自己拿在手里,别的你不必为此费心。” 这是皇帝的心意,光渡柔声道谢。 见光渡态度柔和,皇帝本想说几句亲密的话,但一想到孙医正的话,心里顿时难受极了。 他不得不克己守礼道:“正好孙医正候在殿外,也让他给你瞧瞧身子。” 第42章 孙老的手刚把上光渡的脉,不过片刻,就把自己袖子里的小纸条收了起来。 上面原本写着几种解毒的思路,孙老想着,自己那师侄既然跟在这位光渡身边,想必也是在着手解决此事,能将这个小纸条递出去,也算是给宋师侄提供些尝试方向。 只是孙老也没想到,仅隔数日没见,光渡身体的情况居然完全不一样了。 有什么新的毒进入了光渡的身体,将原来所有的平衡打破重排,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上去是暂时性命无忧的,但解起来却更难了。 那么原来的药方思路,也用不上了。 至于现在该怎么做,他还要再好好想想,毕竟这是师侄说能救他出去的孩子,看上去是个好孩子,年纪轻轻的,总不能就这样死了。 他开出的方子,还要看上去就是一个四平八稳的平安方。 可是现在光渡是什么都不能随便吃的,一张平安方都可能牵动毒发,连他都颇感棘手。 此事若想面面周全,得正经费上一番脑筋,孙老捋着白须,想得入了神。 ……所以他也不曾注意,本该好好藏在袖子里的小纸条,就这样掉到了地上。 … 近期发生这许多事情,让皇帝脸上也没了笑容。 就算是光渡,这一夜也是费了好些心力,才哄得皇帝重新心情舒畅。 那夜李元阙参战的城郊之战,虽皇帝已经下令封口,但因为参与人数甚多,根本封不住,西夏掌握军权的王爷已是众口沸议。 如此风头,反而遮住了祭台内虚陇遇害一事的细节,众人不知所以,只以为是李元阙顺手杀的。 翌日,使臣拙帖站在朝上,道出来意:“我蒙古成吉思汗即将集十万兵马,由木华黎太师率兵伐金。” 他看了一眼张四,“别跟皇帝说我见过任何人。” 数年前,他试图抹去自己在西凉府的过往时,却得知已经有人提前出手,替他毁去了宋氏在官府里的户籍卷宗,他一直没能找是谁做的,但这个人无疑是帮了光渡。 光渡看了一眼,当即吩咐:“放人进来,然后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张四得令而出,屋中只有两人时,光渡直接叫破此人身份,“药乜族长,你这是何意?” ……陛下现在商谈朝政要务,这种小事不好打扰,可他自己还真不敢擅自做了这个主! 第102章 药乜绗笑了一下,“脑子够快。” 这件事仿佛平息下来,皇帝最深的恐惧也在按部就班的消散。 盒盖掀开的那一刻,血腥气就扑面而至。 “嘘——药乜族长还在西凉府,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位西凉富商。”药乜绗满脸笑容,声音柔和,“我这个人心眼小,瑕眦必报,光渡大人,咱们倒也不必舞刀弄枪的,好好说话,才能和气生财嘛。” 这话听起来,别有些不正经的意味。 那亡魂归来复仇的异闻,因为真正知道内幕的人有限,反而容易压下,等皇帝回过神处理过后,更是不透露出一点风声。 估摸着这位药乜绗的性子,光渡没有迂回试探,直接开门见山道:“我倒是有些好奇,后族细玉氏与远在西凉府的你本该是毫无交集,何时结了仇?” 而两颗头颅静静躺在盒中,已经告诉了光渡很多信息。 这是默认了。 礼部尚书:“……” 药乜绗笑容逐渐古怪,“……头一次见?光渡大人,你倒真是无情啊,你家道未曾中落时,你小时候习武,开蒙的那位唐师父,现在还在我府上当统领呢,你说说,咱们头一次见?” 可药乜绗却能一眼看破其中蹊跷,没入这借刀杀人的局。 光渡看了他一眼,还是依言打开了盒子。 见别人也就罢了,见光渡大人,这哪是他能做主的?这还不得看皇帝的意思? “今日前来,只是为了给光渡大人送一份礼的。”他笑得意味深长,“光渡大人,敬请看过便知。” 之后药乜绗不仅没暗中布局害自己,反而解决了光渡的隐患,并直接登上这个“可能害了他妹”的人的大门,直言合作。 富商连忙双手举起来,“别,光渡大人,见你一面不容易,别赶我出去。” 礼部尚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两人完全无辜,终究是被他们连累了。 就在刚刚,朝上一片混乱的时候,光渡宅院中,有一张递上门的请帖。 一个平凡的人遭到高位者厌弃,便消失得无声无息。 这位从南而来的客人,手段果断而狠辣,他已经知道了光渡足够多的秘密,多到他足以坐上桌,与光渡进行一场有分量的谈判。 光渡投桃报李,直接透露了药乜绗最关心的、却没有办法得到的宫中情报:“皇帝指了宋国神医亲自医治,药乜氏嫔昨夜就苏醒了,她恢复得很好,再过些时日,等她伤势再好些,就安排行动。” “虽然我是头一次与药乜族长相见。”光渡坐得四平八稳,八风不动,“但族长如此手段,无论所求为何,想必已是势在必得。” 这样的局,一眼看上去前后恩怨都格外合理,毕竟满朝皆知,光渡独得帝心,让皇帝整整三年不理后宫。 光渡早就感到异样了。 光渡完全不按照他的节奏走,见状直接沉默下来,仿佛兴趣寥寥,这等小事不值得他追着问。 但皇帝高兴的时间显然并不持久。 那富商眼露惊奇,显然也是没想到光渡这样难以对付,见张四真的过来薅他,他不得不闪身拆过。 张四直接拔剑。 而那木盒里,赫然装着两颗人头。 光渡面不改色的看了片刻,关上了盒子,“张四,你在外面守好。” 他脸色不虞,当场宣布罢朝。 可拙帖面上带着微笑,“在下久闻夏国王爷用兵如神,此次前来西夏,倒是愿意一见。” 早朝还未结束,光渡已经知道了成吉思汗要求西夏协助出兵的要求。 药乜绗眨眨眼,笑得邪气横生,“你猜?” 光渡立刻听懂了其中险恶。 “蒙夏既是盟友,不如联合伐金。”拙帖意味深长道,“而成吉思汗身边,从来只追随最好的将。” 张四颔首。 “把我妹妹从宫里弄出来,周全的、好好的、正大光明的弄出来。”药乜绗轻声道,“你也有个亲妹子,最后的亲人被别人给算计的那种滋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我找你帮这个忙,我最放心。” 光渡默然片刻。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朝哗然。 这句话一说,光渡便确认了,这人真的在西凉府见过少年时期的自己……甚至更早,或许在童年时,他们就曾经有过自己毫无印象的交际。 至少此时,光渡判断药乜绗全无恶意。 但现在不是光渡去见皇帝的时候。 而拙帖却谢绝了游览中兴府的提议,主动提出道:“你们司天监里,有一位光渡大人颇具盛名,对吧?” 皇帝是走了,可成吉思汗的使者没人敢怠慢,礼部尚书亲自陪随。 仿佛走进来了一只开着屏的孔雀。 除了当事者,没有活着的人能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事……只除了那一个。 “既然要结盟,对于这些藏在暗中的人,你也该多个心眼。”药乜绗撇了眼光渡,和盘托出道,“我从宫中得到的消息是,我妹跟你争宠输了,被你杀了,皇帝包庇你,勒令封锁消息。” 光渡想到宋雨霖昨日所见,今日又亲自接触了这位难以捉摸的药乜绗本人,不由得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那把离奇出现在祭台百米外的斩-马-刀,皇帝这次问了光渡的意见,直接拿去熔毁了。 此人虽来势汹汹,但看上去很有合作的诚意。 第103章 “观天地解人间事,听说倒是个奇人,前日郊外,我只远远瞧过他一眼,并不曾交谈过,我对天象奇闻向来也好奇,倒是想与这位光渡大人论解一番,大人可为我引荐?” 只一句话,又让众臣猛然安静下来。 他的动作很是灵巧,显然也是会武的,张四一招落空,更是面色肃然。 光渡完美的全身而退。 光渡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是宋珧数年前曾经帮过的农夫,而另一人,根据外貌和年纪推断,大概就是宋珧家落败前用过的老仆。 此人所穿所佩,无一不贵,就连头上扎着的辫子,每一人发绳都穿着一颗拇指大小的彩色宝石。 偏又长了一张薄情又多情的风流面孔,看到光渡,未语先笑,“久闻光渡大人美名,今日一见,确实名不虚传。” 富商走进来时,穿得颇为花里胡哨。 那请贴上的身份,是一位西凉府富商的名目。 而蒙古使臣暗示的人选,是李元阙。 他叹了口气,只得退了一步,“药乜族长,说明你的来意吧。” 光渡慢慢道:“其实这已经不是族长第一次出手了吧?” 皇帝没有立刻表态。 光渡再也没听说过尾牧这个人,司天监里再没有见过这个人,朝上也没人再提起过这个名字。 他敢长途跋涉来到中兴府,还在虚陇窝点明目张胆的抢人,故意杀了好几个细玉家的仆从,或许这里面有别有缘故。 光渡默然片刻,第一次有被全然看穿的感觉。 不过这药乜绗好生厉害,不仅心狠手辣,心思还如此细致。 … 光渡凝视他片刻,道:“送客。” 他这次学会配合了,拿出一个镶满宝石的金色礼盒,往光渡面前桌子一放。 药乜绗终于听到了关于妹妹的确切消息,眉目顿时舒缓了许多,“这个自然。” 他占得皇帝独宠,对皇帝影响力日益变盛,果真有人忍不下去了。 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真是要了老命。 药乜绗一定知道他全部的底细。 但光渡对此人没有印象,药乜绗却完全相反,对他的了解,比他预期还要深、还要久。 “而今日这份礼,就是我的诚意,所有关于你的过去,从我这里帮你出手斩断,此事过后,没有人再会以你的身份做要挟,包括我。” 光渡鲜少看到有人穿金戴银满身珠宝,不仅不可笑,反而因为脸长得好,显出几份特立独行的富贵。 只是……他这样相信自己,为什么? 光渡记性不差,他回想过去在西凉府度过的近十年,却从来不记得自己与这位药乜绗有过任何交集。 药乜绗大族公子,身份贵重,相貌又颇扎眼,若真的见过,他不会毫无印象。 药乜绗笑容健康,“我查过谁给我放的消息,虽然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细玉氏的人,不过既然遇到了,那就先杀了,正好最近心情不好,很想杀几个人。” 药乜绗眼光凝在光渡身上,晦暗片刻即逝,又是一副笑脸,“想算计我的,都后悔从娘胎里来到这世上了,而我盯上的,也没有失过手的,除非自己长腿跑了的那种,差点抓不回来了。” 第43章 药乜绗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仿佛话中有话。 凡有所予,必有所求。 唯有坦荡君子行事从正,不问回报,光渡确实见过君子,却也只见过一人。 这个药乜绗毫无相关,不在此列。 药乜绗太了解光渡,态度又如此亲善,将计划和盘托出不说,从始至终都毫不怀疑光渡会谋害他的妹妹,对他的人品信任有加。 不仅如此,他还亲手除掉光渡最大的把柄,再双手奉上自己所知的情报,一切都如此都恰到好处,连私心都偏向他,结盟的态度是如此的诚恳。 这一切都天衣无缝得让光渡心中发冷。 将药乜绗的妹妹从宫中带出来,这是药乜绗的目的不假,却也只是他的目的之一。 此人所图,必不简单。 光渡坐在桌前思索着,张四重新走了进来,他目光落在光渡身上。 空气中仍有淡淡血气。 那份药乜绗的“礼物”,仍在桌面上摆着。 张四:“这些,我来处理掉吧。” 光渡恍然回神,“张四。” 这个花里胡哨的年轻男人走进来后,看光渡的眼神,就让张四本能的感到危险,那个时候,张四就想留在光渡身侧,而不是被光渡赶出去。 张四执着追问道:“光渡大人,刚才那个,是谁?” 但张四想不到这些,他也不愿去想。 光渡知道张四差不多快忍不住了,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我特地留出来了这个时间。” 隐藏在暗处的恶犬,露出了嗅到肉味后的尖齿与涎水。 只要露出一次芬芳柔软的内里,就会被恶劣地咬住索取,狠狠咬穿,至死方休。 在此关键之际,虚陇已死、白兆丰自顾不暇,皇帝又多疑,光渡是他唯一依赖信重的心腹。 如果只要忍受皇帝一人,还不至于让张四如此煎熬。 可是现在…… 他只想在光渡的屋子外,睡那又窄又小的床,伸不开腿,却安然舒心。 张四享受这样占据光渡全部注意力的时刻。 第104章 在这种让皇帝深感不安的时候,皇帝一定会询问光渡的意见,而光渡意见之重,更是与以往截然不同。 光渡神色微微变了。 今日早朝,蒙古使者当庭表示要皇帝出兵协同出击,又近乎明示要李元阙领兵,这个提议彻底搅乱了皇帝的心境,也狠狠动摇了西夏当前本就脆弱又微妙至极的权力平衡。 他今夜,要忍受光渡睡在另外一个男人的床榻上。 张四突然问道:“那么光渡大人,可否为我留出晚上的时间?” 但他不会当众违背光渡的意思。 对,就是这样,那双冰雪一样清澈明亮的双眼,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重新落回他的身上。 光渡歇在宫中的夜晚,是张四不用守在光渡身边自行休息的酣眠之夜,可是现在的他,却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交易,你总说是交易。”张四那张向来木讷的脸,今日多了几分生动的嫉恨,“可你究竟有什么,是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的?光渡大人,你最不可替代的,就是你这个人了。” “他是西凉府来的商人,来和我做一桩生意。”光渡神色有些淡漠,似乎并不喜欢被这样追问,“张四,我愿意给你解释,但你必须知道,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昨夜,半个多时辰,你和李元阙在包厢中,都做了什么?”张四神色执拗地问道,“你为什么重新系过腰带?他脱过你衣服了?” 他的意见,定会左右皇帝最后的决定。 “为什么不能回答?”张四眼光阴霾,“陛下也就罢了,为什么连李元阙,都可以?” “晚间我大概要入宫。”光渡神色平淡,“陛下的宣召,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送到府上,且看着吧。” 只这一句呼唤,就让张四浑身热了起来。 他只是知道,若是皇帝傍晚传召,光渡定是要在宫中过夜的,这让他的心都快被毒汁浸泡得酸苦,面目可憎。 “光渡大人,我一直在等着你。”张四哑声道,“也一直在等你的解释。” 光渡愣了一下,“……你在说什么?” 这个机会,光渡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 张四向前迈进一步,打破了以往恭敬而疏离的距离,“请光渡大人恕属下不敬——只是,陛下有的,李元阙有的,宋珧有的,刚才那个男人可能会有的……属下想了很久。” 光渡脸上的表情全部消失了,他冷漠地看着张四接近。 张四看着他冷若冰霜的表情,终究是没胆子直接逾矩,他单膝跪在光渡身前,“我想了很久,我也想有,他们有的……我也要有。” “光渡大人,我想要你。” 第44章 人便是如此。 若一个人看到如雪无暇般的白瓷瓶上,落下第一个污点后,那些在人心中存着的无形束缚,就会轻轻碎掉。 明明没有任何允诺,仿佛就得到了可以打碎它的许诺。 屋内门窗紧闭,这场对话再不为第二人所知晓。 窗棂的贵纹切割午后的光,屏风遮掩着暗潮翻涌,透过装着夏白瓷的博古格,透露出另一侧八仙桌边太师椅的对峙。 光渡垂着眸,看着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他没有说什么。 出口的话,就像紧闭的笼子开了锁,关着的欲念放了出来,如凶猛野兽得出牢笼。 都没有那么容易再收回去。 见光渡久久沉默,张四心一横,伸出手,就着跪下的姿势,伸手握住了光渡的小腿。 隔着衣服,掌中是温热的骨肉,是另一个人的体温。 而一直沉默的光渡,也终于有了反应。 ——他转过头,吐了出来。 张四下意识收回了手,随即神色变得无比僵硬。 光渡冷眼看着他的挣扎。 光渡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的情绪,是难过。 李元阙闭上了眼。 可是沛泽不是,沛泽长得不好看,声音也不同。 张四逐渐平静下来,心中淌过温暖又酸涩的暗流。 却能死得毫无声息,这是谁动的手?谁能有这种本事,挥着他那把六十斤的斩-马-刀得手? 斩-马-刀法,他平生只传了两个人。 同行的铁鹞子,都知道老大心情非常不好,自从都啰耶营救失败后,老大就郁郁不乐。 而这段话,将张四带入过去的回忆。 光渡自幼便知自己容貌之盛,所到之处,向来都是众人瞩目。 光渡不曾承认,但李元阙看得出来,他受过伤。 “我和李元阙什么都没有,宋珧没有,刚才那个富商,更是无稽之谈……你想的那些,全都没有过。” 为何那么巧,之前见的时候还好好的,偏偏前一夜就受了伤? 光渡均匀的体态,手臂覆盖着漂亮的肌肉,那个二十斤重的金护臂,可以是解释他为何拥有如此身体的原因,也可以是补救他那日看过光渡身体后起疑的完美借口。 光渡眼中的忧伤,几乎让张四的心都颤抖着,他想祈求让光渡不要再说了,可是光渡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让他莫名暴躁。 光渡看着远处的窗户,仿佛在回想那段过去,“我当年逃不掉,即使现在筹谋,也等不到合适的时机,我想过如何从皇帝身边抽身……我需要李元阙帮我,我需要很多人的帮助,我一直在筹备这一天的到来。” 第105章 只是…… 张四双膝跪下,重重给他磕起了头,“光渡大人……我错了!你别这样说,我以后……都不会这样做!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 那是光渡平生第一次试图诱惑一个人。 他并不是从不曾被光渡看在眼里的。 城郊之战送给李元阙的挫折,让这位尊贵的王爷成长得如此明显,这令光渡倍感喜悦。 他俯视着张四,看到张四压抑而疯狂的双目重回清明,然后装进了愧疚。 光渡说送他一份厚礼。 效果足够直接,记忆也足够强烈。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眼中只有敌人,你亲手杀了七个李元阙军中的铁鹞子,还协助活捉了都啰燮……你那日的英姿和威风,我铭记至今,从不曾有一刻敢忘。” 光渡想,或许是他装得不够好,或许他的动作还是太僵硬……真正的风月老手定会发现异样,但,对付李元阙足够了。 不只是确认了太妃死因蹊跷,同时,也知道了老大这些年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大概,很可能……三年前就死于宫变。 张四心痛如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从没想过,原来光渡的失望,比光渡的愤怒和咒骂,更令他心魂震动。 光渡为何这样做? 念头繁杂纷乱,真相扑朔迷离。 “如今你的眼中,只有欲望……我不愿意。”光渡声音虽轻,却透露着斩钉截铁的意味,“你可以去向皇帝揭发我,你会因为替我隐瞒的事情获死,我不会死,我会被皇帝废掉,然后锁在宫里,成为他的玩物……如今虚陇死了,皇帝手里掌控着毒药的解方,他腻了我那天,我会无声无息的死在没人知道的角落。” 那夜酒楼相会时,正是城郊突袭的第二夜。 “王爷不必如此讶异,难道没人称赞过你相貌昳异华丽,身材又如此……”光渡笑了一下,指尖滑了下去,“和我一夜,王爷不会吃亏的。” “我们也可以做些别的。” “我……就这样让你厌恶么?” 第二天天亮时,他亲自写了一封信。 只除了一个人。 他们都是李元阙心腹,知道老大这些年找人用了多少心血,心中藏着多少期冀。 他既不曾否认,却也始终不曾承认。 和在春华殿重逢那晚不同,李元阙愈发能摆脱对光渡的心烦意乱。 “张四,你觉得我除了这幅皮囊,就没有任何拿得出手、又无可替代的本领,对么?” 老大知道了一些三年前春华殿宫变的内情。 李元阙迫不及待展开信纸,“王爷托我之事,我已查明,三年前春华殿宫变,光渡并不在那日进宫的名册中,他是因为其他事获罪,才被虚陇抓捕。” 传书的不是飞鸽,飞鸽传书太易有失,铁鹞子分批撤,留守在中兴府的兄弟,乔装打扮后选了最快的马,将这封信送到了李元阙的手上。 “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的。”光渡终于说话,声音有些虚弱,“你跟在我身边,你看到我,你知道我,你不是那些传出谣言的人……我原以为,你和他们不该一样的。” 沛泽平生最厌恶龙阳之好,言之色变,哪怕自己稍稍……他也是丝毫不假辞色。 光渡每一个字都说得认真,明明声音很轻,咬字却带着铿锵的韵。 ——却也无聊至极。 “光渡大人……”李元阙哑声道,“穿好衣服,再商谈正事,这种事我不奉陪,再发生一次,我就这样把你丢到街上去。” 只是……今日之后,他们还能回得去吗? 光渡的确也能谋划出这样诡谲的奇局。 光渡说话时,总有一种奇妙的气场。他会让人听他说话,他笃定别人都会听他说话,没有人会拒绝他。 光渡轻轻说:“不到迫不得已,我从不将自己摆上交易的桌面。我从来都不愿意与皇帝……只是当年我没得选,张四,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你至少该和他们不同。” 只有李元阙,能将他拒绝得那样干脆。 沛泽被虚陇带走了。 或许迈出这一步后,这一次将成为无数次的开端,或许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但这是光渡,他承担一切责罚,不会后悔。 不可能的。 李元阙神色复杂。 关上门,褪下金玉护臂后,在光渡的衣服没有系齐整时……他们并不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能谋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局……只有沛泽。 光渡吃吃地笑,“王爷果然不好南风。” 张四猜得不错,酒楼密会李元阙那夜,并不平静。 但如果在此时选择前进,他至少能……获得光渡。 “我不曾杀虚陇,亦不信亡魂会归来复仇。”李元阙抚住那枚贴身佩戴的圆环祥云玉佩,瞳中藏光,“那会是谁?” “另一事,必须告知王爷,刑部已经验明,虚陇及其手下死于王爷的斩-马-刀,而这把刀从祭台不翼而飞后,却在近一里外的树林中,于蒙古使者面前,以国运祥瑞之姿‘雷惊奇火木’应验,皇帝已严令封锁鬼魂复仇的说法,知晓虚陇死因之人甚少,许多人都以为是王爷杀的。” 李元阙彻底愣住了,“……什么,你……” 张四在爱护与破坏两边挣扎抉择,是不顾一切地破坏掠夺,让光渡失望甚至于憎恨,还是退回一步,回到安全的距离,如往常一般观望和守护? 第106章 光渡给了他描绘一个全新的希望,然后告诉他,已经被他张四亲手碾碎了。 可如果真的是…… 他里面的中衣掩着,外衣挂在臂弯上,他像一阵晚春骤起的风,携香吹进人的眼中,再长长久久地住在别人的心中、梦里,欲语还休。 光渡不需要用心钻研此道,便已会如何搅动人心。 ……只除了李元阙。 端坐在那把太师椅上,光渡冷眼看着愧悔难当的张四,将额头都磕出血痕。 ——可光渡却能扑到他怀里,问他要不要试试,那样毫不在意的姿态,放荡而熟练。 而宫中隐秘细作的关键情报,让李元阙推断到了最重要的一环——如果不是他的人,还有谁挥得动他那把斩-马-刀呢? 他亭亭立在李元阙身边,抽走发簪,头发垂了下来,站得端庄,却也并不端庄,让人欲念横生。 真的全然无动于衷么? 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可是沛泽坦坦荡荡,磊落光明,是这世间上最好的人。 他有着这样一幅皮囊,又有着这样的魅力,可以轻松影响任何一个人,无论男人女人,都趋之若鹜。 ……光渡,完完全全的小人作派,无义无信,口蜜腹剑,心如蛇蝎。 可是让老大差点发疯的,却是那夜他进城回来亲自审过抓住的左金吾卫军士后。 李元阙已数夜未眠。 这些年,入虚陇牢中之人,无人得以活着脱身。 他早已是不得不争,可能拥有这样的声望,无疑是乘风扶摇直上,对他接下来的动作大有助益。 光渡举世无双的气度容华,美貌浓稠厚重,让人见之失神。 李元阙那夜出去了一趟,没让人跟着,回来的时候,双手鲜血淋漓,后来听跟着的兄弟说,老大徒手打断了几棵树,那神情,没有一个兄弟敢劝。 原来……原来在那么早之前,在他还没有到光渡身边的时候,他就已经得到光渡的注意了吗? 为何这些年,他为什么要冷眼旁观自己苦苦追寻,却从不现身相认? 虚陇西夏内廷第一高手之名,并未浪得虚名,并不好杀。 张四眼中孤注一掷的凶恶,在这一刻终于动摇。 他无动于衷。 光渡怎么可能会若无其事的翻过这一页?他以后不可能再有任何得手的机会。 而光渡的一切,都该生长成与宋沛泽截然相反的样子。 之后,李元阙甚至放慢了脚步,只为了等到从中兴府传回的信息。 ——除了那位让皇帝一见钟情的光渡。 光渡用最轻柔的话语,宣判着他的罪,“在那个没有皇帝的未来里,我是想过会有你的……但我从没想过,原来,你与他没有任何区别。” 万幸,他们的老大看上去没有全疯。 张四并不善言,脸上神色晦暗反复。 他会永远记着李元阙当时闪避的坚决。 都啰燮没这个本事。 然后“国运”应在了他李元阙的身上,他本已在风口浪尖,如今光渡再一把,推他冲上顶端。 “王爷,如果你还需要别的,关于我们‘有私’的方式……”他回想当初被皇帝带宫里时,那些负责教导他如何承欢的宫人,曾经教过他如何取悦一位君王。 吐息如沸,酒香却浓醇热烈。 信纸还有最后一节,可李元阙迟迟不铺展。 他盼着能找到他的沛泽,可是却怎样都不希望自己的怀疑成真。 ……所以到了最后一步,他几乎不敢揭开这个谜底。 李元阙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展开信纸。 “答王爷最后一问,城郊之战那夜,光渡始终不曾离开中兴府。皇帝亲临光渡宅邸,子时入其卧室,丑时方出,出来后还传了热水。” 第45章 这一天确如光渡所料,在下朝之后,递上门求见的帖子,几乎淹没了他这一处小小的宅邸。 无论是否助蒙出兵,是否让李元阙来领兵,都会让西夏的未来产生巨大的分歧。 所有西夏人的命运,都绑在自己的家国之上,与君主一同站在了这个分岔口上。 这不止是触动多方利益……而是牵动着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皇帝还没有表明态度,一切都有改变的可能,未来还没有被完全的定下方向。 而在这个时候,深得皇帝信任的人,可能只用一两句话,就能动摇皇帝的抉择。 这就是对帝王的影响力。 这位皇帝或许心思深沉,但他身边有那么一两个真正信赖亲近的人。 在其中一人身死、一人重伤思过后,所有人都知道最后的那个人是谁。 光渡闭门谢客得正是时机。 送别了秘密登门的药乜家主后,光渡迎来了偷偷从后门进来的宋珧。 张四被光渡单独支了出去。 走之前,他虽然看到宋珧进屋,但这一回,张四显然心中安定了许多,他如同一只被驯服的野兽,乖觉地执行主人的指令,在得到主人许诺未来后,心中被幸福和希望充满,那些酸涩的猜忌和嫉妒,都渐渐淡去了。 宋珧顶着深沉的黑眼圈登入光渡的正门,看到光渡的那一刻,差点把他挠了。 宋珧进门就摔了药箱,“你还想得起来我!你还知道让我来!” 乌图堆着讨喜的笑,拱手道,“但奴才什么都不知道,既然奴才送到口谕,就先走一步了。宫中见,光渡大人。” 第107章 经过刚刚的打趣,宋珧脸色本来有所缓和,但把脉不过片刻,他脸色黑如锅底,“本来时间就紧!你可真是不怕死啊,恭喜你呗?大前天晚上一顿作,我之前研究的解药全部都作废了……不一样了,你体内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现在叫我该怎么办!” 光渡淡淡瞥过来,宋珧不得不回魂。 光渡想到昨日擦肩而过时,细玉尚书回眸的眼神。 “不过……光渡大人好手段啊,张四大人这般武艺,对陛下这般忠诚,都能为你所用,奴才实在是佩服。” 宋珧悚然而惊,“别……别别,可不能让妹妹知道这事,她会直接杀了我的!都不用你出手。” 见光渡搬出了宋雨霖,宋珧不敢再皮,把手放到了光渡的手腕上。 “只是陛下还有一句话,要单独说与光渡大人听。” 宋珧很糟心地看着光渡,“你这个人,是想活活气死我吗?听着,我会竭尽全力的,我治不好你,我给你殉了。” 光渡眼皮一跳,“说了什么?” 就像此时,皇帝身边有头有脸的太监,手持皇帝口谕,从光渡宅邸正门而入,亲自走了这一趟。 光渡深深叹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抗拒之色,“若是想去那里一探究竟,说不得,还是要与细玉氏继续接触。” 乌图看到光渡,脸上就一团笑意,“陛下口谕,请光渡大人进宫。” 身居高位之人虽自恃身份不亲至,但都派了门生前来递帖子,在皇帝宣召光渡见面前,若是能与光渡见上一面,探得他的态度,或者……改变他的态度,可能都是这盘棋上至关重要的一着。 “对了,还有一件事,最近太多事要忙,差点忘了该跟你说——你让妹妹从应理带回来的那个疯了的太监,那天晚上不是雷电交加么?他听到雷响和巨大震动声时,倒是会有反应,那晚上他清醒了一会,倒是说了一些话。” “很棘手?”光渡从宋珧的反应里,看出了他心底的动摇。 光渡微笑道:“可以,但你确定?等雨霖下次过来的时候,我会跟她说一声,她多了个大哥。” 细玉尚书年岁已大,后继无人。 但就是留疤……也完全无损光渡这具身体的魅力。 光渡往日里不爱笑,但在宋珧面前,倒是能露出一点轻松样子,此时眼睛里带了笑意,声音又柔,更是容光摄人。 宋珧心里压着光渡的事,有些魂不守舍,临走前才又想起了一件事,嘱咐道:“如今妹妹年岁也大了,出落得也越发好看,我见那个白家的侍卫小子,一沐休就去找妹妹,怕不是打着什么好主意,你也要多注意。” 如今皇后虽有孩子,但到底姓了李。 “而先皇后的地坤宫,如今是现在这位皇后住着。” 光渡叹道:“我对那位皇后没有任何意见,有问题的,大概是细玉尚书。” “无损,无损。”乌图小声道,“那可是六十斤的刀,张四大人双手就给抱起来了,算算脚程,估计快要到光渡大人的府上了。” 宋珧仍然记得,从光渡身上取出那几个带毒的三角刺时,锋利的暗器尖伤依然萃着幽蓝色的毒液,虽然三角刺早已取出,但皮肉绽裂之处,已经变成黑色。 宋珧脸色极其严肃,“我会竭尽全力,接下来一段时间,什么事情都别来找我!谁爱死谁去死,我谁都不管不救了,只有你……才是最重要的。” 光渡无声笑了一下,“我知道。” 宋珧写满了两张纸后才停了笔,脸色认真道:“脱衣服,我要扎你几针看看情况,再顺便看看你身上的伤。” 乌图笑得格外喜气,“好说,好说,陛下嘱咐光渡大人早点进宫。至于光渡大人要的那个东西,奴才都已经上下打点妥当了。” “虽然他清醒的时候只有一会,但却提到了皇后地坤宫中的枣树林,他在某个打雷的夜里,似乎看到了什么秘密。”宋珧沉吟道,“可惜,那天晚上我在救你带回来那个血人,没来得及给他扎几针固神清志,要不说不定还能再听他说几句话。” 光渡宅邸外的街头,确实围了不少人,原本安静的街头,如今车马林立,就连附近的百姓,都生怕得罪贵人,小心绕道行走。 光渡直接挽起袖子,将皓白的手腕送到了宋珧面前,“宋珧大人,快帮帮我。” 情能通窍。 财能通鬼。 光渡看到他泛红的眼球和眼底的黑痕,真心实意多了些歉意,“宋珧,最近累到你了,我要是没有你,也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看宋珧都气到胡言乱语了,光渡有点无奈,“治得了吗?” 见屋子中再无别人,光渡从袖子里摸出厚厚一沓银票,递到了乌图手中,“多谢乌公公。” 宋珧试探的看着他,“我这话不知当不当问,你和妹妹既然是同母异父,那你娘亲,是不是早年就在中兴府……” 劲瘦窈窕,线条分明,也是一种充满力量的震撼魅力。 “可完好无损?” 药乜绗送上的情报如果无误,细玉一族果然对他也颇有关注么? 只有那几处伤口,却迟迟无法愈合。 名帖上的人都在光渡意料之内,只有一个,让光渡吓了一跳。 细玉尚书痛失爱子后,细玉氏一族在朝中有名姓的人,只有皇后和他自己了。 第108章 而这尘封已久的烙印,终于被撬动了一个起口。 宋珧的心痛之情溢于言表,“这么漂亮,却受了这样的伤,等治了你的毒,我就一定要给你开最好的伤药,一点疤都不能给你留。” 如今光渡这处住处,已经不算什么秘密,毕竟皇帝曾几次驾临,排场不小,有心人不难探得一二。 本来……本来,他也是哥哥。 宋珧思索道:“细玉尚书本有一子,是几年前病死了吧?当时我在宋,都听到了他为这个儿子重金求医的说法,但医还没求到,人就先一步没了。” 光渡从来没看到宋珧这么生气过,实际上,宋珧对他连半句重话都不舍得说的。 而面前的光渡,就是两种结合在一起,宋珧眼睛发直,“仙……仙品……” 好在当时宋珧缝的线很扎实,宋雨霖仓促涂上的特制药也管用,沾过水后伤势都没有恶化,反而已经有见好的趋势。 宋珧离开后,光渡翻了翻今日递上门的请帖。 “光渡,我知道你不是寻常之辈,你做的事情有时很危险,你不告诉我,这个我理解,可是……” 光渡抿了抿唇,声音依然很平和,“我还能活多久?” 那银票一到手,就立刻以看不清的速度消失在了乌图的袖中。 宋珧那张每每看到光渡,都带着明光笑意的俊美脸庞,这次都没了那份生动多情,他大概是这段时间累惨了,连形象也有点潦草。 这一次,宋珧竟然连个时间都不敢说。 宋珧捏过针扎了几针,见光渡几处穴位流出了黑色的血,脸色直接沉了下来。 光渡漠然道:“我只有一个爹,爹对我恩重如山,所以这话,往后也不必再提。” 光渡渡默了一阵,“能保我再活三个月么?” “治得了,必须得治好!”宋珧愁眉苦脸地拿出一张纸,把一会脉,快速写上几笔,草书如同鬼画符,光渡看了两眼都难以辨认。 他们两个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他比光渡早了两个时辰,但光渡从来都只叫他的大名。 光渡太过了解宋珧,很知道该怎么哄他,“那夜冒险,于我而言,实在是不得不为,我往日都是非常爱护自己的,你是知道我的。” 宋珧疑惑道:“你和那个皇后有过结?” 宋珧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动摇了,“别叫大人,你叫一声哥哥来听。” 他总觉得,如果细玉皇后参与其中,此事并不只是“后宫嫔妃因为被皇帝冷落而报复他”这么简单的事。 宋珧亲自动手,清理掉了那些止血的药,重新检查过光渡的伤口。 这是都啰耶用命守着的秘密。 肤如凝脂,皓如冰雪是一种美。 “太子亲自求见,此时就在门外?”光渡听到都愣了一下,“……一会走后门,避开他。” “你不能这样,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宋珧一点都笑不出来,“受了伤,还中了那种蓝色的毒,我跟你说,我现在都不敢摸你的脉。” 光渡腰腹与周身的伤,那夜宋珧只仓促处理过,这几日他顾着都啰耶,更是来不及处理光渡的伤和毒。 光渡环视四周一圈,周围的人都知情识趣的退了下去。 虽早就与乌图有隐蔽的接触,但为了保下那把刀,光渡这次到底花了一笔巨款,才买通了乌图。 在乌图身上花的钱,比李元阙给他用来买火器的钱还要多。 光渡面无表情的想,又亏了,他好像一直都在自己亏钱养李元阙。 而这把李元阙亲用的斩-马-刀,能这样拿回来,就已经是最好的解决途径。 毕竟能用钱买通的,都足够简单。 第46章 乌图有办法将皇帝下旨融毁的刀偷出来,而光渡毫不介意暴露张四的立场,并不是因为只有张四拿得动六十斤的刀。 此举用意两重,一是为了安张四的心,让张四知道他与李元阙到底交易了什么,有个猜测的方向,总比没事瞎想好,免得想着想着又动了色心。 二是为了震慑乌图。 毫无锋芒的财力,若是暴露于他人眼中,那就等同于一只待宰的羔羊。 而光渡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乌图,他连放在明面上的皇帝的人都已经撬动了,更别说他在看不见之处藏着的后手,乌图可以合作愉快拿钱办事,但别的,最好想都别想了。 光渡曾经家徒四壁的宅邸,如今已经有了几分模样,皇帝的赏赐分散摆在各个角落,可光渡真正用钱的时候,这些全都帮不上忙。 能买通关键人物的钱,都来自胞妹宋雨霖经营的商行。 商行为光渡提供着源源不断的资金,而光渡则在暗中提供着朝中的消息。 当然,还有那个白兆丰。 自从白兆丰认识他妹的这一年多来,也是逐渐发力,若说以前白兆丰的动作做得还算隐蔽,但近来他的一些动作已经浮上水面,为她的商行提供足够明显的庇护。 只是如今朝上雷霆不绝,无人关心这些角落里发生的小儿女之事。 想必等白兆丰孝期结束,十有八九就会着手议亲。 宋雨霖妙龄貌美,又以孤女之身运作商行,中兴府云集西夏达官贵族,不少青年都对她有意,若是娶了她,不仅得娇妻美妾在怀,还能直接将一座金库娶进门。 不过宋雨霖的心思并不在儿女情爱之上。 第109章 她接近这些朝中的青年才俊,建立自己的情报网,也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帮到光渡,光渡虽不想她冒险,但宋雨霖不是庸才,有自己的主意。 他虽知道真相,知道祭台遗骸处的每一具尸体对应着的身份,遗骸如今已经交由刑部保管。 皇帝和离嫔妃,并非易事。 但死掉的王甘就是王甘,尸体不会说谎。 车从后门驶出,没走几步,就不得不停下,光渡稳坐车中,任由外面喧嚣声起,并不准备露面去亲自解决。 这确实是能撬动白兆睿的好机会,在皇帝眼中足够公正,不至于让皇帝对他起疑。 冷雪清香悠然绕骨,光渡一身紫银织锦长袍,色泽厚重,压下眉眼艳丽,更显清冷不可及。 光渡是城郊之战的亲历者,但他不能直接就这样说出去,他将自己的行踪从所有人眼中抹去了。 光渡不得不将自己的长腿曲起斜放,避免膝盖碰对面的太子。 可这样的人,本来也不会不顾身份,当街强拦他的车。 更何况白兆丰那个嫡兄白兆睿,光渡盯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发现了他的把柄,结果白兆睿闭门养伤之时,还能分出心思处理痕迹,再一次滑不留手的脱身了。 光渡从后门出发,坐着小车依旨进宫时,还在思考这件事。 “此为我西夏危机存亡之时,光渡大人,拜托你说服父皇,请一定不要派王爷出战。” 若不是药乜家主这神来一笔的到访,怕是到现在,光渡都无法发现这藏在暗中的视线。 太子就这样带人堵在他后门,拦住了他的马,登上了他的车。 有人堵在他的后门,试图拦车。 他往日里远着看就已经足够惊心动魄,这样近着一看,能让人忘记呼吸。 可太子强行移开目光,做了一个出乎光渡意料之外的动作。 他说着见谅,却没给光渡拒绝的机会,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马车对面的窄坐上,没有一点要下去的意思。 他正想得出神,突然听到车喧闹。 城郊之战那夜后,白兆睿用了足够的手段,瞒下来他私放虚陇副手王甘的大罪,连皇帝派太监总管突击检查,都没能抓到他的把柄。 ……刑部,细玉尚书。 外面的对峙很快分出分晓,有人直接闯了进来。 这些年来,光渡这是第一次与太子私下会面,却没想到,场面方式都会这样别具一格。 算算时间,张四马上就能过来,谁敢拦他,就直接报到皇帝面前,皇帝都会替他解决。 为了遮住身上的药味和血味,今日光渡身上的熏香格外浓重,狭小的马车中,每个角落都是他的味道。 光渡不由得一顿,“……太子殿下。” 太子年纪比光渡小两岁,若是平辈论过,叫他一声哥也差不多。 今日递上门的帖子虽多,却没有细玉氏的请帖。 但是他们之间辈分却是截然不同的。 他叹了口气。 太子面目方正,长得浓眉大眼,面目上并不太像皇帝,但据说和皇后也不甚相似,十五六岁的年期稚气未脱,但华服重冠压下来,也看得出尊贵模样。 太子上来后,端视了他片刻,“我知道这次拜访很突兀,但,我也是没别的办法了,光渡大人见谅吧。” 宋雨霖相貌与光渡相似,白兆丰已经有所怀疑,他出手调查,大概只是早晚的事。 只是眼下和细玉家族的这场交道,他是不得不打了。 除非……身份足够高贵,笃定皇帝不会如何发作。 刑部验尸的第一次出招,被他悄无声息的化解了。 细玉家族身为皇后后族,虽然人丁凋零,但到底有这份底蕴,很是沉得住气。 就算白兆睿能把王甘的尸体都变成别人的,也需要一番努力,而光渡藏在暗处,总有出招的时机。 毕竟光渡知晓一切真相,总是要比全然无知,要多出更多手段。 他双手交叠,反过来向光渡行了一个礼。 车中狭窄,光渡难以起身,却仍是不得不在车中行了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西凉府那边,药乜绗虽已承诺会断光渡的后顾之忧,但交换条件是,光渡要让皇帝将药乜氏嫔从后宫中放出来。 “你说的王爷是……” “我夏国唯一独掌兵权的王爷,李元阙。”太子垂手道,“父皇如今意图不明,朝中重臣过半赞同派王爷领军助蒙伐金,可这无异于饮鸩止渴,绝不可为之。” 光渡沉默了好一会,“司天监本就不得干政,况且我人微言轻,陛下圣意我无法揣度。你找上我,怕是找错人了,在陛下知道这件事前,请下车吧,殿下,我就当你没来过。” 太子毫不客气道:“你看看你自己宅邸前门排队堵着的人,就该知道这话不实。若说父皇心意,我看满朝上下没几个比你更了解,他那么看重你,你的任何意见,都可能动摇他的决策。” 第47章 光渡避开身体,“臣当不得此礼,殿下,你该去向皇上陈清利弊。” “他不一定会听进去,所以我才找你,我夏国绝不能出兵助蒙!”太子像是怕光渡赶他下车,急急说道,“若是王爷助蒙,成吉思汗定然会以我夏国子弟用作前线来消耗,可王爷的精兵若是因此损耗折尽,或者王爷莫名其妙死在战中,我夏国还有谁能震慑蒙金?” 第110章 “光渡大人,无论我父皇心中如何将王爷视为心腹大患,但在这种夏国存亡之际的关头,王爷决不能出事。” 光渡定定地看了一会太子。 这件事细说起来,对太子来说很是屈辱。 不得宠的太子,被皇帝拒绝面见,在这件事上显然不支持他的母家……他甚至要找上光渡,找上这位自己父皇明面上的男宠,来试图影响皇帝的态度。 要说聪明,这位太子真看得清眼前的局势,要说傻,他怎么可以这样来找光渡? 百闻不如一见,今天光渡算是知道这位太子的品性了。 如若光渡的本意是阻止李元阙领军助蒙,那么在太子闯车之后,他也什么都不能再说了。 一腔热血的弄巧成拙,却也是一腔孤勇地念着国本和未来。 太子笨拙地做着交易,“你想要什么?你是不是想进工部,事成之后,我的人会推举你,或者我那里有许多宋地字画,或者商行金银……” 光渡虽不笑,但眼角却轻轻地上挑,“这些都不必。我这里,大概只需要太子殿下做一件事,并不算难。” 太子精神一振,“什么事?你说。” “外男无诏不得擅入后宫,可我,偏偏想去皇后的地坤宫里逛逛。” 这三年来,皇帝宠爱光渡,几乎不曾踏入后宫一步,更别说这位皇后早已失宠许久。 光渡半跪着,察觉到皇帝今日不同寻常的心绪,他并没有挣扎,而是柔顺地允许皇帝的一切动作。 乌图愣了一下,心觉不妥,试图阻拦,“有孙医正大人细心照料,娘娘恢复得很快……” 但光渡直接离开宫殿。 光渡心中叹了口气。 说完这句话,光渡从袖子中拿出一把银票,“一点茶水钱,孝敬公公了。” 光渡双瞳稍稍收缩,他今日闭门谢客,还不知道蒙古使臣用了这种损招。 “孤亲自守了你三年……孤不疑你,是你太招人惦记。”皇帝按住光渡的唇,用力揉了揉,就让那淡色的唇,多了几分浓烈的颜色。 光渡看她这个反应,基本确定了无论是药乜纺,还是家主药乜绗,这对兄妹都认得西凉府的宋沛泽。 这样一试,他确定这位药乜娘娘,也在西凉府见过自己了。 光渡进来的时候,宫殿中已经清过了,但光渡还是能从地上未干的水渍上,看出刚刚皇帝发过火。 药乜纺听懂了,她没想到……自己进入这深宫之后,竟还有恢复自由的可能,不由得面上流露出激动,嘴上却蹦出了一句,“你长得可真好看。” 总管太监卓全此时正陪侍在皇帝身边,光渡这边留了乌图伺候。 只有怀里这个人,愿意为了他,放弃自己的一切。 “所有人都各怀心思。”皇帝用手握着光渡的脸,仔细看着面前人的眉目容颜,“甚至有人让孤将你封作军中祭酒,连同李元阙的大军一起送去蒙古……这不过是今日那蒙古使臣下朝后,问了一句如何见你。” 面对药乜纺时,光渡态度还是很和蔼的,“你前些时日还是日夜昏睡的,一下变化太过,容易让人看出端倪,不如循序渐进,比如从害怕晚上开始……等你身体再恢复一些,再疯得厉害些吧。” 光渡昨日进宫前,特地着人买了街边的小吃橘饼,此时他将油纸包好的橘饼从袖子里拿了出来,当着药乜纺的面拉开了包装。 光渡一把拉开了门。 白日皇帝在密见重臣,按照光渡过往的性子,他会留在太极宫中一步不出。 结果是光渡直接进去了药乜氏嫔的宫殿,没人敢拦。 可是连太子那震惊、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过来时,皇帝也会感到深深的疲惫。 这一次不一样,光渡有需要见的人,需要做的事。 “娘娘那夜遇刺之后,受惊过甚,神志不清了,时常发疯。”光渡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孙老也束手无策,这是吓出来的毛病,只能慢慢养了。” “两日之间,你来促成此事,否则……”光渡眼中透露出兴味,慢慢挑了他一眼,“我势必,全力劝陛下让李元阙出兵。” 皇帝已经知道他在进宫路上与太子会面的事,光渡听得出来。 光渡把所有人赶了出去,只留下来药乜纺点过头的侍女,这些都是她从西凉府带来的心腹,有光渡做主,她也能将他人耳目从自己身边赶走片刻。 光渡走上前,将橘饼递了过去。 “我该去探望一下。”光渡不用带路,他自己逛了过去,乌图拦不住,只得跟着。 药乜纺:“我知道了。” “我明白的。”药乜纺嘴上虽然这样说,可那双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光渡,“我疯了,我马上就要发疯了,你要看着我疯吗?” 药乜纺宫中的侍女在外面等了片刻,见光渡终于出来,立刻鱼贯而入,但还有人足够机警,盯住了光渡与乌图。 这话显然触动了皇帝。 乌图:“……啊?” 今日朝上朝下,主张附蒙攻金、亦或是主张拒绝成吉思汗的吵得不可开交。 但使者拙帖能准确地点出光渡之名,足见蒙古成吉思汗对夏国的朝政,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觉。 …… 西夏皇宫,太极宫。 这份橘饼仿佛是一个暗号,药乜纺果然慢慢接了过去。 第111章 宋、蒙、金、夏的火器制作,皆为军备秘中之重。 光渡柔声道:“陛下,他们不懂你的为难。” 如今他可以确定,那马车果真就是药乜家的。 他捋着胡子,垂着袖子,给光渡递了个眼神,光渡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靠近了孙医正。 皇帝慢慢回过神来,“你的独到之处,你独一无二的本事……你会制火器。” 蒙古对司天监的少监不一定感兴趣,但一定对制火器的人才感兴趣。 光渡就这样在宫中住下了。 如今药乜氏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可光渡来的正好,药乜纺刚巧醒来不久,正倚在厚厚的靠枕上斜坐在床头喝药。 皇帝留下光渡过夜,第二日甚至没有送他出宫,像是生怕他在宫外再见到什么不该见的人,引起更多的波澜。 此事西夏朝臣皆知,甚至过半亲眼所见,算不上是秘密。 光渡连脸色都没变一下,“陛下,是疑了我么?” 乌图看上去很惶恐,“这种事,我怎么敢隐瞒圣上……” 光渡几句话,让皇帝心中慌怒去了一半,而他这份安宁的态度,也让皇帝也冷静了许多。 到了外面无人处,光渡将乌图拉到旁边,一脸平静道:“若皇上问及,我是来找药乜氏嫔争风吃醋的。” 皇帝伏身将光渡抱入怀中,“你,绝无可能,孤绝对不会将你拱手让人!” …… 光渡挑了个好时候,今日竟连孙老医正也在。 “就算陛下决定将臣遣送蒙古,只要能平息可汗之疑,臣也愿意。”光渡看着他,眼神深如黑渊,“臣一切皆由陛下所赐,若陛下亲手收回,臣绝无怨言。” “臣之所思,并不重要。” 可是光渡轻轻蹙眉,握着皇帝的手,制止了他的揉弄,“陛下,事情没到这一步,切勿心躁。” 可是皇帝见他的时候,面色还算正常,“光渡,来孤身边。” “蒙古可汗妻妾成群,并不缺美人。臣确实有一些独到之处,但那蒙古使臣,其意绝不在此处。” 然后光渡要去皇后宫里闲逛,这不外乎于明晃晃的羞辱,太子听了这话,顿时神色僵住。 皇帝将脸埋在了光渡的发中。 那半年多,有架富贵奢靡的马车,隔三差五就停在他家老巷子口的那家橘饼铺门前,甚至因“贵人爱吃”都把橘饼给带火了,时常把他家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他何尝不知这两种选择,各有代价? 现在,就是开口的最好时机了么? “切记,要疯到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只要在宫中你就是疯的,至少两三个月后,送给娘娘橘饼的人,才好为娘娘行动。” 光渡垂下眼。 今日光渡身上冷香清幽,皇帝抱了他好一会,才问:“光渡,依你看,孤该怎么做?” 药乜纺在看清橘饼的一瞬间,眼睛缓缓睁大了。 “……胡说!孤虚度半生,才得了你这么一个知心人。” 皇帝凝神观望,光渡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神如长川秋水,清清泠泠,明明是让人冷静下来的淡漠,却能让人浑身血脉偾张,心跳如鼓。 这一瞬间,光渡都差点忘了自己下句要说什么。 虽然外男入后宫不合宫规,但光渡是皇帝亲自留在后宫里的,有谁敢管?后宫之中无太后,只有皇后位份最高,出手名正言顺。 该怎么说,才能真正地影响皇帝的决策,让他如自己所欲般行动? 孙老也听出了门道。 而门外的乌图,已经惶恐地敲响了门,“光渡大人,光渡大人?你行行好,饶了奴才吧,这要让皇帝知道,奴才可……” 退一步说,即使蒙古并不缺此类人才,他们也一定会确保西夏没有这种人才的存在。 她见到床账外的光渡,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朝上所有的人都各怀心思。 光渡突然道:“那夜药乜氏嫔,到底是因我之故意外受伤,我至今不曾探望过,说来也是十分过意不去。” “成吉思汗对方术颇为笃信,甚至数次礼请全真教的丘处机道长出山相辅,可汗确对观星论命、风水地理有兴趣,但以臣之能,比之中原诸子百家,实在是不值一提,蒙古使臣所言,不过一种借口。” 如往常一般,屏退众人后,光渡行礼后,正准备起身坐在皇帝身边,可没想到,他还没站起来,就被皇帝拉了过去。 可是皇后又不在这里。 满脸为难的乌图,只好亲自守在了门外。 “别说满朝文武,就连太子如今长大了,都有了别的心思。” 光渡最后缓缓抬起手,轻轻在皇帝后背顺了顺,“重要的是,只要陛下拿定了决议,臣就会全力以赴。” 皇帝喃喃道:“朝中,到底有多少与蒙古里应外合的臣子?” “不用乌公公作任何隐瞒,如实说明就好。”光渡又加了些分量,“乌公公做事,陛下和卓总管都是放心的。” 乌图苦着脸,“这真的不妥,这么大事……光渡大人,我算是上了你的贼船,下不来了!” 光渡慢条斯理地从袖子中抽出更多的银票。 乌图立刻变了一张面孔,满脸笑意,“光渡大人为陛下用情良苦,奴才亲眼所见,甚是佩服!” 第48章 光渡在药乜氏殿中的所作所为,没过多久,就被后宫名义上的主人知道了。 第112章 “外男擅闯后宫,不合宫规。”皇后身边的女官,板着脸挡在了光渡面前,“光渡大人明知故犯,不如跟着奴婢去皇后的地坤宫中,走一趟吧。” 乌图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收钱时手太快了。 往日里光渡大人都谨慎低调,怎么今日就这么能惹事呢? 更有些奇怪的是,皇后娘娘一向漠然,对于皇帝喜欢哪个、宠爱哪个,从来都安安静静的闭口不言。 皇帝留宿光渡大人已不是一年两年,皇后娘娘不是第一天知道,怎么就突然今天发难了? 此时皇帝更是商谈朝中要事,偏偏后宫出了岔子,这里只有乌图一个,他还不得不顶在前面,否则回头皇帝先赏他一命归西。 乌图满脸恭敬道:“皇后娘娘有管理六宫之权,奴才们自然不敢不遵守宫规,可这位光渡大人是前朝臣子,不是后宫中人,既然说起宫规,那么按理来说,皇后也不得传召外男,这事为难,不如晚些请皇上定夺?” 女官不置可否,转头问:“光渡大人的意思呢?” 光渡象征性的拒绝了一下,“乌公公所言甚是,臣不该去。” 这句话后,女官拍了下手,她带过来的侍卫直接列队,甚至还有几个会武的宫女,将乌图强行请离了光渡身边。 女官冷冷道:“光渡大人,请。” 这等武力差距,于情于理,光渡都得乖乖跟着走了。 乌图被人制着,眼睁睁地看着光渡被皇后的人带走,急得差点哭出来了。 这可是他伺候这位爷时搞出来的事,最后光渡要真的出事,他肯定讨不来好。 光渡并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在这片枣树左近踱步,闲适地逛了起来。 拙帖满面笑容,十分满意,“蒙夏联手,定能让金兵有来无回,成吉思汗赏罚严明,定然会论功分赏,不会叫陛下空手而归。” 光渡看了看他,感觉自己仿佛在欺负一个小朋友,“我们彼此都达成了约定,太子殿下,臣先告辞了。” 真正的小朋友暴怒,也没什么杀伤力的。 皇后丢下花剪,起身就走。 太子迷茫道:“啊?” 拙帖笑道:“久闻司天监少监之名,他虽年纪不大,但本事却不小,在观星之术上颇有造诣,我蒙古可汗向来对此道颇有兴致,还望陛下割爱,令其一同出蒙。” 只是太子见到光渡的表情很是不爽,“说好了,你要帮……” 鬼鬼祟祟的闯宫,怎如就这样正大光明的进来看? 东南角正是那个有些奇特的三角拱顶的亭台,亭台中放着平平无奇的石桌石椅,三角拱顶铸着绿红陶带角的兽形鸱吻,观其颜色,已经有些年头。 虽然她容貌平凡,也不再年轻,但到底有着书香门第的气质和大族的沉稳贵重,即使知道光渡此时在她的宫中,依然宠辱不惊。 ……光渡绝对不敢这样对待他的父皇。 皇后动作顿住,“发生了什么事?” 拙贴抚掌而笑,“那么我明日便启程回蒙!等成吉思汗知道这个好消息后,想必会心怀大畅。” 一阵风刮过,枣树树叶飞落于地,光渡低头看了一眼。 “至于具体的出兵时日,大概是两三月后,可汗会另作告知,此事机密,还望陛下配合遮掩。” 光渡心中有答案,但他并不准备与这个太子分享,“多谢太子殿下招待,臣不便在皇后宫中久留,该出去了。” 看着太子喜形于色,光渡又道:“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真正改变,皇帝已与蒙古使臣达成密约,过两日朝堂上当众拒绝,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 皇后端坐地坤宫,正在亲手修剪花瓶里的花枝。 今日一切都如此顺利,光渡心情不错,同样也转身行礼,“太子殿下好。” 光渡跟着人一路走过了地坤宫大门,真真切切地站在了皇后宫中。 这才过去了不到一天的时间,昨日闯车的太子就已经达成承诺。 即使乌图不回去通风报信,皇帝该知道的,也都会知道。 此时,一个婢女匆匆忙忙跑进殿中:“娘娘不好了,太子动手打人了!” 见光渡走远,皇后的人放开了乌图。 毕竟这是皇宫,到处都是皇帝耳目,而他们只需要让光渡顺利被带走就好。 女官不解其意,“娘娘何意?” “当年娘亲曾经在父亲外出的时候,发卖过他的一个女奴,那女奴极其美貌,堪称绝色……时至今日,我对她尚有些印象。”皇后语调毫无起伏,“父亲第一次在朝上看到光渡之后,就派人去找那个女奴的下落……呵,若是能善加利用,这位光渡大人,不一定就是敌人。” 见光渡收敛了表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太子才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我……我遵守约定,带你来我母后宫中的枣树林了,你呢?你打算如何履行承诺?” 太子才十五岁,确实没见过这等阵仗,话说一半,人先愣了。 太子心中突然漫上巨大的不悦,他不依不饶地去拉光渡,“我已经兑现了,你的呢?” 这枣树林有些荒僻,显然皇后并不如何钟爱此处,周围虽然干净整洁,但看得出并不曾精心修缮。 女官:“娘娘,宫中不好动手,可需要与咱们宫外的人联络?” 今日罢朝,但皇帝在宫中秘密召见了蒙古使臣拙帖,而拙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回应。 第113章 “可汗既然想问询观星之术,那么这位司天监的少监……待出兵之时,孤定会安排他随军。” 皇帝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自然,贵使不必担心,孤自然会派出夏国最精锐的儿郎和最勇猛的将领,此战攻金,必当战无不克。” “既然今天见到了陛下,那在下就再提一事。” 拙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十分知情识趣地主动起身,“既然陛下尚有有要事,在下便不多打扰了。” 皇后始终不见踪迹。 太子耐着性子陪着光渡转了一会,往日里太子养尊处优,身份又贵重,对别人耐心不多,能被光渡无视这么久还陪着,已是前所未有。 他并不立于一处,始终走走停停,目光在四处环扫,迅速将这一处的全部布置在心头盘算,一草一木,亭台楼阁之间的距离,都依靠目视而整理默记。 …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你非要指定这里见面?”太子观察着光渡的动作,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太子怒道:“太敷衍了!你是来耍我的么?” 下一刻,光渡转过身,他看到了光渡唇角的笑意,坚冰因暖芒而容光焕发,像是贺兰山雪中的日出,剔透无暇又辉光满目。 女官在皇后身边恭敬地行礼。 两长一断,东南为巽,巽在木中。 “陛下会拒绝出兵助蒙攻金,大概明日或者后日,就会在朝上正式宣布,你会亲眼见到。”光渡袖子一摆,躲过了太子的手,也终于回答了他的问题。 但这位马上十六岁的大朋友,已是青年男子身形,他不甘心就这样让光渡回去,直接上手去抓他。 今日密谈何等重要,若非重要之事,卓全绝不会打扰。 皇后一边修剪花枝,一边重重叹了口气,“这个光渡,果然如你所说那般,生得宛若一个妖孽?唉,也不知道太子费这么大的力气找他,到底要做什么。” 更何况,此行还有太子帮忙遮掩。 太子彻底愣住,不敢置信道:“为什么……父皇为什么还是要这样做?” 也不枉他在药乜氏宫里闹了一下,特地往皇后面前递了这个把柄,而太子心领神会地抓住了机会。 “原本奴婢们按照娘娘吩咐,都远远的跟着,见太子殿下和光渡大人聊着天,在三角亭附近闲逛,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一言不合,太子动手打起了人。” 皇帝语气也是温文尔雅的,表情也还好,只是那双眼黑意幽深,毫无笑意,“但说无妨。” 往日里,光渡是绝对没有任何机会来皇后宫中的,更别说来到这一处枣树林,看看都啰耶誓死保守的秘密。 女官不与他交谈,只低头带路,她没有把光渡带去任何宫殿,只一路将他引到僻静处。 光渡左转右看,观天望地,就是不理他,也不回答他的问题。 皇帝点点头,“为防金人密探走漏消息,孤明日便会当众拒绝使臣的提议,之后两月,军备粮草之物都将转到暗处秘密筹备,只等攻金之令,必然全力而出。” “尊贵的西夏皇帝,我仅代表成吉思汗,感谢你英明的决议。” 这场对话到这里本该差不多结束,可是皇帝却看到了卓全在远处探头探脑。 “待到成吉思汗归回蒙古之时,皇上就会出兵伐金,十有八九会点李元阙的将,一切正如你所预料的那样,陛下之意已不可动摇。” 皇帝在蒙古使臣提及光渡时,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他有皇帝赐下的张四大人贴身保护,并不容易得手。”皇后面不改色地剪下分岔的花枝,“更何况……以前,他不值得我们动手,以后,他更不需要我们动手。” “这里是皇后宫中南角,旁边有这座三角拱亭,木生引火,小心天干物燥。”光渡随口乱答。 可是光渡都不看他。 而女官将光渡带到枣树林边后,行了个礼,就无声退下了。 “所以……你明知道父皇的意思,却什么也不说?” 等人都退出去后,卓全低声说了几句话。 皇帝沉默片刻,猛地推开桌案。 桌案上的东西稀里哗啦碎落于地,卓全低眉垂目,知道皇帝见完蒙古使臣后,这是将气一起撒在此处了。 皇帝面色不渝,大步踏出,往后宫而去。 第49章 太子哪里想跟光渡打架,这只是个意外。 一开始,太子只是想抓住这个狡猾的光渡,好好地问上他一问,可是凭光渡身体的机巧灵敏,自然能轻易躲开这孩子般的玩闹。 他躲得并不明显,但太子一下抓空后,踩到滑石,没站稳,整个人摔了出去。 太子摔倒的时候,本能去抓身边所有能稳住身体的东西。 他身边最近的就是光渡。 光渡在太子摔过来之前,还认真想了一下自己就这样跳开,会不会让人怀疑这是习武之人的反应? 满宫皆有皇帝耳目,自从李元阙闯宫后,光渡感觉得到,这宫中暗处更是多了许多双眼睛。 于是他顺从又柔弱地被太子一起抓着摔倒了。 事情发生极快,场面又闹得很大,远远看上去就像是太子给了光渡一下,把光渡都给直接按到在地上了。 “哎呀!疼疼疼,你……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太子殿下,你这样……”光渡后背的伤还没好,倒下时虽然调整过角度,但这一下仍是疼得钻心,“是想弄死我吗?” 第114章 太子也摔得正懵着,看到光渡脸色苍白,心中更觉抱歉。 可是当视线微微偏移时,又看到光渡微微散开的衣领里,脖颈上微微渗出一点鲜血的皮肤,是太子自己刚刚倒下时,在光渡身上不小心乱抓出的伤口。 他怔怔地伸出手,光渡却躲了一下,那个反应,仿佛是以为太子要打他,才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太子一下子毛了,张牙舞爪地将光渡从地上弄起来,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拉起来光渡后还半抱着不松手,“我打你干什么,你在想什么?” 不知想到了什么,太子脸红透了。 等与皇帝一同回到太极宫后,只剩下君臣两人独处时,皇帝终于在光渡面前,抛下了云淡风轻,露出了深深的疲惫。 “孤叫太医院备上最好的伤药给你送回去,伤处别沾水,不要留疤,剩余别的,孤会给你交代。” 光渡愿意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但皇帝看上去并不愉悦,“太子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孤会给你交代。” 皇帝终于露出一点笑模样,“如今孤不是只同你得乐?若不是为了那药乜氏本家,孤都不会多看她一眼,她哪有半分及得上你?” 摇曳生姿,招人觊觎,颓靡时颜色更见鲜艳。 “是臣不慎,引来皇后规训。”光渡主动开口揽过了一切,“陛下,其余都是意外。” 光渡来到皇帝面前,跪坐在兽毛白毯上,清凌凌地仰视皇帝,“对了,陛下刚刚说到那个……蒙古使者?陛下,你已经做出决定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想,他的海棠花长大了。 光渡知道自己今天行踪诡异,若皇帝细究起来,他很难给出完全不惹人怀疑的解释,但好就好在,如今皇帝对他圣宠不怠,又有太子横来一挠,这事差不多能混过去。 大概就是误会。 那是指甲抓坏的伤,伤口还很新鲜,随着揭开的纱布,血珠轻轻渗出,在这片无暇的皮肤上出现,让人深觉可惜,又隐隐勾动人心藏得最深的欲念。 他不曾问过光渡皇后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皇帝随意说出的话,明明白白告诉光渡,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知道这座皇宫里面发生的每一件事。 “那是陛下的妃子,臣怎敢自得其乐?陛下有这许多乐,而我也只能在边上看着。” 皇帝不顾光渡些微的挣扎,亲手解开了他的衣扣,将领口下那包扎过的布层层拆开,神色未明地看着包扎藏起来的痕迹。 光渡深深看他一眼,“陛下的话,臣记住了,也望陛下不负今日之言。” “你亲自过去,妥善处理了那边的情况。”皇后转身离开,“在陛下来到之前分开他们,务必不能让陛下看到这个场面。以及,整理一份适龄待嫁女孩的名单,等年后,我就回禀皇上,给他娶个太子妃吧。” “你不是不谨慎的人。”皇帝有些无奈,“说吧,直接告诉孤,你今日这一出,到底是想干什么。” 更何况,后宫前朝唯一会对光渡所有举动穷追不舍的虚陇,已经死了。 “她那夜因臣受伤,臣心中始终有歉意。”光渡眼波轻飘飘地瞄了皇上一眼,“今日一看,药乜氏清减许多,神色也略见恍惚,仔细想来,她实在无辜可怜。” 皇帝没有问他为什么在皇后宫里,也没问皇后对他做了什么,他打了个手势,周围所有的宫人一起转身。 光渡欲语还休,“臣就是想去看看药乜氏。” 她不由得一声叹息,“真像……若他真是的话,那可真是造孽。” 皇后在远处藏身看着,看到此处,已经知道太子并未莽撞到在她的宫殿里动武打人。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光渡脖颈上包扎过的伤,“你说,这是意外?” 但也借此机会,皇后终于第一次看到了光渡的长相。 这处抓伤,本就暧昧,红色的血痕留在他泛着冷香的雪色皮肤上,更是一眼瞩目的明显。 “你倒是很怜惜她。”皇帝眼神幽暗,“孤甚至不敢和蒙古使臣多谈,生怕你在后宫中被为难,急匆匆赶来,你却在那边自得其乐。” 皇帝招手叫光渡靠近,面带笑意,“真难得,能见到我们光渡大人胡乱吃醋。” 这也是他一开始选中光渡的原因,可随着时间过去,皇帝的心境也发生变化,他原本乐见其成的分享,如今变成了难以忍耐的独占。 皇帝赶到的时候,光渡已经离开了皇后宫殿,他们是在地坤宫门口相遇的。 皇帝没想到这个回答,顿了一下,才问:“……她怎么了?” 光渡轻轻摸了下自己脖颈上的小擦伤,将血随手擦了,没让太子上手,轻轻挣脱了太子的手,“我在想,这处伤,一会该如何向你父皇解释呢?” 光渡无奈道:“陛下,这也……只能是意外。” 皇帝拉着他的手,收起笑意,沉默许久后,才长叹一声:“是,光渡,孤也不知道,走出的这一步,待孤百年之后,后世史书该如何评议孤。” “既然但已经决定,就不可更改。”皇帝眼中神色落寞,抚摸着光渡的长发,“就像孤有时也不知道,把你放出去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可是,孤如今身边没几个真心信过的人,真的算起来……也只有你了。” 皇帝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等过些时日,你交接下火器厂的公务,替孤出去看看吧。” 第115章 光渡慢慢抬头,“陛下,你真的确定了吗?” 第50章 两个月的时间飞速流逝,时节已过冬至,初雪未至,地面已有薄霜。 贺兰山毗邻沙漠,天气愈发苦寒。 朝上一切事情如常,风平浪静下的表面下,隐藏着在深处翻涌不息的浪涛。 皇帝隔三差五就能找到由头将太子申饬一番,有时只是很小的事,但皇帝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他对太子的深深不满。 而君王的姿态,连带着朝廷的风向都发生着改变。 今日,太子从太极宫走出去的时候,脸上神色十分难看。 两月后,事态变得愈发清晰,一切果然如光渡当初预言的那样发展着。 皇帝明面上拒绝了对金出战,暗地里却截然相反,在秘密筹划用兵。 边境筹调军备粮草之事虽是机密,但太子已从诸多痕迹中,看得清清楚楚。 就像光渡说的那样,皇帝已经拿定了主意,他没有任何办法改变。 助蒙攻金一事在暗处几成定局,于是太子准备直谏,甚至死谏,只要能让皇帝收回成命,他什么都愿意试试。 但在他决定付诸行动的那一天……却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 不仅如此,第二次、第三次……在第五次被不咸不淡地挡回来后,太子已经完全没有死谏的欲求和感觉了。 他心中的这口气,如今已经变成了心灰意懒。 太子逐渐理解光渡当初的袖手旁观。 可是光渡好好站在众臣之末,脸色没有一丝变化。 “再依可汗之邀——着司天监少监为军中祭酒,随军同行,同往蒙古。” 两个月来,许多事情的影响都在慢慢散去,无论是曾经被议论一时的李元阙城郊之战,乌龙混淆的国之祥瑞,虚陇的离奇之死,还是蒙古使者被拒绝后慨然离夏。 等皇帝这难言之疾治愈后,皇帝就会杀他灭口,可是如今他已是进退两难之境,只后悔自己当时治得太彻底,让皇帝好得如此之快。 两个月过去,宫中也有些半喜半忧的消息。 只因光渡十分低调,无论是宫中还是朝野,他仿佛都从众人讨论中悄然隐身了。 喜的是都啰耶在经过两个月的修养后,恢复了大半生龙活虎,不过他一直藏在光渡妹妹宋雨霖的商会里,这种人物混杂之处,反而最能掩埋一个人的身份。 白兆睿仍掌管着近宫军营的精锐,虽然城郊一战的失利让他受过皇帝斥责,但他到底是皇帝的心腹,两个月过去后,这几日更是领了差,已是渐渐恢复过去的圣宠。 而宫外也有些半喜半忧的消息。 解毒丸每三月要服用一颗。 甚至有一次他连上数十根金针,才勉强将光渡的异样压下,情势十分凶险,虽然光渡不介意,但宋珧自责到好几天都没睡着觉。 这和他之前去皇后宫中“逛逛”的嚣张截然不同,但那日之后,太子也没见到光渡做什么事,太子一开始还警惕着,后来都逐渐放松,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忧的是他越好越有精力闹腾,听宋雨霖说,都啰耶自从能下床后,就时不时地吵着要来见光渡,但是光渡从来没有理过他。 那个随着光渡进宫的那个魁梧侍卫武艺高超,是父皇亲自指给光渡的护卫,叫做张四。 光渡始终不曾与细玉氏接触。 李元阙接过信报,解开信筒,一目十行地看过,“知道了。告诉李懋听令行事,见他如见我,无有犹疑。” …… 三日后丑时,接你出宫。 一件件事情,如一颗颗种子埋了下去,只是时值入冬,万物栖眠,所以也看不出它未来会长成的模样。 那位被李元阙重伤的左金吾卫北司正将军——白兆睿,如今已经重新出现在皇帝身侧。 他手里若是留着证据,那定然会是白兆睿的大把柄。 孙老擦着额头的汗,从太极宫离去后,回到了自己太医院的住处。 不止他,许多人的伤都养好了。 光渡不会回头看的人,不止他一个。 细玉尚书谨慎地将自己藏在这一团纷争之外,仿佛在观察着什么。 过去的这两个月中,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借着这两个月进宫的机会,光渡和孙老有了不少的接触,小纸条传得你来我往,愈发熟练。 可能的解毒法被一条条划掉,最后只差寥寥数种行险之道,宋珧却愈发谨慎且不敢妄动。 张四抬头怔怔望着光渡走入父皇的宫殿中,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可是张四在察觉到太子观察的视线后,就立刻离开了。 宫中消息慢慢传了出来,所有人都知道这位贵女如今神志异于常人,一到半夜就啼哭不休,一点动静变大喊大闹,找了好多太医也没治好,甚至请了僧人祈福作法也不管用。 光渡这个人,似乎一直都知道皇帝想要什么。 “孤对你寄予厚望,这是你第一次独挑大梁,不要让孤失望。” 在对待光渡这件事上,太子也被皇后训诫过,甚至还强行为他定下了一桩亲事,就等入夏后成婚。 但这两个月来,满朝臣子却并没有在光渡身上过度聚焦。 光渡找了个机会打开看,看得出上面字迹焦急,孙老如今处境愈发艰难,“陛下痿症已几近痊愈,老身只得用针灸压制其肾水走旺,但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陛下已起疑,怕是瞒不了太久……另外,光渡大人,当时老身弄丢的第一张小纸条,至今仍是毫无动静。” 第116章 太极宫里面已经烧上了地火龙,温暖如春,光渡走进去,发现皇帝正在作画。 …… 无论它落在谁手里了,都会是个大问题。 光渡的作派难以让人猜测,根本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皇后那日静默许久,说此人可怕,叫太子离他远点,不要再随便招惹。 那上面写的东西,若是被别人捡去了……实在是有些要命,要给光渡添麻烦的。 连皇帝也恢复了以前气定神闲的文质风雅。 皇帝亲手将光渡扶了起来,“走之前,孤再找人看看你的身体。” 确定四下无人,老人颤颤巍巍地打开了纸条,这一次光渡递过的小纸条,只写着短短一句话。 朝中众臣看着面前顷刻间发生的这场变故,神色各异。 老人家一把年纪了,在宫中的这些日子,过得胆战心惊。 皇帝白衫团龙袍,头戴垂红结绶的金冠,在众臣面前宣告:“拟旨——皇弟李元阙为大将军,领三万夏军出军助蒙攻金,即刻拔营!” 而宋珧全身心投入光渡的解毒药研制,他偶尔过来,也会给光渡用一点药看看在光渡体内的变化……但情况都很不乐观,只要一点点变动,都十分凶险。 十七岁的青年,正是一身精力无处宣泄的年纪,对自己天天被关在小屋的遭遇愈发躁动,只是光渡想到他就觉得头疼,也是故意冷着他,逼着他自己学会动脑。 但光渡却也心知肚明,细玉尚书深耕官场多年,又掌管着刑部,手上自然掌握着不少达官贵人的阴司秘密。 ……而居心叵测的小人,则会借此乱机,在近君之位上蔽天听。 现在他开出的药方,每一张都会被太医院的常太医细细验看,他在用药上使不得太多手脚。 药乜氏嫔的刺伤是大好了,但人却疯了。 两个月过去,他那夜在城郊突袭后留下的伤,如今已经全然见好,只留下浅浅的伤痕,遮在日渐厚重的冬衣下,更是看不出任何端倪。 孙老把过光渡的脉象,两人动作隐蔽地在袖间交换了最新的小纸条。 “报——中兴府急报。” 卓全手捧早就拟好的圣旨,朗声道:“司天监尾牧,封为少监,即日奔赴西北,随军起行。” 当君主不再贤明时,贤者本就该及时抽身隐退。 算算时间,应当是半月后光渡再服用,只是皇帝无从知道,这东西对如今的光渡来说,已经全然无用。 光渡这段时间虽然极其低调,但并不是躲懒偷闲,他一直频繁往返于火器厂与皇宫之间,偶尔也会留宿中兴府自己的宅院,十分忙碌。 太极宫中,奉旨前来为光渡看身体的人,依然是孙老医正。 ……就像现在。 但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军帐中,另一中年男子抚须笑道:“想不到数年不见,王爷在这样年轻的年纪,就有着如此精湛的养气功夫了?夏国朝中发生这么大的事,都未能让王爷变一变脸色,还是王爷心中早有对策,所以半点不慌?” 太子猛地出列,可还没等他说出一句话,白兆睿就已经一个眼神,旁边早有准备的侍卫猛然靠近,一下打昏了太子,将他瘫软的身体带了下去。 翌日,西夏朝廷。 光渡很清楚,除非细玉尚书得到足够的利益,他这样的老狐狸,绝不会贸然出手行动。 男子眼中精光一闪而过,“这会我倒是真心觉得,希望王爷你永远都不要成为敌人了。” 前线羊狼砦,西风军。 皇帝端坐椅子上,威严道:“读”。 宫外的宋珧和宫内的孙老借此途径探讨光渡的毒,交换了不少思路,孙老许多见解,对宋珧也颇有帮助。 光渡恭敬行礼,“臣定不辱使命。” 至少此时的夏国,还是风平浪静的。 况且孙老始终记挂着他在宫中弄丢的小条。 对两个月前的那一夜郊外惊变,细玉尚书查得中规中矩,他不是不曾发现异常,只是在一次试探后,便不再追查,他深谙官场的默契,不曾真正向白兆睿发难。 众臣目光,同时移到了光渡身上。 光渡从他身边经过,步入太极宫,目不斜视,毫无留恋。 所以他一直能得到皇帝的宠信,只是太子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要走一走翻云覆雨的遮天之道。 事君以忠是为信,可择君以明,缺鲜少有人提及。 “再过两日,你就要动身启程了,解毒丸给你配好了,到时候你应该在路上,记得按时吃下。” 可是太子发现,自己才是完全没有被光渡看在眼里的那个。 事情严重到连药乜氏族长都连上了几封折子,皇帝大为头疼,也只得留中不发。 “原工部尚书不求思进,不务时务,反而钻营构陷同僚,尸位素餐,品行有缺,孤甚失望,如今则其罢官还乡,不再录用。” “原司天监光渡禄同,出身沙州旧族,为人端庄灵秀,事君忠纯,于军备火器事务上颇有实绩,更兼通天文地理,熟知术数与奇巧杂学,今,着令光渡封为工部尚书,后日启程往黑山近郊,于冬季枯水期修筑水利坝渠,待入春后引流灌溉,开垦良田。” 卓全一挥手,小太监乌图满拿着托盘,来到了众臣之前。 托盘的木盒,光渡不是第一次见了,但这一次,这枚“夏国工部尚书”的符牌,曾经空白的另一面,终于镌刻上“光渡禄同”这个名字。 第117章 光渡握住这枚符牌,宠辱不惊,“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第51章 蒙古可以开口从西夏要走一个无足轻重的司天监少监。 但于情于理,成吉思汗都不该要求盟国一位在朝的重臣,随行入蒙。 比如说,夏国的工部尚书。 至于尾牧,他已经是一枚弃子,从他在国之祥瑞、木火通明奇象中揪出李元阙的刀之后,皇帝就想杀了他。 可那个时候,是光渡保下了他的命,没想到如今还有这种用处。 但光渡对尾牧,另有想法。 如果夏国国运昌盛之祥兆,真有一日能应在李元阙的身上,光渡觉得这个人应该活下来。 所以他出手了。 何况尾牧为李元阙立下了如此声望,光渡自认为自己也算是赏罚分明,好好干活的人,都要好好活着。 那些有仇的人,他也都一个个记着。 如今,正好将尾牧直接送到蒙古,毕竟人家要的就是一个懂天文会术数的少监,西夏也不算违诺。 他能活着离开,去蒙古谋一条生路。 而光渡升任工部尚书一事,也已成定局。 这样都好。 皇帝对宋氏酒楼的菜色满意,“如今已是腊月,这酒楼却能弄到鲜活的螃蟹,再配着这别有味风味的腌橙,做了一道橙酿蟹,孤特地叫人去问,说是自入秋起,这酒楼就用炭火供着养着活蟹的屋子,蟹屋温暖如夏,这螃蟹就不会死亡,为了这一道菜,这宋氏的老板,真是下了好大心思。” …… 也有人在看好戏。 那食客在街上摇摇晃晃的站稳,不忿道:“得意什么!一介商贾女流,下九流的身份,老子想看她,那是给她脸面,还敢跟我拿乔做态?知道我是谁么?若不是听说这小宋娘子长得有几分……几分像那位西夏第一美人,嘿,谁稀罕看她?” 这发言听得出小宋娘子的不屑与轻蔑,也让酒楼中数位客人哄然叫好。 满朝文武无论心中想着什么,看了太子的遭遇后,都无人敢在朝上出声反对。 只是不知道等光渡大人听到小宋娘子这番话,心中又该如何记恨? 今夜,除了他这位侍卫之外,更有他的兄长白兆睿跟随在皇帝身边。 “这算什么?”皇帝晒然,“孤发话,以后这里就给你留个雅间,你想来便来,不用像他们那样等。” 仇敌是最好的身份切割,往后他们的名字再被一起提及,也不会让人多做猜疑了。 身为男儿,本该魁梧阳刚,粗放不拘小节,一个长得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那能是什么有本事的? 只是在自己没看见之处,光渡怕是受了不少这样的委屈,毕竟之前光渡身份更是低微。 皇帝听到此言,并没有诧异的表情,显然是早就知道小宋娘子与光渡相貌相似的传言,但听到别人这样议论光渡,也有些不悦。 光渡并未被此事影响情绪,君臣二人聊过几个话题后,皇帝重新带了笑意。 可白兆睿即使知道弟弟与这位小宋娘子相识多年,仍要趁着陛下私服出访之时,跑来与宋雨霖私会。 宋雨霖站在街上时,正好对楼上皇帝所在的雅间,露出了一面侧脸。 或许正面与光渡会有更多的相似之处,要不传言怎会毫无跟脚? 这样想想,皇帝也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多对不起光渡的地方。 那护院大汉听了这话,上去一顿猛揍,将食客打得当街连声求饶。 宋雨霖的声音清清凌凌地传遍大堂内外,“以后再见到这人,直接给我打出去。” 让皇帝都看得移不开眼。 “这宋氏酒楼做的东西确实别致,据说有一位从江浙请来的大厨,果然比之孤宫里那些中规中矩的御厨,更有一番花样和风味。” …… 片刻后,一个女子声音响起,“可以了,差不多停手吧。” 而当时白兆睿脸上露出的那种兴味,让白兆丰本能地感觉到危机。 宫中侍卫已经清过场,又守好各处通道,是以最上面一整层,除了光渡与皇帝,就再没有第二桌客人。 可看看光渡的相貌风度,又是如此年华,总觉得皇帝不至于现在就脱得开手。 往日在宫中,皇帝饮食皆有极严格的管制,每个环节都不敢出错,但今夜皇帝即突发奇想在外时用餐,他们便少不得谨慎,将厨房围的密不透风。 宋雨霖微微一福,与白兆睿错身而过,抬起眼,便看到了堂内另一端站着的白兆丰。 “这种小事情,倒是算不得什么。”光渡面色平静道,“待臣从黑山归来后,说不定就要拜访宋氏商铺,与这位提到我名字就要打出去的小宋娘子当面讨教一二。” 可此时,皇帝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她探究的欲望。 她今夜当街这番发言,讽刺的可是如今新任工部尚书、身在风口浪尖的光渡大人。 他安的是什么心? 宋氏酒楼开张已有月余,占据着中兴府城中最繁华的地段之上。 光渡微微笑道:“西夏……唯有真正的君主才有天命加身,陛下,伪善小人,是不得天顾的。” 多半是狐媚圣上,才得了这个工部尚书的位子。 更别说小宋娘子如此美貌,冬夜红妆,更是亭亭玉立,若人生能得此红颜知己,又该是何等美事? 第118章 朝中的老狐狸,都能从此举中嗅出些特别的意味。 光渡今夜穿了一身银白色的狐裘,下面一套绣着云纹的月白丝段长衣,头发用云冠梳着,少见的穿了一身白。 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来了些兴致,“那既然如此,今日由孤作局,将这里的老板上来好好分说,以后不许为难孤的光渡大人。” 皇帝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助蒙攻金九死一生,若李元阙真有天命,没能死在战场上……那就由你在黑手把守最后一道防线,别让他活着回来。” 翌日,中兴府,宋氏酒楼。 他平时多穿暗色,也不用名贵装饰,衣饰都十分低调,今日他一身稍稍打扮过的衣饰,顿时风度气韵大不一样,眸光水潋,清逸与醺色在一起糅杂,不仅有往日的冷,因这几杯热酒下肚,脸上飞起薄红,又露出一两分不一样的清妩。 “陛下不知,此地老板倒是与我有些过节。” 皇帝面带怜惜,“今日腊月初八,明日你便要出发,你过年的时候是回不来了,大概要在外面独自度过……孤等你回来,再给你补办一桌盛宴。” 楼上雅间中。 但更令白兆锋心急如焚的是,这两个月来,关于宋雨霖容貌的传言,传开得用心险恶。 他何尝不知道光渡名声如今这样难听,也有自己早些年默许放纵的缘故? 白兆睿一直在冷眼旁观,直到此时才露出微笑,“……有意思。” 看了片刻,皇帝叹了一口气,“孤突然后悔,不该就这样让你走了。” 皇帝有些讶异,“哦?” 白兆丰在厨房中亲自看着人一道一道的试毒。 皇帝定睛看去,果真是个极为明艳泼辣的美人,从这个角度看上去,长相却与光渡不如何相似。 皇帝虽微服出宫在外用膳,但是一应饮食,无人敢懈怠。 就连他这位素来并不十分亲近的嫡兄,几日前都问了他一句,“你常见的那位小宋娘子,果然长得有几分像那位光渡大人吗?” 他本来在暗处小心的守护着明珠,突然发现有一天,这明珠的美名被人所知,顿时引来了所有人的觊觎与无端的揣测。 “你明日便走,孤怎么舍得与你分开?”皇帝将临街的窗推开片刻,看了看下面一无所觉、人来人往的街道,不由笑道,“今夜在此坐坐,倒是明白你为什么喜欢这样的烟火气了。” 皇帝此举,似乎别有深意。 光渡:“陛下怎么不在宫中,特地出来陪我?” 光渡将窗推开一条小缝,见一男性客人,被宋氏酒楼的护院推搡到了街上。 做得不错。 宋雨霖一身红袄黑裙,踏出酒楼,亭亭玉立于街面一侧,“我虽是一介商贾,却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子,知廉耻,懂忠义。此身虽薄,却也不屑于奸佞为伍……呵,我与那位大人,有何值得相提并论的地方?” 光渡:“倒是托了陛下的服气,我才能进来这宋氏酒楼,此地开业以来异常火爆,若不是陛下做东,臣享不得这等口福。” 光渡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淡了下来。 这个工部尚书,给他到底是有些晚了。 光渡这番话,皇帝显然非常受用,“给你的张四,你已用习惯了,但你却不知,这张四原是孤所密训影卫的副首领,如今,孤的影卫你带走一百人,这一百人每个都是好手,均能以一敌百,既可做保护你安危之用,也可在必要时机……截杀李元阙。” 一个彪悍的护院叉着腰站在门口,吐了口声,“汰!什么混账小子,就凭你,也想见我们家小宋娘子?” 但细玉尚书离开前,深深望了一眼光渡。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楼下有骚动。 而光渡酒后,容色更是潋滟。 皇帝今夜酒兴不错,被光渡连着劝了好几杯。 “以后所有宋氏经营的铺面,只要有人说我与那位有半分相似的,都给我当场打出去,别想再次登门。” 可是无论皇帝怎么做,只要光渡这个人往朝上一站,凭他的身段容貌,朝内朝外也会是风言风语不断。 皇帝叹了口气,“虚陇死后能做这些事情的人……除了你,孤还一时想不到第二个更合适的人。” 皇帝心中怒意散去,怜意顿起。 唯独光渡放下了心。 小宋娘子出身虽然低了些,却也是一身清正,是有见识的好女孩,只怕今日之后这番说辞传出去后,又要引得许多文人墨客争相赞扬,等美名扬出去,说不得许多人登门求娶。 皇帝皱起眉,“此女妄议朝廷重臣……” “是,老板。”彪悍护院顿时住手,老老实实地站到了门口。 “我明白的,陛下。”光渡柔声道,“他们如今畏惧李元阙,行事必不尽力,但臣不怕他,会在黑山坐镇调度,两面夹击,定会牢牢掌控李元阙军中粮草物资等一应军备,让他寸步难行。” 皇帝立刻听明白了,这是光渡想回来后自己下手,自然无有不允。 等到明日,城中的人便都会知道,宋氏酒楼这位性子火辣的小宋娘子,即使相貌与光渡有几分相似,那也是势同水火的仇人。 若说只是为了在黑河修建水利,皇帝大可去叫别人前去,不一定就非得让光渡出去,此举有将人远远打发出去的意思,不禁让人怀疑是不是光渡失了圣心。 第119章 光渡按住可皇帝的手,淡淡道:“一个小姑娘家,不值得陛下出手,陛下也不必为我生气,她说说也就罢了,更何况,她说的原也是事实。” 只是白兆丰有些不甚明显的心不在焉。 而如今皇帝光渡上了楼,不许旁人打扰,白兆睿却待在小宋娘子的账房中,听说他还特地屏蔽了众人,也不知道要与宋雨霖说什么。 而君臣二人,坐在视野最好的雅间中对饮。 中兴府许多自认怀才不遇的男子,听了这话,都深以为然,觉得小宋娘子说出了心中所想,一个个将其因为知己。 “陛下的事,总要有人去做,而陛下选中了臣,臣怎能叫陛下失望?” 他脖颈上了一串晶莹剔透的琥珀,雅间中燃着香烛,灯光明盛,更是与他暗琥珀色的瞳孔遥相呼应,那双眸看上去更是含情脉脉,只要被他扫上一眼,就移不开对视。 皇帝握住了光渡的手,“他们在外一切听你指令,别让孤失望。” 光渡行礼道:“是,臣领命。” 今夜几杯酒下肚,就连皇帝都身体发热。 更别说光渡今夜这样诱人,连皇帝的欲望都有了几分松动,“孤马上就要几个月见不到你了,今夜孤去你住处,你可愿意?” 第52章 光渡中兴府宅邸。 即使皇帝今夜临时起意在外留宿,一位君王该有的保证,也一样都不缺。 早在他们回来前,这间屋子就有人搜过,确保没有任何刺客藏匿。 不仅如此,连送进光渡房间的每一杯水,屋中备下的每一根香,都有专人验过。 屋中摆了第二轮酒,君臣两人围炉夜坐。 皇帝今夜不想醉倒,但交谈时气氛正好,他也不忍推辞。 几杯酒下肚,皇帝慢慢就感到……浑身懒洋洋地温暖轻松,舒服到有些睁不开眼。 从踏进光渡的房间开始,在这一个有些狭窄的房间中,他就感到难以言喻的轻松。 面前坐着的人,是他如今信任的人,他用了三年时间去观察光渡,培养光渡,最后得到了这个完全属于他、不依附于任何羽翼,在朝中毫无派系从属的纯臣。 在这个方圆之地,皇帝也不需要做强硬无缺的帝王,他可以在自己如今最信任的人面前,做他自己。 温过的酒,满室的醺香,像一把钩子,将连绵数月的疲倦,从皇帝的骨子里勾出,在这一刻向感官汹涌袭来。 气氛太好了,但他困了,未免辜负美景。 面前端庄跪坐,手执酒壶的人,不止是心腹。 三年前从泥水里捡起的花,如今已经攀上枝头,摇曳盛放。 他该摘下这朵花,该品尝这独一无二的盛宴,这件事只有他能做,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有资格染指。 声音来自脚下。 但都啰耶确实知道,如果没有这个任务,他近来想见光渡的心,都已经忍耐到快要爆炸了。 ……所以混进来的难度,也比想象中轻松。 与此同时,皇宫中。 以往他爬个树快得像只猴,如今这枣树也爬到一半,他便已经感觉到气喘。 那只鸱吻,牢牢固定在原处,根本无法移动。 …… 尤其令都啰耶想不到的是……这么危险的任务,光渡没把自己的人拨给他,居然是借别人的成手给他用。 “陛下?”光渡扶起皇帝,将昏昏沉沉的皇帝,扶到了卧室唯一的床上,“陛下今夜饮了不少酒,歇一歇吧。” “陛下?”光渡在皇帝耳边呼唤,可是皇帝没有任何回应。 皇帝最后一丝清醒沉醉于光渡温柔的照顾中,陷入了最深沉的梦乡。 孙老猛地起身,前去打开了门。 药乜氏宫中走水了。 光渡注视到批注,沉吟片刻,另拿出一张纸,随手写下了几个名字,然后翻开了下一页。 光渡坐到了几步之外的太师椅上,在烛火的映照下,随手翻开了一本批注过的《水部式》。(1) 一双手替他解开微紧的领口,而身上那些不舒服的束缚,都被小心仔细地一一取下。 又因为皇帝夜宿光渡宅邸,动用了最精锐的那批御前侍卫,宫中侍卫大半今夜都跟着皇帝出了宫,贴身保护。 都啰耶一瞬面露惊恐,难道他又把什么东西给怼碎了? 门外站的正是一身黑衣的宋珧,他接过孙老的包裹,上手搀着孙老,“师叔,我接你走。” 今夜,药乜绗将自己辫子上那些耀眼夺目的宝石全都取了下来,一个黑色头套罩上去,将自己灰扑扑地藏入夜色中。 这是对他有多大信心啊?觉得他能管住这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虽然有守备,但聊胜于无,是真正的外强中空。 好利落的身手,显然对这皇宫也颇为熟悉,他们如今没法再找人,只好打起精神,抽出了刀,砍了一个不小心撞到他们的倒霉太监。 孙老已经将皇帝调养的七八分恢复,他压抑了太久,就这样放光渡走,他不甘心。 屋中烧着暖和的炭,光线昏暗下来,一切都是那么贴心舒服,让人昏昏欲睡。 都啰耶牙一咬,心一横——就按照光渡说的做! 两位用了化名的人互相点了下头,转身潜入夜色中。 但他始终没有醒过来。 可是如果要都啰耶自己去指定搜索计划……他放弃,自己丁点头绪没有,这里枣树这么多,他一个人,又不能全给刨了。 第120章 药乜纺拿着刀,拉开了床帐,正准备发疯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 他输惨了。 他今夜实在过于疲惫。 二老大这个人或许有问题,但他的本事绝对没得说! 这是他在西夏皇宫住了半年,所有需要带走的东西。 他将带入宫中的人手分成两拨,吩咐道:“你们跟着叶小哥和宋小哥,半个时辰内,从这里按原路返回。” 枣树林就在旁边,他却不去看枣子林,那个疯了的老太监说得那么模糊,光渡靠什么确认了该从亭子开始找? 能被委以重任,这让都啰耶无比振奋,但他也有些摸不准光渡的行事风格。 想到这里,都啰耶难免有些心浮气躁,他在过去检查最后一个鸱吻的时候,手有点重,不小心直接将那个兽头掰了下来。 如今情状不同往日,李元阙这一次必须死在外面,皇帝狠心召回一百影卫随光渡去黑山,这已经是倾巢而出。 虽已是深夜,但老先生衣衫齐整,正襟危坐地等在自己房中,他随身的东西收在了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有两套衣服,剩下的只有医案抄本。 宫殿中的太监侍女们,早已不敢随便招惹这位疯掉的贵女,一到晚上,就闭门不出,躲得老远。 随即是进来的脚步声,落在地上虽然轻,但也足够清晰。 比起那个脑子鬼精的二老大光渡,那个武力值让他无比安心的二老大,亲口承认杀了他哥的二老大……他算得了什么? 他并未下狠手,只在皇帝的脸上留下了一些微红的指痕,想必过一会就可以消去,但是声音清脆,皇帝的脸都被打歪到另一个方向。 不过宋珧早有准备,只叫这些人执行现在的命令,护送老医正平安出宫。 还有……还有这玩意儿他该怎么处理?一会直接扔地上?还是安回去? 都啰耶有些焦虑。 今夜他要去皇后宫中的枣树林一探究竟。 这两个月以来,都啰耶虽然早就能下地了,但完全康复还要时间。 …… 这无疑可以避免自己人手的损伤,但与之相对的问题,却是任务的服从性和保密性…… 在他们躲避路上巡视的夜巡侍卫时,再一回头,那位小叶公子已经不见了人影。 可还没等都啰耶找到答案,他就听到了古怪的、沉闷的响声。 可是这汹涌而来的疲惫与困倦,如一座缓缓倾倒的山,袭向了他的神识,将他压到动都动不了,连抬手脱下外衣的力气都没有。 “叶小哥”都啰耶出口道:“杭公子,千万别暴露。” 借来的这些人听上去是西凉府左近的口音,也不知道光渡是从哪里找来的人,个个都是好手,出手狠辣,尤其是那个领头的看上去十分精明,很不好惹。 皇后宫中离接应他们入宫的那个口最远,他一路过来已花了不少时间,而约定撤离的最后时辰,也越发接近。 都啰耶紧张地滚动喉头,伸手去拨弄离他最近的兽形鸱吻。 都啰耶目瞪口呆,随即狂喜。 一个宫女打扮的人在路边等着药乜绗,见到他便行礼。 但不可以。 今夜宫中本就没有闲值的侍卫,又出了这等事,少不得要分去更多人手帮助灭火。 这么漂亮的花,他精心养了三年,明天却要放他离开。 药乜绗带着一半的人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都啰耶收回目光,“跟我走。” 药乜纺跳下床,赤着脚奔了过来,脸上仍是不可置信的喜悦。 但现在正是需要咬牙坚持的时候,都啰耶爬到足够高的位置,向斜下方轻轻一跳,就落在了皇后宫中的三角拱顶的亭台之上。 这两日来,孙老牢牢记着光渡最后传给他的那张纸条,如今时间已到,安静的夜晚被外面的尖叫打破,让他眉毛猛地一跳。 药乜家主不会出力做白工,他借出这些人,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他感觉今夜这个任务其实是需要动些脑子的,这东西他有,但也不太多。 可他早就闲不住了,就在他即将暴躁闯出去见光渡前,光渡没露面地交给了他一个任务。 ……都啰耶瞪圆了眼睛,震惊地望着自己手里这只兽头。 那一刻,都啰耶不是没有动摇,光渡为什么叫他来看这个三角亭的鸱吻? 两月前,皇帝下令诱杀李元阙的时候,显然低估了李元阙单方的实力。 这位疯掉的嫔妃,众人早有所闻,但是能把自己宫殿点了,还跑出来大笑跳舞,这是真疯得不轻。 都啰耶的外伤虽然已经长好,但等他爬树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确实没有养回来。 而在他身后,站着几位蒙面的劲装好汉。 都啰耶凝神,再次回思光渡亲自探得的皇宫地图,这几个白日,他已经把那地图背得滚瓜烂熟,即使是在黑夜里,也可以根据四周的建筑,迅速分辨出方向位置。 …… 他们想不明白,另一个人,是怎么跟着跟着就突然跟丢了的? …… 就在都啰耶试图把这玩意塞回去的时候,他拿着的兽头与断裂的接口相碰撞,似乎搅动了里面的什么东西。 自从药乜纺疯了后,她宫殿的已经完全不许闲杂人靠近了,等入夜后,若是有人发出声音,她轻则大声尖叫,重则伤人见血。 第121章 药乜绗脱下黑色头套,对着药乜纺笑了一下,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这本书页脚都有些卷了,空白处也已经做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但其上并不是光渡的字迹。 让皇帝舒服地躺在床上后,光渡吹灭了近处的蜡烛,又为他盖上了棉被。 这个老太监藏着的秘密,由他开始,也该由他来收尾。 就连遥远的太医院也听到了声音。 只是今夜事关王爷,他自己的想法不重要。 那一夜,皇帝并没有将自己的影卫召回并派去城郊协助,他以为虚陇、白兆睿和那两千精兵可以。 想到光渡,都啰耶就牙痒痒的,也不知是恨他怨他,还是想和他坐下来说说话,好好问一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显然光渡准备了不止一手。 又过了好一会,光渡反手给了他一耳光,柔声道:“陛下?” 于是都啰耶站起来,缓慢而轻巧地在斜拱上行走,来到另一方的鸱吻边,重复刚刚的动作。 光渡这边,今夜一共就派了两个人。 都啰耶低头一看,却发现月色之下,这三角亭下的石桌中央,突然凹陷下去了一个洞。 洞口不大,但里面俨然有物。 药乜氏嫔的宫殿安静无比,只是今夜,却传来吱吱呀呀的推门声。 此时此刻守在皇宫里的侍卫,较往日要少上许多。 一听这个任务,都啰耶所有的烦躁不满,立刻就压了下来。 ……这什么动静?像是机械转动的声音。 白日中绿红陶带角的兽形鸱吻,在月下闪着幽光。 两拨人于接应入宫的地方,准备分道扬镳。 “纺妹,今夜,你最好要再疯一点。”药乜绗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拿出火折子,点燃了妹妹房中的床帐。 无论光渡用他的人去干什么,他都想知道其中奥秘,若有机会,再看看能不能分一杯羹。 喧嚣的夜中,有人敲响了他的门。 只是…… 依然毫无收获。 “孙老?” 这让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刚刚真的使了那么大的劲吗?前几个怎么掰都不动,为什么这个一碰就两截了? 都啰耶现在动身前往脱离地点,时间才差不多够用,若是因为路上着急暴露行踪,引来巡逻侍卫,那就更不好收场了。 ——光渡没有骗他!真有东西在这里,他也真的找到了! 都啰耶立刻从亭顶跳了下来,扑向了石桌中央。 可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平静无声的枣林外,猛然窜出了许多人。 他们已经不知在这里埋伏了许久,他们静静看着都啰耶跳进来,静静看着他打开这座机关,然后才亮出刀刃,齐齐向那凹陷的石桌围去。 第53章 今夜有些事,是明暗交锋。 “白将军。” 白兆丰叫住了一同值夜的嫡兄白兆睿。 这两位兄弟并非一母同胞,感情并不如何亲密,但算得上是礼貌恭敬,表面上一直挑不出任何毛病。 白兆睿一点头,“白侍卫,可有问题?” “没有问题。”白兆丰单刀直入,“有一件私事,想拜托兄长。” “如今孝期已过,家中已无在世的长辈,长兄如父,我有一位心仪的姑娘,还请兄长为我提亲。” 白兆睿的眼中多了些兴趣,“哦,你看中了哪家闺秀?” 白兆丰紧紧盯着兄长的脸,“正是小宋娘子。” “门不当,户不对。”白兆瑞嘴角虽然牵起弧度,语气也温和,可是那脸上的笑容,看上去实在不像什么真心实意的样子,“区区一介商贾之女,怎配为妻?” “你虽是庶子,但白家这一支只有你我两人,你能力不错,又深得皇帝信重,前途无量,在娶亲之事上,兄长也一直为你打算着,你长嫂前些日子进宫见过皇后,皇后已经为你挑好了人选,说是这之前陛下御口吩咐的,是名门之女,对你入朝会颇多助力。” 白兆丰的眼神带着不明显的审视,“那今夜在酒楼,兄长与小宋娘子关门说了什么?” 白兆睿玩味道:“……呵,白侍卫,闲聊时间够久了,御前当值,还是不要懈怠为好。” 白兆睿心想,这个小宋娘子虽然比不上光渡那般绝品容貌,却也足够漂亮,又以孤女之身经营商行,若是纳进来当个美妾,那是财色皆得,再富贵不过。 不过…… 孙老被刺激了一晚上,虽然疲惫,但重获自由还是令他精神尚可,“也好,那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正好和宋师侄研究一下……光渡那孩子身上的东西该怎么处理,那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咱得让他没病没灾地活下来。” “宋小哥,叶小哥,请替我转告光渡大人。”药乜绗露出了有些奇怪的笑容,“光渡大人要我做的事,我已尽数办妥。接下来,我会按照计划假装返回西凉府递上请折,再之后,便静候佳音了。” 而他今年才十八岁。 宋珧看着他叫光渡的名字时的那个神情,就本能地感到不喜。 宋珧连忙扶住了自己的师叔。 乌图的袖子压下来时,卓全的身体剧烈弹动,奋起挣扎。 连皇后都怀疑起来,光渡那日难道就是心血来潮参观了一下她的宫殿? “师父,你身体这么硬朗,在这个位置,你怕是还能再坐十年、甚至二十年吧?”乌图贴着他的耳朵道,“可是徒儿等不及了,徒儿想要你的位置,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已经不能再等了——你放心,徒儿会好好安葬你的,逢年过节也都会给你烧纸钱的,你且安心去吧。” 第122章 如同一只危险的野兽,不声不响的藏起爪子,却藏不好那凶恶的眼神,没有声音却无比危险。 而药乜绗,是唯一藏在这座着火宫殿中的活人。 如果说从那个时候起,母后身边就换了一批脸生的新人,那他确实都没怎么见过,他认不出来,好像也是有可能的。 司天监少监的符牌已经收了回去,他现在拿着的符牌,写着工部尚书——光渡禄同。 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确实来过人,只是在试图叫醒皇帝时,被皇帝暴躁地打了下去。 两个月前,光渡诓着太子进了她这座地坤宫。 蒙面的好汉手持涂黑的刀,刀上的血还在一滴滴的往地上淌。 这会已经烧秃了好几个宫人,根本没有人敢靠近她。 宋珧面容肃漠,“我们没有一个月的时间,除去我去黑山在路上要用的时间,我们只有不到半个月了……师叔,请你全力助我。” 太子大怒,“居然敢擅闯母后宫殿?快上,把这些黑衣人给我拿下!” 乌图吼着:“还愣着干什么?快找个干净的地方,带我进去!” “来人!快来人!” 只是宋珧始终记着这是为光渡做事,一切正事要紧,只追问道:“杭公子,你们最后,到底怎样处理的卓全?” …… 有的人,在坐而观局。 “师父……师父?”乌图将卓全从火海中亲自背了出来,“快来人!这是我师父卓大总管,快叫人来救他!” “将他扔进起火的宫殿里,一起烧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光渡对皇帝的影响力太大了,如今更是直接从司天监数级连跳,直升到了工部尚书。 都啰耶眼疾手快,从石桌中的凹陷处抽出东西,护在怀里,就地一滚,同时抽出了自己的佩刀,挡住了身后的冷剑。 但皇帝在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前,他应该会看到自己留下的信。 这是一个极其有价值的人。 但他在心中默默道,感谢你,陌生人,你真的很好。 被打了好一会,其中一黑衣人才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大喊道:“太子殿下,我们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抓闯宫之人的!我们已经在这埋伏了两个月了!冤枉啊!” 这个庶弟,倒是有点麻烦。 皇后目光深邃,“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看住那天光渡来我宫中去过的那两个地方。小心声东击西,别让咱们的人被转移了注意力。” 宋珧顾念着孙老的年纪,开口道:“师叔,你折腾一夜了,先休息一会,接下来这个月,师叔你都要藏在城中,等事情平息一些后,你再跟着妹妹的商队一同返回宋国。” 是谁来解了他的围?都啰耶不认识。 那个“太医”被推进去前,还有一只医药箱仓皇的落在外面地上,见过孙医正的人,都认出这正是他随身携带的那只漆木药箱。 听到那个声音,药乜纺眼睛一亮,立刻甩开众人,自己冲到一处宫殿前,尖叫了一声,往里面跑去。 如果说从一开始,光渡只是个男宠,他若是只被皇帝锁在后宫里,那也不值得皇后多看他一眼。 太医立刻推门上前,探看片刻后,黯然道:“乌公公,卓公公伤势过重,已然去了……请节哀。” 趁着月色,越往有的声音的地方走,太子越能确定,这里就是当时和光渡待过的枣树林附近。 …… 时机是重要的。 宋珧……是光渡的人。 皇宫外,中兴府在月色下安静沉睡。 女官:“是,娘娘,我们的人已经在枣树林看守了整整两个月,从无一日懈怠。” 他转过头,对旁边守着的宫人发火,“你在这里杵着做什么!蠢货,快去找太医!拿清水,拿纱布来!我师父等会都要用,你们快去!” 他看了眼白兆丰冷着脸离去的模样。 很快,房间里的人都出去了,而乌图拉住了卓全的手。 太子:“胡说!你们若是我母后的人,我怎能从来没见过?” “快!快去传孙医正,只有孙医正能给娘娘看病!” 乌图满眼含泪,在旁边蹲着,小声唤道:“师父,师父?” 但宋珧还是坚强着主持大局:“快快快,把这个太监送到那边着火的地方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藏好,假装是他在火中烧死的,这次别让人看到!” …… 皇后嗤笑了一声,“这有什么厉害的,说到底,不过威逼利诱罢了,古往今来多少人都玩过了?” 抓住他,感化他,利用他,他很有用。 乌图跪在床前,已经哭到浑身抽搐,显然是悲伤已极,“师父——师父你醒醒!太医,你救救我师父——” 听了这句话,宋珧吓得变了脸色,他也与卓全见过一面,记得这个颇有权势的太监。 皇后想不出他要做什么,但这并不妨碍皇后对他留一手。 在光渡离开中兴府时,火药厂全权交给了光渡的心腹格隆去运作,一切都已经交接好。 身后的高墙,截断了都啰耶的退路。他想跳出去,必须先爬树。 等太医急忙忙赶到的时候,隔着门,就听到了一声凄厉至极的哭嚎,“师父——!” “若这个光渡,真能为我细玉氏、为太子所用,我们就必须知道他需要什么,害怕什么,先让他陷入绝望,甚至动手先将他推入绝望,然后在最好的时机出现,对他施以恩惠。” 第123章 太子发现今夜宫中起火,直接带人来了皇后宫中。 皇帝这一夜好眠,睡得异常踏实。 没有人拦得住她,更没有敢真正伤害她。 昨夜的行动虽出现了差错,但一切结果都是对的。 “药乜氏今夜放火烧宫,已经烧了两座宫殿,伤了十数位宫人,还请皇后示下,该如何处理她?” 宋珧炸毛道:“你们不要瞎砍!我们的目标是不要惊动任何人!” 卓全之死,必然会掀起波澜。 他脱下身上太医的服饰,将一具早就准备好的老者尸体,小心放在刚刚入口处他假装摔倒的位置上。 为什么这里会有动静? 光渡狼子野心,竟藏得滴水不漏,这个人太可怕了,陛下必须知道,陛下不能再被他蒙骗…… 宫人将乌图引到距离最近的一个空房间中,乌图找了个干净的床,将背上半成焦炭的人,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 孙医正虽说过这个疯病是治不好的,但他有办法,只要几针下去,总能让药乜纺消停上一时半会。 药乜眼也不眨道:“既然你叫人给我送过来,那便一起都烧了干净。” 这句话说完,太子就突然想起——皇后惯用的人手,在两个月前一次行动中,尽数死在中兴府城里,至今没能揪出是谁干的。 但很快,他们发现刺激的事还不止这一桩。 药乜纺不舍地望了眼已关闭的殿门,手持火把,转身就对着外面的人冲了过去。 一支奇军突入战场,瞬间冲淡了都啰耶的压力。 可是他们晚了一步到,就只看到……药乜纺将一个太医装束的人点燃,然后将他用力推进了一座空殿。 还是说他年纪轻轻,但格外沉得住气? 皇后从黑暗中睁开眼,手伸出床边,女官立刻上前,将皇后从床上扶了起来。 乌图满眼不敢置信,眼中含泪,嘴角却已露出笑容,“我师父还活着!太医!太医怎么还没来?” 再这样下去,他无处可逃,只能束手就擒。 天渐渐亮了,而他们今夜有惊无险,每个人都全身而退。 都啰耶一路赶了回去,终于赶在最后的时限内撤退,他在内应的接应下,安全离宫。 她甚至还很欢迎光渡得宠,能长长久久地占据皇帝的视野。 女官低眉顺眼道:“娘娘高明。” ……太子发现,他可能闯祸了。 可是皇宫内却充满了刺耳的尖叫。 一听到这是皇帝身边最受仰重的卓全公公,宫人立刻行动。 都啰耶虽然完全不清楚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但并不妨碍他在刚刚混战之时,找准机会爬树跳墙而走。 至于皇帝为什么突然改了口味,她虽疑惑,但不甚在乎。 可是卓全说不出一句话。 …… 可两个月过去了,光渡毫无动静。 太医院外,在宋珧带人找到了孙老后,还没走出几步,就已经见了血。 孙老年纪大,今夜又一直提心吊胆着,突然看到面前这样刺激的画面,腿一软差点瘫下去。 而他身上那个已经烧到看不出面目的人…… 众人只能与她拉远距离,叫苦不迭地跟着这个贵女到处疯跑。 “这……这个太监是……”孙老颤颤巍巍道,“这是皇帝身边的那个太监总管,你们……闯大祸了!” “如果此人实在无法拉拢,那就将光渡最需要的东西握在手里,必须要让他为我们做事。” 药乜纺赤着脚满地跑,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火把,点燃了自己的宫殿。 乌图语气哽咽,“……师父?” 从皇帝在酒楼吃下那一道橙酿蟹开始,他就别想醒过来。 今夜之事,与光渡脱不开关系。 “一个疯子,从哪儿弄到的火?这件事有蹊跷,去查。”皇后娘娘声音仍有困倦,“一群没用的东西,连个疯女人都看不住,叫她宫里人立刻制住药乜纺,否则她殿中所有的宫人,每人五十大板。” 卓全确实还活着,他用力拉着乌图的手,发出“嗬……嗬”的痛苦呻-吟,显然非常痛苦。 太子在月色下,骤然看到了一群黑衣人。 她母家身份显赫,连皇后都不敢为难她,他们这些普通宫人哪敢随便动手? 场面一时混乱无比,但万幸,很快就有了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卓全在着火的宫殿里吸入了过多的烟尘,此时喉头生疼,发出声音,宛若用刀片在割。 等回到了宋雨霖的地盘后,宋珧和都啰耶都松了一口气。 事态的转机,发生在太子来了之后。 可是蜂拥而至的攻击,让他根本没办法爬树。 众人定睛一看,这个刚从着火宫殿里钻出来的灰头土脸、满身烧伤、几乎认不出长相的圆脸年轻人,正是御前行走的乌图公公。 他们虽然没看见人,却听到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中气十足地喊:“孙医正来了,孙医正来了!快把娘娘带到这边来!” …… 他冷酷道:“这家伙躲在暗处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不能留。” 殿中迅速起了火。 有的人,入困局自解。 “……师父啊。”乌图语气低了下来,“你都烧成这样了,怎么还活着呢?你应该死了啊。” 让皇帝安睡若此,光渡确实借助了一些手段,但他没在自己的住宅里动手。 第124章 殿外尖叫四起,众人仓皇逃窜,所有试图过来救火的宫人,都被药乜纺拦在了殿外。 此时他翻过来看了一下这个太监,果然认出其身份,两眼一翻,脸都绿了。 ——此行诸事颠倒,但负负为正,反得顺遂。 在清点过所有人都安全出宫后,他们就地解散,各自隐入城中藏匿身形。 是以无人再敢打扰皇帝。 “母后今夜宫中起火,情势有异,我来护——诶?” 他想说,他在奉旨给孙医正赐白绫时,在太医院遇袭了,可是他在遇袭后,看见了宋珧。 有些事,是计划之内。 太子随身护卫的都是一等一好手,一瞬间就形成包围压制,把这群黑衣人打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啊!药乜娘娘杀人了!” 有的人,做出了选择。 在乌图的呼唤下,卓全竟然动了动手指。 再睡一会,皇帝应该不得不起床了,到时候,他就会知道昨晚发生的事。 等他确认那具尸体被火舌完全吞没后,才从烧坏的窗户中跳了出去。 有的人,是早有准备。 有些人,长夜不得眠。 皇帝宠爱他,比宠爱那些嫔妃让她省心太多,毕竟是个男的,连孩子都生不出来,太子稳如泰山,她有什么可担心的? …… 他们还将孙老医正安全无恙地带了出来。 天微微亮的时候,光渡已经坐在出城的马车上了。 皇帝看过自己离别时信后,定然情意翻涌,等再知道昨夜的事后,那么,药乜纺出宫的事,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她发疯得太厉害了,谁靠近她,她就直接拿火点人头发。 都啰耶本来都要走了,听到这话,竖起耳朵,噌地一下又蹿回来了。 宋珧不曾亲眼见到现场,也不知道他处理得好不好,有没有给光渡留下隐患,但现在追问也得不到答案了。 兵器叮咚作响的声音,引起了太子的警觉。 …… 有些事,是节外生枝。 …… 五日后,光渡在前往黑山的路上,听到了药乜纺奉旨和离出宫、回西凉府娘家养病的消息。 果然,正如光渡所料。 圣旨已下,定局已成。 第54章 光渡到达黑山时,已是五日后。 他虽然领的是筹修水利的工部尚书之职,但是到了地方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探查耕地和河道湖泊。 至于查阅当地卷宗,询问地方负责水利之官员这些程序,光渡更是一个都没做。 当地的官员并不感到意外。 这位过分年轻、从司天监跳到工部又立刻连升数阶的光渡大人,来到这里,只是代表皇帝的态度,或者只是工部尚书新上任,出来巡查一下,扬一扬名声,大概也并不准备真正做什么实事。 毕竟一月前,黑山下的军营就开始从夏国境内筹调粮草军需,这么大的动静,瞒不住这些在这里常年生活的人。 而光渡大人离开中兴府,来到这即将与金国交战的前线,名义上是考察水利。 实际上他来是要干什么事,没人说得准。 前线的军报,每日三次的经由黑山发送,即使是快马加鞭,昼夜不息,也要一日多的功夫,才能传至中兴府,送到皇帝手中。 这次负责粮草筹备调运的是一位党项贵族,从族系上来说,与皇帝也有些关系。 此人这几年时不时就朝上参李元阙一本,也因此被视作皇帝的派系。 按理来说,军备筹调没有光渡什么事,但皇帝疑心实在太重,即使是这位效忠皇帝的党项贵族,皇帝依然担心他可能会另有其他的打算。 毕竟换个角度来说,李元阙还是皇帝堂弟,这位贵族和李元阙同样也是远方血亲。 李元阙除了那样大的风头,皇帝可不敢保证,这人在听闻李元阙的事迹后,真能做到毫不动摇。 张四眼中多了几分清醒,“……光渡大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一百人……就是影卫的所有人么?” 虽然说他高价求粮,定会有投机者暗度陈仓,如果足够幸运,加上他之前准备的份额,或许可以度过这次难关。 反正李元阙脸皮够厚,坦然求助,被拒绝也只是丢脸罢了,他不过多问了一句话,但若真能从光渡这里试出其他办法,只会有赚无赔。 这时机太过巧合,而这世间,从没有纯粹的巧合。 [光渡大人实在是高看我,又不是神仙妖怪不用吃饭,凡夫俗子肉体凡胎,总是要吃喝的,皇兄用断粮来对付我,我真没办法。 光渡漫不经心道:“虚陇死后,你不就是那个最厉害的了么?张四,难道你不是吗?” 粮筐上面压着一分粮,下面装着九分草,给马吃尚可,给人吃,还叫人日日奋勇杀敌,实在是有些为难。 他不得不主动追问:“王爷,可你到时候深入金国,我该听什么指令?或者……我该听谁的指令?” 有一步棋,极为冒险。 贵就贵吧,李元阙虽然被狠狠敲了一笔,但这都在接受范围内。 直到绢纸干干净净地烧成了灰,他才懒洋洋地唤道:“张四”。 [王爷亲启: 他信是这样回的,可是不出两日,李元阙的属下就传来了好消息。 第125章 “张四,陛下说,你是这一百影卫的副首领。” 粮食这种东西,总会在缺的时候有价无市。 张四不允许任何其他的影卫过度接近。 李元阙并不觉得这事情会这么简单。 他推开门,没给张四更多分说的可能,直接下了楼,等到了无人的地方,光渡厌恶的看了眼自己的脚。 这个李元阙,倒也算是很会因地制宜了。 但若沾上了光渡这个名字,一切看上去顺理成章的事情,他都愿意再多转个脑筋。 光渡手里握着一百名影卫的调动权,若是这位党项贵族有里通外合的确凿证据,光渡便就地格杀,取而代之。 而其中一个属下,接到了之前一家粮商的准话。 张四毫不顾忌身份,任劳任怨地给光渡洗脚。 ……那个念头只要划过心中,他日夜难寐,甚至有的时候,感觉自己都要疯了。 直到光渡踢了他一脚,踢得水花四起,沾湿了张四的脸庞和衣摆。 水面波光粼粼,而水面之下的脚洁白精巧,他执在手中,半晌都不舍得放开。 但内容却让光渡啼笑皆非。 在皇帝眼里这是两重保险。 可是张四不以为意,看着已经空了的掌心,反而有些留恋不舍的意味。 粮草之事,光渡不相信李元阙会毫无准备,但他这样主动提起,反而能试一试光渡深浅。 皇帝之所以命令光渡来到此处,明面上是奉旨修筑水利,实则让光渡手携密旨在旁监看,保证这位贵族无有二心。 我已经验看过黑山司的库存,只待你拔营起军、深入金地后,从此运入你军中的粮草,就会变成草车。 李元阙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做,风险太大,可是他这一生中,总有不得不赌的时候。 如今这里是不挂名的宋氏产业,里面的老板伙计,都是一等一的得力之人。 他弯下腰,靠近张四,轻声问道:“你说,那个首领,比你还厉害吗?” 近来,张四抢了这些下人的活,光渡并未阻止,默认地放纵了他。 不知王爷可有应对这断粮之法?] 厨房火未熄,光渡为了避开在房中与张四相处,便借口自己饿了,特地去厨房要了碗面。 “是!”李懋大声应道,可是他等了一会,也没能等来王爷后面的指令。 之前这位粮商态度一直含含糊糊,最近被下属诚心的请求打动了,改变了过去的态度,还透露了确凿的消息,说他有一批前几年从宋国收来的粮。 张四没有犹豫,如实相告:“不止,离宫之前,我还看到影卫首领亲率三十精锐,守护在陛下身侧。” 现在或许不是最好的时候,但这两个月来,有一件事,时时刻刻在李元阙心头盘旋,留下了厚重阴影。 张四喉头滚动,“我们从未交过手,但想必此人不简单,虚陇统领活着时,曾经夸过他武艺高强,与虚统领在伯仲之间。” …… “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屋外有人敲门,是客栈中的下人,“大人,热水来了。” 光渡。 信件上,李元阙的字迹苍劲潇洒。 李元阙在军营中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笑了:“这要价至少比当初收粮时,高了五、六倍不止吧?不过,继续接触,要多少都可以给他。” 光渡看完这封信,就将之举到火苗上烧了。 好大人,我知道你有办法,求你给我弄点粮,条件随你开。] 今日,光渡清点过刚到的军甲和药物后,回到自己暂居的驿客栈中,打开了李元阙送来的密报。 李元阙抽出了一封信,递给了李懋,“到时候,你便会知道了。” 下属的信报惊喜之情溢于纸面,而李元阙却从中品出了不同的味道。 虽说入口的食物张四会帮他验过毒,但张四也不会知道这一整座客栈,其实早在一年多前就被宋雨霖全部买下了。 “陛下还说全派出来给我了。”光渡似乎有些不高兴,“他果然在骗我。” “是。” 可皇帝信重的这第二重保险,前两日,刚给李元阙写了一封回信。 ……现在还不是发作的时候。 见光渡姿态舒适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张四亲自出去接了水,回来后将热水兑入木桶,单膝跪在他面前,替他除去鞋袜。 这种“独占”光渡的感觉,让张四感到格外的踏实和幸福。 光渡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维持住脸上的倦怠慵懒。 他写信管光渡要粮,果不其然被拒绝,还在信中被光渡嘲讽了一顿,可是转头却在临拔营出发前,收到了这样的好消息。 在一百个影卫的注视下,这份密报从客栈的厨房中进入,再一路畅通无阻的摆到光渡的客房中,听起来很难,但做起来尚可,毕竟影卫只有张四才全权负责他的身侧。 “李懋。”李元阙下定了决心,“你带走……这些兵,明早我会以你为先行军,将你支出军中,但当你离开众人视线后,就立刻夜间疾行回头,返回黑山左近,静待指令。” 偶尔,光渡也会这样叫他过去,和他闲闲聊天。 自从离开中兴府,张四有了许多和光渡独处的机会,虽然光渡白日里忙碌,可夜晚却总是在他的视线之内。 自从蒙古可汗的使者要求出兵后,李元阙的属下就已经在各地做着准备。 第126章 直到看到了信上,那位粮商承诺的粮草分量,李元阙才感到了惊讶,“居然囤了这么多?也真是有手段,明明宋国税赋不轻,这人却能搞来这么多的粮。” 光渡拿起炭笔。 [光渡大人,我军中已收到了你的霹雳雷火弹,关于你日前告知的草药与军衣之事,我已知晓,多谢。] [王爷,我只管卖你霹雳雷火弹,粮草生意我不做。] 虽然据这位下属说,他为了取信这位粮商,已经辛苦运作了一个多月,直到近日才松了口,经历了种种不容易之事,一切都看上去合情合理。 不等张四回答,光渡已经自己穿上鞋袜,站了起来,“你记住,我只喜欢最厉害的人,也只用最好的刀,如果你不是,那就没意思了。” 可是出来煮面的人,并不是以往眼熟的厨师。 都啰耶压低了帽子,也压低了声音,“清水面?还是鸡蛋面?” 光渡看着他,脸上毫无表情,“我没有要你过来。” “可是我不能在中兴府傻傻等着你,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光渡大人。”都啰耶盯着他的眼神,仿佛要把他吃了,“如果我不追过来,你是不是就会这样一直躲开我?永远也不见我?” 第55章 光渡从不曾限制过都啰耶的行动,但有些事情他们是心知肚明的。 比如说都啰耶这个“已死之人”,至少该保持低调,隐匿行踪,不要到处乱跑。 在中兴府的前两个月,都啰耶躲在商行里养伤,如今他身体好多了,心思也活络了许多。 在都啰耶参与了这次深夜闯宫的行动后,宋雨霖的人对他愈发放心,结果一下没看住,居然真的自己从中兴府跑了出来。 “都啰耶,我身边有一百影卫,个个是高手,有部分就在这座客栈里,还有许多人,我都不知道他们躲在什么地方,此时此刻,不知道正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 光渡语气很淡,声音不大,可是每一个字,都仿佛敲打在都啰耶的耳内鼓膜上。 “等他们见到李元阙,就会不惜一切代价砍下他的首级,带回去给陛下——这是这一百影卫出来时,得到的唯一命令。” 光渡脸色平静,但都啰耶能感觉到,他此时情绪并不好。 他在因为自己擅自过来的事而着恼。 只是光渡连生气,都不像别人生气那样难看。 他眼睛格外亮,凛冽的目光传递着奇异的真诚和坦荡,都啰耶本来是过来兴师问罪的,结果此时却有了几分心虚。 “都啰耶,你真的以为,你不会被发现么?这些影卫并不是完全是皇帝的人,还有不少是虚陇死后皇帝收编进来的武者。” 光渡:“如果他们认出了你,再顺着你把我揪出来——我埋伏了这么久,藏得这么深,因为这件事而暴露,你说我冤不冤?退一步说,我生死事小,只是现在没了我,你老大在前线,可就真的是少了一个强援了,到时候,这些后果,你想过吗?” 都啰耶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无措。 光渡手指有些发颤,被气的,他难得发了怒,手中的纸条都捏皱了,“李元阙!你想干什么?” 李元阙真的会留下这样大的疏漏吗? 房中再无第二人,光渡焦急地踱步,“李元阙行踪诡异,最早明日,最迟不过后日,蒙古的消息定会传至黑山,到时候,黑山的蒙古骑兵定会动手,李元阙到底有什么底气,或者说,他到底准备了什么后手?” 李元阙善用急行军,军中的粮草若是数量足够,就能支撑足日,那会给李元阙带来更多战术的可能。 可当他这样说出口时,都啰耶就愿意这样相信,事情定会如光渡所说那般发生。 李元阙在地图上的行进路线,已经偏至一个连光渡都没有想象过的方位。 名义是协防驻守,实则是用以震慑。 光渡眉头抽了一下,“下次不要偷听,不……我不会死,你且放心。” 他确认了一件事。 在李元阙出征后,蒙古就派了骑兵过来,驻守在西夏黑山近侧。 光渡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一次,我会替你遮掩,但以后不和我商量,不许这样乱跑了。” 如果夏国不听话,如果李元阙有别的心思,光渡毫不怀疑,蒙古定会借此机会把黑山顺势吞并,等到机会,再挥师西上,蚕食夏国的领土。 但这一天晚上,是都啰耶唯一一次与光渡接触的时机。 光渡迅速盘算一遍李元阙可能留的后手,只是他怎样都算不出,西夏现在直接和蒙古开战的十全把握。 光渡轻轻应道:“好。” “能藏在山里的人不可能多,李元阙已在数百里之外,怎能即时应变?信报不通,下将自令,除非有人灵活带队,因地制宜,才能以巧补力,避其锋芒……这三年中,李元阙发掘出了这般能手?” 都啰耶到底还是个孩子,被自己晾了这么久,确实心中不安。 他要完全悖逆而行。 “李元阙确定金兵不会偷袭黑山,并且黑山会有人替他兜底拦住蒙古的兵,才敢这样走……果然,在这场联蒙攻金开始前,他就已经和金国私下结盟!” 都啰耶抬起脸,眼角是红的,他定定看着光渡,眼中有闪烁的泪光,“可是……我听宋珧和孙老说,说你中了毒,解不了,就活不过半个月,这是真的么?” 第127章 于是那碗面,都啰耶特地没放盐。 光渡回思梳理两个月前发生的事,城郊之战那夜后,李元阙是可能知道更多细节的,虚陇等人的尸体在刑部走了一遭,除了宫里的人,还将更多人牵扯进来。 更光渡不安的是,两日之后,都啰耶递给光渡的一张纸条。 可皇帝的回复很简单。 “金军主力在此,侧翼藏于河川,东胜州与大同府互为犄角,近地驰援。” 光渡实在没有办法对他生太久的气。 可如果,这里根本就没有这位足以弥补兵力劣势的将士的话……那么,黑山的吞并势在必行,而且,西夏很快就要面对成吉思汗的发难…… 光渡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异样,直到他比对过皇帝圣旨中的询问,光渡才发现——李元阙在单独给他通报军中情报。 [二老大,我今日在黑山镇上,看到了西风军的兄弟。 “你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光渡白日里在应付压粮的贵族和官员,同时还在摸底藏在暗处的影卫,事情不少,为了摒除干扰,尽可能专心在李元阙之上,光渡有些事情提前处理完了。 如果李元阙已经查清了死因,连那把刀的前后经过都已确定。 之前光渡一直不理会都啰耶,一是让都啰耶独自冷静冷静,二是……光渡确实也不知道若是真见了面,自己该如何解释。 爱卿多虑,依令而行。 “二老大。”都啰耶声音颤抖,“关于我亲大哥是怎么死的,你欠我一个交代。” 只是这样用兵……这样选线…… 难道现在就要和蒙古撕破脸面码? 我跟了一段,他们去了镇子外,他们没有看到我,我就回来找你了,我已经确定了大致位置。 光渡没有留下来看他煮面。 但如此这般脱离,用不了三四日,蒙古就会发现他的异常。 光渡回想时,觉得此事虽然略有些急了,但前后的戏都做全了,况且,他不觉得李元阙会过分关注他,并自认已经给出了足够迷惑人心的干扰。 “你和我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都啰耶执拗地盯着光渡,“你不要骗我,或者,如果你骗我……你就一直永远都骗着我,好好骗着我,别让我醒过来。”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指节攥得苍白,半晌才说出话,“如果你想要原原本本的知道这一切……我答应你,等这段时间后,等王爷安全回来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然后我会将全部都告诉你,毫无保留。” 光渡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完全剥离事实的自信笃定。 光渡顿时冒出冷汗。 自从李元阙拔营离开黑山后,每一份军报都会牵动他的心神。 光渡看他这个样子,其实已经有些心软了。 比如说,将多年收购的粮草,教人牵线卖给李元阙之事,本可以做得更周全些,连一丝痕迹都不留下……只是,没时间了。 只是光渡在后厨耽误许久,引起了张四的注意。 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光渡并没觉得意外,他心中最后那微弱的桎梏,散了。 等厨房出现第三个人的时候,光渡与都啰耶的对话不得不终止。 他——这是自己打过去的,还是纯属运气好,一路都没遇到任何金兵? 更何况……看着都啰耶脸上那只被头发挡住的眼睛,那里有一道疤,里面曾经亮晶晶的眼瞳,如今只有一片黯淡。 光渡最近心神紧绷着。 都啰耶低下头,小声道:“是,二老大。” “蒙古木华黎,在此领军对峙。” 都啰耶抹了把眼睛,转开了脸,恶声恶气道:“好,说定了,你必须要兑现承诺,不许食言,不许耍赖……不许死。” 光渡给皇帝写了一封急报,陈述了其中利害,他没有提李元阙,只是陈述了西夏国与金国边境的现状,试探皇帝口风。 …… “……而李元阙,在往这个方向走。” 在李元阙出征前,必须将口粮全量送到李元阙手中。 …… 第二天,他就被调到客栈做杂工,负责劈柴火,等闲进不来客栈,更别说见到光渡了。 这个问题愈发鼓噪,在沉默中震耳欲聋。 李元阙在筹划什么? ……李元阙连皇帝都瞒着,只给自己说了实话,只给自己报了准确的战报,李元阙这是想干什么? 他有别的打算。 前线军机多变,李元阙深入腹地,而他军中的情报,却能每一天都送到光渡手上。 光渡在房间中铺开一张地图,每一日,他都会随着军报,变动所有势力的位置。 “……那天晚上,你都听到了。”光渡移开了视线,苦笑了一声。 ……光渡原本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 光渡神色变得凝重,待时——蒙古军队镇压黑山,直接抄底的话,该如何应对? 他撇撇嘴,顺着光渡的安排,以杂工的身份在客栈待了下来。 都啰耶打断了光渡的思绪,“那就……清汤面吧,我就会煮这个,你自己放盐。” 光渡短暂的笑了一下,李元阙这家伙果然不会乖乖的去前线为蒙古送死。 他终于知道,自己追过来这件事,会给光渡和老大李元阙带来怎样的风险。 但更令光渡牵肠挂肚的,是从第六日起,李元阙在密报中传递的内容。 第128章 虽然我不知道山那边有多少人,但是我确定,老大已经在这里留人了,二老大,这事你知道吗?] 光渡慢慢攥紧了拳,“他这样做,不会是……” 李元阙离得越远,能到手的信息就越是模糊,在无法及时沟通的情况下,光渡要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准确推测出李元阙的意图。 ……那么他这样做,最可能的目的,只有一个。 “……李、元、阙!” 这三个字,在光渡的齿间碾压嚼碎。 “你是在逼我出来?”光渡气得在房中转圈,“为了一个根本不知死活的人,你就这样赌?你疯了吗?” 第56章 都啰耶正蹲在后厨的灶台边,往灶台风口里塞柴生火的时候,突然看到光渡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 光渡平常都是温文尔雅的,所以见他这样推门,还一句话不说冷冷站着的样子,反而比较少见。 “你们出去,守好这里。” 厨房的三个人,立刻动身。 都啰耶一瞬间就看出来,原来这几个都是光渡安排的人,当都啰耶也正准备装模作样地退出去时,被光渡横了一眼,“别装了,你留下。” 等没有别人了,都啰耶直接问:“看你脸色这样,是发生了什么事?” 光渡当着他的面,掀开了菜窖的木板,走了下去。 这菜窖之下,都啰耶从来都没机会来过,他跟着下来,才走了半截楼梯,却看着光渡已经从里面熟门熟路地拎出了一把大刀。 这把刀,都啰耶不能算是不熟悉,虽然第一眼看上去花样不像,但若是见过、甚至碰过它的行家仔细辨认,就能看出这把斩-马-刀换汤不换药,还是原来那一把。 毕竟光渡就是抡着它,把都啰耶从祭台火海里救出来的。 都啰耶对它的印象不可能不深刻。 当然他也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再次见到这把刀。 “元哥的刀。”光渡单手拎了起来,“花了些功夫弄回来,不曾真让人熔了,但也让工匠做了些表面花样,就是被人看到,也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一把刀凝刻着过去的荣光。 原本冷光闪烁的暗纹,如今镶上了张扬的宝石,足够欺骗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 “那夜我从宫中带出来的密匣,里面的圣旨……虽然你传话给我,叫我自己保管,但我也不知道你发没发现,其实我把那圣旨匣子藏到你府上的密道里了。还有,我这些年攒了十两银子,就在我老家宅子的树底下陶罐里埋着,我要是死了,那银子就都归你了。”都啰耶站在厨房中,认真交代了后事。 ……夏国与蒙古开战,居然就是现在吗?! 都啰耶不知道想了什么,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光渡袖子下的手,“……你也是,二老大,我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但你也要……好好活着。” 这是李懋在黑山秘密驻守的第十天。 光渡声音又柔又轻,像是情人趴在耳畔的呢喃:“说话啊,你叫什么名字?” 王爷的命令,头一次像这样来得没头没脑,而李懋唯一能做的,便是服从和执行。 他知道,此战艰难,这些朝夕相处的兄弟,必然死伤甚重,十不存一。 周围所有兄弟,在听到这个称呼后,都立刻跟随李懋行礼。 ——完全一致。 “李元阙出现了。” 哪怕这是都啰耶不擅长的事,他也会认真完成。 影卫仓皇抬头,看到了一张明艳的脸,正神彩熠熠地盯着他。 红尘烛色,夜半幽昏,就连空气中,都有光渡发间的冷香。 张四来叫醒光渡的时候,已是入夜。 很快外面有人敲了门,一个陌生的男子在门外道:“光渡大人,奉张四大人之命,由我来替值。” 张四一句话,让光渡睡意顿消,“确定是他?” “是。”张四抬头注视着光渡,“属下亲自带领影卫前去,光渡大人,请你在客栈中等候,在我回来之前,不要离开客栈。” 在张四起身那刻,光渡揪住了张四的衣领,仰头望着他,目光盈满了潋滟的依赖。 [李懋,见信如晤。 “李元阙此人不可小觑,陛下嘱咐,必须认真对待。”张四忍不住,轻缓地摸了摸光速光滑的侧脸,“为你留下一人,专门保护你。你好好睡一觉,或许天亮后,我就回来了。” …… 余光中,却看到光渡起了身,走了过来。 …… 都啰耶立刻道:“你等等,有几句话,我先告诉你。” 光渡:“……” 一进去,就看到光渡已经穿好了一身黑衣,正坐在桌边束发。 没办法,影卫只好走了进去。 他态度非常客气地告罪,然后迅速到无人的地方,举着火引子拆开了李元阙为他留下的信件。 光渡看上去有些迟疑,“确定吗?人不多?不会是什么诱敌之计吧?” 刚才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都啰耶已经非常确定了。 都啰耶刻意粗着声音,避免熟悉自己的兄弟听出端倪,“这里可有常年和金兵交战的兄弟?若是会说几句金国话,那就更好了,你把他们都叫过来。” 入目便是一枚拓印,李懋刚刚还见过原印的样子。 光渡无奈道:“知道了,你好好的能活下来,不用想这么远。” 第129章 这不合规矩。 里面立刻就有声音传来,“你进来。” 光渡却已经道:“张四让你听我的话,我的话就是让你进来,你进不进来?” “这次行动非常危险。”光渡毫不隐瞒,“我不愿骗你,你若同意去,甚至有回不来的可能,所以我提前告诉你,去不去,由你自己决定。” 张四笃定道:“我们的人已确定,他身边没几个兵跟着。” 若见到他,莫问姓名,莫问来处,待他如待我,尊之重之,无有所疑,完全听令行事。] 光渡深深看了他一眼,“有两件事,但你要记住八个变化,每个可能的变化,都对应着不同的方案。时间很紧,你要记牢。” 老大留在这里的,是六十四名铁鹞子,和军中最精锐的兄弟。 他不知道李元阙叫他在这里等什么,但他也不知道,自己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 影卫迟疑道:“这……” 和都啰耶接触多了之后就发现,他原来是这样一个赤子心性的人。 “他带着一队骑兵,出现在距离黑山东南,似在仓皇逃窜。”张四单膝跪在光渡床前,“李元阙身边人不多,正是趁乱杀人的好机会,光渡大人,要动手吗?” 李懋恭恭敬敬道:“如今在此的,有三百位兄弟,均是骑兵。” 见自己没看到什么要命的场面,影卫偷偷松了口气,光渡既然没有后续吩咐,他便沉默地站在了门边。 ……光渡嘱咐过他的,他一点都不能错。 十天以来,镇子里接应的人,总会在夜色之后隐蔽的送来物资,可是今晚,接应的人居然带来了一个单枪匹马到来的陌生人。 都啰耶默了一刻,“我若是不愿意,你会怎样对我?” 虽然李懋早就从李元阙的态度中看出了苗头,但他也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似极其不可能的任务,李元阙居然交给了他——去打出这与蒙古反目的第一仗。 李懋手心骤然冒出一层冷汗。 张四说走就走,并带走了九十九名影卫。 他很少笑。 看清那枚印的瞬间,李懋骤然变色。 在见到李懋的那一刻,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枚印。 [此人为我军副帅,是我军师,是我至交至信之人,若他出现,此事定另有转机。 影卫都有些恍惚了,“我……属下……庚六……” 张四脸上神色本来是冷酷的,可低头看光渡的眼神,却变得极之柔和。 光渡坐在床边,看着张四点亮了蜡烛,满脸惺忪睡意,“怎么了?” “我会派人送你入宋国,到了那边,自会有人替你安顿身份,为你安排钱财土地,足够你娶妻生子,后半生衣食无忧。”光渡款款说来,显然认真做过这样的打算,“其实,如果你愿意选这条路,你兄长未尝不愿意看到你能安稳一生。” 他面目肃穆地翻去下一页信纸。 李懋立刻警惕起来,“来者何人?” 都啰耶端正了神色,“二老大,要做什么?” 李懋震惊地睁大了眼。 若是熟悉光渡的人,都知道光渡此时的情状与往日不同,他唇角带着笑,眼神却执着而阴冷。 而站在中间的、身着面具和秘银铠甲的青年,显然有些手足无措,他有那么一瞬间想挠挠头发,但是忍住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李懋,若你见有一青年持此印而至,以上军令,全部作废。] 李懋不怕死,但他此时心情也难免沉重。 来人一身厚重的黑披风,遮住了其下显眼的一身秘银铠甲,戴着一顶银色面具,手持一把眼熟的大刀,酷似老大那柄斩-马-刀。 都啰耶沉默片刻,笑了,“那你可是小看了我,也小看了我哥。二老大,我怎么可能把你和老大独自留在这里,自己去过安稳日子?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待第十一日晚,若无人前来,我会安排人让你自己来打开这封信。第十一日夜,你需要率军偷袭黑山的蒙古驻军,将其引离黑山。切记避免主力交锋,多利用山野地形牵制黑山蒙古军,一直坚持到我率主军回援。]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确定了,那就动手!去……杀了他。” 光渡小声问:“全都要带走吗?” 李懋出去的时候,已是恭恭敬敬的行礼,“将军。” 久闻光渡大人之名,更是知道面对这位大人的诸多忌讳,他不敢多看……却也一时移不开视线。 他本意是知会光渡一声,让光渡知道自己到了,然后就在外面守着就好。 “你叫什么名字?” 他喉头紧张地滚动。 整座客栈都瞬间安静下来。 光渡袖间的刀,已经割断了他的咽喉。 果然,老大留给二老大的,全是顶顶好的。 影卫双手捂着喉咙,痛苦地倒下了身体,血呛进气道,他说不出话,更无法再吸入空气。 光渡蹲下搜了一遍影卫的身体。 今夜光渡穿着漆黑的衣服,头发也是纯黑的,即使是沾了血,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抬起袖子,擦掉脸上飞溅的血,然后迈过地上不再挣扎的人,打开了门。 第57章 “李元阙,他怎会出现在此处?”黑山驻守的蒙古将领很是不解,“他不是正与金兵交战于丰州么?” 第130章 “回禀将军,李元阙看上去十分狼狈,难道是被前线的金兵打得屁滚尿流,夹着尾巴逃回来了?” 将领狐疑道:“确定是他?” “我们是没见过李元阙……但西夏人总该认得自己的王爷吧?将军,从西夏朝内收到的消息,西夏皇帝手下一整支精锐影卫倾巢而出,就是为了杀皇帝自己这个堂兄弟。只是这个王爷运气不太好,刚从前线回来,就被自己的君主派人截杀。” “西夏内乱,对我蒙古有百利而无一害。”将军点了点头,“我们不需出手,可在此坐山观虎斗,无论被追杀的那个是不是李元阙,他是死是活,我们都不用去管。我们只需见机行事,找个由头,为成吉思汗占下夏国黑山,便是大功。” 说着说着,蒙古将领不屑一笑,“所谓西夏军神,又能怎样?生不逢时的王爷,朝内权利倾轧,外有强敌环伺,就算能活下来,也不成气候。” 不成气候的李元阙,此时尚在数十里外。 蒙古甚至不知道,李元阙刚刚在明面上收割了金国一城之地,还反手暗割了蒙古一刀。 他已从丰州脱身。 蒙古本来是想用李元阙的精锐用作前线消耗,来折损西夏精锐兵力的,可如今李元阙不仅脱离了蒙古的掌控,还偷偷拿下金国东胜州西边的村镇,再班师回援。 他与金军合谋,不仅将羊狼砦划地交易,甚至还将东胜州西边的村镇尽收囊中。 李元阙已全速疾行了一整个白天,如今入夜,他仍在赶路。 ……他不知道,宋沛泽会不会真的现身。 如果他这次的试探是完全的无用之功,那他同样要回去救援自己的副将李懋和兄弟们,稳住故国边境。 待与蒙开战一事事发后,他便不得不面对皇帝的问责,皇帝会拿他向蒙古请罪,现在绝不是图穷匕见的时机,西夏经不起一次内乱和分裂。 在最前面打头的是光渡。 六十人很难在平原上做出千军万马的声势。 六十人,李元阙的三百骑兵,再加上那些追杀他们的、以一当十的一百名影卫……在黑夜中乱起来,足够让人分不清敌我。 但如果有了他……有了这西风军的第二人,所有的计划都不会存在失败的可能,他将以最小的代价,取得完全确定的成功。 蒙古黑山驻军的将领,从今夜异常沉闷安静的空气中,察觉到了异样。 光渡特地叫都啰耶挑选了会说金国话的兄弟,结果光渡去点人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令他难言喜怒的事实。 蒙古兵瞬时乱成一团。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危机四起,又该如何自处? 这绝对不是最好的时机,可是张四不想再等了。 行军辛苦,仪容难整。 以及他们追着的李元阙,居然径直扎进了……那是蒙古军营?! 实际上,今夜根本没有金兵来袭。 一位颇有威信的首领,顷刻间就能将手下兵士指挥得井井有条。 张四咬紧了牙。 女子迅速掏出火石,点燃一路背上来的包裹,将燃着的巨大火球,放到那简易投石车的装弹凹括,再数人协同用力,搬动机关。 沛泽…… 这也远远不是弓矢可以达到的距离,这是只有攻城器械才能达到的射程。 他们的帐篷表面本来做了防水防火的油层,并不怕火,此时却被大火球砸下碎裂时飞溅的液体腐蚀,顷刻间就着起大火。 …… 可是那火球砸下来得太快,已经来不及。 光渡给出了答案。 不如驱虎吞狼,借力打力。而如今计划顺遂,只差最后两步。 然后,他们将后面刹不住马的影卫,全部暴露在蒙古军搭起的弓箭射程之下。 若是交手,西风军死伤定然即为惨重,所以都啰耶要按照计划,将这些人往光渡所指定的方向引去。 “救火!有人烧到了!快救人!” 宋雨霖立于夜色之下,毫无废话,“是。” 他面对的,是绝对在计划之外的对手。 蒙古将领走出军帐,“整军出阵!弓骑兵上马前排列阵!余下的人灭火,抢救伤员,抢救粮草!再一百人,守住面朝黑山的方向!” 但他们刚刚在平原冲得太快了,而且蒙古军不知为何帐篷起火,看着并不对劲。 营中深夜遇袭的慌乱,逐渐止息。 哪怕这个任务是最危险的,他会成为所有人的靶子,他也义无反顾。 正如都啰耶不会质疑光渡的决定。 她用很轻的声音说,“第一轮,点燃。” 光渡用来伪装金兵的人,其实并不多。 出发前,都啰耶连脸上都做了易容——光渡变戏法似的带来一个婶子,她巧手在都啰耶脸上一顿动作后,都啰耶都认不出自己的样子了。 结果只在极乐与地狱的两端摇摆。 营地中火光尽熄,彻底于黑夜中隐藏。 刺杀一刻不停,他的兄弟是护着他时倒下的,都啰耶嘴唇咬得满嘴腥苦,却不能回身厮杀。 那么西风军所有的兄弟就会跟着他,不会质疑他的决定,为他生,为他死。 光渡早些年被皇帝一直盯着,能用的人手实在有限,所以他从一开始着重培养训练的,就是不引起任何注意的帮手。 黑山半山腰上,蒙古用来值夜的兵,被捂住口鼻一刀毙命。 第131章 足有半人高的火球,带着烈风声砸向他们的帐篷。 他脸上更是不知道抹了什么东西,看上去就是他皮肤的颜色,干掉之后,却连脸型都变了。 只是—— 他已经等不及了。 光渡在山上看了片刻,“这件事必须我去做,雨霖,这边你来,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计划走。” 这六十“金兵”早在黑夜中埋伏许久,出动那一刻,是确定了自己的伙伴们——“二老大”与李懋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那一刻,他身边的队伍立刻分散打乱,像分开的裂帛般干脆齐整,骑兵向两侧急转。 光渡告诉他,他今夜的敌人不止一波。 如果……如果沛泽还活着,如果沛泽有能力窥视自己送给光渡的情报途径,如果沛泽出手了… 金人?金国的兵,怎么会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这里? 光渡吩咐他扮作李元阙,走上一圈,去引出他们的敌人。 黑夜中人声喧嚣。 假的李元阙引来了足够多的敌人,来到了蒙古的驻军地。 他们听见金国人在大喊,“冲啊!杀啊!” 他夜能视物,黑夜在他眼中,是一种特异的白昼。 待到了合适的地段,山上的女子一字排开,五人一组,清理地面,将自己背来的东西汇聚一处,熟练而敏捷地组装着。 光渡在这一刻,相信即使自己不出现,李元阙也有留好的后手。 心中的感情喷涌翻滚,几乎将他的甲胄烧化。 …… 而光渡的身影已经完全落入黑暗。 蒙古对西夏的忌惮与觊觎,早晚有此一战,他只是将一种必然提前。 光渡悄无声息地杀掉最后一个蒙古卫兵,收起刀,对着后面的人一挥手。 守夜的蒙古兵看到山腰处亮起火光时,便大声呐喊,用蒙古语出声警示:“敌袭!敌袭!” “今夜营帐附近,再加强守备。”将领命令道,“连那边山上都布置人守着,等天亮后再撤。” 自己如今这幅邋遢的样子……他只希望,故人还能认得出他。 ——会说金国话的人,李元阙早就为他备好了。 宋雨霖看到下面火势,轻声道:“第二轮——结束,好,拆车,立刻撤!” 那个未知的答案,就在那里等着他回去,等着他回去亲自揭晓。 他身边已经有兄弟跟不上了。 他的帮手,多是女子。 离得足够近,蒙古人认出了这不是火矢。 张四瞳孔瞬间紧缩,“躲避!跟着李元阙走!” 即使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要所有人踩着他走过的地方,就知道该如何在夜色中行走,也不曾有一人掉队摔倒。 他要拿着老大的刀,带着铁鹞子兄弟们,协同老大的副将李懋,装作溃败而逃的西风军,吸引敌人的注意。 或许是默契,或许是李元阙只是单纯猜到他有使用这种战术的可能,李元阙在城中的据点,不仅准备了近百套从战场上缴获的金兵刀刀、甲胄、旌旗,甚至,李元阙还特意在城中留下了二十个投诚的金兵,他们最知道金兵该如何行军。 黑夜之中,这样就足够了。 但李元阙还在前面。 皇帝派出了一百个影卫,他们并不准备交手,也不可以交手。 李元阙根本就不在这里。 第一波弓矢飞离蒙古军营时,光渡将手中的弓收回背上,请出了手上的刀。 但如果有更多的人呢? 这是光渡叫他去做的事。 李元阙用力抹了一把脸,他的胡子长了出来,已数日不曾刮过。 此处军营位于黑山脚下,一面临川,两面平地,地势并不复杂,周遭若有异动,会被立时知晓。 都啰耶本就是用作诱敌的。 “金兵来袭!” 而前面那队“仓皇逃窜”的军队,突然,“李元阙”举起了大刀。 是时候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张四不退反进:“不惜一切代价,诛杀李元阙!” 再加上都啰耶点回来的人,这一队“金兵”,有六十人。 而他一刻都没有办法再忍耐。 没有人行军时会戴着面具,也没有人故意在逃跑时穿着银铠。 但这你死我活之局,在金蒙之战后,只会解无可解。 一群纤细窈窕的身影迅速抹黑跟上,她们身影在山林中穿梭,月色被枝叶遮蔽,她们排成一条整齐的队,每个人都严格遵照前一位的脚步行走。 他的眉毛被剃掉了,婶子在他脸上不同的高度画上了逼真的眉毛,他鞋底垫了东西,让他健步如飞的同时,还能看上去和老大差不多高。 虽看不清身影,却能听到地面的震动,那是骑兵在黑夜中迅速接近。 只要他拿着二老大的军令符牌。 一团火如坠星般从半空中出现,向营中急射而出。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便是杀死李元阙……以及,消耗他自己带出来的一百影卫,能多消耗一个,他张四的计划,就多一分成功的可能。 蒙古今夜面对的挑战,不止如此。 “听令——蒙古全军上马!” 蒙古将领足够谨慎,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没出过错。 而此时,带领一支无影军团追杀李元阙的张四,逐渐发现此时情况失控。 第132章 宋雨霖查到第一千个数时,已经完全看不到哥哥的行踪了。 都啰耶用来遮挡自己失明那只眼睛的额发,仍然垂着,只是在戴上盔甲之后,变得并不是那么明显。 蒙古将领十分谨慎,在乱象之中仍有防偷袭的意识,他所在之处被层层保护,光渡已经没有办法中程射杀他。 擒贼先擒王。 想让蒙古军大乱,想让计划成功……这个人必须死。 光渡趁乱从侧翼摸入了蒙古帐营。 第58章 蒙古弓骑的这一轮齐射,让直面压力的影卫损伤惨重。 张四冷酷地看着旁边的影卫哀嚎着坠马,心中毫无波动。 今夜,这些影卫在追杀李元阙的同时,若是能多熬死几个,都是好的。 金、蒙、夏三边局势剧烈变化,即使是张四这个不太懂朝政的人,都已察觉不妥。 滔天巨浪即将拍上陆地,看不见的危险在逼近,不该再于岸边停留。 ……如果皇帝的影卫死得七七八八了,他就能趁着这个机会,带着光渡从这里离开,两个人远走高飞。 待事发之时,这些影卫一定会穷追不舍、刀剑相向,所以能在今夜多消耗一些影卫,那么他带着光渡私逃那日,就能更少受一些阻力。 那位蒙古将领确实颇有能力,他在深夜遇袭后,没用多久就重新凝聚军心,如今营中大火已经灭了十之八九,所接之敌亦逐渐明晰。 他确定山腰方向,定无后援。 山上若非兵力不足,敌人定不会放弃此良机进行突围,这么久都没有动静,只能说明那边其实没人,笃定了他们不敢随便过去。 这些军械前所未闻,能在山地悄无声息的组装,想必极之轻便,若能缴获送回大本营研究,定意义非凡。 现在派人过去,说不定能逮到那些带着军械的大鱼。 蒙古将领派出一位百夫长带队前去查看,再回头看向战场,已经在心中分出……这是三波人。 西夏内乱,自相残杀的情报他是知道的。 可是无论是李元阙的兵,还是皇帝的人,怎么会和金人混在一起? 他一定是藏在黑山附近,在这里监视了许久。 他扎进树林,弃马步行。 李元阙刚刚才到,他一下马,马儿都累得倒在了地上。 他身上的血太重了,井水顺着漂亮的肌肉线条流下,瞬间变成一团脏污,流向荒芜的地面。 一位百夫长仇恨道:“金兵……是金兵突破了前线,快去报给前线的木华黎将军!” …… 在将领发现他并喝止其靠近,大声询问他的编队归属时,他用蒙古语焦急地说着什么。 李元阙怔怔问道,“……他人呢?” 今夜的混战牵扯进了多方势力,也不止一处战场。 这个昨日此时还有千人值守的蒙古驻军,如今只剩百余人。 借着这个机会,百夫长已经骑马靠近。 李元阙认了出来。 所有的西风军,皆心神已定,从昨夜凶狠的激战中多了几分安慰。 一击得手,一击即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而客栈门口出现的人,也显然是大吃一惊,“这这这,张四大人?这是发生何事了呀?” 哀兵必败,光渡也需要避其锋芒,以巧卸力。 他落下的时候,正好落在那匹无主狂奔的马背上,一切都计算的正好。 但敌手身份未明,今夜颇多蹊跷,他不能妄下结论。 蒙古军营外堆满了尸身,蝇虫嗡嗡,血臭扑鼻。 如跃渊之鱼,窥视化龙之门,又复归深黑水面,找不到一丝踪迹。 昨夜他挥刀杀了太多的人,如今已接近力竭。 此时,光渡正站在一家弃置的农家中,从井中打上了一桶水。 “必须快些回到光渡身边。”张四心中有一种极为不安的恐惧,他大声道,“放弃交战,杀李元阙!” 可蒙古将领并不知道,他此时的慎重,却在日后彻底误导他手下的兵将。 张四已经没有了带光渡离开的机会。 如一条游鱼摆尾,奋力跃出水面,银色的鳞只在唯一的角度闪烁过璀璨。 他身体尚在空中,手中的长刀却已经砍下了蒙古将领的头颅。 影卫从不是正式军队,他们擅长暗处刺杀,将自己暴露于敌前,本就是大忌,可是此时,影卫们却不得不与蒙古的骑兵缠斗于前线。 他重复洗了许久,发丝流下的水,才终于从暗转清。 光渡不曾回头看来处。 如今他出现在这里,代表皇帝的耳目,也代表着皇帝从不曾完全信任于他。 但那不是一尾黑夜中跃入半空的银鱼。 而斥候刚刚于同袍交接过,知道王爷已至的信息,无疑于心中多了一根定海神针。 他身后五位百夫长率领队伍紧咬不放,不给光渡一点犯错的余地。 乱作一团。 他下马问了几句话,就抓住了自己的副将,“李懋,说话!他怎么了?!” 而昨夜死得太早的将领,还不曾告诉过这位百夫长关于西夏的内乱倾轧。所以百夫长先入为主,已认定了这些身份模糊的偷袭者,都是金人。 光渡叹了一口气,但此时此地他没得挑挑拣拣,也就只能对付着打理了。 他甚至还要再次求助于皇帝的人手,找回他心爱之人。 第133章 可是,为何看这一切的张四,会感到如此心慌? 百名影卫,如今十不存一,死伤惨重。 只要他带走更多的人,就能给西风军的兄弟更多活下来的机会。 光渡如今已无法支援任何人。 这是……那年他曾经亲手赠与沛泽的令符,赠与他西风军的统帅之职,此兵符可调动西风军全军。 那是一把闪烁着银芒的刀,这个人是一把刀。 头尚未落地,喷射的鲜血已经飞溅周围众人的满头满脸。 他并不因斩敌而动摇,只是此时的疲惫,也难以忽视。 李懋双眼通红,双手递上了一块兵符。 四十多位影卫不曾被蒙古骑兵缠住,及时脱身后调转马头,杀向那在黑夜中若隐若现的银甲。 他心知有异,难道夏金在暗地里联手了? 在卓全死后,太监总管这一肥缺经过一番明争暗抢后,终于尘埃落定,落在了卓全生前最心爱的徒弟——乌图的身上。 只要他逼着蒙古骑兵下马,在黑夜中进山近战,就能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生机。 那边惊慌悲痛的怒喊,亮刃攻击的仓皇,都尚未追上他的衣角,就已经被他自上而下横刀压下,再次借力空中翻滚着跳出包围。 但那身被血泡着的衣服已经不能穿了。 天亮了。 …… 如今已是深冬,光渡冷得微微打颤,可是那股血腥味依然散不去,那是他昨夜做过什么的证据。 光渡放下桶的时候,手臂微微抽搐。 距离够了。 光渡喃喃道:“雨霖她们,安全撤出了么?” 客栈空空荡荡,无一人值守,敞开未关的窗户灌进风,凉得令人心慌。 这些人是要杀了他,为他们敬爱的蒙古将领报仇。 虽然不懂蒙语,但看得出来,无论这个百夫长说了什么,都让附近的人大惊失色。 来人穿着太监服饰,这个时候,宫里的人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偶然。 可如今,这枚兵符沾了血,中间多了一道明显的斩痕,放在李懋的手心中。 张四听不懂蒙古话。 张四疾步上楼,房屋推开,光渡不在里面。 将领已死,这位活着的百夫长,如今竟是这处营地最高级别的军官。 光渡向后猛退,却见到一支鸣镝穿过屋门,落在了他脚边不远的地面上。 后面的千夫长大声嚷着他是叛徒,蒙古兵士还来不及阻拦,那些“金兵”却已回马杀至。 一夜乱战后,张四一身浴血地赶回了客栈,他身边只余数名影卫,个个负伤。 但这个声音……有些莫名的熟悉。 但光渡有办法让他们无法立刻锁定自己。 乌图惊恐变色,“你说什么!?谁丢了?” 而远处那位“百夫长”的表现,才更像是一个影卫,一位刺客。 李元阙转身就走,“所有没受伤的兄弟,整装上马!跟我走。”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斗。 他将自己身上的衣甲尽除,将一桶凉水兜头倒下。 张四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大踏步走进客栈。 他此时全心专注于这场突袭战的指挥和反击,“弓骑兵,散射!阿涵纳,巴登,其牧格,你们三个在掩护下突进!” 而这农家显然格外干净,主人家大概因为战乱而早已搬离了此处,屋中食物、钱财、衣物一应俱无,他唯一找到的,只有一条脏兮兮的被褥。 他此时所在之处,离黑山的战场有段距离,只有折返回去,他才能亲眼确认他们的状况。 张四忍下耻辱,“乌公公,昨夜围捕李元阙的行动死伤惨重,但已将其击毙,而光渡大人客栈遇袭,不知所踪。” 可就在他即将迈出房门的那刻,他听到了空中细微而尖锐的响箭声。 蒙古兵在辨认战场上的痕迹。 那一刻,他突然从马背上跃起,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弧线,他就这样从上方扎到了被众星拱月的蒙古将领身旁。 他不信他的沛泽,会这样轻飘飘地死在这场乱战中,他要亲自去找,将这一片片土地搜过。 他决定回去洗洗那身衣服,然后就套在身上吧……只盼他速度够快,那衣服洗干净后还不会结冰。 外面的天,慢慢亮了。 张四猛然回头,那满脸鲜血的凶恶模样,将来人吓得一个屁墩摔在地上。 但如果没有这神来一笔的奇谋,或许他们此时能活着站在这里的西风军兄弟,不过寥寥数人。 “……都啰耶也顺利脱身了吗?” 这只松散组拼的影卫,并无太多团体作战的经验,虽然他们不懂配合,但他们却知道如何执行此行唯一的皇令。 ——砍下李元阙的头,不惜一切代价,换来封官晋爵。 昨夜五名上山为将领报仇的百夫长同陨,甚至带过去四百多人,如今也才稀稀落落地回来了一百人。 张四猛地得咬紧了牙。 可是代价…… 所以也不曾看见暗影一拥而上,将那银甲如覆潮一样淹没。 战场上有些尸身穿着黑衣,分不清是籍贯身份,但身边零星散落着金国的刀、弓和旌旗,昭示着他们的来处。 他看到了脚下漫开的血,和那已经凉透的庚六。 勉强从战场中带回几个重伤的影卫,情况都不是很好,其中甚至还有一人瞎了眼睛,至今昏迷不醒。 第134章 … …… “我们……没能带回他的遗体!”李懋满脸悔恨,自责道,“昨夜六十四名铁鹞子,伤十三,无损亡。三百十七名精兵,亡十七,重伤二十三,兄弟们的尸体全部带回来了,没留下任何西夏军的印记,只除了……这位,他吸引了全部影卫的火力,不幸……不幸……” 西风军队终于将刀对准了皇帝的影卫,而皇帝的一半影卫与蒙古混站在一处,那一小撮“金兵”来回添乱,在蒙古大营游击破坏。 他冲出军营时,在军营边缘的蒙古兵士,还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 都不是他的血。 他是乌图。 在远处伏于地面的铁西风军斥候,正盯着蒙古军营的一举一动。 此时,有一个百夫长打扮的蒙古兵,正骑着军马向众将领靠近。 片刻后,有白色的烟雾在屋中炸开。 光渡掩住口鼻,不过片刻,神识已变得格外昏沉。 他扶着旁边的墙壁向窗口移动,可瞬息之间,身体就已经失去控制,摔倒在地面。 有一双精致华美的鹿皮靴,停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光渡看到的最后画面。 第59章 光渡醒来的时候,能感觉到身下的颠簸。 耳边传来的声音,是车辙在冻土上碾过的震动。他是在一辆马车上。 “哟,醒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毫不见外地打起了招呼。 光渡将有些涣散的瞳孔聚焦到面前的人身上,认出了他的身份,哑声道:“药乜绗。” 这是一个温暖而封闭的空间,车厢里面铺着柔软的金毯,配着精木定制的固定小桌,甚至连车顶四角都镶着拳头大小的海珠。 “光渡,声音怎么哑成这样了,你多久没喝水了?” 药乜家主狐狸一样的眼眸弯了起来,里面装着真实的关怀。 光渡试图动作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绑住了。 双腿交叠摩擦时,那是皮肤的触感。 他没有衣服。 车里面的炭盆烧得温暖,而光渡则被一张暖和的毯子整个包裹着,虽然他看不见毯子下面,但里面大概也是不着一物的。 而药乜绗将身子探了过来,手隔着一张毯子,扶在他的后腰上,将他的上身扶起,以免喝水的时候被呛到。 因为变化的姿势,光渡微微低下头,看着毯子从自己的锁骨处落下,一路滑到腰腹。 这是一具极为美丽又有力的身体,洁白的皮肤上散落遍布着新伤旧疤,近乎于完美的体态,往日只会隐藏在衣服之下,丝毫都看不出其中的力量。 光渡一字一顿:“你们这些人,都令我非常恶心。” 可是药乜绗却从他紧绷的腹部,和刚刚呼吸屏住的胸膛上,看得出来自己刚刚这一番话,对他确实是有冲击的。 药乜绗被骂其实并不生气,但他的笑容确实慢慢消失了。 不仅如此,光渡还在劝:“便是好色,以族长的权势地位,身边什么美人求不得?你不需执着于我,你在绑架朝廷命官,比起你要承受的风险,是不是太不值得?何苦为了一时之快,断送自己往后的富贵荣华?” 他近乎于赞叹地窥视,“只有从小练武的童子功,才练得出这样漂亮的身体……可惜多了好多疤,我会为你一点点去掉的。” 柔软,却也锋利,该为他寻些蜜糖,细细涂抹这些细小的伤口。 光渡过了一会,才道:“药乜族长,我们不必走到这一步,我们以前是朋友,以后也可以是朋友,在朝廷中有一位朋友,总不是一件坏事,不是吗?” “光渡大人,你说得没错,但是在这件事上,看来你也不是很了解我。” 车内拉着窗,根据透过窗的光暗,光渡估算着确切的时间:“只有三个时辰吗?” 光渡脸色冷了下来,“所以你的倚仗,果然就是你在给蒙古秘密供给军马?到时候即使蒙古攻下西凉府,屠杀满城夏人,你也能因与蒙古的结盟而全身而退,并冷眼旁观一切发生?” 药乜绗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光渡,“我什么都没说,不过……你确实厉害。” 毯子被揭开一片,而他并起的长腿,露在外面。 药乜绗笑了起来,“钱财权势虽美,但我这俗人,平生最好的便是‘色’这一道。无论男人,女人,甚至太监都无所谓,只要足够漂亮,我都喜欢。而你……” 光渡注视他片刻,直接就着那杯子喝了。 他今日头发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戴满金玉首饰,却也象征性的带了三块宝石,他嘴角掀起笑容,薄眉轻轻挑起,眼神很亮。 药乜绗摇了摇头,“虽然后来你跑了,改名换姓的,还落到皇帝手里三年,但我不看以前,我只在意你以后,你以后……只能在药乜家里,做我们的人。” 光渡脸色格外苍白,在这样温暖到令人昏昏欲睡的车中不知待了许久,都没能将他脸上多熏出几分血色。 “没错。”药乜绗大大方方地任光渡上下打量,“我没有骗你的必要。” 药乜绗说话的声音又轻又快,他在控制着音尾的颤抖,那是因为得偿所愿而太过喜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光渡大人,我就惦记你这口‘色’,不狠狠咬下一口,我这辈子都放不下。” 药乜绗笑出了眼泪,“光渡大人,你劝不动我。” 第135章 如今看来,他那时的想法太幼稚了。 即使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光渡依然能维持着从容。 而且……从醒来之后,光渡就感到非常不适。 光渡仿佛在替一个朋友担忧,连劝说让药乜绗放了他的话,都能让人感到真诚。 城南甘三胡同的那家橘饼铺,做得真的是太难吃了。 光渡试图向后退,但是空间狭小,他躲不开,仓皇中撞到刚刚放在一边的杯子,连那半壶水都一并撞倒。 他声音温柔下来,“别去拼命了,我会对你很好的。为那个皇帝不值得,如果你是私下押注了李元阙……那就更没必要了,他们谁爱当皇帝,都与我们没关系。” 光渡用这样的表情对他,他很不喜欢。 恨就是恨,爱就是爱。 药乜绗歪头想了一下,“金国于蒙古成吉思汗有杀父之仇,两者已是不死不休,西夏如今内乱自顾不暇,无力与蒙古为敌,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唇有些裂开了。 他看着光渡,甚至第一次,他起了不愿意将这个人与妹妹分享的心思。 “……不会有人发现我绑了你的,光渡大人,这都要感谢你自己,你做的一切都是天衣无缝的,就连你离开黑山客栈时都没留下任何尾巴,倒是方便了我把你带走。在此之后,没有人知道你去了何处,也没有人知道我做过什么。” “我可不敢松开你,你别想骗我小瞧你啊,光渡大人。”药乜绗笑嘻嘻道,“这段时间,我都没敢跟你跟得太近,就怕被你发现,但昨天晚上,我都被你吓到了,你脑袋又聪明,杀人又这么厉害,说不定放开你之后,连我都打不过你,皇帝知道你这么凶吗?这位……不通武艺的光渡大人?” 光渡脸上依然没有惊惶。 药乜绗的视线扫过去时,都不得不佩服光渡的稳了。 药乜绗挪动手指,轻轻抬高杯子,方便光渡喝水,却也借机碰了好几下杯壁之下的唇。 光渡轻声道:“……药乜绗,你真是恶心,家国抱负在你心中毫无意义,你所庇护的百姓,在你的眼里同样一文不值。” 不只是因为用井水冲洗着凉了,骨血深处藏着的阴寒酸痛,在一点点逼入他的身体。 这一刻,药乜绗对的渴望与喜爱,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 那并不是推拿过血的力度,更不是这种意图,药乜绗对他似乎有些意动,但双手继续向上不过片刻,还是停住了。 他的动作,过于磨人。 嬉笑怒骂,憎恶无惧。 药乜绗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继续扩大。 只有这个人,他惦记太久了。 光渡对于这些恶劣的触碰不动声色,他一连喝了好几杯才停下,而药乜绗也愿意伏低做小,伺候着他喝水。 当年就该把人抢走,管他愿不愿意,关在府里日夜疼爱,串着链子,打上烙印,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药乜家的人。 药乜绗笑得更开心了,“我以为你不会喝的,怕我在里面下东西。” “若你真是为我好,不如提前恭喜我得偿所愿……省省力气,留着待会在床上求饶吧。” 若是他愿意……那光渡便是药乜绗最好的契弟,同食同宿同止,他有的权势和财富,都愿意与他共享——为如光渡这般的美人,他舍得。 他心中为原本的计划作出修改,等把光渡带到西凉府后,需要施加更加漫长严密的看守,因为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屈服的。 像他从前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喜怒哀乐都那样明晰,不需要这样一层层伪装,将所有的情绪锁在这层不动声色之下,看不清也摸不透。 “不愧是练了十三年武功的底子,是……十三年吧?我算算,你母亲带着五岁的你,改嫁给西凉府那位姓宋的商人后,你的便宜爹就为你请来老唐做你的启蒙武师傅,在你家道中落前,一直文武不辍。没错,就是十三年。” 他这几句话说得有些咬牙切齿,手伸向毛毯。 这个话题的走向,药乜的接触、眼神,都变得越来越不对。 可他若不是为了等着那位每日回家都从路口经过的人,又何必雷打不动地去买那橘饼? 他是真的心情很好。 光渡手脚被绑,躲也躲不开,于是抬起头问:“药乜绗,如今蒙金环伺,家国之危对你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吗?如果你亲眼所见我昨晚所做之事,那你一定知道我的立场和我的能力,等我回到西夏朝中,我能推动许多改变——即使这样,你也要把我带走?像一个奴隶般把我藏锁起来?” 药乜绗言笑晏晏地打断他:“我妹妹不愁嫁,有我坐镇西凉府,手握供给军队的几处大马场,就有的是人想娶她,不敢对她有丝毫怠慢。更何况,我家纺妹本来最中意的是你……至少这几年是,我们兄妹兴趣相同,口味也出奇一致,我们看中的美人都会一起分享,以后也会一起玩。若是你也喜欢她,我可以做主让你们成亲,给你一个妹婿的身份,以后咱们三人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过日子,没人敢说什么。” 而药乜绗笑吟吟的,完全没有为光渡遮蔽一下身体的意图,只将一杯温热的水,递到了他唇边,“喝一点?” 光渡沉默许久,“原来那人是你。” “我越来越喜欢你了,你是真的有意思,我对你用的迷烟,寻常人得睡上三天,而你呢?大概只有三个时辰,就已经完全恢复清醒了。” 第136章 说来奇怪,药乜绗反而喜欢看光渡现在的样子。 “所以说,咱们是有什么误会吗?药乜族长?”光渡语气和善,“我们或许不需要这样相见,我们的利益从来都非常一致,之前的合作非常愉快,我以为我们取得了对彼此最基础的信任,不是吗?” 光渡神色冷下来,“为了一夕欢愉,连身家性命都搭上,值得吗?” 药乜绗靠得很近,将气吹进光渡的耳朵,“等你洗干净,我会让你很舒服的……你喜欢水里,床上还是马上?我都可以。” 光渡依然没有生气的模样,“药乜家主是不满意我将令妹送出宫的名目,坏了她的名声吗?请给我一些时日,我保证会让令妹的声誉恢复如初,不愁再觅良婿。” 这一刻,光渡脸上那种不以己悲的稳消失了,转变成一种深刻的厌恶。 而药乜绗炙热的视线,也从毛毯下不及遮掩的结实腰腹,移动到光渡的肩膀手臂上。 如果他当年下手果断,也不至于自己离开西凉府那一趟,这个人就带着他妹跑得没影了。 他语气依旧平静,“若你想对我用药,在我昏迷的那会有很多动手机会,我此时再反抗,着实有些不知好歹。况且我方才确实很渴,多谢你了。” 药乜绗看了片刻,也不由得发出赞叹,顺着他被绑的脚踝,按上他的腿,“绑了很久有点疼吧?先帮你过过血,虽然你以后都只能在我身边,但我会好好养着你。如果你表现得好,我也会带你出来的。” 在光渡注视的目光中,药乜绗慢慢说道:“无论外面是谁在称王当帝,我都自有办法独善其身。这世上没有不败的王朝,荣华富贵加身之时,本就该及时享乐,我劝你不如也看开些吧,比起螳臂当车,还不如跟我去西凉府享福。” 他曾经想过循序渐进,想过两情相悦的,只要光渡是迷人的,只要他好看一天,他就可以为他一天不变心。 “等晚上到了地方,我要帮你好好洗洗,你身上还有血污,我不喜欢这种味道。” 光渡只希望这一切不要往那个方向发展。 “太值得了,死了都值!”药乜绗大笑道,“那年我在西凉府的武馆中,第一次见到你的当天晚上,就托人往你家送了一箱黄金,又递书求与你结契,想和你恩爱相好,可你一次都不曾理过我,把我的人打出门,还将我的信撕了。” “看来不用等到晚上了。”药乜绗沉下脸,去抓他的肩膀,“现在就该好好教你以后的规矩——” 光渡猛然扬起一直在旁垂落的双手。 那双手腕上,多了几条划开的血痕——而那绑缚双手的绳索,已经被割断大半。 光渡指间抓着一个瓷片,这是刚刚争执时打碎在车中的器皿,也不知何时到了他手里,药乜绗愕然时,光渡却已经双臂同时用力崩开了断绳,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第60章 光渡的反击,并不只是一拳砸中药乜绗的脑袋。 他出拳的手臂带动腰身力量,砸中的每一下,都能让人伤筋断骨。 这样凶猛的力道,连药乜绗都不敢硬碰,药乜绗躲开第二拳,而光渡的拳头,直接将车内精致木几从中击穿劈断。 木几的案板,能有女子握起一拳时的厚度,光渡一掌下去,木灰纷飞,断口处连毛刺都劈出来了。 药乜绗傻眼了。 但药乜绗很快就回神还击,毕竟他走南闯北多年,也不是什么花架子,除了第一下出其不意被打,第二下就已经有模有样地近身接战。 到了这个地步,药乜绗也顾不得什么怜香惜玉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宋佩泽的过去,不曾被那披着“柔弱文臣”外表的美人所迷惑。 药乜绗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野兽般凶猛的敌人,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光渡双手虽然恢复自由,但还来不及解开腿上的绑缚,他躲闪不及,这样下去必落下风。 他拼着挨了药乜绗一拳,双腿并起伸直,被绑着的双脚在车厢壁上,用力一蹬,同时腰身发力,狠狠将自己砸到了药乜绗身上。 药乜绗被他砸得重重落在车厢底板上。 “光渡大人这是等不及了,已经要对我投怀送抱?” 这话一出,他又狠狠挨了光渡一记肘击,这下力道太重,他歪过头吐了一口血沫。 并不是投怀送抱。 而是在这种狭隘空间搏斗,长久拉锯下去,光渡必输无疑,所以直接强行猛进,制住了药乜绗躲避的可能。 能在乱世之中如此招摇富贵的出行,药乜绗必然配有相应的武力,更别说车厢异常颠簸,里面发出的声音,也早已吸引了外面人的注意。 可他什么时候哭了? “光渡!咱们立刻回西凉府!”药乜绗全程都很配合,赤身赤脚站在光渡马边,焦急地看着光渡,“我为你找大夫,我保证,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至少在你身体恢复之前……” 药乜绗被打得耳鸣眼晃,可是竟然还在笑,“光渡,你还想不明白吗?你生来便是如此模样,除非你毁了你这身皮,否则,你永远打不消别人对你的垂涎,也永远管不了别人梦中对你会如何肖想。” 药乜绗一一照做,看着光渡穿上自己衣裤,光渡动作很快,穿好衣服后,就揪着药乜绗一同下了马车。 又凶又狠,变招又快。 光渡低下头,那披散下来的、黑沉沉的发,愈发衬得出他脸上毫无血色。 第137章 但药乜绗这座马车之外,不止他一人。 药乜绗被光渡打得连头都骗过去,缓了一会儿才说:“你们都退下。” “族长,可有异常情况?” 为什么光渡说起这个人的时候,眼神都有细微的变化。 “这才是我认识的宋沛泽,你如此厌恶龙阳之好,这三年来是怎么在皇帝身边待下来的?被他玩,你一点都不喜欢,对不对?” “别让你的人进来。”光渡一边套上衣服,一边交代着,他此时尚能如常活动,“叫外面备马,放我离开。” “你又懂什么?”光渡披头散发的抬起脸,他说话虽然并没有大喊大叫,但药乜绗却看得出光渡的笃定,“他就和你不一样。” 光渡凑了过来,双手扣上他的衣领,“给我你的衣服。”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光渡。 这一次光渡看着他的目光中,刚刚的厌恶消失了。 药乜绗一句废话不说,立刻就脱。 脸上的液体在往下流,很凉,是眼泪吗? 而药乜绗重得自由,立刻就用一只手去抓毛毯,去擦光渡脸上的血,直到把那可怕的黑色完全擦干净,重新露出下面那张惨白的脸庞。 若光渡忍不下去,他早在三年前就在宫里自我了结了,怎么可能忍到皇帝将他放出宫,还一路做到工部尚书? 是了,光渡的脚还绑着,他需要把自己打晕,才有机会能割开腿上绳索,又不能打死自己,因为光渡需要用活着的自己做人质,从外面突围。 有这个最好用的人质做要挟,药乜绗的下属不敢妄动,立刻为光渡送上了最好的马。 可是药乜绗的凶性,也被这一拳拳地打了出来。 “谁?谁能对着你的皮相无动于衷?”药乜绗讽刺道,“七八十岁的入定老僧?没这本事的太监?还是说,那人是个真正的瞎子,连你长什么样都看不见?” 就在光渡彻底离开前的最后一刹,药乜绗猛地一声大叫,“等等!” 药乜绗看着光渡笑道:“你离开西凉府那年,就已经很出名了,夏天你去河里抓鱼的时候,好多人闻讯过来看你,男的女的都有,我还记得有几个年轻男人想偷你衣服,被你上岸后打了个半死,你那时候的狠劲……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不必。”光渡一鞭子抽下去,决绝地分开了药乜绗,“你帮不了我。” 药乜绗的脑子里,仍在快速盘算着光渡所有的逃脱路径。 “你别动了,别动!我不挣扎!”药乜绗怒吼道,“喂!你们外面的,把懂医术的叫过来!快!进来的时候不许对他动手!” 药乜绗的下属一定在车外听出端倪,可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再来询问。 从他眼角流下来的,是两道黑色的血。 被打到鼻青脸肿的药乜绗,这一刻竟然露出了慌张的神色,“光渡,光渡!你怎么回事?” 光渡也察觉到了脸上的冰凉,他有一瞬间怔忪。 虽不曾肉绽骨裂,但只一下后,药乜绗就再也感受不到自己那只手的存在了。 在狠狠挨了几拳,药乜绗的半张脸都肿起来后,他反而盯着光渡笑了出来。 车内的光渡下手是真的狠,药乜绗被他打得耳鸣不止眼冒金光,可他依然没有昏过去。 这句话让光渡彻底动了怒。 这意识和反应,连药乜绗也生平罕见。 他手脚都在发冷,整个身体都有些变沉。 ……原来不是泪水。 药乜绗颇受震撼。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但光渡没有将那沾着自己血的瓷片,再一次架到药乜绗的咽喉前。 光渡坐在马上,回头。 药乜绗慢慢凝固了表情。 外面的人又敲了一次,“族长?” 除非他选择在这里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刀剑压鞘而出,周围的武者无声散开,从各个方向对准了中心的马车。 光渡武艺又精进了。 光渡看了一眼药乜绗,见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挣扎的斗志,于是迟疑地抬起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脸。 光渡的眼神变了。 他流了不少血,就连此刻,都能感觉到疼到几乎裂开的鼻梁,正在缓缓流血…… ……他才不会轻易自尽,药乜绗无比肯定。 药乜绗精于投机,尤擅谈判和洞察人心,他却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嫉妒。 不对!这不是他自己的血。 “药乜绗,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毫无礼义廉耻,活着宛若发情的牲畜。” 然后光渡抓住药乜绗的一只手臂,将他手按在地面,屈肘在他手臂上重重砸了下来。 药乜绗在说什么? 只是,光渡打得真狠啊。 捶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再次从车厢中传出。 不过他哪来的机会?从西凉府离开后,光渡东躲西藏了近两年,再现踪迹之时,就已经被收在皇帝后宫中了。 光渡不明白,他在打人,还能怎么回事。 光渡的眼神是无法掩饰的厌恶,又狠狠给了药乜绗脑袋一拳。 他顾不得自己头脸仍在被揍,双臂猛地挥出重击光渡脖颈,可光渡反应速度比他的出击还快,瞬间收手回防。 他这些年一直在皇帝身边“不通武艺”,哪来的可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让身体持续保持这等的灵敏和力量? 第138章 “你这个姿势,真是美不胜收。” 光渡逃不掉的。 光渡停下了殴打,示意他回答。 可是光渡没有割开脚踝上的绳索的时机,如果他将手上刺片,从自己要害处移走,就无法阻止自己下属闯进来重新控制局面。 光渡按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我不介意再废掉你另一只手。” 可为什么,药乜绗会露出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 这一刻,光渡有些想找件衣服套在身上了。 他是谁? 药乜绗愣了一下。 光渡眯起眼又给了药乜绗一拳,让他闭了嘴。 光渡此时是岔开腿坐在药乜绗胯骨上的,立刻就感觉到药乜绗身体发生的变化。 光渡看了药乜绗一眼,见他此时方寸大乱,正是好时机,于是干脆松开了对药乜绗的钳制,翻到马车旁边屈起了腿,将自己双脚的绳索割开。 药乜绗已经被打得懵了,而光渡已经借机调整被绑着的双腿,以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在药乜绗胯骨上,废了他腰以下的所有回击。 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药乜绗在这一刻突然醒悟,在光渡眼中,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不值得光渡欢喜,也不再值得他憎恶。 他怔怔问道:“宋沛泽,你会死吗?” 光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控着马辔,转过头,一鞭挥下。 马儿扬蹄飞奔,带着马背上的人,向黑山的方向扬长而去。 第61章 “沛泽,你相信这世上有因果吗?” 四年前的冬天,李元阙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光渡没有直接回答,“你不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人,元哥。” “是吗?那谁还问过你这个问题?” “我娘亲。”光渡语气很平静,“那年我三岁,她以为我早就忘了。按常理来说,三岁的孩子确实不太记事,但唯独那个画面,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那年冬天很冷,她抱着我缩在街角避风,我们没有吃的,身上也没有厚衣服,她脸上都冻裂了,抱着我一直在发抖……也许那天的问题,她从来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问天地神佛。” “我那时候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我牢牢记住了她说的每个字。元哥,你今天也这样问我,可我……依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因果因果,不过种因得果,佛说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可是元哥,我见多了这世上好人没好报,积善之人惨遭横死,极恶之人却横行无道,权势在握,毫无报应。” 光渡抱着膝盖,双眼安静地望着李元阙,良久才道:“我曾经不屑一顾,但是现在……我也不再确定了,元哥。” “就像葫芦藤结出的葫芦一样,播下种子,开花结果,只是这个葫芦不会在那个秋天结出来,它会跨过很长的时间,等它终于结出的时候,却永远都不会被我看到……因果一道,凡人穷极一生,也难以窥视其中玄妙。” 李元阙听着他声音中的落寞,于是伸出手,手心向上。 光渡看了片刻,轻轻放了上去,李元阙的手掌很大,也很热,包住他的腕骨时,能感觉到蓬勃的生命与温暖。 “若有因果,能遇到你,定是我结了足够的善缘。”李元阙声音带着暖意,“跟我走吧,沛泽,我们去西风军。” …… 故人的身影随着鲜血淡去,让人崩溃的折磨回到五感知觉,过往与现实开始交叠。 乌图拔出那把刀的瞬间,光渡就反应过来。 三十六名铁鹞子葬身中兴府,都啰燮至今未曾瞑目,他还不曾为同袍报仇! 不过再下两刀的跟上,光渡仿佛已彻底崩溃,他夺过刀,跳上了刑台,“虚陇!你埋怨陛下,便对我挟私报复——这是你逼我的! ” 还有敌人活着,他们还活得好好的,光渡还没有屠尽,光渡要他们血债血偿。 若注定救不了都啰燮,至少该给他一个痛快的解脱。 直到日落,张四也没有找到光渡的踪迹。 兵士们仔细搜查过附近,在地上找到了大滩的血,还找到了几具影卫的尸体,但他们一一辨认过,身形年龄,没有一具对得上二老大。 他父母都是农户,虽然贫苦,但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和睦,他在家人的庇护之下,也曾有一段不知忧虑的童年。 为何近在咫尺,却偏偏叫他错肩而过,不得相见? 李懋愕然道:“老大?” 有那么几个瞬间,李懋面对的仿佛不是素不相识的西风军副帅,而是一个并肩作战过的、配合默契的好兄弟。 那时的皇帝即使不好南风,也依然会被这的情态所打动。 他已经走不动了。 光渡借故发作、夺刀而上时,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乌图握住了光渡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虚陇叫他亲自动手……他做不到,于是皇帝开恩,只叫他在旁边帮忙数着落刀后的肉与骨。 光渡再次听到都啰耶匍匐在地的哭喊和咒骂,“光渡——你这个王八蛋!你会有报应的!弟兄们会替我报仇,老大也会替我报仇!他一定会杀了你!” 只是莫名地……这个人,会给李懋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不在这里,我们找错了方向。”李元阙调转马头,向另一个方向策马而去,“再快一些……他一定在等我。” 第139章 乌图用把刀子刺进他身体,光渡甚至不曾感觉到疼痛,只因知觉已经被最痛苦的折磨占据。 那个时候的乌图,见人就躲,说不出一句话,少年将军安葬了他的父母,又耐心地哄了他许久,然后才从周围侥幸活下来的农户口中,知道了这个村庄到底发生过什么。 纵使经百劫,所作业不亡。 都啰燮因他而死。 “光渡大人,你相信因果吗?” 自入冬以来,气温逐渐转冷,入夜后更是阴寒,虽未曾下过一场雪,地面却已经结了霜。 浓稠的血液,在地面上汇聚成暗红色的水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可是他已经接近丧失了反抗的能力,他的胳膊抬起来,只来得及将将格在乌图的胸膛上。 光渡气息微弱道:“带我……回黑山,回客栈。” 耳畔传来熙熙攘攘的杂音,有人在叫,有人在哭,也有人在笑。 一同藏起来的,还有那把八十斤的重刀。 李懋认了出来,这是他们西风军的战马,也是……冒充王爷的二老大骑走的那匹马。 没关系,乌图充满希望地想,等他到了十五岁,他就去参军,他想去西风军,一定还有机会再次见到都啰燮将军的。 看到光渡的模样,虚陇满脸讥讽,回身道:“陛下,看罪人光渡禄同今日行刑时百般推脱,想必定是与都啰燮、李元阙等人瓜葛甚深,才不忍下手,如今漏洞百出,皆是铁证!还望陛下早日将光渡禄同杀之,以绝后患。” 等他见到都啰将军那天,就亲口道谢。 李元阙静静看了片刻,却道:“走。” 他不会死在这里了。 光渡下刀落在要害,不曾偏移半寸。 若世上真有神佛看顾,为何偏偏要这样狠心的对待沛泽? “当然,咱家一定不会不管光渡大人的,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想要问问光渡大人。” 那双黯淡而憔悴的眼睛里,最后里面装着的浓烈情绪,并不是仇恨。 他的舌头都有些僵硬了,可还是抓着乌图的袖子,交代着之后的每一个步骤,“让宋……珧……来。” 光渡刚从虚陇狱中放出不久,被打折的腿骨尚未长好,不能久站受力,他惨白着脸扒在旁边的椅子上,整个人都从椅面滑了下去,转过头不住呕吐。 希望宋珧能提前赶到,光渡感觉自己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那是他写信告知宋珧汇合的地方。 太好了,找到他的不是蒙古人,而是皇帝的人,甚至是多次合作过的太监乌图。 就在他们追杀李元阙的数个时辰中,光渡仿佛凭空消失了,客栈没有任何其它的痕迹,黑山镇中同样一无所获,张四向城外拓开了搜寻范围。 乌图很遗憾,他还不曾亲口对都啰燮说一声感谢。 他就躲在那里,看着不知道太阳几次升起落下,才被一双手从床底拉了出来。 李元阙明白,沛泽设此计为他引开金蒙聚焦在他身上的注意,本就是为了让他顺利转入暗处。 但这个名字在乌图心中,再无一刻敢忘。 李元阙从马上下来,将那把斩-马-刀提在了手中。 哪怕这把斩-马-刀熔过花纹,变了涂色,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可是入手的瞬间,李元阙便知道了。 已经过去了七八个时辰,这段时间里,别人会对他做什么? 他将身后嘈杂的声音甩开,真正站在都啰燮面前那一刻,光渡却觉得周围一下安静了。 他已经自身难保,至少这样,皇帝不会怀疑他,他能多一点可能活下来…… …… “两位都啰将军,今日,我替你们报仇。”乌图的刀越刺越深,“光渡禄同,你该死。” 而刀柄入手的那一刻,他便确认了这就是自己的重刀,也是当年沛泽曾握过无数次的那把斩-马-刀。 那是因为五感都充斥着极端的痛苦,光渡嘴里泛起金属般的腥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而痛苦,肌肉时不时不受控制地抽搐。 从来都是,一直都是,那个答案,已经就在触手可及之处。 在乌图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光渡完全格挡住乌图,坚定而缓慢地推开了他持刀的手,“我不能……死在这里……” 他没想到了这步,光渡居然还有这等力气反抗。 ……但不该是现在,也不能是现在! “他是什么模样?” 李懋回忆刚刚的经过,“王爷,二老大拿着这把刀的时候,一直未曾用它砍过人,他似乎……并不怎么会用这把刀,甚至双手一同握持时,都有些吃力。” 光渡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他看不清身周的景象——他到哪里了?这里离黑山很近了吗?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光渡陷入断断续续的恍惚。 可光渡是个连弓都不会拉的文臣,他被这样带走,没有一点保护自己的能力。 他明明从宫中保出了这把斩-马-刀,而在宫中能拥有这般地位,还能将此事运作得不动声色的人…… …… 凌迟太漫长。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这个阉人用钱就能随便收买,是最简单不过的玩意?其实,光渡大人,你能想象我从第一天见到你的时候,就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吗?”乌图将那把刀缓缓推进去,“光渡大人,我看着你,得到你应得的果报。” 第140章 那时的皇帝听了虚陇的话,冷酷的看着他,似乎在掂量光渡继续活着的价值。 而那把刀,已经没入光渡左胸。 乌图躲在床底下,看着父母惨死在土匪的刀下。 土城墙内的百姓也听闻了不远处的战事,各户门窗紧闭,早早打烊,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 后来,他从村民的口中,知道了那个小将军叫都啰燮。 “我不相信因果,老天的报应太慢,我等不及,不如我亲手动手。” …… “二……二十……二三……” “你会有报应的——” 八十斤的刀被他轻松提起。 光渡知道,自己应该袖手旁观的。 少年将军抱出瘦骨嶙峋的乌图,亲手给他灌了一碗米粥,让他捡回了这条命。 小将军将他托付给附近的村民照顾,三天之后,小将军带回了几颗人头,插在村子中央。 都啰燮望向他,温和无声地催促。 眼前的视线变得灰蒙蒙的,周围的声音也时近时远,连自己沉重的呼吸声都不再清晰。 不只是疼痛,仿佛有无数只细微尖锐的指甲,从他的骨头中钻出来,无情地撕扯着皮肉之下的一切。 乌图在净身入宫之前,也有疼爱他的父母双亲,过着平凡的生活。 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光渡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 连乌图这边也急得不行,“这要是找不到光渡大人,咱们回去都得掉脑袋!不行,天都要黑了,点上火把,还得继续出城找,我带队往东南边走,张四大人,若有消息,咱们随时以火弹联络!” ……那是无比的安宁、宽容、和平静。 皇帝终于开口解围,“好了虚陇,继续吧。” 当地的官役,只在收粮充税的时候才会登门,将不按时缴纳税赋的农户全家杖责。 …… 刀片落在地面,血花落入泥土,声音混沌而扭曲。 李懋打起了精神,“老大,二老大可能还活着!” 光渡心彻底定了下来——终于有人找到他了。 就像第一次打动皇帝的那种美好,风雨后落在泥水中的初晓雨棠,在风中摇晃几近破碎的模样。 人这一生短暂,本就挨不住太多次的错过。 光渡眯着眼睛,用力辨认,“……什么?” 他睁开双眼,瞳孔里堵着瘀黑的血块,让他有些难以辨认面前的人,“乌图……?” 都啰燮被绑在受刑台上,他左手以下伤可见骨,几乎叫人不忍继续看下去。 虚陇终究晚到一刻。 那匹从药乜绗处抢来的马,如今早已跑得不知去向了。 这是袍泽的血。 不反抗,他们会饿死。 那是一个少年将军。 三年前他束手无策,三年后他救下了都啰耶……他也只救下了都啰耶,但这补偿还远远不够。 天黑了下来,他连眼前看到的距离愈发受限了。 本该销声匿迹的人,此刻在外面行走,李元阙知道他正冒着巨大的风险,一旦暴露,他会辜负沛泽为他安排的全部后手。 张四的手脚都在发冷。 “……光渡大人?哎哟,我的天哪,这是光渡大人吗?” 难以言喻的阴寒,是从骨髓里开始向四肢和内脏蔓延的。 村子中,麻木的人群中响起了哭声。 他的沛泽,怎会拿不动他的刀呢? 乌图脸上带着那标志性的笑意,他笑得很开心,就像每次他收到银票时,都会堆出的那种笑。 那个伤痕累累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是无数次出现在夜半惊梦中的那个模样。 都啰燮救无可救,不过片刻,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乌图在破旧的床底傻傻地等了许久,看着土匪搜刮了他家最后的粮,看着父母的身体倒在离床不远的地方,身体慢慢鼓胀起来,引来了门外的乌鸦与蚊蝇。 只有巡城士兵的脚步声在狭窄的街道上回荡,远处乌鸦在林中盘旋,发出阵阵凄厉的鸣叫,白日里飞扬的沙尘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静谧。 刺骨黏腻的热,是他后半生再无法摆脱的恶。 他们什么都不曾做。 这双手上杀过无数动物,也沾过人命,可连光渡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有一天,也会因见血而吐。 冰冷和炙热的感觉同时在身体里交织,脑袋嗡嗡作响,头痛欲裂,心脏跳动得越来越慢,每一次跳动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黑暗中亮起朦胧斑驳的火光,那是幻觉,还是…… 眼前开始出现奇异的幻象,五彩斑斓的光影闪烁跳跃,过去和现在的声音,在这一刻,统统在他耳畔交叠。 而乌图走过去,从那几根杆子上认出来,上面串的脑袋,就是杀了他爹娘的土匪。 他认他应得的报应。 他用尽身体最后一丝力量,将另一只手肘撑在地面,而抬起的那只手牢牢锁住乌图,不让他再进一步。 面前的血那样的多,仿佛这个人都流不尽,都啰燮始终一声都不吭,只有刀落下时,才能听得到隐忍的闷哼。 只是,沛泽生死不明,又怎能叫他躲在暗处袖手旁观? 都啰燮。 “王爷!这边有发现!” …… 乌图扶起光渡,一字一顿道:“光渡大人,当年你亲自掌刑凌迟都啰燮将军的时候,你可想到过,会有这一天的报应吗?” 第141章 耳边的声音仿佛鼓了一层油膜,光渡反映了一会,才听清楚真的有人对他说话。 张四从不相信因果,可是这一次,他却想求神拜佛。 “光渡,多少片了?” 光渡被虚陇揪着衣领扔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他仿佛不知道疼,只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转头便吐得天昏地暗。 乌图都吓了一跳。 家里已经没有多少粮了,如果最后那一点要被抢走,他们没办法活过这个冬天。 可偏偏也就是那一年,一队流窜的土匪到了他们村中,闯进他们家里,逼着他们交出所有的粮食。 “从前,我也不相信因果。”李元阙静静道,“良善之人不得好死,无义之人高坐金玉堂,可是那个让我看到更远的人,却……” 他靠近光渡,脸上满是惊讶,“光渡大人?” 都啰燮是凌晨离开的村子,乌图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他更是后来才知道,都啰燮给收养自己的那户村民留了半年的银饷,只求养父母能善待他。 光渡已经数不下去了。 顺着凌乱的脚印走去,他们在折断的树枝之下,找到了一套沾着血的、胡乱掩埋的秘银铠甲。 但他的身体太冷了,在那结霜的地面蜷缩许久,甚至都未能融化那层霜。 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1) 过往所有种下的因,在这一刻串成了明晰的线。 他已经错过一次了。 若真有因果——他们凭什么要在经历这些后,却依旧毫无善果? 光渡瞳孔都开始涣散,却仍未放弃,“都啰耶……我……没有……杀……我不能……” 他问心有愧。 西风军中训诫——亲同袍,如子弟之亲父兄,急难相救,若手足之捍头目,斯须不离。(2) 那个时候,当地的官府在做什么? 李懋呼吸一窒,“王爷……这是……” 因为手持副帅兵符前来的二老大,本就不是原本的模样,他扮成了主帅李元阙,在黑夜中去迷惑敌人。 光渡猛然睁开眼。 劫持光渡的人定然来者不善。 虚陇已看出他意图,从皇帝身边跳下:“快!拦住他!” 光渡知道,他余下一生,永远都不会忘记都啰燮看他的眼神了。 只要能找到光渡,只要光渡还平安……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这一次身上积毒的发作,和之前每一次都不一样,不仅比预估的时间还要早了几日,还正如宋珧所说,这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毒了。 反抗…… 他面前,是同袍受刑时的血肉。 光渡眼尾泛红,眼光下褐色的眸子盈了水光,大病初愈的惨白脸庞,也染上了一层病态的红晕,他微微颤抖着嘴唇,望向皇帝的方向,却一字不语。 直到那一年闹了蝗灾,他们家在交过土税和粮税后,连过冬的口粮,都所剩无几。 乌图从马上跳了下来。 可土匪流窜在袭击、屠杀他们治下的百姓,他们却毫无动静。 残阳渐渐没入了地平线,墨色从天边如潮水般蔓延铺展。 但他还是选择了铤而走险。 光渡还活着吗? 纷乱扰杂,不予他片刻安宁。 触目惊心的血迹如一条蜿蜒扭动的赤蛇,从刑台蔓延到边缘,一滴滴坠入土地。 越过斜坡后,他们看到了一匹死掉的马。 李懋已经向李元阙描述过二老大的身高长相,但那并没有太多的判断意义。 他也迟疑了。 “与蒙古接战不久,那狗皇帝的影卫就脱离蒙古的牵制,向二老大杀去。”李懋黯然道,“他为了我们,自己脱离队伍,将那群影卫引开,等我们发现追上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颤抖着数到“二十一”,就已经吐了两回。 沛泽最擅长于虚实之间扰动人心,变化莫测,如流水般不拘于形。 光渡已经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幻象。 身体如此沉重煎熬,他也渴求过那解脱的轻松,他仿佛听到故人呼唤的声音,回到了年幼时西凉府的家,推开门,便是爹娘与妹妹的笑脸,而他笑容毫无阴霾,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笑过哭过,在生与死的中间走过,那便是红尘世间。 光渡最后的意识,也终于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 第62章 “光渡禄同——逆子,你现在给我跪在床下,向我发誓!” 光渡禄同毫不含糊,说跪就跪,“嘿!老爹,你看我跪的姿势你满不满意?这最后的遗言,你看看是不是就这么说?” 床上病骨支离的中年男子,被气到噎住,缓缓吸了一口气,才颤颤巍巍道:“逆子,你给我发誓!从此之后不许再去钻研那医术,回家用功读书,学习观星术数,早日进入司天监,重扬我光渡氏先祖的威名!” “差不多行了啊,所谓先祖……就是我那位太爷,也只是在司天监当了个芝麻小官,咱们光渡氏什么时候有过威名了?再说我什么玩意,你这个当爹的难道还不清楚?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干嘛要交给我呀?” 光渡禄同掏掏耳朵,挎着一张脸道:“还给我起名叫禄同,这就是又要名又要钱啊,可是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好事啊?你看看你自己,也别对我要求太高。” “……住口!逆子。” 第142章 “爹啊,毕竟咱家这几年来,家中产业都被你败光了,仆人全辞了,剩下的钱被你拿去赌了,连娘被你气病的时候,你拿不出她的药钱,后来她死了,你又拿不出她的棺材钱,还是靠我这个逆子在外头当郎中,才勉强攒钱给娘亲置办的后事,你仔细想想你做过的事,想不起来我替你想,这个时候,你就别拿自己当老子了啊。” 床上的人半晌没说话,就在光渡禄同准备将手探过去,看看自己爹是不是真殡了的时候,中年男人从床上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了儿子,“你发誓,如果你不能让我们光渡家的姓氏在司天监重扬威名,你、你就……” “啊啊啊,好好好,我发誓。”光渡禄同突然来了精神,充满期待道,“就罚我断子绝孙?” “呸!想得美,就让你妻妾成群,子孙满堂!” 光渡禄同大惊失色,“我一断袖,你为何给我如此恶毒的诅咒!你到底是不是我亲老子?” 床上的人猛地倒了几口气,才颤颤巍巍道:“逆子,你好自为……” 手上的力气松了。 急促的喘气声戛然而止,只留下的一个人呼吸的声音。 “爹?”光渡禄同脸上那刻意的笑,慢慢消失了,“……爹。” “即是讨债,可有字据?” 可他们晚到一步。 而宋雨霖跪在床边,握着娘亲的手,哭得浑身发抖。 这小子确实说得没错,事情虽然是这么一回事,但这小子也不能放到明面来说。 然而那刀片带着凉意,只是贴着他那处而过,并没有真的扎进去。 见宋雨霖安全回家,宋沛泽才将目光收了回来,看着面前的人,“带路。” 在一条无人经过的小巷中,五个壮汉将一个少年围在正中。 小小的姑娘一句废话不说,毫无惧色穿过满地翻滚的大汉,掏出袄子里的钥匙,敏捷迅速地开锁,门打开后“嗖”地一下钻了进去,不给她哥添一点乱。 宋沛泽神色很平淡,在那种平淡之下,却有一种极致的冷酷。 络腮大汉眼光发直,用力吞了一口吐沫,“表兄!这事你放心交给我!我一定把人给你绑过来、好好的地绑过来!” 他又扬声道:“雨霖,你先回家照看着娘。” 就这小身板,就这小腰,打一下怕都得断,他站在自己兄弟几个面前,他们一拳头下去,这小子能挡得住谁? 而娘手边有两只编好的如意结,缓缓飘落在地上。 可她哥身上干干净净的,连衣服都一处没破。 农夫有些羞赧,“这……这不合规矩啊。” 千恩万谢了一会,那农夫才搓着手离开。 络腮胡子沉思时,门口却走进来一人,“表弟,你的伤怎么样?” 回家的短短几步路,宋沛泽脑子里却像是有个咚咚作响的打鼓在敲,无比鼓噪。 还未到天亮之时,络腮大汉便带了所有兄弟,一起到了那条老巷子的宋家老宅前。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恍惚想起,之前他曾和狐朋狗友鬼混喝酒时,不知听谁提起过一句:“老宋那儿子?从小学武,就前两个月的时候,在西凉府第一大武馆里头,把人家驻馆的师傅都给打倒了,这一战扬名之后,好几家镖局、甚至豪门贵族去找他,不过呀,老宋都给拒了。” 没等到失算了。 见那少年丢下他们,这几个壮汉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找准机会,屁滚尿流地从巷子中跑了出去。 他抱着妹妹,小心避开街上行人,速度却没有减慢,只要转过这条街道,就是城南甘三胡同的宋家老宅。 再去一趟,也很难再搜出什么油水。 “哥,我也能帮你。”宋雨霖眼光也变了,“我也是练了武的,我也能打他们!” 络腮大汉幡然醒悟,连连称赞:“高明!表兄这招,真是高明!” 路过的农夫跟他打了个招呼,“光渡少爷?” 房门紧闭,于是络腮大汉当场叫人砸门而入。 “哟,几岁呀,就这么厉害?” “嘿,老张,我如今已经不是少爷了,就是一江湖郎中,你随便叫一声就行。” “表弟,这件事你出力,我负责把这件事压下来,并打通贵人那边的关系,事成之后,你我兄弟平分。”衙役表哥的手从袖子里露出,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五成,就足有这些。” 光渡禄同看他不走,一副有话要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模样,主动道:“可是有事找我?” 络腮胡子不屑一笑,“老子说有,便是有。” 三日后。 光渡禄同放下手上拿着的那本《通志·天文略》,他看天文如同看天书,最适合用来助眠。 雨霖年纪虽小,但自从家中剧变以来,却不会轻易惊慌。 这些年作奸犯科,还能全身而退,络腮胡子便是靠这个西凉府当衙役的表兄罩着。 他看着面前这个个子虽高,但手中空空的少年,顿时恶向两边生,“少废话,今天爷爷就来教教你该怎么说话!” 衙役表哥悠悠道,“年初时,就曾有一个宋国贵人行径此地,见过一眼那个宋沛泽,那贵人当即就问我,说这个少年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弄到他那儿去?” 可是这络腮胡子看不懂。 络腮胡子吓得大叫,惊慌欲绝。 第143章 看着才到自己腰的小姑娘,宋沛泽摸了摸她的头发,“知道你厉害,但你现在太小了,等你长高到哥哥肩膀的时候,我就带你一起上场。” “那姓宋的商人家已经被你搬空了,可是最值钱的,你却置若罔闻——宋地之人多好南风,打你的那个宋沛泽,若是能卖到宋地那贵人处,他给我们这个数。你就盯着那一点,实在不如将眼光放长远些。” 好在那些上好的家具、首饰、还有衣物,他们都搬走了,变卖后,确实也让他们捞上了一笔。 少年猛地站住,扭头转身就往回家跑。 等宋雨霖把头从邻居家探出来的时候,巷子里已经勉强算是恢复了安静。 “你就是老宋的儿子?”为首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晃了晃手中的刀,“父债子偿,那老宋死后欠下的债,就让你来偿!” 络腮胡子根本不把面前宋沛泽放在眼里。 宋沛泽压着几人,还没来得及走出巷子,他却突然听到了自家老宅里传来了妹妹的尖叫,“娘——” 光渡禄同咬着一根草,闭着眼,躺在河边草地上。 衙役表兄关怀几句,问及打伤络腮胡子之人,络腮胡子本来觉得很没面子,竟然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给打了,不想说,却没想看,衙役表兄竟然早有所闻。 “五千两白银,”衙役一晒,“宋国皇帝聘皇后,也不过五万两白银,更何况那皇后也没有这对兄妹的姿色,那贵人眼光当真毒辣,这对美人,他是准备调-教好了,再拿去孝敬大人物的,总之,这两个人,咱们必须给他好好生送过去,连皮毛都不能擦破。” 可是这小子长到十四岁,他老子却没回来。 …… …… 老宋最后一趟走西域去波斯做生意,路上被胡匪给杀了,只留下孤儿寡母,络腮胡子本以为这肯定信手拈来。 沙州光渡家的独子,并不知道此时一个与他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人,此时此刻正在西凉府的街道上快走行走。 光渡禄同懒洋洋道:“知道了,我明天去你家看看。” 宋沛泽将怀中妹妹放下,小声道:“雨霖,去王婶家,哥带回去接你。” 宋雨霖:“好!” “前两日趁我不在,砸锁打进我家,伤了我娘和妹妹,又将我们家东西搬空的,就是你?” 话说完,少年踢了他一脚,络腮胡子疼得哀声惨叫。 宋沛泽手里握着一把刀,那把刀是从在地上翻滚的那几个流氓手里抢来的,上面沾着血。 这几日,络腮大汉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那个叫宋沛泽的家伙,害他在兄弟面前丢尽了脸! 而直到被打得嗷嗷叫唤时,络腮胡子才将这段记忆中的描述,和面前这个少年对上。 为首的络腮胡子面目狰狞,“找死!” “……五百两?” 络腮大汉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不过没过多久,脚步声重新响起,又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扰他清闲。 房中彻底安静了下来。 那家橘饼铺前,又停了一辆贵族的马车,周围武者护卫,排场惊人,周围百姓惊叹窥探,却从来和他不是同一个世界。 他一挥手,身边的壮汉齐齐撸胳膊、挽袖子,露出粗壮的手臂。 …… 宋沛泽怔了许久,捡起了那落在地上的如意结。 两月后,西夏边陲之地,沙洲。 家里被抢走的东西,爹给娘买的首饰,他都要夺回来。 宋沛泽将他们一个个踩在地上,讲那把沾了血的刀,往络腮胡子胯间一插,“抢我们家的东西,都弄到哪去了?” 而听说他受伤后,连表兄也亲自前来看望他,这真是莫大的脸面了。 衙役表哥笑容暧昧又猥琐,“后来那贵人知道宋沛泽有妹妹,还特地过去见了一面,于是价格又提了五倍——你知不知道,这种相貌相似的美人可以成对卖,比单独卖出去可金贵太多了,啧,还是宋国的贵人会玩。” 他虽然带了五个壮汉,结果打起来的时候,却没有一个少年的对手……看着纤细,这少年劲怎么这么大?一拳砸上来,他整条手臂都感受不到了。 宋沛泽脸色淡了下来,“我爹虽是一介商贾,却为人诚信,若有欠债,绝不可能毫无字据,家中更不可能毫无备单,你们不过是见我家中无人,上门欺负孤儿寡母的混账,过来讨钱还这么理直气壮,你们要脸吗?” 那农夫喜不自生,“好好,那明天早上,我就来少爷家门口,接少爷过去……” …… 小姑娘不哭不闹,透露出不符合这个年纪的狠,“哥哥,把他们都打趴下。” 他心中有事,目不斜视地从那辆漂亮的马车边错身而过,并没有发觉车中之人他的身影消失于胡同后,才缓缓离开。 “听说过了年才满十四,所以这不就得早点定下嘛……” 被痛打一顿的络腮大汉,遣小弟去探听宋宅的消息。 络腮大汉彻底傻了。 “两个要一起抓住,别伤了那副好皮囊。”衙役表兄叮嘱道,“无论兄妹少了哪个,那贵人都只付原本十分之一的酬金,所以,必须要完完好好的凑成一对,明白吗?” 宋雨霖迈着小短腿消失在旁边的院子里,而这边的动静,也终于引起了门口那群壮汉的注意。 第144章 这一次,络腮胡子再也横不起来,他看着宋沛泽的脸上,都是绝望和恐慌。 巷尾那家老宅紧闭的大门前,正有五个彪形壮汉,当路拦门。 “没几样在了,卖、卖的卖了,我们都分了……啊啊啊!” 衙役表兄意味深长道:“表弟,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不知道,那个宋沛泽,在咱们这西凉府颇为有名,甚至,这名声都传到了外面。” 西凉府,宋家长子,宋沛泽。 那对兄妹连夜将母亲下葬,已经从西凉府跑了。 若是寻常十三四岁的少年,可能已经吓怕了,就是家中从无欠债,这样被堵在家门口打上几顿,都得乖乖掏钱,息事宁人。 “走,我跟你们过去看看。”少年拎起络腮胡子的衣领,将他身体在地上像拖狗一样拖着,面无表情道,“拿了多少,都还给我,咱们一一清算。” 不过宋家的东西,确实已经被他们里里外外地搬得差不多了。 可是面前这个却依然毫无惧色。 “那寡妇病死了?”他一声嗤笑,“葬得也真够急,停灵都省了,就直接入土?这什么意思,这是想跑?” 他几步冲进门,看到娘亲正卧在床上,她穿上了自己最好的那套衣服,梳过头发,脸上也施过薄妆,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安安静静的模样,仿佛只是睡着了。 宋沛泽今年不到十四岁,但身形已笔挺如松,腿长腰细,这个年纪的少年个子抽条,几日便是一个样,而他个子又高,只看背影,甚至有青年人的身量。 他们就是眼馋这姓宋的商人,这些年走南闯北这些年攒下的家底,可是如今姓宋的老子死了,一个毛头小鬼,还敢这样给他甩脸子? 随即,他提起画笔,在洁白的绢布上,勾勒出两道背影。 络腮胡子大喜过往,“官府事忙完了?怎劳烦表兄亲自大驾?” “这个……少爷,你这两天可有时间,能不能去趟我家里,瞧瞧我那儿媳妇?我儿子好不容易才讨到媳妇,怀孕后我们全家高兴的不得了,可是这才三个月,就天天喊肚子疼,我们实在放心不下……” 这声尖叫惊飞房顶的黑鸦,带着有几份不详。 一走进巷子,宋沛泽眼神就变了。 “无论老宋欠不欠债,在我这里都是定论了,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而欠债不还之人,按我夏国《天盛律法》,那自然要被收监流放的。”衙役好整以暇道,“如此一类,神不知鬼不觉,这两人就没了,懂吗?” 原来老宋那个从小习武的儿子,说的就是面前这位玉面阎王。 老宋生前去波斯的最后一单是大生意,带走了不少货物,而他人死在路上,如今人财两空,一份都带不回来,宋家又因为那寡妇生病花了不少钱,掏空了最后的家底,他们最后去的那次,确实没在宋家翻出什么。 光渡禄同以为还是那农夫,有些不耐道:“说了我会去,你不用……” 话没说完,他脸上盖着那本书,就被人掀开了。 眼中日光大盛。 而光渡禄同见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尽管他此时非常狼狈。 宋沛泽蹲在他身边,低头问道:“你是个大夫?” 第63章 宋沛泽藏在腰后的手,其实拎着一条木棍。 他就已经打定主意,如果面前这个小大夫不答应,他就会强硬地将人“请”过去。 所幸这件事没有往最差的情况去发生。 因为这个同龄少年在愕然片刻后,竟然点头同意了。 这个大夫的配合,让宋沛泽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下来。 ……宋沛泽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从西凉府到沙州的这一路上,宋沛泽经历了他从不曾想到过的惊险,甚至他一开始的目的也不是沙州,只是一路上的围追堵截,逼迫他不得不一路西北逃窜。 他本以为,自己带着妹妹离开西凉府,就可以远离那些是非和危险,找一个新的地方,他可以找些营生来养活自己和妹妹,可没想到,那些流氓混混居然会对他们兄妹穷追不舍! 这与宋沛泽的判断完全相悖。 不应该,他家里已经全空了,被夺走的财产,他自知也很难再要回来,所以从一开始,他离开的目的就是为了保证自己和妹妹的安全。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值得让这些人惦记着继续追上来的……但他没过多久就发现,这些人似乎盯准的,就是他自己。 想明白这层后,他恶心到差点吐出来。 因容貌极盛,他从小到大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男女皆有,若只是安静持礼、遥遥相望倒也罢了,可从来都是偏激扰人、给他带来的麻烦更多。 有些胡子花白的老男人,也敢对他开口,宋沛泽今年十五岁,却已经遭遇过太多这样的事情,因此格外厌恶男子的示好,拒绝时从不假辞色,遇到太恶心的还会暴打一顿,哪怕是大半夜不睡偷偷蹲点把人套麻袋里打,从无例外。 但这次不同以往,在宋沛泽意识到这些人背后还有官府中人的帮助后,他立刻意识到了危险性。 光渡禄同想到自己手头剩下的钱,可能都不够买下个月的米。 他接过了衣服,低眉道了声谢。 一日三顿都有人帮忙做,有人坐在桌上一起吃饭,他自己往日懒得打理的房间,如今都被收拾的一尘不染,那美人白天照顾妹妹,然后就在自己的书房里打发时间,安安静静的一点都不让人操心。 第145章 果然如他所想,这两人身份大有问题。 美人就是裹着麻布出来就是好看的,更何况是宋沛泽,他在野外自然无暇打理仪表齐整,这并不代表他愿意一直如此落魄。 那美人抬起头,虽然看得出羞愧,却也看得出豁出去的坚决,“我现在……诊金和药都付不起,请你宽宥些许,我一月之内,定三倍奉还,求你救我妹妹。” 看着面前人的脸色变化后,他立刻改口:“不,不是那种睡,我的意思是,你晚上能陪我入睡后,再离开我的屋子吗?” 小木屋最里面那间屋子的炕上,躺着一个小女孩,人是昏着的,却额头都是冷汗,脸上都烧红了,一看就是生了重病。 命,就一条。 宋沛泽低着头,“但等我妹妹恢复,我就带着她离开,公子,我欠你的,我都记在心里,绝不会赖账。” “你要是相信我,你现在就带着你妹,跟我走。” 光渡氏祖宅地处偏僻,院落虽大,但透露出久疏打理的荒凉,好在一应用具倒还算干净,到了家,他就指挥宋沛泽把小姑娘放在床上,又拿出了一套金针用煮沸的水烫过。 有了人气,那屋子里不冷了,他回家都有盼头了,也有人陪他说说话。 光渡禄同想了想,试探道:“你愿意陪我睡吗?” 主人家虽然通情达理,但这并不代表,宋沛泽可以心安理得的麻烦人家。 他只知道,面前这个和他差不多大的、被农夫称为“少爷”的少年懂医术,能在外面抓到一个已是万幸,实在没有挑选的余地。 后厨的锅里冒着白烟,之前那些声音,原来是他在劈柴生火,熬粥做早饭,光渡禄同看他生火通灶的动作有些生疏,显然这种事做的不多,再观其行事气度,想必以前也是有人伺候的少爷。 但他也试出来,这个美人很反感分桃断袖之好,那自己的心思,往后必须藏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上这样的生活了。 色,他虽然个子挺高,在十里八乡也算是有名气的俊秀……但比起面前这个级别的美人一比,实在是云泥之别。 如今宋沛泽不敢带着宋雨霖进入城镇,入城镇便会被盘查户籍,他与妹妹的名字竟然已全被重点关注了,见到他们便会通报当地官府,将他们押送回西凉府……宋沛泽没想到那些人会做得这样天罗地网,在第一座城镇察觉到不对时,甚至对官兵动了手,才成功逃脱。 第二日清早,光渡禄同醒来的时候,却听到这自从仆从遣送、父亲病逝后就安静下来的院子里,竟然出现了声音。 在跟着这美少年往山里走的时候,光渡禄同惊恐不已的想,有人会住在这种深山老林吗?在这种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偏僻之地,他被杀了都没人知道。 光渡禄同心里怦怦跳。 光渡禄同并未不经事的人,他也见到过别人着急找大夫的样子,定是亲朋好友抱病,才会如此心急如焚,既然面前这个美人愿意信任自己,光渡禄也同愿意帮忙。 他定了定神,想到了家里来了人,又下床找出了几套自己不太常穿的干净衣服,出去后,递给了那个捡回来的美人。 西凉府,宋沛泽。 所幸这一夜极为安稳,宋雨霖也如光渡禄同所说,肉眼可见得康复起来。 美人绝不是附近的人,而且这样子看起来狼狈,像是逃荒。 光渡禄同没一会就考虑清楚了。 就像他说的,这个罪犯,他要窝藏到底。 光渡禄同面容严肃,“现在她这个样子,连药都喝不下去,更别说药这深山老林里也没有,我的东西都放在家里,先回去扎针,然后你去城中药房买一种成药,压在舌底下可以化开,这是她现在最适合的药。” 宋沛泽看着他的目光有审视和怀疑,可是他最后还是柔和了目光,“如果只是这样,我可以做到,那么……我兄妹二人便叨扰了,多谢公子。” 而按照律法,家中窝藏罪犯,当同罪同坐。 他看一眼就知病情凶险,也自然明白过来,这一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救这个小姑娘。 宋雨霖病未痊愈,人还昏着,光渡禄同并没有开口让他们走,还反过来宽慰他放心再住几天。 ……只是,这路,怎么越走越偏? 山下不远就是沙州城,他却住在这里,要么是连落脚之处都没有的可怜人,要么就是身份上有问题的人,才需要避开有官兵把守盘查的城镇,住在这样荒郊野外的地方。 走了很久,他们终于到了山林中一处废弃的小屋子,光渡禄同跟着宋沛泽走进这小木屋,便得出了这个结论——这木屋中没有人久住的痕迹,像是废弃有一段时间了。 光渡禄同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若是无处可去,不如往后就住在我这里?” 光渡禄同倚在旁边着看了片刻,突然道:“我不问你来处,也不问你叫什么名字,我看得出来你在躲人,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宋沛泽一夜没敢睡,一直守在妹妹身边,时不时探探体温和呼吸,光渡禄同后半夜特地起来,过来看一次,说晚上只要不反复,宋雨霖就彻底脱离危险。 面前的美人侧过头,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多谢你。” 这么漂亮的人,怎么会犯下欠债、追打、伤人等罪名呢? 这位名叫“光渡禄同”的小大夫,显然心地不错,看出宋沛泽着急,还反过来安慰他,“没事,你带路,我现在就跟你走。” 第146章 这话不是谎话,他昨晚躺在爹离世的那张床上,半宿都凉飕飕的,是真的没敢睡实。 财,他没有。 听了这些话后,宋沛泽抬起脸,很认真地看着他。 路上光渡禄同犹豫了片刻,还是主动道:“我家就我一个人,你可以带着妹妹住我家里,我收拾得挺干净的,也方便我就近照顾你妹妹,若夜半病情有变,我也能立刻处理。” 光渡禄同一边想,一边走进去。 可是宋沛泽不能进城,甚至不能为她去请村镇里的大夫。 大不了就是死在这里,不过人固有一死,想开就好。 那美人美则美矣,看着身形瘦高,没想到力气是真不小,一路背着他妹妹走了那么久都非常稳。 光渡禄同想明白了,心境开阔了,也不害怕了。 他着急解释自己,也顾不上丢人了,“是……是我爹娘离世后,这房子只有我一个人住!我晚上空落落的睡不着,你就坐在床边陪我入睡……不用太久,不会耽误你照顾妹妹的。” 不过仔细想想,他如今也没什么怕失去的。 光渡的祖家中,有着千卷藏书。 他父亲败掉家产时,都从来不曾碰过这些古籍孤本,只不过这些书一代代传下来,传到这一代,着实是有些埋没了。 自此,他也只能带着年幼的妹妹在野外风餐露宿,还要避人耳目。 光渡禄同一句废话不说,过去搭脉,很快便做出决断。 而妹妹年纪太小,身体本就不如习武的宋沛泽这般健康,在爹娘接连去世,她一直郁郁寡欢,前几日露宿野外缺医少药,她淋雨着凉后,身体的病苛一通发出来,竟然病得一发不可收拾。 因为宋雨霖的病,他已经耽误不起了。 放下针,光渡禄同回屋子里翻箱倒柜,掏出了自己最后的家底,心一横,就揣着钱匆匆前往附近的成药铺,买到了需要的药,并指导宋沛泽压到了他妹妹的舌根底下。 “我这地方偏僻,平常也没什么人来,你和妹妹小心点行踪,没人能找你找到这里来,你也看到了,这么大的院子,就我独自一个住着。我家人全没了,我一个人也不怕被你连累,左不过能活一天是一天,还不如搭个伙,收留一个聊得来的朋友,也算是人生在世,做件好事。” 光渡禄同给宋雨霖用过针后,宋雨霖果然不再汗如雨下,连无意识的挣扎都平稳许多,宋沛泽便知道此人确实有些本事。 而且这一路上,美人甚至都没有和聊过诊金和药钱,也没和他说过几句寒暄的话,虽然看他长得这么好看的份上,光渡禄同可以一分不收……但,总归这不对,和别人求医问诊的流程都不一样。 几日之后,光渡禄同在城中看到了美人的一张通缉令。 他们立时启程。 家中那个彬彬有礼、还会替他打扫家中的美少年,和通缉令上描写的穷凶极恶之人,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入城时不仅要绕道避开城门处的看守,甚至在他询问姓名的时候,都一直沉默着。 光渡禄同的猜测没有错,只是那通缉令上的画像和本人长相实在相距甚远,但事迹、口音与特征都相符,光渡禄同也因此知道了他的名字。 时人偏向于选择年长的医者,因为经验老道,也更受人信赖,可是此时此刻,宋沛泽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个带回来的客人,真是了不得,在阳光下露出脸这样一看,几乎像一朵幽幽开在空谷的水兰,幽深的头发,褐色的瞳宛若剔透的宝石,静静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光渡禄同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他看化了。 若这美人愿意图他色,那还真不知道谁占谁便宜更多。 宋沛泽多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可是他看着面前这张漂亮的脸,看着宋沛泽眼中的恳求,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你放心,我不收你诊费。” “立刻带到沙州城中,你妹妹需要施针,我亲自用针,看看晚上降不降,不降再来一遍。” 天未黑时,光渡禄同鬼鬼祟祟地带着两人入了城,有当地人带路,他们直接从看守最稀松的城门,成功混了进去。 “光渡公子,你为我提供这许多帮助,是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宋沛泽自家道中落后,第一次这样走投无路。 只不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能犯什么事呢? 光渡禄同不喜这些古书,也不想继承祖辈的观星术。 一个时辰后,宋雨霖的高热,竟然真的开始退去,宋沛泽从院中井口打出清凉的水,为她擦洗降温。 但自从这个美人住进来之后,这些古籍都不曾蒙尘了,所有的灰尘被好好擦拭过,天气好的时候,还会搬出来晾晒。 光渡禄同注意到的,注意不到的,宋沛泽已经悄无声息,都帮他做好了。 等到晚上,宋沛泽又会信守承诺地来到他的房间,陪自己入睡后,再悄无声息的离去。 光渡禄同曾经想过,如果自己不是断袖,娶个小媳妇,大概后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了。 有人照顾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有一个人惦记着,便是一个家了。 第64章 对于光渡禄同来说,从此回家变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熟悉的老宅里,不再是空空荡荡、毫无人气的寒冷,宋沛泽和与他妹妹的到来,几乎填补了光渡禄同这段时间独自生活的寂寞,更是满足了他对于一个家的期许和幻想。 第147章 一想到家里有人在等他,这日子过起来,干劲都有了。 光渡禄同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到颇为积极主动的去搞钱,如今他自觉需要担负起养家的重任,整个人都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 不过他帮人看病赚得的诊金并不丰厚,他年纪太轻,又不挂靠医馆,不通过卖药材吃利,赚不到太多。 好在他家祖上是光渡氏,到底有一个在司天监任过职的先祖,光渡这个姓氏在沙州当地也勉强算得上是小有名气,于是他开始接替人合八字、看风水的活。 比起循规蹈矩的行医,显然这个来钱更快。 光渡禄同以前不愿意靠这个谋生,虽然是世家祖传的术,但他也只是粗通,不过这就足够他在沙州这里装模作样的行走了。 如果……如果沛泽愿意一直在他家住下来,就好了,哪怕他是要做不喜欢的事,他也愿意一直坚持下去。 宋沛泽这个人,他是真的越看越喜欢。 他知道宋沛泽身上背着通缉,但光渡禄同不介意,甚至觉得这样更好了,这样,沛泽就能一直呆在这里。 他很愿意把沛泽藏在自己家里,连同他的妹妹一起养,就像自己的妹妹一样照顾着。 可是还没等他赚到钱,宋沛泽那边刚缓过一口气,就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宋沛泽安排的范围,不只有他和妹妹,甚至还包括了光渡禄同这个人。 在宋雨霖身体无碍后,宋沛泽就不再是每天都待在家里了。 他会选择天黑时外出,又会在天亮之前回来,他脚步轻得像溜进院子里的猫,光渡禄同竟然听不到一点动静,最开始的几天,他都不知道宋沛泽出去过。 宋沛泽一身武艺,同就会使弓,在野外流浪日久,如今打猎已经是熟能生巧。 这不是一只乖巧而温顺的猫。 宋沛泽指着天上星斗一角,问道:“那可是玄武之宫的七宿?” ……这是他自从相遇以来,第一次见到宋沛泽笑。 只是此时看着宋沛泽外袄溅上兽血的这一刻,光渡禄同突然失去语言。 宋沛泽一直都是紧绷着的,光渡禄同在看到过他带着妹一路逃过来,他被到处贴在通缉令上,虽然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但显然这不会是一段轻松的过往。 光渡禄同双眼发直,半晌后才追了上去,在宋沛泽边好兄弟似的勾肩搭背,“来来!美人,我给你打下手,早上做好肉,妹妹起来就能吃……唉,你别打我啊!我……哎哟!我不叫你美人了,不敢了不敢了!” 而宋沛泽也是见好就收,控制着夜猎次数,不去引人怀疑。 宋沛泽心里都有一本账,谁对他有恩,谁和他有仇,他一刻都没忘过。 可他喜静,爱看书,并不代表他就没有危险的一面。 直到他来到沙州的这一个多月来,他才有时间、有条件,好好看一看书。 他以前应该是一个很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宋沛泽不会对认定的朋友再抱有过分的戒备。 宋沛泽虽然喜欢看书,但却从来没在这上面花太多的功夫,读书破费,请先生、书本纸笔毕竟都要花钱,而宋沛泽的出身,注定了他没法考取功名,所以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走这条路。 他好像被这个美人反过来给养上了。 只有这样充满了力量的优美身体,才能让人相信,他确实有做出通缉上那一切暴行的本钱。 看到光渡禄同自然的回应,宋沛泽心中骤然一轻,他轻轻弯了弯嘴角,将剥过皮的兔子和山鸡拎进了厨房。 “禄同兄,人各有命,或许你的路,就在杏林妙手一道,所以你若走错路,老天就不许你开悟。” 他在沙州三教九流的朋友中找了些路子,将兽皮尽数脱手了,但光渡禄同一直谨慎,别人问他什么时候会打猎诸如此类的问题时,他从来是都嘻嘻哈哈地混过去了。 “都是你家古书,前些日子,我拿了几本来看。”宋沛泽慢慢的说,“……书上说,像这种天军星侧为北落,黯淡衰弱,再加上钺星红黯,这就该是……主战乱?” 直到某个凌晨,光渡禄同听到屋外院中有声音,他披着外衣点着烛台出去看的时候,才发现宋沛泽在干什么。 宋沛泽确实是个打猎的高手,无论是野兔、狐狸、甚至还有狼皮,那都是极完整、品相极好的,毛皮上一点缺损都无,卖价自然就高。 宋沛泽背着一张弓,手里抓着几只山兔和狐狸,他手中的猎物放过血,皮毛却很完整,处理得非常完美。 虽然他医术上天分更高,但早年也是被他爹耳提面命拎着学了十年的观星术的,他自认不蠢,观星术上也是下过功夫的。 宋沛泽分得清,救他妹妹的光渡禄同,是个本性纯善的人。 看着美人昼伏夜出了小半个月,光渡禄同人都麻了。 如今就连宋雨霖慢慢都和他混熟了,光渡家的这位少爷,一口一个“妹妹”的叫着,配上一张干净爽朗的笑脸,着实是很讨喜的。 光渡禄同久久无言,宋沛泽看了一眼他的神色,立刻道:“我不过是胡言乱语,随便说说罢了,禄同兄别笑话我。” 但看清是光渡禄同的一刹那,宋沛泽立刻缓和了神色,他和妹妹已经不是在野外躲避追杀了,这是沙州,面前的是收留他们的恩人。 宋沛泽声音如清风一般舒缓,语气却是温和而笃定的,“我在遇到你之前,其实也找过别的大夫看过我妹妹,吃了他的药之后,雨霖病情毫无起色,反而变得更为凶险,若不是遇到了你,我妹妹不可能这么快就恢复。” 第148章 虽然偶尔有点嘴欠,偶尔也会对自己有点……稍显过界的亲密,但实际上对他非常敬重,从不以他们的身份做相挟,逼迫他们兄妹做过任何违背他们意愿的事。 宋沛泽看到此间主人震惊的模样,沉默片刻,没有多谈,只是侧身遮住了自己身上的兽血,然后问:“中午想吃兔肉,还是吃山鸡?” “你的本事和年纪无关,不必妄自菲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以后必定会在医术一道大有成就,我相信你。” 宋沛泽再次震惊光渡禄同,是半月后的一个晚上。 一个月而已,就已经能将观星术学到这个地步了,沛泽问出来的问题已经不是基本功,而是相当有难度的问题了,连他都听懵了,更别说如何回答了。 这是一只优雅却危险的豹,宋沛泽望过来的瞬间,光渡禄同猛然感到了惧意。 谁对他好,谁有所图,他心里清清楚楚。 也多亏了光渡家有一屋子的祖传古籍,保存完好,至今不曾变卖。 宋沛泽欲言又止,“曾经想过……算了,如今也不值一提了。” “我天生夜能视物,一片黑暗里也看得清楚。” 而他们的头顶上,是夜空浩瀚,繁星璀璨。 此时,不止宋金交战,更有蒙古成吉思汗西征花刺子模,天下战乱纷起,纷纷扰扰。 但无论如何,这些兽皮为他们换来了足够过冬的钱,还让他们吃上了肉,没吃完的腌上了,这个冬天都不愁没有肉吃。 况且宋沛泽早就看得明白这光渡禄同的为人,此人着实没有什么坏心思,素不相识的时候,就肯掏空家底帮他妹妹买药,也从来没有狭恩图报过。 光渡氏那位先祖倒是说过,在这一行里,天赋上差一点,就是一百年都追不上来,人与人的差距,光渡禄同在这一刻凄凉的感同身受了。 而此时安静凌晨的一个笑容,像是过去的阴影,都开始在宋沛泽的身上逐渐远离。 他老子要是能有宋沛泽来做儿子,怕是在坟里都能笑到活过来。 光渡禄同家祖上观星确实出过能人,可是到他这一代已经彻底落没,他更是亲自经历了家道中落,世情冷暖他都尝过,前些日子他还上门为故交家的一个管事看病,但他走到门口,最后还是没进去。 直到这一刻,他才将宋沛泽与通缉上描写的那个人,第一次联系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宋沛泽下厨做菜,光渡禄同很捧场地吃撑了,人家做的确实也好吃,结果晚上撑到睡不着,到院子里转圈消食,结果一抬头,就在房顶上看到了半夜赏月的宋沛泽。 光渡禄同只觉得,这里只有自己才是不值一提的。 光渡禄同恍然道:“夜能视物啊,怪不得……所以你的眼瞳是褐色的,和寻常人颜色都不太一样。” 他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肯定,无论是从自己的父母,还是从旁人那里,这样好听,还这样真诚,让他心花怒放,又倍受感动。 这话不是作假。 那个性子很安静、眉目带着一点读书人的秀雅文气,会在床边守着他妹妹时,手里拿本书就能稳稳坐住一个下午的少年。 宋沛泽拎起手中的猎物,他已经在野外收拾过了,不至于发出太大声音,引来附近沙州居民的关注,“若是熟悉猎物栖息的习性,即使是夜晚,也并不难找。” 他撞到宋沛泽刚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书……倒是读过,但不多。” 光渡禄同长长叹了口气,“兄弟,你这可真不是胡言乱语,明天我给你把钥匙,你去开书房里间的锁,那密室里面全是孤本,你进去看看,说不定我光渡家的术数和观星术,能传到你一个外人身上……这样也好,传下去,总比就此埋没,要好得多,你这天赋,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比你强的。” 光渡禄同整张脸都红透了,所幸这是夜晚,没人看得见他的羞窘。 他们年岁相近,又有相似的家道中落的境遇,他们本就是同龄人,混熟也比旁人更快,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相处,也变得自然了许多。 今日一看,或许他前半生,竟不如宋沛泽个把月的自学成才。 宋沛泽有些赧然,“我家中是做生意的,自幼请的是学武师父,本来是想到了年纪,就跟着家父去西域走商的,虽请过先生开蒙,识得汉字、夏文、蒙文,于学问上却并不如何精深。” 光渡禄同甚感新奇,自己找来梯子,也爬了上去。 宋沛泽诚信请教:“禄同兄,你家传观星之术渊源深厚,能不能教一教我,这该怎么辨别?” 从宋沛泽夜猎开始,这个屋檐下每天都吃上了肉,在光渡禄同这里过了明路后,光渡禄同还为他弄来了硝兽皮的材料,然后再把制好的兽皮卖了补贴家用。 也正如宋沛泽当初初遇时承诺的那样,他一定会还钱,只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不仅数倍奉还了药钱,还凭自己本事反向养了自己妹妹和光渡家的少爷。 光渡禄同慢慢瞪大了眼。 他带回家的那些钱,在这位美人的对比之下,着实是有些不够看。 他目瞪口呆的想,原来这就是天赋的差别吗? “有肉吃就不挑,吃啥都好!”光渡禄同下意识回答,随即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不是,这大晚上的你出去打猎?你怎么看得见的,还能射这么准?” 第149章 宋沛泽见他神色忧郁,安慰道:“你心智聪颖,只是心不在此道。” 光渡禄同仔细辨认了一会,才道:“没错,就是这个,不过,你会看天象?” 夜深人静时,天地更显得辽阔,远处的树木散发着独特的香气,混合着泥土的清新气息,弥漫在夜晚寒冷的空气中。 宋沛泽一边思索,一边说:“若此星象主战乱,却是不知道对应那场战乱,又或者是同时对应着几场战乱,我看不出来,这种星象昭示着哪国的队伍会遇到凶险?而根据其变化,又该如何判断会遇何种凶险?” 于是,宋沛泽又变回了那个光渡禄同认识的少年。 宋沛泽继续摸索道:“我已经看了半个月了,这半个月来,天军星一直缓向北移,生芒衰减,只与火、金、木星遥遥相对……” 两个少年人并排躺在屋顶上,也不说话,就看着天上的星星月亮。 因为夜间狩猎,宋沛泽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紧身猎装,少年个子本高身材瘦长,紧致贴身的衣物,让人一眼看得见的力量与漂亮,那扑面而来的美,几乎让人忘记呼吸。 错肩而过时,光渡禄同持着灯台,看到了这惊鸿一面。 光渡禄同苦笑道:“你用不着宽慰我,观星一道上,我确实天资有限,在遇到你之前,其实我也不相信看看这些孤本就能看出门道……” 光渡禄同已是从旁边爬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之前真的从来都没学过星象观占之术吗?你驴我的对不对?你真的没有读过书吗?” 从他进自己书房开始,才过了几天?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活着的天才,原来就在他身边。 从前一同读书的贵门同窗,如今高坐朱门。 而他却拎着针箱,走进他家仆从的院落。 世家子弟不去读书,偏去学医,便是不务正业。 当年他不服气,相信人各有道,可少年人不去碰壁,原也不会成长。 他不是不曾怀疑过,消沉过,可是今夜,他却从这个同龄人这里,得到了如此肯定。 于是刚刚生出的沮丧和自弃,在宋沛泽短短几句话里,就拨云见月、烟消云散了。 第65章 光渡祖宅有一家很大的书房,而里面有一间上了锁的内室,宋沛泽之前就已经留意过。 而今日,是宋沛泽跟着光渡家的小少爷,第一次踏进这座上锁的内室。 推开折扇颇有年头的门,里面的内室中,满满装着几个巨大的书架。 书架之上,整齐堆叠着不知多少本的古籍孤本,一眼就能看出岁月侵蚀的斑驳,页面或有残损,脆弱泛黄,但全部完整地修补过,好好地供放在这里。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绢书和油墨的香气,混合着陈旧木材的味道,角落里,宋沛泽还看到里面有光渡禄同亲手配的防虫药,一同在这一隅角落里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光渡禄同小心的走进去,向宋沛泽介绍道:“这些是我家中如今最值钱的东西,我家现在虽然不行了,但我也从来没想过去变卖这些古籍,你看,这是唐代名家批注的《开元占经》,批注的是位名家,非常厉害,你闲来可以有限看看这本。” “那这本《太乙神数》是焦延寿亲传弟子的批注孤本,你一定看这本,还有这部《天官书》,这是我太祖爷爷,沐浴熏香后亲手拿进来放在这里的,这百年间都没改过地方,还有……” 只是听着光渡禄同报出的名号,宋沛泽心中便知道,光渡祖宅内室里的上百本藏书,却是是光渡氏的不传秘宝。 这许多孤本,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听着其中批注者的名号,便知里面陈列的每一本都是珍品。 宋沛泽当年家道未曾中落时,也碰到过感兴趣的书本,可是书本价贵,他没过多久,就彻底打消了读书的心。 更别说这种有价无市的孤本古籍,他心知这有多么贵重。 然后他就亲眼看着,光渡禄同将这把通往古籍的钥匙交给了他。 “从今天起,沛泽,你也是这里的主人了,好好对待这些书。” 那钥匙很轻,压在手心上的分量,却是沉甸甸的。 宋沛泽蜷缩手指,将那把钥匙包在掌心里,郑重地应了声,“谢谢你。” 那些他抓耳挠腮看不懂,最后不得不恭敬地束之高阁的古籍……正在沛泽飞速的阅读下,延续新的生命。 而动手的结果就是,对面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这段时间以来,他从妹妹口中,得知了这对兄妹过去两个月的经历。 他之前从来没发现过,沛泽这种眼神,会让他下意识感到害怕。 “等到了河东,宋家这一代的名字……嗯,该是王字属水的字,爹和我说过,玚、珀、珧,大概就这些名字里挑一个。” 所以沛泽这一次的拒绝,心中并不像以往发生过许多次的那样毫无波澜。 他们还很聊得来。 近来秋日明媚,余热未消,人本来就容易燥热,光渡禄同有好几次都要掩饰不住自己的心思了。 他比宋沛泽打了一个时辰,万幸大了一个时辰,他还能捞一声“禄同兄”来听。 但宋沛泽没给他这个机会,“我视你为友,始终如一,从无其他僭越的心思,禄同兄品性高洁,我与小妹,始终记着你的恩德。” 光渡禄同太紧张了,他明明也非常欣赏沛泽的为人和品性,心中酝酿,想赶快再找补几句。 第150章 “爹对我视如己出,恩重如山。”宋沛泽想去过去的时光,目光也多了几分温情,“等这边风声过去,查身份不那么紧的时候,我就会想办法入宋,将爹……的消息带回爹祖家,在那里,爹早就为我和妹妹留了一条后路,再过几年,我可以用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回归西夏。” 可见有些缘分,就是天注定的。 虽然此时落魄,但是宋沛泽此人,望之便知不是凡人。 背姓是弃养育恩,沛泽不愿意这样做。 如果真为同姓兄弟,那他有些话,是真的不能说出口了。 也是,刚刚是他太想当然了,如今仔细想想,沛泽还真不能用他们光渡家的姓氏。 而等再过段时间,等城墙上的通缉令撤下来,等这件事从人们脑海中淡忘后,他就去找官府衙门中的熟人运作一下,看能不能帮沛泽重新落个户,就落在他家,说他们是宋人北上,投靠远亲。 同样的事情,宋沛泽做起来的速度比他快至少三倍,还可以多件事同时进行,比如说那边煮饭的时候,他在这拿着一本书,翻过小半本书的时候,那边菜已经煮好了。 光渡禄同手足无措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双颊羞愧得飞红,快速地说:“我知道,我不说了,保证不说了,你别放在心上!我……我先走了!” 他们就该比相遇,就该比别人更要好。 光渡禄同读的书不多,但那些最美好的词句和想象,似乎都可以落在他的身上。 在住下去,日夜相对,总是不妥。 更别说他家书房里的书。 光渡禄同沉默下来,他似乎明白了沛泽的坚持。 在与宋家兄妹混熟了后,他就问过沛泽的生辰,结果就意外发现,他于沛泽竟然是同年同月只差数个时辰出生。 从妹妹和沛泽透露的过去中,他已看得出来,宋父于沛泽虽是养父,但对这对儿女确实很好。 宋沛泽虽然已经十四岁,但至今尚未变声,神情柔下来的时候,音质更显清脆。 这让光渡禄同就很震惊,他们连年少经历也如此相似,无论是父母早丧,还是家道中落,可从没想到,还能相似到是同一天出生。 沛泽在他家养了几个月,如今气色比初见之时好了很多,就连笑容都偶尔能见到了,不再是以往冷冰冰的戒备模样。 明明沛泽收手得很有分寸,但这些人在西凉府官府中有人脉,竟直接给沛泽定了罪,在附近城镇同步通缉,让这对兄妹寸步难行,一连两月露宿野外,实在是吃了不少辛苦。 白日里,这对兄妹都不会出这座院子,连邻居过来敲门,都只敢开小小的一道门缝,沛泽想透风,甚至只敢大半夜上屋顶,他们兄妹自从住进光渡祖宅就没惹过事,谨小慎微的令人心疼。 在莫名的威压下,光渡禄同本能地实话实说:“谁不喜欢美人呢?你长成这种模样……你不知道自己长得多好吗?我本来就……咳,我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要不怎么那天就那么巧,沛泽抓到了他,去给妹妹看病呢?相隔千里仍能相逢,人生际会就是如此奇妙。 可没想看,宋沛泽听后,先是郑重道谢,然后就直接拒绝了,“抱歉,我还是想姓宋。” 宋沛泽心里明白,光渡禄同不愿给他任何压力,也不想因为这件事与他生分,搬离光渡氏祖宅。 闲扯了一通,真正的意思他刚期期艾艾地起了个头,宋沛泽仿佛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把手里的书合上,提前截停道:“禄同兄,我们聊聊。” 看到沛泽这样的神色,光渡禄同也没有被拒绝后的恼意了。 如果说,前一个月光渡禄同是真正动了心思的,想跟沛泽提一提结契兄弟的事,可是又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后,他又不敢提了。 看着他一溜烟逃跑掉,宋沛泽目送着他背影消失,眉心仍是微蹙。 若要他来说,这对兄妹实在是飞来横祸。 他自始至终,都很反感男子对他过分的接触,光渡禄同那些稍显亲密的动作,他都过分敏锐。 只是为了躲避他爹不存在的债,竟然被一路穷追不舍,为求自保,有几次逼得沛泽不得不动手将人打退。 这样一来,有了新的身份,他与雨霖妹妹也不必再躲躲藏藏的生活了。 …… 光渡禄同甚至还问了一句,“那你也得改个名,你准备改叫什么?” 更何况沛泽长得那么好看。 宋沛泽冷静的神色,让光渡禄同那上头的热血迅速冷静下来,双目游移道:“唉……那什么,我本来也没什么……” 爱他容貌的人很多,过去不少,以后怕是也不会断绝。 光渡禄同落寞的想,自己是断袖不假,但也不能强求别人也断。 或许说,这样出色的样貌,无论他怎样,光渡禄同都很难对他生气。 这样的人……定然不会像他一样偏安一隅,他有飞出去的志向。 又过了一段时日,光渡禄同几乎可以确定,他们光渡氏族的绝学,真的能在一个外姓人身上传下去了。 憋了很久,光渡禄同这一日,是真的实在没忍住。 光渡禄同甚至动了心思,替他爹收个义子,这不也算是完成了他爹的遗愿? 光渡禄同不是狭恩图报的人,这位友人的品性,他已经很是了解。 若是沛泽改姓的话…… 第151章 他厌恶这过分出色的容颜,若他只是生得周正齐整,或许从小到大许多的骚扰,和惹上身的这许多祸事,都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光渡禄同心里明白,这样的人他留不住,但……能陪伴在沛泽身边一段时间,能占据他一段如此美好的时光,那也是极好的。 可是宋沛泽没有这个意思。 家雀留恋巢穴的安稳温暖,鸿鹄却会一飞冲天。 他想去过去的日子,语气中透出笑意,“我名沛泽,妹妹名为雨霖,名字是娘取的,没有遵循这一代宋家子侄的行辈,当时为了我们兄妹的名字,娘当时还和爹吵了一架。” 光渡禄同知道沛泽有入宋的计划后,有些怅然若失,但随即振作起来。 就比如说劈柴生火做饭这些事,宋沛泽从不熟练到如今的熟手,上手极快不说,还很会从想不到的细节改进。 光渡禄同完全想不明白:“可是妹妹说,他只是你的养父,改个姓也不算背祖,还能帮你摆脱通缉的麻烦,这有什么不好?” 这话说得……好像自己只会见色起意。 这一段委婉的拒绝,把他没来得及出口的话直接堵回肚子里,再没有机会说出来。 光渡禄同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改名换姓这事,光渡禄同越想,越觉得此举可行。 只是……面对着这样品貌的人,日夜相处,还要让他心如止水,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 他们光渡的姓氏,说不定真的将会再入仕途,留名于司天监。 宋沛泽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我始终没网,你第一面见我,就叫我美人,禄同兄,你可是格外偏好我这种长相?” 如今妹妹还小,等再大一点,总也有名声要顾及的,他不能这样一直带着妹妹住在别人家。 不过……外面通缉仍在,他短时间都不会离开这里,这些话,以后再找时机慢慢和光渡禄同说开吧。 他不是薄情之人。 他会始终记得禄同兄的这份回护之心,也永不会忘记,禄同兄在他陷入绝境时援以庇护的恩情。 第66章 时值深秋,郊外丛林灌木,风催叶而下,落叶堆积在地上,踏上的每一步都有簌簌之音。 金红染尽远山层岱,夕阳温煦,山野景色美不胜收。 不过出来的两人都各有目的。 今日,光渡家的少爷带着两个篓子出来,一个篓子用来拾柴火,另外一个用来装他在野外采到的药材,如今这个时节有几味药材成熟,他正好收一批回家晒干留用。 等到天再冷一些的时候,就可以将这些药材做成药膳,给沛泽和妹妹温补身体,养养前些日子的气血亏空了。 可是光渡禄同今日的注意力,并不只在采药上。 他犹豫许久,对宋雨霖期期艾艾开口:“妹妹,你说你哥……沛泽弟弟,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宋雨霖从不卖哥,也早就看出来了光渡禄同对她亲哥的心思,面上温文尔雅,张嘴信口胡说:“我哥喜欢温柔有礼,貌美动人,打架厉害,做菜还好吃的人,我一直期望我哥给我找一个这样的嫂子。” 只有一条勉强沾边的光渡禄同,听完犹如地裂天崩,崩溃自语:“果然、他果然喜欢女子更多么!做菜我现练来不来得及啊?……不对,女子有打架这么厉害的吗?” 在他身边的宋雨霖听了这话,转身拉满弓,箭离弦,将远处树下的一只灰毛野兔当场射杀。 光渡禄同看着面前这个九岁的小姑娘,瞬间鸦雀无声。 宋雨霖过去捡起兔子,在空中转了两圈:“破口一大,这毛皮就不值钱了。” 光渡禄同呆呆道:“妹妹,你已经很厉害了。” 宋雨霖温柔一笑,“我这点微末本事,比起我哥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还是谢谢大哥哥夸赞我。” 女孩学武确实少见,但她不止有一个厉害的哥哥,还有一对通情达理的爹娘。 可是他毫发无伤。 这让宋雨霖更加思念起出门几天、至今未归的宋沛泽。 而络腮胡子终于到了他身边,揪起他的脸,“这就是那个打伤了我们好几个人的哥哥……咦?” 光渡禄同拦不住他,只能送他离开。 因为宋雨霖的招供,络腮胡子终于暂时放过了光渡禄同,将两人扔进了黑暗的马车中。 她拎着兔子,跟着光渡禄同在野坡上采药,“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希望他一路都平安,不要遇到麻烦。” 身下的车轮在土地上碾动,土路崎岖不平,马车颠簸起伏。 “这一路上追我和我哥的人!”宋雨霖猛地刹住脚,“不好,对面还有人……快换方向!” 宋沛泽一路西行,竟真的拜访到了宋父同行的契丹商人,也终于确认了宋父死于胡匪之手的讯息。 “哥哥不会扔下我的。”宋雨霖哭过之后,又开始动脑分析。“他一定会找我们的,也一定会救我们的,既然怎样哥哥都要找上来,那刚刚我还不如老实交代,让哥哥少费点劲,还能让你少受些折磨。” …… 而西辽有一个与宋父做过生意的契丹商人,宋沛泽想去找找那个契丹人,宋父在商路上遇难的消息是别人传回的,他的家人心中总是留着一线希望。 挨了一记窝心脚后,光渡禄同缓缓蜷缩起身子,却仍是坚持道:“不能说……” 第152章 宋沛泽一路郁郁,却更是归心似箭。他最后的家人与朋友,还在沙州等他。 那只箭向光渡禄同急速而来,根本没有任何闪躲的可能。 ……却没想到一路昼夜兼程,他一踏进祖宅时,就发现了不对。 光渡禄同还没有从这变故中反应过来,宋雨霖已经脸色煞白地拉住了他,童音清脆地喊道:“跑!” 络腮胡子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模样,“早说不就是了?用得着吃这么多苦?来人,把他们两个带上马车,先给贵人运到东边去,然后,兄弟们跟我走,咱们去把那个小兔崽子的哥哥抓回来!” 可是随着日子过去,这四口之家如今只剩下两个人,这对兄妹又何尝不明白,这样的希望接近渺茫? 不过……那些日子再也不能重现,从今往后,她就只有一个家人了。 夜幕降临时,两个少年男女绑成一团,被扔到了一个络腮胡子大汉的面前。 一边说着话,络腮胡子一边将在地上的两人揪起脑袋露出了脸,一一给坐上的贵人验看。 于是她也有了和哥哥相同的启蒙武师傅。 光渡禄同这时也反应过来,不用宋雨霖拉着他跑,自发撒腿狂奔,“他们是谁啊!?” 宋雨霖被揪着头发扬起脸时,仍在用力挣扎,她头发已经散乱,眼神中却全是怒火。 话没说完,他就被重重踢了一脚,宋雨霖甚至听到了他骨头断裂的声音。 “……妹妹,我烂命一条,死就死了,不像你,还有个哥哥,在这世上还有牵挂。”光渡禄同痛苦道,“沛泽、沛泽他不一样……他以后定然了不得,这些人不怀好意,绝对不能让沛泽折到他们手里。” 想到过去一家四口的和睦安乐,宋雨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牵起了笑意。 光渡禄同整张脸都被打肿了,连说话的都不甚清楚,“妹妹,不该告诉他们啊,沛泽该怎么办啊?” 络腮胡子转身就拎起宋雨霖,想给她几拳,让她供出宋沛泽行踪,但是看到贵人警告的眼神,还是不敢动手,将她回原处。 光渡禄同看着那支箭飞速接近,整个人都已经吓傻了。 络腮胡子连忙陪笑道:“主要是那小兔崽子实在机敏,好几次都给逃了,抓他和他妹确实花了不少功夫,但这一次总算是逮住了,这不,立刻就给他们,都送到贵人你面前了。” 可是宋沛泽早有防备,在听到风声的一刹那,他心下还是猛地一沉,然后从原地如鬼魅般闪避。 女孩的声音充满着坚定,“相信我哥哥吧,他总是能完成常人所不能及之事,禄同哥,相信他,也为他撑住,哥哥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他已经进来了!就在这屋子里,兄弟们,外面守好大门,绝对不能让他逃出去!” 这里有一种几日不曾生火的冷。 那支箭,终是擦着他的身侧而过,射向了远方的灌木丛中。 而旁边的光渡禄同,早已被这阵仗吓傻了。 宋雨霖用那双和宋沛泽相似的眼睛,冷冷看了他一会,突然眉目神色一变,举起了手中的弓,对准了他的脑袋。 可是和他声音同时响起的,是宋雨霖干净利落的话语:“沙州东南角,光渡氏祖宅!你们往哪个方向去,随便问几个沙州人就能找到,我哥——宋沛泽过两天就会回到那个地方!”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络腮胡看着贵人带来的十几个护院都拔出了刀,惶恐道,“这是手下抓错了人!不过不要紧,只要他妹妹在这里,那小兔崽子就一定会来,大人且安心等待片刻,我这就从他嘴里问出那小兔崽子的下落!” 光渡禄同吐出一口血,虚弱道:“妹妹,别告诉——” 可是他没想到,那灌木里,竟然响起了一人的惨叫。 几日不见,光渡禄同心中愈发思念不已,缠着宋雨霖打探消息,“好妹妹,回头我把压箱垫的钱,都给你买新布、裁衣服,就……你就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哥以前中意过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啊?” 那宋国贵客打量着下面的人:“这便是给我提的货?这两人终于捉到了?害得我在这里足足等了这么久,你和你表兄两人,把我耍得好把戏。” 关于过去,终于尘埃落定。 然后他拎起了另一个。 …… “人呢?那小兔崽子人呢?” 他到光渡祖宅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内虽亮着烛灯,却并不是往日里点火的那个房间。 顿时陷入沉默。 听过当时情境后,宋沛泽长揖到地,几次郑重谢过了契丹商人,这才踏上了回去的路途。 宋雨霖与光渡禄同独处的时候,终于是露出了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无力弱小,可她眼泪虽然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不曾落下。 宋沛泽几日前出门了。 宋沛泽的心一点一点沉到底。 这座宅子里迎接他的,只有一记从身后而来的闷棍。 没过半个时辰。 ……原先,宋家未曾败落前,他们家还养着一位姓唐的武师傅,她四岁时,也想跟着哥哥习武,爹娘竟然都同意了。 这位契丹商人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还特地为宋父收了尸,并葬在了当地。 这院子里没有妹妹和光渡禄同的身影,若是往常,他们发现他回来,早该满脸笑容地迎上来了。 第153章 “雨霖?禄同?” 更别说院子里的养的母鸡,从早到晚都会发出咯咯咯的动静,今夜却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对方一击未中,暴露身形,而宋沛泽已经抓住了这个破绽,干脆利落打了那人的后脖颈,将那人击晕。 只是,总是缺那一个确定,才能彻底了断这最后的念想。 只可惜养父长眠异土,终究是与娘亲分隔两地,没能同穴而葬。 四面八方奔来的脚步声,让宋沛泽已然明白,这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沛泽启程前,还自己起过一次蓍草,那一卦的结果令他消沉了数天,但他还是决定启程前往西辽,去拜访那个可能知道宋父生前最后消息的契丹商人。 那宋国的贵人重重地摔下杯子,勃然大怒道:“喂,西夏人,你和你那表兄是在玩我?人都没抓到,就传信叫我过来验货?且不说你们比说好的时间晚了三个多月,只说如今,你们当我是傻的,就敢在我眼前玩这手偷梁换柱?” 行迹败露后,附近躲藏的人直接冲了出来,“抓活的!都抓活的!别伤了他俩的皮肉,老大发话了,这对兄妹一个都不能少!” 宋雨霖叫停道:“我说!我说,你们别打了——我哥出门去契丹了,再过两日就能回来了,你们现在停手,我告诉你们我哥会去哪儿!” 这段时间来,他追捕宋氏兄妹这五个月,无数次铩羽而归,更没想到他那表哥直接叫了宋国的贵人来让他伺候,好几个月,他还要伏低做小,好不窝囊。 他话还没说完,宋雨霖搭在弓弦上的箭,已经满弓离弦。 夏去冬来,这段时间城中的盘查松懈了不少,宋沛泽找准机会离开西夏,进入西辽国的疆域,毕竟沙州与辽国接壤,出入最是方便不过。(1) 天色已经黑了,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可光渡禄同,却能听到小姑娘的哽咽声:“可是禄同哥,我也不能看着你死呀。” 他们在一路向东走,那是离开沙州的方向。 宋沛泽掏出了一把匕首,缓缓打开正门,走了进去。 “瞎嚷嚷什么!”络腮胡子直接给了一脚,制止了他的唠叨抱怨,然后转头给一位主座上的宋国人毕恭毕敬地端上了茶。 “头儿,按你吩咐,这对兄妹都抓住了。”为首那汉子神色得意,“就是这小臭娘们,拿着弓伤了我们好几个兄弟,要不是记着头儿的吩咐——” 光渡禄同吓了一大跳,“我不问了!妹妹你别……” 他抓在手里的这张面孔,虽然也是非常俊美出众的,但绝对不是那张被开出一万两白银之价的美貌,更不是之前见过的那张摄人心魄、明珠顾彩的美人。 如今这一通怒气与怨气,都借故发泄在光渡禄同的身上,毕竟那兄妹金贵,碰都不能碰,打也不能打,但别人,自然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没有回应,没有声音。 他仗着自己对房中各处方位烂熟于心,在众人赶至前,就已经藏匿起身形。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熟人。 络腮胡子满眼赤红,大喊道:“小兔崽子,你妹妹还有那个叫光渡禄同的小白脸,如今都在我们手里!要是不想他们出事,你最好自己乖乖出来!” “我只数三个数,他们是死是活,还是缺胳膊少腿,就看你的表现了?” 第67章 络腮胡子打量着这间颇有年头的祖宅,大声道:“三……二……” 他在倒数,而他带来这群人,正在每个房间里搜寻着宋沛泽的下落。 “一!”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房间中依然没有任何声音。 络腮胡子气笑了,“不出来是吧?那你就别出来了!等我抓到你,回去就让你看着,我会亲手砍掉那小白脸一只手!外面的兄弟都不用进来了,这里面地方小,你们就把外面守好,他逃不掉。” 络腮胡子转身走进书房,拿出火折子,靠近藏书,发出一声嗤笑,“饭都吃不起了,还弄这么多书本子作甚?” 书柜上面堆放着整整齐齐的书,全都是光渡家祖传的古籍,传了数代,哪怕是光渡家破败,都不曾变卖和毁坏。 宋沛泽感念光渡禄同的借阅之恩,平日更是精心爱护,时时擦拭浮灰。 如今这些被数代人爱若珍宝的古籍,被络腮胡子一把火点燃。 纸张被火舌吞噬,前人的心血燃为灰烬。 宋沛泽终于现身,他握着匕首的手都在发抖,“住手,灭火!你们别碰那些书!” 络腮胡子愉快地转过身,“终于知道出来了?可惜,晚了。” 是晚了。 火势起得太快了,西夏干旱,这些竹、纸本就易燃,没过多久便连成火光一片。 这间他度过了数百个白日的书房,那幽香的纸张与油墨气,一切熟悉的过去,那些无比珍贵、他连拿起来都小心翼翼怕磕碰到的书卷,正在他面前,被这场蓄意的火逐一吞噬。 火光烤得匕首刃面滚烫。 那么也自然不能以对付络腮胡子的方法,来对付他们。 宋沛泽偷着跟了大半天,确定了中间那座马车里,困住的就是自己的妹妹和好友。 火在他的身后熊熊燃烧。 火势蔓延太迅速了,宋沛泽不得不向外走出几步,屋中所有的打手,已经团团围住了他。 衙役面色一变。 第154章 藏书房的火势蔓延太快了。 宋国贵人身边带的护卫,个个身强体壮,进退配合间颇有章法,不是乌合之众。 络腮胡子注意到他的动作,哈哈大笑道:“前几次大意了,都让你逃了,知道你练武多年,但这次我们这么多人,都带着家伙,你这把小东西……哈哈哈哈!能威胁谁啊?” 夜半一场大火将光渡家的祖宅烧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没关系,络腮胡子安慰自己,屋外还有很多他们的兄弟,还有他们自己的布置! 那汉子哭了起来,杀猪般叫道:“宋沛泽——宋沛泽杀人了!都是他杀的!别杀我,我说!我说!” 那把钥匙被火光烤得微微发热,可锁住的那些珍贵的古籍,却因被自己连累,在这里化为一撮烟尘余烬。 宋沛泽这一生烦恼,许多源于这副皮囊。 他一身武艺,谋算策略同样不遑多让,可在这些肮脏的人眼中,这些毫不重要。 是他低估了这些人的无耻。 这一刻,他宁愿自己长相丑陋,其貌不扬,也不愿意因为身体和容貌而招来觊觎和灾祸。 之前虽然或多或少和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交过手,可是他从来不曾杀过人,不像现在这般…… “一切都好说,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这个宋国人并不慌张,甚至经验十分老道地配合着宋沛泽,一起来到了车队的篝火边。 可幼年的宋沛泽,见过了纸贵,就毫不犹豫的选了学武从商。 而在沙州光渡祖宅惨案之后,宋沛泽这个名字,连同新的通缉单,从沙州城向东加急传直夏国各城镇。 络腮胡子没想到自己带着这么多人,也会失手!更没想到,这个宋沛泽大开杀戒后,居然可以这么凶! 他们是亲眼看着有多少兄弟跟进去的。 是他太优柔寡断,在短暂的安宁幸福中迷失了双眼。 他后悔了。 但……他都已经追了这么久,现在放弃,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宋沛泽几乎要吐了出来。 “我会一直杀,直到你们有人愿意告诉我——你们把我妹妹和我的朋友带去了什么地方?” 西凉府官府听闻此事后,甚至还牵头还设下悬赏,请求各地豪杰协助捉拿此凶犯。 宋沛泽今年十四,头发散下来的时候正是雌雄莫辩的模样,即使不好南风,看到这样的人,都会有片刻的目眩神迷。 络腮胡子跌跌撞撞地从着火的光渡祖宅中跑了出来。 他无比厌恶道:“你与你那个官吏表兄,故意将我定罪,就是为了将我们从西凉府户籍上除去,让其他人无从追查,再将我们兄妹暗中卖给宋人?” 连他都不曾想到,里面竟还藏着这样的祸心。 因为这里面不止一具焦黑的尸体。 原来在络腮胡子眼中,自己就是那最值钱的货物。 看着面前惨状,连衙役都感觉后背发麻,“昨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来过什么人?” 宋沛泽的手很稳,仿佛他刚刚不曾夺去一条鲜活的生命,可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回不到过去。 他早年和母亲的流浪、和这些年随着养父的东奔西走,让还是孩子的沛泽早早就明白,有些事情、有些人是无法讲理的。 虽然知道宋沛泽会武,但之他下手撑死也就打到骨折昏迷……如今这崽子见了血,凶性全都激了出来,络腮胡子想到刚刚的画面,都感觉到胆寒。 …… 对他们既然讲不通道理,那么打服就是道理。 屋里屋外,差不多三十个人,这是一场轰动沙州的大案,衙门立刻来了人,不仅如此,附近还有百姓来报,说在起火的光渡家不远处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外乡人。 宋沛泽已经两天三夜没合过眼了,但他终于按照络腮胡子死前供出的信息,找到了那宋国贵人的车队。 他眼中惊魂未消,看到外面团团守着的兄弟时,才终于感到一点安心。 一整个下午,他都找不到任何下手的机会,直到傍晚车队停下扎营生火时,他才在宋国贵人去林中方便的时候,抓住了短暂落单的宋国贵人。 光渡禄同珍而重之地打开这座密室,将钥匙递到他手中,再将先祖传下的古籍一一指给他看的画面,仍清晰如昨。 宋沛泽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来吧。” …… 在此之前,即使是络腮胡子穷追不舍,他也只是将人打伤、打晕,从不曾走上这一条路。 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他们兄弟活着出来。 宋沛泽看了看自己手中开刃的匕首。 包围圈在逐渐收紧。 宋沛泽翻转手腕,匕首挥出时血光四溅,他割断了一个人的脖子。 珍重的家人和对他有恩的好友,因为受他连累,就这样被人劫走折磨……这几个月休养生息的安稳时日,如今在自己面前,被一刀劈成两截。 看到这景象,外面的人其实已经有些惊惧。 直到这个时候,他只以为是普通的沙匪。 第一个人倒在地上的时候,屋子里有瞬间的安静。 可是这一进去就吓坏了,急忙叫乡亲们奔走相告,去衙门报了官。 那些人脑子太脏,心眼太坏。 这人是个壮年汉子,已经被吓破了胆,神志也不清醒了,裤间一股异味传来,不仅让人捂住口鼻,向后退去。 第155章 络腮胡子满脸猥琐道:“我说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就不愿意呢?人家宋国的贵人看得上你,愿意花钱买你,那是给你脸面,到了宋国那边,吃得上江南的美食,穿的是最细腻的丝绸,什么都不用做,你们兄妹只要敞开腿享受,就能过上舒舒服服的好日子,我说,你这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宋沛泽猛地瞪了过去,他的瞳孔中,是一片燃烧的火,“……这就是你们赶尽杀绝的理由?” 大火从内而外地吞没了这间百余年的老宅,火光冲天,焦糊的浓烟冲天而起,在沙洲的夜色中格外显眼。 “宋沛泽”这个名字不算是全然陌生了,此人的通缉告示还贴在沙州西城墙门侧,至今不曾揭下。 “……好恶心。” 那张芙蓉晓月面,再不是让人旖旎遐想的美,而是从修罗炼狱的业火中走出来的杀意。 血溅上宋沛泽的脸时,他不曾眨眼。 等到第二天太阳当头,大火完全熄灭之后,沙洲附近的住户才敢靠近。 他会一开始就将这些人引出去,至少不会烧毁光渡家族的世代藏书。 如此,也不至于在父母亡故、家道中落后,还不得安稳度日,背井离乡的东躲西藏。 宋沛泽的手有些抖,若是早如如此…… 宋沛泽还在反抗,他不会玉石俱焚地死在火里,只要守在外面,总能抓得住他! 刀尖滴下血,而宋沛泽披头撒发,眼神可怕到令人骨寒。 “宋国的贵人严令我们,不许伤害你们兄妹。”洛腮胡子的眼睛,从宋沛泽的脸上扫到他的脚边,带着某种黏湿的意味。 这是他杀掉的第一个人。 而他们兄妹只是因为容貌出众相似,又只是平民,毫无保护自己的全是,就会招来这样的恶欲。 宋沛泽提着一把抢来的刀,从着火的房子中走了出来。 “虽然是个男的,但长成这种模样……啧啧,能让远道而来的贵人一眼就相中,也是不奇怪了。说到底,还是宋国人会玩,一要就要一对,还是一对长得像的同胞兄妹,哈。” 一把刀悄无声息从身后而来,抵住了宋国人的脖子。 虽然说商贾出身并不好看,但也有办法在西凉府运作一二,等成了再让他去试试考秀才,入朝做官。 宋沛泽那双褐色的瞳孔在深夜中显得格外黑沉,里面黑漆漆得没有一点光,而他身后冲天的火红,却从夜色一路烧进了他的眼里。 …… 当年宋父曾经仔细和他聊过,为他开蒙的夫子,说他头脑如此聪明,极适合修文习书。 络腮胡子坦然承认,“你脑子挺灵光,既然不傻,你就该好好认清现在的情况。你那妹妹还是个娃蛋子,还得再养几年,但你这个年纪,正是那些宋国贵人们最喜欢的好时候,劝你别挣扎了,乖乖跟我们走,趁着年纪好,多享几年的福吧。” 而这里的人,远比之前的络腮胡子那群人要棘手许多。 而车队的护卫见主人被劫持,立刻将宋沛泽围了起来, 而借着火光,宋国人终于见到了挟持者的真面目,不禁愣了一下,有些骇然:“你竟然能找到这里?不止如此,你能找到这里,说明那些……” 宋沛泽刀一压,那宋人喉间一道血痕,立刻不再废话,“立刻去请那位小姑娘和小公子过来。” “不必,将车直接赶到我面前。” 宋人一听,就明白这少年动手前就摸清了车队底细,不由得又认真看了他一眼,“……听他的。” 第68章 天幕一丝暗红残阳,为这片大地带来最后的光亮,天色尚未完全黑下,但离天黑只是咫尺之遥。 趁着这最后的天光,一辆马车在蜿蜒崎岖的沙道上全速驰骋。 “哥哥!”宋雨霖从车中探出身子,从后面抱住了宋沛泽的腰身。 宋沛泽手中控着缰绳,只回头飞速瞥了一眼宋雨霖,见她衣衫整洁,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心中知道她大概没什么事,心中虽然轻松些许,却仍是满怀愧疚。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没有,哥哥来的正好。”宋雨霖抵在他腰上的脑袋动了动,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般充满依恋,刚刚在看到哥哥从天而降的那刻,她高兴极了。 “禄同兄怎么样?” 马车中传出一个声音,“我也还好,肋骨断过,不过我自己掰正了,疼是疼,但暂时死不了。” 他声音虽然不如以往那般中气十足,却也听得出激动和紧张,“沛泽,你果真找到我们了!” 宋沛泽的行动大胆,但确实很有效,他们逃了出来,虽然后面还有人追着,但至少这是成功的一步。 光渡禄同嫌弃地踢了一脚身边被绑成粽子的人,此人正是宋沛泽劫持带上路的那个宋国人。 只是这一脚,那个宋国人没啥事,光渡禄同自己却牵动了肋骨伤口,疼得呲了半天牙。 这个宋人被宋沛泽直接打昏了,抓上马车后充当人质,至今还没醒过来,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这人身份不简单,后面一直有人追着我们。”宋沛泽听上去很冷静,“等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必须兵分两路,一会你们先走。” 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持续多久,宋沛泽理智的话,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宋雨霖和光渡禄同心中冷透。 第156章 晚间太冷了,他听到夜晚贺兰山的狼啸,于是整夜整夜不敢睡觉,可总有倦极的时候,他短暂的昏过去,再浑浑噩噩的醒来,再花些时间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宋沛泽攀上马车,看了那昏迷的宋国贵人片刻,拿出了匕首。 光渡禄同还要再说,却被宋雨霖打断了,“哥哥,我知道了,我们会走……我带着他走,只是,如果我们在路上分散,找不到彼此,那么该定在哪处回合?” 如果沛泽被抓到宋国……那此生,他们还有再见面的可能吗? 厚厚的积雪留下一串脚印,将他的行踪透露得清清楚楚,光渡望着面前陡峭的山崖,咬着牙,徒手攀了上去。 拿得起放得下,这才是他的好妹妹。 如今已是深秋初冬接临之时,入夜后天气格外寒冷,宋沛泽一身衣服单薄,有些压不住这夜中的凉。 那只岩羊并未一击致命,背上带着那支箭,跳下了山坡。 光渡禄同控着马辔,“沛泽,中兴府!你不许食言!” 宋沛泽迎着风,却已经敲定了未来的路。 马车中,他们的主子心口中了一刀,身体已经僵硬了。 这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少年,在这一个即将黑透的黄昏山路岔口,交换了彼此的姓名和命运。 “别回沙州,也不能再去西凉府,往东走,如果我们中途失散……那就中兴府见。” “……光渡禄同,沙州人。” 对方接过来看了看,“哪来的?叫什么名字?” 第二天天亮时,宋人的护卫终于找到了那辆侧翻的马车。 母亲予他性命,养父给他新生,友人赠他姓氏,桩桩件件皆是再造之恩。 他也断断续续的病了一个月。 宋沛泽一证,下意识推却:“不能给我,你如果没有这个的话,路上会有很多麻烦。” 宋沛泽眷恋地望着马上的两人,语气却很静,“走吧。” 宋雨霖也哽咽道:“哥哥!我们等着你。” 宋沛泽微微笑了,拍了拍他,“我不怕,你们好好的。这一路上你们低调行事,一定要藏好,我尽量甩掉他们,如果成功,就去找你们,若是我们路上错过了,那就中兴府见。” 他将路引和名符交给了关卡处的驻兵检查。 现在在这里分开,沛泽替他们断后,要一个人对付那么多人,他怎么打得过? 在盘查的关口,熟练的报上“光渡禄同”的名字,光渡正想去换些口粮,就发现前方的路上,出现了新的追兵。 外面有人来了。 入冬后下过一场雪,贺兰山披裹银装,起伏的山峰被积雪染成白色,一片冰雕玉琢的山峰错落有致,在蓝天下辽阔又壮观。 前尘袅袅,才不过几个月的时光,他都已经记不得自己曾经少年意气的模样。 一天,一天……他又活过一天。 从城门走出时,他看到墙面上贴着的一张通缉告示——西凉府,宋沛泽。 尽管他自己都不确定……这具身体,还能不能坚持到那一天的到来。 他须臾不敢忘怀,而每一段过往,也将他一步步变成如今的模样。 他引着这些人兜圈子,已经走了一个月,体力与精神在极限拉扯,他身上总是添上新伤。 半月后,一座沙漠边缘的小城,一个少年在经过路上设立的关卡时,压低自己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 光渡禄同哽咽道:“……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做错,你只是为了我们。” 可是光渡禄同坚决地摇了摇头,“你比我更需要,这个你必须拿着,之后要怎么做……我不在通缉上,我总会有办法的。” 他躲在山上,一躲就是两天两夜。 冬季山上植物枯萎,他饿极的时候,也只能塞上两口雪,早就没有干粮了,他没有东西吃,也不敢生火取暖,那些人还在找他,若是生火,白天有烟,晚上太亮,他们就会找到他。 一个月后。 他们知道宋沛泽说的是实话, 他不知道妹妹和禄同兄有没有成功逃脱,他希望自己已经将所有敌人的视线,都引到了自己的身上,他向神佛祈祷妹妹与友人能一切顺利,他愿意经受一切苦难,只求他们两人能平安到达中兴府。 那些人没有找到他,狼也没有找到他,他活了下来。 光渡禄同急得声音变了调,“不行!他们那么多人,你怎么能单独留下来?留……把我留下来,正好我受伤跑不快,你带着妹妹跑,还不会被我拖后腿!” 光渡禄同放开宋沛泽后,从怀中掏出自己的身份符牌和路引,一同交给了宋沛泽。 他们手中持刀。 好在风停的时候,出去觅食的不止是人类,光渡用自己为数不多的羽箭,射中了一只岩羊。 宋沛泽这一生从来都不曾到访中兴府,但那里却是娘亲生活过十多年的地方,而且路途较远,西凉府的通缉不会立刻贴到中兴府去,那里暂时是安全的。 可听到宋雨霖这样果断的发言,宋沛泽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 少年走进小城,用猎来的兽皮换来银两,添置了一些药品和食物。 然后他又将治伤寒的药丸倒出一颗,没有水,也硬逼着自己吞服下去。 中兴府,西夏国的首府,贺兰山东麓脚下的白城。 第157章 光渡禄同反应过来,也立刻反对道:“你想做什么?你想一个人把他们引开?” 而宋沛泽早已不见踪影。 这是他入山后第一次猎到动物,挽弓时连手臂都无力地发抖,也因此失了准头。 那些宋人一直在追着他,他们认得出他的模样,却认不出他的新姓名,他一刀一个,抹除着关于自己的过往痕迹。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而这场追逐,早已不是简单的买卖,而是一场誓要见血的复仇。 宋雨霖个子不够高,控不住马,所以光渡禄同坐在前面,宋沛泽把自己的妹妹抱起来,光渡禄同接了过去。 这一刻无需多言,他们已经明白彼此的意思。 做完这一切后,他没敢在城里待太久,天黑前,又独自出了城。 他就这样熬到了第三天。 然后一刻不停地奔向替换的未来。 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好好的告别。 他压下帽檐,在那张通缉令边错身而过。 他冷静地说:“咱们在下个路口分开,马车在地上留下痕迹明显,速度也不够快,入夜后更是笨重,若不想办法,到时候,我们谁都逃不掉。” 打了照面的瞬间,光渡立刻转身潜进山下林木。 他已经带这些人转过了足够久了,他想去中兴府了。 数日后,他看到了贺兰山。 他们没有更多的告别,没有依依不舍的挥泪,只有沉默的马蹄声,顺着两条岔路蔓延开去。 他褪下身上的衣服,将买来的劣质伤药涂到了手臂的伤口上,曾经无暇的皮肤,如今已经叠着许多的伤。 饥饿与虚弱让他几乎站不起来,可光渡还是要出去觅食。 他们仓促地奔向离别。 光渡在山中找到了一个勉强避风的洞穴。 宋沛泽语气很平静,但一字一句,都让车中的人听得清楚,“听我的,一会你们两个先走,骑马走。别担心我,我一个人反而更容易脱身。” 马车转动的车轮,缓缓变慢,及至停下。 光渡已经没有太多力气了,但求生的渴望,支撑着他最后这一口气,他顺着血迹追了不知道多久,整个人都摇摇晃晃。 宋沛泽跳下马车,把马从车上解下来,这是他刚刚从宋人营地抢来的,就是预备着这一刻。 可对面已经发现了他。 从此以后,抛却姓名,抛弃过往。 人太多了,光渡被逼上了贺兰山。 …… 熬了几夜的眼睛通红着,可是他的头脑,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下来过。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愈发虚弱,可惜几次进城买的药,都没什么作用,或许是不对症,药效远远不如自己的朋友几针扎下去那般,来得立竿见影。 这空旷荒芜的雪山上,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山腰上只有呼啸的寒风,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临出发前,光渡禄同紧紧抓着宋沛泽的胳膊,“我们走了,你怎么办?今天早上我们经过那个城镇时,你已经被西北边的城镇通缉了,现在到处都在找你,到处都说你杀了好多人。” 面前出现了第一个岔路时,光渡勒住了马。 出城后,少年在乡野间找了个废弃无人的破房过夜。 “留你下来,还能有命活下来吗?”宋沛泽对他说话的语气,从来没有那刻像现在这般温柔,“……你有此劫,本就是受我兄妹连累,我已负你良多,不能再害你。” 她年纪小,难道不知道沛泽一个人去应付,会有多危险吗? 光渡禄同红着的双眼,不可置信的转而望向了宋雨霖。 没有人来。 宋雨霖本能道:“哥哥,我不要跟你分开!” 但他终于找到了那只被他弓箭射中的岩羊,那只羊倒在地上时,身上还带着他的箭。 尽管他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在那里见到自己的亲人和朋友。 本来,他是想在这漏风的房中对付过一个夜晚,可合眼不过半个时辰,他又警觉地睁开了眼。 同时将卸掉马的马车,推下了山崖,山间树木受力折断,留下深深的车辙压痕。 只是上面画的人像,并不像他。 前路漫漫,而这世间,从此再无宋沛泽。 妹妹真的要抛下沛泽吗? 他是光渡,他必须习惯这个名字。 少年扒着门缝看了片刻,没走正门,从另一边的窗子跳出离开。 驻兵在名册上登记,不耐烦挥挥手,“下一个。” 光渡扒开岩羊的血管,直接生饮羊血,羊尸体还是温的,这是光渡几天以来的第一口有温度的食物。 孤山天地,雪风萧瑟,光渡稍稍缓了过来,才烧火吃肉,狼吞虎咽之后,所有的疲惫都漫了上来。 他正在未熄的火堆边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脚步踏上厚重积雪,发出的轻微坍塌声。 这个频率不是动物,是人。 ……有人来了。 第69章 光渡打量身周地貌,这才恍然发现,他为了追着这只岩羊,竟一路下到了山腰偏下的位置。 太大意了。 若是在他状态正常的时候,他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那些人追到了山里吗? 下山是自找死路,唯有上山才有生机,无论是在狭窄的道路上守住,还是借助山中地势逃脱,都是好选择。 第158章 光渡反手拿出弓箭,从岩羊身上拔出了最后一支箭矢,立刻向山上跑去。 可身后熟悉的声音,证实了他的猜想。 “那小崽子在这里!” “快,用弓!” 光渡仓促回头,猛地向旁边滚去,避开了第一支箭。 那支箭擦着他的头发而过,深深扎进在旁边的树上,光渡反手从树干上抽出,箭上弦回射。 对面一声惨叫。 后面不止一人在追,光渡离开原地,继续向上山的那处斜坡奔去。 可是光渡绝对没想到,这荒山野岭的半山腰下,今日竟然如此热闹。 这人是个瞎子。 光渡抬起头,他面前的人身上未着甲胄,只一身玄锦襕袍,肩上披着一顶黑色披风,身形屹立如松。 而那持刀之人,立刀于原地,刀上献血一滴滴落在纯白的雪面。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时常断断续续的低热,他熟练地将自己窝好,等着天再黑一些后,自己睡一觉就能挺过去。 若是按照以往的少沾是非的习惯,光渡定然一句话都不会和他多说。 在天黑下来后,他就觉得自己又烧起来了。 思量停当,光渡没有逞强,“好。” 一位皇子流落于此。 因为他眼睛看不见,连偷看都变得正大光明。 光渡以前在西凉府的各大武馆间颇有声名,逃亡这一路上虽然以一敌多,却也是从无失手过,但如今见了此人,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武之一道,前路仍是大有风景。 如此一来,他的脸就完整地露了出来,他的年龄看上去没比光渡大几岁,相貌可以说是非常的昳丽英气。 光渡自然不会和一个瞎子计较谁做多少,自己动手准备晚饭,两人烤羊就着羊汤填饱肚子后,光渡刷了锅后,又烧化了一锅雪水。 这人脸上的血已经糊住了半张脸,可他却依然能准确地追踪着光渡的行动轨迹,“谁?” …… 他单膝跪在雪地中的样子,让光渡瞬间想到了某种大型猛兽,即使明知道他已经受了伤,却仍然很难叫人掉以轻心。 光渡心中生出几份对此人的敬意和惺惺相惜。 那双漂亮的眼睛无法聚焦,就连他听而不闻,都难以让人出言责备。 光渡看了李元阙好久,几次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保持了泾渭分明的沉默。 光渡祖家那烧毁的藏书中有数册古籍相书,光渡已有所感悟,如今看此人气度长相,便知道他就连惹麻烦,都不会是寻常麻烦。 光渡就地打滚,停下来时,已避至此人的身后。 面对此等战威,他们已毫无接战的勇气,两人屁滚尿流的滚下斜坡。 “难道也有人在追杀你?”光渡有些犹疑,注视着他那双蒙了一层血的眼瞳,还是问出了口:“你是看不清,还是看不见?” 李元阙也听了出来,淡淡道:“今夜我来守夜,若有声音会叫你起来,睡吧。” 那柄几有一人之高的长刀,从一片静谧的银白中破出时,雪花如扬尘般飞溅,雪晶在阳光下颗颗分明,寒锋冷芒于雪中乍现。 那人在火堆另一端转过头,“看”向了他的方向,沉默了很久。 他们这一路共有五人,已被光渡伤了两人,而这撼天震地的一刀劈下去,三人当场毙命。 明日便要分别,这一面后,便是天各一方。 那人道了谢,就着锅里的温水,将自己的脸上污血洗掉。 光渡看了一会,还是生涩地开口:“我姓宋,你叫什么?” 谁能让在外领军的皇子双目失明? 光渡沉默了。 光渡看了他好几眼。 狭路相逢,躲不开,也无处可躲。 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光渡彻底愣住。 目盲之人摸索行路自有一套技巧,而他显然十分生疏,若不是光渡拉了他几次,他差点在山间崎岖处摔下去。 太阳照进洞穴时,李元阙感受到了明亮的热度,唤道:“小宋兄弟?” 可此时贺兰山太过寂静,而光渡又已经逃了很久很久,太久都不曾与人有正常的交流了。 直到这个时候,那斜劈的大刀,才去势将消,重重落下砸进雪中,激起漫天雪瀑。 自党项族归唐得赐姓李、并在李唐衰落后独立成国的西夏国,能姓李的,终究不是寻常人。 此人长相有几份异域风情,让光渡想起当朝那位受宠的贵妃,正是回鹘贵族后代。 于是他对光渡说:“趴下。” “李”为党项族姓氏,这是皇姓。 可当光渡看清他的相貌后,就放下了一半的心。 他们只是过来捉拿那个长相漂亮的兔崽子。 许多人着迷于光渡的皮囊,但光渡自己从来没什么感觉,这是第一次,光渡都觉得这个人长得很好。 光渡转身,暂时将后背交给那人,然后将最后一支箭搭在弓上,瞄准了来时路,“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后面有人追过来了,麻烦借过。” 他还有妹妹和好友在等着他回去。 没吃完那大半只岩羊,也一同被光渡背了回来,成了这一对少年的晚饭。 虽然这人眼睛瞎了,但其听声辨位是一等一的好手,一个瞎子都能在山道上强袭,一刀干掉三个人。 不远处的人却齐齐挽弓,弓弦拉开的声音,在这清空白云的贺兰山上,是如此的清晰。 第159章 光渡将他带到自己在半山腰藏身的洞穴,一路上都在观察他。 他们一连追了几个月,一直没追到不说,竟然还折损了许多人手,主子已经无比震怒,今日他们这对人手才终于找到人,还找到了拿下光渡的机会,结果却被面前这人破坏了。 天色愈发黑暗,光渡身体不适,很快倚着身后的石壁坠入梦乡。 如果光渡可以自己选择,他也想要这样的长相,非常美丽却又端正凛然,眉目间尽是周正的英气,不让人生出亵玩的心思。 李元阙身边的事,根本不是他这种平民百姓可以掺和的,现在抽身离开还来得及。 这山洞狭小,他们守着火堆各靠一边,光渡靠在洞穴中与李元阙相距最远的一角,低咳了两声。 他们试图交涉,“喂……” “今日多谢你相助。”李元阙虽然看不见,却仿佛洞悉人心,“有人在追杀我,你若不想卷进这场是非,明早便赶快离开。” 不仅是个瞎子,还恐怕还是刚瞎不久。 那人转过头,面向了他的方向,“……这些人是追着你来的?” 这人是来干什么的? 那人静立片刻,自嘲一笑:“罢了。” 李元阙在躲避谁的追杀?谁能追杀皇子? 光渡闻言立刻照做,果断地趴在地上。 光渡没去计较。 光渡已然明白他是要做什么了。 可是短短一个“好”字,光渡说出来却滚烫沙哑,他似乎生病了。 光渡看着他手中那把刀,都有些骇然,顿了片刻,才道:“多谢你,这些宋人追我而来,多谢你出手解围。” 直到这个时候,光渡才知道他埋在雪地里的另一只手上,原来一直紧紧抓着一柄大刀。 而贵妃有一皇子,已在外独立带兵数年,即使是身在边陲沙州,光渡也听过这位十八岁少年将军的威名。 他到底卷进了什么样的争斗? 光渡回神,他从地上捡起了已死之人的刀刃,几步抢上掷去,将其中一人当场击落坠崖。 他并没有追上去。 此人身上必有是非。 观此人气势,绝不是随随便便杀了也没事的平民百姓,他们不想与这人交战,只想要后面的那个宋沛泽的脑袋。 那人将头转向光渡的方向,又微微偏过头,似乎是在用耳朵听。 虽然光渡知道他不是常人,但他身上的是非,还是远远超过光渡所能想象。 而今日李元阙为他解决追兵之时,在得知那些人是追光渡而来时的那一瞬诧异。 呼啸而来的箭矢被这一把重刀尽数挡下,在几声吨响后箭矢折断,散入近地,再无伤人的可能。 这个人脑袋上受过重伤,糊了一脸血,还能躲到这么远的地方,这情况不太正常,绝对也不是什么平头百姓。 没有正常人会在冬天的贺兰山的荒坡上出现,更别说这个人身上还带着伤——他伤在头上,半边脸都是干涸的血。 而那边的人箭矢已用尽,正在不远处,惊异地看着这尊不知从何处杀出来的杀佛。 外面又下了一场大雪,遮盖了他们上山的足迹。 在西夏连番的意外,已经叫宋国的主子颜面扫地,这次带队的师爷已经被这兔崽子杀了,主子叫他们将行凶者提头来见。 他手中的刀重量十分惊人,劈风吹雪的声音凛冽可怖,光渡趴在地面还要滚一下,才免于被长刀波及,躲得非常狼狈。 至少堵在他路前面的这个人,不像是宋国人。 光渡十数日不曾与人开口说话,此时张嘴,才发现自己声音的嘶哑和生涩。 这个人个子虽高,但糊着血也能认出来这张脸上的异域长相,此人眉骨高,眼窝也深,鼻梁又直又高,头发微微卷曲,一眼望去,就知道他不可能是中原人。 等到天色昏暗时,光渡又去找了些枯枝,他们在洞穴中生火取暖,光渡用随身带着数月的小锅,煮了山间雪,将雪烧化。 光渡等水温合适,就将锅递给了另外一个人,“你脸上好多血,洗洗吧。” 那个人一直握着手里那把两米长的大刀,一刻也不曾放手,他来到这个洞穴后,除了道谢,也不曾开口说什么。 只是背影便有如此气势,这个人身份定不寻常。 另外受伤的两人落后片刻,在远处看到此处惨状,吓得肝胆俱裂,当场一声惨叫。 光渡心下一沉,真是见了鬼,要不是他饿极了去猎羊,今日怎么连串撞上这么多事? 就在光渡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说:“我叫李元阙。” 那拄着重刀而立的人,转向了说话之人的方向,下一瞬间,重刀泼雪而出,携着雷霆之威而至,到了他的面前。 他听到了光渡离弦的最后一支箭,听到了远处又一声惨叫,听到了由远及近的杂乱脚步声,也听到了光渡收起弓,在雪中踉跄地奔向自己的方向。 这人刀风一往无回,甚至将披风灌鼓,为光渡挡住半数飞雪。 光渡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可为首之人才说一个字。 面前这人,从雪地中站了起来。 这个人占据着上山斜坡唯一的路,前后不是陡壁,就是无法着力的树木山石。 光渡虽然不怕死,但他绝对不想因为一个皇子死在这里。 光渡打了个寒颤。 第160章 这人现在脏兮兮的,他脑袋上的伤口大概藏在头发里,连伤口附近的头发都因为干涸的血而粘在一起了,即使是这样,只是拿水抹一把脸,都能看出他长相的优越。 那双没有焦点的瞳孔,是唯一令人扼腕惋惜的缺陷。 他自己便是一个满身是非之人,如今能活过一天就是一天,既然此人帮过他,那他便坦荡报恩,他们刚在山腰下闹出这等动静,不能久待,他便将此人带走,在山中收留一晚。 ——斜坡之下,另有一人。 可是光渡从没想过,他这一晚上睡下去之后,第二天并没有如约醒来。 这人似乎刚在大雪里摔了一跤,满身都沾着雪花,就连头发上都披着一层银白。 那边人没有回答,却传来粗沉的呼吸。 李元阙顺着记忆中的位置摸了过去,他碰到了一个滚烫的身体,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那不寻常的热度。 李元阙推了推,“醒醒,你发烧了。” 无人回应,而那具高热的身体,软软地滑向了李元阙的方向。 光渡连着一个月强压下的病,终于在今日悉数奉还。 第70章 手掌下的人,隔着衣服都能摸出高热的体温,这一身单薄的衣物,此时都被冷汗浸得半湿不干。 在这种荒郊野外什么都没有,缺医少药又天寒地冻,这样生上一场病,能不能醒过来,几乎全要看自己造化了。 李元阙怎么样都没想到,他自身尚且难保时,还会有这样一头撞上来需要他帮助的人。 这一晚上李元阙的手始终不曾离开过刀,他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会追上来,更不知道面前这人的底细。 这位萍水相逢之人杀敌时毫不犹豫,身上一样带着故事,素不相识,李元阙同样不得不防。 可倚靠在他肩膀上的人已经烧成这个样子,体温总不能作假。 李元阙叹了口气。 可他如今一个瞎子,还要帮人治病,这可真是……尽人事,剩下的只能听天命了。 李元阙陆续叫了几声宋兄弟,可是光渡始终没有回应过他。 双眼失明的李元阙,只得摸索着将光渡的身体摆正,然后斜斜靠在石壁上,才将自己身体解放出来。 高烧中的人畏寒,光渡本能贪恋着李元阙身上火炉一样的热和暖,李元阙正摸着地面要站起来,那边滑倒的人,又循着热源靠了回去。 李元阙僵持了一会,还是把人放到洞壁上,但很快他就发现,发烧的人需要补充水分,这成为了一个新的难题。 他走了几步,勉强摸到了昨夜的锅,感受着风声的冷风,顺利找到洞穴,并在外面摸到了雪,用器皿盛满雪后,再摸着洞穴石壁走回来,将锅放在火堆附近的位置。 火堆他也看不见,自然也无从得知柴火快要燃尽了,但当他发现雪半天不曾融化时,只好提着刀,自己摸索着出去一趟。 李元阙愣了一下,他放开了一直握在手里的刀,顺着刚刚记忆中火边的位置,摸了过去。 他此时能做的也不多,只好用披风仔细包裹住光渡的身体,连每个角都能给光渡掖好,希望自己这个瞎子,不会让他着凉,加重病情。 这不是贺兰山冬夜里该有的温暖。 ……不对。 李元阙认真分辨了一会,这个少年的话里,掺杂着蒙文、金文和标准的中原汉话,这少年掌握不止一种语言。 不知为何,他醒过来的时候,竟然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身后这个人的存在。 他可能误会了李元阙,还把人家皇子给打了。 李元阙心中,也对他的出身地有了些猜测——看来这位小兄弟,家应该在边境城池,才能学会这么地道的各地方言。 光渡的回答搀着各地方言,李元阙到底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后来,李元阙在他脸上摸了一把,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汗还是泪水。 他看不见,只能听着声音侧过头,“出什么事了?” 外袄胡乱系着口子,里面的肌肤摩擦着柔和的布料,而一双手正扣在自己的腰上,也不知道这样抱了他多久。 光渡从小习武身体健壮,从来没有生过重病,一时竟气到分不清,这到底是李元阙生性轻浮随口胡诌,还是他生病时真做了什么幼稚之举…… 不可能,他即使是生了病,也必不可能病中失态……吧? “……如意结。” 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可李元阙毕竟什么都看不见。 更别说年纪小小,用弓就如此很娴熟,杀人时毫不犹豫,比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还要稳准和冷漠。 ……他烧坏了别人的东西。 如此年纪,却如此行事,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又因何沦落至此? 李元阙想起昏睡前的事,慢慢支起身体,却看得出衣衫整齐,他只是脱了外袄和披风。 李元阙顿了一下,立刻去找刚刚被烧的那件衣服中的如意结。 自从双眼看不见后,许多简单的事情,他都自己做不得了,宛若一个废人。 那个瞎了眼的皇子,也不在洞穴的另一端了。 这一夜很漫长,李元阙既然在守夜,就将光渡挪到了自己腿上,光渡已经烧得有些失去意识,嘴里断断续续嘟囔着破碎的句子。 之前李元阙不曾与光渡过多交谈,听起来声音也是哑的,李元阙一直不确定他的年纪,到此时才有了一点猜测的轮廓。 第161章 他双手慢慢下落,抱住了少年,热度从紧贴的胸膛传了过去,那少年无意识地用头拱进他怀里,挑了个最暖和的地方睡下。 李元阙沉默很久,问他:“你多大了?” 光渡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衣服。 光渡时昏时醒,醒来的时候,就本能靠近身边最热的东西,“冷。” 那身衣服,就在不远处晾着,有明显烧过的痕迹。 怀里这人的年纪,似乎比他预想中还小。 这令他汗毛都立了起来,他猛地远离,可手肘一动,便抵上了身后一个人的胸膛,那具身体充满年轻的力量,扎实而滚烫。 雪水融化,李元阙好歹给人喂了水进去,他想了想,又拿出了贴身带着刀药。 他恍惚了一下,才慢慢想起之前的事,以为自己只是小憩片刻。 直到烧得迷糊的光渡小声说:“别烧。” 光渡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都是黑的。 但不像是书生,读书人没几个像他这般武艺精湛。 李元阙起了惜才之心,将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盖到了少年身上。 洞穴的温度重新暖了起来。 这少年烧得糊涂了,有时喊疼,有时喊冷,后来喊冷更多。 就连睡前的火堆位置都发生了变化,而且火堆中的东西……那是什么动物的骨头? 他一个瞎子,只能凭借触感弄下来光渡的衣服,摸索着放在火边烤干,并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光渡身上。 所触碰之处,都有着异常的热度,李元阙终于摸到了嘴唇,那处嘴唇因高烧又干又烫。 光渡愣住了。 浑身都不舒服,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光渡惊疑不定地打量四周。 李元阙掰开了他的唇,将那枚药放入了光渡的口中,捂着光渡的唇等了一会,确定他没有吐出来,那么那药丸,就合着水在他口中化了。 李元阙的指尖,放在身侧捻了捻,借此摆脱那寒湿却灼热的触感。 他不假思索,一记肘击,怼到身后的人胸膛上,发出“嘭地一声,打得毫不留情。 李元阙深深吸了口气。 添加柴火的人,都分辨不出这不能烧吗? 光渡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但他并不代表他一点都不知道。 他连夜离开了吗? 他的皮肤上浸着一层薄汗,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太过暖和。 “别烧衣服,里面有,如意结。” 李元阙从怀中摸索出药囊,从里面倒出了一颗药丸,握在手心。 片刻后,他从脖子红透到耳朵——他长到这么大,就没听过这种话! 光渡这才发现,他脖颈边有一道呼吸,炙热而潮湿。 ……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要闹什么?还有李元阙这种哄小孩的口吻,到底是怎么回事? 光渡全身的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这样的衣服贴在身上,少年只会病得更严重。 光渡迷迷糊糊,说着正宗的宋地官话,“……爹娘最后留给我的,没有别的遗物了。” 等火舌吞上皮肉,他才从火中拎出半燃的衣服,拍打灭火。 雪后崎岖的山石堆积,这里连可供人行走的路都没有,仿佛有天庇佑,李元阙没有摔倒,更没有失足滑下山崖,也没有遭遇野兽,甚至成功带回了附近的树木干枝。 李元阙看不到光渡此时的急怒羞恼和迷茫不解,他两天守着光渡,睡下才不过一会,就被光渡一肘打醒。 光渡愣住了,低下头,掀开这件眼熟的披风,下面是一件外袄。 李元阙伸手摸了摸,发现了不对。 但在这一连串的胡言乱语中,李元阙仔细听了一会,勉强分认出了一句汉话。 他显然还没有清醒,以为光渡病中闹腾,便用困倦的沙哑声音唤他,“还冷吗?抱着你,别闹了。” 那双手掌上有握刀留下的茧子,随着呼吸而粗糙摩挲着腰部细腻的皮肤,看到这个景象,光渡只觉得所有的血都冲上了脑袋。 他摸索着,手掌第一下碰到的是光渡的头顶,他又向下扶着脖颈,试图让这个昏迷的人服下药, 但最要紧的那如意结,被烧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绳结上仍有烧焦的痕迹,但显然经过抢救后,被供在了一个干净的、没有雪的石头上。 李元阙怔然许久,抿紧了唇。 李元阙骤然受击,直接被打懵了。 不知过了多久,洞穴里呼吸的声音,愈发急促。 李元阙身上带的药,对风寒之症毫无疗效,但是提气护心,能保住心脉之气的药,他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李元阙的手在空中悬了很久,终究是没能推开光渡。 他摸着……不确定是不是被烧了一半,李元阙心中有些歉意,但他也是真的没办法了。 李元阙被火烧过的那只手正埋在雪里镇凉,此时抽出来甩了甩上面的水,问道:“什么结?” 那股冲上头顶的血终于慢慢落回去,光渡逐渐将面前的一切拼凑起来。 这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光渡胸膛,给他憋得够难受,但最后,也只憋出一:“我的衣服……” 可这话一出口,两个人都静了。 光渡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更是听不懂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话。 咽喉疼如刀割,但最可怕的是他的声音……这还能是一个人类发出来的动静吗? 第162章 李元阙的脸上,也露出了生动的诧异,“……这是什么声音?是你在说话吗?” 第71章 比同龄人稍晚一些的变声期,终于也来到光渡身上。 在家中未出事之前,光渡也曾期盼过自己成年后的声音,如果能褪去几分稚嫩,再多上几分雄壮的男子气概,那就好了。 既然容貌已无法更改,那么,若他的嗓音能变得低沉有力,或能为他减去几分容貌上的烦恼。 至少他曾经是这样期盼的。 ……而且绝对不是现在这样。 适逢寒天雪地里受了这场冻病,他伤了嗓子,竟一连数日毫无好转,开口虽然不那么像鸭嘎了,但依然不好听。 所以除非必要,光渡绝不开口说话。 这几日,他们撞上了一场连绵多日的暴雪。 在这种人迹罕至的陡峭山壁,暴雪后的山地行路更是艰险崎岖,虽然光渡身体还没有恢复到最好的状态,但让一个眼盲之人出去收集柴火和觅食……这听上去实在不像话。 之前光渡昏迷的时候,也不知道李元阙是怎么为他找来食物和柴火的,现在这个天气,怕是都不用李元阙的敌人动手,只要李元阙看不见自己脚下是什么,一脚踩下去,就能把一位皇子交代在这贺兰山里。 下了雪的贺兰山,比之前还要难走。 别说瞎眼的人,就是视力无碍的人,在这样的天气出去活动,脚下都要加倍小心,才不至于从陡峭的岩壁上摔下去。 好在光渡身体恢复得足够快,等到雪停后,就持弓入山,万幸没遇上什么野兽,还猎到了一只山上的岩羊。 但贺兰山暴雪后,还是太冷了,即使是午未这样最暖和的时辰,天上仍是乌压压的云与雪。 光渡穿着李元阙那件暖和的袄子,依然感觉到手脚都被冻得僵硬发疼。 ……他嗓子什么时候能好? 可是光渡心中,也有几分些不忍。 他双手握着那把刀,走进了暴风雪。 过去光渡虽用过胡人弯刀,可如今手中这把刀,却与那胡刀完全不一样,迥异与寻常武器的长度和重量,让这把刀极难操作。 贺兰山北麓多见彬松,洞穴外面不远的地方,便是几株在斜坡峭壁扎根的云彬,冬季的云杉不见绿叶,唯有枝头堆满白雪,净白剔透。 但光渡莫名就觉得李元阙不会生气。 李元阙感受到光渡抖了一下,微微顿了一下,手上动作更谨慎,他只掰着光渡的手臂、肩膀到最合适的角度,又迅速点了一下他的腰,“这里发力旋转,用你全身的力挥刀。”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挣扎。 ……这个皇子是将军,他能有多厉害? 像一只目盲的狼,虽然看不见,但仍然保有野兽的直觉,只靠最细微的声响,也可以锁定敌人的位置,保持着机敏警惕。 而李元阙,看上去也一切都好,和他离开前相比没什么变化。 在接触的瞬间,光渡身体不适应地抖了一下,李元阙的声音清正,从他身后传来,“拿稳,调整用力的位置,这里放松,这一处牵带背脊……便是这边,你试试。” 这个声音,太屈辱了。 只是在拆羊的间歇,光渡也会望向李元阙那双黯淡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李元阙说借就借,但话已经说出口,总不能自己再推脱说算了。 这可是李元阙自己要借的刀,那么他光渡怎样用,李元阙都不该后悔。 光渡走到合适的距离,将手中这柄重刀调整了方向,有些跃跃欲试。 纵使光渡多年习武,个子拔得也高,如今十四岁,已经比许多成年人高挑——即使是这样,在他把刀从地上拿起来的瞬间,还是一个踉跄,差点就被这把刀的重量,反过来带到地上去。 “皇子殿下,可以借你的刀一用么?” 果然,听到这个声音后,连李元阙嘴角也忍不住微扬,但他随即想起光渡对此事的介意,很给面子地别过了头。 光渡的脚步靠近,李元阙猛地转过了身体,对准了他的方向。 光渡回来的时候,几次都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走对了,直到他在天黑前,绕了不知几圈才终于走回来,看到洞穴里面的李元阙时,才松掉这口一直紧绷的气。 李元阙立刻认出了他,眉头的肃穆散去,唤他的口气是和缓的,“小宋兄弟。” 光渡心下有几分佩服,他估摸着自己快进入李元阙长刀的范围了,也不想作死,于是站在原地,故意咳了一声。 李元阙能寸步不离的兵刃,必然不是凡品,用来砍柴相当不敬。 他从没想过,李元阙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皇子,会比那些官老爷还要平易近人,仿佛是早年为他启蒙的夫子口中谦言卑行的“君子”,从四书五经里走到了他面前。 光渡脸上的好奇,变成了猝不及防的震惊。 换个人,光渡可能不会开口。 望着李元阙眉眼间那一点藏在温和中的狡黠,光渡心中傲气顿生,也不认输,双腿用力站住,腰脊手臂全身同时发力,真的将这把刀完全从地面上提了起来。 也因此,光渡原谅了他烧掉娘亲留给他那只如意结的无心之过,李元阙尽力了,为了抢救他的如意结,连手都烧伤了一片皮肤,他怎么还能责怪他。 好锋利的刃。 第163章 李元阙手中那把两米长的刀放在地上,他的手一直握着刀柄,不曾有片刻移开,光渡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但李元阙追随着光渡每一个动作,与光渡移动轨迹分毫不差。 可如今他眼睛看不见了,那么他从前的一切功绩一笔勾销,往后的一切皆成一纸浮云,再无一句定数。 若是李元阙逞强将宝刀借了他,光渡劈柴时当场卷了刃,那就只看李元阙心不心疼。 李元阙这会脸上真的露出了惊讶,他摸索着旁边的洞穴石壁,也站了起来。 光渡的声音听上去是客气的,但脸上的表情却是跃跃欲试的,“既如此,谢殿下——” 看他连身边属下都没一个,这样狼狈地逼进贺兰山,瞎着眼,却还要一力抵挡想要他死的人……光渡就知道,对于李元阙来说,能悄然隐退,都是很好的下场了。 他运气很好,没有迷失在这场雪中,带着食物,回到了这唯一避风的背坡洞穴。 他蹲下握住刀并试图拿起来的那个瞬间,他没说完的后半句话,凭空消失了。 大风掀起山面的白雪,宛若沙漠上刮起不定的风,时时刻刻改变着山中每一处的记忆点。 “稍等。” “做什么?” 不亏是皇子的衣服,绣工非常精巧,虽然比他身形大了一圈,有点灌风,但还是很舒服。 只是这把刀…… 两人分踞洞穴两侧,交谈不多,相处间一直很安静,安静得不似这个如火般的年纪该有的朝气。 确实厉害。 若李元阙不为皇子,只凭李元阙的为人与本事,他是怎样都想和这人结交一番的。 他侧耳倾听着光渡的脚步声,在后面依样葫芦着他落脚的方位,一路大差不离地走了出来,光渡斜睨到李元阙的身影,稍稍放缓了脚步。 但光渡从没有听他抱怨咒骂过,他只是很安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看得出消沉,可他对自己都始终是谦和有礼的。 李元阙准确地捕捉到了光渡的方向,“你带回了什么?” 光渡回答了一句话,嘴角微微的得意和笑意,就被他自己用力压了下来。 李元阙有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可惜却看不见了。 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光渡就生起了打探之意,他故意压低呼吸,放轻了脚步,靠近着李元阙。 刀刃反出一片冷光,光渡看到天上飘下的雪花,被风吹落在刀锋上,从锋利的刀刃划过,便断成两半。 李元阙身份贵重,他今年似乎还不到二十岁,如不是盲了眼,本该风光无限。 他小幅度地调整动作,判断着一会自己该如何挥出这把刀,毕竟此时李元阙就跟在他的身后,他不能丢脸,更不能就此认输。 这是一个捉狭的要求,也是对刚刚李元阙忍不住笑出来的回敬。 他这样的身份,高攀不上王孙贵胄,更别说光渡有天然的警觉性,他绝对不想牵扯进大人物之间的争斗。 光渡从来没接触过这样的兵器。 之前李元阙不小心烧坏了光渡原本的衣物,就将自己的外袄赔给了光渡,光渡没有客气,他刚刚大病初愈,在这样的鬼天气上山,需要多穿点才能抵挡寒风。 光渡笑了一下,“火要灭了,得砍柴。” 可李元阙沉吟片刻,“可以,但要你自己来拿。” “殿下这把刀,确实不轻。”光渡努力平稳住呼吸,让自己声音听上去都云淡风轻,“但也算不得什么。” 光渡恢复了正常的步伐,他拖着羊走进了洞穴,两人聊了几句上山的收货,光渡将羊放在火堆边,准备煮雪烹饪。 于是光渡起身,走到了李元阙身边,他的目光,移向李元阙身边从不离手的长柄大刀。 随着这个声音,光渡绷紧的手臂与肩膀,被人从身后用手掌握住了。 与其说是刀,使用起来却与重长-枪、重戟有更多的相通之处,但细究起来,却又处处不一样。 如此来说,李元阙的消沉,亦在情理之中。 这把刀长两米,光渡虽然知道这把刀不会轻,但他真没想到,竟然会这样沉! 光渡深吸了一口气。 光渡本来正在用一把小刀拆羊腿,听了这话,立刻停下动作。 光渡平民出身,往日里见过最大的“大人”,也不过是西凉府官衙中的官老爷,还是在市井街道上远远看到过的一个背影。 而李元阙还在那边,准确地“看”了过来,他听到光渡乱掉的呼吸和错拍的步伐,宛若浑然不觉般友善提问:“怎么了?” 光渡没有离开洞穴太远。 他对自己有恩,那就一定抓紧时机报了,等下了山,桥归桥路归路,他们做回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或许才是最安全的。 李元阙那双眼睛空空茫茫的,聚不住一点光,外面风雪声隐隐呼啸着,他却能从这杂音中,敏锐地分辨出光渡脚下踩出的每一线声响。 光渡猜他是一定要拒绝的。 光渡眯起了眼。 早在光渡从高烧中初醒的那会,李元阙就敏锐地察觉到,光渡虽然不曾明说过,但光渡似乎对于身体接触十分厌恶。 “一只羊,咱们今晚有肉吃了。” 光渡习武是从小的童子功,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远比常人灵活敏锐,李元阙只是简简单单的点拨,他便立刻掌握要点。 第164章 果然这几下指点正中要点,这把八十斤的刀,在光渡手中仿佛都轻敏了许多。 面前云彬被风吹动,而他已经蓄势待发。 李元阙沉声道:“挥。” 第72章 随着李元阙这一声清喝,光渡挥出长刀。 这刀好重! 一刀之势,光渡灌以全身之力,自然也会牵动全身,他本来双腿、双脚齐齐用力抓着地面,却发现真正挥出这把刀的时候,他根本就站不住。 既然站不住,那也不必强行对抗。 身体的重量顺着刀势旋转,便可以顺势卸去刀重,而这把刀重重挥出,从地面携起一阵雪风,斜劈进面前的云彬。 枝头堆雪扑簌而下,云彬轰然倒落。 刀势凶猛,在劈砍入树的一瞬间,光渡虎口被震裂,鲜血流了下来。 可光渡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在这雷劈一般的震动中,他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兴奋——这一刻,他蓦然惊觉自己过去用过的刀、剑竟然都是不值一提的。 这柄八十斤的长刀,犹如一个不讲理的霸主,大开大阖声势浩盛地摧毁着一切,在诸家兵刃中,都有着独一无二的摧毁力。 光渡将刀从切断的云彬树干中抽出,那刀寒光濯濯,没有丝毫缺损。 “好厉害的刀。”光渡由衷赞叹,将刀在手中仔细看了看,才递还给李元阙,“殿下,多谢。” 一刀之后,他不仅对这把长刀多了敬意,更是对能掌控这把刀的主人有了敬意。 李元阙绝不是徒有虚名的一军主将,除开皇子身份,他本人也是非同一般的武者。 李元阙若不是皇子,只是军中小卒,就凭他这身用刀的本事,也能在马上博取功名,光渡毫不怀疑他的本事。 他高热时能做什么?都做了什么? 他如今对柄长刀有着非同一般的好奇,贺兰山上本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他本就是习武之人,又怎能对神兵利器毫不动心? 刚刚初试横劈,就已经让他心折不已,既然刀的主人开了口,他更是再无顾忌。 李元阙连外袄都没有穿,他里面这一身衣裤沿着身形勾勒,于是更能看出肌肉动作,他的每一个动静,都变得清晰了然。 光渡:“……” 他小心地接过斩-马-刀,将之放在洞穴中与李元阙不远的地方,而这些新砍伐的木材,足够他们重新将火堆烧旺。 李元阙:“你不容易生病,所以有些事情,你大概也没机会知道。” “我如果说……”李元阙抬起眼,幽深的目光带了一点戏谑,“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呢?” 一阵惶恐漫上光渡心头。 光渡说话时,李元阙就这样“看”着他,眼神黑幽深邃,蕴着深意,“斩-马-刀。” 若他真病中胡言乱语,他说过什么,就必须摸底。 说到这里,李元阙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你发烧的时候……会变得有问必答。” 光渡强撑着:“你是不是在诈我?我先验验货,钱货两清,再看情况。” 凛冽而安宁,就像天上飘下的雪花般没有声音,那柄重刀斜劈切入那云彬时,如切开了一块柔软的豆腐。 想到西凉府,光渡眉眼那消失了几个月的少年意气与活力,又逐渐沉了下去。 二米长,八十斤,其长度重量远超于常规的斩-马-刀,这世界上除了李元阙外,怕是也没几人能使得动。 他望了一眼光渡的方向,片刻后,他在雪中蹲下,摸索到一块刚刚光渡劈开的断木,没有多说什么,“回去吧。” 虽然这个问题看上去毫无关系,光渡还是配合地回答道:“是,我自幼习武,身体强健。” 光渡回过神,将李元阙牵回了洞穴,自去收拾劈砍了柴火。 光渡轻轻喘着气,这把刀很难挥,他也不想再掩饰自己的勉强,“殿下,你这把刀,是什么刀?” 李元阙:“想知道吗?” 李元阙仿佛能看到光渡此时困惑惊疑,他又别过脸,但侧脸看得出笑意,声音也听得出愉悦,“我没多问,就问了问你的年纪和名字,你会挺多种方言,确实多才多艺。” 光渡回过神来,“是,刀柄沾上了血,不好意思,我一会帮你洗洗。” 斩-马-刀是步兵用刀,光渡久闻斩-马-刀之名,可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斩-马-刀也可以如此厚重。 当李元阙提刀竖立时,他也只比这把两米长刀矮上一点,个子矮的人都拎不起来,个子高的人,却也不是每个人都如此勇武的同时轻敏灵活。 此话正合光渡心意。 万幸……万幸李元阙眼睛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也不会知道他此时的狼狈。 光渡用匕首一边收拾着之前的羊,一边状似无意地提了起来,“殿下,我从来都没对你说过我的名字,可你怎么知道,我名沛泽?” 光渡叹了口气,承认道:“我是西凉府生人,家父是行商,因为家中生意的缘故,我从小便接触过许多异邦人,也会说不少方言。” 刀入木身的声音很轻,可是在光渡眼中却很慢。 他定了定神,解释道:“我记性很好,我没说过,便一定是没说过。” 光渡不敢置信地看向李元阙。 光渡试探道:“……我发烧的时候,还说了什么?殿下?” 第165章 李元阙挥刀的时候,不曾刻意用力,可刀握在他手上的那刻,身上的气势都为之一变。 光渡的脸瞬间红了起来,从脖颈到耳垂,他一生少有如此羞窘的时刻,皮肤也因为这层红色,在温暖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晶莹滑润。 李元阙微微抬手,那把八十斤重的斩-马-刀,就已经灵巧地调转了方向。 “当你握着这把刀时,他就是你血肉的一部分,既然刀势沉重,那你便要循力而走,顺势而行。” 偌大的云彬倒在雪地中,就这样被光渡剁劈成段。 这个问题出口后,洞穴一时有些安静。 李元阙近乎于无声地抬起了那把刀。 外面的风呼啸,可是这一隅背风的角落却是安安稳稳的,火堆中木柴燃烧的声响,羊腿受热后滋滋冒油的轻响,逐渐肆虐的油脂香气,都没有办法装点这片沉默。 "把树弄断。"李元阙没有接过来,反而说,“你总不能将一整棵树,倒提着扛回洞穴,你可以试试剁开它。” 此消彼长,刚猛无缺,却也暗藏柔中,是为至势。 光渡喃喃道:“……厉害。” 通过交谈,光渡很快发现李元阙没骗他,李元阙确实知道一些他绝对没有提起过的底细。 光渡从没生过重病,也不知道自己病中会是什么表现,看着李元阙如此言之凿凿,他心中也不再那么确信。 “沛泽,你看好。”李元阙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重依然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玄静,“此刀可斩马骨,斩人腰,却也可以劈木草,断流水。” 顾名思义,刀可斩马,亦可斩敌。 李元阙接了过来,再摸到刀柄尚有余温的血时,微微皱了下眉,“你手震裂了?” 从他被西凉府通缉起,光渡便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这片故土了,也不知道好友与妹妹遭遇如何,只希望他们不曾经历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 最初的几下,光渡尚有许多不熟悉,可是每一次挥刀,他都在调整,五六刀之后,他便摸到了一些诀窍。 “想知道的话,别叫我殿下了。”李元阙声音含笑,“我军中的兄弟也没人叫我殿下,你这么叫我,我怪不适应的,不如你叫我一声元哥,我比你年长,本就当得了你大哥……不许叫殿下,我就告诉你。” 这样的实力无关弄虚作假,光渡是心悦诚服的。 包括他熟练掌握金文、蒙文,家中有一个妹妹,以及爹娘的情况…… “不过,你从小学武这件事不用说,我自己也摸得出来。” 李元阙却反问他:“你是不是很少生病?” 光渡第一个反应便是:“绝无可能!” 李元阙一连点了几个大城镇,这都是与金、蒙、辽接壤的地段,光渡逐渐相信自己病中兜了不少底细,李元阙竟然连他出身都猜的差不多,“所以,沛泽,你是哪里的人?” 李元阙摇摇头,没在让光渡握刀,他摸索着走了几步,还没开口,光渡已经看明白了他的意思,走过去用那只干净的手牵着他的袖子,将李元阙带到了云杉树前,“殿下,你右前方有一颗云杉,如海碗碗口粗细。” 李元阙双手在空中比出了光渡的身形,肩宽腰身,几乎分毫不差,“当时帮你换被冷汗浸湿的衣服时,我就发现,你这个肌肉筋骨,绝对是从小就学武的,很难得。” 不过李元阙的话锋,却在变转,“所以,当你决定动手的时候,寻常人是根本打不过你的。” “你武艺如此娴熟,杀敌却足够果断,动手后情绪也安静稳定,可见不是第一回如此动手。” 李元阙清醒地点出自他们相遇以来的经历,“有人在追杀你,你惹上了事,是什么?惹上了什么人寻仇,还是身上背着官府通缉?” 光渡最后的笑意敛去,他沉默了一会,才道:“殿下,看破不说破啊,我一直以为你也有这个默契的。” 第73章 既然李元阙今日打破了这份知而不问的默契,那他就必是另有所谋。 刚刚火堆边畅怀而谈的轻松气氛,如今已一扫而空 光渡目光冷了下来,他不笑时,眼角便如沾雪霜,格外冰凉。 他无声看着李元阙,等待着李元阙的回应。 李元阙抬起手,声音恰到好处的安抚人心,“沛泽,不用紧张,我想要的东西,就在你身上。” “……恕我直言。”光渡坐在火堆的另一侧,谨慎地开口道,“我如今身无长物,孑然一身,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能让殿下惦记上?” 李元阙看不见,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光渡想,李元阙和之前自己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也从不因为容貌对他有任何偏待。 难道是因为……李元阙为了自身安危,所以才故作此态? 但这个念头刚从光渡心中闪过,就被他自己否定了,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光渡有九成信心,李元阙不是这样的人。 能挥得起这样的刀,李元阙有自己的傲气,能在自己昏迷时照顾两个人,他眼睛瞎了也自有谋生本事,不需要对他欺骗。 “沛泽,那你以为,我为何会指点你斩马刀法?” 光渡一愣。 “能把这柄八十斤重的斩-马-刀从地上提起来,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是我军中精锐铁鹞子,都不是每个兄弟能做到的,我在你病重的时候就摸过你的筋骨,刚刚又试过你……你果然可以,我有信心,如果是你的话,你一定学得会。” 第166章 李元阙明明看不见,却总是能准确地找到光渡的位置,那双漆黑的瞳孔被火光点亮,让他双目如炬,这一会看上去宛若常人。 “宋沛泽,我要传你斩-马-刀法,你愿意吗?如今我军中,只有一位副手掌此刀法,你若愿意学,你日后定是西风军一将。” “无论你为什么逃到这里,都不必担心。”李元阙似乎早已为光渡思索停当,只是正好选择此刻全盘托出,“就算是你惹了厉害仇家也不怕,等你入我西风军,我镇在这里,谁敢动你?” 李元阙是唯一一个。 光渡艰难开口:“……可是殿下,你如今已经自身难保,你又能如何保我?” 片刻后,他便明白了沛泽的用意,他目盲之后对仪容一无所知,又是在这种冰天雪地中,他本就难以打理。 这是一个相当冒犯的问题,可李元阙不仅没发怒,还认真回答道:“哪怕我从此眼睛再也不好了,我都能有办法能保下你。实不相瞒,你们西凉府知州是审大人,他倒是愿意听上我几句话。” 想通此节,李元阙猛地窘迫起来,“好!如此便多谢你了。” 更何况若是仔细论及前后,光渡为李元阙所做之事实在有限,反而是李元阙悉心照顾过病中的他。 “你病着的时候,说过你名叫沛泽。”李元阙笑着看他,“沛泽为雨,而我西夏多旱……你的名字即为祝福,无论是你的父母,还是你自己,都不愿意你离开故土,不是么?” 面前这位皇子,不止一身武勇。 光渡呼吸一窒,半晌才道了一声:“殿下。” 军中如有如此将领,何愁人心不归? “你既然品性可靠,那么我相信你身上的一切,都是另有隐情。” 可李元阙行事颇有德行,不以恩挟报,此时也只是提及所受光渡之恩,丝毫不提自己作为。 光渡脸上因火光而微微发红,又或许是因着百感交集的复杂心绪,烫得他骨血滚烫。 “我知道,你一开始是不想和我扯上任何关系的,对吗?我理解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若有李元阙出手相助,那么光渡身上背的所有案子都可以重新验查,其中那些不清不楚的疑点,就都有重新彻查后一笔勾销的机会。 清白一身归故里,这不就是他梦寐所求? 在斩钉截铁的肯定中,光渡心中绵延出漫长的震动……却也有些微妙的惊惶。 但李元阙不一样,这是一位令他敬佩心折的年轻领袖,是他未来的军中主帅,也是他从心底接纳的知己。 原来西凉府,沙州,都太小了。 他是四月的生日,如今已是腊月,再四个多月,他就要满十五岁了,按夏国律法,所有男丁满十五入军籍……像他这种罪籍除外。 光渡深吸了一口气。 李元阙毫无责怪之意,“我所争的,我所求的,对素不相识的你来说干系太大,危险也太大。你从知道我身份后,既不贪慕我身份讨好,也不攀谈相交,反而一字不问守得划出泾渭,就冲这一件事,我就知道你的智慧,更能看出你一部分的品性。” 李元阙声音缓缓响起,并无要挟之意,“即使你不愿,我也会为你把这些事情做到。你我相识一场,我始终记着今日恩缘。” 春桃抽出一枝,归来困冬已解,他踉跄背负的过去罪名,在这一刻得到了温和的慰藉。 李元阙年纪不比大几岁,却如此做人,君子胸怀至诚坦荡,让光渡都为之惭愧。 贺兰山风雪如织,而他得一知己挚友。 光渡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甚至心中生出几份哀恸。 光渡抿了一下唇,改口道:“元哥。” 李元阙语气笃定,“你资质极好,日后成就,定然不可斗量。” 在这一无所有的深山洞穴,光渡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了从未得到过的、与容貌毫无关系的偏袒和认可。 但是俗话也说,官大一级压死人。 以他的身份地位,只要不是气运太差,以后在西夏,绝对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李元阙微微侧过头,在火光中端视光渡,“哪怕你不想学刀,不愿意暴露与我相熟这件事,我也有办法保你无忧……你信我吗?” 李元阙干脆利落的承认:“想过,怀疑过,但我已经确定了,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很好。” 知音难求。 光渡沉默很久,才道:“如果我说,我逃到这里,是另一个原因呢?” 如果李元阙说的是真的,如果李元阙偌大西风军中,竟然只有两人会这套斩-马-刀法…… 光渡的心跳了起来。 他若是接受传授,未来可在西风军中以军功平步青云,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光渡不习惯叫任何人哥。 他背负的通缉冤罪,从一开始就是子虚乌有的,若能光明正大活在阳光下,他又何必弃姓埋名,带着一个那么小的妹妹不得安稳,偏要四处逃窜,惶惶度日? 光渡低声说:“我身上既有通缉,你就不怕我是个恶人、小人?不怀疑我欺骗于你,想借你的势脱困?” 火光太热,让光渡眼睛都有点发烫了。 “既然怎样都要留在夏国,不如来跟着我?” 光渡没有出声。 他对光渡要做的事情,一无所觉。 在这样的目光中……他已然信了。 第167章 从西凉府逃出后的这一路经历,早已让光渡明白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互有所误是常态,能相互理解彼此,反而最是难能可贵的。 小到这些地方里,他从来都没见过有李元阙这样的人。 即使是光渡,想起一身过往,也难免有几分悲喜交集之感。 也没人记得,他其实也是个孩子,却在家道中落后,不得撑起这个破碎的家,护着最后的妹妹安稳。 如此一来,光渡这半年来受过的所有冤屈,就都有真相大白的时候,他也有重新带着妹妹,回到宋家那所胡同里老宅的那天了。 ……也不知道刚刚对沛泽说话的时候,他在沛泽眼里都是个什么鬼样子? “我想看看你的脸。”光渡顿了一下,补充道,“还有你头上的伤,所以你介意,我烧些雪帮你好好洗洗吗?” 若不是他双眼瞎了,他前途不可限量……但这一刻,光渡心中却也确定,纵使李元阙这双眼睛好不了了,日后不可能是平庸碌碌之辈。 李元阙听出光渡已是意动,心中蓦然一松,就连目盲后沉闷多日的心情都变得轻快许多。 这一路蒙冤,他也因此被迫开了杀戒,可光渡也知道,他人微言轻,纵使百般冤屈……可民与官斗,谈何容易? 光渡没想到,李元阙竟然会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与李元阙相交甚浅,至今不过短短数日,但李元阙对他却比经年相处之人,还要相知更深。 这一次,李元阙一眼瞥了过来,“叫我什么?” 他发烧的时候到底都做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就让李元阙如此相信他的人品? 李元阙愕然。 “……以你为人,即使身负通缉,也应当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事。”李元阙屈起手指,敲了敲身前未燃的柴火,沉吟道,“我相信,无论你所犯何事,都另有转圜余地,等下山后,我便能着手为你运作。” 而李元阙贵为皇子,又领西风边陲驻军,这官位比起西凉府知州,更是大了不止一级。 想到沛泽比他小几岁,李元阙就连声音也格外柔和,“怎么了?” 自双亲逝去后,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如此不求回报地为他筹谋过了。 但光渡自从改换身份东躲西藏以来,还没有人能这样笃定地对他说过一句…… ……但即使李元阙不错,光渡也不是吃亏的性子。 “我会告诉你我身上的事,全部。”光渡被如此真正相待,他也愿意揭开一角自己身上那些独自背负的秘密,“但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说,我想做很久了,殿……咳,元哥。” 在此之前,光渡从未想过入军的事,可如今因着贺兰山的缘分,李元阙不仅许诺了举荐,还将“斩-马-刀”法亲传奉上。 第74章 前几日光渡病得厉害,如今雪停之后,光渡起得来身,就拿着自己的弓箭和最后的那支箭,外出打猎搜集食物。 毕竟人总不能饿死,他不能指望一个瞎子在冰天雪地里,攀上陡峭的贺兰山山壁去帮他打猎。 光渡运气不算太差,出去了大半天,拖回了一只羊,够他两人吃上几天的。 解决了饥饱问题后,其他的事情才逐渐被注意到,比如说,打理仪容。 光渡未家道中落前,家中也有仆从,他虽不用人伺候,但也从不做伺候人的活。 可是今日帮李元阙净脸,他却做得心无隔阂,甚至还有些好奇。 等擦掉血污、剃掉潦草的胡须后,这位王孙贵胄,究竟长了个什么模样? 前些日子光渡虽然有此心思,但两人实在没有熟到开口提及此事的程度,更无合适契机。 李元阙同意后,光渡也终于有机会看清了他头侧的伤。 那伤口早已结了血痂,连着长发,糊在李元阙的头上,看上去很不好清理,光渡心里想了想之前随着好友行医时的操作,将自己那件被烧坏的里衣撕下来几条当了布巾,用热水烹煮、洗净后,才用这些沾湿的布,一点点擦拭李元阙头上的血。 光渡一连用了十数锅煮化的雪水,才勉强将李元阙头上的伤口洗了出来。 看清这处结痂后依然狰狞的伤口,光渡就蹙起了眉,“这伤是怎么受的?是不是在这之后,你就看不见东西了?” “当时躲刀,但仓促落马,掉下来时脑袋撞到了石头。”李元阙微微摇头,无法聚焦的双眼空落落的沉默,“短暂地昏迷了一会,醒来之后,我就看不见了。” 李元阙谈及此事的时候,情绪很平和,过往那些刀尖舔血的危险,几乎无法从此时的他身上看出分毫端倪。 不过很快,李元阙约摸着瞥向光渡的方向,“现在那处伤口,什么样子的?” 从把李元阙洗干净那一刻起,光渡对李元阙说起话来,都是和颜悦色的。 仗着李元阙看不见,光渡又定定看了好一会,才移开视线,去处理李元阙头上的伤。 被李元阙胡乱摸了两下,光渡一开始还是勉强忍耐,可实在受不住了,一边细细地发着抖,一边拍开了李元阙的手。 李元阙也不敢说话,他好像知道自己刚刚有些过分了,这一回没有擅自开口。 但至于舒缓之法,光渡倒是心中有一些章法,他思索停当,拿出了一个可以尝试缓解的方案,正准备和李元阙说一说。 “疼?”光渡立刻停手,“什么疼法?” 第168章 李元阙缓了一下才说:“酸痛,有根针在里面扎着。” 光渡磕到了鼻子,撞到李元阙手臂,闷哼一声。 李元阙还是打破沉默:“沛泽,我看不见,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长什么模样?” 他以前从来不懂,为什么有如此多人,会因为他的容貌就失魂落魄,原则尽失,猛追不舍,手段不用其极,令人无比厌恶。 只是贺兰山上太安静了,光渡若是不说话,就只能听到呜呜的风声和火堆燃烧的声响。 光渡专心帮李元阙整理头发,终于露出了头发下的脸,愣了好一会,才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李元阙刚被他洗完,头发还泛着湿气,脸颊都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连光渡盯着看,脑海中不住想象李元阙身披铠甲,长刀银马的三军统帅的英姿勃发。 只是……太可惜了。 光渡想,李元阙要是顶着这样一张洗干净了之后的脸,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光渡都不太可能对他生得起气来。 听说这位皇子相貌随他那位贵妃娘亲,他生母有回鹘贵族血统,因美貌冠宠后宫。 光渡腰上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又韧又细。 光渡恍然发现,自己竟然对李元阙做着别人对自己做的事,他难得能从别人的角度,体会到了旁人两三分的心情。 鼻子被撞到后酸得厉害,光渡一时说不出来话,下意识摆摆手。 只是那双失神的眼,是这张脸上唯一令人叹息的缺憾。 然后他想到李元阙看不见。 “结痂了,头发遮着,我再给你洗洗头发。” 一个向下,一个往上,他们在空中撞上了。 不只是声音,他早就对这个相依为命的人,有了更多的好奇。 李元阙如梦初醒,“抱……抱歉。” 回鹘的美人,可以长得这么美吗? “我之前曾经跟在一位医者身边,有幸学过一点头部的经脉穴位……” 他收回上身,正准备坐回原地,却没想到李元阙竟然也同时有动作,李元阙似乎是想站起来。 他本身长相昳丽,轮廓线条锋利,可如今这双盲了的眼,那种攻击性消失了许多,让人对他再也提不起警惕。 光渡生在西凉府,也算是大城,随着宋父走商,这些年见过不少人,但李元阙——确实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 光渡想起好友那日在屋中背诵的书籍,和曾经协助处理过一位从悬崖上掉落摔到头的人,思索道:“头脉淤堵,可能是外伤导致的颅中淤血,如果用金针驱散淤血,你还有重新复明的可能,不过,我不会用针。” 光渡缓了一会,说话都是瓮声瓮气的,“没事,你别乱碰了。” 他摸到了一具温柔的身体,衣服下的皮肉柔软温暖,骨肉匀亭,是个习武的好架子。 光渡面无表情道:“我形貌异于常人,长得奇丑无比,别问了。” 光渡今日终于有了一些感同身受。 没想到,皇子也竟然可以长得这样俊。 李元阙知道自己把人给撞了,连忙扶了一把,“撞到你那里了,不好意思,我真不知道。” 他这边不回话,李元阙心里更是没底,他着急地摸了过去,“你怎么了?” 光渡轻轻上手,不敢用太大力气怕牵扯他的伤口,但还是按照记忆中的脉络图和医案,还是顺着李元阙头顶按了几下。 听了一会,李元阙发现自己还是更想听光渡的声音。 李元阙立刻蹙起了眉。 前两天让李元阙随便抹一把脸的时候,光渡就发现了,李元阙相貌优越,但光渡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也会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一眼一眼地偷瞄着别人看。 他没再说话,出去拖了埋在雪地里的羊,生火洗锅,开始准备下一顿饭。 李元阙愣了一下,感受到光渡的挣扎,手指移到旁边,感受到了身体的弧度,才确定自己捞住了光渡的腰。 这一回,李元阙听出了光渡有气,但他会错了意。 李元阙安慰道:“男儿功名马上取,沛泽,你不需要太过介怀容貌。” 光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说得对。” “就像我认识你,欣赏你才思敏捷,秉性纯质。”李元阙语气很真诚,“我看重你,与你交心,从来和你相貌无关。” 这一次,光渡沉默了一会,才道:“知道了,元哥。” 第75章 贺兰山的风雪呼啸着,吵闹着,而这一处洞穴火光温暖着,却也安静着,成了两个人的全部世界。 雪花不断地堆积在洞口,形成了一道雪白的屏障,风从堆雪的缝隙间撞进洞穴石壁,那声音凌乱毫无节奏,无法像乐曲般,预测下一个响起的节拍。 贺兰山夜里的风卷着雪拍进来,还卷来远处野狼的嚎叫。 但那个画面和声音,光渡后来记了很久很久。 那是他即将十六岁的冬月,独属于贺兰山夜晚的声音。 远处的狼不敢闯进有火的山洞,在高烧退去后,光渡的体力迅速恢复,他勉强拿得动李元阙的刀,就不需要害怕外面的狼。 所以这些扰动,都不曾打断洞中光渡与李元阙的安宁。 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山洞中,光渡将自己的过去,第一次对着一个陌生人,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这一次,他不需要遮掩与谎言,因为光渡有一种接近于本能的预感,即使知道他身上发生过的一切,李元阙也不会指责他。 第169章 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从不会近乎于天真地说出“不该杀人”这种话。 李元阙和那些俗物都不一样。 李元阙听后,沉默了一会,“你做得很好。” “元哥。”光渡抱着膝盖的双手逐渐收紧,他目光注视着面前的火堆,有些不敢去看李元阙的双眸,“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一路杀的人……我或许没有你说得那么好?” 李元阙微微偏过了头,那双看不见的眼睛,落在了光渡发出声音的位置。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许多的不得已,你告诉了我关于你的过去,可我从一开始认识的,就是现在的你。” 他好像飘了起来,风刮过他僵硬的脸,但他却感觉不到。 光渡勉强睁开眼看了一眼,“睡一觉,就会好了。” 这位皇子将一切看得分明,却喟然无解。 可是如今…… 漫长风雪,有彼此相伴,这时间便不难熬。 “我对你的判断,和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一样,没有丝毫改变。”李元阙就像再说一件平静而笃定的事,“你没有错。” 那么这片土地上,许多人的命运会不会不一样?像他这样的平头百姓,是不是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聚精会神的学习,消耗了光渡不少精神,他略有低烧,但不严重,好好睡一觉,明早就不再是问题。 若非过往将他逼上贺兰山,他可能永远都不会遇到李元阙,那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原来夏国身份贵重的党项贵族,居然也有着像李元阙这样的人。 李元阙说这些话时,脸上有一种悲悯的了然,这一刻,光渡仿佛从他的身上,依稀看到一角他经历的过去。 光渡一怔。 “快放下……哥……” 可是人又怎能控制得住呢? “光渡……你……” 光渡轻声道:“公道……若不是有你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出手,我这样的平民,又哪里能得来公道?” “……元哥。” 一个体面而光明的选择。 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如果他能平安回去,如果他能治好眼睛…… 一个不是隐姓埋名、东躲西藏的通缉令上的罪犯,他能为自己沉冤昭雪、为家人友人搏一个安身立命的、新的选择。 李元阙笑了一声,“从我的角度来看,我反而觉得,你相当厉害——你能一个人引走近百人的追剿,单枪匹马,反杀半数,我要是在军中看到你,一定会把你拎到我身边,亲自教你几年,出去多少是个人物,能当得上我军中的将军,不过,现在也不晚。” 那是中兴府皇宫贵胄王孙的过去,也是血与黄沙的生死中爬出来的战士的凭证。 李元阙向他伸出了手,“沛泽,持我长刀,做我耳目,习排兵布阵,随我去西风军吧。” “如今西夏内中豢养硕鼠,外邻金国蒙古,左右虎视鹰瞵,父皇……” 乌图的刀,好像落在他脸颊边的冻土上,可那里似乎又什么都没有。 ……是谁? 这位皇子并非端坐高堂,而是从那富丽堂皇的皇宫中走了下来,入了世,走进了普通人的烟尘里。 在半昏不醒的时候,光渡却始终记着一件事。 可李元阙还是发现了他身体的不适。 过往的日子糅杂着如毒蛇斑纹的黑暗,与喷涌而出的鲜血,让他面前一切失去原有的线条,扭曲成一团打翻的颜料。 世界地转天旋。 他拥有了选择。 又熬过三年,他一步步走上去,然后亲手让虚陇死在他面前。 李元阙轻轻将他的头揽了过来,让光渡靠在自己的肩上。 “若这世间真有公道,就不该让你这样好的人盲了眼,若天真有公道,这人间就不该有冤屈。我西夏国礼尚佛,佛说因有果应,可是,那些人的报应在哪里?” 李元阙语气很坚定,“有的,哪怕会来得晚一点,但因果环环相扣,总会还以公道,我一直是如此相信的。” ……不是现在。 极致的热与冷,在光渡的知觉中如刀切割,一瞬间他想疼得打滚,可身体却没有一点力量,面前的一切仿佛陷入了一场绚烂至极的腐烂,每一滴鲜血都散发出迷离而黏腻的黑光。 下、将、相、宰不司其位,四面危患不休,为君者庸庸不清,难辞其咎,可当皇子的,总不能说皇帝君父的不是。 李元阙摸了摸他的头,“他们会为你骄傲的,今晚好好睡下,我们以后还很长。” “你的西风军。”光渡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我想去,追随你,我愿意做你的眼睛。” 四个月后,翌年四月,当他落在虚陇手里时,都不曾真正失去过意识,尽管他装出过崩溃的样子,但他知道还没到自己的极限。 昏暗迷茫的未来,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般,在光渡眼前铺开第二条道路。 “爹娘在天上看着我,我会好好护着妹妹活下去的。” 他也得来了他的报应。 可在看清李元阙的神色后,光渡却觉得他不只是安慰,那称赞是发自真心。 毫无理由的偏袒,几乎让光渡感到偏爱,这是与他容貌毫无关系的偏爱。 那些举国皆知的战役,从这个统帅的口中说出,光渡就得以窥见和过往完全不同的另一面,许多秘密光渡都无从得知,桩桩件件实在是颇有意思,让他听得入迷。 第170章 如果他生在西凉府,在李元阙的时任下,他是不是会碰到一个廉政清明的知府,或许他母亲不会被逼死,或许他从来都不需要带着最后的家人出走西荒,一路流浪? “天上,地下,为乾,为坤。”李元阙抬起头,远远眺望洞口,他双眼已经看不到月亮,可日月的模样仍在他心中,“乾坤变转,阴阳生休,有魍魉遮云蔽日之时,就一定有日正月清之时,只是月明清正之时,不是所有人都能亲眼看到了。” …… 不能死在这里!他可以死,可以死在李元阙手里,可以为他做错的一切偿命,但不是现在…… “嗯?” 李元阙终究还是没有说完这句话。 他将李元阙的外袄盖在身上,倚坐在石壁边烤着火,他撑着不愿睡去,他还想再听李元阙和他讲些。 不离故土,无愧又无憾。 光渡回应的速度,渐渐慢了下去。 那些被他冤杀的无辜之人,那些他所背弃的誓言,那些他所颠倒的清正,那些他为了接近皇帝之侧而不择手段的一切……以及他所辜负的、李元阙的信任。 “……王爷?啊!” “好。”李元阙柔声道,“你会在西风军中认识很多好兄弟,你会喜欢那里的。” 风呼啸吹入洞穴,声音骤然凌厉,仿佛是在叫他不要这样说下去。 可堪信赖,可为知己,若为领袖,李元阙定会吸引无数人才的追随。 疼痛的不是胸口拔出的那把刀,而是全身骨节漫出的阴冷寒毒。 他们在这个寒冷的贺兰山上,彼此依偎。 只是…… ……如果李元阙能成为帝王。 是偏袒吗? 李元阙摸索到了他的额头,立刻蹙起眉道:“又烧起来了,怎么不说?” 李元阙有意教他,与他讲军中那些大小战事,将兵法化在那些精彩的交锋中,又与他说那些决定成败的细节。 更别说如此艰难之局,守成之君都难以一搏,只是,如果……如果李元阙能早生十几年,或者他自己晚生十几年,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位是李元阙,是不是,他的命运会不一样? 光渡久久地看着李元阙的脸,今夜的对话,他大概会记上一辈子。 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光渡挣扎了足够久,可他也终于再不能挪动自己一根指头。 光渡已然听出他的未尽之意。 如果在夜里又烧起来了,这次绝对不能说胡话,旁边的可是李元阙,以后他们还有很长的未来,丢脸一次就够,不能再丢人了。 他稍稍收了笑容,“你家中发生的事情,我很遗憾,等我们从贺兰山出去后,该让那些人还你个公道。” 如此清晰,如此确定。 这世上许多人的命运,都会不一样? 李元阙:“一府如此,更遑论夏国上下领土,不知有多少像你一般蒙冤抱屈的百姓。” 人在真正痛苦的时候,怎么才能忍住自己无意识的低语呢? “滚开,你们都滚开!” 许许多多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嗡声同鸣。 太累了,他不想再累下去。 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他重归于温暖而安全的怀抱中,如初生的婴儿般苦痛渐褪,释然入眠。 第76章 翌年正月,瑞雪纷飞。 夏蒙金三国交战之局渐入僵境,随着夏国主帅李元阙失踪月余,夏军渐成散沙,再无人积极响应蒙古出兵。 交战线也逐渐拉远,夏国边境城池重回安宁。 而这处城池,更是因为远离战事,城中气氛都轻快了许多。 腊月过后,便是除夕和新春。 即使身在边陲,西北的百姓依然有心欢庆,岁末的寒风吹拂着城门上的彩带,街道小巷上也挂着红色的灯笼,家家户户贴着红纸黑墨写就的迎春对联。 一个孩子从街上走过,却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前,踮着脚好奇张望。 可没看多久,那孩童的母亲就急匆匆寻来,将自家孩子满脸紧张地拉走了。 孩子小不懂事,看不出来这院子里外都镇着驻兵,这等阵势,又怎会是寻常人家?这要是不想惹事,最好赶快离开。 而这处被严密把守的小院,此时却有一个宋珧拎着一袋子药,甩着袖子从正门走了进去。 见到宋珧,守兵立刻放行,宋珧则熟门熟路地去了后院拿了小炉,将药熬好,才端进了屋中。 这座层层把守的屋中,所有的窗缝都用棉布包得密不透风,就连入口处都一连几道厚布门帘,不让这严冬苦寒的一丝风溜进卧室。 屋中无人把守,这里足够安静,仿佛被外界所孤立遗忘,无人前来打扰。 就连隔壁街道那热闹的敲锣舞师、鞭炮炸响的动静,传进这座屋子后,也只是一丝宛若轻风般柔和的呢语。 卧室里摆着四个炭盆,烧得屋中温暖如春。 他眼泪汹涌而下,哭得那么凶,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听光渡提了个名字,宋珧便倒豆子般全数招出,“那晚上我和妹妹到处找你,没找到,结果没想到,居然是王爷派人把我们接过来的……怎么了?你别激动?” 光渡的脸依然惨白着,但不容错认,他已经醒了过来。 又过了好一会,宋珧才平稳下情绪。 李元阙又是什么时候找到他的?他重伤中,到底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 第171章 “干什么干什么!躺回去!”宋珧吓得脸色都变了,连忙摁住光渡,让他躺回原处,“你以为你就身上挨了那一刀?为了给你解毒,我又捅了你一刀。” 此刻光渡甚至顾不上自己身体,他从床上坐起,侧过身来抓宋珧的手,“那日我被刺后,都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告诉——唔!” 宋珧本就身材瘦高,如今更是瘦了几圈,面色如此憔悴,想必是因为担忧他之故。 宋珧一脸懵地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道,“哦……那个皇帝面前的新红人?这里有他的事吗?我听妹妹说,他没找到你,已经回了中兴府。” 他唤道:“宋珧。” 见到了许久不曾见过的爹娘,年幼的妹妹,故人都是数年前的模样。 光渡切实感受到如今身体的虚弱,他细细喘匀了这口气,“你跟我……说说李元阙……” 宋珧捧着熬好的药走进来,就像过去一个多月中他每天所做的那样,他安安静静地走进来,目之所及毫无异样。 “醒来时看到你在。”光渡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枕边尚余梅香,便知一切安稳无恙。宋珧,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宋珧板起脸来,“是谁捅了你一刀?” 宋珧尽量言简意赅的回答,“我们此处在东胜州,今日是正月甘三。” “王爷就让我全力救你啊,他不说我也会这样做啊……乌图,这谁来着?” 直到他走到床边,看到那床上睡了一个多月的人,在今日睁开了眼,安静的凝目注视着他。 这就是宋珧知道的全部了。 …… 光渡死死抓着宋珧的手,“李元阙和你说过什么?还有……乌图呢?” 想到那日情况,宋珧打了个寒战,“如果没有这第一刀,我绝对不敢拿出这个方案,你真是命不该绝……也万幸你命不该绝。你醒了,我们也终于能知道了。” 他在梦里见到了很多过去的人。 “快到二月了,我确实睡了好久。”光渡伤后初愈,神色本就透着虚弱和疲惫,此时慢一拍地清醒过来,“……东胜州?李元阙?” 而这开刀放血清毒的方案,危险至极,本是宋珧最不愿意走到的一步。 等见光渡躺好,宋珧才小声嘟囔道:“比起外伤,你身上的毒才是最要命的,我一个多月前,从中兴府动身赶来的时候,其实都没拿定这个最后的方案,直到看到你的时候,你都已经挨了一刀,我想这就是天意,才下定决心险中用险,以毒攻毒,又给你身上开个口子一起放血……” 而正中的床上,正沉沉睡着一个人。 光渡明白,他不会骗自己。 说到这里,宋珧眼眶红了,“这种事情再来一次,你还不如一刀杀了我,给我个痛快,你知道那日我……我见到你那样是什么感受吗?这一个多月又是怎么过来的吗?” “对不起。”光渡真心实意的道歉,“下次不会了。” 宋珧:“对,东胜州,这是他从金国那里拿下的城,内院的都是咱们人,外面的是他的兵……” 宋珧亲手重熬了一碗药,等药熬好了,就搬个小马扎坐在光渡床前,将滚烫的汤药一勺勺吹温了再喂给光渡。 这一瞬间,宋珧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在原地僵成了一块石头。 所以后来发生了什么?明明近在咫尺,自己已经失去反抗,为什么乌图没补刀杀他? 他刚刚哭得鼻子堵了,此时只好嗡声嗡气地回答,“我和妹妹一直在这里陪你,这边都是妹妹拿主意的,有她主持,你尽可放心。只是她今天有事出去了,到晚上就能回来,你在这里的消息没几个人知道……就连皇帝都不知道,没人能再伤害你。” 光渡神色很安宁,“我做了一个梦……梦很长,也很好。” 在中兴府那段日夜不休研制解药的日子里,宋珧曾与师叔孙老医正数次激烈争论,不知试验了多少个方子,最后才定下两个最有可能的医案。 “你……你昏了一个半月,年都过完了,外面仗都要打完了,你才终于醒了。” 宋珧……宋珧打翻了手中端着的汤药。 光渡喝过药,又就着宋珧递过来的蜂蜜水慢慢饮下,“我们现在在哪儿?是什么时候了?” 光渡万千思虑,心绪波动起伏不定,却注定没办法从宋珧这里得到一个明白的答案。 而与此同时,他刚刚灌下那碗药,药效发作了。 这也是宋珧特意调的药,光渡重伤恢复后,本就不该多思忧虑伤神伤身,药中有安眠的效果,他很快感到困倦。 西风军的兵在外面,而里面是他信任的好友,漫无边际的困意淹没神识,光渡带着满心困惑,慢慢合上了眼。 第77章 光渡再次醒来,已是夜深人静时,屋中长烛静谧燃烧,温暖得令人昏昏欲睡。 空气中萦绕不去苦涩的药味,唯有枕边一点干梅花的清香,如一根定海神针般,定下了他摇晃的神魂。 过往是耶非耶,此间方是正途。 他在现在,不在过去。 守在他床前的不是宋珧,而是他最后的亲人,宋雨霖。 光渡看着妹妹靠在自己床边熟睡的脸,轻轻摸了摸宋雨霖的头发。 宋雨霖立刻醒了过来,“哥哥?” 在看到光渡的那刻,宋雨霖双眼都有了神采。 第172章 这一个半月来她清瘦许多,光渡温和地注视了她片刻,“你受苦了。” 他们兄妹素有默契,这一眼含着许多关心,不需诉诸言语。 光渡没有时间寒暄,他直接切入了自己最需要知道的信息,“我们是在东胜州?外面为什么是李元阙的兵?” 宋雨霖眼中困意顿消,她一一回答道::“王爷如今在明面上仍是生死未明,夏朝朝内动荡混乱,王爷把所有知道他下落的人,都给控制在东胜州了,这其中也包括许多咱们的人,除了出城不太方便外,别的事上倒也不曾为难。” 这一段话蕴含许多信息,光渡将自己那尚未完成的筹谋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找到了现下所在的阶段点。 宋雨霖果然知道光渡如今最关心什么,不等光渡发问,便自己继续道:“蒙古仍在施压让夏朝再派援军相助,可是朝内已无人应战,皇帝舍不得派出自己的兵,如今在转为军资支持,朝廷再割出一笔向蒙古进贡的款项,国库已是捉襟见肘,这引起了很大的议论,其中几位大臣,已经明确在朝上,反对过当今皇帝对待蒙古的政策态度了……这份名单,晚点我会再整理一次,单独给哥哥看过。” 可如今,他是什么? 宋沛泽,宋雨霖。 突然想到一事,光渡神色微变,“王爷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吗?” 一放松下来,光渡脸上就掩不住疲惫,尽管这屋子里只有兄妹二人,他还是把声音压低,“雨霖,别问了……也别告诉任何人,答应我,好吗?” 市井商人消息灵通,宋雨霖在光渡和父亲旧友的帮助下,已在中兴府耕作数年,早就有了自己的信息渠道,“所以王爷那些年找的人,真就是你吗?” 宋雨霖却摇了摇头,“我在外行走都以纱巾遮面,没人见过我的长相,外面的人,也只道我是你的属下,叫我一声小于老板,别的信息我都很消息,没有走漏过。” “在哥哥昏迷、王爷失踪的这五十二天以来,朝内对蒙古的态度,已大致分出三个派系,这段时期里,朝中各位大人的态度和举动,我都已经分类整理……这种事我还不是很熟练,但希望能帮到哥哥。” “……他是我此生再无颜面相见之人。”光渡每个字都很慢,“不要让他知道……永远不要。” 既然已经满身污垢泥泞,他又何苦将李元阙这样光明伟正的人拖下来,与他在泥水中一起挣扎? 光渡顿时转过头,“他没来看过我?” 可光渡还是忍不住问:“宋珧说,是王爷叫他去救我的,可是王爷怎么会知道宋珧?又是怎么找到的我?你可目睹这其中经过?” “等你安顿好亲人,我盼着你来西风军助我,如果有你帮我,我……” “你做得很好,这些信息很重要,你帮得恰到好处。我昏了……五十二天?时候差不多了,再等一下。” 为什么要瞒着他? 光渡想到一事,“你可知道,如今蒙金交战,前线是何状况?” 宋雨霖缓缓点头,可是眼眶却红了,脸上止不住的难过,“哥哥,选王爷不行吗?他比那个狗皇帝好多了,你为什么要瞒着他?” 这屋中如今只有他们兄妹二人,可宋雨霖还是站起身来,里里外外将这屋子又查了一遍,门后、窗边、柜侧,基本所有能藏人之处,她都好好的确定过,才再次回到光渡身边。 光渡默认片刻,摇了摇头,“不确定,我也想亲自问问王爷。” 清风寄遥思,从此无音讯。 光渡注视着自己的妹妹,心中年头纷杂 宋沛泽有一位朋友医术高妙,而他妹妹叫宋雨霖,且与他容貌相似。 可是宋雨霖看了他一会,却突然问:“哥哥,元哥是谁?” 若非光渡这个当事人还活着,恐怕所有人都没办法知道,乌图竟然曾经参与其中。 说到这里,宋雨霖的脸皮抽了一下,指节用力绞到发白,“那个时候你舌头都是僵的,连药都喝不下。” 沛泽雨霖意味雨水丰盈,一义分为两名,在贺兰山的时候他又隐约提过,怎能不叫人起疑? 忠良贤臣,出世人杰,文武能将。 见宋雨霖如此谨慎,光渡心中那空落落的不安,稍稍有几份落回实地。 分别那日,光渡将自己的一枚玉送给了李元阙,那是一枚圆环祥云玉佩,这是他除了那枚烧焦一半的如意结外,最体面的贴身之物。 “哥哥,我从没见他来看过你,你们唯一单独接触的机会,便是他带着你去找宋珧……” 宋雨霖如此谨慎,这让光渡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 宋雨霖立刻响应:“王爷虽然派了人把守外面,但我却没见他来过这里,既然你要见他,我去请他过来,哥,你想现在见,还是改天?” 光渡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宛若虚脱般靠在一边。 比起如今朝局大事,他自己个人之事无足轻重。 他本能将自己的身体缩起来,“不能说。” 凭这三个足够关键的信息,李元阙现在不是瞎子了,他总不可能真的视而不见。 乌图这个人,似乎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淡去了。 宋雨霖神色也慢慢严肃,“那晚许多人在黑水镇外找你,张四、乌图、皇帝的人、我和宋珧等人……但最后只有王爷找到了你,我一直以为,是你叫王爷去找宋珧的,哥,有件事我想问很久了,你胸口的伤……到底是谁干的?” 第173章 光渡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隔着经年的时光,现在的光渡,几乎没有办法与回忆里,李元阙的双眼对视。 李元阙识他,信他,待他以国士之礼,竟然将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他。 这两个字,又让光渡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 两个月,足够光渡熟练掌握了李元阙的斩-马-刀法,足够李元阙将战史兵法倾囊相授,足够光渡初窥一位君主拥有的胸襟和才德,足够他们对彼此从一无所知到信赖相知。 “并不轻率,我认真想过。” 宋沛泽已经死了。 光渡依然记得那个时候的心情。 “我说过什么?都有谁听到了?” 贺兰山雪风的凛冽,从梦中吹到今日。 唯有昨日历历在目。 就让宋沛泽永远干干净净,永远在李元阙心里,做那年贺兰山上如雪般无暇的故人。 “没有任何人听到。”宋雨霖双手死死绞着,“你只是在……只在去毒最痛苦的时候,不小心嘟囔过几声,宋珧没听清,只有我知道,我就堵住了你的嘴……后来我更是亲自守了你很久,你低烧昏迷时,我一刻不曾离开过,所以我可以保证你之后什么都没说过,也没有人听到过。” 宋雨霖小心的打量着光渡的神色,“一个半月前,蒙古黑山营遭遇夜袭一事,已按作金兵突袭论结,我只确定蒙金交战前线不在黑山附近,也不是这东胜州,具体在哪里……得问王爷。” 光渡这个名字,永远都不该与李元阙再做牵扯。 “……元哥,如此重要之物,你怎么能这样草率?” 到了最后之时,他也只是说:“……我们来日方长,沛泽,我先行一步,在西风军等你。” “你掌此符,位同西风军副帅,可调遣我西风军半数兵马。” 宋雨霖听到光渡反问,不仅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神色有些古怪。 他如今是皇帝床笫宠臣,满朝皆知的第一男宠,阴险狠辣,陷害忠良,负情离心,不贤不义。 ……这一次,他没有说出任何不该说的,太好了,他的计划可以继续推了。 李元阙珍而重之地接了过来,然后在光渡的掌心上,放入了一枚印符。 李元阙声音安稳而笃定,也正是因此,更看得出他的决心,“你秉性纯正,又有此才能,在朝必为忠良贤臣,在野必为出世人杰,在军必为文武能将,哪怕你不来到我身边,只凭着你的能力,也必将有一日出将入相。” 他猛地转头,眼神凌厉的直视自己的亲妹。 宋雨霖沉默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哥哥,你已经在背后押注了王爷,是吗?你什么时候和王爷有了交集……难道是,你与我、宋珧分散的那个冬天,对吗?” 光渡恍然回到那一年的冬天,回到他们在山洞中朝夕相伴的那两个月。 这是李元阙对他的评价。 光渡心中宽慰几分,虽然他这段时间无法插手,但显然一切,都大差不差滴按照他预想的那样走了,“能借此机会看清朝上众臣的立场,筛选出真正可以用的人,到时候,我们就更好办了。” 那一刻,李元阙只是静默地、长久地“看”着他,那个时候,有些话停在李元阙的唇边,他最终没有说出来。 相见两不识,便可两不负。 这何尝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东胜州今夜乌云蔽月,天色昏暗如许。 也正是因此,无人发现在东胜州这处被层层把守的宅院屋顶之上,有一人藏于黑暗中许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久到屋中的少女离开,久到寅时天边血日一线,久到卫兵换过夜班,他才轻轻放下了手中一枝枯干的梅花。 第78章 “这是……梅花?沛泽,你竟然也会喜欢花。” “我不喜欢花。”那年,光渡是这样回答他的,“但梅花安心凝神,以前在西凉府时,我家中常备着梅花,即使不是梅花的时节,我母亲屋中也备着干梅花,都是这个味道。” 四年前,李元阙就知道了光渡这个隐秘的喜好。 宋沛泽家境并未落败之时,家中供香不断,娘佩戴的香囊、家中所用熏香,皆是梅香。 时至今日,光渡依然能因梅香环侧而睡得沉稳。 贺兰山二月时,冰雪消融,现出山中路途,两少年下山寻了住处,布置数次,光渡独自出去避开周围搜捕李元阙的人,窥探可行之路,并替李元阙联络旧部。 某日归来途中,发现路边竟有梅花零星盛开,他便折了一枝带回,那梅花花枝香气清新,枯干之前,让他们栖身的山下民房中,都多了几分怡然春息。 光渡从不暴露自己对于梅花的偏好,只有极亲近的人,才窥得一二,知晓之人更是寥寥无几。 李元阙是一个。 亲妹宋雨霖,是另外一个。 光渡的身体在重伤清毒后,又经过漫长的沉睡,如今苏醒后,他很快就已经能下床,缓缓行走,也不需要旁人搀扶。 他闻到了那清爽雅致的梅香,而这个疑问,也一直在光渡心头。 他转身问宋雨霖,“……干梅花?是你买的?” 宋雨霖:“我昨日买的,梅花如今不到时候,算算时间,要再一月才抽出新枝,我昨日在这东胜州街头,看到有人叫卖干梅花,颜色香气俱好,我才买了些拿进来。” 第174章 宋珧在旁边搓手,嘻嘻笑:“光渡,你刚醒来,嘿嘿、嘿嘿,总不能自己一个人洗,受不住热,晕在水里可怎么办?” 李元阙来之前,匆促整理过仪容,甚至特意刮过胡子,光渡从他侧脸的伤口看得出来他方才的心不在焉。 他好不容易才到了这一步,为什么会为此犹豫?这最后一点的牺牲算得上什么?这是在他踏上这一条路,早就舍弃的东西。 那么他的身体彻底恢复,也只是时间问题。 再稍稍等些日子,等到他身体完全恢复,他便可以像过去那样,在皇帝和张四的眼皮子偷偷恢复训练,维持一个足够拥有强壮的体魄…… 在这个时候,他格外需要皇帝的信任和皇帝的欢心。 光渡独自在屋中脱掉衣服后,难免有些沉默。 李元阙至此,终于抬起眼看了光渡。 “……醒过来了,恢复得很快。”李元阙露出了一个短暂的笑容,低下头,压了一下自己的帽子,“光渡大人既是盟友,守望相助,本是分内之事,倒不必如此客套。” 从多年前的梦境,光渡完完全全地落回了现实。 光渡面现郁色。 光渡本该转身就走,可是竟然也迈不动脚步了,仿佛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他们明明一字不言,可谁也挪不开对视的眼。 如今走到这一步了,之后,他极大概率没有再出战的必要。 李元阙缓缓开口:“你要回到皇兄身边?” 虽有办法拖延,但他究竟有多少时间?就连光渡自己也很难说,回去之后,朝野局势势必瞬息万变,即使是他,也必须全力以赴。 他和李元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皇帝若有意,他虽然可以推却一时,但长久下来,终究是不可能避过去。 “……我也不曾,既然光渡大人也毫无印象,这凶手日后只能慢慢找了。” 在沐浴后,光渡穿上新衣服的时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抗拒。 他们都变得认不出来了。 目光接触的那一瞬间,李元阙面色是平静的,光渡心里却猛地一突。 可是……这还有必要吗? 或许更加消瘦、不那么有力量的身体,反而更加不会引人怀疑。 “想必此时,陛下正在四处找我,既然伤势见好,我就该回中兴府了,我感念王爷相救之恩,定然对王爷的下落守口如瓶——也请王爷对收留我之事尽数忘却,毕竟之后,你我不要过多接触,对彼此都好。” 这具身体消瘦得太明显了,只剩薄薄的一层肌肉了。 光渡愣了一下,猛地回过身,看到了……那个此时他最不想见到的人。 光渡竟觉得看不懂他了。 他手上同样缓慢地擦着头发,直到一阵声音扣在门上。 片刻后,光渡就沉默下来。 这些年横亘在他们中间,但每一次与李元阙见面,光渡都看得出来,李元阙身上留有一部分从来不曾变化过的部分,那是李元阙最难得的特质,随着时间过去,他身上一直发生着一些细微的变化,可从未有一次,李元阙变得如此…… 更何况…… 凝滞的心跳,骤然猛地再次活了过来。 反正他在所有人眼里都已经是这样的名声了,是否有真正发生过什么,也不会有人在意。 这次被乌图所刺凶险,反而逼得宋珧阴差阳错、不得不兵行险着,用上了正确的解毒方法。 二十二岁的李元阙、成熟的、张开的青年,依然有着昳丽英气的容颜,依然是他不想移开双眼的模样。 之前皇帝未痊愈之时便已是跃跃欲试,更别说现在,他已经彻底治好了那个问题。 皇帝那难言之隐已经彻底治愈,曾经帮着他一起做手脚的孙老已经离开,孙老这个月已安全撤出夏国边境,由宋雨霖的商队护送回了宋国。 今日,他甚至得到了大夫批准,可以沐浴了。 光渡应了声:“进。” 如果露出端倪,他不就亲手搞砸了最后的阶段? 这一次和梦里不同,李元阙的瞳孔不再黯淡无光,可以清楚地聚焦到面前的光渡,分辨出面前的人——他不再是贺兰山上那个务必落魄的盲眼皇子了。 “多谢王爷收留。”光渡慢慢地说,虽然他语气平稳,却依然看得出大病初愈后的虚弱。 进来的人落下第一个脚步的时候,光渡就知道,这不是他以为的、掐着时间回来的宋雨霖。 不对,有什么不对。 李元阙身上披着一身带着寒气的大氅,头戴一顶狼皮毛,走进这烧着厚厚银丝炭的房间,大氅上挂着的飞雪,很快就在这过分温暖的房间中融化成晶莹的水珠,李元阙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发一语地望着他,水滴从他身上滑落到在地面,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 “没问题,已经长好了,这还是他自己要求的。”这几日宋珧都是乐呵呵的,因为自从光渡醒过来能开口吃食物之后,身体恢复极快。 “似乎我来的不是时候。”李元阙垂下眼,看向别处,“听小于老板说,你要找我。” 五十多天过去,足够光渡胸膛切开的两个刀口长好,他五脏内里虽然是虚的,但宋珧对他从来都是全力以赴,有宋珧在旁事无巨细的关注和照顾着,光渡如今虽气血双亏,但只要好好调理着,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第175章 等光渡回去之后,该怎么办? 光渡虽挨了两刀,但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无意识时遭的罪,除了把宋珧和亲妹折腾到瘦了不少,只以他个人得失来说……倒是颇有些因祸得福了。 光渡微微一笑。 光渡本想再细细过一边自从他醒过来之后的事,但重伤初愈,终究是有些精力不振,见到宋珧叫人抬着浴桶、热水进来,便被岔了注意力。 之前昏迷的那段日子里,都是由旁人替光渡用打湿的布巾擦洗身体,如今既然已经醒了,自然不能和过去一般。 光渡凛然一震。 闻言,光渡有些迟疑,他苏醒不过数日,初醒那日又着实有些昏沉,一时倒也很难确定,自己那日闻到的梅香是真实存在的,又或只是那从贺兰山梦中带出的幻觉。 光渡摆上了过去与李元阙相见时,那套客气而疏离的面谱,“听说是王爷救了我,还没谢过王爷的救命之恩。” 光渡心中缓慢而沉重地跳着,不愿意去深想自己心中的抗拒。 光渡垂眸询问道:“我当时仓促遇刺,并不曾看清是谁动的手,王爷既然救我,你可曾看到什么?” 光渡心中麻木地刺了一下,终究是自己亲手一步步,将李元阙推到了这一步。 宋雨霖收到信号,直接拎着宋珧的耳朵,将他整个人提了出去,宋珧一路“哎哟,哎哟”的惨叫声远去后,房屋中终于清静了。 等众人退下,宋雨霖才从隐蔽处闪身而出,她关心地问道:“我哥能沾水了?” “……昨日?” 他心中有一丝不安,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他漏了过去。 嘴上说着不要客套,可他们却说着泾渭分明的客套话。 他怀疑现在的自己,甚至已经不能挥动那把斩-马-刀。 他再一次看到了李元阙的脸。 这一声问话很轻,却像重重的槌锤如撞钟般撞在了光渡的耳膜上,发出了巨大的轰鸣。 “我……”一口滚烫的酸气猛地顺着心管子冲上喉咙,光渡死死咬着牙,才将那口气艰难地压下,这才勉强发出声音,“我不回去,难道还能留在你这里?” 每一次呼吸都如此艰难。 光渡逼着自己,发出难听而尖锐的声音,“我是皇帝亲口御封的工部尚书,王爷,恕我直言,如今你也只是个王爷,更何况王爷身边已经变得如此危险,若想和我合作,你总该拿出更多的筹码。” “……只是王爷。”李元阙轻轻重复着,然后目光落在光渡的身上,“光渡大人,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说话。” 第79章 光渡态度咄咄逼人,可李元阙今日,却格外稳重沉静。 屋内久不通风的暖,混着沐浴过的湿润水汽,让这一方对峙愈发憋闷。 李元阙移开了眼,目光失焦地落在地面,他在思考,又似乎是在出神。 他这种模样,让光渡地想起了李元阙眼睛还看不见的时候,偶尔会有这样的空。 但时过境迁,其中的意义也不再相同,曾经那个对他只展露温和一面的少年将军,如今已经是棋盘上的猎手。 待李元阙归来之时,西夏朝局即将发生大变。 王不见王,夏国只能拥有一位帝王。 皇帝之侧,岂容猛虎酣睡? 入局便是你死我活,不得不争,然后至死方休分出胜负,成王败寇,各入史书,身后功过任人评说。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的角逐,无数人在重洗的棋面上,试图放下自己的棋子。 无论处于何种目的,无论怀抱何种心思。 李元阙慢慢笑了,“光渡大人,你放心,我又没说不合作。” 李元阙的回应,让光渡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刚刚的回应太过强势,失去了一贯的游刃有余。 反常便是可疑,强势是为了掩饰心虚,别人不懂得这个道理,亲手教了他兵中虚实之道的李元阙,不可能不懂得。 ……上次见面,他们是在酒楼中不欢而散的,那时李元阙对他态度,可远远说不上现在这样心平气和。 还有李元阙……为何今日会承认,他喜南风?他什么时候……不对,这是赶着话来噎他,还是在做别的什么试探? 而李元阙冷静疏离的模样,却又将光渡从过去拉回当下,“所以,光渡大人派人找我,是有何要事?” 要么一声不响,不轻易显露行踪,要么点燃这把火时,就必须有把握一夜之间,将一切烧个干净分明。 他们回到最开始的目的。 就算李元阙打得赢,那也必定死伤惨重,死的都是西夏的兵,到时候一个积弱的夏国,又该如何震慑临边诸国? 李元阙何时变得如此狡猾? 李元阙顺着光渡伤前于暗中执的局,颇有默契的扮演着自己的部分,他如今退隐暗处,看朝上这一趟浑水,搅出一个清浊分界,再择机出手。 否则西夏国在立刻进入内战的同时,会将大好领土,拱手相让边境虎狼。 光渡抱着双手,站在原地,脸上是为微着挑衅的戏谑,“毕竟王爷可是拒绝过我的人,你要知道,能拒绝我的人并不多。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能赢过我,我确实是好奇的。” 三年时间,足够很多事情发生变化。 只希望他消失的这段时间,能在皇帝面前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皇帝疑心太重,若是走漏消息,知道他在李元阙这里养伤,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第176章 但他不知道,那份温暖在李元阙心中是否已经在淡去,他身边是不是有新的伙伴,甚至真正动心的人。 李元阙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养你的米和药,我倒是负担得起,只是怕你等不起。” 必须有人摸底,从夏国朝内接应……他必须去,这是只有他才能做的事。 金国狼子野心,不可深信,但纵横捭阖之道,却少不了金国作为助力。 光渡按下一口直冲胸襟的酸涩滚烫的气息。 李元阙顿住脚步,终于望向了他,“你很好奇?” 还有那个乌图…… “光渡大人,我之前并未反驳过你,只是因为不想多做纠缠,可我从未说过,我不好南风。” 铁鹞子冲刺强袭虽勇猛无敌,只凭六十多人,决计无法进行攻克中兴府的皇城内墙。 他养伤时消瘦太多,身体薄了许多,腰细下来后更显孱弱,他不喜欢这个软弱无力、接近于任人宰割的模样,更不愿意以如此模样在李元阙面前出现。 那年的李元阙看不见,光渡要贴身帮他,那时年纪太容易冲动,天天羊肉吃得更是上火,有些事也是难免。 金国暗中的新盟,着实不稳,而之前数载金夏开战,恩怨不休,在这种时机上撤下边境军力,更是很难保证金国不会就地反戈。 李元阙也绝不会为了权力之争,就对边境百姓做出这样的事。 李元阙离开前线,金兵和蒙古看在眼里,又怎么可能毫无想法? 夏国十五六就成亲的男子比比皆是,他们虽从不曾逾矩,可那个时候……李元阙毕竟长得很合乎他心意。 这一次,光渡沉默了。 但李元阙没有多说,反手从干梅花中挑了一支,亲手插-进了房中净瓶,“既然已经和光渡大人商量停当,我便先告退了。” 光渡怔住。 光渡熟练地打起官腔,“朝中、军中诸事,我的人能打探到的终究有限,而如今前线状况关乎我朝廷之局,也关乎你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是以着人请王爷过来商谈。” 李元阙仿佛漫不经心,视线只在光渡这卧床养伤一个多月的屋中摆设上来会打转,“光渡大人既然要两头下注,那就做戏做到底,我知道你缺什么,我自然会准备相应的诚意……我会派人助你,这几日,便陆续到你身边,听你调遣,全无二话。” 他还是试探了一下,但符合光渡这个身份一向给李元阙的印象。 “等光渡大人伤好了,要走,我不拦你。”李元阙说这句话的时候,始终不曾看他一眼,“……也拦不住你。” 再不回去,他多年在朝中辛苦经营废于一旦,这三年的隐忍,也将付诸东流,他怎么可能甘心。 他们只能隐藏在暗处,在暗中摸清所有状况,不能轻易出手。 毕竟李元阙并非国君,与金国甚至不能留下明面上文书的约定,这薄薄的一纸约定,本就难以追查根源。 “……王爷去的真快,原来王爷房中也有了红颜知己,迫不及待地要和我避嫌了。”光渡不会放过李元阙的那半句话,拿出了李元阙最不喜欢的虚伪笑容。 李元阙慢条斯理道:“一看到你,就想到当时找到你时,你胸膛开了个口的样子,是以叫你慢慢说,省得你伤口裂开,我还得继续花钱买药买粮的养着你。” 李元阙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甚至主动道:“你若是好奇,要不要亲自到我房里去看?” 所以李元阙不能直接开战。 他和李元阙之间,隔着不通音讯的三整年。 此为一难。 那年贺兰山深冬寒夜,他们窝在一起取暖的画面,光渡不会忘。 与李元阙见面,终于让光渡确定了最前线的军报,这些情报很有用,隐隐能推出蒙古的动向。 ……一定有什么线索,被他忽略了。 不仅给了兵符,还传了军略与武艺,哪怕待他已不是当年贺兰山那般心境,但继续找他,都是在情在理的。 中兴府围墙厚重,易守难攻,更遑论皇帝如今以“扼守要塞”之名调派的兵力,只要皇城坚持十二个时辰不破,就必然能等到援兵。 乌图在皇帝身边,身上太多疑点,光渡都不清楚他现在到底想干什么。 观如今军情,光渡猜得出来,李元阙八成早就背着所有人,在背后与金国做过交易,才有这次拿下东胜州,并在前线协助骚扰蒙古的机会。 夏国是块夹在宋、金、蒙、辽之间的一块肥肉,若是边境西风军班师攻回中兴府,留下毫无自保之力的边疆百姓不说,还会给觊觎夏国已久的蒙、金趁虚而入的机会。 李元阙还在找他,是因为他是李元阙认定的西风军副帅。 光渡跟在他身后,路上迅速检查过自己的模样,他伸手将旁边一件干燥的兽皮外套抓过来,潦草地披在身上,遮住被水沾湿后紧贴腰臀的衣服,让自己的模样更庄重一些。 即使光渡知道,他此去艰难,生路渺茫,但他绝不会不战而退。 光渡:“……” 光渡:“……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这样不咸不淡的语气,又让光渡安心下来,李元阙还是看不顺眼他,这个态度没有错。 这就是光渡必须要回去的理由。 李元阙无法将自己的兵全部渡入城内,皇帝想必如今定是严防死守,此事动静太大,难以操作,精兵铁鹞子虽勇武,还有数十人战胜两千精兵的战绩,但天时地利都不再相同,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就地复刻。 第177章 他坐拥西风军,可此时揭竿而起去硬碰硬,绝对是下下策。 “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说,就是养你太久,我怕会有人误会。”李元阙依旧不看他,却站在那里,拨弄着宋雨霖买来的干梅枝,“光渡大人伤后清减不少,还是肉多些看上去更健康结实,好好养着吧,别让别人说我李元阙,小气到不给伤员吃饭。” ……他该回去了。 所以那年离别时不曾挑破的,如今有这三年横在中间……更不必再说。 光渡在心中盘算,便知道皇帝如今是多么的焦头烂额。 第二难,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掀起夏国朝内动荡后,再迅速平息稳住局面? 他虽然被李元阙后半句话噎到,但前半句的意思……却让他如鲠在喉,难以忽视。 滑不留手,光渡的几次试探都轻轻滑开,却又恰到好处地回答了问题。 光渡疑心窦起,心中砰砰直跳。 “大概差不多吧。” 光渡脑海中思绪万千,心中砰砰乱跳,慌乱难言,他尚未理清分明,李元阙已走到了他身前。 这是今日相会以来,李元阙离他最近的一次,光渡心中猛然一慌,向后退了一步。 “我这个人很念旧。”李元阙声音温柔下来,“我喜欢的人,长得并不好看,和光渡大人你——完全不一样。” 光渡瞳孔微震,慢慢道:“王爷喜欢……丑的?这……确实与众不同。” 李元阙退后一步,拉出了一个疏离的距离,“嗯,先告辞了。” 第80章 腊月寒风朔朔,在这座西北边陲的小城里,光渡昏睡了近两个月。 春节已过,他已经与中兴府单方面失联了许久,或许皇帝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总要回去的,在逐渐失去皇帝对他的宠信之前,这盘棋还没下完,他还有许多棋子没放下。 只是接下来他所做的一切,都将是为了迎接另一位主君。 归程已定下,在重新投身风暴前,这是光渡最后偷得的安宁。 光渡的伤势已然大好,今日终于得到了宋珧的许可,光渡准备出门透风。 这还是他伤愈后第一次走出门外,他想亲眼看一看这座小城的模样,他在这里本能的感到安心和亲近,这里是李元阙管理的地方,是西风军兄弟驻扎的城镇,是李元阙心腹接手掌管的地盘。 在这里的,是他心中认定的兄弟,是朋友。 是安心之处,他可以稍作休息,是最后的懈怠之机。 城门上的彩带在晴空下飘摇,街道小巷上还有几家不曾收起来的灯笼,对联上仍是新墨。 来往之间,尽是些陌生的面孔,当地百姓生活一如往常,战火短暂地波及过这个城镇,可如今已经看不到这里的人民受过惊扰的模样。 光渡在梦中度过太久,如今走上街头,竟然一时有恍如隔世之感。 雨霖在他身边前前后后布了人,便装沿途跟随保护,光渡一眼就看了出来。 不出意料的,李元阙也派人跟着他。或许是监视,或许是保护,或许两者皆有,但无论哪一种,都符合他们此时的关系。 西北的冷风灌入长街,光渡咳出第一声的时候,宋珧和宋雨霖如临大敌。 再慢慢走回住处,光渡看着秩序井然的街道时,突然心想,三年前的李元阙,其实做了一个很正确的选择。 三年前的李元阙也选了这条路,选择了这条最好、也是最正确的路。 光渡并未勉强,他从善如流道:“好的。” “贵妃娘娘担忧老大,略有抱恙,但想必见到老大,娘娘心一安,就会药到病除。” 光渡早就对别人看他看到愣住这种事情习以为常,他此时虽只是粗布麻衣,却依然……怎么看着怎么不像普通村民,更不像是会和李元阙这种军中人物扯上关系的长相气质和模样。 光渡听明白了,“这里没有茶,那我去烧点水,你们先聊。” 李元阙默了片刻,随即道:“截杀我的这些人,可摸出任何底细?” 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1),晋文公重耳一走了之,进可自保另谋他路,退可等待时机,待出师有名时,率兵重返故土。 沛泽声音仍是沙哑的,他变声时生过重病,嗓音至今没有痊愈,李元阙心中蓦然转过这个念头,要找个好医者给他看看,等他好了,想听一听他的声音。 还是在接受新主的招揽,背弃旧主,换帅升官?再一路荣华富贵,得到新主重用? 桌下,李元阙正握着光渡的手,光渡的掌心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光渡的声音中,完全听不出一点紧张的意味,“元哥的人手都在边境守军,那是元哥的立身之本,你失踪许久,军中容易生变,不如尽快回去,重新掌控军中局面,军中将领大多都是你外祖父时期留下的人,他们认你,只要你回去,他们心就定了。” 会有多少人,愿意跟随一个瞎眼的主帅征战? 光渡十分体贴的为他们留出空间,知道两人相逢,必然有话要说。 “你们先谈,我出去打猎。” 光渡过去走的虽是习武从商的路子,私下却爱读书,此时过去读过的史书,自然涌向了他的脑袋,“元哥此时此境,正似春秋时晋文公重耳,东汉末三国割据时刘琦,与其冒险回中兴府,不如远离家乡,立稳门户。” 第178章 跟着李元阙学刀的日子里,光渡早已经对人身各处的筋骨肌肉,都有了更深的理解,此时上下打量过这些人的身量体型,便知其兵备与兵种。 光渡还在李元阙身边,第一次见到了李元阙的亲信一——都啰燮。 看到光渡提着水回来,都啰燮想到李元阙对他的态度,更是主动站起身,客气道:“还没请问过,这位是……” 都啰燮心中已经对他肃然起敬,抱拳道:“宋公子所言极是。” 但当年光渡并不知道,能掌握这套刀法在西风军的兄弟眼中代表着什么,他只是很纯粹的学习这凶猛无匹的刀法,沉浸于精进。 但他总会熟练的。 李元阙嘴边有了笑意,“继续说,我正想问你的意见。” 李元阙心想,沛泽紧张了。 在李元阙离开贺兰山前,他们两人甚至还在山下的村庄住了一段时间。 都啰燮愕然望向光渡。 李元阙在贺兰山又留了一段时间,一边是等待突围的机会,能从仍在寻找他的军巡中安全脱身,一边是在实地用兵的情景里,训练那年从无实战经验的光渡。 给这些兄弟简单准备过清水后,光渡差不多掐准时间,提着烧开后放凉一些的水转回去了,屋中的都啰燮的情绪果然已平静许多,只是眼眶仍然微微发红,仍看得出几分异样。 若是他回到中兴府,恐怕也只落下被一网打尽的下场,反而不如走出去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毕竟都啰燮看上去这么高壮的一个汉子,刚刚见到李元阙都要哭鼻子了,日后都是西风军中的同僚,好歹给人家留几分颜面。 沛泽之才,无论是西风军还是在别的地方,都会做出一方天地,这一点,李元阙毫不动摇的笃信着。 “如今我眼睛不便,如何突围,如何疑兵,我与你们一起,全听沛泽指挥。” “追杀你的,是宣化府、西凉府那一支党项族的人。”光渡漫不经心地加入了对话,“西凉府世代有皇族宗亲守城,想干掉你的人,是你的同宗族人,家资相当殷实,养得起如此规模的死士。” 李元阙却将脸转向了光渡,表情温和,眼神和语气却是骄傲的。 语罢,他体贴的关上了门。 都啰燮吞吞吐吐道:“老大,刚刚开门的那位小公子,长得可真是……” “中兴府局势未明,不该贸然前往……退一万步说,只要元哥拥兵边疆,贵妃在中兴府,也就多一份依靠,更多一重保障。” 都啰燮斗志昂扬道:“老大,那何时动身?这一方向的铁鹞子共三十六人,十二人为一队,分成三队,门口守着一队,已经传讯给另外两队了,不出意外,天亮时便可抵达。” 都啰燮当场哽咽道:“……老大!你果然还活着!” “我母妃可还安好?” 都啰燮黯然道:“军中有些墙头草,近来态度已有摇摆,本来老大回去就能镇住他们,只是如今,老大这双眼睛……” 宋珧小心劝道:“不能吹风了,回去吧。” 李元阙去摸桌上的空碗,而光渡早已足够默契地接过去倒水,再递到他手里,又给都啰燮到了一碗。 十二之数虽然不多,但每个人气宇轩昂不同凡人,虽未着甲,只做便装打扮,却依然看得出蜂腰宽肩,身长腿直,个个皆是好手。 都啰燮错愕非常,眼光在光渡身上打量片刻,惊愕之情尚在,却已经果断应下,恭敬道:“是,谨遵军令,见过宋公子。” 如果眼睛能治好,就再见一见沛泽的模样。 都啰燮正色道:“受教,老大说的是。” 李元阙离开贺兰山后,不曾踏足中兴府一步,他选择了直接回西风军,整顿军心,坐稳势力。 只要李元阙手中握着军权,中兴府那位皇帝,就从未坐稳过那张龙椅。 都啰燮本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却被骤然叫破身份,惊疑道:“敢问这位公子……” “背后议论他人相貌,非君子所为。”李元阙淡淡一句话,打断了都啰燮的话,沛泽在意自己容貌丑陋,很不喜欢别人论及。 他的沛泽是最好的,才华性情皆是第一等的品格,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视若珍宝的人,别人不能评议他的容貌,哪怕是背后议论也不行。 光渡的声音充满信念,“我相信元哥。” 西夏的未来,一场内战已经初见端倪。 李元阙正端坐桌前。 三年半前,李元阙与他在贺兰山分别前,其实就已经取得了和外界的联络,但是李元阙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这个决定,事后来看,无比正确。 西风军中有叛徒,此时主帅下落不明,正是煽动异变的好时机,李元阙早一日回去,都能多一重稳定。 “大人,咱们走吧。”宋雨霖在外面遵循人设,并不称呼他为哥哥,“冬日风寒,大人还要再回去养养。” …… 光渡直接侧身,做了一个请进的模样,他将都啰燮放进屋中。 “元哥的眼睛,总有办法治。”光渡想到自己这段时间的尝试,李元阙的眼睛复明并不是毫无希望,“带他沿路治眼睛,若是能治好自然万幸,但哪怕就是治不好……元哥瞎着回西风军,他也能把局面稳下来。” 李元阙换了手拿碗喝水,顺手抓住了光渡的手,“这位是宋沛泽,他已经是我西风军中的兄弟,以后军中之事不必避着他,兵符我已分了一半给他,以后见他如见我。” 第179章 这是骊姬之乱时,一念之差的申生与重耳。 此时贺兰山左近,有各处乔装后的人马埋伏巡守,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中,都啰燮在保持作战、保全兄弟的情况下,还能找到失踪许久的老大,无疑是欣喜若狂的。 光渡淡淡一笑,率先开口:“西风军的人?” 随即都啰燮继续了刚刚的话题:“这段时间,陛下身体都不太好,贵妃娘娘望老大能回中兴府,早日接管宫中局面。” …… 毕竟都是李元阙一手调-教出来的,这一队,想必就是李元阙和他说过的西风军精锐重骑——铁鹞子。 李元阙此去军中,必然凶险万状,但比起中兴府,那是他最该的去处。 可光渡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都啰燮平复心情后,还谈起了他。 铁鹞子有九十九名,算上李元阙自己,正足一百之数。 此时在这里见到十二人,想必在李元阙失踪的这段时间里,这近百名铁鹞子打散后编为小队,在李元阙失踪地段隐蔽寻找。 李元阙握紧了光渡的手,“沛泽适才所言,字字句句正是我意。” 光渡借故出去,一出房门,他就看到房屋外站着身穿马装、猎装的十二个青年。 “无须回避。”里面的李元阙叫住了光渡,失明的双眼准确地移向了门口的人,“这位是都啰燮,是我心腹。” 同时,光渡从李元阙身上学到了一整套斩-马-刀法,这即将是他在西风军中站稳脚跟的立足之本。 只是开门的光渡,就把都啰燮晃了一下。 都啰燮有些迟疑:“听口音是西边来的人,兄弟们杀死的那几个,身上干净的很,什么都没看出来。还生擒过一个,但还没审出什么关键,那人就逮到机会服毒了。” 这毕竟是他第一次面对西风军的兄弟,还是都啰燮这样一位高阶将领,他年级这样小,却要在这样短的时间里立威立信,他清楚知道现在就是机会,却也并不熟练。 这个过分漂亮的少年公子,一开口,却是完全无法从外貌上看出分毫的老练与沉稳:“前些日子,我将其中一队追踪了两整日,我从他们的饮食习惯、口音、和几句闲谈中,确定了他们的身份,这些都是死士,已经秘密圈养很久,又通过你军中的叛徒,提前埋伏对你下手……我已经摸清了其中两队的搜寻路线和编队分布,元哥,想杀你的人是有备而来的,他们不想你去中兴府,你现在回中兴府,正面与他们接敌,不妥当。” 光渡微微一笑:“各位兄弟,进来喝口水?” 回到暂居的屋前,光渡撞到了自己记忆中的不断浮现的那个人,那张熟悉的面孔,和三年半前的模样又有了许多变化。 增高的身量,沉默寡言的成熟,眼中收起的锋芒,刀藏了锋并不会生锈,下次出鞘之时,只会锋利得一往无前。 看到李元阙,光渡仿佛看到了一把藏锋的刀。 也不知为何,李元阙见光渡不在,竟然没进屋里,而是站在寒风中等待,也不知道等了他多久,脸都被寒风吹得红了。 但李元阙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睛看过来的瞬间,光渡又恍惚觉得,他仍在昨日梦中,即使李元阙双眼复明,也不曾有过任何改变。 第81章 李元阙在寒风中望过来,像极了过去的模样。 只是如今那双眼睛亮如星月,藏锋于鞘,神华内敛。 一军之帅曾经失明的事并不曾张扬,世人难以知晓,光渡在过去窥见的未来一角,正在揭开谜面。 只是那年在贺兰山的时候,光渡期待过,李元阙若是能看见,会是何等光景。 如今的一切,都在接近着最好的状态。 光渡按下心中的感慨,露出了独属于“光渡”的待价而沽与精明冷淡,“正好王爷来了,谈谈?” 李元阙同意了。 于是他们客客气气的同入屋内,端坐在桌上两端。 只有宋雨霖低头上过茶,带着所有人退了出去后,他们才开始交谈。 一开始,是你来我往的官场辞令。 光渡久在中兴府,也算是浸润此道,将那官老爷大人的作派学了十足像,这才幽幽开口,进入正题:“承蒙王爷搭救,如今在下身体已然恢复,只是不知王爷何时愿意放我离开?” “……你要回中兴府?” 李元阙单手握着手中一套莲花纹的茶杯,低着头看不出什么反应。 屋中很安静,白釉瓷的茶碟与茶杯在他手中轻轻碰撞了一下的声音也被放大,然后被他一并搁在了桌上,“所以,你还是决定要回去。” “毕竟王爷的大事,与我自身荣辱同船共渡,我人总得回去,才能帮你办得成。” 光渡回想刚刚的碰面,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李元阙站住脚步,目光不饰锐利,宋雨霖脸上做过乔装,以前李元阙不曾多看一眼,可如今心中有了答案,再顺着骨骼看时,便能看出宋氏兄妹眉目确有相似。 宋雨霖摇摇头,继续收拾地面,“做戏要周全,哥哥,我亲自来。” 收回目光,李元阙向低目垂首的宋雨霖微微一点头,离开了光渡的院子。 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失手,可等她蹲在地上收拾时,细细思索过,又认真检查了碎片,这才确定,又沉默了好一会。 “忘了吧,雨霖,忘记你那天在纸上看到的所有名字。后面的事,我不希望你掺和进来。”光渡难得如此郑重和严肃,“这几日你收拾一下,与商铺人手交接,然后就准备与宋珧入宋,等西夏这边安全了,你们想回来再说。” 第180章 坐在对面的李元阙,明明很平和,却有着摸不出深浅底细的难懂,听上去也就是一句试探,可光渡认真端详他的神色,竟也看不出几分是真意、几分是假意。 他人在朝中,可以在离皇帝最近的位置,探知皇帝的心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记得自己在李元阙眼中的定位——只是他要在维持光渡的“小人”身份时,还要用如此糟糕的印象去取信李元阙,这很为难。 光渡如今伤势已恢复了十之八九,外伤易愈,但内里因多年缠骨之毒发作而亏空的气血,却还没有完全恢复,今日他上街走过,回来又劳心劳神,此时脸上不免露出一点倦怠。 “……愿光渡大人保重自身,马到成功,过些时日,你我中兴府再见。” 光渡侧过头,难掩不解。 更何况,今日在这场谈判桌上,他们也不是势均力敌的。 在离开这座边境城池时,光渡没有再见过李元阙。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王爷,只有利益不会背叛,我虽是小人物,却也同样愿意遵守这条道理。” 李元阙已经走出这间屋子了。 …… 信上短短几句话:“哥哥,你亲自哄宋珧入宋吧,这个我就不帮你了。至于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咱们中兴府见。” 硬夺是夺,巧夺也是夺。 李元阙今日简直是油盐不进,“嗯,我知道,我也不是不能改主意的,正如光渡大人回到中兴府后,也不是不能改了今日的主意的。” 这便是中兴府那套贵族之间的辞令了,光渡找回了一些熟悉的节奏,却被李元阙下一句话打乱。 光渡没想到,宋雨霖竟然这么有主意,昨日就便不告而别,先一步返回中兴府! 光渡知道李元阙并不是吓他,而是真的在这样权衡着。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李元阙仿佛知道光渡在想什么,“以你手段与心机,我不信你不曾提早布过局、埋过线。既如此,我不如直接后人乘凉,人尽其用。” 此为民心。 那手很热,力度温和,却不容拒绝。 李元阙突然提起了这段话题,光渡一时不明白他的用意。 若李元阙真把光渡关起来,巧夺就别想了,那只会事倍功半。 只是没有人追上她。 光渡审视了她一会,“不是什么要紧的,只是许久不曾回到朝上,梳理一下我失踪这段时间,朝上发生的事情。” “我进来的时候,你已经烧了大半。”宋雨霖垂下长长的眼睫,“我瞄了一眼,零星看到了几个名字,一直好奇,想问问哥哥。” “雨霖,我正想说此事。” 那是数日前,光渡养伤闲来无事,在自己的屋子里书写过一张纸。 “他既然未死,我之前,倒也不曾关注过他到底受了什么伤,为何要隐藏下来,又伤到何处。” 如何以四两拨千斤,搅动既有的平衡……光渡心中有数,手上有棋。 第二日他没看到宋雨霖,宋雨霖的贴身侍女来报,说她有事,过不来了,这本也正常,但知女莫如兄,光渡到下午就发现不对了。 她手轻轻一拿,那茶具便碎了。 光渡听到后,怔愣许久,终究是叹了口气。 反观皇帝,本就存夺位不正之疑,与其说有忠于皇帝的人,不如说是忠于当前的利益分配的大族与人才——光渡看得清楚,李元阙也心中分明。 光渡微微蹙眉,难得摸不准李元阙想要干什么。 两日后来报的人,说宋雨霖已到中兴府了,她见的第一个人,是白兆丰,是那位皇帝身边的宫中侍卫。 宋雨霖抬起头,“哥哥,既然你已无碍,明日我想先回中兴府,提前打理好商铺。” 年复一年,人们都习惯了西风军,习惯了李元阙,在贤主能吏的治下,这些地区已经被笼络成了铁板一块。 这些年,李元阙的西风军不仅掌握着前线布阵,还掌管着小半数疆土。 可是光渡万万没想到,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宋雨霖完全忤逆他的好意。 他逼问过宋雨霖的贴身侍女,贴身侍女递来一封宋雨霖昨日写下的信。 “老周,从今日起,西风军在中兴府的一切资源、人手,皆交由光渡大人调动,若他有指令,不可怠惰,他的一切命令皆优先于我,不可有误。注意隐蔽,切记低调行事。” 他懒懒的,眉梢眼尾就多了怠惰倦意,“能帮我到什么程度?” 这话一出,光渡便知道,宋雨霖定然在他的纸上看到了什么。 他来见光渡时,身上并未着甲,只穿一套洗旧青灰色绨袍,这样日常的打扮本该是平易近人的,可偏偏此刻,李元阙看上去却是陌生的,紧紧盯着光渡的双眼中,还有种难言的压迫感。 纸上写了许多名字,光渡用作梳理当前朝局脉络的草纸,却也在上面写下了李元阙夺权上位之争,几个最关键位置上的人选名字。 光渡作势要送,可是才起身不到一半,就被李元阙按住了肩。 “王爷请讲。” 光渡鲜少见李元阙这般神色,这让光渡觉得看不透他了,“什么事情,让王爷如此开怀?” “如果可以,请光渡大人帮我留意一下皇城禁军,以及驻守中兴府的军队走向。” 等收拾好这边的茶水,她貌似不经意地询问:“哥哥,前日你写的那张名单,是什么意思?” 第181章 ……顺堂摸瓜,就能摸出太多相关的线索和痕迹,是他自己眼睛不好,竟然什么都没看出来。 光渡从未见过李元阙这般装模作样的说话。 “就把你关在我身边,仔细想来也无甚不妥,虽然朝中没有了你的帮助,但总不会……再生变数。” 突然,李元阙扬起了一个笑,“确实是在与你说笑,只是想到了这个可能。” 他到底出身皇族,只是不想说,原也不是不会,看着他这样说话,倒是意思。 “你何曾是小人物?”李元阙平静地开口,“你如今是皇兄的工部尚书,工部在六部之中,位虽不是最高,但你终究是有了名正言顺进正殿议事的权利——光渡大人,你是皇堂兄身边的近臣,你最知道他在想什么,能触及最隐秘的消息,因而日后,我还有许多需要仰仗光渡大人的地方。” 宋雨霖沉默了一会,“知道了。” 光渡心中焦急,他叫人收拾东西,准备提前返回中兴府,同时叫可靠之人快马去追宋雨霖。 这是东胜州,光渡完全落在李元阙手里,李元阙捏着他的命,就随时有掀翻棋盘的底气。 “我的大事……最重要的事。”李元阙顿了一下,抬头看他,“若是我不让你回去呢?” 李元阙在他耳边轻声道,“先告辞了。” 但一切也如李元阙所说承诺那般,无人拦着光渡出城。 李元阙退后一步道:“中兴府,西北塘口,周记酒铺,若是有急讯通传于我,你便在那里留信,同样的,若你有什么需要他去做的,也可交给他去做。” 他以为自己足够谨慎,他写下那张纸不过片刻,墨未干透,就已经递到烛火上,亲手烧了。 东胜州冬风萧瑟,他吹了一路的风,才将自己一身热血吹冷了些,这才回到自己书房,亲手写下密信。 …… 光渡怔了一下,他此刻有种莫名的联想,李元阙不是想推开他,而是想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去。 李元阙却偏偏不告诉他了,只是笑:“光渡大人既然已经决定要返归中兴府,我也不拦你,等你到了中兴府,你便知道了。” 光渡本来斜靠在软榻上,翻着一本书打发时间,此时“啪”的一声合了书,挺腰坐直道:“你看到了?” 光渡心还没放下,就听到李元阙慢条斯理道:“不过我刚刚所言,也不算假话——我确实不想放你走。” 光渡眼皮一跳,“王爷,你是真瞧得起我啊。” “昔年我这位皇兄派人追杀我之时,曾有一次亲自到场过,我的手下伤过他,他一直对外隐藏那次受伤,但后来,我手下核对了一下他那段时间的形成,这才确定,那次伤的就是他。” 在时机成熟时,而李元阙手中握着的筹码,足够让他更进一步。 光渡脸上那虚情假意的笑容,有片刻凝滞,“……王爷,你在说笑?” 可李元阙终究只是碰了他短短片刻,就放开了手。 李元阙继承着他外祖父在军中的血脉威望,这几年更是亲手打下来数座城池,皆由他的亲信心腹接管,几年下来,颇得地方民心,皇帝不是不曾插手过地方官员的任命,只是皇帝派来的人,在绝对的兵权面前,毫无话事权。 李元阙凉凉一笑,“直到数日前,我将那手下传令召来,详详细细询问之后,才知道了一些有趣的事。” 说了足够多冠冕堂皇的话,夹杂的事情也商议停定,李元阙便要告辞了。 光渡已经被自家妹妹按回床上躺着了,他在床上远远瞧见,道:“放着叫别人来收拾吧,别伤到手。” 光渡面对这种威胁,心里沉了下去,但表面看上去依然很平静,“王爷,这和咱们前些日子说好的,不一样。” 李元阙多看了他一眼,“看情况而定,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突然想起一事,既然你我如今已私下结盟,有一些事情,便该向你知会。” 李元阙慢慢地说,像是把每个字都在锋利的齿间嚼过一遍,“……就把你放在我身边,在这座城里藏着你,关着你,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也不会再有任何风险,光渡大人,你说是吗?” 这样恰到好处的两全时机,格外难找,因为以李元阙为人,他不会轻易相信如光渡禄同这般人品低劣之人。 只是桌上那只他握过的茶杯,上面多了几道细小裂纹,杯壁却未崩碎,光渡一时不察,直到宋雨霖见两人谈妥之后,亲自过来收拾的时候,这只杯子才显出端倪。 他踏出光渡的屋子,在外面看到了守着的宋雨霖。 光渡心中这样想,眼中便带出笑意,摄魂夺目的双眼熠熠生辉,动人之处不动自动,“知道了,等我消息,今日秘议之事,只在你我之间……” 光渡带着走出数里后,驻足回望这座他落脚了数月的东胜州。 远远望去,偌大一个东胜州夹在天地山沙之间,壮阔沧然。 城头有人无声相送,在此处遥望,竟渺小如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1) 天地宽广,前路迢迢,光渡走得潇洒,不再回头。 第82章 光渡走得坚决。 鸿雁心有天地,终归南飞。 野雀不愿受笼中孤苦,困顿彀中,了此一生。 而光渡从来不是掌中雀、椟中珠。 第182章 李元阙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他可以将光渡关起来,关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再见到他,无论是皇帝,还是任何其他的人,碰都不可以再碰他一下。 可这样的话……他又将沛泽当成了什么? 保全性命,却折断他的骨脊。这是李元阙遍寻不得的人,不舍得让他受一点委屈,难道就可以自己亲手将他毁掉吗? 光渡已经走得很远了。 李元阙转身走下东胜州的城墙。 不需言别。 大事即成那天,便是团聚之日。 沛泽就会回到他的身边。 他只要那一天来得早一点……再快一点。 …… 中兴府虽是牢笼,可换个心境,便无甚忧惧了。 ——皇帝在四年前受过伤,伤到了男人最看重的那处,这些年,一直有难言之症,广觅名医不得。 光渡轻轻抬起手,正想拍拍皇帝后背以示回应的时候,突然眼神一凝。 “也是,谁能逼你去做你不愿意的事情呢?”宋珧神色莫名,“哪怕你知道,你回去要面临什么。” 皇后来得莫名其妙,可是那一眼对视,她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却在夕阳落山后,亲手烧了。 此事传得满城风雨,不少人都将这四年光渡得宠之事,与皇帝无能之事联系在一起……后宫再无怀孕的妃嫔,可不就是从遇刺后开始吗? 光渡曾经想过这一招,虽然不是这个步骤,也不是这个时候,但看到这一幕真正发生在眼前时,他心情竟然如此之好。 “光渡……光渡……”皇帝声音都是颤抖的,光渡都很少见到皇帝在众人面前失态,光渡站着没动,目光却越过皇帝的背后,看到另一端的人。 “别便宜那个皇帝。” 他说的不是没道理。 抱着自己的人,瞬间僵硬了脊背。 “你的事,我自然会为你去办。”宋珧明白这是刻意支开他的路数,光渡并没有将这局设计得多么精巧,一则是他不想欺骗,二则是他们多年好友,光渡意在何处,不须明说,他们都已心有灵犀。 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去便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硬战。 …… 想必皇帝知晓之后,定是极为震怒,他下令严禁议论此事,可越是禁止议论的事情,别人便越会信以为真。 皇帝在台阶之上的另一端,看到光渡那一瞬间,就彻底怔住了。他双眼中迸发出无比明亮而喜悦的光芒,就连嘴角都扬起笑容。 众生百态,林林总总,繁华过眼走,君恩如流水不外如是,他也看得有些倦了。 乌图在众人之首跪着,他如今已是内务总管了,只看身上衣品与装饰,便知道他如今混得不错。 在一片静默中,皇帝的太极宫里,走出了一个穿着粉色小袄的年轻女子。 那日东胜州密议,李元阙对他说的话,光渡一直在想是什么意思,可今日他看到这个年轻女子,光渡就完全明白了。 若能活着,便自会相见。 他却要走入笼中。 宋珧的手原本放在光渡的手腕上把脉,此时却反手抓紧了光渡,喃喃道:“你还是要回去……” 但他留下一封信,信中纸尚带苦涩药香,只写着短短数个字,“祝君万事皆成,早日凯旋。” 于是他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太极宫前,站在台阶下等候皇帝的通传,就像过去四年中,他做过无数次的那般模样。 一阵寒风吹过光都有些冷,他轻轻咳了一声,将狐裘裹得更紧了。 议论四起。 台阶下的人失踪数月,身形肉眼可见地消瘦许多,那件松松散散堆在臂肘上的白狐护肩之下,是一件紧身红色短袄,银线绣出祥云纹,错落有致从领口、胸口、再没入腰间围着的白狐皮毛,再配上那张玉面,几乎是夕暮坠云,落于他一人之身。 他看到皇后仪驾到来,皇后在太极宫外的轿子上,看了光渡一眼,突然笑了。 他深深跪在皇帝数步之后,正如那些不敢直视龙颜的太监、宫女和侍卫,乌图脸色煞白,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这些年,皇帝甚至特地找了一个男美人宠爱抬举,这到底是因为佞臣美色误国,还是皇帝因为自己不行才找了遮掩…… 中兴府的大门出现在路的尽头。 光渡默默收好了这封信。 光渡失踪日久,皇帝派了不少人去找,随着时间过去,知其凶多吉少,也愈发没有信心。 得宠,失宠。后宫女人度过一生,是好是坏,都仰仗于此。 有鸟儿鸣叫着,从他的头顶飞过。 而长阶之下,太极宫前,光渡惊鸿一瞥的模样,镌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宋珧次日离开的时候,没有向光渡告别。 光渡出现在皇宫门前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震惊。 皇帝从宫中踉跄奔出,向来注重文雅儒风的皇帝,此时竟连一只鞋子都穿反了。 光渡看到皇帝宫中有新嫔妃的瞬间,就笑了出来。 而他迫切地需要新的美人,来破除自己不行的谣言,所以光渡失踪数月间,皇帝宫中有了新纳的嫔侍。 就像他的生母,明明不情不愿,却依然能勾走自己父亲的魂。 他悄悄抬起过头,却正好撞上了光渡的视线,电光火时的一刻对视后,乌图深深埋下头,那是臣服的姿态。 第183章 光渡缓缓点头。 禁议令根本止不住,达官贵族之间意兴盎然,颇为关注,越禁传得越广。 如此一路向西北,它们将飞过西夏人口繁密的中兴府,飞过时代守护无数百姓的贺兰山,飞越广阔沙漠,飞向更遥远、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双目泠泠注视着皇帝从长阶奔下,在他面前站住,竟然停顿数息,才敢伸出手,将他猛地搂入怀中。 宋珧说着和李元阙一样的话,可不同于李元阙的稳定,是他连笑容都是勉强而苦涩的。 光渡定定看了乌图几眼,看得乌图全身跪伏于地,才移开目光,又看向宫外另一角。 太极宫前,玉色长阶幽深漫长。 海阔天空,自由翱翔。 宋珧猛地靠近光渡,“你如今的身体,已是没有问题……但与其便宜那个狗皇帝,你不如和我……我干干净净,也是第一次,身边从来都没有过任何人,我会让你很舒服的,咱们谁都不吃亏。” 光渡从来都不止一副极佳的皮囊,他身上那种极为矛盾而勾人的气韵,比以前还要动人心魂。 光渡也该笑一笑的,可是他一点都笑不出来。 郊外荒凉的街道,逐渐有村镇环绕,路上行人逐渐增多,越接近西夏首府,人马便越是繁复。 许许多多的人,乌泱泱的跪在地上,有新面孔,也有许多熟悉的旧面孔。 这件白狐护肩,是他在边陲东胜州养伤时,宋雨霖从街上买来的,柔软光滑的皮毛上,有着干梅花的香气,光渡第一次握在手里时就沉默了很久,从此,便再不离身。 一月之前,一些谣言便于在中兴府、甚至是西夏朝野中上下疯传。 光渡回中兴府一路,只用宋氏商会的人手,并没有惊动其他势力。 光渡抬起头,看他们在天空上飞翔,自由无拘。 如此配色,红娇白仙,又衬得他雪白的脸上多了几分气色,明明看得出身上尚有病气,却在他身上,变成了极其惹人怜爱的脆弱和破碎。 他心甘情愿。 她遥遥点头示意,便率宫人离开,不曾通传,更不曾说过一句话。 “就是想过来看一眼光渡,但只这一眼,我便放心了。”皇后脸上笑意幽幽,“他回来仍是如此般模样,后宫就又要变天了,你且看着,只要他回来,就不会再有人得宠了。” 那女人穿着宫妃的服装,似是睡迟初醒,脸上尚有迷惑,娇声唤道:“皇上?” “孙师叔说,他离开之后,皇帝没有药和针灸压着,算算时间,皇帝已经好了。” 正如宋雨霖所说的那样,打发宋珧离开并不难,光渡递出一封信,请宋珧帮忙去宋地粮行处理事情时,就已经注定将自己这位友人,推出这遍布荆棘的西夏朝局中央。 如今看来,皇帝这番作为,颇有几份过犹不及,就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将过去几年的痕迹,与谣言仔细比对,愈发让众人怀疑。 唯有将脸埋入这件白色皮裘中,才能汲取熟悉的暖,心里也格外安静。 皇后身边的心腹宫女,难免疑惑:“娘娘特地跑一趟,什么都不做吗?” 他在恐惧……却也不只是恐惧。 他用了四年时间,已彻底从皇帝的后宫走到前朝,这一次回来,他更要站到朝廷权局的最中央。 可光渡从不是后宫女子。 这是最后的战场。 如今想来,确实许多蹊跷之处,纵使皇帝确实改了口味,想尝尝南风,也不需如此大肆宣扬,爷爷留宿光渡,恨不得天下皆知。 这次伤病后,他不如以往那样能受得住风了,站在这里,竟然觉得格外寒冷。 李元阙既然已经帮他开了戏,不过换换幕次而已,他当然能立刻跟上,一起演上。 如今仍是寒冬,他踏着雪,拥着白色护肩,走入城中。 但光渡看了他许久,“不行,我不愿意。” “你还是决定要回去。” 无论所举之事成败与否,这个美好的祝愿,都如此渺茫。 却又远远不止于此。 而他并不是过去那样孤身一人,举目无依,仓皇摸索。 光渡含笑地看着那个满脸迷惑、继而又满脸震惊的美人。 看到美人脸上的敌意,光渡心想这可真是太好了。 有美人缠着,他都不用花太多时间来应付皇帝了。 光渡心情非常愉快,露出了回到中兴府后第一个笑容,“陛下,不为我介绍一下这位娘娘吗?” 第83章 光渡不喜欢笑。 皇帝长留光渡于侧,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能让光渡笑上一笑,是多么的难得不易。 即使是此时光渡的笑容并不良善,凉薄和嘲讽皆含几分,但那依然是一个笑,明耀夺目,晃得皇帝脑袋轰的一声热血上冲,眼中生光。 也是太久不曾相见了。 以往每日见面时,皇帝倒也不至于如此失神,久别重逢,光渡形貌气质与以往皆不相同,站得本来就近,他再这样笑一下,冲击不可谓不小,连周围的风似乎都安静下来。 甚至光渡刚刚问的是什么,皇帝是一个字都没听到。 还是皇帝那新纳入宫中的美人,挽着皇帝手臂娇声呼唤的时候,皇帝才回过神来。 而光渡早已挣脱了皇帝的怀抱,向后退了三步,公公正正地行了臣子礼,“陛下,臣晚归,愿请罪。” 第184章 皇帝看了看新宠的美人,又看了一眼面前光渡。 些微萤芒,比之高华皓月,几乎没有任何可比性。 光渡从来和寻常美人不同。 皇帝自认为自己对光渡的心意与对其他人是完全不同的,可是光渡失踪许久,他虽焦心,却也不能一直守着一个下落不明的人,任由满城的风言风语发酵。 但如此这般场面,“新欢旧爱”齐聚一堂,皇帝也难免心虚。 皇帝拂袖斥退:“毫无礼数,我君臣相见,岂有你说话的份?出去!” 君臣同入太极宫,屏退众人后,皇帝问起这个问题,而光渡早已想好了说辞——那日黑山袭营,他在客栈中遇袭,受了重伤后逃离,辗转流落到乡野人家,昏了一个多月才醒,又养了一个月的伤,才能下地行走。 常太医检查后道:“这一处伤口确实凶险,几乎是挨着心过去的,万幸光渡大人身受皇恩,有神明护佑,能死里逃生,躲过这一劫,如今外伤虽然已经痊愈,但终究伤于心脉,光渡大人日后还需要仔细将养,不宜太过劳累,却不会落下病根。” 不只是皇帝关心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对此感到好奇。 可是这边光渡已经抓住机会告退了,人都退到殿边,行个礼就出去了。 光渡看了她一眼,才道:“是真的。” 药乜绗。 更何况,只有水灾发了,当地乱起来,百姓流离失所,流民无处可去,才反得起来。 太多皇帝的赏赐来到他的宅中。 皇帝终究没脸留他。 可谁能想到…… “太好了,哥哥……那个狗皇帝,他再也不能欺负你了。” 如今干预建渠,已不是最好时机,更何况西夏赔礼蒙古后,国库空虚,户部根本就无钱拨款筹建水渠……水患发起来,几乎已成定局。 如白玉落纹,初雪踏痕,美依然是美的,但原本的无瑕被破坏了。 夜已经深了,光渡看着这个如今已经有几分看不透的妹妹,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你……关于你的事,我过两天再和你说,白兆丰……唉。” 药乜绗这个名字,对于光渡来说,算不上陌生。 外面天完全黑了下来,光渡感到从骨头里冒出的冷意,他想自己还是该回去了。 没人会随便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皇帝见到那伤,心中便已经信了八分。 他说的都是真话,只是隐藏了最关键的信息。 后面的话被她小声吞到肚子里,在光渡面前,她不想当小孩,她想当哥哥信重的伙伴,所以她必须藏好自己心底的情绪,保持绝对的冷静。 乌图那一刀给光渡印象太深刻,现在想到这个危险的人,光渡后背的汗毛都会竖起来。 乌图却小碎步走了进来,“单美人亲手煲了人参鸡汤,特来送与陛下。” 如今时节已是入春,冬季时无人主持夏国境内水渠整修,去年十二月的流淩已是不容乐观,如今已是正月,等一个月后冰水化冻,到了二月开河时,水渠怕难以疏散,淩汛若是挡不住,就要出水灾。 宋雨霖太过敏锐,自从宋雨霖违抗光渡命令,独身返回中兴府后,光渡就不想让宋雨霖太多介入朝中之事,更不想让她卷入有关乌图的事中。 光渡告退离去时,皇帝有些不舍,想再留他说说话时,但没想到,之前被他斥退的美人却也没有消停。 如果知道的话,皇帝会怎样对他呢? 他大概想象得出皇帝的反应,不必多此一举。 皇帝大概是不知道的,连一点点风声都没听到过,要不然皇帝不会如此关心他,也不会脸含歉意,更不会毫无芥蒂。 光渡并未抬头看他,也没叫下人端茶,仿佛根本没见到他这个人。 既然光渡说自己受了伤,那皇帝自然也不会毫无表示。 倒算是帮了他的忙。 他走进屋子的时候,华贵的大氅之下,上身只一套单薄的里衣,下面多穿了一条裤子,满头辫子散着一半,不像上次那般华丽地挂满了宝石。看得出来,他来得甚是匆忙。 光渡粗粗用过一碗热稀饭,与扮作小厮进来的宋雨霖快速交换情报,端着碗灌饭的同时,他还迅速翻看了递到他住处的这厚厚一沓的请帖。 但这样的身体受伤,总是会让人感到遗憾。 蒙古对夏国颇多疑心,经此一事后,蒙古可汗更是震怒,皇帝只好赔了不少礼,将本就并不丰盈的国库再次掏了个底,才勉强平息了蒙古的怒火。 “雨霖,皇后细玉氏的家族,这段时间都见过什么人?” 今年的水灾不容小觑,要不工部也不会积压这么多地方官的公文奏报,一封一封,足以看得出急切。 宋雨霖答应了,然后又道:“皇帝新宠幸的单美人,是西凉府药乜家主送上来的当地贵女,这段时间颇为得宠,另外,有关皇帝……曾经不能人道的流言,哥哥,是真的吗?” 这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他光渡身负佞臣之名,没人比他去做更顺理成章。 那个知道光渡的过去,帮过他,也劫过他,行事总是出乎意料的疯子。 光渡说到这里,就想叹气,“你见都见了,我还能说什么?只一句话,你离他哥白兆睿远点,要真出事了,我也来不及护你。” 光渡一回来,火器厂的人就定了心,光渡一点情面不留,将这段时间外面安插进来的人,尽数摘了出去,然后批过新的火器设计图,这才叫格隆重新开产。 第185章 光渡失踪的时候,不止皇帝派了人,就连药乜绗也着人在黑山附近找了许久。 光渡拆下腰带,脱下外衣,常太医小心为他接下绑带,他胸腹两处刀伤,即使如今已经愈合,但依然能从那狰狞的皮肉边缘,看出当时的凶险情况。 这其中包括秘密生产的攻城火器,这些都是李元阙要用的。 养伤去毒的日子,光渡身体形态变化太大,如今即使让皇帝看到身体,也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如此怠慢,药乜绗却毫不介意,反而大笑了出来,“你还活着!太好了!” 光渡拿起请贴上那张一眼富贵,大红烫金的请帖。 皇帝知道他落到李元阙手里了吗?知道他被李元阙藏在一件小屋子里,将近两个月都不曾出来过吗? 光渡听出了言外之意,“臣知道了,等一会离宫,就前往工部。” 光渡抽出了那张请帖,“雨霖,我今晚只见他,偷偷从后院放进来,但别让他看见你。” 新进的美人调教得好,让他有一点好奇,这位美人是谁送进宫的? 光渡有些恶意的想。 长痛不如短痛,治病也要治根。等闹个天翻地覆,等到民意鼎沸,等到皇座上那位众望所归的换了人,这些民生要事,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能让老百姓的过上好日子的事……就都有人挨个去做了。 宋雨霖柔声细语地开口:“我一直派人盯着,细玉氏私下见过几次白兆睿,近来西凉府药乜绗,还有……” 工部里,火器厂归属、修建水渠这两件最要紧的事,再过去的几个月中,众派别明争暗斗许多次,各方势力都在观望,而随着光渡回来,局势将再次变化。 在光渡面前提起自己新纳的没人,皇帝脸色也变得难看,“叫她回去!” 此时就连美人面上露出的委屈,皇帝都感觉不到以往的触动和怜爱了。 可是光渡将那公文放置时,心口刚刚愈合的伤口,还是传来沉闷的痛。 药乜绗来得很快,从外面大步踏进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正月夜风的寒气。 回到府上,他同样没有片刻清闲。 但好在光渡身上的伤,本来就不需要遮掩隐藏。 既已验完伤口,光渡重新穿好衣服,月白的里衣覆盖身体,将前胸狰狞的伤疤遮住。 光渡看过几封地方父母官上书要求工部拨款督建、防治水患的公文后,在手中握了许久,才重新套入信封,漠然置于一侧。 更何况,这事若是深究起来,当时张四不在光渡身边,还不是因为皇帝自己下的命令? 药乜绗一进来,便看到光渡正坐在桌前翻看公文,于是猛地站住了脚步。 从太极宫走出来的时候,光渡感觉很是轻松。 光渡伤成这样,皇帝心中压着火,却一时也发不出来。 …… 他想,若他毫无良心,或许就能换来今夜的安眠了。 …… 即使不听太医汇报,只是看到眼前那狰狞的伤疤,皇帝都很难怀疑光渡受过致命伤的这个事实。 “如今朝野内外,孤可信之人不多,工部尚书是你的位置,既然你回来了,就好好坐,坐稳了。”皇帝握住了光渡的肩,意味深长道,“身体要紧,但也别放松警惕,忽略了你眼前的敌人。” 兵部在抢光渡的火器厂,但是兵部不足为惧,有李元阙带着西风军在戍边,皇帝的兵部形同虚设。 等光渡到了黑山后,一切事态的发生,就不再受皇帝所控制,蒙古夜袭一营覆没之事,至今没能找到幕后黑手。 “……乌图公公还等在外面?”光渡不露声色,“好好待着,别怠慢了,然后帮我谢过陛下的赏赐,就说夜深了,我已睡下了,不见他。” 虽然他本人依然是那样的好看,更因消瘦惹人垂怜。 毗邻宣化府,西凉府之上不可忽视的新主。 两月前黑山郊外,与蒙古乱军混战那夜后,光渡就此失踪。 无数的疑问涌上皇帝心头。 太多的人想见他。他活着回来,确实轰动朝野上下。 如今孙老已经远遁中原,皇帝招来的是常太医,这位是皇帝的心腹,光渡没有办法让他像宋珧那位师叔,在宫内为他打掩护。 而光渡看在眼里,却不能去管。 宋雨霖神色莫名,“……我有分寸的,哥哥放心。” 失踪的这段时间,他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宋雨霖眼中迸出精光,那一瞬她的脸色很奇怪,又像想哭,又像想笑,却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小腹。 在光渡去向不明的这两个月,工部里同样天翻地覆。 若是发生这种情况,皇帝是一定要责问保护光渡的人的,张四是他派去贴身保护光渡的,可现在张四已经被他下到大牢里了。 常太医离开后,皇帝才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显出疲惫的神色,“这段时日你不在朝中,不知道最近发生了许多事……你终于回到孤身边,孤心中,也终于有几份安稳了。” 这位名义上的尚书不在,下面各自结党成派,心思各异。 他曾亲眼见过光渡鼻眼流血,如今再见光渡是个勉强无恙的模样,才放下了高悬许久的心。 药乜绗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我还担心光渡大人不想再见我,或者说,不会再这样……私下里见我。” 第186章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轻了下来,尾音飘着,轻柔暧昧。 光渡终于抬头,“若是你希望,我们现在便可以进宫,到陛下面前去说、去见。” 第84章 在窒息的沉默中,药乜绗有好一会没说话。 “不。”药乜绗陡然笑了出来,打破了安静,“若你的目的,是让我这一条性命,此刻我们便该在皇帝面前,你只需要告诉皇帝,我曾经劫过你,想睡你,我可能就完了。” “但是你没有,而是选择私下见我,”药乜绗自嘲道,“你我之间,又没有什么你非要留我一命的情谊,那么,便是你想以此为把柄,让我为你去做别的事?” 黑山蒙古袭营那夜,药乜绗跟踪光渡并把人劫走一事,他做得很是隐蔽,连沿途线索都一一抹去,他甚至还在西凉府留下了替身,让表面的一切看上去都天衣无缝。 所以他曾经想过,此事若当真东窗事发,他大可以厚着脸皮喊冤枉,就是不承认自己做过这件事。 可是此时此刻,药乜绗看到光渡亭亭坐在他面前的模样,他就明白,只要光渡在场,无论是谁找他对峙,他都一定会把这件事承认下来。 太有面子了,就是他做的,死了他都要认的! 可惜当日未曾得手,光渡那日突然流黑血的样子把他吓到了,若是得手了,这件事足够他炫耀到下辈子的。更何况他并非不留后手,就算皇帝震怒要杀他,他也有断尾求生的底气。 钱权虽美,可若碰不了美人,这辈子也相当寡淡无趣。 他宁愿痛快活,痛快死,若能死在美人膝上,那更是此生无憾。 况且,皇帝那般无能,他却精于此道,药乜绗曾经想过,若能让光渡和他试过一次,说不定以后光渡食髓知味了,还会主动找他好。 而据他对光渡的了解…… 光渡也不是什么三贞九烈之人,如果他真忍受不了,当时和皇帝的这种名声传出来的时候,他就该一头撞死以明志了。 但他还活着。 这只能说他真正想做的事、想获取之物,比之他自己的名声,在他心中的分量还要重上许多。 “我什么意思,或许别人不知道,但你应该是知道的,毕竟你掌管西凉府,知道我的底细,在我离开西凉府后,都盯了我这么多年。” 光渡稍稍退开,他身上的冷香如贺兰山寒冬腊月的雪,将药乜绗的身心都浸得凛寒透彻。 光渡不见一点慌乱,周身只有安和的平静,“我的下场,最坏不过被皇帝收到宫中,彻底变成他的男宠。” 如今,坐在面前的药乜绗,是胜者。 光渡缓和了语气,“那便退一步,你我只谈利益,难道你就不想——吞下宣化府,再进一步吗?” 药乜绗已经完全笑不出来了。 “可而李元阙是个什么样子,你只需要去左金吾司中问问——城郊之战,皇帝的心腹精兵两千人,与李元阙六十四骑交过手,却大败而回,这事在贵族中不是秘密,你去看看左金吾司那些兵的眼睛里,提到李元阙的名字是,你看看他们眼中的神色,哪个不是畏之敬之,心悦诚服?而我西夏的热血男儿,又有哪个不对西风军的神勇心驰神往?” 光渡神色也毫无震动。 片刻后,他松开了杯子,“你无法获得皇帝的信任,因为陛下,舍不得杀我。” 如今药乜绗来西夏首府,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他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高门宴请,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是朱门高楼座上宾。 药乜绗话锋一转,“光渡大人适才所言,叫我停下来的,是指我送美人给皇帝,还是指我花开两枝,同时和皇后细玉氏那个刑部尚书的父亲交好?我想,我往皇帝宫中送美人,你应该是完全不介意的,至于皇后更无所谓了,你又生不出孩子,应该完全没有要和皇后对上的意思。” “你若闹大今夜之事,我必然鱼死网破。至于李元阙那边,他左右只不过是失去一个马前卒,于大局而言,又有何影响?更何况,你真以为皇帝饶了你一时,你就能安稳一世吗?” 光渡轻描淡写地捧起瓷杯,“我们这位皇帝是个什么样子,你心里有数,若你还对他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你就回去问问你妹。” ……那么,光渡想要的,他一直想去做的,究竟是什么? “你是指什么?” 争斗是惊心动魄的,但胜利的果实同样甜美。 药乜绗严肃地问:“光渡,你是李元阙的人?” 这句话,连药乜绗也无法反驳。 药乜绗短促的笑了一下,神态不见方才的洒脱肆意,而是多了肉眼可见的慎重。 药乜绗的身体彻底僵住,而光渡依然没有放过他。 光渡微笑问道:“就西夏现在的局势,你就这么相信,我们这位皇帝能守得住家国?” 光渡握住白瓷杯,似乎想从里面温热的水汲取一份温暖,握住杯壁的手指,都有些用力。 “光渡,就算你说的都对……那又怎样?” 光渡短暂笑了下:“你现在做的事情并不聪明,两边押宝可能反而是两边得罪,更何况我若再不说,你就错过了最好的位置。” “光渡大人,我总不能在前朝后宫中,连一个盟友都无。如果光渡大人愿意做我的朋友,那我自然求之不得,毕竟朋友还是多多的好。” 第187章 药乜绗低下头思索,将过去一点一滴的痕迹,都连在在一起,终于恍然道:“过去四年中,每年都有几波去你老家胡同找你的人,我派出过高手追踪,但从来都没追上过,如今看来……” 过去三个月的经历,对光渡来说是天翻地覆的,可对于药乜绗来说也不遑多让。 “皇帝无能又怎样,对我们这样的世家和贵族来说,这不是更好吗?这样的皇帝更好控制,只要他会平衡世家,便能坐稳那个位子。古往今来,能以己身贤能得臣子追随的君主并不多,更多的,是稳定的利益,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所以光渡一回来便着手此事,他想,自己回来的其实有一点晚了,但还来得及。 宣化府、西凉府一带是当今皇帝的出身地,当地的世家望族,均是皇帝最忠诚的支持者。 可旧的支持者老去,新的继任者蓬勃生长,权力流动更迭,人心也会变化。 光渡看着他不语,用沉默将药乜绗推向了那个结论。 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可若是啃下来,绝对会在最关键的地方发挥作用。 “只要我连夜进宫,将你放才所言告知陛下,我不用担谋逆之罪,反有揭发检举之奖,更是一举两得——就算你把黑山之事告于陛下,但功过相抵后,皇帝必不会怪罪与我,反而我还能重新获得陛下的信任,然后稳稳保住我如今的荣华富贵。” 药乜绗猛地望向他。 在他们的利益变得更牢固之前,冷却一切正在蓬勃生长的可能。 药乜绗恢复了笑意盈盈的模样,“说说看吧,光渡大人,让我看看你的条件,我才好决定到底是去死一死,还是活着帮一帮你。” 药乜绗逐渐神色复杂,“你十五岁销声匿迹的那一年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你遇到过谁?” “为什么不是?”光渡冷静开口,“如今蒙金环伺,我夏国势微,皇上左右逢源皆不得,国君之位,庸者盛时或可守之,但危时,必有能君居之,才走得出一条生路。” 但光渡至少能告诉他,他还有第三种选择,能让药乜绗从全力支持皇帝,改为按兵不动的两面观望。 药乜绗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你怎么可能会是李元阙的人?” 夜深了,他感到有一点冷,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比过去夜中畏寒。 “哪怕我永远被困在宫中,这辈子不能再出宫,但每个晚上,我都会在皇帝枕边提起你的名字……让他疑心你,让他杀了你,甚至让他以为我心悦于你……这个风险,你敢担吗?” 不仅皇帝要着意拉拢如今的药乜绗,连李元阙同样需要。 “停止你现在正在做的事。” 药乜绗看了一眼光渡的表情后,还是端正了神色。 他品出了一点不同的味道,“光渡大人,还请明示。” 药乜绗愣住了。 “但我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光渡凑到他的耳畔,轻声呢喃,“只要我活着一天,你这辈子就别想高枕安眠。” 光渡的手指很凉。 光渡抬头,静静看了他片刻,才道:“药乜家主。” 因为他落在光渡手中的把柄,也因为他的弱点同样明显。 瓦解药乜一族于皇帝的支持,很难。 “光渡大人。”药乜绗的笑容逐渐僵硬,“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贪功冒进,总是不好,我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守成又如何?总比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落个满盘皆输,要稳妥得多吧?” 这个人他必须争取,哪怕他的底牌暴露。 光渡平平静静的,喜怒不动声色道,“我瞒得过旁人,也瞒不过你,索性也不必瞒了。你如今选择支持皇帝,可是皇帝这个位置,他接下来真的能坐得很稳吗?” 药乜绗一定会听的。 让他转投李元阙,难上加难。 在外人看上去,药乜绗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是很稳定的,之前他的嫡妹入宫为妃,虽然光渡暗中促成了和离,让药乜氏嫔从宫中归家,可因权力的纽带交织,只是两三个月的功夫,药乜氏与皇帝就又以另外一种方式走到了一起。 他收起那份笑容时,光渡反而看得出宋雨霖情报中,那个深沉很辣的药乜家主的模样。 “你可以告诉陛下,我是宋沛泽,可这样一来,当年你在西凉府大张旗鼓送我那么多黄金,求与我结契之事,还瞒得住吗?我若告诉皇帝,我那个时候就和你好了,你说他会不会信?” 药乜绗静了很久,“光渡大人,你为何如此笃定,我一定会默许你的行径,并替你的身份保守秘密?” 借着这个空隙,药乜绗正在贪婪地描绘着光渡的眉眼,以及他消瘦许多之后的身形,“你说。” 都道富贵险中求,可权力之求,更是险中之险。 就比如说,西凉府的药乜家在春季内战后,势力急速壮大,成为各方交好拉拢的不二之选。 光渡轻声道:“药乜家主,眼光放长远一点,别做入局相争的鹬蚌,而忘了旁边的渔翁。” 三个月前,药乜绗离开西凉府时虽然隐蔽,但到底是被族中细作发现端倪,回去兜头便是一番龙争虎斗,光渡从寥寥数个字的情报上,就看得出来,那曾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厮杀。 皇帝和李元阙之间的山雨欲来,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早一点晚一点,都一定会发生,他说或不说,都无法改变。 第188章 药乜绗的眼神完全变了。 因为光渡说得对。 这个风险,他真的不敢冒。 鱼死网破,最后他们都会一无所有。 第85章 药乜绗向后坐,他看向光渡的目光,第一次不是纯粹的欣赏和喜欢,而是糅杂了审视。 目眩神迷、心旌摇曳的危险。 都啰耶终于知道美人身处高位的迷人了,毫无权势的美色只会被掠夺,而带入权衡和审慎后,竟会如此扎手。 正如光渡字字言言,全部都扎到了药乜绗的心坎上去。 药乜纺不会把光渡送到皇宫里去。 一是不敢,二是不愿。 但当然,若无光渡插手此事,药乜纺决计不会变动家族派系对于皇帝的支持,原因无它,他对于当前的利益分配是满意的。 比起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支持一个行事风格摸不准的李元阙,去谋一个难以确定是不是比现在更好的未来,维持当前的联盟,继续支持皇帝,对于药乜一族来说,无疑是省心又明确的路线。 可如今,光渡逼着身为家主的他重新选择。 而新选择的另一端,要承担足够的风险,胜利的天平上,却也摆放着足够的利益。 药乜绗是好色,也好权势,但他从不在必输的局面,非去搏一个逆天而行。 可光渡摆在他面前的选项,不从的话,只有双输。 元气大伤后,什么都得不到,这不符合药乜纺的习惯。 药乜绗心中做出决定,才感到一阵放松,他将绷直的后背靠在太师椅上时,竟发觉自己后背的单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好算计,光渡大人,我虽然早就知道你不是寻常人,但我也从没想到,你蛰伏这么久,竟然会是李元阙的人。” 看得见吃不着的,总是最心痒难耐的。 之前用强不得,已经错失良机,光渡正是有求于他,那不得狠狠敲上一笔竹竿? “光渡大人,之前你有一句话,我却是不认同的。” 药乜绗深感自己被摸清了全部的利用价值后,光渡连送客都送得不太走心。 过去数年间,光渡从一无所有到如今的地步,能在皇帝面前说话,能举重若轻地变动皇帝的态度,不可谓不是个人物。 这回,他是不该说的也漏了出去,真让光渡摸到了要命的东西。 光渡明明没做什么,只是叫人撤了茶,上了酒,两人良夜小斟几杯温酒,再宛如老友般说上几句过去西凉府的旧时旧事,气氛很好,事后回思,药乜绗自己也纳闷,他明明酒量很好,也不是没吃过没见过的愣头青…… 光渡:“药乜家主,你什么都还没出力,便想着管我要东西了,你不喜欢做亏本买卖,可谁又喜欢呢?” 而李元阙能撬动光渡这样的人,为他如此尽心竭力地筹谋,这只能说明,李元阙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的简单。 药乜绗看到那个笑容,几乎就明白了,光渡此刻什么都知道,他心里的算盘都被光渡尽数看穿了。 药乜绗叹息道,“只是如今上了你的贼船,到时候皇帝召集西凉府、宣化府两城之力,我怕是要提着脑袋,为你做一回内鬼反贼了。” 光渡闻言,竟然笑了一下。 但他怎么就问啥说啥,这么配合呢? “有你在中兴府朝局中央替他筹谋,李元阙不止事半功倍,更可以四两拨千斤,以微弱的本金,撬动本不可能撬动的人、拉拢本来毫无希望的人,你再努努力,我相信即使有一日,你告诉我这江山兵不刃血地易了主,我大概也不会太意外的。” “好好,最后一个问题。”药乜绗追问,“黑山劫你那次,你没有直接向皇帝揭发我,除了用它做今夜的威逼利诱外,你真的……就没有别的原因了吗?” 药乜绗心中快速盘算,面上却依然摆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光渡大人,你可真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只是兹事体大,我还要仔细思量……” 不过他看着光渡苍白的脸色,还是依言起身。 而药乜绗已再无跃跃欲试敲竹杠的心思。 这位王爷武威浩荡,在民间颇得民心,边疆一带尤甚,这些事情确实不假,可李元阙暗中这一面的手段,却如此果决很辣,自己对他的判断原来都有所偏颇。 “我很好奇,李元阙到底许诺了你什么?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还不是怪他自己好色。 光渡微微一笑,“药乜家主,成王败寇的道理,你比我更懂,若上我的船,只有损害而毫无回报的话,你本也不会这样轻易屈服。” 他轻描淡写地制止了药乜绗的坐地起价,然后转移话题道:“不如我们先来聊聊,你西凉府今年的粮、马、银收成,以及你这次来中兴府……” 光渡撩了撩眼皮,“请说,愿为药乜家主解惑。” 光渡归来第一日,便少不得劳心劳神,身体虽然有些不适,但收获却令他心满意足,“既如此,夜已深,我不多留你了。” 因为光渡太狡猾了,他根本敲不到,自己反而交了不少底出去,药乜绗震惊地回想,有些事他本来不想说的,结果光渡笑一笑,和他聊聊天,趁着他放松时旁敲侧击的回马枪…… 一个时辰后,药乜家族的军马供应、粮草资财、领地兵马、西凉府与宣化府当地望族利益等机密,光渡都进行了一个摸底。 第189章 药乜绗面色不显,但心中惊异。 药乜绗这一刻想问问光渡,谈及未来的那个回报里,可不可以多一个他,可犹豫片刻,药乜绗终究是没有问出来。 光渡眼神安安静静的,“以后你会知道的。” 药乜绗思量已定,又是赞赏、又是流连地看着光渡,“李元阙……咳,王爷可真是不近美色,连你这样的人都舍得拿得出手,要是我,我肯定是不愿意的。” “你说,李元阙若是失了你,于大局而言毫无影响,我今夜过后的看法,正与你说的完全相反。” 因为那笑容是讽刺,是嗤笑,虽然浅浅淡淡的,药乜绗也只好收回发直的眼光,有点心虚地移开眼睛。 但这能怪谁? 光渡定定看了他一会,“我在西凉府的那几年,你送给我的黄金,我从来没收过。” “是,这个我还记得。” “但我其实收过你一吊钱。”光渡转身走进内室,“那年家道中落后,我奔波于旧债,当时是你借钱给我,助我安葬娘亲。或许这一吊钱你都不记得了,但我一直没忘,只是从没找到过机会报答,后来你在黑山对我做的……在我心中,恩怨相抵,你我之间的过去,便此一笔勾销了。” 药乜绗彻底愣住了。 光渡转身走进内室,“药乜家主,慢走,不送了。” 第86章 药乜绗过于识时务,省了光渡不少功夫。 若这家伙想不明白,这个晚上,光渡是不会让他活着走出这里的。 能让药乜绗心甘情愿地结盟,无疑是上策,尤其是药乜纺想要的东西,在他眼中无比清楚的时候,一切都变得简单。 只是光渡曾经从不屑于用自己皮相的去做一根胡萝卜,再吊着一只拉磨的驴。 可人总是会变的。 他曾经对那些着迷于他皮相的人深恶痛绝,敢对他露一点心思,不是被他不假辞色的拒绝,就是把人打得毫无心思。 时移事易,现在的光渡,却主动利用这幅皮囊,软硬兼施,刚柔并济。 他是什么时候想开的?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这也是一种筹码,拿去合适利用,能搏出一条生路。 大概就是他十六岁前后的巨变。 有人眼睛瞎着,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什么样子,却依然愿意偏袒和偏爱。 有人眼睛是好的,和那些他所见过的、平平无奇的人一样,所以他在皇帝手里活下来了,并一步一步,活到了现在。 这次重逢后,皇帝依然对光渡热情不减。 第二日光渡仍入宫中,皇帝显然有许多话想和他说。 一封蒙古的来函,从皇帝的书桌上,转移到了光渡的手上。 将光渡的命、将光渡的一切都握在自己手心,这很符合皇帝的喜好。 光渡无根无萍,是皇帝一手提上来的宠臣,他如今拥有的一切,来源于皇帝对他的宠爱,在皇帝心中,他不可能半路成为李元阙的人。 自从李元阙去向未知后,这座太极宫本就严密的守备愈发森严,侍卫增加了一倍不止,很难有可乘之机。 可是有句话,他却也不得不说。 李元阙成势汹汹,皇帝怎可不着重防范? 光渡明白,这次他能混过去,因为三个月后总还有下一颗药。 乌图快速靠近光渡,低声道:“我知道光渡大人对我诸多疑虑,今日别的来不及多说,求光渡大人信我……这个张四,不能留!” 这次光渡回到中兴府,身边没有张四,算是难得的清闲,但光渡也清楚,这并不会长久。 光渡进宫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皇宫里的人手。 为什么这一次,皇帝执着于亲眼看着他服用? 光渡心里知道,他工部疏散汛期的水渠的筹款,若是往后放一放,秋冬怕是就直接要拨赈灾款了。 皇帝头疼地支着额角,“向蒙古赔礼,再与金军备战,这样样都是流水的银子与粮食,去年秋收,多地收成本就不甚理想,这一笔向蒙古的赔礼后,朝廷的余钱余粮都不多了,春汛前各地都要拨款,可是事有轻重缓急,那些不重要的,只能往后放放。” 光渡和乌图始终保持着距离,此刻见光渡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乌图也有些无奈。 可是这句话之后,皇帝神色却莫名道:“对孤的衷心?” 各地都再要钱,每封折子都喊急,本就难以分辨孰轻孰重,而皇帝向来多疑,索性直接全当夸大其词,通通不处理了。 “昨日见到你,孤甚是喜悦,结果竟然忘了一件要紧事,半夜里猛然想起,心中记挂着,连后半宿都没睡好。” “如今蒙金仍在交战,前些日子黑山一事,成吉思汗非常震怒。” 不过光渡惯会体贴上意,皇上不想听,他便不说了。 斟酌片刻,光渡开口道:“虽然张四能力平庸,但经此一事,他必然也该有所长进,何况,他对陛下的忠心确是毋庸置疑的。” 乌图靠近两步,圆圆的脸上挂着讨喜的笑容,“光渡大人,唉,大人留步……” 皇帝态度很坚决,“这个张四如此失职,竟然连你都保护不好,以前看他是个谨慎的,没想到如此懈懒!此人不用也罢,等孤这两日挑个好的,再指给你。” 如果他身边一定要有人跟,他情愿是张四。 光渡找了个借口,“臣之前受伤时,灌了不少苦药,这几日虽是预期发作之日,臣却丝毫没有之前的症状……或许因为这次重伤后,情况有变也未可知?不如陛下将药赐予臣,臣贴身携带,等到明确发作时再服用,这样更稳妥些。” 第190章 皇帝结束召见后,是乌图送光渡出去的。 太极宫之中,到处都是皇帝耳目,他敢干什么? 光渡拖延一两次就够,他要做的事情,本就不能拖久,久则泄密。 皇帝不知道,这份牵制早已过时。 既要用人,又要防止重用之人自成一势,那不如在光渡尚未坐大之前,提前准备一手,用以制衡。 虽然虚陇下毒一事,开始时并非皇帝所愿,但如今虚陇已死,局势大变,皇帝这一层钳制也用得颇为顺手。 光渡很快转移了话题,只将自己养伤时,那些“山野闲趣”讲给皇帝听,皇帝对他十分怜惜,又赏赐了许多药材补品,叫人送到光渡府邸,给光渡仔细将养身体。 看来皇帝深深忌惮着这位武艺超绝、又神出鬼没的堂弟。 他如今最不敢赌的,就是时间。 至少张四,还有一定可以让他操作的余地。 皇帝没说什么,他的笑容有细微的变化,却依然是和蔼的看着光渡。 见光渡如此知情识趣,皇帝也柔和了神色,语气亲近了许多,“几个月,就清瘦了这许多,孤都没来得及和你好好说会话。” …… 但真相显然不需要让皇帝知道。 这虽不是长远之计,但在这种关头,在他坐卧起居的地方换上完全不受控制的人,即使是怀柔和收买,也需要时间。 光渡想了一下,皇帝对他失踪这段时间的怀疑,原来都藏在心中了。 “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乌图声音又短促又快,仿佛咬着牙说出来的,但脸上仍是笑吟吟的,“还希望大人私下里能见我一面,我定然如实告知,黑山之事,张四没有对皇帝尽数相告……” 光渡听得出来,皇帝这是在点他,他工部今年最好的做法,就是什么都别做。 皇帝神色是货真价实的担忧,“虚陇当年给你下的毒,这几个月的解药,是不是还没吃过?孤昨晚半夜让人赶制,刚刚做好,给你送了过来。” 光渡看着锦盒中的那丸解药,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孤一直替你记着,算算日子,离你服药的日子已经过了几日,万幸你这次还没什么反应?那宜早不宜迟,这丸药就在这里服下吧,太医就等候在外面,若有不适,可以立刻宣进。” 而且……皇帝如今无人可选,可能是在考虑给他更多的权力了。 皇帝轻笑一声,“你果然为他求情。” 光渡早就不需要再吃这东西了。 太极宫长阶慢慢,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冷冷淡淡,毫无交谈。 几番阴差阳错,如今这丸药,已经不再是悬在他头上的刀了。 长阶另一端,一个声音打断了乌图的话,“光渡大人,” 临走时,皇帝又提起了一件事,“如今你身边,都没有一个人能保护你,这样太过危险,今时不比往日,以后中兴府的局势,只会更加严峻。” 光渡眉心默不作声地跳了一下。 光渡借机几步,与乌图拉开距离,“白侍卫,好久不见。” 几月不见,白兆丰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英俊的少年像是碰到了什么喜事,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瞧着很是赏心悦目。 “奉陛下旨意,陛下叫在下护送光渡大人,去一趟关押张四大人的牢里,对了,还未来得及恭喜一声光渡大人平安而归。” 皇帝一直对他和张四的关系有所怀疑,光渡并不觉得意外。 可真正在牢里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光渡才明白,张四对他的心意,表现得有些太明显了。 第87章 黄沙另一端的地牢,光渡并不陌生。 这座地牢曾经是虚陇的地盘,虚陇死后,皇帝亲手接了过来。 如今地牢仍在使用,里面至少关押着一个张四。 去年被光渡炸开的入口,如今已经重新修缮,而地牢旁边,依然是军司处。 这一营的将领在过年时告老还乡,如今是白兆丰的长兄白兆睿在兼顾着。 光渡路过时,勒住了马,眺望着远处骑兵在黄沙中驰骋的身影。 白兆丰注意到光渡没有跟上来,也勒住马缰,返回一段路,等着莫名停下来的光渡,“光渡大人?” 前往地牢的一路,风中黄沙不尽,可这一路上,白兆丰都颇为宝贝自己腰间配着的一个香囊。 就像现在,他停下马时,会小心拂去上面沾染的浮沙。 那只香囊,光渡在宫中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 香囊上的绣工,几乎可以用平平无奇来形容,偏偏白兆丰带在身上,却非常珍惜的样子。 像白家这样颇受皇帝重视的氏族,就算是家中人不多,也不至于连个做针线活的丫鬟都没有,更何况白兆丰前途不可限量,年后又出了孝,如今正是中兴府适婚女子中议婚的香饽饽,带着这么一个香囊出来,以他如今的家世和地位来说,是有些不太相配的。 但这是他妹的手笔,光渡认得出来。 上面的鸳鸯绣得像只鹅,丑得别具一格。 宋雨霖自幼就不耐烦做这些针线女工的活计,全家也都宠爱她,既然她不喜欢,就从不逼她去学针线活。 再后来,宋雨霖联系自己生父在宋地的家族,从叔伯手中拿到第一桶本金,开始在西夏做起生意,两兄妹一明一暗,一政一商,大开便宜,宋地还有叔伯照拂,就这样,小宋娘子的产业轰轰烈烈做了起来。 第191章 面前的人,像一条美人蛇,明明没有攀附着任何人,可收首缩尾,却能盘绞着一个人的神魂。 可是在张四口中,说出李元阙三个字的这一刻,光渡毫不犹豫便做出了决定。 可是光渡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黑山那夜,你为什么会从客栈离开?而李元阙,为什么要不顾一切的带你走呢?” “白侍卫,你大哥身兼左金吾将军之职,同时还协管着皇宫内城守备,如今再添上一处军司,他身兼数职,想必并不轻松吧?” 于是光渡抽回了自己的手,“打开牢笼,我进去和张四谈谈,毕竟,张四大人不是犯人,陛下已经告知于我,是你自己待在里面不愿出来,如今我既然已经平安回来,你也不必再自责。” “为陛下尽职,我与兄长自当竭心尽力。” 张四没有立刻说话,他靠近了光渡,在他耳边快速说了一句,“难道,李元阙没有好好养着你吗?” 毕竟那条恪守的线,已经被其他人打破。 那么对他盯上许久的猎物便再无怜悯,只剩掠夺。 阴湿的环境,熟悉的阶梯,光渡在这处地牢几进几出,对这里比白兆丰还要熟悉。 张四瞳孔紧缩。 宋雨霖的年纪也到了。 那夜,张四全程守在门外,习武之人耳力优越,更何况他本就着意留意着。 光渡难得有些生气,便不再说话,心里这份气,直到他走进牢中,才逐渐平息。 “光渡!光渡大人——” 若不是他们中间隔着栏杆,让人毫不怀疑张四会直接破门而出,紧紧将光渡大人抱在怀里。 张四的声音又快又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可是他眼中幽暗的光,昭示着这从来不是一条忠诚的犬,这是一只竖起尾针的毒蛛。 “那是因为……他把我抱到了他的身上,我嘴里咬着他的衣服,所以你什么都听不到。” 还是说…… 张四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毕竟挨了刀,能活着回来,已经是托皇上洪福。” 张四的眼神在猝不及防见到光渡的狂喜后,那种黏腻的东西在逐渐增多,“我看到李元阙当时那个样子,就知道你大概不会死,甚至说不定还有机会逃出来……可是这几个月里,我一直控制不住那些念头——我在想,数月前那个傍晚,我护送你去小宋娘子的酒楼,关上包间之后,你和李元阙都干了什么?” 光渡知道此时此刻的情景,哪怕就是他能说服白兆丰缓和言辞,但皇帝在这里的其他眼睛,都一定会向皇帝如释禀报。 毒株张牙舞爪着。 白兆丰瞳孔有片刻的放大,随即微微侧过头,避开了光渡有些异样的目光。 后来家道中落,她随着光渡出逃,更是将这些技艺完全搁置脑后。 他很确定,自己那夜没有听到不对的声音。 金色的沙漠中,落日的明辉在他脸上镀了一层艳丽的光。 然后,他听到光渡的声音柔和极了,“是啊。” 可是他妹避开他,特地提前回来,就是为了幽会这小子? 乌图不久前悄悄递到他耳畔的那句话,竟然在此刻一语成谶。 若他只是单纯对光渡有心思,那也便罢了。 光渡将身体探了过去,张四很配合地侧过耳朵。 张四说话的气,轻轻吹在光渡的耳边,“你跟我说过,你和他什么都没有,我那时是相信你的,可我现在很想知道,现在呢?你失踪的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是不是什么都对你做过了?” 虽然光渡如此说,但张四心里有数,那一夜,他们大概是没做什么的。 但光渡像是毫不介意,“无妨。” 可在两人拉开距离后,面对张四的审视,光渡脸上的表情已经调整到毫无破绽,“张四,你在说什么?” 光渡轻声道:“别说这几个月了,就几个月酒楼那夜,你有没有算过,那天在包房里,我和李元阙待了多少个时辰呢?” 而蛇已经定下杀心。 光渡将手放在他们之间的栅栏上,轻轻呼道:“张四。” 很快,他们在牢房干净的干草上席地对坐。 “怎能让你在这种地方……”张四回头看了看牢中。 但光渡看得很清楚,说到这位异母兄长时,白兆丰脸上那种真切轻松消失了,然后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香囊。 张四的视线清明锐利,他看了一眼远处皇帝的耳目,又看了一眼面前不远处的白兆丰。 “你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对吗?” 说到自己的大哥,白兆丰脸上生动的光,转瞬消融到平淡。 张四的反应,如今的神色……实在无法不让人多想。 光渡没相框,那夜张四竟然见到了李元阙,而且他竟然没有告诉皇帝! 他们没有下到最底下的那间牢房,张四不是重刑犯。 光渡勒住马,黄沙卷着风,拂开他的发。 面前这一幕,不仅白兆丰持刀上前一步,就连远远看着的狱卒,脚步都顿了一下。 光渡的心情沉了下来。 ——张四不能留。 光渡脸上的表情,有一刻的静止。 甚至张四在这里,都没有人敢懈怠他,光渡扫了一眼,关在牢狱之中的张四,依然保持着衣衫整洁,连牢房中的生活用具,也都一应俱全。 第192章 “非亲非故,他凭什么要那么紧张你呢?为了带你走,他甚至毫不犹豫自己会暴露,直接和我交手。” “光渡大人。”张四贪婪的盯着他,“你瘦了很多。” 他有几分猜到,宋雨霖是在做什么了。 张四隔着铁狱栏见到光渡的那一刻,几乎像是一只被锁在阴暗处的豹,猛地蹿了过来。 张四隔着栅栏握紧了光渡的手。 “我知道你在门外,所以我一直忍着,我忍得好辛苦,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但我想……李元阙是听得到的,毕竟,他一直都看着我。” 光渡离开张四的耳畔,盯紧他的双眼,“所以,你嫉妒吗?” 张四猛地拉住光渡的衣领,光渡很顺从,遭遇蛮力也不反抗,被张四一抓,就顺势被他桎梏在怀里。 监牢外的白兆丰暴然怒喝:“放开光渡大人!” 光渡在张四耳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也给你的话,你想不想要?” 第88章 因为光渡的要求,他与张四会面时,其他人都留在了牢房外。 而光渡走进去后,他与张四两人说话又轻又快,即使是耳力过人,在这样有意的遮掩下,也听不到什么话。 看得倒是清清楚楚。 两人越靠越近,耳语的模样非常亲密,想起光渡与皇帝的关系,就连狱卒都觉得心中叫苦不迭。 怪不得宫里早就来人,特地交代过要人盯着这两人做什么,说什么,原来都是事出有因。 他虽是第一次见光渡,但是在这座地牢中待了些时日,总是听闻过光渡的事迹,是以一点也不敢得罪,更不敢怠慢。 可他没想到,连着皇帝身边最忠诚的犬牙——张四,看光渡的眼神都太对,更没想到,张四大人后面的行为更是离谱。 那张四竟然直接上手,把那样纤薄柔弱的光渡大人往怀里按——这两人是直接当着他们的面,抱上了? 这还得了? 可在阻止已经有些晚了。 张四双手戴着那副铁镣铐相互碰撞,叮叮作响,从外面的角度来看,只看得见他把光渡压在怀里。 而张四宽广的肩背,却遮住了怀中的真相——他双手摸到光渡的脖子,他想把这个人勒死在自己怀里,别想让他再出去招惹别人,也别再被别的男人惦记,就这样死在一起,带他一起下黄泉。 可张四动手的瞬间,却顿住了。 因为光渡看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冷静而陌生,和他刚刚说的那些狂热的话,仿佛是完全割裂的。 有那么一瞬,张四觉得光渡看着他的目光,是在看着一个仇敌。 可这才第三日,他面对光渡时,脸上便已经再无笑容。 皇帝搁下了笔,“那么你告诉孤,今日在地牢中,你跟张四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本来有机会的……黑山那次行动之后,他本来就是想带走光渡的,可是一切都乱了套。 他在作画。 “陛下口谕,将此物赠与光渡大人。” 为防止他暴起伤人,狱卒从后面拉住张四,“张四大人,你冷静!” 可是再定睛时,已是白兆丰出刀横在他们中间,同时以保护的姿态,将光渡向他后拉去。 这一次,皇帝甚至派来了御医。 光渡像是说不下去了。 “陛下!”光渡却打断了他的话,神色着急又伤心,“陛下,张四对陛下忠心耿耿,这多年的功劳和苦劳,实在罪不至此,更何况臣本就不习惯身边有人日夜相伴,除了张四,臣实在……实在……” 乌图露出喜气洋洋的笑:“陛下体恤光渡大人,生怕光渡大人身边无人护持,再遭遇危险。” 这三个字没有发出声音,光渡站在白兆丰的身后,嘴唇微启,然后极难得的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看来这几年,孤太宠你了,让你有些得意忘形了。”皇帝冰冷地叹息,“你不该忘的。” 竟然一次派给他五个暗卫? 光渡可以为张四求情,他可以救张四一命,就像过去那样。 光渡定然不会让他冷静,“是呀,刚刚说的,都是骗你的。” 而面前这鲜活的、血淋淋的头颅出现的瞬间,光渡认出其人身份,身体一软,直接昏了过去。 “光渡——” 常太医一见光渡醒来,一刻都不敢多待,当即退到外间,远离了这是非之地。 “孤换个问法。”皇帝脸色整个都沉了下来,以前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做不到,只好一直守着身边这颗未经雕琢的宝石,可他却从没想过监守自盗,“或者孤该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面前就是一把出鞘的长刀,白兆丰神色沉静,瞄准着张四的要害。 乌图让身后的小太监上前,那小太监双手托着一个铁盘,全身忍不住发着抖。 不听话的鸟儿放出去,心野了,那便该好好收回来,生生折断羽翼后,他便明白谁才是主人。 乌图掀开了铁盘上的黑色厚布,上面是一颗新鲜的头颅,怒目圆睁地对上了光渡的双眼。 乌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常太医,请来看看。” 乌图拍了拍手,“这不,陛下这次直接派下了五个高手,来贴身护卫光渡大人,此五人互为犄角,彼此监督,如此一来,他们保护光渡大人得力,皇帝用着也放心。” 第193章 地牢里发生的事情,在光渡回到中兴府的同时,就已经传进了皇帝的耳中。 “是不敢,还是不能,不想?”皇帝怒而质问,“张四在你身边三年,你们……” 张四的愤怒与不敢置信停在了脸上,扭曲的神色十分荒谬。 这事传到皇帝耳中,决不能善了。 一个人尚且需要时间收买,在五个人互相监视的情况下,他该怎么突破? 皇帝冷冷唤道:“乌图。” 皇帝神色沉沉,“之前,孤就对你们之间有所怀疑,尤其你失踪之后,张四的反应更是奇怪,而今日,张四竟然敢直接……” 那是张四。 看着他如今单薄的身形,楚楚可怜的风姿,皇帝心中终是有所怜惜,可是片刻之后,便已被冷酷取代。 但代价,是皇帝对他的宠爱。 “你该知道,孤要是叫你躺到龙床上,你都没有说不的选择!” 光渡的心沉了下去。 皇帝声音很冷,“就像孤之前所说,孤的工部尚书,身边总不能无人护卫,孤会重新为你指派……” 自从光渡活着回来后,皇帝惊喜交加,加之心中有愧,又是久别思念,这几天来,对光渡是极好的,大小赏赐如流水般不绝,更是每日召见,和颜悦色,一时连后宫那位新得宠的美人都疏远了。 白绢纸上铺满了墨色乌云,翻滚的乌云,带来狰狞的雷雨,落入那漆黑的山水间,黑云欲摧,压抑缓滞,亦如太极宫寝殿里此时低沉的气氛。 光渡在白兆丰身后侧立,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领,垂在阴影中的侧脸,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慌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压回帝王的威严,“张四不能再回到你身边,他护卫不利,孤会将他贬为贱民,远远发配到边关,至于你——” 他跪行大礼,“陛下,我们之间绝无关系。” “再等等。” 光渡跪在地上,“陛下。” 果然还有,甚至还特地等他清醒了,才继续上演。 众人皆知,光渡大人见血,轻则呕吐,重则昏厥。 但他也从来都没想到,或许在光渡眼里,他的威胁,他的势在必得,原来如此渺小可笑。 他知道,他从来都比不过光渡的头脑。 这完全是意料之外。 以往他都不舍得让光渡跪,可光渡今日在他面前跪了一个时辰,皇帝也没有叫他起来。 杀得要足够快,李元阙的事情才不会泄出去。 只有眼前这个露出了以往完全不同一面的人,像毒蛇一样露出自己的爪牙,以前那些惹人垂怜的脆弱,原来都只是一种刻意的伪装,在此刻尽数掀开,嘲笑他清澈的愚蠢。 常太医探过光渡脉搏,便拿起针在他穴道刺了几下,传来微微刺痛。 张四不甘地喊道:“光渡——光渡!你刚刚是在骗我,对不对!?” 光渡从宫中出去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刚回到住处,乌图便来传旨。 本来没晕的光渡,便借故幽幽转醒。 皇帝叫他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光渡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很虚弱,脸色煞白,皇帝这个时候,才想起来他身上受着伤,才好没多久。 皇帝既然做戏做全套,那么光渡就看看,今夜还能有别的什么后招? 皇帝自己都说不下去了,他甚至不敢细想。 如果说,张四一开始,还记着外面有皇帝的耳目,那么方才,光渡已经将他刺激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而这场戏,显然还没唱完。 当天傍晚,皇帝便召见了光渡。 光渡甚至连头都不敢抬,整个人微微发着抖,“ 陛下,张四不敢。” 如果他真想救张四一命,他就不会在皇帝面前跪着求情,不会顺着皇帝的猜测,持续加重皇帝的疑心…… “你黑山之行前,曾经为孤留了一封信。”皇帝沉声道,“后来世事难料,孤一度以为你已经不在,每当翻阅那封信时,都会心痛得难以安眠。” 只一走进太极宫,光渡就知道皇帝心情很糟。 头脚搁置在柔软的被褥上,光渡知道自己被放到了床上。 这番对峙,在光渡意料之中。 不过借刀杀人罢了。 “孤以为你心里是有我的,只有我。” 张四心中深恨——早该下手的!他就该亲自去索要、想用光渡哄骗他背叛皇帝的酬劳,是他愚蠢的怜悯,让他错过了那份甘美的回报! …… 黑山之战中,皇帝畜养的暗卫几近损失殆尽,如今十不存一,就这样,居然还能一次给他派五个? 皇帝定定看了他片刻,“是吗?” 小太监们惊慌地抬起他时,光渡心中很平静。 皇帝走过去,从地上掐起光渡的下巴,“过去,孤给了你太多的自由,你总该知道你到底是谁的人,你也该知道,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走到今天的位置。” 如今皇帝对他不满,连明面上的监视都会做得更加不予遮掩,日后他私自行动,只会颇受掣肘,怕是要比从前难上太多。 得了乌图的命令,那五人直接来到光渡面前,齐刷刷站成一排,一个个着黑衣劲装,长腿蜂腰,果然皆是好手。 光渡一眼扫过,目光却凝了。 其中一个年纪不大、个子却高的少年,一只眼上戴着眼罩,正面无表情看过来……至少他以为自己是克制了,但在光渡看来仍是挤眉弄眼的。 第194章 这正是自黑山之战后就杳无音讯的都啰耶。 第89章 这十年间,皇帝所用的暗卫,都只在他宣化府心腹之地机密培养,这些年,外人极难插手,就连光渡跟在皇帝身边这几年,都没有一丝一毫机会。 所以光渡很震惊。 ……都啰耶还活着?他为什么会以暗卫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他是怎么混进去的? 光渡的目光,倏地投向乌图。 皇帝重新整合虚陇死后的人手,据光渡推测,其中一部分高手,极有可能吸入了暗卫的组织,而且等整合稳定后,皇帝不会事事亲自打理,那么他指定代为管理的人选,必然是对皇帝有极为的忠心。 忠心。 这是皇帝如今选拔人才的第一要紧之物,在皇帝连续两场失利、和对蒙古过分软弱的态度后,西夏的望族世家中,被李元阙所动摇的年轻弟子实在是太多了,人心浮动,皇帝并不是一无所觉。 对皇帝最忠心的,又毫无家族势力牵绊的,只有宦官。 ——太监总管卓权死后,如今便是乌图。 他知道他带来的暗卫,是都啰家的二公子、都啰燮的亲弟弟吗? 乌图微微躬着腰,摆出一副奴才相,“光渡大人,你……这不赶紧领旨谢恩?” 光渡脸色惨白,却将一双幽幽的眼珠转到了乌图身上。 他猛地发作,把床上的枕头、被子都推到了地上,暴喝道:“滚!滚出去!” 乌图愣住,他似乎没想到光渡是这个反应。 “都滚!滚出我的房间!”光渡的头发披散下来,与往日模样大不相同,看上去十分失控,“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别杵在我这里,滚啊——” “我不明白,王爷为何不惜暴露自己,也非要救你。” 屋中一人坐卧于床,两人站立于地,对峙无声,没人开口。 李元阙双目已盲,他委托光渡来主导这场突围。 他们有以后,有很长的未来。 此言一出,光渡便明白,他两人果然有私下接触。 乌图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额上的血,露出十分为难的样子,“光渡大人,这几位大人留下来,可是皇帝的旨意,大人何苦为难我一个奴才?” 他话没说完,光渡从百宝格上拿起一个瓷瓶,重重砸在了乌图的头上。 “我不要这么多人日夜看着我!竟然还有一个瞎了眼睛的……出去,都给我出去!” 光渡神色有些复杂,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都啰耶胆子真是太大了! 忍一忍,等沛泽到了西风军,他想说的话,再说给沛泽不迟。 都啰燮死时,到底经过了什么? ……但不该啊。 乌图对都啰耶的刀毫无畏惧,他挺直了腰,不再是之前那伏低眉顺眼的奴才模样,只是冷淡地看着面前的人,“后来,我看到本该死去的都啰二公子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便知道此事另有隐情,和我所了解的大不相同,光渡大人,到底是你迷惑了二公子,还是都啰将军之死,你有别的解释?” 片刻后,都啰耶打破沉默,“二老大,你是……” 都啰耶虽然刚刚被光渡刺了一句,可他知道二老大不是这个意思。 都啰耶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黑山那晚上,追杀我的暗卫太多,我把人引开后,扒了一个死掉的暗卫衣服和腰牌穿在身上,结果皇帝的人,竟然阴差阳错把我也当成暗卫救回去了……狗皇帝的人竟然不了解自己手下暗卫长啥样,又或是知道叶二的暗卫头目,全在黑山一战死了,我养好伤,就直接在暗卫居所待了下来,居然到现在都没有人揭穿我的身份。” 都啰耶已经等了很久了。 只要光渡给他一个理由,他就可以向前看,不再将光渡视作仇人。 光渡单独陪着李元阙突围至安全的城镇,在那里与李元阙的心腹交接,他们才分别。 瓷片碎裂,乌图额头被划出一道伤口,当场血就流了下来。 都啰耶几个月没有光渡消息,前几日听说他活着回来,实在高兴不已。 二老大如果想伤害他,就不会冒那么大风险去救他,何况不过说了他一句,他眼瞎本就是事实,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听不得? 乌图无措道:“光渡大人,这可是皇帝金口玉言……” 光渡的眉心突突地跳着。 一切计划以李元阙优先,这其中包括他自己。 他们下一步的计划是发挥骑兵优势,兜圈甩开追兵,再前往西风军营地。 他还特地留下了光渡明显厌恶的那个暗卫,看上去,不是要完全迁光渡的模样,只是不知道,这番软硬兼施下来,光渡大人会不会松口? 其他几个暗卫彼此看了一下,虽然皇帝有所嘱托,但面前情况如此混乱,他们便暂时退到门外。 他刚刚一顿发作是有意为之,除了借故将剩下的暗卫赶出去说话外,还有故意让皇帝知道他反应的意思。 铁骑急行,信报难以及时传送,若是都啰燮一行顺利,他们最终会在西风军相见。 但他心中没有任何恐惧,目的非常清晰,三十八骑不惜一切代价,将主帅送出围剿圈。 李元阙的眼睛要治,他必须要到西风军稳定后方,只有西风军和边境局势稳了,李元阙的根基才稳。 连都啰耶惊呆了。 第195章 乌图幽幽看着光渡,“当时我不曾对你下杀手,是因为王爷,光渡大人。” 光渡看了看卧室的房门,关得严丝合缝。 “黑山那夜,王爷是怎么找到我的?你说清楚,乌图。” 他二老大砍头断腰如劈瓜砍果,可是连眼睛都不眨的,那冷酷果断的样子,都啰耶仍历历在目。 光渡这番发作,把许多人都吓到了。 都啰耶信任乌图,而乌图已经知道都啰耶的身份。 他思路完全没跟上,二老大这回想做什么?光渡的模样太有说服力,他甚至有一个刹那,怀疑起是不是刚才那铁盘上的脑袋,给了光渡太大的刺激,才让他变成这样。 他当时不惜违抗命令,也要偷偷从中兴府跟了出来,跑到了光渡所在的黑山,就是想知道,自己大哥为何会死在光渡手上,是不是另有隐情? 四年前,光渡第一次在贺兰山下的村子中见到都啰燮,都啰燮带来了三十六骑铁鹞子。 他要将自家统帅,安全送回军中。 李元阙当时有很多话想说,但他最终只是重重握住光渡的手,让光渡收回那半枚兵符。 总有一个人要先做出让步,光渡利落开口:“我第一次见都啰燮将军,是四年前的腊月……” 这始终是都啰耶最想知道的事情。 光渡眼中再无一点崩溃疯狂,只有清明而锐利,“都啰耶,你怎么跑到皇上的暗卫里去了?” 都啰耶心神一窒,但下意识护着光渡,呛了回去,“你敢!?” 都啰耶骤然变了脸色。 “只是暗卫居所岗哨严,我一直没有机会联系你,直到我见到了乌图哥。”都啰耶看了一眼乌图,眼中有信赖,“乌图哥认出了我,说他认识我哥。” 要抓紧时间。 李元阙对他说:“到了中兴府,沛泽,你直接接手我的人,除了咱们之前商量好的诸般事务,你还可以指派些人手,让他们帮你去寻找亲眷……这没什么,从此之后你我一体,不用不好意思,尽管叫人去做。” 乌图审视地看着他,“你先说。” 西风军的半枚兵符,如今在光渡的手中,他是西风军的将士,更是西风军的军士。 或许他不愿承认,他的心中,早已有了偏向。 暗卫不会一直乖乖站在门外。 房门关上了。 外面天罗地网,他们只有三十九人,光渡上手的第一战,规模很小,却是一场极为凶险之战。 “你要去中兴府。” 他猛然意识到,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很可能并不如自己原先想象那般,他不可置信的眼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随即坚定地握着刀,挡在了光渡的床前,“乌图哥……乌总管,我二老大是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我需要知道当时都啰燮公子殒命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乌图脸色很沉,“光渡大人,望你能如实相告,若你罪有应得,我一定要你的命。” 但是他们成功了,大获全胜,都啰燮最后传回的消息是所有兄弟都顺利脱身,无人伤亡,而都啰燮则拿着李元阙的刀,率领三只小队引开主力围剿。 看到光渡又摔了好几个东西,乌图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面上始终是恭恭敬敬的,“行,既然光渡大人不喜欢,那就叫他们暂时在门外候着。叶二,既然光渡大人特地提及了你,你便留下吧,其他人退出去,等我劝过光渡大人,光渡大人总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运气也足够好,这都没穿帮。 而光渡答应过他,只要活着回来,就一定告诉他整件事情的经过。 乌图盯了光渡一会,“光渡大人,今日我将都啰二公子送到你面前,至少代表了我的诚意——我们好好谈一次的诚意。” “诚意?”光渡抬起头,目若寒霜,“乌总管,请你离我远点,不然我担心你一会还会捅我一刀,我已经没命再死第二次了。” “这次我不能直接回中兴府,如果可以,沛泽,请你替我向我母妃问好,别让她再担心我。” “你等我一个月,不,半个月。”光渡眼睛很亮,他那时这样说,“半个月后,我去找你,元哥,咱们西风军见。” 路口匆匆分别,没有太多的告别,他们笃信着未来很快就能相见。 正如光渡从没想到,他会在中兴府再次见到都啰燮。 原来,他们都没能回去西风军。 第90章 虽然李元阙叫他大胆用人,但那年十五岁的光渡,还是没有让李元阙的人手,立刻去调查自己妹妹和宋珧的下落,他想办妥了其他事,若有剩余的人手、充沛的时间,再为自己找家人。 他不是一个借着元哥之势,只会来找人的副将,他是一个要为元哥做事的人,孰轻孰重,他心里有一杆秤。 那年的光渡,胸腔更是憋着一股气,他自小便知自己才智远胜于同龄人,可惜家道中落后面目全非,在这一年的落魄之后,他认识了李元阙,他的未来会有一个光明的可能。 知己难得,伯乐不常有。 他何德何能,竟两者俱全。 既然元哥选择了他,他就会不惜一切来证明,李元阙的选择没有错。 李元阙交给他的半枚兵符,在胸膛最私密的口袋里,被他皮肤烫的温热。 李元阙待他以国士。 他怎么肯辜负这沉甸甸的信赖? 第196章 这份青涩的羞赧,这份朝气蓬勃的冲劲,光渡事后回想,却成了他最庆幸的选择。 那时的皇帝,还不是皇帝。 光渡也不知道,在他迈进那处茶楼联络点时,踏进宫中的那一刻,一切都走向失控。 在深宫忧子成疾的贵妃,第一时间得知了光渡带回了李元阙的消息,只是简简单单字条上写的“王爷安好,从贺兰山归”,并不能满足这位母亲的渴望。 贵妃并非不懂事理、强求为难别人的人,若是时机不对,她一定会按耐自己对儿子的担忧。 只是那时,一切看上去都尽在掌握,表面上没有一点风浪,李元阙的皇父已无心朝政,贵妃虽抱恙,但她仍是是事实上的皇后。 皇城的内乱一击而发,所有人都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娘娘,还有最后有一事,必须托付娘娘。”光渡从怀中取出半枚兵符,“此物,绝不可落入外人之手。” 但很快,这边就有了春华殿宫人的接引,光渡顺从指引,偷偷离开戏曲班众人,在春华殿偏殿旁边的屋子里,见到了李元阙的母妃。 都啰耶站出来,“我亲眼所见,绝无作假。” 而这一面…… 贵妃娘娘在认清兵符后,不可置信的看向光渡,脸色数变。 西风军内乱,主帅失踪,李元阙自顾不暇。 “不能写,娘娘。”光渡抬起头,“让王爷安心的去。” 被这样一位温柔美丽的长辈夸赞外貌,光渡的脸慢慢红到了耳朵。 “如果发生最差的情况,他回来不过是与我们同葬,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光渡:“即使他们说会供养着娘娘,不会伤害娘娘……” 而光渡足够警惕,他注意到旁边宫人盯着他的饭盒,有一个灰衣服的人转身离开,灰色的服饰,与春华殿中人有些不同。 而皇帝那日正好过来,又看到了他。 不过片刻,光渡从侧面窗户翻了回来,他手上带着血,面上带着冰雪般的寒意。 但只一眼,便知他们必是母子。 用他的容貌。 光渡的唇动了动,才发出声音,“虚陇带人彻底掌控春华殿前,我找到了一同进宫的戏班子,他们许多人都被砍死了,我意识到这是个机会,所以藏在他们的尸体里,赌一个活下来的可能……” 此时面对李元阙的母妃,光渡莫名有点心虚,他莫名想跑,却不得不撑着镇定的面皮,做出一副稳定可靠的模样,“……王爷一切安好大概三两日后,就可以返回西风军,王爷知道娘娘惦记,特地叫我来给娘娘报一声平安。” 贵妃面上惊惶的神色缓缓落定,她面露哀色,却坚定地点了头。 光渡脸上带着冷静的杀意,没有一丝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惊惶,他对外面厮杀毫无畏惧,从侧边的窗户翻了出去。 这场宫变……提前动手了。 光渡脸色很白,却没有丝毫动摇,“如今元哥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回来,他该头也不回地奔去西风军,可娘娘这最后的一封信,王爷看到,会是怎样的锥心之痛?他日后每每回想,都会想起他不得不背弃生母,不孝不悌。” “娘娘,我出去看看。” 他可能闯了大祸。 他摇了摇头,“娘娘,走不了了,春华殿已经被团团围住,春华殿外的宫中侍卫,已经跪地投降……这个沦陷速度,皇宫中必有内应。” “娘娘,娘娘!”外面的是被撕心裂肺的喊,“兄弟们还能冒死送出一封信,娘娘!请娘娘亲笔信,求王爷回援!救皇城之乱!” 贵妃因为忧思成疾,有几分抱恙,时不时拿着帕子,掩着口鼻咳上几声,更是多了几分病弱。 乌图浑身微微发抖,“……不对,你在撒谎!以当日虚陇的手段,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李元阙眼睛看不见,从不知道他的长相,或许这对不上贵妃娘娘所说的喜欢。 他赌到了。 外面人影攒动,惨叫不断。 戏班子表演了一段拿手的台戏,贵妃娘娘隔帘垂看,似乎十分满意,不仅留了人,还赐了饭。 也是在这一刻,贵妃明白,这少年也不是寻常人。 光渡没作声,都啰耶却重重点头,“八十斤的大刀,我都拿不动,二老大就跟玩儿似的拎起来……后来他丢了王爷的刀,也只是为了背着我,将我救出来。” 以及……背弃他,不仁不义。 “原来二公子,刚刚叫你二老大,是这个意思……”乌图喃喃道,随即他看向光渡的眼光,变得极为复杂,“你竟然真的是西风军的将军……” 光渡倒是会几样西域乐器,因为长相足够出色,伪装成乐师进宫。 他没有说李元阙眼盲之事,贵妃也帮不上忙,他和李元阙意见一致,不想让这位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再徒增烦扰。 光渡缓缓抬头,“元哥在,西风军稳住,我们就在,如果我们不在了,元哥也总有为我们报仇的那一日。” 春华殿金缕云纱,清雅又富贵,而这座宫殿的主人,有着和他的元哥十分相似的眉目,昳丽明艳之外,又多了几分女子的妩媚。 ……都啰耶亲眼所见? …… 贵妃愣了一下,她用秀帕遮掩着嘴,咳了两声,叫身边的宫女,“去查查怎么回事。” 旧皇势弱,贵妃抱恙,宫中这几个月悄悄地埋进了人手,贵妃病中并没有及时察觉。 第197章 正好那段时日,贵妃在主持宫中庆典,说要民间的戏班子来看看新戏,光渡便借在这伙人当中,混进了宫里。 因为相貌好看,因为元儿那短短几个字的信中,提到了这个孩子,贵妃心中喜欢,就偷偷多赏了一道菜。 她以为皇宫仍在她的掌握之中。 贵妃怔住。 李元阙即使不因为长相对他有所偏爱……但对他,也绝不是毫无喜爱。 “好漂亮的孩子。”那是贵妃娘娘对光渡说的第一句话,温柔轻缓,眼中含笑,“刚远远的看着就觉得俊俏,这样细看,更是不得了。” “别说元儿了,连我看你第一眼,心中都觉得喜欢……好孩子,快跟我说说,元儿怎么样了?” 可是知子莫若母。 “你不必多说,我都明白。”贵妃娘娘面色惨白,却镇定下来,“若真的到了那最后的一步……我绝不受辱,不会让自己成为威胁元儿的筹码,也绝不会成为元儿的累赘。” “跟我走!”贵妃抓着光渡的受,匆匆往殿中另外一边赶去,伸手拔下了自己的簪子。 乌图脸色惨白地串起了所有线索,“难道……城郊之战那夜,祭台里,是你!?” 拷问许久无果后,他那日是该死的,但虚陇的副手对他起了心思,没有立刻杀死他。 眼中含泪,却露出一个笑,“是,是这个道理,好孩子,你说的没错。” 或许便是因为这一个小小的插曲被光渡留意,让贵妃娘娘起了警惕之心,在贵妃叫人去查后,那些人察觉到了异常。 他们分别前夜,李元阙的情状,那欲语还休未曾出口的话……光渡并不是毫无所觉。 “只是娘娘。”光渡生性谨慎,他记着刚刚吃饭时那一闪而过的异常,“刚刚戏班所在的那个殿中,有一位穿着灰色衣服的宫女,这可是春华店的宫人?” “我也后悔过,当时该跟着娘娘一起去的……但死很容易,我想试着活下来。” 这变故太突然,春华殿正在沦陷,贵妃也无法掌握外面全部的情况,犹豫不过片刻,就发现自己所在的殿门被人急促敲响,从外面留下一串血印。 光渡坐在最边缘不起眼的地方,而他那份饭,和别人都不一样。 “我知你心中仍有怀疑,但你大概也没有办法,再找到那日春华殿其他的活人做证了。”光渡露出一点疲惫之色,“已经……没有人活着了。” 他还想见到元哥,他背负着贵妃最后的嘱托,他还想过有没有可能,再次奔向那个许诺过的、充满光明的未来。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人预料得到的骤变,不过半个时辰,第一滴血,便溅到了春华殿的宫墙上。 旧皇软弱无用,只要李元阙无法及时回防,而贵妃娘娘因病没有察觉到异常……这本就是皇城内兵变的最好时机。 乌图已经意识到,他过往所知的关于光渡的一切,都有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 贵妃脸色煞白,她直接拉住了光渡的袖子,“孩子,你快走!我写信……” 阴差阳错的,皇帝又选择了他,来遮掩自己的难言之疾。 “我被关到后宫后,虚陇却仍然对我诸多疑心,他故意派人漏消息给我,想看我的反应,又带我……” 光渡缓了一下,才继续道:“都啰燮后来为何偏离原定路线,原因我始终不曾知道,我只知道,后来再见到他们……” “三十六个兄弟,都啰燮将军,战死不降。” 光渡牙齿微微作响,他紧握双拳,过了好一会才说得出话,“被捕的兄弟被那些畜牲作践得生不如死……可他们明明看到我站在皇帝身边,却没有一人供出过我。” 第91章 这些年过去,光渡依然会在午夜梦回时惊醒。 过去的人,过去的时光,那一张张沉默的脸,仍在梦中注视着他。 光渡始终不明白,兄弟们在临死前在看着他的时候,在想着什么? 因为那年的光渡,谁都救不得。 中兴府皇宫哗变尘埃落定,新皇上任,昭告天下新任继承者的姓名,并声称旧皇因病离世,贵妃悲恸之下急病而逝……继任者面子功夫周全,封号、陵寝、哀荣通通做足,将明明是夺位之事,在层层粉饰下,仿佛也名正言顺起来。 与此同时,皇帝在西风军渗透的人,正在竭力煽动巨变,试图将李元阙的势头掐死在边疆。 那年李元阙在西风军,同样九死一生的凶险,一个瞎着眼睛的王爷,该怎么平定内叛,收服人心? 随着时尚过去,皇帝的算盘,进展得不甚顺利。 李元阙来不及阻止中兴府的皇帝登基,可同样的,皇帝也奈何不了这位逐渐收复边疆的、手中兵权在握的“堂弟”。 所有与李元阙有关的一切,都会触动皇帝的神经。 包括光渡。 这个皇帝选中的人,若不是容貌太过有说服力,皇帝定会另选一个背景完全安全、干净的美少年来做身边之人。 毕竟光渡出现的时机太过可疑,与李元阙相关得丝丝缕缕,却又抓不住一条实际存在的关联。 虚陇花过不少心思探查,只发现,光渡的过去反常的干净。 沙州落魄旧族的公子,拥有占星相学卜算之能,一直居住在沙州,因为家中落魄,一路北上来中兴府搏个出路,在戏班子演奏乐曲,赚个糊口费。 第198章 他发现其中有两人身上的伤,与其他人并不相同,一刀毙命,痛苦极少,造成伤口的兵器,与其他人死因也有很大不同。 在都啰燮之前,光渡只在李元阙身上感受过西风军的魂,而刑场那一日后,光渡便知道,哪怕他这一生都无法踏进西风军驻地一步,他依然是西风军的一员。 但他必须确认,李元阙的铁鹞子和心腹都啰燮,到底认不认识这个男狐狸精? 虚陇在那一刻确定,光渡必有问题。 初来乍到的光渡,怎能比得过西风军中与他们朝夕相处、知根知底的兄弟?他们只是因为李元阙的命令,听从了自己的调遣,或许在他们心中,自己根本就不算是西风军的人…… 虚陇手起刀落。 皇帝以为光渡见不惯这种场面,起了怜惜,看了看周围,沉吟片刻,直接将他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快了,虚陇,张四,还有那一张张曾经围剿过同袍的脸,这些年一个一个,他都没有放过。 而那戏班子的人,竟尽数死在宫中哗变,虚陇本想抓一个过来上刑问问,但竟然一个都找不到。 当年围剿铁鹞子后,光渡始终记着,张四提回几个同袍的脑袋论功行赏的场面。 一日日过去,光渡成为今日的光渡。 光渡移开视线。 皇帝悲喜不辨,“依你意思,是光渡无故迁怒于你?” ……他的同伴,什么都看到了。 可惜都死了。 分别不过数日,铁鹞子怎么可能认不出光渡? 悬在头上的刀该落下了,他已经多活了这许多天,总该有个了断。 可是一个,两个,三个…… 虚陇看过都啰燮的伤口,一刀毙命,救无可救。 直到同袍咽下最后一口气,直到他再也不能说出话…… 他的手在抖,他抓住自己的手。 “我下手很快,没让他太痛苦。”光渡声音微哑,“我对不起都啰将军,我希望能补偿你,都啰耶,你要好好活下去。” 其他的人是乱刀砍死,而这两人的死法,很有可能是灭口。 诱敌之术,离间为上。 这一招攻心之术,残忍又狠辣。 光渡拉起都啰耶,替他擦了擦眼泪,“别哭,接下来我的身边,靠你了。” 虚陇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每一步算计,都被人领先一步的感觉了。 虚陇更是积极劝说皇帝,用宫刑把光渡彻底留在后宫里,可是皇帝最后还是被这个男狐狸精迷惑了,一年后,不仅将人从后宫放了出来,甚至送进了司天监。 哪怕皇帝之前并不好南风,都特地叫人多拿了件衣服,亲手披在了光渡身上。 “……我……说。”那人满脸肮脏的血污,可那双眼睛却很亮,遥遥朝向主位的方向,里面的愤怒、怀疑和震惊一览无余。 乌图跪在地上,眼中却藏不住怨恨,“奴才按陛下旨意,只是光渡大人见到人头那一刻,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他想,或许下一个就是自己被拖上去了,他不怕死,如果他死前,能对这些同袍说一声自己没有叛变,更没有出卖过西风军,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信他? 最后一个都啰燮,受凌迟之刑。 虚陇逼他,皇帝看着他,光渡夺过刀,送都啰燮上路。 ……只差那最后一个。 他想到了都啰耶唯一血脉相连的兄弟。 他是李元阙的士,他忠于西风军,不曾有一刻背叛过。 华台之上是美酒,是珍果,是美人。 如此公开场合的亲密,自然加倍惹人侧目,而皇帝本就是希望光渡美貌的名声传到外面,行动间更是不加遮掩。 刑场之上,都啰燮最后看向光渡的目光,是那样的平和。 而从宫外入手的调查,同样毫无进展。 直到死,都没有任何人招供出他。 都啰燮从未疑过他,也从未怨过他,只有淡然的告别,和无声的托付。 那时光渡才从私牢里出来不久,腿上断骨还没长好,来来回回都要人搀扶抱着,他被抱到皇帝身边坐着,穿着江南来的丝绸,少年身形纤薄,像一只美丽温顺的雀鸟。 …… 他的同袍拼死护住了他,让他成为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他都不曾招供光渡。 乌图扑通一声跪在光渡脚下,重重地向光渡磕头,说不出一句话。 …… 听起来太过于顺理成章,找不出一点可能和李元阙有关联的关系,像极了只是倒霉被牵扯进宫中哗变的无辜者。 ——如果光渡是李元阙的人。 光渡不明白,为什么不揭露他的身份?难道活着的人,受罪的人,都对他没有一点怀疑吗? 光渡说完这一切后,他摸了摸都啰耶的脑袋,都啰耶抱着他的腿,一点声音都没有。 皇帝皱着眉,看到了乌图脸上的伤。 里面许久没有动静,房门被外面等候着的四个暗卫轻轻敲响。 这干净利落的灭口手法,似曾相识得令虚陇心惊,几日后,虚陇便找机会闯进宫中,给光渡灌了毒药,哪怕因此生出了与皇帝的隔阂,虚陇都不后悔,他要皇帝从此稳稳拿住光渡的性命,叫光渡不敢生出反叛之心。 没有人知道,光渡佞臣的皮下,藏着怎样的心。 张四虽为他所用,可光渡一开始,就计算着合适的适合,取他的命。 第199章 那人得到了说话的机会,堵口之物被取了出来。 光渡坐在皇帝身侧,木然的看着不远处的袍泽,一个个被如牲畜般宰杀。 “这……当然不是。”乌图挤出一个笑,“光渡大人教训奴才,本是奴才办事不力,笨嘴拙舌,才惹得光渡大人不快。 可是最后出口的,只有沙哑的嘶吼,“狗皇帝,窃取皇位的逆贼,你不得好死——” 如果这戏班子里能活下几个,落到他手里,他有很多办法让他们开口,只要有一个人指认光渡,他就有调查的切入口,定能将光渡连根拔起。 但他知道都啰耶哭了。 光渡活着从地牢中出去时只剩一口气,养了许多天,但时日尚短,还没有恢复元气,于是这样脆弱的模样,几乎一眼,便能让人心生怜悯。 “那你的脑袋是怎么回事?看到张四的人头后,他把你打了?” 所有能证实光渡身份的人都死了,虚荣后来越想越心惊,在皇帝亲自接走光渡后,虚陇回头去刨了坟坑,将所有戏班子的尸体挖了出来,再一一亲手验过。 从此他的魂魄血肉,永远刻上同样的烙印。 衣香云鬓,体面干净,而对面行刑台上被推上去的人,犹如被宰杀的动物,即将被迫上演一场残酷的表演,毫无尊严。 那么李元阙的铁鹞子,在受尽苦楚后,猛然见到自己的同伴锦衣玉食,端坐在敌人身边备受宠爱的模样,会是什么反应? 所以行刑之日,虚陇极力劝谏,皇帝带了光渡同去。 虚陇将一个受尽折磨的铁鹞子拎到台上,“最后给你个机会,看看上面的人,有没有什么要说?若是供出同伙,就饶你一命。” 乌图连忙谢恩,却见皇帝脸上露出一点畅快颜色,“光渡这几年长大了,有时连孤也捉摸不透他了,他这次竟然如此害怕……呵,看样子,仍然还是个孩子。” 乌图收敛了神色,“光渡大人当场惊至昏厥,常太医施过针,醒过来后,光渡大人看到陛下指派的暗卫,说不习惯身边有五个人看着,这才大发雷霆,对着奴才摔了个瓷瓶。” “乌公公?” 光渡缓缓抬起头,“兄弟们的仇,我每一件、每一人都记在心中,片刻不敢忘却,今日的张四亦在其列,他早晚都必须死,如今只是提前了这个时间,但都啰耶补了进来,我因祸得福,不算孤立无援。” 皇帝沉默片刻,“你做得不错,回去找个太医看看伤吧。” 翅膀还没硬,那便仍在掌控之中。 乌图看着皇帝的脸色,心中想的却是光渡最后的话。 “——快了,该报仇的,已经都在路上了。” “只剩下最后这一个了。” 最后的一个,就站在面前。 第92章 皇帝在案前批阅奏折,乌图则弓着腰站在皇帝斜后方,在这个距离,无论皇帝是想喝茶还是要磨墨,不等皇帝开口,他都能随时察言观色,及时伺候着。 低眉顺眼的太监,胆小忠心的形象,乌图想,他已经是这座殿中,皇帝最不需要警惕的人了。 只是…… 乌图在为皇帝添茶的时候,才借这个机会抬起头,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离皇帝稍远一点的地方。 ……连房梁上都趴着人。 在看上去毫无威胁的乌图的陪伴之下,皇帝在室内的宫殿中,都布置了森严的守备。 更别说想进入这座宫殿,要经过层层的检查,哪怕有通天手段混进皇宫,都别想来到皇帝三米之内。 毕竟皇帝是逼宫夺权的,他清楚知道该如何突破这座皇宫,为了避免其他人复制他的路,他率先亲手堵死了这条路。 尤其是这段时间以来,皇帝身边人只多不少,防卫尤其谨慎。 可是通过茶水盘递过来的纸条,还是让光渡乱了心绪。 这番回应俱在光渡的预料之中。 光渡大人如此不配合,他们既要执行皇帝的命令,却也不愿彻底得罪这位皇帝面前的红人。 光渡借故发作,怒喝道:“让你进来了吗?滚出去!” 光渡失手摔了茶杯。 “这是喜事,孤怎会不允?算起来,你孝期已过,家中虽有妻,却无一子,既然已出孝,便正好纳进新人,开枝散叶。”皇帝大笑道,“若是寻常女子你自己便能做主,求到孤这里来,可是看上了哪宫的宫女?” 比如说,这两个月中,皇帝招进了许多世家子弟的年轻儿郎入宫,充作宫中禁军。 以及……那位新得宠的嫔妃,在侍奉皇帝的时候,也能近身。 皇帝对白兆睿极为信赖,不仅让他掌管着京郊左金吾司,代管另一处军司,还让他掌管了皇宫禁卫,而白家这一代的另外一个子弟——白兆丰,也同样得到了重用,年前皇帝本打算是将他升到外面去做将军,如今也改了注意,指了他亲自担任皇帝的禁卫之首。 在皇帝将张四人头送给光渡的第二天,光渡果不其然称病,告了假,没能在朝上露面。 趁着皇帝高兴,御口吩咐要奖赏他时,白兆睿话锋一转,竟然真的要了。 他这个没根儿的家伙是一个,光渡大人是一个。 要每日记录光渡大人每天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每天两次,都有宫中专门的人来取,这个任务,倒是可以理解,虽然琐碎,但也不是太难。 第200章 白兆睿也是能来到皇帝近身处的臣子之一。 “宫女皆为陛下之人,臣怎敢妄想?”白兆睿磕了个头,“她不过是中兴府一介商女,出身低微,因与礼不合,臣又是实在喜爱她,不愿委屈了她,才求到了陛下面前。” 他的师父卓全公公在去年药乜氏嫔宫殿起火的那夜死后,皇帝将诸事交给了乌图,是因为他用着顺手,且心细如发,伺候得当,二来就是看中了他重情忠心的特点。 至于去年城郊之战,白兆睿对上李元阙的失利,皇帝已经不想去计较了。 乌图昨天便已与光渡提过此事,接下来需要些时间,将手头知道的世家子弟都整理成名单,偷偷送出宫,递给光渡大人。 直到白兆睿在皇帝面前的话,传进他的耳朵。 但乌图并不像卓权那样自幼跟在皇帝身边,时间尚短,皇帝对他的信任,终究还是有限。 而白兆睿磕了个头,满面笑容地报出了那个他最不愿在此时听到的名字,“臣便先替宋氏商行的小宋娘子,谢过陛下厚恩了!” 他们觉得不容易,光渡同时也感到了举步维艰。 乌图不敢乱看,生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重新垂目敛袖,做回一副唯唯诺诺的奴才模样。 而皇帝的命令本身,就足够煎熬。 唯有昨夜,或许皇帝是为了给光渡施以压力,虽然召了那位嫔妃一同用膳,但坐着看了一会,最后还是兴致缺缺地打发她回去,自己独自歇在太极宫了。 黑山一战,皇帝经年豢养的死士死伤惨重,新的还来不及培养出来,只好将世家子弟招进皇宫禁军,扩招了一倍编制不止。 若是往常,光渡肯定第一时间与宋雨霖见面,搞清楚自家妹妹这段时间的这些匪夷所思的动作,到底是想干什么?而不是这样音讯隔断,无法干预,无法沟通,只能猜测和被迫等待。 当然,这里面也有皇帝不喜太子的缘故。 那么在皇帝眼中,白兆睿既然在李元阙手下吃了那么大一个亏,又因为李元阙颜面尽失,白兆睿因此成为了最不可能投到李元阙那边的人之一,皇帝看得算准,也确实会拿捏人心,毕竟白兆睿心高气傲,一朝遭此挫折,心中也憋着气,怎会不想从李元阙这里一雪前耻? 皇帝一直对自己这个儿子不满意,在太子去年主动接触过光渡后尤甚,只是皇帝子嗣稀薄,没太多选择,皇后又毫无过错,皇帝在朝中,仍有仰仗皇后父亲细玉尚书的地方,倒也不便轻言废立。 种种规定,执行起来极其艰难,可这几名暗卫心里也明白,别管皇帝表面上是冷淡了还是宠爱别人了,这门一关起来,里面门道能有这么多,可见光渡大人是从来都没失宠过的。 虽然有都咯耶能为他打掩护,可是经常有两三暗卫的互相监督,时间还不足一日,光渡还没有摸到最合适的空子。 陛下吩咐过,光渡大人入睡的时候,必须留至少两名暗卫在屋中,但必须离床很远,还有光渡大人沐浴、更衣时,则是完全不能跟着,更不准偷看,同时彼此需要互相监督,看是否有同僚盯着光渡大人发呆看太久,同时陛下发话,也不允许任何一个暗卫,单独在屋中与光渡大人相处…… 除了他这奴才,只有皇帝真心信赖和喜欢的人,如今才有可能被皇帝招到近身之处。 当然,这些禁军的人选十分严格,皇帝扣下了望族和世家中的适龄青年入宫,这既是重用,是荣耀,也是将更多世家绑上同一条船的威慑。 “那臣厚着颜面,向陛下讨个赏赐。”白兆睿脸上带着笑,“臣有一位中意的姑娘,只是臣已有妻,不能以正妻之礼抬进门,所以想从陛下这儿讨个恩典,赐臣轿礼。” 皇帝叫了太医,赐了药,虽不是不管他,但如此做派,却照往常的亲厚爱重冷淡了许多。 被皇帝指派到身边的五名暗卫,不过一日,就感到了十分的为难。 只是自从光渡大人回来后,皇帝已经连着几日不理她了。 他看不出太多信息,但光渡大人一定另有门道。 光渡气得面色煞白,不是装的。 因为掌管皇宫禁军,最重要的是对皇帝的绝对忠诚,只要能守住这座高高筑墙,防备森严的皇宫,外面的军队别想攻进来。 本该是这样的。 之前雨霖提前回中兴府,不是见的是白兆睿他弟白兆丰吗?什么时候又和白兆睿扯上关系了?这臭东西妻妾俱全,居然还敢打雨霖的主意…… 这是皇帝从宣化府带来的氏族,白家祖宗三代都支持着皇帝这一系,过去就是家臣,现在随着皇帝夺位登基而鸡犬升天。 白兆丰站在大殿门口,听到这段对话,猛地回过身。 这几日,就连太子请安,皇帝都是让人远远地跪了一下,中间隔着大几十米,就被皇帝不冷不淡打发离开。 两名在隔间的暗卫,不经允许的闯入屋中,查看屋内的情况。 白兆睿开口求亲,又偏偏撞在了这个时候! 连亲生儿子都很难靠近,想安排刺杀,如登天之难。 乌图日日夜夜跟在皇帝身边,在一些关键的细节上,比光渡消息还要灵通——而如今,乌图彻底认清立场,所有情报共享,这将是对光渡的巨大助力。 就在这个时候,白兆睿请见。 …… 既然皇帝想打他一巴掌,让他温顺一些,他也不介意给皇帝所有想看的反应,让皇帝觉得他依然尽在股掌之中。 第201章 白兆睿这次请见,带来了更多让皇帝喜悦的消息,军中稳固,禁卫训练有素,桩桩件件都是喜讯。 只是…… 毕竟,有光渡大人这几天在皇帝面前晃,皇帝确实也看不进其他人。 但这种时候要格外沉得住气,慌则生乱,乱则生绽,不过是多等几天的功夫,他沉得下心,也等得起。 皇帝虽然赐了婚,但毕竟没成婚,总还是有运转的余地。 光渡慢慢压下了火气,又骂了暗卫几句,把人重新赶到了隔间,又给都啰耶使了个眼色。 第93章 五名暗卫在侧,让光渡行动颇受掣肘,既然他受制,干脆就在家中闭门不出。 在宅中“养病”的几日中,药乜绗也特地前来登门问候。 上次和光渡的一场深夜密谈,药乜绗在心中回味了许久,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从故乡走出来的宋家公子,和他此生认识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若是错过,定然要后悔很久。 是以这段时间,连药乜绗都收了心,不再像以前那样声色犬马……也是因为,他发现过去得意的坐卧美人膝,如今无法再让他开心。 ……甚至还不如提着药,去一趟光渡宅邸,更让他充满期待。 上次他是被光渡吓唬住了,可这几日每每回想,药乜绗念及那日光渡的风华气度,心里面都痒得很。 他想,自己都这么冒这么大风险要帮光渡造反了,光渡让他亲近几次,这总该是他应得的吧? 是以今日,药乜绗用心收拾过自己,穿金戴银的来,满头都扎满了宝石。 结果一进门,就发现光渡这里不一样了。 从踏进光渡府邸的第一步,入目就是森严的暗卫,药乜绗也惊了,他不得不像花孔雀一般收起了尾羽,蔫得非常彻底。 他总不能当着皇帝的耳目找死。 药乜绗看着光渡,眼神里装满了可惜和遗憾,却不得不打起精神,说些挑不出错的废话。 问过光渡病情后,他便怅然道:“蒙陛下看重,正月十五召我入中兴府同庆,如今待得差不多了,我几日后便要回西凉府了。” 名义上既是探病而来,药乜绗自不会空手而来,他给光渡带了一颗灵芝。 这些人让光渡差点忘了,在这声名功利的阶层里,还有一个格外朴实的家伙。 而在宫中沐休的时日,酒庄的角落中,一位俊俏的宫中侍卫喝了许久的闷酒,在听到隔壁桌客人议论的“将军与美人”的佳话美谈后,沉默许久,然后砸了手中的酒坛子。 光渡脸上露出了一点惶恐,没有特别走心,“臣出身沙州旧族,便是有心借光,也借不到细玉氏的贵名上,太子殿下可是搞错了?臣恐错承太子厚爱了。” 药乜绗告辞离开后,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上面毫无关心和问候,只有短短一行交代他去做的事。 光渡打开盒子看了一眼,顺手交给了站得离自己最近的暗卫,都啰耶,“拿去厨房,叫人细火慢熬,此物固本扶正,最是滋养,多谢药乜家主了。” 可如今却是李元阙要来势汹汹,那么细玉氏,就定然会与皇帝的利益保持高度一致,进退一体。 药乜绗发出了一声鄙夷的嗤笑。 至少这次帮光渡把事情办好,他是心甘情愿的。 再说对于细玉尚书来说,太子没自己的主意,也算不上什么坏事,反正比起皇帝,细玉氏显然更愿意扶植亲外孙,毕竟一个乖乖听话由外戚摆布的小皇帝,肯定比一个自己有主意、有反骨的皇帝,要来得更容易。 想到这里,光渡认真看了看这位太子,觉得这孩子有些旺自己。 毕竟太子可是皇帝的亲儿子。 都啰耶心领神会地拎着盒子走了出去,在路上无人处翻看那灵芝和盒子。 灵芝成色上好,倒是没什么特别,盒子里他伸手摸了一个遍,摸出了一封薄薄的信。 且如今看来,随着光渡一起投向李元阙,收益或许比他预期中还要大。 以前光渡的身体那么好,数九寒天里穿着单衣,皮肤都是热的,现在却畏寒了。 …… 光渡心中一凛。 他们两人还真是心有灵犀,想到这里,药乜绗心里又乐了。 阴差阳错下,光渡也终于因此知道,原来细玉尚书和皇后打的是这个主意。 太子比年前长高了一些,见到光渡,满脸意外。 似乎这几日来,只有一个白兆睿在春风得意。 “我外祖父说,他见商行和酒楼里的那位小宋娘子,果然如传言那般,有几分与你相似,他老人家这才生了疑心的,但这也可能也是巧合?毕竟天下长得好看的人,多少都有些是相似的。” 太子笑容有些收敛,“可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亲切……光渡,你是家中独子吗?” 白氏兄弟已经起疑到什么程度?还有如细玉氏这般暗中藏着的,暗处发出来的冷箭总是最难躲,光渡后背都有些发冷。 光渡用了些力气,坚决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没有这回事,臣的父母是明媒正娶,不曾有私,如此看来,细玉尚书想必是认错人了。” 如果没有外面的威胁,太子渐渐大了,在朝中继承外祖父的人脉和声望,时日长久下来,以皇帝的多疑,和皇帝之间必会生出嫌隙。 细玉氏手里的皇子不多,皇帝成年的皇子,更是只有这一个。 第202章 “应该没错吧?”太子手指在光渡柔凉的手背上,轻轻摸了几下,“我听外祖父也不像编的,他说他当年有一个妾跑了,你的出生时间对得上,你的容貌也长得和那个妾十分相似。” 细玉尚书在朝上颇有声望,门下门生遍布每一个角落,是一支不容忽视的朝政势力。 光渡安心养过病,算算日子,差不多他可以好了。 他受皇帝重用,又新得一美妾,婚事已十拿九稳,白兆睿对宋雨霖的人、对她身后的丰厚家财和宋氏商行,早已是势在必得。 又滑又凉,一触即分,药乜绗心里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光渡确实得好好养养身体。 宋雨霖在中兴府活动数年为他做事,早晚会有心之人,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可如今赐婚之后,她已经很难走开了。 他认认真真的将小纸条折好,收进贴身带着的香囊中,然后他给宫中递了份折子,当天傍晚,皇帝果然召他进宫,带着那位西凉府新进的嫔妃,与他一起用了宫宴。 有多少人察觉到端倪了? 细玉氏有女为后,他们的天然立场,就是支持太子。 要不他这辈子,连把人吃上一次的机会都没有,现在皇帝看光渡看得如眼珠子般紧,自己实在没有任何可乘之机。 而太子之于李元阙,只是个没有多大关系的便宜侄子,关系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太子对光渡的态度非常亲近,他拉着光渡的手,几步快走,与其他人拉开距离,喜不自胜道:“免礼,快免礼,别向我行礼,先让我看看你。” 熟料太子抓得更紧了,满脸喜色,“这有什么不合的?那天我母后和外祖父说话,我在后面偷偷都听到了!他们要说的是都是真的话,咱俩可不是外人啊?是不是啊,小舅舅!” 只待成婚。 药乜绗也找到机会,将那几句要紧的话转达给了那位嫔妃。 只是这一刻,光渡心中也充满了疑惑——细玉尚书两朝经营,细玉皇后深藏不露,两人都与愚蠢无关,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他们全力跟注的太子,竟然能天真成这个样子吗? ……不过他想起刚刚手指短暂交接时,指尖是的触感,是光渡递过来的小纸条,他不动声色的收到了袖中。 “正是。” 光渡:“……” 药乜绗看了好一会,才噗嗤一声笑出来。 光渡在工部待至散值,被皇帝召入宫中。 药乜绗捏着鼻子,说了好一会冠冕堂皇的话,才找到机会,摸了一下光渡的手。 这几日音讯隔断,无比宁静,就连宋雨霖那边的联络,暂时也都断了。 可等那意外过后,他看上去十分高兴,“光渡大人!好久不见,你瘦了许多啊,身体如何了?” 光渡低头看着他被太子紧紧拉住的手,挣了一下,没挣脱。 先不说光渡完全没有寻找生父的意愿,养父对他深恩如山,他从来没有做别人儿子的打算……但此时因为吃惊,光渡的反感和厌恶,甚至都没能立刻浮现在心头。 铺天盖地的赏赐、和行云流水般的赏赐,被送进了小宋娘子的院子,最近人多眼杂,宋雨霖没能找到绝对稳妥的机会去见光渡,两人一直没有机会说上话。 “太子殿下,这与礼不合。” 这西夏朝廷之上,有皇帝这种看似儒雅和睦,但实则心狠多疑的人,有如虚陇这样如跗骨之蛆般的小人,也有药乜绗这般又野又狠的奇人,还如老狐狸般不动声色、隔岸观火的细玉尚书。 ……可能,他们不是不知道,他们只是没得选。 光渡由着太子兴致勃勃的拉着他走,他想再看看这孩子是真的还是装的,虽然他基本已经确定是前者,但表面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皇帝在与人交谈,没有立刻宣他觐见,光渡在太极宫外等待的时候,遇到了暮间前来请安的太子。 自从回到中兴府后,光渡就一直揣摩这细玉氏族的动向。 这两人,竟然真把主意打到他头上了?之前丝毫不露声色,如果不是太子今日送上惊喜,光渡怕是要落后一着。 他差点没绷住表情。 此次回来,光渡本就在仔细留意着细玉氏的动向,可还没等他品出个高低,太子就过来,给他送了这么大一个惊喜。 皇帝怎么变了态度?是因为他终于重新获得了做男人的能力,才如此紧张着? …… 婚期定在两个月后,如今白兆睿求皇帝赐婚的“美谈”,已传遍了中兴府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 若说年纪小吧……光渡自己十五岁那年,能比十五岁的太子多长了几百个心眼子,偶尔在朝野之地,见到这样单纯的孩子,他觉得是真的有意思。 光渡微微笑了一下,“太子殿下,今日你见过我,说过的这些话,别告诉别人,就当成咱们之间的秘密,怎么样?” 太子连忙点头,“好好好,我一定不说,我也不想母后没事骂我,一言为定啊,小舅舅!” 光渡笑容不变地认下了这个有点恶心的称谓。 第94章 太子这里露馅这件事,光渡没指望能瞒住细玉氏太久。 毕竟他与太子在太极宫前,回避众人单独说话一事,估计他还没踏进太极宫大殿,里面的皇帝就已经知道了。 而细玉皇后在宫中,亦有自己的耳目,光渡正想借此事看看细玉皇后的反应,因此是乐见其成的。 第203章 果不其然,光渡奉召入太极宫后,皇帝先关心了一下他的身体,叫他明天正常上朝,才便貌似随意地将话题转到了太子身上。 “如今太子也大了,皇后开始操心他的婚事。” “可有合适的人选?” “她挑得仔细,如今几家姑娘在相看,专门找司天监看星象斗数、算星宿罗布,又在民间寻奇人能士,挨个给太子合八字。”皇帝露出一点讽刺的笑,“但孤看得清她打的算盘,她只想要户部尚书的女儿,做她儿子的太子妃。” ……户部尚书。 户部可是掌管夏朝国库银两分发的机要部门,无论是修建宫殿,各地州府运转,还是发放官员俸禄,都要指望着户部拨款。 尤其是在穷苦地方当差的小官,就指着这笔银两入账,才能养活得起一家老小。 这也是在东胜州分别前,李元阙特地交代过他的。 户部——这个位置太重要,坐在上面的人掌管天下官员的钱袋子,有这一派心甘情愿的配合协作,那么无论谁做皇帝,都能做得安泰长稳。 若是可以用一桩姻亲来笼络户部尚书,可是再好不过。 所以皇后上来就瞄准了这家姑娘,若是定下婚事,这桩姻亲将为太子一派提供莫大的助力。 而皇帝的态度,也足够明了。 显然光渡的回应,让皇帝十分满意。 以前光渡站在文武百官之后,只能远远听着最前面的声音,如今他站在足够靠前的位置,只要回头,就能看着身后的人,看清那一张张声色各异的脸。 “好了,孤没有疑你。”皇帝温和地打断了光渡的话,“一个刚长毛的小崽子,孤还不至于如临大敌。” 虽然皇帝有这个意向,但光渡绝不能开口直接要。 皇帝自己会做出决定,而他在试探光渡的态度。 至于他消失的这段时间,是因为受了伤,因此隐忍不出,直到联系上暗处蛰伏的部下,才一举出动制敌——这种借口听听就好,光渡知道不是真的,李元阙明明是躲起来,坐看朝上浑水摸鱼了。 这话光渡没敢接。 李元阙消失的这段时间,足够让这中兴府乱成一团,水浑了,乱起来了,就是在乱中闯出新秩序的时候。 光渡大概也知道,皇帝背地里怕是气得连喝水都要呛了。 皇帝始终神色不明地听着众人争执,直到这一刻,他才给出了第一个主动的回应:“继续说。” ——李元阙的消息传回来了。 太子大了,羽翼渐丰,细玉尚书虽然老了,但身体硬朗,一房房比他女儿还年轻的小妾偷偷抬进府,还以为别人不知道。 前线大捷。 皇帝意有所指,“朝上许多老臣,一把年纪了,还占着位置不走?若他们都能像司天监的长监这样忠心为君,诚心事国,又能给孤省下多少力气?” 他们跟在皇帝身边这么久,又怎能不知道皇帝最真实的心意? 主和派以礼部尚书为首,不过他和光渡一样,揣着手不说话。 而这些年轻人的决定,必定牵动他们身后的父族长辈直接站队。 光渡认出,这武将出身于李元阙外祖父军中。 但今日在朝上沉默的、表态的,光渡在这张名单上,还是看到了相当比例的重合。 这幅清透苍白的模样,让皇帝心中又怜又爱。 进皇城,卸兵甲,去随从。 今日朝上动向,再结合着药乜绗的名单,终于算是给光渡缺席的这数个月的情报,给补上了个七七八八。 虽然这些年,没听说过这位细玉尚书再弄出一个孩子,但看这样子,细玉尚书再活个十年、甚至二十年都不是问题。 然而李元阙大捷的消息,就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潭水中,在朝上引起了滔天大波。 “可是若是李元阙接旨后,抗旨不回……”礼部尚书皱着眉头,将后半句话吞回了肚子里,苍老的脸上,露出真实的骇然。 赏赐,封号,殊荣,既要表达天子的爱重,又要给为国立功的王爷足够的体面,户部尚书满头大汗地接下了封拟的差事,他心里何尝不知这事要命,连忙想最近何时、何事让皇帝对他不满,脸都吓得煞白。 光渡忙道:“陛下,太子是东宫储君,对臣只是例行询问……” 光渡这回站得近,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没过多久,他旗下门生出列,朝堂上慷慨陈词:“成吉思汗横扫西域诸国,威名远扬四海内外,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我们拒绝赔偿,不就是给成吉思汗一个现成的理由,等蒙古大军凯盛而归时,第一个就带头来收拾我们夏国吗?与其自取灭亡,还不如趁着与蒙古交好的时候,积蓄国力,再图长远计!” 如果花费足够心思,他有把握能把皇帝哄好,可是哄好,皇帝过两天怕是又要生气了。 他不做这种无用功。 礼部尚书却是不用自己说。 光渡早就在为今日做准备,对朝中动向一直颇为留意,更着令亲妹妹开设酒楼、商行、茶馆等产业,便是为了从细节处,观察揣测这些权贵真正的动向。 药乜绗以自己的判断,在上面细细列举了中兴府望族之中,哪些人是明确反对蒙古索赔,不满皇帝如今对蒙软弱态度的。 “太子年纪够大了,也是时候该收收心了。” 第204章 药乜绗送上的,无疑是一份巨大的人情。 而今日因为李元阙大捷,连群臣对蒙古索要赔偿的态度,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时隔多日,行踪未定的李元阙重新现身,他骑行绕后金国边境,取得大胜,如此一来,不仅蒙古没有了之前发难的理由,西夏还实打实地又夺了一座城池。 光渡站在朝上最前面的位置,做一个最不起眼的旁观者,只听着身后群臣吵得群情激昂,几乎连大殿屋顶都要给掀飞了。 一个武将挺身而出,气得当场破口大骂。 而皇帝这份悠闲自信,并没有维持多久。 恐怕李元阙在民间的声望,又要热热闹闹地更进一层了。 “还图长远,图什么长远?图你家公鸡以后有一天会下蛋?还是图天上打下一道雷,让成吉思汗把我们西夏给忘到脑后?” 皇帝最真实的脾气,只能关起门来发。 此刻,光渡什么都不需要做。 昨日朝上诸臣还在争论,是否要按照蒙古可汗的要求支付巨额钱粮,那数目,西夏要举倾国之力,才有可能在一年后奉上。 皇帝嗤道:“至少不能让太子没事就来孤这太极宫前后转悠,好不容易,等到了一次你,连人都给拉走了,看得目不转睛。” 他想起前两日药乜绗拜访他时,夹在灵芝盒里送过来的一张名单——那是药乜绗在中兴府权贵间喝了一个多月的大酒,充分发挥魅力,喝到与许多人亲如兄弟后,套出来的世家底细。 皇帝的意思光渡听懂了,白兆睿身兼三处要职,他也未尝不可。 李元阙又立了大功,这消息很快就会像鸟儿一样生出羽翼,飞到千家万户的老百姓耳中。 因为第二天朝上,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你你你,武将果然粗俗,在陛下面前,你怎能如此说话?” 皇帝冕旒后的脸都青了。 货与货怕比,比起李元阙的神勇无畏,皇帝数年的任期内,着实有些平淡无奇了。甚至因为皇帝对蒙软弱,为满足蒙古要求朝贡,去年新填的税,已为他在民间招致了非议。 皇帝收起奏折,光渡病后初愈,又清瘦了一些,如今连腰身都似乎不堪一折了。 就像现在这样。 武将怒斥道:“蒙古已经在敲骨吸髓,目的是要我们自己剃下肉来,再双手奉上,把蒙古喂得更膘肥体壮!到时候我夏国无兵无粮,岂不是国门大开,任由蒙古铁骑践踏?你们这群蠢货,才是好不晓事!” 等小会众人依次发过言,细玉尚书才慢慢开口:“如何对蒙,咱们到是可以放一放,毕竟蒙古使臣路上往返,也还是需要时间的,陛下面前,还有别的难题。” 虽然酒桌朋友说的话不一定都是真的,但药乜绗同样不是普通庸才,他能把这张名单拿出手送给光渡,显然已经过一番自己的考量。 皇帝夺位登基后,就将他从边境召回中兴府里圈着,毕竟人家有着实打实的军功,皇帝又爱惜名声,只在名义上将他升到兵部任职,实则完全剥夺了他军队的地方控制权。 光渡今天并不太想说话,因为这事才刚刚开始。 “说到司天监,那倒是你的老本行,你观星卜筮一道一直都很有本事,你那位老长监,年后也给孤递了折子,说年岁大了,要告老还乡,孤已经准了,只是谁来接替他,孤还没想好。” 火候不够,时候不到,他再等等。 后族强势,太子年长,这位多疑的皇帝,必不会让这桩婚事落成。 殿内众人一下子静了,迅速探过眼色,就低下了头。 光渡是不该说。 “内中不稳,外敌才会觊觎,我们这位王爷,如此神出鬼没,难道我们做臣子的,就不为陛下忧心吗?” 争吵继续加温,光渡站在细玉尚书身后半步之处。 这不就是直接逼着李元阙撕破脸面,拥兵造反吗? 光渡夸了几句司天监的老上司,才接起皇帝的话头:“臣在司天监时,见同僚中能人辈出,臣相信无论陛下钦点谁继任,其人都会为陛下竭尽全力,尽忠尽职。” 可皇帝还是咬着牙,露出笑容,“王爷又立大功,当立刻赏赐!别的事情或可再议,但这件事,决不能拖。” 细玉尚书道:“王爷立下如此大功,皇帝该当亲自召王爷回中兴府,当面嘉奖勉力,昭示皇天威德。” 下朝后,皇帝召来心腹开小会,光渡第一次获得站入殿中的资格,可是他始终不发一言。 然后要做什么,累累史书,已经昭然若揭。 其中许多年轻子弟城府尚浅,心中仰慕李元阙武威多时,一直憋着不敢说,药乜绗给了他们机会,喝到真心流露时,甚至好几个都表示自己愿意从左金吾司潜逃,前往西风军效忠。 如今李元阙不仅掌控边疆,还又新添一城东升州,这许多年来,他治下一块铁板,皇帝的人根本插不进手。 若是把李元阙逼反,怕是夏国境内,接近半数的城池皆举反旗,到时候别说设鸿门宴将人诛杀,西夏国都会直接爆发内战。 没有人敢随便接这句话,一时殿内陷入古怪的安静。 “光渡,你怎么看?” 皇帝看向始终沉默的人,“你说,孤该叫李元阙回来吗?” 第95章 随着皇帝的点名,这座殿中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向了光渡。 第205章 按理说,今日所议之事完全在工部管辖外,皇帝带光渡进来,本身就已经代表着一种新的变动。 权力场的水面上每一点细微的波澜,水下都是滔天的浪涛。 兵部尚书今日却连进殿的资格都没有,当然,因为李元阙的存在本身,就将兵部架空至形同虚设,虽然有这个原因所在,但看上去毫不相关的工部尚书,却在桌上坐下了。 而如今,皇帝亲自开口,要光渡说话。 几位老臣心中迅速收好眼中的惊异,心中做着各自的打算。 这位光渡大人,是会提议该继续和蒙古维持联盟,还是借着李元阙回归一事,再做文章? 或者更近一步。 他是该支持细玉尚书的提议,策划一场鸿门宴,还是反对? 皇帝抚掌而笑,“此计进退有度,着实甚妙。光渡,你可真是没叫孤失望。” 可光渡再次反转,“他若是不敢回来,反而是陛下的机会,西风军行军疲惫,刚从前线班师,粮草军备已尽是消耗殆尽,比不得陛下的兵休养生息多时,他仓促迎战,反而是我们的机会。” 户部尚书拟封李元阙赐赏,愁得一夜都没睡,连夜拟了十几个方案,依然拿不准皇帝最准确的意思。 主和的礼部尚书,紧绷的背脊松懈下来。 “而陛下,也只需要看他到底回不回来。” 简单几句寒暄后,户部尚书便隐晦提起,光渡闻弦歌而知雅意,轻声说了句“类如曹相”后,独自迈入大殿。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以为光渡是在劝谏,心中吝啬地给出赞扬,光渡虽然是个年轻气的,但至少没有像朝廷上的那些愣头青一样,做事如此大火气。 礼部尚书已经懵了,但他这种老狐狸,已经品出几分光渡的用意。 翌日上朝时,他特地等了光渡,终于在光渡出现在宫门前时,他才“正好”从马车上下来,与光渡一同入宫。 只从昨日看来,光渡对皇帝于此事上态度和心思的了解,显然远超出于他,而这件事要命,他确实需要从光渡这里,探探皇帝的意思。 “陛下不如赐以厚赏,召李元阙回中兴府犒赏,接下来,就只看李元阙会如何做。” 皇帝要一个个听过他们的意见,是真的在思考揣度,还是他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 皇帝的表态,让光渡确定了他没有对皇帝判断错。 而那些有手段的老将,又与李元阙的外祖父交好,皇帝不信,已经搁置许久,双方怨念已深,嫌隙难解,难以所用。 皇帝内心对李元阙个人武威,是非常惧怕的。 或者说,至少以他现在资历,这么做无疑于自我逐离。 即使是他心中已经做出决定,皇帝也需要一个人,来替他将他心中的话说出来。 早在朝会之时,光渡不发一言,却已经在心中推演李元阙在面对来自中兴府的试探后,会做出怎样的回应? 细玉尚书转过头,眼中精光闪烁,快速打量着光渡。 这话中的意思,便是先按下了。 只看皇帝的态度,再看如今户部尚书都与之攀谈的模样,便知道西夏朝内的格局,正在变化。 光渡被皇帝点名,这场合与站在朝会上不同,唯一不能做的便是站在中间打太极。 他只是想看看这些人心里都在想什么,皇帝素性多疑,又重名声,如今更是风吹草动,便是草木皆兵。 户部尚书与光渡并肩而行,其他百官都落了数步,虽说最近朝局变幻莫测,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如今,皇帝给了光渡机会,让光渡来担任自己的喉舌。 …… 光渡恭恭敬敬地向皇帝拱手道:“如此一来,李元阙无论是进是退,陛下都无损贤君之名,更是留有后手,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陛下才有更多选择。” ……皇帝也可能是在明知故问。 就是这位容貌极美的工部尚书,已经在如此惊人的年纪,逐渐逼进了最中心的位置。 皇帝眼光一直盯着光渡,带着欣赏,“你继续说。” “陛下胸襟非凡,在天下面前昭示仁君之风,那么,李元阙无论来不来中兴府,他都比不得陛下因此事传出的贤名,若他拒不受过于封后的赏赐,陛下可命翰林着墨,宣扬其忠正为君,王佐之德,李元阙受此贤名,他日若还生出反心,那便是辜负圣心,他不占情理,亦不占法理,天下翰林学子口诛笔伐,便是民心不向。” 细玉尚书难得和颜悦色,主动给光渡递过台阶,“可李元阙若受封,那岂不是让陛下白白送出如此封赏?” 他最关心的,是李元阙是不是要反了,什么时候反,怎么反。 话说到此,光渡怕是要主战了,礼部尚书心下叹息,将目光移开。 最后出门第二天上朝的时候,他袖子里揣了三个拟成的折子,每个折子的封角,都有一个不相同的标号。 “这便是此计的第二着了。”光渡语速不疾不徐,从脸上看不出情绪,年纪虽轻,却也修成不动声色,“李元阙若领厚赏,又不来中兴府谢恩,那便着人宣扬他狼子野心,目无君主,败坏他如今的好名声……毕竟此时,西夏内外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陛下与王爷,此民心之争,不可不争,陛下。” “回来,也无需惊慌,陛下虽然没有万全准备,可他李元阙又如何?他更是毫无准备,他敢回来,便说明西风军不敢动手,那么他只身进宫,诚如细玉尚书所言,便是最大的机会。” 第206章 户部尚书站在原地,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怎样应对蒙古的索取,对西夏的未来更有利,光渡知道,这不是皇帝现在最关心的。 天子怎么会有过?也不该承担任何的恶。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 一个推崇孔孟、尚文治的皇帝,本就不擅作战,而他信重的武将,在李元阙面前又实在不够看——去年城郊之战惨败的阴影,皇帝至今没有摆脱。 今日户部尚书的太极从朝上打到朝下,两种选择的利害都陈述,一拿主意就惶恐不知、仰望圣恩了,他可以这么做,但光渡不能这样做。 光渡抬起头,“李元阙如今士气高涨,人心所向,确实锋芒毕露,不予以之硬碰……陛下须做好齐万全的准备,再谋其他。” 可是光渡却话风一转,“但或许,必须可以把李元阙叫回来。” 比起昨日朝上的群臣哗然,今日朝会之上,在户部尚书宣读封拟奏折后,朝上诸臣安静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除诸多封赏之外——更有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1) 在户部尚书的备选中,光渡挑了那个给李元阙封赏最重的,如今从众人的反应来看,确实不错。 第96章 转眼便是数日过去。 李元阙在朝廷上掀起的波澜,似乎只震荡了那么两三天,便若无其事地淡化成朝间议事时,一个只需一笔带过的无关项。 但所有人都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于无声处,睁大眼睛盯紧了朝局的每个变化。 皇帝重脸面,好声名。 是以光渡那日的提议最是合他心意,就连户部尚书那样厚的赏赐、和一个臣子不该拥有的荣耀,皇帝表面上都欣喜赞叹,照单全赏,还在朝廷上当众肯定了户部尚书的拟单,在面子上做到了无可指摘。 厚赏与封赐,皇帝派使者送入李元阙的西风军中。 不日,使者飞信归,“王爷不敢受赐,但深感君恩,愿面面见拜谢,已在中兴府返归途中。” 朝廷之上,皇帝状似欣喜道:“妙极,叫宫中好好设宴,孤要好好犒赏我夏国的大功臣!” 而当日下朝后,他特意留下光渡,“你的计策,果然是妥善的。” 一切尽如光渡所料,如此重赏之下,李元阙无论授还是不授,于情于理,都该回到中兴府拜谢君恩。 光渡望定皇帝,“陛下,可做定打算了?” 到时候卸甲入宫,若要动手,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皇帝沉下眉目,“……等到宫宴那日,孤先试探于李元阙,再做决定。” 可光渡从皇帝的眉眼中,看出了杀意。 于是,他便知道了皇帝的决定。 也非常看好她即将按照药乜绗吩咐去做的下一件事。 如今的白兆丰,全然没有之前要扬言要娶小宋娘子那时的锐气,像是一块明亮的宝石,骤然认了命,黯淡了下去。 白兆睿进宫时在见到皇帝之前,还特地把乌图拉到一边,与他袖中塞了一些金瓜子,乌图推脱一番便收下了。 这是神明选中之人,天命所向。 这一瞬,皇帝有一丝疑惑。 这一笑,皇帝瞬间就忘了自己方才在想什么。 除了备受皇帝宠爱的光渡大人,便是这皇帝身边伺候着的乌图公公。 乌图满脸笑容地通禀:“娘娘亲手做了点心给陛下送来,已经候在外面了。” 片刻后,光渡的身影就已经看不见了,而门口进来的人,正是一身丹粉长裙的皇帝新欢。 比起施以苛税、对蒙古卑躬屈膝的皇帝,他们这位骁勇善战的王爷……是不是会想他待边疆子民那般爱护,如果是这位王爷坐在那个位置,他们会不会不用少交些粮税,能多一点粮过冬? 分花拂柳婀娜而来的美人虽美,到底不如刚刚跑掉那个,皇帝皱起眉头,见美人满面讨人喜欢的崇拜依赖,最终还是没有发作。 乌图想,他已经告诉皇帝这件事了,不算有欺君之嫌。 而去年蒙古使者到访时,亲眼观瞻的“木火通明”奇相,也再也瞒不住,被人一同提起,反复颂赞。 夕霞拱色丹鸟鹤行,林中雪鹿相行伴驾,每一桩都是奇谭。 皇帝原以为可以攻击李元阙的回鹘血统,却不想这回鹘血脉,在民间竟很快化作美谈。 而李元阙班师这一路,走得不紧不慢。 皇帝若知道这些事情,定然会气极,因此乌图只避重就轻地起了一个头,就见皇帝不悦地挥挥手,打断道:“你来安排处理”后,乌图便十分知情识趣的不再提及,而是自行去派人“处理”。 …… 就连皇帝过去试图隐瞒的城郊之战,如今也随着李元阙凯旋,从权贵之家逐渐流传到百姓耳中。 这几日政事繁忙,皇帝并没有留光渡于宫中,今日皇帝终于有了时间,可还没有跟光渡说几句话,门外面,娇滴滴的嫔妃便已经到位。 他人还没回来,但这一路上祥瑞奇兆频频现世的消息,已经一路传回中兴府。 一时,关于李元阙的一切,包括他那位回鹘的外祖父,都被百姓们一一盘来。 这件事与流言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党项族本就是从马背上的民族,连女子都会挽弓搭箭,尽管夏朝前后有数位帝王推崇文治佛教,但在这个战乱不休的乱世中,祖先的热血仍在骨血中,因此西夏的百姓,对于这样一位骁勇善战的领袖,一位能在乱局中屡战屡胜的王爷,有着出自本能的认同。 第207章 见他收了,白兆睿才放心问:“乌公公,今日西风军所到之处,都有逃兵、流民加入其中,这事陛下可知晓?” 一听这要命的问题,乌图便连忙收起了笑容,“不瞒白大人,陛下早上就得了,气得连饭都用不进去了,头风都犯了,歇了好一会,刚刚才用了碗稀粥。” 百姓们难免将两位西夏最位高权重的人物,在一起比较。 如贺兰山巅融化的雪川,一滴滴水流下来,汇聚成溪,成流,由少及多,一路奔入黄河,浩浩汤汤。 随着李元阙回归,连民间的老百姓们,都常常谈论起这位战绩斐然的常胜王爷。 乌图秘密请示过光渡之后,心中拿定了主意。 五年前那场一夜易主的离奇宫变,再次回到百姓的视野中。 如今想来,王爷之前可是先帝最器重的皇子。 民间的质疑,像风一样吹入了每个角落。 皇帝心中刚刚起疑,光渡那边便笑了出来。 这些消息如野火入原,轰轰烈烈地在民间传开。 因为西夏与多地接壤,本来就与周围民族往来密切,世代都有夏人与周遭部落中的适龄者通婚,如此这般的人口流动十分寻常,甚至还有肃州出身的贵族子弟,跑去成吉思汗麾下效力。(1) 乌图做事一贯体贴上意,明明知道他已经好几日都没能留下光渡,今日既然难得相处,为什么还要在这个时候,进来打扰? 若论及体察陛下的心思,那么离皇帝最近的人,总是比常人更准确几份。 王爷母妃家族虽来自回鹘,但那又怎样?西夏风俗与大宋不同,本就不在意通婚,尤其是西夏边疆上的人家,他们还记得,曾有一回鹘部落归顺于夏王的回鹘将军,是上一任西风军的首领,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 他知道皇帝另有耳目,乌公公既然已说陛下大怒,那他便不必再提,自讨没趣。 那是他们王爷的外祖父。 药乜绗送进后宫的女子,一样的能耐不凡,这位娘娘能在皇帝对他颇感兴趣时,依然分散掉皇帝的一分注意力。 还看得这么紧,皇帝和光渡相处的时间多一点都不行,别的后宫女子都不敢往上冲,就这个嫔妃,往上冲了几次,还敢继续。 血派相传的威名,能征善战的将军,党项族的少年英雄。 古有秦末陈胜吴广起义时的鱼腹藏书、篝火狐鸣,如今李元阙归途,也不遑多让——在一场无雨的旱雷之后,雷劈中了一颗上百年的古树,那古树当众倒下后,折断的树心截面上,赫然生长着李元阙的名字。 …… 老百姓们只津津乐道——据说回鹘那位贵妃相貌极美,所以连他们这位王爷,都有一副极好的面貌。 是百战昌盛的将军,是身份最高的皇族,又或是……更进一步…… 光渡笑,是因为他觉得,药乜绗做事果然颇有手段。 更别说李元阙所途径之处,地方军中更是大有兵士脱离队伍,请求加入西风军。 这些时日以来,有些世族家中适龄的青年,突然托人讲情从伍中归家,再过数日,又悄无声息“游历”为名而去,从此下落成谜。 “光渡……” 这是当着光渡的面,皇帝十分不悦,“叫她自己回去。” 只是他不知道,递到皇帝身边的消息,已经被乌图拦了下来。 ——人们开始不再安于一位软弱的皇帝,一位从百姓手中收走银粮,双手俸给蒙古的君王。 尤其王爷驻守边疆时的轶事奇闻,陆陆续续传回中兴府,人们对这位王爷已是颇为神往。 “陛下有佳人相伴,臣便不打扰了。”光渡脸上那有些戏谑的笑容还未退,已经敛袖向后退了几步,潇洒离去,“明日朝上,再与陛下相见。” 光渡非常看好她。 皇帝话出口那刻,光都已经退至门边,他动作很快,甚至不等旁边的宫人动作,他便已经轻轻巧巧地推开殿门,动如狡兔般跳了出去。 白兆睿神色凝重了许多。 如此动作,端的是一派行云流水的潇洒宜人,连皇帝都没忍心打断叫住他。 皇帝自始至终,都不曾知道这个重要的大事。 只是乌图大人身为宦官,宫外并没有太多机会结交,而能近皇帝身边的人,都能和乌图说上两句话,更知道乌图那贪财的小习惯。 皇城禁卫军倒是他最不用担心的,因为他离宫的时候,掌管禁军的是他的庶弟。 只是皇帝永远不会真切的知道,百姓的声音,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白兆睿近日严加管束自己所掌管的两处军司,在世家子弟频繁请离后,他已经发觉不妥,近来常在军中整束军心。 白兆丰便也没有将此事上报。 虽是个庶子,但勉强还算乖巧听话,白兆丰日前更是备下了重金厚礼,拿一对纯金的合欢如意环来向他赔罪,说这是他孝敬兄长和新嫂嫂即将成婚的礼物。 白兆睿想,这素来沉默寡言的弟弟与他一向不亲近,最近也转了左性,变得懂事许多。 过去的十几年中,白兆睿也不知为何总有种……这小子表面上挑不出错,心里却不大看得上自己这个兄长的沉默嚣张。 可也巧了,他一向也看不上这个舞姬生出来的弟弟,和他娘一般出身低贱。 他们兄弟向来只是表面的客气,可这个心性高傲的庶弟,如今竟也说起了恭维的话,在他面前开始伏低做小。 第208章 兄弟两人把酒言和,这几日来,白兆睿见白兆丰如此听话识趣,心中也舒慰之余,更是得意非常。 第97章 如今每日在朝会上站在最前排的光渡,有时也会让人忘记,他这段仕途的起点便是司天监的少监。 皇帝深受中原文化影响,熟读四书五经,而群经之首的《易经》,更是书读百遍。 当年光渡便是倚靠于易学与观星一道的本事,才从皇帝的后宫中放出来,走到了前朝。 而如今,光渡除了献计之外,依然会在合适的时候,做回这份老本行。 比如现在。 “陛下想问天地神佛,探得我夏国……陛下,事关国运,这一类的卜筮,与之前难度都并不相同。” 光渡面色端正,语气严肃,“臣需要一段时间来做准备,在此期间,臣静心养神,斋戒半月,在静室打坐礼佛,在此期间,不可受任何外界的打扰。” 斋戒之时,皇帝自然不能招惹他。 皇帝没怎么犹豫,便点头同意了,“礼佛问神一事,这自是需要诚心的,孤晓得。” 看看拍了拍光渡的肩,没再有别的动作,“孤等着你的消息,去吧。” 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接下来的事情,就要好做许多。 这一段时间,皇帝派下来的五名暗卫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光渡也逐渐摸清了他们的性子。 如今皇帝都允许他做事,光渡便着人将院中的静室收拾出来,亲自去请了佛像,又沐浴熏香,每日下朝后都祝祷庆仪,闭门不出。 至于这处静室,暗卫也早已经检查过了,除了一门一窗外,再无其他的通道。 屋中除茶几、摆设、光渡大人所要求的东西外,大件也只有一尊佛像。 他来到了小宋娘子在中兴府的住处。 暗卫顿了一顿,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执行皇帝的命令,于是避开目光,不敢多看一眼光渡,只加快脚步,正要准备上前检查。 宋雨霖轻声请求:“哥哥,再给我一点时间,火候差不多了……白兆丰快被逼疯了。” 今夜不归都啰耶守夜,按道理,他该自去休息,他只需要在明早过来换班。 虽不是不可收拾,但却也花些心思。 他从佛像下的通道钻了出去。 今日中兴府大风,刮来了腾格里沙漠的黄沙,街道上许多百姓出行,脸上都覆着遮布来阻挡沙尘吸入口鼻,是以光渡这样着装,无人会起疑。 暮色将近时,光渡从静室中走了出来。 宋雨霖突然问:“哥哥,你说我们该什么时候,让别人知道我们是兄妹呢?” 光渡倏地抬起双眼,眸光如电。 咫尺之处发生的这番扰乱,似乎都没能让他惊醒分毫,仍是姿态放松地窝在他的床上,一眼便看得出来安定放松。 “……雨霖,你给我交个底,你到底要干什么?” 宋雨霖面带微笑,再次转移了话题:“其实我一直都想知道,哥哥你第一次见到白兆丰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暗卫僵在原地,看来今日光渡大人心情不顺,看来没心情继续忍耐他们了。 等光渡从宅邸对街那条不起眼的院子中钻出来时,也不过片刻,出口的大树随风摇摆,树叶切割了阳光和暗影,在他面前的光线,正是一个变化的爻相。 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局面。 他相信宋雨霖前些日子的确是忙不开,无法脱身,可这数日来他也逐渐看清,宋雨霖不来是在消极拖延,不想与他见面。 光渡卧室里留了两人,其中一人正要跟着光渡进去,按照皇帝的要求检查一下床,却见光渡刚刚走进卧室,就顿了一下,然后站在门边,就开始解开腰带,除下外袍。 ——只见他的卧床上,正有一位不速之客占据了他的位置,睡得很熟。 可是今日宋雨霖,情状也与以往不同。 佛像底座安装了暗轨,滑开后,露出了一条通道。 光渡表情严肃,“还要什么时间?再拖一阵子,你难道还真想嫁给白兆睿那个混蛋?” 都啰耶还没猜出点皮毛,就已经收敛神色,假装冷酷地跟随着光渡,继续随着另外四名暗卫,监视着他下面的行动。 可光渡会看白兆丰,从不是因为白兆丰长的俊俏,而是因为他从白兆丰身上,看到了一种可能。 他远远看了一眼那与往常一般无二的床榻,昏暗中也没什么不同寻常的,暗卫便告辞退下,退至屋外。 却见光渡横眉冷目地瞥了过来,“滚出去!” “白家这对兄弟之间,并不和睦。”宋雨霖柔声道,“哥哥,你比我更知道白兆丰姓白的价值。” 光渡第一次看到白兆丰,目光就在他身上停留得比别人久,当时跟在光渡身边的还是张四,张四因此很不高兴。 光渡注意到她今日一直双手交叠放在腹前,忍了一下心中的火气,再开口,语气都缓和了许多,“今日身体不适?” “有一点,近来总是有些疲惫。”宋雨霖柔声细气道,“就是我真的嫁给那个混蛋,也不打紧的,我不会一直做他的妾,我总有办法脱身的。” 她往日这个时辰,都会梳洗齐整,可今日她的头发却只是懒懒散散的挽着,仿佛刚睡好醒来。 光渡端坐在席上,他今日虽然是一身平民布衣,却自有一种威仪,“雨霖,我一开始还在怀疑,但我今日才确定——你并不想见我。” 第209章 他想到了自己最有可能的下场,终究还是改口:“等时局安稳之后,有的是适龄儿郎给你选,挑你喜欢的,一个或几个,不喜欢就一个都不挑,但绝对——不该是现在这样。” 光渡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停顿了一下。 “哥哥,你那日在东胜州烧毁的名单,我确实看到了。杀掉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熟悉的人,不难,但如何在空出来的位置上,换上我们需要的人,就需要一番谋划了。” 是以这一日,光渡从工部出来后仍是下午,他如前几日那般走入静室,无人起疑。 “我知道不是时候,你现在暴露的话,就什么都没了,但是在特定的时机,对特定的人,反而会成为我们的底牌。” 光渡用过饭后,接下来的安排都平平无奇,与前两天没什么差别——光渡看了会工部的文书,回了几封信,见过了火器厂前来请示的属下,将今天的事情安排妥当后,就准备歇息了。 他神色比往常还要冷漠,或许别人看不出,但都啰耶自认远远比别人熟悉光渡,自然看得出一二。 宋雨霖眼神幽幽,那种执拗的神色,让光渡微怔。 光渡看了她片刻,见她始终不开口,只得道:“你宋珧哥前两天还写信给我说,他这次入宋,竟然真的把你大伯二伯的那条线给谈下来了,你若是还这样让我担心,我就把他叫回来,让他来亲自看着你。” 这让他直觉感到不安。 光渡很少会对宋雨霖摆出这样严厉的长兄态度,宋雨霖自幼早慧,从来都是让他省心的,根本没有让他操心的时候。 行走间,光渡更是佝偻着腰,隐去一切端正笔挺的仪态,在黄沙中更是毫不起眼,这一路上没引起任何怀疑。 光渡定定看了她许久。 见人彻底走了出去,光渡才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到自己的卧床边。 看到这张脸,光渡心中便是猛地一跳。 兄妹面容虽有相似,但在这一刻,却泾渭分明的不会让任何人错认,这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 “……宜归故人。”光渡凝目,若有所思,“倒也没错。” 光渡大人如今不同以往,稍微有点颜色,便不愿去触霉头,只需要告知陛下,让陛下定夺便可。 床上不是旁人,而是本该在千里之外、正慢悠悠返回中兴府的那位王爷。 他的妹妹来得同样迅速。 光渡做了足够的准备,不仅换上了普通百姓的深色麻衣,还将深色布半包在脸上。 “白兆丰其实心思很细,也大胆,他想做的事情,他会做得滴水不漏,只是缺个人在后面狠狠推他一把。” 她亭亭挽着裙子,坐在了茶桌的另一侧,“这世界上,只有我们兄妹相依为命,我是永远都不会害哥哥的,只是……再给我一些时间。” 而宋雨霖这边的人,一看清他的脸,就立刻将他迎了进去,光渡被请进屋中,茶水很快上桌。 白兆丰在御前当值,但光渡与他的第一次见面,却是春华殿被毁那夜。 宋雨霖眨眨眼,“哥哥,我只是有些事还没有完全确定,既然不能确定,就不该来打扰你。”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但这其中,从来都不该包括你!” 屋中昏暗,不曾点燃烛灯,可对于夜可视物的光渡来说,屋中的一切都分毫毕现。 光渡抬起头,表情严厉,“雨霖,你有事情瞒着我,你到底在做什么?” 光渡走进静室后,是不允许他们跟过来打扰的,暗卫们守在门外,心想光渡大人总不能从一个闭门关窗的屋子里飞出去,一连三天,都毫无异状,光渡会在夜色黑下来后到点出来,他们也放松了警惕。 他以前就发现过,宋雨霖有会让他感到陌生的一面,只是每一次都是稍纵即逝,他察觉到了异样,可又因为妹妹的贴心,下意识放过了那些端倪。 见光渡已准备就寝,都啰耶和另外两名暗卫就退了出去。 光渡亲手推开了那尊佛像。 如今经过了一段时日的磨合,五名暗卫已经在光渡大人的住处,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 谁惹二老大生气啦? 光渡眼中难掩心痛,“你不告而别,从东胜州一路赶回中兴府,我一直以为你是中意那个白家那个弟弟。比起白兆睿那东西,白兆丰勉强算是好的,但我从不想让你这么早就嫁出去,等我……” 宋雨霖平平静静道歉:“哥哥,别追问了,别的我就不能多说了,因为比起欺骗,我宁愿对你一字不言。” 宋雨霖几乎从来没有被光渡说过重话,此时脸色有些苍白,抬起头的样子,楚楚可怜。 光渡这些年是经过大起落的,遇到什么事都稳得住,可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稳重聪颖的妹妹,会有现在这样的一面。 光渡推了两次,才把李元阙推醒,压低声音问:“你怎么在这?” “……想你。”李元阙还未睡醒,声音中仍带着困意,“便提前回来了。” 尾韵带着放松和信赖,就像贺兰山他们相处时,李元阙未醒时,对他说话时的神色和语调。 光渡心中打了个突,“……你说什么?” 李元阙终于清醒过来,他在黑暗中找到了光渡出声的位置,慢慢道:“我是说,想有些事,该听听你的说法。” 第98章 第210章 光渡在心中默算,从他所知道的、李元阙所停留的上一个位置,到中心府,如果按照李元阙明面上的速度,至少还要慢慢悠悠走上大半个月。 可这才过去几天,他就见到了活生生的李元阙。 他应该是不眠不休的赶了差不多五天的路,才能以这么快的速度出现在中兴府,再出现在他的床上。 怪不得会如此疲惫,对刚刚身边的声音都毫无回应,连光渡都差点没能叫醒他。 ……但怎么说都不太对。 以佞臣光渡与李元阙的关系,李元阙怎么也不该跑到他这样一位“见利行事”的卑鄙合作者的床上,睡得如此安心踏实,天地不知。 光渡怀疑道:“什么事让王爷如此着急,竟不惜一路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地赶过来?” 李元阙立刻道:“我是洗过、换过干净衣裳后,才来到你这里来的。” “不是嫌弃。” 光渡几乎要深深叹气了,“王爷王孙贵胄,我也不敢嫌弃,这段时间朝上发生的事,我叫人将密报送至西北塘口的周记酒铺,已交给了王爷的手下,不知王爷还有什么事,要当面与我问询?” “就是收到了,才亲自跑过来问你。”李元阙醒来不久,声音还有些哑,“皇帝要赐我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之权……这是你的提议?你想干吗?把我架到火上烤吗?” 他虽然这样问话,语气里却听不出慌乱和愤怒,只像一个刚睡醒的人,在温和的抱怨,没有一点紧迫和压力。 但意思却是质疑,这符合他们现在的关系。 光渡刚想开口,又警觉地止住。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光渡和李元阙两人,都听到了门外那放得很轻的脚步声。 李元阙制止了他并不想说的话。 只是两个月的修养,对于光渡的身体来说,显然是还远远不够。 李元阙收回了手。 这一次,光渡回得更快,“杀了无用,总会有别人来,而门外这几个我有办法处理,只是不到时机……他走了。” 而下一刻,微凉的指尖,便落在他的手心。 其实光渡未必不知道,以皇帝对李元阙的惧怕,即使是李元阙独身进攻,皇帝也不一定敢真刀真枪地动手。 过了好一会,他才反抓过光渡的手,在光渡的掌心,效仿他刚刚的模样写道:“你如今的处境,已这样不易?” 果然,光渡即使听出李元阙的试探,也只是滴水不漏地回道:“确实有曾听说过,王爷因此在民间、世族间名声大震,还未恭喜过王爷。”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李元阙身份贵重,不立于危墙之下,不自蹈险地,才是自珍之举。 可是光渡却抓过他那只手。 于是两人默契的不再交谈,光渡从另一边翻身上了床,弄出一些被褥翻动的响动,自己又躺了进去,这样不致屋外的暗卫起疑。 手脚稍微碰一动,一动就会碰到另外一具身体,接触另一种与自己全然不同的温度。 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那些需要拿下的人,再给他一些时间……即使李元阙不来中兴府,他自己一个人,总是等得到机会。 李元阙借着隐隐透入的月光,看着光渡那黑暗中模糊的轮廓,他的目光追随描摹着光渡长发落在被面的阴影,闻着他身上揉杂了药香的冷香。 或许是因为李元阙动作太柔太缓,让他的掌心隐隐发痒,也或许是因为李元阙体温太高,让他的手心出了一层微微的薄汗。 光渡立即写道:“王爷三思,此行过于危险,没有必要。” 手却牵绊在一起,在彼此的掌心上,轻轻写着无声的话语。 李元阙深深呼吸几次,忍住拉过这个人的冲动,还是顺从光渡指尖的力度,摊开了自己那只握拳的掌心。 光渡不愿多谈,很快回答:“我在朝上呼风唤雨,何来不易?” 他又想得到了那时在黑山,见到光渡委顿在地的模样…… 李元阙从怔忪中回神,感受光渡写在他手心上的字,“人还没走,再等等。” 他如触碰烫水,整条手臂立刻收回,连手指也蜷缩起来,对抗自己本能的回应…… “把该见的人见了,把该谈的事谈了。” 光渡掰过李元阙的手,写道:“之前,王爷承诺的……” 光渡沉默了很久。 这一刻,李元阙本能地抓紧光渡的手,可是不过短短片刻,在光渡起疑之前,他复又放开。 李元阙闭上眼,吐出一口酸楚滚烫的气息。 明明这般危险,光渡却矛盾的……感到由衷的安宁。 “总要亲自来一趟中兴府,若是连露面都不敢,如何让那些追随投奔于我的人信服?又如何让摇摆的人定心?” 一字一画,苍劲有力。 就连在他掌心写的字,都是愈发炽热的。 “我该来一趟中兴府。”李元阙写道,“我这位堂皇兄不会当着天下人的面动手,他不敢。” 并不是单纯的触碰,而是横竖撇捺,如冰泉水的冷,若即若离。 李元阙继续写道,“门外看着你的人,可需要我帮你解决?” 李元阙不紧不慢地在他的手心上划着字,光渡用心记着每一个笔画。 中兴府如今局势愈发诡谲,光渡从不敢安稳睡着,即使这是他住的地方,关上门后,他依然不敢有一刻松懈。 第211章 光渡的手很凉,比他受伤之前凉很多,李元阙想到上一次他曾经触碰光渡时的温度,他的皮肉灼热而柔韧,健康无恙。 李元阙自己身边的人,就算有这样的心思,也难以做出这样完全看不出人为插手痕迹的巧思。 而今日李元阙突然拜访,这明明是非常危险的事,如果光渡来不及按住那些暗卫,只要进来一看,那就什么都完了。 这床够大,足够躺下两个人,可是有李元阙这样手长脚长的高个子,和一个同样颇为高挑的光渡躺在一处,就显得有些局促了。 李元阙没有把后面的话写出来。 光渡没再说话,他侧卧在榻上,看着李元阙的模样。 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回握住李元阙的手,他突然不想让李元阙知道这些,也不想让李元阙发现皇帝对他的生活中方方面面的掌控……这太难堪。 “皇帝笃定我为了声名,定不敢随意收受,我是一定要推的,只是我这一路上异象频发,你可知晓? 这一刻光渡想起,他该扮演一个奸佞,该给出符合他身份的回应,该索要更多于己有利的奖励,该 可现在碰上去,只有一层温凉的皮,包着坚硬的骨头。 光渡:“于情于理,王爷都该推却皇帝的赏赐,不过几推过几让这种流程,总还是要走的。” 光渡毫不犹豫地写下:“王爷若想求得万全安稳,就切勿踏入中兴府,只需路上因金兵袭境的战事,而提前拔军而行,便可避开此次中兴府之行,我相信王爷有这样的手段。” 他们都没有说话。 李元阙看不见,他想将手从枕边放下,他移动得很慢,却还是碰到了光渡的身体。 李元阙一字字写在光渡的手心纸上,“有几个人,你的身份不便出面,我亲自来事半功倍……毕竟如今你我利益一致,我来才是更好的,不是吗?” 被窝暖了起来,李元阙那高热的体温,轻易透过他的衣服传来。 李元阙继续写:“如果我进宫,光渡,你怎么看?” 夜深了,大街小巷都是安静的,他们蜷缩在同一张床上,规规矩矩地分卧于两端。 他想短暂地躲在这舒适的安宁中休息,一刻,只要一刻就好,就可以让他始终不敢懈怠的心神,坚持到一切的最后。 “等我回到中兴府,我还是该去宫中谢恩。” 也制止了他那些并非出自本愿的念。 李元阙只是屈起指节,在他的头顶轻轻敲了两下。 李元阙如今已知他能力,又知他身份底色,许多事情便都可以串联起来。 ……皇帝不怀好心,所以你便让老天来赐我法理,予我正名。 若有军情,李元阙便可以堂而皇之的在半路改道,就算皇帝阻拦,也没有合适的借口。 而他面前便有一位工部尚书,懂天文,精杂学,制得来火器,搞得出木火通明,做得出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的奇局。 虽是走了,可他们谁也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李元阙笑了一下,写在光渡手心。 可是李元阙像是已经等不及了,一刻都再难以忍耐,他不惧涉险。 被褥发出轻轻的摩擦声,光渡抬起眼,看到李元阙从床上支起半身,挡住了那柔和昏暗的月辉。 于是光渡心中还没打好的草稿、以及该如何表演的念头……便纷纷被敲散了。 恶念偃旗息鼓,疲劳也烟消云散。 李元阙这张英俊昳丽的脸上,这双漂亮的眼睛曾经看不见了,可如今恢复明亮后,却在黑夜里专注地看着他。 李元阙拉过光渡的手,写:“睡吧。” “伤后切忌劳神劳累,今夜先休息,别的事,明天再说。” 第99章 “光渡大人,时辰到了。” 随着那声音在门外响起,光渡第一时间睁开了眼睛。 屋内仍是昏黑的,但他这几日冰冷的身体,似乎被一片如流水般的温暖包住了,让他感觉十分安稳。 光渡往日眠浅,哪怕只是合眼一个时辰,都能在这个时候快速清醒,可今日他的一切反应,都迟上了几分。 他该下去洗漱、更衣,准备马车上朝了。 本该是这样的。 可下床的第一步,就遭遇了意外,他刚动了动挪动腿,就踢在一具温暖的身体上。 光渡眼睛瞬间睁大,可很快又安静下来,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转过身,果然看到了另一侧睡着的人,这是他感受到的过量的温暖的来源。 光渡推了推李元阙。 昨夜,光渡到底没能把王爷赶到地板上去睡,但以两人的关系,怎么说都还远远没到同床共枕的交情……只是,光渡自己也没能睡到地上去,因为当他露出这个意思后,李元阙直接用一只手就给他摁了回去。 后来……后来没过多久,他就睡着了。 自从回到中兴府之后,光渡就没睡得这么沉过,甚至需要别人催他起床去上朝。 只是李元阙睁开的眼神,却让光渡觉得他似乎这一晚上没有合过眼。 但这不合理,毕竟李元阙日夜兼程,那么疲惫,昨夜不睡觉,还能干什么? 他们这些朝中时代经营的老家伙、或是庞大世家养出来的情报网,总是有办法比流言传到中兴府的速度,再快上一两天知道的。 他毫无背景,不该有提前知道的机会,他走到今天的位置,本就是倚仗皇帝的信赖宠爱,可适才群臣热烈恭维,他竟然能如此沉得住气? 第212章 李元阙已经动身,光渡也从床上另一侧翻起,他坐在床边,将那一头披散的长发聚拢在手中挽过,挺直的腰微微倾斜,那身柔软光滑的白丝衬着黑发,将腰线清清楚楚的勒出来。 今日光渡一走出房门,就看到了天边的异象。 没有人在敢说话了。 若李元阙那边发生的“怪事”只有一两件,众人可以默契地装作不知道,可是这位“直臣”完全看不懂皇帝的脸色,竟然将这许多件发生在李元阙身上的吉兆,当着满朝诸臣的面,给罗列个一清二楚。 有些异兆,光渡是有办法人为炮制的,但有些瑞相,则是根本不可能。 都啰耶今早换值,他用明哲保身和同僚关系的理由,叫那位另一位暗卫不要参与,果然此话一出,外面另一位暗卫没再反对。 人世间正在发生的事,就连天也是有感应的,这种程度的天象,可不是他能做得出来的。 光渡系好衣服,没注意到李元阙一直就在他的身后安静地看着他,目光的追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他心中刚生出怀疑,就看着元阙却将视线投向了卧室的门边。 朝上有人直谏:“禀报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五色云气出于东方,继而转为紫气大盛,寅时天幕仍是昏黑,旭日尚未升起,天上没有一点日光混淆,所以这一切变化都异常清晰,不容错认。 皇帝自然也看到了。 光渡打开了衣柜,柜中满满装着许多衣服,李元阙本以为他是要选一件朝服出门的时候,却见光渡伸手一揽,将所有的衣服都用手臂挡到了一边。 心思灵敏些的,已经明白为什么这些朝廷重臣在刚才的时候毫不附和,不仅不说话,甚至连头都不抬。 李元阙一笑,单手抓着墙上暗门的把守,跳了进去。 他今晚还会再来。 这样的话,显然让皇帝听得极为舒坦。 上朝的官员议论一路,临近上朝的时辰,仍在殿外驻足观望。 李元阙俯下身,贴着光渡的耳边轻声道,“今晚,这里,我还会来。” 这时,门外一个听上去十分耳熟的声音,阻止了另一位暗卫进门窥看,“这种事……我们最好别参与,上报给宫中,请陛下定夺便好,再说,王十五、余七昨夜熬了一夜,若是知道是你我讲消息报上去而受罚,以后怕是也不好相处。” 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堆在沛泽的肩上,他也要快一些……再快一些,才能安安稳稳,把他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这一次,不用光渡催促,李元阙自己就行动起来。 然后他露出了墙体中的暗门,对李元阙做出了一个“来”的手势。 他观察着这条路,从里面寻找光渡穿梭的痕迹,试图还原着光渡这些年在中兴府的生活轨迹。 光渡放心了,那样炽热又充满压迫感的视线,大概是因为他警惕着随时动手,若有异状,就先宰了外面的人。 下面果然另有乾坤。 这是一条地下通道,李元阙点燃了光渡塞给他的蜡烛。 “陛下可知,这样的异象,已经接连出现大半个月了?只是今日,连中兴府都看得到。”那人往沸腾的气氛上,破了一盆冰水,“恕臣直言,一切瑞兆,都跟随着西风军前进的路线。” 更何况,之前皇帝是真不知道。 光渡听得清楚,他幽幽的目光掠过李元阙的脸和胸膛,没有说好,也没说不行,只是把腰带喜好后,从衣柜的抽屉里拿出蜡烛与打火石,一同塞进了李元阙的手里。 他从床上起来,胸膛衣襟有些凌乱,露出一片结识而紧致的肌肉,不过胸前的绳子也来不及系了,他脚上踏着鞋,弯腰捡起自己昨夜落在地上的衣服。 不只是他,这片土地之上许许多多的人,都一并看到了。 而光渡自己,更是最好别在卧室里耽误太多时间,该按照和前几天差不多的用时穿衣出门,以免生疑。 记住了路线后,李元阙转回了头,只按照原本的道路前行。 只是朝中重臣,却各个反常的一言不发,他们有普通臣子没有的信息渠道,此时没有一个敢随便说话。 至于光渡,是有好一会,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为什么光渡刚刚也不说话? …… ……他看错了么?李元阙不是一直都对他毫无反应么? 而且光渡很确定,就面前这位殿下,不会有任何祥瑞眷顾他。 光渡本来没有多想,可这一刻,或许是直觉,他回过了头。 “昨夜守在门外,他们已经违反了陛下御口吩咐的命令,今早,你我不该再同犯此错,应进去看看。” 朝中便有臣子奏报,“陛下,天边五色霞光,紫气东来,此乃祥瑞,是圣人显世之兆!” 索性光渡还有别的准备。 光渡瞥了一眼李元阙,见他神色完全如常,应该是没认出这是都啰耶的声音。 光渡有些怀疑,但他们没时间谈上几句,屋外的暗卫随时都有可能推门进来。 李元阙走到了衣柜边,打量了一下这道暗门边,却没有立刻探身进去,他站在原地,看着旁边的光渡。 可他却该要上朝了。 似有实质的热度,顺着李元阙的目光,扑在了他的身上。 这通道里面甚至还有岔路,李元阙看了看旁边新挖出的痕迹,这是一条新挖通的路线,按照这个方向,应该是光渡院子中另外一出入口。 第213章 光渡愣了一下。 还是他,真有如此能掐会算的本事? 他将朝服一一套到身上,不慌不忙,不穿出差错,也不露出任何端倪。 这回……皇帝想装不知道,也不可能了。 随着这个人一一报出西风军这一路上遭遇的异象、李元阙百姓夹道欢迎的场面时……许多人都在这无声中感到惊惧,一个一个给皇帝跪下了,只要从前面回头,就能看到后面已经跪了好几排。 他们昨夜才终于见到,说要今日再聊。 只不过如今光渡这里耳目众多,确实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任由李元阙自行进出。 此人开了个口子,接下来朝中便渐起恭维之声,诸如皇帝明君垂政,天象亦昭,满口称赞不休。 李元阙稳稳落在平整的地面,他看着上面的洞口重新关闭,光渡的身影消失在另一边,这才打量起自己四周。 没过多久,外面清爽寒冷的晨风吹了进来,他走到了另一边的出口。 果然,皇帝的这份满意并没有持续多久。 细玉尚书隐晦地看了一眼光渡。 屋中两人,甚至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声音。 他没有任何心里准备,今天下面这人,就直接给他漏了个大的,皇帝心中也是无比震怒……和说不出的惊惧。 除了今日奇象是天下之人共赏,之前发生的桩桩件件祥瑞之兆,都指明了都是奔着李元阙去的,皇帝就是厚着脸皮硬蹭,也很难蹭得上。 若天不垂怜天子,那天子又有何天眷可言? 既无天眷,又怎配为万民君父? 皇帝脸色铁青,手脚都在发冷,当着众臣之面,竟说不出一句话。 第100章 这个时候,没人敢随便开口说话。 就连想递个台阶给皇帝下、再打个圆场的人,此刻都已经不知该如何开口。 若是说不好,那还不如装死随大流,一句话都别说,至少不会让自己显得突出,在这个要命的时候被皇帝记住。 朝上就这样安静下来,皇帝脸色阴沉,没人敢去随便触霉头。 可就在这个时候,光渡向前走了一步。 他这一步,不只是“刷”地一下的吸引了后面所有人的目光,就连皇帝那冰冷的目光,也一同落到了光渡身上。 光渡声音不卑不亢,却清晰传到皇帝的耳边,“欺君乃是大罪,是以臣以为,刚才那位大人所言属实——只是他解读的方向,却是完全错了。” “陛下身系国运,五光鎏金、紫气东来之象,本就是陛下的象,王爷为臣,西风军为臣,西夏臣民皆为陛下的子民,王爷新得一城,他一路带着大败金兵的气运,为陛下送至中兴府。” “如今随着王爷班师回朝,这祥瑞便一路来到中兴府,来到陛下身上……也应在陛下未曾出生的龙子身上。” 连皇帝都被光渡说怔了。 “从古至今,祥瑞之兆,虽也有应在成人身上的例子,但恕臣孤陋寡闻,只知古书中记载最多的吉人异象,都是应验在圣贤之士、王孙龙脉们……还没有出生之前。” 光渡侃侃而谈:“昔有汉太公梦中得见大泽蛟龙,梦醒后得汉高祖的佳话,而吴武烈帝的皇后,也曾见日月入怀,后得江东双子孙策、孙权。” 皇帝原本灰青的脸色,都恢复了光彩,他双眼精光闪烁,“光渡,你是说……” 光渡从袖中抬头,“臣斗胆,请陛下宣太医,去近来伺候过陛下的娘娘身边,请个平安脉。” “奴才遵旨。”乌图一溜小跑地跑出了大殿,奔向了后宫的方向。 随后流水般的赏赐从宫中出来,那怀孕的郭娘娘得了不少好东西,而光渡更是得了她的三倍之多。 乌图五体投地的行了个大礼,声音都在发抖,“……西凉府的郭娘娘,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乌图欢喜至极,泪水一滴滴落在地砖上,只看他这副情难自禁的激动和喜悦,就没人会怀疑他对皇帝的忠心。 光渡以前的赏赐也多,可这次不同,财宝和权力的意义不一样,连司天监第一人的重任都落到了光渡的肩上。 “礼部去选封号,升郭氏为妃!”皇帝高兴地在御前无意义转了两圈,“赏,要重赏!” 皇帝夸完光渡,便借题发挥,指桑骂魁:“个个都说着对孤忠心,却个个都跟木头一般,今天都哑了?之前还一张张的折子参上来,劝谏孤远离佞臣小人,可今日之事,你们问问自己,到底孰忠孰佞?” 光渡微微一惊,“陛下,卜筮一事还未准备妥当,臣需要每日静心礼佛……” 而前几日皇帝因张四对光渡生出的隔阂,自今日早朝之后,悉数消散。 光渡当朝解读出另一种意思后,这朝会便停了下来,好在乌图动作够快,没有让朝上的君臣等太久。 想到这些好处,皇帝高兴得放声大笑,“满朝庸才,你们白吃俸禄,竟没有一个比得上孤的光渡!” 下超后,皇帝留着光渡说了好一会话,然后又叫光渡宿在宫中。 今日早朝跌宕起伏,最后的赢家却是谁都没想到,郭嫔怀孕晋位,光渡兼任了司天监的长监。 光渡姿态极为谦逊,毫无骄矜,“臣年纪尚轻,本领平庸,除了对陛下的一片忠心外,毫无之处。陛下厚赏,臣无颜领受。” “千真万确,是常太医亲自请的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第214章 常太医是皇帝信重的太医,决不会随便,这下皇帝再无怀疑,他终于露出了笑容。 只是这一番较量,有输的人,就有赢的人。 皇帝猛地站了起来,“此话当真!?” 前些日子朝下的议论,真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吗?! …… 发完脾气后,皇帝目光移到光渡身上,那怒气就收了起来,和悦道:“光渡,那依你测算,这天象应召的该是一位皇子,还是皇女?” “郭妃腹中应当是一位皇子。”光渡的声音很平静,却能让人从这种平静中感到信服的力量,“恭喜陛下。” “年纪虽小,但做人却很稳重!司天监的长监,没有人比你更德才出众。” 皇帝的眼睛猛地亮起来,“乌图!听到了吗?就依光渡所说,去,快去!” 乌图跑进来时太激动,甚至在御前跌了个跟头,但此时谁也顾不得责怪他御前失仪,所有人都将眼睛钉在了乌图身上,静静等着他说话。 早朝时郭妃有孕的消息传出,下午太子来向皇帝请安时,不知道这对父子谈了什么就崩了,从宫中很快传出了消息,皇帝冲太子发了好大一顿火,数落得太子魂不守舍,从太极宫下来的时候,甚至失足摔落滚下长阶,连腿骨都伤到了。 这个孩子意义不一样,光渡将天地瑞祥安在了这个孩子身上,又解了皇帝的困局,所以皇帝对这个孩子的到来充满期待。 早朝刚结束,皇帝已经派人将郭妃有孕的消息在民间大肆张扬,皇帝本就不喜皇后细玉氏,更不愿太子身后的细玉一族干政,如今过往的平衡撕开了一个口子,已是风雨欲来。 皇帝以前对这个太子就不甚喜爱,如今确认郭妃肚子有了动静,现在皇帝对太子愈发没有耐心,这份不喜直接摆到了表面上。 细玉尚书盯着光渡背影的眼神,这一刻也彻底变了。 “光渡,你这本事可不能浪费了,你既然出身司天监,那么长监之职,你便替孤担着罢。” “都睁开眼睛看清楚,跟着光渡学学,什么叫做为君分忧!” 郭氏女有孕的消息,不仅是解了皇帝眼前的燃眉之急,维护了自己身为天子的天眷,更是杀了李元阙的威风,给民间如沸的热论泼了一盆凉水,更有甚者,这还证明了他身为男人的能力! 皇帝是喜上眉梢,“好!” 历代帝王本就以重天象星询,就连以前的皇帝,都是刻意将司天监和权臣分隔开,深以两派结党营私为忌,可如今,皇帝把两个职位一并给了光渡,也让人们对皇帝如今对光渡的爱重,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这一幕,连光渡都自叹弗如。 “宫中也有佛堂,你按照时辰,自去就是了。” 皇帝来到光渡身侧,温和抚过他发冠下压着的头发,“今晚就是陪孤聊聊天,孤这几日,都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话说到这个程度,光渡也只能道:“臣遵旨。” 皇帝今夜肯定不会随便乱来,光渡倒不是怎么担心。 但他想到了说要晚上等他的李元阙。 第101章 虽然已经定下留宿宫中,光渡却还是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皇帝的接触。 如水般凉滑的发丝从指缝间溜走,皇帝的手僵在空中。 光渡最近对他的态度,很是冷淡。 这让皇帝因为喜得龙子、解了今日天象之困的喜悦都淡了些许。 但皇帝并未发作,神色依然温和。 他端详着光渡,挑起了新的话题,“若孤没记错,你还要再五日才能正式问卜,对吗?” “是,一切东西都已准备妥当,最后三日臣不能上朝,先和陛下告个假。” 光渡说话时始终执着礼,并不直视天颜,一切都规规矩矩,甚至就在今天早朝,他还力挽狂澜,为皇帝解决了燃眉之急,让人挑不出错。 就是因为一点错都挑不出来,才会让皇帝感到烦躁。 现在他们彼此之间的相处,太像寻常的君臣了,可光渡是不是故意忘了,他从一开始能被帝王另眼相看的优待,到底是因为什么? 但皇帝也有一点心虚,他确实是在光渡失踪的时候有了嫔妃……他毕竟是帝王,总是要绵延后嗣,光渡应该体谅。 可光渡对他的意义不一样。 在皇帝心中,光渡就从来不只是一个臣子。 也是他发掘的珍宝,在旁边看了三年,守了三年,在枝头开花,花落结果,如今果子熟了,芬芳甜美。 他想摘下来,尝一尝了。 皇帝笑着对他说:“时辰到了,就去宫中的佛殿吧。” 光渡在无声的说着他不愿意了。 不过完全意想不到。 …… 见光渡独自跪坐于佛堂之中,郭妃就在门口等候,等光渡礼够了今日的时辰,她才开口搭话:“多谢光渡大人,今日为臣妾美言。” 月上中天,光渡踏上了离宫的路,直到他确认自己一步踏出站在了宫门外,胸中紧绷的那根弦,才得到了舒缓。 光渡站起身,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平静冷漠的眼神,却让郭妃感到毛骨悚然。 还又疯又坏的,有着足够的手段,能让药乜家族延续很长一段时间的荣华富贵。 皇帝想说今夜他什么都不会做,但看着面前人温顺的模样,他心中还是狠狠地痒了一下。 第215章 这让不久前,还将光渡视为心头大患的郭氏,感到发自内心的困惑……和惧怕。 郭妃瞪圆了眼,一把抢过药方。 这个人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看着上面熟悉的笔迹,猛地抬头死死的盯着光渡,浑身开始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的震惊也变成了恐惧。 在进宫之前,药乜绗还特地从五服之外给两人找到了一点拐弯抹角的表亲关系,在药乜绗的运作下,她从进宫开始,就得到了皇帝的另眼相看。 皇帝只得道:“也好。” 但他躲得过一日,躲得过两三日,皇帝的心思不淡,只靠躲着总不是办法。 郭妃不禁有些傻眼。 皇帝难免不悦:“又什么事?” 这位光渡大人,是真不把皇帝看在眼里,竟然完全不在乎皇帝的宠爱吗?她可是听说,光渡是完全依仗着皇帝,才在朝中扎下脚跟的。 回到皇帝的太极宫后,光渡与皇帝没有谈太久国事,结盟蒙古、李元阙此次中兴府之行、军中要职的启用和变动……皇帝在等待光渡的几日后的结果。 这佛堂没有其他人,光渡来的时候就已经确认了,而郭妃在进来和光渡搭话之前,更是确认再三,还远远打发了跟着自己的宫人,不许他们偷听。 “你是三月出生的,再过半个多月,便是你的生辰了。” 再过一个月,就是他亲手把光渡从牢里抱出来的第四年。 见郭氏惊恐,光渡还反过来劝导她:“你如今腹中龙子尊贵,独享后宫圣宠,皇帝对你十分看重,连皇后都不用放在眼里,你要像以前那样,不能让任何人占据皇帝的心,因为你知道该如何做,现在更是有底气这样做……对,就是现在这样。” 到了三月,贺兰山以北的土地仍是寒意彻骨,今年的冬季格外的长,夜里的风也冷得。 数日前,在药乜绗离开中兴府的前一天,他曾经进宫找到机会,和郭妃单独谈过一次话。 药乜绗除了交给郭妃一张用了可以显出“怀孕两个月脉象”药方,叫她私下服用之外,他还告诉她,要在适当的时候……听另外一个人的话。 等过了这几日的斋戒之期,他就一定要把人留下,咬下果实的第一口,验探这颗被自己守护多年的宝石,是否曾被人捷足先登。 光渡平静地着她:“娘娘,臣还是希望,你能保持原来的气势。” 于是,皇帝心中不由得生出一阵扭曲憋闷的暗火,他想到很久之前发现的端倪,想到张四在大街上把光渡抱起来时的眼神,想到那貌不惊人的暗卫副首领,竟然长久凝视着自己的珍宝,想到张四曾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与光渡日夜相处…… 现在后宫前朝都已经听说了,光渡今日早朝力挽狂澜的表现,皇帝对他倚重日益深厚,光渡只是几句话,不只她自己得到了封赏,就连她远在西凉府的家人都升了官。 生辰而已,光渡道:“陛下还记得。” 光渡脸上云淡风轻的,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他借着这个缘故,把手抽了出来,退后一步。 时间过得真快,他们已经相伴了四年,虚陇死后,他和光渡之间最后一根刺也慢慢拔出来了。光渡用时间证明了忠诚,这个人是他自己的,和李元阙无关。 药乜绗能给她抬家世送她进宫,就同样有办法让她悄无声息的消失,耳濡目染着药乜绗的手段长大,她不敢明目张胆的忤逆。 药乜绗有路子、有目的,郭氏女想要锦衣玉食的尊养,进宫是双方一拍即合的结果。 即使是这样,光渡也是非常美的。 ……竟然会是光渡大人! 光渡低头看了看皇帝的手,“臣习惯外间了。” 也是光渡的十九岁生辰。 “你的日子,孤怎么可能会忘?” 皇帝若有所指,“今时不比往日,你总该有新的习惯。” 西夏国礼尚佛,就连皇宫中都设有专门的寺庙,往日里皇后每日潜心礼佛,可是今日她儿子摔断了腿,自然是没有心思来了。 乌图一溜小跑进来,脸上的神色又是畏惧、又是为难:“陛下,郭妃娘娘说身子不舒服,叫陛下过去看看。” 皇帝拉上光渡的手,正还要说什么,却见光渡抬头看向了内殿大门的方向。 思考的结果,是她还是要听的,至少短期内。 顺着目光望去,皇帝看到在那里探头探脑的乌图。 皇帝压下心头的烦躁,他转头去看光渡。 宫中不能到处树敌,而今朝“龙子气运”之说后,皇后那条路是彻底走不通了,她总不能毫无倚仗,也该选定自己的靠山和帮手。 但走出太极宫,光渡感受到刺骨的冷风吹在脸上,却格外神清气爽。 只是今日郭妃被皇帝给予的特权和宠爱冲昏头脑,傍晚,光渡便来给她当头一棍。 光渡倒是不会忘记自己的生辰,他与宋珧两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在过去的十天里,他已经接连收到宋珧第三封信了,每一封,都在问光渡他能不能回中兴府,但都被光渡给摁下了。 ……可是更好看了,叫人实在对他生不起气来。 虽然之前也遥遥瞥过一眼,但这是郭妃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她一边被震撼得说不出话,一边心中嫉妒丛生,一会又庆幸他是个男的,情绪复杂难言。 所以,这场对话不会被第三个人所知。 第216章 但清静不长久,这佛堂中来了第二个人。 郭妃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今日现在看着面前这个人,郭氏终于知道了。 如果可以,他确实不愿应付皇帝。 光渡垂下眼,轻声唤道:“陛下。” 数日前,她也曾问过药乜家主——要她听话的人是谁?药乜绗走后,她该和谁对接? 皇帝有一瞬间,怀念起将十五岁的光渡拘在他宫中的模样,以前光渡一无所有时,会伏低做小,会察言观色,会把酒添香,如今虽然依然在为他分忧,但官做得越来越稳,人也越来越冷。 皇帝想到张四,他方才还在心中决定,将这一页翻过去,就像当年李元阙的那一页一样,不能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可是这一刻,皇帝又不那么确定了。 光渡从袖子中,抽出了一张绢纸写就的药方,“娘娘,这是让无孕女子脉象显出怀孕三个月的药方,你算好时间,自行服用。” 郭妃愕然道:“……什么? 在皇宫中行走,暗卫不会贴身跟随,光渡走进佛堂后,看着面前金身佛塑,获得了难得的清静。 把他带到朝上的决定不算错,皇帝并不后悔,光渡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缺一个机会,无论是司天监的差事,还是炮制火器,再到现在的工部尚书……只有一个不好,那便是这孩子长大了,心野了,眼中不只装着他的陛下了。 光渡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没必要和她多说,只是鼓励道:“很好,继续保持这个气势。” 郭妃以前视光渡为心腹大患,但今日早朝之后,她已改变了想法。 这些念头便如白瓷上面的第一道裂缝,当他发现枝头的果实,竟然已经有被监守自盗、拆开品尝过的可能后,皇帝心中的欲念,都一同放了出来。 今夜留宿宫中,光渡如过往般,径自走向寝殿外间的小榻,皇帝却一把抓住他的手,示意他往里面走,“去哪里?不是早就说过,你到殿内来歇息了。” 进入后宫的女子,从此便与从前一刀两断,郭妃掂量过,自己现在地位水涨船高,以后还要不要继续听药乜绗的话? …… 光渡借故告辞,“臣想起还有些要务需要出宫处理,陛下还是去看看吧。” “前些日子,药乜家主已将第一张方子给你了,连常太医都看不出来,你是假孕。”光渡柔和地安抚道,“抖什么?不用害怕,再辛苦两个月,我保你一世的荣华富贵。” 乌图低头道:“已经叫了太医,可娘娘还是惊惶不安……” 光渡进来的时候,甚至不用清场。 皇帝已经有些烦了,但又实在看重人家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只好按下心头不悦,继续问:“叫太医了吗?” 郭妃觉得自己应该投桃报李,大度一些,毕竟光渡已经递出了示好的第一步,这个人他得罪不起,若能交好,会是不容忽视的助力。 她完全看不懂这两位朝中的大人物在做什么,但她知道,如果自己不照着计划做,那么她就能立刻生不如死。 殿中窗户明明是关着的,皇帝却感觉仿佛寒冬腊月的雪风吹了进来,吹散了满殿花团锦簇的温暖。 至于这个郭妃…… 暗卫不作声的跟了上来,光渡备马离开。 郭氏出身西凉府望族世家,是从小听着这个各个世家的八卦长大的,所以她比中兴府、比这座皇宫中的人都更知道,那位华丽俊美、人前好人的药乜绗,本质上是个什么狠东西。 只是他看见,宫墙外有一抹眼熟的背影,正在转身没入宫外街巷,别人或许很难留意,但光渡夜中视力无碍,他目光掠过那个身影,便停在了那里。 暗卫唤道:“光渡大人?” 光渡出神出得并不明显,回神旁人也看不出来,他一言不发,翻身上马,在空旷寂静的道路上奔驰。 没别的意思。 他现在回去,就看看李元阙在不在家,如果他适才看到的身影是李元阙,那有些事也由不得他不去多想了。 第102章 光渡携一身寒风策马而归,走到自己卧室门前时,才将那寒气未散的大氅除下。 他的住处伺候的人极少,也只有几个粗使的小嘶候着,见他风风火火的回来,也不多话,只是递上了一碗小炉上一直热着的汤药,和一壶清口的热茶,便无声退下去了。 退下去很好。 光渡不动声色,心中却想着一会他要见李元阙,见到便可以判定自己适才是不是看错了人,如果不是,就摸摸李元阙这是想做什么。 会面暴露的风险越低越好,如果真不小心被人看到,他会当场解决一切活口,无论遗患。 今夜跟在光渡身边的,是都啰耶和另一个暗卫孙五,按照过往几日和皇帝的要求,他们应该在光渡卧室外守夜。 如今这些暗卫都不藏在暗处,而是在明面上行看管和保护之职,皇帝近来重用光渡,但却依然保留着这最后一层钳制,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光渡便道:“你们两个都在门外等我。” 孙五明显的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应下。 他将目光移向都啰耶,都啰耶则是相当配合的不说一句反对,只转身往外走。 “但与蒙古此战,避无可避,蒙古早有南下攻克贺兰山之意,且一直在等待时机。”光渡声音平静而略显虚弱,“既有陛下使臣观星、卜筮、解象,那臣不敢不尽忠竭力,知无不言,陛下。” 第217章 李元阙微微一笑,避开了他的眼神,“不过是确认一下……皇城内外夜间的巡军罢。” “你……你把她怎么了!?” “如有一天,你和我失去联系超过三日,你便拿着里面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前往西风军,亲手交予李元阙。” 光渡揣度着皇帝的意思:“安内而后达外安,陛下洞察深远。” 他们在筹谋的是最慎重之事,也是最需要耐心等待的,他们手里握着一根根轻飘飘的稻草,用稻草搭建一座围起来的城,每一根放下都很轻,不会有太大动静,也不会让别人警惕,可是摧毁的那一刻却会声势夺人,绝无挽回之地。 门严丝合缝的关上了,从里面上了栓。 果然时机刚刚好。 “明白吗?都啰耶。”光渡神色严厉地确认着,“这代表着你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活着把它拿到手,再把它送到该去之处。” 皇帝脸上的急切,慢慢转为木然和困顿。 光渡站在原地,定定看了他一会,才道:“有备无患罢了,你不必想这么多。外面的人,你都搞定了?” 他没有叫光渡起身,“既如此,待王爷班师回朝,孤该亲自去迎,方显得出孤对军将的器重之心。” 即使是能抓住这个孙五的把柄,也是多亏了药乜绗这半个地头蛇送来的情报,要不宋雨霖也没有办法这么快定位到具体的人,再立刻打包带走。 他是要在这次进京之时动手吗? 李元阙:“正有事要请教光渡大人。” 到了既定的日子,光渡便独身入静室闭关,潜心解象,方才出关。 光渡回过身,“所以今日交给你一个新任务。” 可是只要等到搭好那一日,再上一把火,便会轰然崩塌。 “搞定了,小宋娘子送来的东西很好用。”都啰耶松了一口气,扯了扯自己的眼罩,“剩下三个,是不是没有这个孙五这样好弄了?” 但这封信还没完。 即使李元阙如今眼睛复明,但在光渡熟知他底细的,知道他这眼睛终究比完全没受伤时要差一点,比如说昏暗之处比常人更难以视物。 光渡皱着眉看完了宋珧的信。 这是宋珧从河北寄来的信。 以往,都啰耶只会在战场上直来直去的杀敌,如今在光渡身边跟了一阵子,见识了几分中兴府的官场,他也学会了如何皮笑肉不笑的说话:“安心听话行事,总没人想要你们的命,你这娘子也是幼时失散的青梅竹马,能再次相逢也不容易。更何况光渡大人本就是陛下那边的人,我们听陛下的话,更该听光渡大人的话,不是吗?” “我在河东宋氏族,为你谈下了足够十万人吃一个半月的粮,不愧是河北大族,有这等物力和魄力,但他们也有条件,想以此为交换,在西域这边搭一条路。我虽然不知道你要这么多粮,但我知道这件事对你很重要,我会在这边确保粮道的推行,直到稳了,我再去找你和妹妹。” 光渡叹摇了摇头,“我们时间太短,信息太少,陛下选上来的人,大多数都是毫无根基与牵挂、只忠于陛下一人的,孙五这种终究是少数,但如果能花时间仔细寻找,也总是有机会。” 如今一切武器都已经拿走,不会引起怀疑,但至少能让他们两个高个子站得下,不必再弓腰驼背。 光渡没有抬头,却字字有力,“臣所效奉之君主,必有死胜之策,战局转时自有天裁。” 茶中泡着参片,光渡两夜未睡,却有时常打坐,虽未进食,但精神也还尚好。 这几日来,宋雨霖恢复了往常的状态。 他们从密道返回,光渡在自己卧室中,独自拆开了信件。 皇帝早就叫人等着,光渡一出来,便一路畅通无阻的入宫觐见。 光渡继续往下看,但宋珧这次竟然很稳得住,让他都感觉有些意外。 光渡点燃这空场中土壁上的烛台,让这里更明亮了一些。 这是地道里挖出的一个空场,足够高,用木梁和石料加固过,光渡以前就会偷偷找机会避开监视,下到这里来练刀,维持身体的敏捷和力量。 他不想宋珧回来,就像当初他想把宋雨霖一同送出去那样,光渡想让这两个对他至关重要的人,自始至终置身于事外,等西夏这边尘埃落定后,无论他是成是败,是死是活,至少这两人都能不受波及的全身而退。 “哦,王爷想看什么?或许我能分忧一二。” 他给都啰耶递了个眼神,直接转身回房。 都啰耶拿出了一枚点漆碧鸟的木钗,那是小宋娘子今天派人送过来给他的,果然这银钗一拿出手,孙五脸色便是巨变。 那是都啰耶,都啰耶颇有兴致的四处打量着,“当初我拼死让你拿到的东西,便是藏在这里吗?” 皇帝连外面的军队都调回来了,驻守在皇城周围,杜绝了一切硬来的可能。 孙五将手压在腰间配刀上,“你这是什么意思?叶二?” 李元阙在说谎。 这座城还没有完工,还差很远。 李元阙个子太高,光渡不想磕到他的头,毕竟他便是外伤所致失明,这个节骨眼上,李元阙的身体可出不得意外。 也不知道李元阙那夜亲自去看,有没有看出别的办法。 以他对宋珧的了解,出了这种事,他应该是立刻就会往中兴府跑的,说不定如今人已经在路上了。 第218章 至少是不完全的说谎。 光渡能感觉到变化,身边一些堆积的事情不用他说,便在无声间被打理妥当,甚至还有多余的闲心来插手他的生活——就连他这几日吃斋纯素,厨房做得都更合他胃口了。 光渡微微眯起了眼睛,却不准备揭穿,因为有所隐瞒才是正常,李元阙本不该告诉他这个佞臣心中的计划。 再过几个时辰,李元阙就该到中兴府了。 皇帝知道,边境若无李元阙,蒙古对西夏之态,将更加无所顾忌。 只是在他看到光渡的那一刻,眼神才有变化。 这是仗着自己当过瞎子,所以一个人摸黑行走也很熟练么?光渡短暂的岔开了思路,想到了过去,李元阙在看不见的那个时期,摸过一遍路。,就都差不多能记在脑海里。 “……即使你不说,孤也知道必是如此,只是孤以前,总想着还有时间,先稳住成吉思汗,等把西夏内里的叛乱消了,朝中上下齐聚一心,这才有余力去应对蒙古。” 李元阙一身寒意,显然也是刚刚从夜色中而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只是个子太高了,要猫着腰才能在这地道中行走,连绑在身后的长发也从身侧垂落,发尖几乎垂到地上。 “……以前我就问过你一次,你没有回答过我。”都啰耶神色执拗地追问着,“二老大,你是在给我交代身后事吗?” 都啰耶不慎熟练地威胁道:“陛下的暗卫本该都无牵无挂,你在外面却私自娶妻,若说违背陛下命令,可实在不敢当。” “不过你倒是放心,我只是将你藏在宣化府的娘子,接到了稳妥的地方养着,保准陛下是找不到的,你这娘子过得怎样、甚至是生是死,可全看你对她的心了。” 更何况他现在眼睛是好的,早上看过一遍路,就能在脑海中牢牢记住。 光渡回到卧室,便推开衣柜,自己从暗道中跳下。 都啰耶神色变了。 都啰耶立刻严肃站定,“是!二老大。” 光渡打断了孙五的话,他冷淡的审视着孙五,不过数息时间,便已作出决定,身边的人跟太紧,早晚他都要有所动作。 毕竟在他这里睡才是不正常,要再来一次,光渡就必须开始怀疑另一种可能了。 “孙五。”都啰耶伸出手,按照光渡的意思,将人拦在门外。 “够了。” 接下来,李元阙问了一些问题,光渡从这些问题中,拼出了一个极为模糊的轮廓。 皇帝大步向外走去,走到殿门处,却回头看了光渡,眼神不由一暗,“你操劳多日,便不必费神同去了,乌图叫人好生伺候着,今日你便歇在宫中。” 光渡试探道:“看到王爷如此模样打扮,我便知道,我方才在宫外没有认错人。” 更因为此次的结果,完全不需要他这样做。 不……应该不是,时机不到,李元阙做不到,即使光渡掀开所有底牌去帮他,也拿不下来。 时间不多,容易着急,却偏偏不能着急。 可是孙五皱了眉,没有追随都啰耶的动作,他依然站在光渡的面前,双眼虽不敢直视光渡,却也没有让开的意思,“陛下吩咐过,光渡大人身边,哪怕是夜晚入睡时,也必须……” 但光渡也知道,即使皇帝心知此事,也不会停下心中的猜忌。 “王爷漏夜前来,意欲如何?” 光渡却挣脱皇帝,退后一步,行了大礼。 光渡手中持着烛,“王爷,这边来。” …… 李元阙收回了打量四周的眼神,“光渡大人好眼力,我不过是确认一些东西。” 光渡确认李元阙离开,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听到身后响起脚步。 他将问卜所得之数尽告知于皇帝,于这种事上,光渡不会更改和隐瞒。 只是宋雨霖看出他目的,不肯离开。 李元阙可能……以光渡对他的理解,李元阙动的心思,是以最少的兵,在最稳的时机,以最取巧的方式拿下皇城。 入殿后,光渡正欲叩拜,却被皇帝一把拖住了双臂,“快、快说说结果,你看到了什么?” “前几日,有人跑到河北孙师叔名下的药铺,收了一批云南特进的蘑菇,这种菌菇晒干磨粉后,无论是吸入熏制还是服下,效果都极其强盛,会使人陷入幻觉,欣喜癫狂,十数个时辰后清醒,也全然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只是前来收药那人眼熟的很,口音也怪,我回去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我在西夏皇宫中见到过他。” 漆黑无光的地道,李元阙竟也不打盏灯,好在也没撞到什么。 皇帝后退几步,缓缓坐到了椅子上,连声道:“好……好!” 他截到了刚走了一半的李元阙。 光渡走到土壁边,敲了敲一处壁上烛台右下三寸的位置,墙面露出一块凹陷。 “你放心,这次我不会给你添乱。”光渡几乎能想象出,宋珧写这句话时的模样,“我在后面帮你,我等你叫我回来。” “此药除了可迷幻致使人短暂失忆外,还有一些很脏的用法,多为房中助兴之物,光渡,你务必小心!皇帝要是点什么奇怪的香,或者你的饮食味道不对,立刻就跑!” 若是按照以往做派,皇帝会直接来他的宅邸,可如今皇帝极有戒心,进出都是大批人手明暗保护着,更是不轻易离开他的皇宫,即使是光渡这种宠臣,入宫都要被严格检查过。 第219章 这一夜,李元阙并没有留宿在他的屋中,将要事商谈妥当后,便从密道中离开。 都啰耶想起一事,“对了,小宋娘子要我给你带一封信。” 皇帝看上去疲惫极了,“那依你之见,我夏国之运……” 光渡整整三日未曾进食用水,匆匆来到太极宫,只抽空抿了一口乌图递上来的热茶。 …… “陛下,蒙古必会撕毁盟约,反噬西夏。” 第103章 光渡留在了太极宫,宫门深深,连外面的声音也不容易传进来,皇帝虽然不在这里,但也无人敢前来打扰他。 他翻开这三日各地堆积的工部批文,面上很平静,下笔也很稳。 李元阙进宫一事,西夏朝廷内外,不知有多少眼睛正死死盯着,人们在想,在猜——皇帝会不会借此机会设鸿门宴,今夜之后,李元阙是直接揭竿而起,还是棋差一招人头落地? 如今西夏危困,内有狼,外有虎,可无论是诱狼扑虎,还是驱虎吞狼,对于西夏来说,都只有两败俱伤。 但蒙古和金国,在期待截然相反的结果。 而这许多人无比关注的动向,光渡心中却早已有了定论——以他对皇帝心思的了解,他今日进宫的规劝,今夜宫宴后,他可以肯定,李元阙会活着离开。 这个时间点,皇帝不敢动李元阙,他怕今天李元阙死在宫里,明日蒙古就能撕毁盟约,直接打过来,更怕金国撕裂前线,长驱直入,他这皇帝便是破国之君,覆朝罪人。 但皇帝对于李元阙进宫,也决不会毫无反应。 光渡也在想他会怎样出手,丝毫没有掉以轻心,毕竟虚陇死后,他许多见不得人的手段,都到了皇帝的那里,虽然皇帝不对光渡用,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对别人用,这始终是个隐患。 乌图随侍皇帝身边,这便相当于光渡在皇帝身边放了一双耳朵,这便是宫中有自己耳目的好处了,他可以最及时的了解情况,能规避许多对他不利的事项。 今日皇帝将他放在皇宫,不让他出宫,不让他进前朝,不许他参加宴席。 皇帝仍然不欲他与李元阙相见。 挑拨是非的虚陇已经长埋于黄土下,可皇帝至今仍然如临大敌。 光渡仔细将记忆中全部的细节又捋了两遍,他确定皇帝手中不掌握任何绝对性证据,却依然对于他接触李元阙一事,近乎于本能般的防备着。 他想,自己对待皇帝的态度敷衍,皇帝未必不明白。 李元阙双手捂着自己的眼睛,“……谁?” 他倚立窗边,直到天黑了下来。 这话一出,光渡便确定了,今日皇帝出的是阴招。 光渡不知道,这种制成香膏的毒,对李元阙这种眼睛本就瞎过的人最好用,对于寻常耳清目明之人,反而是不打紧的。 光渡不曾再被第三个人如此触摸过,满溢着珍重和爱惜,如同触摸最金冠上最耀眼无尘的明珠,他是被小心翼翼地对待着的。 没有等太久,他便见了满脸煞白的乌图。 “是啊,奴才出去一趟又回来,陛下就醒了。”乌图小心翼翼地回道,同时伺候着皇帝脱下吐脏的衣服。 李元阙仍好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可是一看见他的样子,光渡心里就是一惊。 他身上的熏香混着酒气,扑上了光渡的脸,同样,他靠得足够近,一把搂住了光渡的腰。 “……是吗?” 光渡方才借口回太极宫,实则绕了一圈避开宫中耳目,一直候在宴殿角门,如今殿中打乱,乌图偷偷摸摸过来给他开门,他连忙趁乱而入,掩着鼻口走进殿中。 皇帝确实喝了不少酒,但他绝对还没有到喝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程度,看了看怀里的光渡,声音又含了笑意,“你想知道,孤告诉你——李元阙的眼睛瞎过一次,就能再瞎一次。” 屋内门窗紧闭温暖的空气,酒香混着的蘑菇特有的迷幻香气,很快成功搞定了整个大殿的人,除了早有准备、偷偷掩住口鼻的乌图,这殿中再没有第二个清醒的人。 四周都是宫中耳目,乌图也只能露出一个勉强算是笑容的笑,“光渡大人,陛下在里面等着呢,请随我来。” 看到这个场面,乌图愣住了。 直到乌图用力咳了一声,光渡才回过神,将李元阙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将他整个人从席间拉了起来。 这效果和醉酒全然不同,就连乌图都没见过这种场面。 光渡走到殿门前,一路伸手拔下了发簪弄乱鬓发,又扯乱衣领和腰封,这才开门露出一条缝,半遮半掩的模样,却足够不敢让任何人进屋。 乌图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光渡大人,那间房的钥匙是我掌管,无论怎样,皇帝都必然疑我的。” 又或者是饮食中有常人食用无妨,但混以香料,就对李元阙有害的东西……无论如何,先掐断这“香膏”没错。 “陛下,陛下刚刚绊了一跤,晕了不过片刻,然后就吐醒了。” 李元阙始终闭着眼,光渡能看到他的睫毛在烛火下快速颤动,像是被风沙迷了眼,很不舒服的模样。 皇帝声音愈发柔和,他看着面前的人脸颊带着温润的红,似乎是因为匆匆前来,在外面被风吹过后,进到温暖的房间才显出来的颜色,但更可能是刚刚被他碰的。 如果饮食中没有蹊跷,那便是这皇帝特意交代过的“香膏”,会让李元阙因此双目受损。 第220章 他没能看到里面的李元阙,就匆匆而过。 就连这里外的暗卫,伺候的宫女太监、和宫中侍卫、禁卫,都没有一人逃过去。 香炉中燃起浓郁的异香,但皇帝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但很快,李元阙便放松了力道。 李元阙反手抓过了他的手,那是防备的态度,是桎梏的力度,光渡被他抓得骨头都在作响。 这些都是在朝中叫得上名字的诸侯与大臣,往日行事都是顾及颜面的,如今行止痴傻,宛若服了怪毒,竟无一幸免。 皇帝打得好算盘,自己早有防范,却能掐住李元阙的七寸。 带着笑意的话,却装着很深的恶意。 光渡坚定道:“这件事办完之后,直接逃出宫去,你跟着李元阙……” 未时。 乌图把整整一大盒的蘑菇粉磨成的香膏都倒了进去。 李元阙缩坐在席上,双手紧紧捂着眼睛。 光渡想到宋珧的信,突然说:“陛下前些日子派人去宋国收了几味药材,其中有一种五彩斑斓的蘑菇,你可见过?” 于情于理,皇帝喝醉,都不需要他去管。 他心头愧悔至极,又是着急又是难过,“小人若走,光渡大人,你在这宫中就没有一点照应了……” “香膏?”光渡心念电转,“满朝文武都在朝上,他总不至于当众下毒,为了一个李元阙,却把自己的班底都搭上,但这是……” 感受腰间的重量,和脖颈旁边的灼热呼吸,光渡忍了一下,并没有推开,“陛下今日很高兴?” 皇帝被呛醒了,张口吐了出来,乌图连忙隐去情绪,过来收拾。 甚至他还看见一个人还抱着一个柱子不撒手,“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可我不敢、不敢看你啊!你是……你是皇帝的……”然后话没说完就哭了起来。 “孤……孤怎么……” 他话没说完,突然脚下一个踉跄,不知突然绊着了什么,整个人失重向前仰去,带着光渡一起摔倒。 “王爷,咱们得赶快离开这……”乌图试图用自己的肩膀把李元阙架起来,可他摔倒了,急得不行,“哎哟我的天老爷,王爷,你自己能起来吗?” 李元阙个子太高了,身体又重,他若是不配合,乌图实在没办法把人架起来,最后乌图还是跑出去,叫了光渡。 “孤这位皇弟,确实很有胆色。”皇帝很亲密的揽着光渡,带着他往里面走,“竟然敢独自一人进城,没错,他是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孤碍着蒙古和金国在侧,更是不能对他怎样,可是,他到底还是年轻,只以为这许多双眼睛看着,孤就会被他掣肘!” 在这里,那些隐约的声音,便听得愈发清楚了,微暖暧昧的丝竹之音,奏乐演奏的宫中舞女,众筹往来交错的席间甚是热闹。 “换个人,不能你亲自去。”光渡目色沉沉,“否则今日事后,皇帝必然杀你。” 皇帝回到前宴厅,歌舞继续,酒席也继续传了下去。 他几乎能想象到西风军立于城前,一言不发,目睹着主帅入城的安静壮阔。 李元阙向来胆识过人,这样一位极有魄力的领袖,两军阵前,能让多少西夏的热血儿郎,为之心折。 乌图这一刻的感觉非常复杂,他想起自己捅过光渡的那一刀,让光渡的手凉到现在。 光渡的声音和刚刚不同了,很平,很轻,他看上去甚至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一句轻声的呢喃,如无风时的炊烟散入冬季的雪,缥缈难寻。 乌图叫了个小太监过来报信,说皇帝醉了,请光渡大人过去,一听到这话,光渡就察觉到了其中不同寻常的信号。 皇帝在席间喝了不少酒,一看到光渡,便露出笑容,“你怎么过来了?” 他想了一下,改口道:“不,你跟我走,我会叫人接应你,不能留在宫里了,这遭之后,你就是侥幸不死,皇帝也不会用你了,没有必要白挨这一场罪。” “是。”乌图低头应下便要出去,光渡却拉住了他。 “你就去取那个蘑菇粉制成的香膏,充当陛下要的‘香膏’加到殿中去。”光渡决断很快,至少那个蘑菇对眼睛的伤害是最低的,而效用…… 除了娘亲,便是李元阙。 …… 光渡单刀直入:“皇帝要干什么?” 然后乌图进了殿,关门看一眼,便知道里面情况。 他们身后是牛鬼蛇神的乱喊乱叫,而面前的李元阙,无比专注地确认着。 “此事之后,你会被逐出太极宫,一样也照应不上我。”光渡没有再让乌图推让,“别让任何人起疑,现在行动,我们要赶快让皇帝回到宴会上。” 他一进来,目光就立刻搜找着李元阙的身影,这一次他看见了,李元阙作为这场宴席的另一个主角,席位在一眼可见的地方。 皇帝埋在他的脖颈间呼吸,光渡却可以想象皇帝说这句话时的神色。 他坐回主座,亲眼看着乌图指使宫女,将香膏添加到殿中的每一个香炉中,不禁露出笑容,然后再次举杯,要满朝文武一一敬酒。 他抓着光渡的手,“你……” 他的话没说完。 遮住口鼻的布巾被拿下,李元阙轻柔地抚摩着手中的面颊,鼻子、眉毛、额头、鬓发……一点一点,他辨认得仔细,哪一处都不曾落下。 第221章 这一次众人退得十分整齐且安静,一同出去的不止有乌图,还有皇帝所有的暗卫。 光渡没有避开,很快,他也无法再听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皇帝猛地抓住乌图,“李元阙呢?走,去拿孤叫你备好的香膏,跟孤回到大殿!” 皇帝欣赏片刻,突然留意到梁上有一个暗卫,或许今日是第一次见光渡,此刻竟然全然忘了回避,瞧得目不转睛,顿时沉下脸色,“你们都出去!这怠惰的东西拖下去打二十板。” 光渡缓缓道:“……是,我知道陛下,并不会坐以待毙。” 乌图很有印象,“见过,陛下叫人打成粉了,和陛下要取的“香膏”,放在同一个盒子里。” 皇帝眼神逐渐清明,“孤晕了片刻?” 但光渡没有犹豫,也没有耽误时间,立刻在内侍的带领下前往宴厅。 有的大臣推开舞娘,自己跑到殿中央载歌载舞,有人对着身边的空气指指点点,嘻嘻而笑,还有人躺在地上蹬腿,还有人把桌上的酱鸭抱在怀里,在殿中绕着圈跑,结果酱鸭被旁边另外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夺去给咬了一口,然后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他靠近太极宫的窗,终于听到了声音,窗外北风朔朔,也听到前庭的丝竹靡靡。 这主料为蘑菇粉的香膏效果太过恐怖,乌图满目骇然,不敢多逗留,连忙猫着身子摸到了李元阙坐席边,“王爷……王爷?” 一看乌图脸色,光渡便知道事情不好。 “我……跟你走。”这一次,李元阙十分配合的站了起来,“我知道,你是……” 光渡缓缓点了下头。 “就让他瞎了眼睛,却能活着走出宫……他会像上次一样,将一切都瞒下来,没人知道他看不见了,蒙古和金军依然不敢轻易闯入他守着的疆土,但我却知道,他会慢慢成为一个瞎子……” 怀疑并不是空穴来风,只是现在,光渡也在抢时间。 一片混乱中,皇帝倒在了地上,光渡收回了捏在他后脖颈的手。 乌图脸色苍白,“陛下叫人在今夜的宴会熏香中,多加一种香膏。” 空气都飘荡着酒肉香气,连空气都比外面都热了许多。 李元阙的手,顺着光渡的手臂而上,摸到了光渡的脸颊。 光渡将批好的公文着人送出宫门时,皇帝已接到王爷,当着满朝诸臣上演君臣之义,人前的皇帝有仁君风范,王爷也毫无逾矩之处,君臣两人一片和睦之象。 皇帝一怔,随即欣喜若狂,“光渡,你……” 光渡从地上捞起瘫倒的皇帝,手从他的胸口,摸到胃,然后狠狠摁了一下。 “孤就是抱抱你,孤……马上还要回到大殿中,如果孤不在殿中,想必李元阙也留不住。” 乌图在焦头烂额中感受到了一阵无语。 光渡向后轻轻躲了一下,避开了皇帝的手,“陛下,这么多人都在呢。” 他听到李元阙已至城门,兵士驻扎于城外,只身入城。 “是!”乌图连忙交代身边的人,“快去打热水,准备干净帕巾,再去太极宫取一套新衣服。” 光渡被带去了举办宫宴那座殿宇的偏殿。 可皇帝却不继续往下说了,只是偏过了头,“你身上好香。” 伴君四年,光渡比任何人都了解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就像当年在贺兰山时,李元阙目盲了,便用自己的手,去“看”他的模样。 光渡的手,已经攀上了皇帝的肩背。 端坐在最上方的皇帝离席而去,在席间乱转,嘟囔着听不到的话。 光渡跑过去,单膝跪坐在李元阙身前,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脑勺,去看他的眼睛,“怎么样?你的眼睛——啊!” “陛下刚刚吐了不少污物,乌图公公,快叫人来收拾一下。” 光渡眼中并无嫌恶,只有令皇帝感到受用的担忧,“饮酒总是伤身,陛下还是少用一些,还是叫太医过来开碗醒酒汤……” 他说话的声音很温和,听得出委屈,却叫人生不起气来。 大殿中一片群魔混乱。 腰侧传来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即使是光渡也不轻松,他沉默地全身绷着力,脚下稳稳地站住,将李元阙向外带去。 “你是沛泽。”李元阙吐息中带着炽热的酒气……和那蘑菇独有的异香,连语句都不再字字清晰,“我的沛泽,我……等了你好多年,你终于来找我了。” 乌图在旁边帮光渡捂着口鼻,已经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他在心中祈求佛祖,只求能顺利离开这里,不要再引起再多人的注意。 可偏偏事与愿违。 看着停在自己面前的人,光渡瞳孔紧缩,“……陛下。” 第104章 这一声“陛下”,这一双站到面前锦袍金边蟒靴,让乌图当场差点魂飞魄散。 这位皇帝并不是仁慈之君,相反十分多疑且伪善残忍,乌图近身伺候,比别人更知道皇帝的手段,他知道自己会暴露,但没想过会这么快,一时腿都软了。 但当他转头看到光渡,心中又重新定了下来。 光渡扛着那么大的一个王爷,像一根定海神针般稳稳的站在原地,脸上看不出慌乱。 皇帝来到他们的面前,看着光渡,却只是看着他,他们有一会都谨慎的没有主动说话。 直到旁边户部尚书捏着兰花指快速而过,将自己跑到灌风的外袍整个抡到了皇帝脸上,发出砰的响声。 第222章 被抽了一记的皇帝,脸上的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可疑的变化。 光渡才缓缓恢复了呼吸。 这蘑菇粉效果确实霸道,这殿中吸入的没人能幸免,包括皇帝。 但皇帝甚至依然认得出光渡,直接伸手抓了过来,“光渡,跟孤回太极宫,孤想……” 光渡站在原地,不发出声音,皇帝伸手在他面前的空气中虚抓了两下,见他这幅样子,剩下两个清醒的人才终于感到了一点安心。 但光渡显然忘记了自己身边的人,李元阙喝道:“滚开!” “元哥?”光渡短暂的愕然后立刻回神,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李元阙已经探出了一半的手,“你干什么?” 李元阙手上掼着力,光渡只是在中间截了一下,都感觉到手被震得发麻。 “折断他的手,拧断他的头。”李元阙神色森然冷漠,“你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他凭什么……这样对你……” 若是落到李元阙自己从宫中杀出禁军、回合西风军、再血战于西夏首府的地步……这番自相残杀后,无论谁惨胜苟活,都耗尽西夏精锐,怕是两三年之后,就成为夏国的亡国之君了。 可这边皇帝,却不知道自己与危险擦肩而过,还在空中抓人:“光渡……过来,陪我,今夜……一定要留你在太极宫……” 药已在茶水中化开,光渡将茶盅递到了李元阙唇前。李元阙的唇有些干,但很热,光渡另一只手的指尖点在他的唇上,示意他张口。 “我将陛下带到偏殿,光渡大人奉旨一直在偏殿等候……” 李元阙和殿中那些完全陷入诡幻之状的大人们不同,在光渡身边,他安静得不吵也不闹,下巴搁在光渡肩上,长手揽着光渡的腰,姿态十分放松,任由光渡带着自己走过来。 光渡尝试许久,才把李元阙按在了太师椅上,他正要去取茶,就被李元阙一把捞了回来。 看到来的人是白兆丰,乌图心里暗叫不好,来的是别人的话,或许他能蒙混过关,但白兆丰不是平庸之辈,他不可能毫无怀疑。 “扶着皇帝到偏殿。” 皇帝本就过分谨慎,李元阙今日入城进宫,他更是拿出了十倍的戒心和布置,西风军驻扎于城外,很难立刻对宫内的李元阙进行支援,而宫中,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与中兴府驻军不是摆设,会将皇宫围个水泄不通。 光渡从茶壶中倒了一杯温茶,化开了随身带的一枚解毒丸。 白兆丰默默将乌图一切反常的动作,都收于眼底。 光渡把茶杯塞到李元阙手中,从李元阙怀抱中脱身,折腾许久,他也有些口渴,另捡了只杯子,去给自己倒了茶。 李元阙在中兴府醉生梦死的权贵中、在这座群魔乱舞的宴殿里,总有种格格不入的气质,此刻冰冷的杀意从他的眉眼间透出,稳而凌厉,那是从沙场上血染出来的肃穆萧杀。 就像当年李元阙那样大胆,敢将半枚兵符交给一个贺兰山上都不曾见过面目的人,李元阙有着近乎于野兽的判断力,他吃定了自己永远不会背叛他……他的直觉总是那么准确。 光渡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估计自己拉不住李元阙,他没犹豫,先动手,直接上去敲晕了皇帝。 有了光渡的指点,乌图一下子定了下来,“我这就去。” 偏殿内。 乌图……乌图今天受到了太多的惊吓,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反应了,他低下头,以一种麻木的姿势,像拖墩布一般提起皇帝的双脚,将他整个人拖进了殿中。 乌图刚放心了一些,回头查看光渡与李元阙,就看到他俩几乎都要抱在一块了。 乌图知道这些话经不起推敲,整个大殿的人都喝醉……这本就听上去非常蹊跷,今夜李元阙进宫,宫中如临大敌,怎么可能所有人都一起喝到如此失态? 只是……不行。 快速扫过殿中众人,光渡压低声音道:“宴殿的变故瞒不了多久,但在皇帝醒来前,你仍然是大内总管,办完这个事,利用这个间差,你立刻出宫。” 如果白兆丰不扣下他,那么以他的身份,完全可以在事情闹起来之前,安全出宫。 最后几个字已在齿间含糊不清的隐去,光渡虽然未曾听清,却从李元阙的脸上,看出了不容错认的清晰杀意。 如一阵冷酷的风吹进来,吹散了屋中过于温热的酒气与异香。 ……这是皇帝为他准备的茶水和饮食。 光渡指的就是刚刚皇帝叫他去的宴宫偏殿,这是最近的所在,迅速过去的话,说不定能不惊动任何人,“以皇上喝醉为由,你将路上遇到的宫人全部清走,我会见机把王爷一同带进去。” 乌图把皇帝弄到偏殿门口,看到门口的宫女,也被飘出来的毒蘑菇给药晕了,这一行没落人耳目,真是运气不错。 光渡无法确定,等李元阙清醒后,还能不能记得今夜发生的事。 光渡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李元阙会是这个反应。 更别说今夜皇帝如果死在宫里,很快就会被人发现,毒蘑菇粉能拖一时,但不可能迷晕宫中所有人。 如果可以,光渡自己早就这么干了! 光渡叹了一口气,“乌图。” 光渡一看到他这有些空落落茫然的眼神,就想起昔年贺兰山李元阙双眼全盲的模样,心下不由得一紧。 第223章 不愧是细玉氏的皇后,竟然这么快就能得到消息,乌图心直自己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最后望了一眼偏殿的大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皇帝依然晕着,被扔在地上。 李元阙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柔韧修长的腰线,仿佛收到蛊惑般,将手放了上去。 被李元阙手掌覆盖的地方都很温暖,李元阙的身体很热,这是光渡从很久以前就知道的。 皇帝禁军之首,白兆丰。 以白兆丰的敏锐,不可能想不到这些,他可能还没跑出皇宫,就要被白兆丰给抓住了。 乌图还是脸色一变,立刻满脸焦急地迎了上去,“白大人!殿中出事了!我回一趟太极宫给陛下拿东西,结果一回来就发现陛下和诸位大人……似乎喝醉了?举止甚是怪异……” 他尝试性地一挣,就换来李元阙收紧的双臂,李元阙这样抱他……他有些热了。 没有竖着的人碍眼了,李元阙终于被安抚了。 索性光渡抓的时机正好,他们真没遇上什么人。 乌图看着皇帝滑落地面,从震惊中回神,“……诶?!” 他有些无奈,也无法跟这不清醒的人讲理,只好费力伸出手,连腰身都绷紧拉出一条弧线,才将将够到了放在桌上的茶盅。 从宴殿走到偏殿,就这短短一段路,往日里没什么感觉,今夜却格外令人心惊胆战。 乌图没想到自己这满是破绽的说法,白兆丰竟然毫不起疑! 乌图心中发凉,他明白自己今夜怕是不能善了了。 皇帝不能这个时候死。 而本能告诉他,这是他身边最信任的人,这是酒香氤氲、声色犬马的宴殿中,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宁的所在。于是威胁不再是危险,需要警惕的敌人,都可以放心交给这位故人。 今夜让李元阙平安离宫,不兴干戈的全身而退,就是最好的结局。 神志已不在清醒,本能便掌管他的身体。 于西夏境内,如果皇帝今日暴毙,支持皇帝的利益集团不会瓦解,反而会因为来自李元阙这招“手段阴险”的威胁,而变得更团结,细玉后族会揽得大势,当今支持皇帝的大族世家,将会继续扶持太子登基。 若能顺便解掉这蘑菇的功效,那就更好了。 这里是方才皇帝召见光渡的地方,皇帝让光渡在这里歇着,是以屋外伺候的宫人、屋内茶水点心一应俱全。 他们从沿着混乱的宴会厅的边缘,小心躲避开所有吸入毒蘑菇的人,避了出来。 这也是这座殿中,乌图见到的第二个清醒的人。 而那双通红的眼睛,里面蕴藏的热度,让光渡本能的躲闪。 光渡也只能由着他。 李元阙睁开通红的眼睛,这次聚焦到了皇帝的身上,哑声道:“你敢碰他?” 不能的,不可能的,光渡心知肚明,如果李元阙清醒的时候就认出来他的话,李元阙怎么可能会忍得住不摊牌? 这近乎于绝处逢生! 从李元阙进宫开始,便知道这一次进宫不可能会一帆风顺,时刻紧绷着精神,还要谈笑应对这场鸿门宴,可身边这股熟悉的冷香,让他恍然想到,沛泽那年带回贺兰山上的一枝梅花。 光渡从侧面抱住了李元阙的腰,抬起李元阙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然后附在他耳边轻声说,“王爷,咱们走。” 白兆丰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所以现在,陛下与光渡大人同在偏殿?” 他想起宋珧的信,宋珧说,这种蘑菇焚烧、吞服后都会让人行至怪异,且在清醒后会全无记忆。 可李元阙为什么会认出他是沛泽?是蘑菇产生的幻觉,是他自己身上的味道,是怀抱的触感,是眼睛看不清楚、反而能靠身体的记忆认出来,还是李元阙……那从战场中带下来的直觉? 李元阙的下巴就搁在他的肩上,他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李元阙的半边侧脸,和他那双深黑的眼睛,那是他从没在李元阙脸上见到过的执拗与……暴戾。 与此同时,殿外响起了“皇后娘娘驾到”的声音。 “沛泽。”李元阙一直紧闭的眼睛睁开了,他的眼球发红,双眼茫然失焦。 同时李元阙的名声会急剧败坏——真正的能臣会将李元阙弑君夺位的行径看在眼里,比起能支持一个风清月白的端正君子,他们自然不愿效忠一位阴险深沉之君,李元阙之后面临的困境,只会有增无减。 于西夏国外——李元阙今日,必须要完好的走出皇宫,回到前线,让在外环伺的蒙古与金国看个分明。 光渡已经不敢深想,他打了个寒颤。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纵使李元阙有本事、还足够幸运能突围而出,却也很难保证毫发无伤。 殿中可能还有别的东西,李元阙眼睛确实不对劲,光渡道:“先出去再说!” 又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把他拦腰抱走,直接打晕了半夜扛回西风军? 只是这茶光渡方入口微抿,就立刻放下了茶盅。 毕竟李元阙身量太高、也太大了,如果他无法恢复清醒和主动配合,那么李元阙出宫,很难不引起任何怀疑。 李元阙慢了几拍,才领会到光渡的意思,他茫然分开唇,让光渡将混着药的茶汤灌到他的肚中。 正如那一殿的人,李元阙也是被蘑菇放倒了。 第224章 他并非毫无准备,今日进宫,身上就贴身带着宋珧为他亲手做的好东西,别管对不对症,只要是解毒的,就先给李元阙灌上一碗,以备万一。 三个人进去后,乌图立刻关好门,按照光渡吩咐准备从宫中撤离,结果没走几步,甚至都还没有出宴宫,就迎面撞上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如今,就只能静静等待李元阙恢复清醒了。 光渡不怀疑宋珧的医术,但此时却由衷的希望宋珧真的不要出错,希望李元阙……醒来后就忘记这一切。 他摸了摸腰间挂着那枚绣着丑鸳鸯的香囊,最终不发一言。 白兆丰深深的看了乌图一眼,却道:“去吧。” 而光渡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李元阙就挂在他的身上,从身后环着他,双手虚虚笼着他的腰。 这茶的味道不对……不是皇帝惯用的龙井的味道,里面掺杂了别的东西,味道极其清淡,舌头若不敏锐,怕是会对这加了料的茶水一无所觉。 等会进去一看,白兆丰就能立刻反应过来,里面众人的反应不是醉酒,那么乌图为何会惟独保持清醒?他身上将担上最大的嫌疑。 李元阙扒着他,像一只大狮子在收起爪牙后,对最信赖的人露出温顺乖觉的一面,却同样会在细小的动作中,展露出独占的天性。 这是皇宫,这座偏殿是皇帝刚刚休息过的地方,皇帝还特地将他召过来,让他在这里等待。 话没说完,乌图恰到好处的留白、和瞥向紧闭偏殿大门的为难眼神,都在引导着白兆丰往那个“心知肚明”的方向去猜测。 神志未清,李元阙动了杀心。 这句话说毁了。 光渡侧过头看他。 但乌图总不会连试都不试,就坐以待毙,于是他狠下心继续表演道:“白大人你来得正好,咱家终于放心了,陛下的安危就交给大人了,我这就出去去叫些宫人过来,伺候各位大人,再叫太医过来检查。” “……是。” 而李元阙刚刚喝下了一整盅。 光渡立刻去查看李元阙,可是还没等他转过身,就从后面被一个火热的怀抱拥住了。 他看不见李元阙。 但却可以感受到抵着的胸膛,温度比刚刚还要更烫,光渡迟疑道:“王爷?” 第105章 李元阙从后面抱着光渡,低下头触碰他的额头与鬓发。 珍重的,亲密无间的,却也是难以忍耐的。 光渡咬着牙,“王爷,你看清楚!你认错人了。” 回答他的,是头顶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没认错,你就是我的沛泽。” 四年前,贺兰山下分别时,李元阙还看不见。 后来他双眼复明,在等待着沛泽投奔而来的日子里,他有时也会回想,会猜测,在他与沛泽分别的那个时候,沛泽的脸上,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是和他一样期待着,忐忑着、不安着他们携手的未来,却甘之如饴的吗? 还是那一日,只是寻常的道别?沛泽待他,从来只是挚友之礼? 双手交握的热,只存在于他一个人的记忆中,经年难忘,寤寐辗转。 李元阙想过很多,却没想过贺兰山一别后,竟是鱼沉雁杳,天涯陌路。 一千多个日夜,沛泽不曾来。 那一年,疼爱他的母妃急病而去,信重他的父皇轰然崩逝,年少不知人间别离苦,李元阙却没想到,原来这还不算极致。 同一年,他还经历过一场冰冷缓慢的离别。 李元阙如今神智已不甚清楚,但心,却记住了那漫长而焦灼的等待。不安撕开了个口子,粘稠浓重的情绪倾泻喷涌。 陛下所在,就连白兆丰也还没来得及亲自求证。 没过片刻,白兆丰听到禁卫的回报,宴殿中香味甚是怪异,他们进去就浇灭了香炉,并将开门窗通风,殿中满朝重臣皆似“醉酒”,举止异于常人,甚至还有些当场就抱在一起的大臣,举动颇为有伤风化…… 光渡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呼吸,他的心砰砰乱跳,已经失去了以往的沉稳。 他们短暂地分开,又低头对视。 乌图方才的话颇多蹊跷,虽然他已趁乱跑走,但乌图说陛下在偏殿的话,白兆丰也不敢算作全信。 这让光渡度过了三年多的安稳时光。 旁边的女官已经闻弦而知雅意,“娘娘不舒服?” 天地变化,两仪万象,他也只是其中渺小的一粒沙尘。 隔着一扇薄薄的殿门,无论是声音还是话语,外面都能听上几分。 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清楚了。 力道有些重,从外面也能看出震动。 在刚才事情开始前,光渡就提前熄灭了偏殿的蜡烛,如今殿内漆黑一片,倒影也看不出端倪。 白兆丰身姿不动,毫无畏惧,“臣请罪。” 毕竟这座宫殿里,敢这样对光渡大人的,而光渡大人还会着意顺从的,显然也只有那位……至高无上的陛下了。 唇畔被试探着。 习武之人本就耳力过人,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更是这些禁卫们……从没听过的音调。 “我不是来为难你的。”皇后神色不动,“殿中有变,陛下至今还不曾露面,于情于理,本宫都需要确认陛下安危。” 一门之隔。 皇后的神色更差了,她头痛地扶住了额头。 第225章 屋内没有回应,他立刻打了个手势,许多禁卫依序出现在偏殿侧,包围住门、窗这些可迅速突破入房的所在。 他是想挣开的,却被李元阙步步紧逼,抽身失败后,他被李元阙抓着肩膀重重按了回来。 心痛是因为珍惜,欲求却来自爱怜。 她与白兆丰心照不宣地一起迈出脚步,稍稍远离了偏殿的大门。 于是白侍卫去敲了敲偏殿,“陛下?” 里面的声音幽幽咽咽地传出来,随即另一个声音低声说了什么,虽然听不清楚话语,但不容错认,是个男人沙哑的嗓音。 白兆丰略一思索,“臣倒是还不曾见过乌公公。” 他是光渡,他是沛泽。 “等等……”光渡仍费力听着殿外的动静,只是面前的压力和热度太过逼人,他不得不去推开李元阙,“那边……陛下……” 现在绝对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但外面的人,更是绝不能发现这里面的人是……李元阙。 但却是混乱的。 偏殿中,光渡想抽身离开,却反被面对面按进了李元阙的胸膛。 ……他是宋沛泽。 指尖摩挲片刻,他用力把李元阙拽了下来。 …… 沛泽雨霖,是母亲给他和妹妹的名字,雨水是西夏之祥,他也是倍受期待地生来这个世间的。有人祝福他,有人爱着他,一直都有人。 光渡大人于人前一向冷淡矜持,居然也会用那样的声音…… ……有什么不对。 呼吸打在鬓边,光渡偏过头呼吸,不过片刻,却重新被捉了回去。 他感受到自己的后脊撞到了平直的壁面,片刻后,光渡才反应过来,那或许是一扇门。 “别在这里……” 皇帝还被礽在地上。 唯一庆幸的…… 但很快,这个简单的任务就变得无比艰难。 皇后身边的女官,见状大声呵斥:“大胆!还不让开?对皇后不敬。” 他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白侍卫。”皇后冷淡开口,“陛下不在宴殿,如今在何处?” 早已舍弃的姓名,如敲在古刹空钟上那轻轻一槌,力道虽轻,却震鸣远扬。 那就是万劫不复。 真是太不像话了! 有些话一直问不出口,如今却也无法问了。 但细玉尚书年纪大了,这几日身体又频繁感到不适,连今夜宫宴都推了,如今这事情交到她手里了。 时机还不够成熟,他想过要先忍耐下来,这种事情其实很能安抚皇帝,只是他自己不愿意,但在最后关头,决不能因为自己出了差错……早在几年前,光渡就做好准备了,这把拖延了几年的刀总是要落下来的,当年他躲过只是幸运,而幸运眷顾过他一次,他从不奢求第二次。 得知今夜殿中宴会有变、又确定光渡还未出宫后,她就知道,这可能是一个机会。 但今夜,他终于又一次暖了起来。 白兆丰行礼,“恭送皇后娘娘。” 众人兵器出鞘,只等白兆丰一声令下,就行突破。 再联系适才乌图的吞吞吐吐,白兆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撕开的口子,蒸发了节制,清醒时不敢想的事,却趁机都溜了出来。 虽然今时不同往日,皇帝的心思和病情一同都变了,光渡回到中兴府,对这件事情,并不是毫无心理准备的。 沛泽。 与皇帝不同,李元阙的触碰从不会给他带来厌恶,以前不会,现在依然不会。 不该是和李元阙,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场面……李元阙厌恶他,厌恶“光渡”,不会被他所诱,他早就确认过的。 白兆丰心知此事必不能张扬,在皇后插手之前,他让自己一队心腹兄弟直接进殿接管,封锁入口。 她是皇后,而她这个身份,反而能比细玉尚书做得更多、更细致、更合乎情理。 光渡宁愿自己在一片黑暗中看不见。 但不该是这样。 ……他在后宫里,学会了不少东西。 那样冷漠的人,竟然也有这样的一面吗?或许该说……果然也有这样的一面吗? 姿态是恭敬的,却恰好挡在皇后前进的路上。 李元阙在军伍中多年锤炼的身体,如今全都用在他的身上。 皇后带来了不少人,可是白兆丰也不简单。 皇后将步子拖得很慢,说话也轻声细语,她在思考今夜这样场面,自己还有什么疏漏,还有什么机会。她不该空手而归,她不会空手而归。 皇帝尚文轻武,而李元阙却是文武兼修,两人身形倒影,自然都大不相同。 外面的人,正在找这个地上的陛下,哪怕是昏倒的皇帝,也绝对不能露面于人前。 宴殿必然是出现了异状。 “先……去宴殿看看。”皇后有气无力道,“太极宫里的人要伺候皇帝,剩余的人手怕是忙不过来,从我宫中也调些人来,把各位大人安顿好,宣太医,其它的……其他的……” 门板上的碰撞声不明显,但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却是不容错认的声声清晰。 他知道李元阙什么都看不见,但这一刻在黑夜中纠缠的气息,让他觉得李元阙知不知道,记不记得,或许都已经不再重要。 可意外的,他从来都没有经过这一遭。光渡又花了一些时间,确认皇帝的身体问题,原来皇帝只是用他来做挡箭牌。 第226章 “请娘娘恕罪。”白兆丰平静地做着大不敬的事,“为保护陛下安危,臣需站着戒备,失了娘娘的礼,待臣下值后,自会去娘娘宫前请罪。” …… 皇后:“……” 只要轻轻推开这扇门,他们在做什么,他在和谁做什么,就会被看得一清二楚。 白兆丰闭了闭眼,剑鞘递过去,打在了一个头脸通红的年轻禁卫的脑瓜上,把人给打醒了。 李元阙俯首于他的耳畔,近乎于喟叹道:“……沛泽。” “呜,王爷……元……唉。”光渡有些恼了,他不敢叫出李元阙的名字,他怕外面的人会听到。 因为这门一打开,殿中的情形,就别想再瞒住了! 光渡听到门外有人在说话,咫尺之遥,离得那么近。 这样,他就不会看到李元阙的神情,就不会怔忪,不会沉迷,亦不会迷神。 外面传来推搡和叫嚷,“大胆!竟然胆敢惊扰皇后娘娘,让开!” 只是短短几个音,就叫门窗边听到的兄弟们一个个都呆住了,眼神都开始发飘,这么没见过世面吗? 更加凶狠的力道侵入,仿佛是在惩罚光渡提起那最令人厌恶的名称,李元阙并不客气。 皇后带了不少人来,可是白兆丰太警觉了,她到底晚了白兆丰半步,没能第一时间接管现场。 再回过神…… ——光渡大人,他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顺理成章,他的欲望似乎也容易看透,可偏偏,这样通情达理的“容易看透”,若是细想,就会发现种种细微的不对。 “别便宜了那个狗皇帝。” 光渡才明白自己手中抓着的柔软布料,是李元阙的领口。 纳金之音,容水之秀,清风和光万里,生养万物。 李元阙甚至无法意识到,烛火熄灭后,他在殿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死守住偏殿,一个人都不能放进去,通过空气后,立刻关闭门窗,不许外人探看。”白兆丰面无表情地对身边的兄弟吩咐着,转头看到皇后銮驾已至,按照宫内规矩行礼,“皇后娘娘。” 白兆丰不动声色的转过身,挡住殿门,“皇后娘娘,陛下确实在里面。” 郭妃已有身孕,皇帝要有新的孩子了,才一个月的肚子,就被光渡亲手捧到那么高的位置。 这件事本该由她父亲来做。 有一件事至关重要,事关她细玉一族的未来,她不可能作壁上观。 可是细玉皇后的思考很快被门板的扇动声打断,门那一边传来的拍撞声,比刚刚还要明显。 光渡不喜欢这样的混乱,但他也知道人生在世,有太多事情看似尽在掌握,实则完全不受控制。 他依然没有丝毫让开的样子。 那场病与伤后,光渡的气血一直不曾完全恢复,他身体总是怕冷畏寒,手脚也不再温暖。 脚还没抬,人还没走,禁卫就已经恭送她回宫了。 那年,他被皇帝从地牢带回宫中,在后宫住了很久,他一边将养腿伤,一边有专门的宫人,来教过他该如何侍奉皇帝。 再放任下去,会发生什么,光渡心知肚明。 看不见,又有什么关系?就像当年贺兰山的那个山洞里,用手掌,用脸颊,用唇齿,去描摹另一个人的轮廓。 白兆丰立刻将手放在剑上了,“陛下!?” 王爷虽然下落不明,但显然……这不是打扰皇帝此时兴致的理由。 在那个时候,光渡早就顾不上羞耻心了,他要活下去,带着所有西风军兄弟的命活下去,所以哪怕要用他最不屑、最屈辱的方式去取悦敌人,他也一定要活下去。 “都是第一次,咱们身边都没有过任何人……” 这回……这回连皇后也沉默了,没在说要进去了。 索性,她也来得不算太晚。 殿外有声音,光渡一开始还在努力分辨着,那是白兆丰的声音,白兆丰似乎在和人说话。 门外,白兆丰和皇后的目光,一同落在了那道被撞了一下的门上。 只剩下纯粹的本能。 皇后看了看周围,“如果陛下在偏殿……咳,那么伺候陛下的人,都去哪儿躲懒懈怠了?这里怎么一个人都不在?乌图呢?” 无比的失控,热得人心魂俱烧。 皇帝与李元阙已经不知去向。 光渡被堵住口舌,呜呜地说不出话,想过躲开,却被按着肩膀,更用力的抵在了门上。 可是光渡也没想到,自己一句“陛下”,就让李元阙当场眼神变得凶狠。 光渡想起宋珧被自己赶走前的话。 而这场宴会的主角…… 他叫来一个禁卫,“你快去太极宫,去找乌总管,再叫些能伺候陛下的宫人过来。” 这个单膝跪着的年轻人,没等皇后叫起身,就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 就像过去那般。 皇后目光冷冷地在这些禁卫的脸上一一扫过,这些人只忠于皇帝,对她全然无视,想必对她的太子……同样不会有多少尊敬。 皇帝一直不喜欢太子,但她总要为自己的儿子打算。 皇后慢慢道:“传我懿旨,先封锁宫中,以醉酒为故,留宿各位大人,同时宫外安抚其家人,再叫宫中准备干净被褥、新衣、热水、巾帕、解酒药,好生伺候着,今夜事出蹊跷,我宫中有几个好手,白兆丰,叫她们和你一起查着,如发现可疑之人立刻押下,如何发落,等陛下明日决议。” 第227章 “宫中剩余的人手,都去找王爷。” 皇帝既然不能出面,皇后作为后宫之主,自然也有话事权,更何况此时她的处置合乎情理,连白兆丰也不能拒绝。 白兆丰低头道:“是。” 第106章 外面的天,快要亮起来了。 即使偏殿中不点灯,门窗关着,光渡也依然能从这昏暗的日光中,分辨出隐约的时辰。 偏殿没有床,但火龙烧得温暖,地面垫了衣服,所以即使席地而卧,也并不觉得寒冷。 光渡想,他应该是有短暂片刻的昏厥,又或只是短暂的倦极而眠。 他虽然失去了意识,但醒来得也很快,一切都不曾脱离掌握,都是安稳无虞。 他转过头,看到扔在一边的皇帝仍昏迷着,他依然是原来的姿势和位置,殿外看得见灯火,却也安安静静的,听不到什么声音。 偏内同样安静,李元阙头枕在他的腿上,姿势和之前一样,睡得安稳。 他们现在这样,有点像过去。 他低头看向李元阙。 四年的时光,经历过的每一桩事,都会在一个人的身上留下相应的痕迹,二十三岁的李元阙的五官轮廓成熟更多,英气与豪气冲淡眉目的昳丽,如今他是诸侯,是军帅,如今已是名副其实的一方豪杰。 可他在某些事情上一如既往的干净纯粹。 不知算得上是好处还是坏处,但他学得很快。哪怕他意识全无,只依靠本能。 在一片难以识物的黑暗中,李元阙看不见他,反而确定了他是谁。 他的头枕在光渡的腿上,与光渡身体挨得很近。 光渡静静感受着,那吐息也是滚烫的,打透了薄薄的一层白绸里衣,让他胸腹的那几道伤疤,都感到潮湿的温暖。 李元阙分量不轻,光渡将人连拖带抱地挪到了偏殿内里,再调整屏风,把人遮住。 这个时候他提起“李元阙”这个至今在两人间仍有心结的名字,确实扫兴,他不该如此。 只是他这个模样去穿衣服的画面,不止刺激了皇帝,显然还刺激了其他人。 而光渡不能出错。 光渡欲言又止,斟酌片刻,才道:“人人失礼,皆若大醉。” 那绸缎是白色的,却也只是比光渡那身透出珍珠光泽的皮肤更白一点,他坐在那里,就是一张雪白的绢纸。 他虽然很是不舒服,但……面前的人都被他弄成了这个样子,至少是让他觉得有些得意的。 不知道多久不曾喝过水,光渡的唇都干了,上面还有一道新鲜的伤口。 他以前一直不曾确定,原来有的人,有的心意,真的不会变。 可最原本的心意,却和从前一般无二。 只看光渡如今这一身的痕迹,便知昨夜必然不周全温柔。 可他为什么,没有关于这场好事的任何记忆? 皇帝低头看了看自己,同样也是衣衫不整的样子,一时沉默。 他认真理好李元阙的发,抚摸的动作停了下来。 皇帝并不是未经过人事的,只一眼便知道,那是咬出来的,咬的很用力,还被嘬过。 偏殿另一侧的屏风后,发出嘭的一声响,像是有东西在地上撞了一下。 “陛下,昨天的事情,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光渡用复杂的神色,打断了皇帝的回忆,并利用了他的疑心,“昨夜与陛下同宴的人,皆出现了与陛下相似的症状,皇后已接管中宫,白侍卫更是已经找了陛下几次……陛下还是早些出去看看吧。” 刀口完全愈合了,他已感觉不到疼了。 数年前光渡曾被关进后宫半年,倒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他学会了如何让别人快乐,以及让自己快乐,但同样,正是因为光渡懂得,所以他也知道自己可能会受伤,他们并没有做到最后。 而光渡顶着这幅样子,却在问他:“陛下……你,不记得昨夜了吗?” 天还没有亮,皇帝被光渡掐醒了,光渡亲自点的蜡烛,放在边上。 此时此刻,这平滑如羊脂白玉的线条上不着一物,光渡身上胡乱披着一件大氅,却看得出一件里面只有一件歪歪扭扭的绸衣,将将盖过腿根。 他们都改变了这么多。 他醒了,目光落在面前的屏风上,殿中另一侧的烛灯将光投在屏面上,晕出一朵温暖的光晕。 年轻的身体,有着用不完的热。 光渡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恹恹地看向另一边。 即使没有到最后,但该有的放纵也一样不少,毕竟李元阙很轻易可以让他意动。 中毒受伤卧床的两月,他消瘦了太多,李元阙现在竟然一只手就可以把他…… 光渡退后几步,完全隐到另一边,他看到了李元阙的双眼追逐着跳动的烛光,逐渐拥有了聚焦的光点。 皇帝本来还浑浑噩噩,但双眼放到光渡身上的那一瞬间,被刺激到一下子就精神了。 偷来的放纵太短暂,光渡收起唇边的弧度,有些不舍地最后一次抚摸过这张轮廓分明的脸。 这是昨夜李元阙给他的一点启发,剩下的都是他自己弄出来的,希望这次之后,皇帝能安分上一段时间。 如今,他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暗卫也有两个暂时可以控制,便是调准时机,适当恢复练武也是可以的,只是皇帝…… 或者说无论如何用力回想,脑袋只有更尖锐的混沌和空缺。 第228章 光渡个子很高,腿自然也长,皇帝一直是知道的,可却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完全直观的感受到。 这一动,皇帝更是觉得自己身上哪儿都疼,他就像是在冰冷僵硬的地面躺了一宿似的。 心中抗拒的念头,在这一刻强烈至极,尤其是昨夜之后,他的身体比他的头脑更先投降,欢欣雀跃地记住了李元阙的感觉。 他一点一点他把李元阙的衣服原样穿了回去,碾平褶皱,一丝不苟。 ……把人看清后,皇帝心中怒气顿起,光渡这幅样子,是谁干的! 只是…… 他会永远记着昨夜的热,李元阙的身体很热,抱着的时候尤其暖,肩膀也很宽。 他揽上去,摁下去,却很小心,没有留下任何指痕。 光渡理了理李元阙垂在旁边的长发,就像小时候打理妹妹的头发那样,心无旁骛。 李元阙的眼睛没事,他还看得见,他看上去混乱而迷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身体还不完全听话,他动不了……那蘑菇制成的幻香功效惊人。 看到光渡变得冷淡,皇帝骤然反应了过来,虽然说这一场好事他期待了很久,但毫无印象,总是亏了。 那年分别前,他们不曾说出口的、他以为会在漫长分别中心照不宣的消失于平淡的暗流,竟然从未有一刻融进时间的长流中,并在昨夜,以一种避无可避的真挚,完整地展现在他面前。 不对,这里只有他,难道…… 只是如今雪白的绢纸面上,不知被谁拿过了,留上暗红的痕迹,如潮湿的笔墨颜料尚未干涸,纸面揉皱又摊平过,不甚工整。 光渡的神色冷了下来,“臣不知。” 他现在给不出承诺,也做不出选择。 但这偏殿没有床榻,他看了看地面上的衣服,只觉得……这也是合情合理的。 皇帝下意识反问:“什么症状?” 记得什么昨夜? 昨晚场合不对,李元阙对这种事情并不熟练,于是清醒的人便掌握了节奏。 昨夜李元阙一直在揉他,用力到要把他揉进身体里,抱着他的时候,还一直在他的耳朵吐出温热的气息,叫他沛泽。 李元阙不会记得昨夜,这场欢悦隐秘无声,无人知晓,短暂地做回过去的宋沛泽后,他依然是光渡。 “陛下?”光渡在李元阙完全反应过来之前,下狠手掐醒了皇帝,“外面出事了,陛下。” 皇帝渐渐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即为难看,“乌图呢?叫乌图过来!不对……李元阙呢?” 这和宋珧预估的时间相近,那么这致幻的蘑菇香,功效也应该正如纸面之上。 颜色大小正合沾着朱漆的指痕,皮肤上还有可疑的痕迹。 而这时的挪动,也让李元阙皱起了眉,他的睫毛扎着颤动着,挣扎着要醒来。 “什么声音?”皇帝闻声正要回头,却被面前的光渡重新吸引了目光。 他由衷的庆幸,李元阙醒来后,将会什么都不记得。太丢人了,他蹦起脚尖都够不到地面的样子,实在是狼狈。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能再想。 光渡什么都没说,亦不曾等李元阙逐渐清醒后与他打过照面,就退回殿中,将皇帝挪到了自己垫在地上的衣服上。 皇帝先着意眼前人,伸手向光渡,试图说几句软话,“过来让孤看看,孤昨夜可是太粗鲁……” 他向后退了一步,蜷着腿跪坐在地上,等待皇帝醒转。 既然决定短暂的拥有,那就该全身心投入。 只因为眼前的画面,太具有冲击力。 李元阙睁开了眼睛。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和胸膛,曾经要维持这个模样的念头,产生了动摇。 衣裳的酒味已散尽了,屋子里有另一种混杂的暧昧,光渡摆动着一双腿,在屋中赤足行走。 光渡看上去有些疲惫,举手投足都见慵懒,与往日的高冷矜持相比,如今的样子不端庄极了,嗔意羞恼,这样的风情在他身上出现,格外难得一见。 可昨夜,另一个人的手却在他的伤口上摩挲许久,低下头的吻,也带着眷怜。 站起来的姿势下,光渡更显腿长,一身细腻模样更是看得清清楚楚,光渡确保他看明白了,这才从旁边拿过长袍,自己把身体罩住。 光渡突然动作很大地一个趔趄,像是站不稳般,接连撞到了旁边的桌案,面前的家具摩擦声刺耳,遮住了另一侧的声音。 皇帝本就不甚清醒,没有分辨那声音是出自身前还是身后,看到光渡这副模样,就下意识过去扶了一把。 “陛下不必顾忌于我。”光渡站稳了,才意有所指的开口,“当以大局为先。” ……大局为先。 只是听到这句话的另一个人,几乎都快疯了。 第107章 ……大局为先。 李元阙不是第一次听过这句话。 他上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是西风军内叛四起之时,那天晚上,他军帐中点着油灯,他眼中却只有一片黑暗。 稍早的时候,李元阙刚刚压下一场内乱的叛军,他的心腹默默上前,用纱布和药包裹他肩膀至后背一道鲜血淋漓的伤,这处伤口很险,再偏过去几寸,就会将李元阙的脖颈砍断一半。 李元阙听到有人急匆匆地踏入他的军帐,看到里面血气弥漫的场面,猛地站住了脚步。 第229章 他准确地在黑暗中找到了那个人的方向,“还有什么事?说。” “王爷……中兴府急报,先皇殡天,贵妃娘娘急病殒命……” 后来发生了什么,李元阙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再有记忆时,是他外祖的部下跪在地上,死死抱着他的腿,告诉他,“你现在回中兴府,是羊入虎口啊!王爷,大局为先啊!” 大局为先,所以他离开贺兰山后,并不能回应母亲的期待,不能赶回中兴府守护在母妃的身旁。 他甚至不能为自己的父母奔丧。 而多年后的现在,他再听到了“大局为先”这四个字。 那么这一次的代价,会是什么? ——又会是谁? 李元阙拖着依然有些麻痹的身体,从屏风后转身而出,与十数米外的光渡撞上视线。 光渡正站在皇帝背后,从后面亲手为皇帝披上外袍,看到李元阙就这样出来,不由得吃了一惊。 而他远在宋地的好友立了功。 李元阙这般反应,更加坐实了宫内外的疑心——这是一场鸿门宴,皇帝想对西夏的大将军下手,结果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死错人了。 光渡退后一步,微微躬身,口中连连谦让。 对于这位老奸巨猾、无从抓手的细玉尚书,光渡之前不知道该如何入手,但后来太子毫无意识的通风报信,给了光渡全新的思路。 全部的事。 皇帝一时都不知道,自己是该恐惧金蒙入侵、自己担上亡国骂名,还是该欢喜自己除去心头劲敌。 就连他自己也未必不清楚。 “光渡,怎么了?” 但李元阙这个样子……他一定有什么忽略了。 ——宫中的某个井口里面有东西,捞起来发现是个人,穿着夏国官员朝制服侍,已经溺死了。 光渡想,有细玉皇后在宫内传递消息,他已经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 光渡这话说得不疾不徐,连表情都像是在为皇帝担忧。 ……事情和他想象中不一样。 细玉尚书看着他这个知情识趣的样子,心中更是满意。 他也要回去,他不想看到李元阙那个模样。 光渡改变了主意,他今日要出宫,或许他会在中兴府的宅邸里,见到一只西风军的主将。 平心而论,皇帝昨夜绝对没想对李元阙动手。 李元阙就这样晾了众人大半日后,才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还是几位宗亲的见证下,从一棵树上跳下来的,问及原因,他也只说自己不知为何,睁眼醒来便在这棵树上。 在殿中给众人点上的,是致幻蘑菇做的香膏。 与此同时,宋地还有更多的好消息传来,不仅是河东宋家通过周遭世家调动的资源,还有那个由都啰耶供出,再由光渡从皇帝手里抢出来的老太监,在宋珧和孙老的共同医治下,也开始恢复神智。 皇帝准备残害西夏的大将军,结果自己的臣子先遭了殃,这是老天有眼,派人挡灾。 “光渡大人年轻有为,老臣向来欣赏我朝的青年才俊,你我同朝共事,本该多互通有无。” 而如今,他第一次看到细玉尚书有些坐不住了。 细玉尚书到底是老臣,又是桃李满天下的三朝老臣,光渡在这番“示好”之下更是不敢拿乔,态度放得足够尊重。 乌图拿错了香。 皇帝背对着他们,并没有发现这一边的异状,仍在说:“可是累了?昨夜你受累了,今日在太极宫好好歇歇。” 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细玉尚书想,就是皮相长得太好了,这一番话,字字刺到他心上,这孩子手段了得,从一无所有到爬到这个位置,他不曾依靠世家的助力。 但好在李元阙还是分得清的,终究是走回了屏风后。 要是人在宫中出了事,从今往后,诛杀能臣、戕害同族的残暴之名,皇帝这辈子都别想甩掉了。 他脸色很糟,且等“酒醒”之后就立刻出宫,甚至都没有向皇帝问安。 偏偏昨夜,死的是他。 说到这个,皇帝显然也非常头疼,“好好的,怎么会出这种茬子?乌图呢,怎么他人还不来?” 这话一出,李元阙的眼神变得非常可怕。 这场宫宴最受关注的另一位主角,迟迟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城外驻守的西风军已经压不住了。 光渡在太极宫留了很久,皇帝几次过来与他商议,直到晚间,这件事再稍微歇下来,光渡自请出宫,皇帝几次想留,但最后还是允了。 多么可惜呀。 皇帝爱惜名声,一直更偏爱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方式再下暗手,当着这么多双眼睛,在宫中贸然动手,这完全不符合他一贯做派。 一个时辰过去,仍然没有任何人找到王爷。但一个其他的发现,也震惊了整个皇宫。 果然,昨夜宫中传出他与皇帝过夜的消息之后,细玉尚书就已经坐立难安了。 只是细玉尚书年事越高,想起无子之事,便越是遗憾,他非常迫切地想要一个继承人,这段时间来,就连一度硬朗的身体都感觉不适,这让他愈发心中难安。 这才是西夏儿郎的锐意。 昨夜,皇帝到底做了什么? 直到听到这个声音,光渡身体轻轻哆嗦了一下,立刻回头看向皇帝。 这一眼,李元阙看清楚了,光渡唇上还有伤,不只是唇,他的脸颊有种异样的润泽,恣意滋润过的模样。 第230章 此时面对宗亲的质问、群臣的怀疑、安抚众人的怀疑……皇帝已是焦头烂额。 这消息在群臣间引起轩然大波,虽然宫中口径咬死了此人是因“酒后失足,意外而亡”,但谁不知道这只是个借口? 西风军中名将、李元阙得力下属李懋,白马当先,披挂整齐率领西风军对峙于中兴府城门前,一副自军主将再不出城,他就要带领西风军铁骑踏平城墙的模样。 光渡这样走,走不长。 这让满朝重臣都感到纠结,就连此时一头乱麻的皇帝,都说不出自己是喜是忧。 光渡记得,皇帝隔日上朝时依然是不露声色的,甚至微笑着嘉奖过这位大臣,将自己的心思藏得很深。 这家伙连夜出宫,躲得不见踪影! 可他手下的兵已经露出疲态,白兆睿手下的兵,此时是最期盼着李元阙能平安出来的人,他们完全不想和西风军打起来。 看细玉尚书也入局了,光渡心中十分欣慰,也不枉费昨天做掉了他。昨夜光渡确实是见机起意,动手的命令是乌图离开皇宫前帮忙传出去的,但时机难得,一举得手,尤其是现在还有皇帝来背锅。 昨夜细玉尚书因为近来身体不适,并未进宫陪宴,可他绝对是最关注宫中事的人。 而新一轮筹谋的启动,都少不了面前这个人的参与——细玉尚书。 所以昨夜,难道……皇帝真的对李元阙下手了? 皇帝信重他的心,连他们这些老臣都比不了。 即使是身在敌营,他们在这一刻也心生羡意,不由得在心中设想了一下,如果自己当初是投入了西风军,那么现在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般意气风发? 但无论那种可能,他要采取的举动还是一样的,所以阖宫出动去找人。 宋珧回到宋国后,与师叔孙老积极接触。 宫中给出的解释简单粗暴,贵族与重臣于宴席醉酒,留宿宫中——但这说法太过离奇,人人皆知此事蹊跷。 刀已出鞘,锋芒毕露。 昨夜进宫陪宴的一位大臣,在“醉酒”后,一直下落不明。 可是如今,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人人都等着皇帝给一个说法,乌图一跑,连个足够资格来替皇帝背锅的人都没有了,这一下,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到了皇帝身上。 看着面前的西风军,白兆睿冷汗不断。 这是李元阙的兵,李元阙的将,李元阙的人。 很美,很残忍,可是他在叫自己躲回去。 这位重臣掌管着中兴府武器库,这个位置对于中兴府之主,意义极之重要。 出宫的时候,他看到了腿脚有些蹒跚的细玉尚书,正在内侍的引领下,向太极宫而来。 皇帝一直以为此人是自己的亲信,但两年前,虚陇确认了此人是细玉尚书的人,那夜皇帝发了好大的火,或许别人不知道,但那夜光渡一直陪在身边,所以才推测出真相。 可是在皇帝看不到的位置,他给李元阙递了一个眼神,神色很严肃,几不可见地对着李元阙摇了摇头。 雪中送炭不如锦上添花,以细玉尚书一贯做派,应该是仔细筹划,设套给光渡一顿打,再给他一颗甜枣来施以恩惠,细玉尚书三朝老臣,活到这把年纪,在拿捏人心上,着实颇懂分寸。 而西风军的兵,愿意为主将舍生入死,锋芒无匹,士气高振,只要看过去一眼,就能比对出双方士气的差距。 “无论是新人,还是老臣。” 或者说,为了接下来的事……这个大臣必须死。 这个人的身份重要,光渡后来问过都啰耶,连都啰耶都不知道其底细,只是在他大哥都啰燮的遗物中找到了只言片语,但自己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掳到了中兴府。 只剩下一个女儿,但女儿为中宫之主,还生下了太子,他这个外孙乖巧却不聪明,登基后大权旁落已是可预期的必然结果,而细玉尚书作为皇后的家族之主,正是把持朝政的不二人选。 这番运作下,他们还真的挖掘了一些当年的秘密,东西送到中兴府,光渡一看就笑了。 光渡拱手见礼,转身就走,却被细玉尚书叫住。 亲密无间的接触,原来真的会影响一个人,光渡开始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因为枕边人吹风,而舍弃原本正确的选择。 …… 因为会死。 而宫门口看到光渡,这一次,细玉尚书脸上的神情有了明显的波动。 此时消息传出宫外,就连街头目不识丁的百姓,都能看出这里面的阴诡。 半月前,光渡回到中兴府的时候,细玉尚书一直毫无声响,而如今他竟然主动要见。 细玉尚书之前古井不波,整个人相当稳得住,毕竟是见多识广的老狐狸,他从不曾派人接触过光渡,大概也是在等待机会。 “陛下,臣只是在想,等陛下踏出这个屋子,怕是就要为昨夜之事烦忧了。” 细玉尚书子嗣艰难,曾经有一个儿子,那是一个非常合适的继承人……但这个儿子已经死了。 这一刻,李元阙的眼神黑压压的,像是一场没有声响的阴雨风暴,光渡只远远看了一眼,就觉得心悸。 光渡微微笑道:“细玉尚书所言甚是,但事君之道,只道用心,只论尽忠。如今陛下子嗣绵延,太子即将成家立业,郭妃身怀龙嗣承于国运,陛下恩泽深厚,照拂着诸位皇子公主,也照拂着忠心陛下的臣子。” 第231章 宫中没有李元阙出宫的记录,皇帝下令搜索李元阙。 “光渡大人如今之道,终究不是长久之道,光渡大人想必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倒也是个好事。 光渡知道今天井里溺死的那个大臣,表面上是皇帝的人,实则是细玉尚书的心腹。 光渡错过了李元阙的神情变化,因为这个时候,为了不让皇帝起疑转身就撞见那么大一个李元阙,光渡主动来到了皇帝正前。 宫中发动众人寻找李元阙的时候,倒是先把这个臣子给找着了。 昨夜,皇帝最多也就是让李元阙眼睛瞎掉,但绝对不是想要他的命,毕竟李元阙的西风军,不仅是西夏与蒙古涡旋条约的底牌,也是在边境威慑金国的唯一人选。 孙老如今已经安全,但每当他回想过去几个月被套了麻袋绑架到西夏的过往,至今依然是一肚子气,他召集自己遍布五湖四海的徒子徒孙,准备给西夏的皇帝一些震撼。 细玉尚书并没有被轻易激怒,“陛下还在等着老臣,如今就不便多聊了,等此间事了,我细玉府的帖子会送上门,到时候,还望光渡大人赏脸,来见一见老头子。” 细玉尚书怎么可能毫无反应? 可……万一歪打正着,昨夜要真是李元阙出事了呢? 白兆睿率领左金吾卫北司并军司营两支大军,于西风军对峙,已是一天一夜。 无论乌图是故意拿错还是无心之失,皇帝总是需要用他来给出解释,可是在这个关键时候,乌图居然不见了! 李元阙也行踪不明。 可是如今局势骤变,他已经来不及慢慢做局了,光渡已经在细玉尚书下暗手之前,直接截断了这条路。 只是他不知道,光渡也很满意。 这一夜过去,所有人都在问,昨夜宫中发生了什么? 可是再看到李元阙的神情,光渡一下子就站在原地了,他挪不开目光,他从来没见过李元阙这般模样。 光渡想,他本来是想留在皇帝宫中过夜的,因为接下来的事情皇帝定然备受质疑,在这种四面楚歌的时候,他可以利用皇帝的脆弱,他能影响皇帝的决策。 白兆睿已经托人去宫中向白兆丰要消息了,可是宫中情形显然不对,已经一个时辰了,白兆丰居然还没有互通有无。 细玉尚书一抬头,就看到了光渡,脚步骤然停住。 只是还是太年轻,仗着皇帝床笫之间的宠爱呼风唤雨,看上去风光无量,他还不知道,真遇上事情,只有世家出身、众人协力,才是拧成一股的绳子,才不会轻易折断。 他们两人在宫门前无声对视。 皇帝清醒后,立刻询问了昨夜经过,没听白兆丰说几句,他就已经确认昨夜的确出了事。 细玉尚书话语挑不出错,可目光却是冷淡的、朽败的,面对光渡,他总是有一种从上而下的审视。 光渡想,细玉尚书年纪确实大了,最近身体也不好,这对他的决策,有着很大影响。 光渡比任何人都知道他身体因什么不好,为什么不好,当他感受到病痛和衰老,他的想法会改变,他的布局会调整。 那便是光渡的机会。 是他为了自己,为了西风军,为了李元阙……一定要死抓不放的机会。 第108章 从皇宫脱身后,光渡回到自己在中心府的宅邸,这才有机会好好的沐浴。 昨夜的痕迹仍留在身上,端正的衣服,高华的气态,将所有的秘密包裹于其下隐藏。 连同所有秘而不宣的心事。 光渡沐浴时,所有跟着他的人都是要奉旨回避的,他安安静静地沐浴,温热的水都将身体的疲惫缓解。 在这样安静的时刻,光渡却睁开了半闭的眼睛,看向了自己的衣柜。 他看到从暗道中钻出来的人,是李元阙。 光渡就放下心了。 他抬手拿过一件干净的衣服,直接拖入水中穿上,“王爷此番前来,不知我有什么能为王爷解惑?” 光渡这话说的平淡疏离,可是身体的反应却不会骗人的,看到是李元阙后,他的肩膀都有些舒展。 只是他的语气,无法匹配他满身的痕迹。 他刚刚从水面伸出手的时候,连肩膀都有盛开的梅花。 而水中的人,看起来如一截装在玉壶中的冰霜,高华出尘,不可亵渎,连一丝烟尘也不沾。 可当这张脸有了神色,知道他身上有的痕迹,却就有了那种勾人魂魄的魂牵梦绕。 不只是他。 到底有多少人……多少混蛋觊觎过他的人? ……李元阙知道多少了? “果子自己长熟了,你却来要摘果子?细玉尚书,我乃沙洲光渡氏之后,今天这段话,我就当没听到,以后也希望你不要再提了。” 乌图怔住:“光渡大人,你苦心孤诣蛰伏许久,为何不愿……?” “我想要我们细玉氏的名字,能传下去!” 菜肴精致,酒香氤氲,而两位尚书却无心于此。 “我问的是,你,怎么回事!?”李元阙胸膛起伏,来到了光渡的浴桶前。 细玉尚书放下筷箸,端详着面前的人。 李元阙闭上眼后退几步,“失礼了。” 乌图震惊的瞪大了眼睛,他已经立刻明白过来,这是何等的要紧之物! 光渡的名声糟糕,着实拿不出手,可是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一路坐到了工部尚书,成为皇帝身边第一等说得上话的心腹人物。 第232章 他转身再次推开房门,却听到身后一个幽幽的声音,“既然如此,孙医正留下的那张小纸条,我明日便去呈给皇上。” “把你还记得的都告诉我。”光渡望向他的眼神很平静,不是指责,更不是问罪,“所有的细节,都说出来,这对我很重要。” 乌图读书不多,不知过往历代夺位之战,总会有失败者阵营的心腹手下极刑而死,在史书上背上一笔骂名。 “……我也不知那夜,王爷怎么就能找得到我们。”乌图苦笑道,“王爷一刀掀飞了我,然后便去查看你。” 近来,白兆睿自觉与这个庶出的弟弟关系融洽,白兆丰的讨好显然让他十分受用,自然也不介意兄友弟恭,将自家人推到重要的位置上。 他有些后悔喂他宋珧的解毒丸了,看来是真的有效果,其他的大臣在那蘑菇幻香的摧残下,已经毫无昨夜的记忆。 既然威逼过了,那剩下便是利诱。 乌图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无论是卜算还是光渡的从理,又或是应承西夏国运的腹中龙子,都给了皇帝更多的信心。 几日时间,细玉尚书又多了几分憋闷,皇帝在朝中对他逐渐针锋相对,不仅当面贬斥太子,甚至连几个关键位置的官员任命,他都不能塞上自己的人。 “即使是王爷登位名正言顺,这终究也是夺位,而夺位后若是处置不慎,总是为天下所诟。” …… 这孩子已经长成了,要下大功夫去养,慢慢养上几年,甚至养个十几年,才能把心捂热了,到时候或许还有有父慈子孝的局面,他也可以享受晚年的天伦之乐。 “这些年来,我越看你越觉得像她,也陆陆续续仔细查过你的年纪,什么都对得上。” 细玉尚书看得出皇帝在蒙古态度上的转变,也看得出太子最近颇不受宠的原因,念及光渡如今的影响和分量,一时就连这“耻辱的身份”都变得可以忍耐起来。 光渡冷冷道:“若是细玉大人当年有此遗憾,就不会放任那女子流露在外,而多年不曾派人找回。若是你真对我有恻隐之心,便早该在我流落后宫之时将我捞出来,而不是等我自己爬出泥沼,成为工部尚书之后,你才起了将我认回的念头。” 细玉皇后的孩子,怎么就不算是细玉氏的孩子?甚至直接跳过生子的步骤,直接现成,拿来就有。 也正是因此,白兆丰一举成为皇城未婚人选中的香饽饽,无人再计较他只是一个庶子,只看得到他未来无比灿烂的前程。 而这中兴府“第一佳婿”,在这半月一次的轮休时,却出现在宋氏酒楼。 光渡看着他的眼睛,提起了被刺伤的那一夜,“黑山之时,王爷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怕是沛泽不情不愿的时候,表情是冷的,可望着他的眼神深处,却依然有温度。 是昨夜的触感。 可是现在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到时候,王爷未必保得住我,天下物议如沸,奏折雪片一样弹劾于我,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告诉他。” “光渡,我不会害你,我只是想要你为我送终,你是我最小的儿子,你要认回我这个爹,而爹手上的资产、手上这些人,最后都会交到你手里,细玉氏的名字,最后是要你来传承。” 光渡抽空与宋雨霖见过一面,隔日,光渡便让皇帝从几个候选人中,挑中了白兆丰。 中兴府武器库的位置太过重要,皇帝要用完全忠于他的人。 可是这句话真的奏效了。 留后是吗? 但光渡还是依他所言,发了一个毒誓,“我必当为细玉氏留后,否则便天打雷劈,神佛不容。” 若当年那个女奴不逃出细玉府,这个孩子应该是被他自幼养在身边的,虽是庶出,但决不至于现在名声如此难听,以这孩子的本事,再加上家族的助力,一定能稳稳当当坐到高位。 接下来一夜半日,西风军驻扎在城外,而李元阙却在城中私下里见了几个要紧的人物。 乌图叹道:“什么都瞒不过光渡大人眼睛,是,我与王爷暗中牵过线后,向皇帝通风报信过几次,王爷也曾经主动找过我。” 细玉尚书的思路,终究是太过狭窄。 人为什么都是会变的? 他一直在等。 “这是夜袭皇宫后,都啰耶从皇后宫里挖出来的东西。”光渡笑了笑,“放在我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便都交与你了。”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不仅在等,还在暗处推手。 美色亦是利器,不拘男女,只是生而为男,却被皇位之上的人肆意掠夺,便是一种耻辱。 光渡点了点头,“乌公公,我有些东西交给你,拿着它,走得远远的,等到王爷大事即成那天,再把东西带回来。” 细玉府内养的七房小妾,城内外养的十房妾,都没能给他生一个孩子,他竟然把主意都打到自己这里来了。 光渡在水中,李元阙渊却站在浴桶外。 李元阙确实对他有感觉。 “待王爷登上皇位之时,这些东西都能为他正名,凝聚天下之心,稳固众臣之力。” 白兆丰同时领天子禁卫,并掌管着武器库大门和钥匙,他将武器库中的人又是一次变更,白兆丰提拔了一些西夏旧将,也重用了一批自己的人。 这顿饭,细玉尚书取得了他全部想要的结果,自然放光渡离开。 第233章 李元阙用另一只手,轻轻点了一下他的唇。 明明李元阙以前对他的诱惑毫无反应。 光渡站住了,关上了门。 原来在那个时候,李元阙就已经怀疑过他了吗? 李元阙不忍地闭上眼,他猛地转身,回到暗道边。 “皇帝那不举之症,你知道,皇后也知道,你之前不愿侍奉皇帝,我也明白,多年佞臣虽然于你名声有碍,但你到底不曾受到什么侵害。” 他太笨,以前一直看不懂,他心中有偏见,不想受容色所惑,便选择去不看不听。 细玉尚书走了过去,重重握着光渡的手,等他拉了回来,“这两年,估计皇帝是不愿意见到你我连成一体的,何况皇帝对你心思……再过些年,等皇帝对你的心淡了,你就和皇帝断了,到时我出面把你认回来,一定为你物色一桩好亲事,娶一个贤妇,好好的成亲生子。” 看到面前青年依然冥顾不灵的样子,细玉尚书心中有些冷,却仍是把这话说了下去,“你现在发誓,日后必定娶妻生子,为我细玉氏留后,否则便天打雷劈,神佛不容!” 光渡点点头,不发恶言,直接转身就走。 而这些年,皇帝耳目确实厉害,细玉一族明面上的党羽明升实贬,许多他再暗处保存的人,都已经不再联络往来,这些年也逐渐生了二心。 乌图见到光渡到来,姿态放得很低,“有一事没机会和大人说,奴才离宫那夜,白兆丰大人帮奴才遮掩过。” 光渡刻意道:“到时候,我还指望王爷念着今日之功,把我再提拔一层,赏我个更高的官来做呢。” 一开始,两人饭桌上聊了一些朝上的政事,光渡很有耐心地陪着,直到细玉尚书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才进入正题。 “等我。” 他没有再道歉,他不需要光渡言语上的宽恕,他要用自己的行动来赎罪。 细玉尚书确实是老狐狸,孙医正当年为了出宫,给他传递的小纸条丢了一张,皇后掌管宫中,竟然是落到了细玉氏手中。 无人知道矫诏,便是圣诏。 而宋氏酒楼中的另一处包厢,则被细玉氏的人严密地把守着,不给任何细作靠近偷听的机会。 他这双眼睛还不如瞎着,什么都看不见了,反而能分辨真伪,拨云见雾。 “你走什么?我这把老骨头了,我能认错自己的儿子?我这辈子一共就两个儿子,你大哥早些年病死,光渡,我也只有你一个指望了!我这把年纪还能有几年可活?死后这些东西,除了你,我还能交到谁的手上?” “他把你从地上抱起来,抱在怀里,双手搂着你……然后就没再松手。”说到这里,乌图有点尴尬。 光渡面无表情的想,他听着细玉尚书说着过去的往事,说他娘年轻在府中的时日,说自己曾对这一位美妾的疼爱。 “你是真的失礼,你每次对上我,都不是一般的无礼。” “王爷,我记得你可是说过,你对我可是毫不在意。”他侧过头,端详着李元阙的神色,“你这么在意我和皇帝的事,会让我误会,你对我是……王爷!?” 若是不出意外,等再过几日城中盘查松了之后,他会将乌图送去远一些的村镇中藏着。 光渡没想到昨夜李元阙虽然迷迷糊糊,但竟然不是毫无记忆! “他没杀你,是因为他认识你。”光渡准确地挑出他话中的信息,“你在朝中给他通风报信过,他知道你的名字,对吗?” 光渡深褐色的眼球,泠泠清清地锁定了他,他这样子不言不语,像一只水中的艳鬼。 皇帝的态度明显强硬了许多。 可权力便是权力,哪怕来得羞耻,光渡如今依然手握权位。 细玉尚书将这个把柄在手里捏了这么久,竟然一直隐忍不发,甚至冷眼看着他行动达成,将孙老并药乜氏嫔一同从宫中成功送出。 没想到,今日却以这种方式揭了出来。 “便如皇帝所说那般。”光渡缩在水中,乌黑的头发呈扩散状飘在水面,“所有人都醉了,只是让你们醉的不是酒,是香。” “他详细询问了城郊之战那夜,虚陇的死因,和那夜你的去处,我均告知了王爷。” 他正式遣使向蒙古提出减少份额并延期分付的要求,他态度的改变,一是因为李元阙的回归,将西风军带去了前线,二是因为光渡的劝解。 即使是他打乱了细玉尚书拿捏他的节奏,但是他还是低估了细玉尚书的手段,只这一张小纸条,就足够让他做出让步。 细玉尚书缓缓开口:“你或许不知,我当年家中有一妒妇,曾经将我一个小妾逼得从府中流落而出,自此下落不明,此为我一生之痛。” 这是最重要的时候,光渡不会去打扰他,只是李元阙近来对他的态度改变,让光渡有些措手不及。 一份宣布李元阙继承正统的矫诏。 光渡有瞬间的默然。 不费一兵一将,以最小的代价,取得尽可能平稳的过渡。 皇帝心腹重臣白兆睿,以举贤不避亲的名义,举荐了自己的弟弟白兆丰。 李元阙幽幽暗暗的目光从他的肩膀移开,压下了里面的汹涌,“昨夜,宫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找到了被他安置起来的乌图。 而面前这个光渡,则是他细玉氏族的继承人,他们细玉之名会长久留青史,在西夏世世代代威名不衰。 第234章 过了一会,光渡才猛然讥讽地笑了出来,“你在期待什么啊?王爷?” 细细想来,着实让细玉尚书颇为心惊。 等了几日过去,皇帝才勉强平息了朝内外关于宫宴那夜的争议。 细玉尚书开始觉得满意了,“过几日,你秘密来我府上,你不信我待你的心,那你便亲自来见我的人,我会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幼子,等过段时间,再把你名正言顺的认回来!” 包厢里,坐着细玉尚书和光渡。 光渡的埋怨也是轻飘飘的,他那湿透的衣服裹着身体,几乎什么都遮不住,明明是狼狈的,可是他眼神却很明亮,像夜晚腾古拉沙漠盐湖之上,倒映的那抹月光。 细玉尚书看到光渡,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个将七窍玲珑心藏在皮下的狐狸。 光渡这一刻的神色很安静,“如果结局不能改变,至少不要让他难过。” 乌图瞬间来了精神,“是!光渡大人放心,皇帝这些年的阴司我都看在眼里,我一定会好好活下来,等到王爷登基那日,全都一五一十的抖落出来。” “我便知道,药乜绗他胞妹和离出宫,你与他都必然参与其中,更或者……你早年便与那药乜绗有旧,他才愿意如此为你尽心尽力。” 腰也是这个尺寸,一把就能圈起来……他早该认出来的,从第一次重逢于春华殿大火那夜,把他抱进怀里的那刻,就该把他认出来的。 太子是他心中最完美的皇位继承人。 他不曾告别,只留下两个字。 可李元阙却偏偏有印象! 细玉尚书将怀中贴身带着的一张帕子拿了出来,摸索着那针线,眼中透着痛惜和怀念,“可惜我没能护住她,致使她和我的骨血流落在外,光渡,你还不明白吗?” 皇帝已经对他动手了,他需要帮手,光渡就算不能在明面上出手帮他,也绝对不可以再去给那个郭妃倡什么龙运之说了。 光渡从水中出来,扫过李元阙,视线却停住了。 但这不妨碍光渡花了一段时间,熟悉先皇笔记,再做了一份以假乱真的矫诏。 乌图:“光渡大人,奴才这一去,宫中便再也帮不上大人的忙了,不知大人以后可还有什么用得上奴才的地方?” 他们的会面选定了宋氏酒楼。 他能以美色做敲门砖,再靠自己爬到这个位置,这便是他自己的本事。 这确实是光渡的把柄。 光渡不推不闪不避,就着这个姿势,用那完全湿透的衣衫裹着自己,从水中站了起来,“你这样来找我,在我身上所期待的……你是不是有些对不起你那位心上人?” 他与酒楼老板小宋娘子,正在一处包厢中密会。 光渡眼皮跳了跳,“知道了,你不必多想。” 在乌图出发前,光渡特地去探望了一次,可乌图对着他,总是那样愧疚悲伤。 光渡:“所以我才把这件事情交给你,这是这些年来,我在暗处收集的证据,以及一份我亲手写下宫变之夜证词,这足够证明先皇和太妃是被当今皇帝所害,皇帝夺位不正,总有天下皆知的一天,以及其中最重要的……先皇遗诏。” 听到光渡发誓之后,细玉尚书神色果然好了很多,“好,这才是我的儿子!” 与之对比,皇帝愈发不喜太子,连番在朝上责骂太子后,细玉上书将第一封请帖送上了光渡的住处。 …… 细玉尚书露出了笑容,那笑容看上去是欣慰,可是光渡却看得到那腐朽沧桑的面容下,掌管操控着一切的满意。 细玉脸皮抽动,此事不敢深想,那还是继续自己的话,“你伙同那孙老密谋出宫,不惜在宫中掀起动乱……你的同伙,可是那西凉府的药乜绗?此人倒是个枭雄,我察觉此人出手后,曾几次派人去西凉府查你母子的下落过往,只有无论我派去多少人,都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这一瞬,李元阙的神色复杂难言。 温暖的水波荡漾。 但皇帝没有立刻定下人选。 说到这里,细玉尚书想到前两日皇后的回报,在那宫宴偏殿之中,到底还是让皇上给…… 光渡看了他一会。 真的是太可惜了。 终于来了。 话没说完,水面已然破开,密集的水声撞向浴桶,撒到地面。 乌图颤抖着接过,“光渡大人所图谋之深,用心之远,奴才自愧不如,当时险些铸成大错……光渡大人今日所作所为,奴才必将一一铭记,奴才欠大人一条命,如今暂且苟活,只为日后告于天下人知晓。” 以光渡现在的名声,这种事,除了他,根本不会有第二人之选。 “王爷,你总该记住你要做什么。” 而朝中再提蒙古盟约,这一次,皇帝准备奉上蒙古的进贡,和上一次所议态度相反。 看着李元阙消失在自己的房间,光渡脸上那些虚伪的神色,都慢慢淡去了。 光渡却摇了摇头,“不要说。” 李元阙死死盯着他,“昨夜,是不是你?……是不是我?” 光渡不动声色的坐回原位,“细玉尚书,你想怎样?” 而他水下的腰,却被另一个人重重握在手中。 看到光渡是这个反应,细玉尚书脸色一变:“站住!” 只是光渡永远不会对第二个人说,按照那疯癫的老太监的线索,都啰耶从皇后宫中取出的只是一份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 第235章 这一瞬,光渡有一些微妙的得意,又有些微妙的恼怒。 光渡目光阴沉,“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光渡把惊呼压回喉咙,手臂下意识推却。 指尖之下的唇珠是软的。 证据确凿,就等着在这种时候,给他以致命一击。 温柔的水荡开身体的触感,他们互相看着,也只是单纯的看着,李元阙看他的目光很深,很痛苦,里面藏着很多的话,光渡看得有些怔,心中猛地酸涩。 细玉尚书、皇帝、所有人,他都可以虚以委蛇。 “你这一趟能留在中兴府的时间,屈指可数。”光渡严肃地说,“见该见的人,议该议的秘,走你该走的路,带着我做出来的火器,回到前线震慑敌人,然后只在最好的时机,再返回中兴府。” 光渡走出门后,心中翻涌,依然觉得恶心。 郭妃肚子里的孩子,已经被光渡捧到了一个不该有的位置。 威逼利诱。 只是此事后来毫无下落,光渡总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找。 这根本就不用光渡来娶妻生子,更何况他根本就不会娶妻。 有的时候换个思路,难题便迎刃而解。 光渡离开宋氏酒楼时,为了避免细玉尚书察觉到什么,便没再去与宋雨霖打过招呼。 却不知,宋雨霖倚在包厢的窗边,正目送他离开。 而白兆丰看了看怀中抱着的小宋娘子,再看了看楼下的光渡,眼神逐渐幽深。 第109章 这一次神秘的西夏宫宴,一把不为人知的致幻蘑菇香,在西夏朝野上下掀起了隐秘而连绵的震动。 宫宴后,李元阙的全身而退,皇帝不予真相的冷漠,西风军拔营而起的英姿,细玉后族的持续发力……俱是风起云涌,动静皆凶。 与细玉尚书在宋氏酒楼密会的第二日,朝会后,皇帝照例留下了光渡。 过来传话的是皇帝身边新晋的太监,光渡没能从他这里得到任何信息。 若还是乌图,见面前,定会提前跟光渡透个底。 可是乌图已经离开了,宫中少了一双眼睛,而这个新用的太监总管和光渡毫无交集,自然,光渡也别想指望他来通风报信。 乌图是皇宫中埋藏最久的“自己人”,多年潜伏一朝放弃,确实可惜。 只从结果上来看,乌图这一次的出手,却是十分值得的。 宫宴一夜,掀起了群臣对于皇帝的质疑。 对于中立派的臣子,他们本来不需要或不屑于站队,结果见到皇帝这般荒唐作派,难免也会对皇帝的能力感到怀疑。 对于细玉一派,宫宴夜莫名其妙死掉的那人,宣告着皇帝对他们展开了围剿——原本想安安稳稳熬个十几二十年,等太子继位的望族们,如今发现情形骤变不同以往,一时人人自危。 谁能想到皇帝下手这么狠辣!竟然不仅仅是贬斥,活生生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皇帝不是仁善之君,他们不是不清楚,可谁也没想到,爱惜名声的皇帝,这回连装都不装了。 难道是……皇帝是和王爷李元阙达成了什么平衡,现在想一脚把朝中的助力、心照不宣的盟友踢开了? 这听起来难以置信,但除非如此,否则无法解释皇帝突如其来的发难,毫无预兆地拿细玉一派的人开刀。 光渡言语自如,看不出心虚惊慌的神色,皇帝疑心消退,光渡说的合情合理,更何况细玉尚书每日朝上都会和光渡碰面,总也不能不叫他们完全不接触。 皇帝想发作别的臣子,至少还得找个像样的借口,可是他想骂自己的儿子,那是别人都管不着的。 如今,能卜会算的光渡补上来,也算是让皇帝多了个选择。 ——近来朝中,文臣武将的任命调动,愈发频繁了。 他怎么敢!? 他把话题岔到公务上去了。 反对的大概只有亲蒙一派。 而且还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位置,中兴府城中武器库的掌管者,皇帝杀了人后,换上了白兆丰。 无论动机如何,结果只有相同的一个,就是细玉尚书对光渡极为爱护。 小舅舅长得这么好看,就是和他说说话,他心里都畅快不少。 当成吉思汗打完花刺子模后,当他率领大军返回蒙古后,他会放过西夏吗? “谈是谈了,但远远算不上欢。”光渡面上如常,毫无躲闪,“毕竟同朝为官,都是为陛下做事,细玉尚书乃三朝老臣,长者有请,臣总不能一次都不从。” 公孙大人赴中兴府述职途中,突发恶疾,暴毙途中。 但如今,要增加军费的奏请,无论是中立派、细玉派还是皇帝派的臣子,都没有任何理由反对。 但可汗要求,西夏继续协助抗击金兵。 皇帝心中震怒,中兴府内外驻军,是他皇帝最根本的威慑和倚仗,原来离他最近的、觊觎皇位的人,不是李元阙,而是后族的掌权者! 太子:“那当然!” 这一次光渡在沐休日,通过静室密道秘访细玉尚书宅邸时,细玉尚书展现出了非常的诚意——他将光渡引入了细玉的派系。 而更关键的,中兴府内城的武械库,与皇宫中的禁军,则在这个月正式交给了其弟白兆丰。 消息传回西夏朝内,光渡站在朝廷之上,冷眼看着人们争论不休。 第236章 李元阙没问缘由,给他完成得非常好。 于是皇帝随便找了个由头,狠狠将太子骂了一顿,骂其不辩忠奸,一通指桑骂槐下来,细语尚书的脸色不变,只骂得不明所以的太子委屈极了,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且细玉派系帮助皇帝抗衡李元阙,出了大力气,这才换来的君臣和美,皇帝立了细玉皇后的孩子为太子,便是回报和表态,细玉一派心知肚明。 太子真是他的福星,光渡正想该如何让当前的局势再加加温,这现成的人就送了上来。 更有甚者,若虚陇还在,可能细玉尚书一开始就不敢向他发难。 告老还乡的,莫名其妙意外从马上摔下来的,官员在职许多年,突然一朝把他们许多年前的错事揭发检举出来……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许多官位空出了位置。 这是光渡去信让李元阙做的,向皇帝适当表达顺服之意,方便他在朝中运作。 皇帝中意的人选就因此搁置,而细玉尚书却从皇帝刚刚提的话头中,挑出了其中一个人举荐。 “既然陛下提到了莫指挥使,那臣也要赞上两句陛下识人之明,用人之清。”细玉尚书慢悠悠接过了皇帝的话,“莫指挥使为人谨慎,治军有方,且对陛下忠心耿耿,臣同陛下意见相仿,也推荐莫指挥使。” 这一切变故,都从宫夜宴死在井里的那位臣子开始。 如今皇帝重用光渡,凡事都要和他商量,几乎每日都会召见光渡,是以光渡处理完工部的事务,就在太极宫前捡到了一只被皇帝晾了许久的太子。 皇帝自然不会相信李元阙真心臣服他,可是李元阙此举,给了皇帝足够的面子,且这姿态看上去并不像是要搞事,至少最近不会搞事,多少让最近很丢面子又焦头烂额的皇帝感到舒心。 皇帝这才回过神,原来自己也看在眼里的这个姓莫的,竟然也是细玉尚书的人! 皇帝受了好几天的气闷,至此终于出了口气,太极宫屏退左右后,拉着光渡大笑道:“要不是你,孤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孤颇为看重的公孙氏,居然也是那老匹夫的走狗!” 这逆子居然还敢附和! 蒙古失利于八鲁湾之战,成吉思汗带兵亲征花剌子模的王子札兰丁(1),如今蒙古兵分两路,还有一路留在中原的土地上抗击金国,此时蒙古与西夏交恶,再起一路兵戈,并不是明智之举。 光渡面无表情地看了会太子,将太子看得十分忐忑,“小舅……咳,光渡大人,好久没聊过了,你最近身体还好吗?” 只是皇帝不知道,让他感到日渐艰难的细玉尚书,在私底下,与光渡相处也是非常融洽的。 可虚陇已经死了,皇帝指上去接替虚陇的人,虽然忠心,但能力着实不足虚陇十之一二,他是再也指不上。 光渡回答道:“陛下,李元阙断无真心臣服的可能,依臣之见,李元阙显然并不愿意在此时与陛下交锋,若君臣离心,下场只有将前线国土拱手让与金人……正如蒙古成吉思汗同意了我西夏的延缓朝贡,不过都是延缓之策。” 自虚陇死后,皇帝缺少了一个得力干将,如今西夏朝中官员动向,他再也不能像过去那般足不出户,却了如指掌了。 光渡终于在细玉尚书这里,见到了几位朝中重臣。 而原本被皇帝班底视为心腹大敌的李元阙,这一次竟然是大张旗鼓地来,安安静静地走,李元阙回到前线后,中兴府由他掀起的风波虽未平息,但此时更大的风波已经来到了面前,于是人们的注意力被转移了。 然后皇帝再看看自己身边不断搞事的细玉老狐狸,心中也是动了狠意。 光渡:“总不能耽误陛下的事,陛下,臣工部有折……” 他不会推动细玉氏与皇帝澄清误会,更不会促使他们双方重归就好,他只会让他们更加离心。 可看光渡如今坦荡大方的态度,皇帝反而觉得细玉尚书无论打的是什么算盘,都要无功而返。 这段时间,李元阙返回边境后,就突然安静了下来,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亲笔写就了一封信,在信中表达了之前从没有过的谦虚尊敬,还献上了一对海东青,着人运送到了中兴府。 如此一来,白家两兄弟掌控了过半的中兴府武装力量。 下朝后,太子摸摸眼泪,惴惴不安地去向皇帝请罪。 光渡是屈指可数的知情者,但他不发一言。 这个人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孤臣,更何况,还和自己是同心同行,情分自与他人不同。 光渡不担心这个,地方是他挑的,妹妹的酒楼安全无虞,原本寸步不离的暗卫,是光渡命令守在外面,然后细玉尚书手下亲自架开的,保证皇帝的人一句话都别想听到。 于是便有人“为君分忧”,提议白兆睿分身乏术,其代管的一支城外驻军,如今已经到了该另外任命将军的时候。 是以蒙古同意了西夏此次延期贡相的请求。 谁不知白家两代君臣,都是皇帝的心腹?那是绝无可能策反到后族一派的。 皇帝不可能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毕竟这几年的相安无事,是因为朝前有太子,后宫有皇后,皇帝与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前线的李元阙。 朝廷上,皇帝与细玉派系正式展开的较量,首次不再遮遮掩掩,而是摆在了明面之上。 第237章 光渡微笑着看着太子,“此事确实机密……除了我之外,太子殿下不能再告诉别人了。” 李元阙的西风军,皇帝是无权管辖,调也调不动,总不会去自取其辱,可中兴府、西凉府、宣化府一带的都是忠于皇帝的世家和武官,上面几个要紧位置的人,居然都被细玉一派给扯了下来。 这藏得可真够深的,皇帝正憋着一口气,就听到太子大力附和。 光渡笑了一下,他身上的冷淡气息消散了不少,蔫蔫巴巴大半天的太子,立时就精神了。 虽然他父皇不待见他,母后见他就叹气,祖父也有点看不上他,他心里都清楚……但是小舅舅待他一向是很和善的。 太子感动了,他终于在光渡身上,找到了一点亲人的温暖。 他们虔诚地相信成吉思汗会信守盟约,不会对西夏这个昔日盟友动手,而那份将西夏敲骨吸髓的朝贡之约,则被他们视作理所应当。 皇帝想到此处,心中对李元阙恨意又多了一些,如果虚陇还在,那么他面对细玉尚书缜密推进的网局时,不可能如此被动! 这老家不死的狐狸,借了皇帝的水,推了自己的舟! 或许是细玉尚书近来身体欠妥,或许是他实在不愿意后继无人,或许因为光渡是如今唯一能在皇帝身边说上话的人,细玉尚书要通过光渡来打探皇帝的心思…… “昨夜,你与细玉尚书在宋氏酒楼,闭门屏退左右,密谈了一个时辰。”皇帝坐在高位,远远地看着光渡行礼,“孤这位国丈,和你相谈甚欢?” “下次,得让暗卫寸步不离的保护你才行,不能再出岔子,让贼人钻了空子。”皇帝神色和缓了许多,柔声关心,“这几日,身体恢复的怎么样?” 李元阙离开中兴府的第十天,从遥远的另一边土地上,蒙古西征花剌子模的战况,依次传回这片土地。 …… 这对海东青毛色鲜亮、品相甚佳,一进宫,就引来众人观瞻。 皇帝头疼得不行,那臣子又不是他杀的,死在宫中绝非他的本意,他本来还指望着联合细玉尚书,一起对抗李元阙,但事到如今,细玉尚书联合其门生在朝中掀起的波澜,已足够让他心惊。 几日后。 “这下好了,军司的位置,孤的人上不了,那么他的人也别想上了!”皇帝心怀大畅,“倒是爱卿举荐的……那位黑山的监军使,孤后来仔细看过,底细干净,能力又有,是个不错的人选,之前虽无派系,但受了孤的伯乐之恩,想必也不敢另投他人了。” 光渡笑了笑:“难道陛下,不觉得李元阙趁手好用吗?” 皇帝气得牙都要咬碎了。 见到皇帝后,皇帝的第一句话,光渡就知道来者不善。 而今日,细玉尚书终于按耐不住,将手伸到了皇城驻军。 李元阙王孙贵胄,贵为一军之主,光渡这话说得极不尊敬,却让皇帝合掌而笑,“若没有你伴在孤的身侧,替孤出谋划策,孤在这朝上举目四望,都没有几个可信的人……孤只会日益艰难啊。” 人们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猛虎愿意与窝边的兔子做朋友,光渡并不准备规劝,他叫不醒这些人的美梦。 夏国连年荒灾,本就精打细算紧着用的朝廷余银,在被蒙古收缴过大部分后,剩下的每一点,都要在朝上吵上几架,掰碎了分成几瓣用。 可是这一场宫宴,李元阙毫发无伤的离开,害死了一个他们潜藏已久的人——这场不明不白的意外,将西夏原本勉力维系的三方平衡,彻底搅乱。 这确实是按照皇帝喜忌提出的决议,皇帝本该顺水推舟,送出自己心中早就定下来的武将,可他这边刚刚将看中的臣子,混在了几个人选中说出来,当朝就偏偏杀出了细玉派系的门臣,当朝送上三个折子,参其罪责。 这一激动,太子就给光渡漏了个大的,“今日在朝上,我明明是为外祖说话,可是父皇骂我,外祖也责怪我不该附和,还说过两天要提任命的公孙大人,都叫我在父皇面前守口如瓶,一句都不要提了。” “肯定胜任啊,我外祖和公孙大人相交二十年往上数了,虽然他俩人表面上没什么往来,但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在我外祖家中见过公孙大人了。”太子丝毫不觉自己将细玉尚书的底卖了个干干净净。 光渡居然还安慰他:“陛下这几日忧心蒙古、金国之事,难免心绪不佳,今日朝上发作,并不是针对于太子殿下,殿下不要太往心里去。” 皇帝若有所思道:“你对他,评价倒是颇高。” 皇帝看了光渡一会,突然问,“你说,李元阙上最近这些举动,是什么意思?” 这才是刚开始,而这潭水要越乱越好,乱中才能诞生新的秩序,而这双方联手压制的李元阙,才能闯出一条新的路。 光渡听了这话,认认真真的问了下去,“殿下如此肯定,公孙大人能胜任军司将军之位?” 中兴府外有五支驻军,拱卫着首府与皇帝的安危,其中两支军司由白兆睿执掌。 将这些面孔一一扫过,就连光渡都心中感慨,到底是三朝老臣,朝中经营如此深厚。 而显然,细玉尚书已经私下给他们透过几分底细。 是以他们见到光渡出现,虽然震惊,却无人惊慌失色。 第110章 西夏朝内丞相之位,至今空悬。 第238章 细玉尚书于丞相之位,曾经只有一步之遥。 数年前,朝中众臣推举过细玉尚书出任丞相,彼时光渡还未入朝,这是一场发生在多年前的君臣较量。 可好巧不巧,那段时间,朝中接连揪出了几桩细玉尚书门生的案子,因此这丞相之事便被搁置,事后复盘,细玉一派对于幕后之人,也并不是全然无觉。 那一次,他忍了。 这一次,他再忍下去……他怕是要忍到入土都没机会了。 李元阙如日中天,势头正旺,皇帝搞不定李元阙,却已经迫不及待对细玉氏动手了? 细玉尚书这一次与皇帝的交锋,朝上诸臣都看在眼里。 太子已经长大了,这次博弈的结果,将影响太子的位子是否稳定,也将影响众世家扶持的储君是否变更,甚至……是否改变原本的派系立场。 所以,细玉尚书不能再忍。 再忍下去,他只会看着自己身边的一个个人被皇帝拉下去,那么最后就是他自己,再然后是细玉皇后,是废黜太子。 这一次,细玉尚书从皇帝那里学来的“提前告状”,这招数虽小人但好用,隔了数年,细玉尚书终于以相同的方式还于彼身,满意的看皇帝吃瘪。 至于这些空出来的官员位置,在双方的较量之下,有些推上了中立派的人选,有些如愿举荐了细玉氏的人,到了最后,任命是不是细玉一派的人都不重要了,反正日后可以想办法拉拢,但就绝对不能是皇帝的人! 而细玉尚书在府上召开心腹密议,便是为了分析、预测近期的朝中局势,问到皇帝的心思时,细玉尚书还会主动询问光渡的看法。 光渡是冷眼旁观着朝局变化的。 没得毫无预兆,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对象。当然,这可能是因为下手之人的手段太过高明……就像当年的虚陇,就像宫中那位皇帝都不敢小瞧的、深藏不露的细玉皇后。 听到这一句话后,光渡就不再劝。 在场的人都一愣,脑中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皇帝现在的手段都这么不加遮掩了吗? 光渡云淡风轻道:“皇帝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大范围对诸位大人下手,一是因为制衡李元阙,二是因为虚陇已死,他少了一把暗处的刀。毕竟虚陇活着的时候,最擅长用毒,在他手下不明不白死去的人,有很多。” 但这也令皇帝勃然大怒,“细玉老匹夫,竟然动手动到朕的军中来了!” 虽然他过于年轻,又与皇帝传出那种名声,但这一刻,没人敢不将他看在眼里。 这半个月,皇帝与细玉尚书式的关系急剧转而下。 如果说宫宴夜市导火索,那么这一个月来,细玉一派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在持续恶化。 他后悔了。 可没过几日,他便已深深懊悔,后悔自己并没有听进去光渡的建议。 “晚了,哥哥,我已经入局了。”宋雨霖在自己的绣帕上补了两针线,特地绣上去了一对有点丑的鸳鸯,才轻轻地咬断了线,“我做这些事情,从来都没想着要瞒过兆丰,只要他钟意于我,他便是自愿配合。” “要怪,就怪那虚陇手段确实了得,或许李医正医术有限,确实分不清毒与病,他从一开始就什么异常都没看出来,又或者……” ——这是细玉老匹夫,在报他的丧子之仇! 但只有一个人稳如泰山,那便是光渡。 而细玉尚书查明独子被害一事后,心中怨怼至极,更是不可能再与皇帝摒弃前嫌,重归旧好。 而细玉尚书年迈,整个派系系于他一人之身,若是细玉尚书倒下,细玉派再无其他领军人服众,那么剩下的人各自为派,终是一团散沙,不足为惧。 宋雨霖面色红润,面上散发着一种异样的润泽,“哥哥,白兆丰大概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他在宫中帮了乌图,对了,乌图临走前为你整理的那份名单,哥,需要安排人动手吗?” 这也是细玉尚书迫切需要光渡加入的原因。 只是比起皇帝,细玉尚书年岁太大,更熬不起。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光渡。 于情于理,皇帝都不该关注一个告老还乡的医正死活,除非是皇帝自己做了什么事,问心有愧。 过犹不及,过则生疑,这事皇帝需要自己下决心。 光渡静静看着皇帝发怒。 “我倒是有一个消息,如今可以和哥哥说了。”宋雨霖轻描淡写道,“我有孕了,三个月了,是白兆丰的,哥哥,你在最合适的时候告诉他吧,再告诉他关于我们的一切……我倒是想看看,他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带着他的孩子,嫁给他的嫡兄,再看看他会不会继续忠于皇帝,亲手送我们兄妹去死。” 光渡深深望着宋雨霖,“或者是已经有了证据,却刻意帮我隐瞒了下来。” 李医正与细玉氏三十年的交情,他唯一一次隐瞒,就是瞒下了这最重要的病因,导致了细玉尚书白发人送黑发人,细玉氏后继无人。 光渡听完这场,得知了一些关键信息,那他自然也愿意投桃报李。 小宋娘子的宅邸里,他看到自己的妹妹正在修嫁衣,她出嫁时的衣装首饰已经准备妥当,正红色的鸳鸯,五彩流光的线,精美无匹的绣工……虽然宋雨霖不善女工,但是她雇得来擅长女工的人,那这些便都不是问题。 西夏朝内局势一日三变,在这样的风谲云诡之中,官场人人自危。 第239章 毕竟他手里还捏着孙老写给光渡的小纸条。 “嫁不嫁过去,其实都不打紧,打紧的,是成事才好。” 也不是那么确定了起来。 光渡吐露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毕竟细玉尚书的独子,几年前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在这种节骨眼上,细玉尚书如果再出了事,细玉一派自然有了被皇帝分化、消融的最好时机。” 皇帝还是清醒的,“孤虽然现在就可以收拾了老匹夫,但此时李元阙在前线,蒙古和金国在旁窥伺,还不是发作的时候。” 西夏朝局,已陷入水深火热之境。 皇帝失去了虚陇,失去了手眼通天的本事,在这两年,于民间、军中、望族间接连失去人心,此为君主大忌。 今日,细玉尚书将这些派系内的朝廷重臣叫来,便是对光渡展现的诚意,是彼此之间的交底。 若嫁给白兆睿,那这些嫁衣便是不合礼制,光渡看了半晌,“婚期定在五月,如今已是四月,你是真的想嫁过去?” 装着颜料的瓷器尽数粉碎,即使是在殿外都听得出皇帝震怒。 光渡:“只是陛下要快。” 宋雨霖并不意外,“哥哥,你是说白兆丰?” 宋雨霖笑了笑,“驱虎吞狼,隐于幕后……哥哥真是好筹谋,不过,应该还没有人察觉到哥哥在这些事情中的痕迹吧?” 皇帝气得来回踱步,“这郭氏肚子里的孩子才三个月,还没生出来,他便已是这般针锋相对的嘴脸!就太子那窝囊的性子,如何当得好一国之君?到现在仍是一口一个外祖父,眼里何时又有过孤?” 所以还要用别的法子,再推他一把。 是他太过优柔寡断,没有早一步下手,给了细玉尚书可乘之机,还失掉了他这个应承西夏国运的孩子! 为掩人耳目,细玉派系还是象征性上折子弹劾了一下光渡,但还是老生常谈那几样,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罪证,不可能将光渡从位子上扯下来,再加上皇帝的回护,多半不了了之。 当晚,光渡就将宋珧、孙老从宋国送来的调查,双手奉上。 “究竟是天干物燥,意外失火?还是……”皇帝眼神幽深,只是语焉不详道,“别有用心?” 时隔数日后,当年协助皇帝毒死他儿子的李医正,本来已在老家颐养天年,却突然遭了横祸,一家三代满门老小,齐齐死在一场火中。 “白兆睿、白兆丰两兄弟之间嫌隙不浅,咱们不过是给他们一个机会。白兆睿虽是从马上摔了下来,但没摔瘫,所以我并不准备推延婚期。” 白兆丰听到动静,更是吩咐太极宫伺候的人,齐齐向后退出几丈,又命禁卫仔细巡逻,防止任何人探听。 白兆睿身为武将,从马上坠下此事本身就非常丢人,更何况他担任要职,本该是心细如发,别管白兆睿是自己坠马还是旁人陷害,都看得出他事情做得马虎。 皇帝知道这个消息后,立刻将光渡召入宫中。 细玉尚书露出一抹冷笑,“一条心?哼,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又何曾与我们一条心过?” 双方各有致命的弱点。 光渡摇摇头,“如今已至借力打力之局,我不需要再亲自出手。” 细玉尚书的愤怒,也不再容忍。 宋雨霖微笑道:“从明天起,我不会再见白兆丰,什么都不告诉他,好好折磨一下他,痛苦会让他失去理智,我们需要这样的机会。” 白兆睿是单纯意义上的从马背上摔下来,并摔断了骨头,不得不推辞公务,卧床静养。 他需要指定一个继承人,哪怕不是血脉子孙,但要有足够的本事和名望,能凝聚着这些世家,扶持太子一路走下去。 彼此交换过眼神,他们对光渡态度更与来时不同,多了尊敬和谨慎,简单问过后,就告别而去,在朝上继续装不熟。 一个冷静的人,若是要逼他去做出不冷静的事情,总是需要合适的契机和缜密的铺垫。 但此刻光渡心情复杂至极,他绝不希望妹妹为自己的事情,将一生都赔了进去。 朝局逐渐升温,如今火候合适了,光渡也可以送给细玉尚书一个大惊喜。 郭妃宫中传来噩耗。 细玉尚书的眼神一凝,冒出精光,“光渡大人,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只是这些年,凭借我对陛下的了解,因此有此一言。” 光渡随便劝道:“陛下息怒,太子总有慢慢教导的余地,只要细玉尚书不再影响太子。” 光渡恭敬地行礼送别。 光渡的这番话,细玉尚书已经在心中信了五分,他不是没怀疑过皇帝,只是没想到皇帝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下了手。 但光渡还是在其中察觉到了几分诡异的气息。 没有事情是十拿九稳的,这一招,不过是在赌最有可能发生的那一种选择。 “而且……陛下越是要动手,越是要喜怒不形于色。” 那日,他就该听光渡的! 皇帝愈发倚重他,细玉尚书更是巴不得他稳稳坐着,怎么会去动他,细玉尚书还指望他在关键时候倒戈,给皇帝以致命一击。 又或者看了出来,却没敢说。 皇帝行事狠辣,熟于此道,当自己遇到这种事情时,自然会生出质疑,况且宫宴那夜,皇帝便已经留心了皇后在宫内的势力,知道她绝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办出此事。 第240章 然而在这样一连串的官员死亡、因罪落马的意外中,白兆睿坠马一事混在其中,就显得并不完全突出了。 可是还没等光渡开口,宋雨霖已经提前一步道:“我找了宋珧给我推荐的名医把过脉,我肚子里可能有两个孩子。” 皇帝话到嘴边,猛然咽了回去。 光渡知道皇帝不仅仅是对细玉尚书生气。 皇帝狠狠发过脾气后,倒是冷静了下来,“你说得对。” 皇帝越想越气,狠狠道:“那老匹夫也是看准了孤分身乏术,才如此放肆!” 光渡虽然早有猜测,但此刻得到证实,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骂了一句脏话。 细玉尚书步履有些蹒跚,他显然着急要去调查自己儿子当年病逝之事,而其余几位重臣,想到皇帝的心性,也俱是心惊。 光渡甚至拿到了当年的医案,其中有一位宋地名医,看出过细玉尚书之子病因蹊跷,却选择了明哲保身,此人正是孙老的徒弟,也多亏于此,光渡拿到了第一手证据,再加以适当推测,将皇帝暗害一事的前因后果尽数推出。 而能这样做的人,目的显然十分明显。 但想想不久前,在宫中莫名其妙死去的同僚…… “陛下,事无巧合,动手之人是谁?” “敏锐之人或许会有所留意,可是他们轻易找不到证据。” 他终究没有把自己下的阴手,告诉光渡。 郭妃哭得令皇帝头疼,皇帝安慰了几句便借故出来了,皇帝心中同样怒火滔天,他咬牙切齿地想,自己子嗣艰难,外面关于自己无能的流言又不停,这个龙子来之不易,结果,老匹夫偏偏选中这个孩子动手了! 光渡叹了一声,“陛下自有思量,只是何为时机?何为变象?有些机会,错过了就再无余地,臣夜观星象,只见虎狼相争,冲煞真龙,陛下意欲缓缓图之,只是这样下去,定然于龙气有损。” 细玉尚书三朝老臣,自然看得出,光渡是真的有本事,而当今乱世,只有有能力的人,才能在这朝局中活下去。 这是李元阙离开中兴府的第一个月。 光渡忍住心中怒火,在脑子中迅速把整件事情过了一遍……他不得不承认,这是逼反白兆丰最好的时机。 光渡甩开暗卫,私下去见了宋雨霖一次。 “那年细玉尚书心急如焚,为大公子聘请宋国名医,若是庸手,自然看不出端倪,无功而返。”光渡徐徐道来,“可若真有本事的,又能看出大公子身上端倪的医者,就未必敢言,若是贸然开口,怕是会落得个人头落地,命丧他乡的下场。” 他那个无比看重的孩子,没能保住。 细玉尚书的儿子壮年病逝,一直是他切肤之痛,也更是细玉尚书一派的损失,此时在场众人听到光渡的话语,齐齐愣住。 光渡冷漠地想。 这一刻,什么蒙古、什么金国、什么远在边疆的李元阙,都不再能像细玉老贼这般激起皇帝的怒火! “细玉尚书。”派系散会前,光渡叫住了主事者,“这段时间,请细玉大人多多留意身边的饮食、饮水、和伺候的人,外出时,也要比以往布置更多侍卫,以防意外。” 更何况,光渡是他亲生的骨血,长得和他当年的爱妾一模一样,出生时间全部都对得上,他心中也愿意扶植光渡,继承细玉氏荣耀。 若论理来讲,皇帝不能完全怪罪于白兆睿,因为有些暗害,是防不胜防的。 还不如留下一张四平八稳的太平方,领了诊金,早日归家,别掺和进他们西夏权贵之间的事,保命要紧。 一切都如光渡所料,细玉尚书立刻着人调查,结果很快便出来,证实光渡所言不需,皆是事实。 但这些年,他一直都派人盯着这个老医正,所以这人莫名被害后,才这么快就报到了皇帝面前。 这也是对白兆睿的失望。 正妻才可穿正红色。 “你之前叫我盯紧细玉那个老匹夫,我还在想是你过度谨慎了,他不敢……可是他竟然!” 光渡与孙医正关系不浅,细玉尚书心知肚明。 细玉尚书脸色愈发难看,“当年,他说我儿突发奇疾,药石难医……” 细玉尚书气得胡子都在颤抖,却依然并没有松口,“待我去查查。” “……还能是谁!”皇帝脸色有片刻狰狞,猛然将自己画桌上的颜料与笔架全部拂落地面。 “若太子继位,怕是百年前武烈皇帝的没藏之祸,会再次重现——后族把持朝政、皇权旁落,到时候,孤都没脸去地下见列祖列宗!” 光渡问:“细玉尚书,李医正是与你细玉氏交好三十年的太医,不仅太子、娘娘,还有细玉尚书家人的病,无不经过他手。尚书的大公子,一开始便是经由他手诊治,可是一直不见起色,直至病故,而大公子亡故不过数月,李医正就告老还乡了,我说的,可有错?” 光渡这番话,皇帝当时还不解其意。 为了在皇帝暗卫的监视下行动,光渡今日出门只穿了一身百姓的粗布衣,端坐其位的模样,却透露出常人所不能拥有的气度。 如此一来,太极宫中细玉皇后的耳目,就无法探得任何消息,更怕引起白兆丰的警觉,只得安安分分地待在原地。 他看了看面前这过分漂亮的小儿子,重重拍了拍光渡的肩膀,“如今我这一把老骨头,除了你之外,是再没有别的指望了,今日之事,我自会探明,之后,必不会亏待你。” 第241章 光渡拱手,“这个自然,我适才所言,关系甚大,细玉尚书还请仔细考量裁定。只是我正好在宋国医者间有些门路,省了细玉尚书调查的功夫,晚一些,我会着人将一些证据送至细玉府。” 而光渡不怕他去查,还劝慰道:“细玉尚书,此事切记低调,毕竟现在大人还需要与陛下一条心。” 光渡劝道:“你既然知道他是个聪明人,那你这些伎俩,在他眼里便是无所遁形……更何况我看得出来,你从来都没有用心去藏。雨霖,现在走还来得及,往宋国跑,之后中兴府的局势会脱离掌控,你待在这里太危险,就连我都不一定保得住你,我也不需要你这样帮我。” …… 细玉尚书脸上的褶子都开始颤抖,“你……你都知道了什么?我儿……果然是皇帝下的手?” 光渡……光渡还能说什么? 他看着自己主意捅破天的妹妹,只能深深叹了口气。 他是真不愿宋雨霖置身危局,可他却也知道,妹妹的这一招杀伤力无人能敌。 在细玉一族眼里根本无可撼动的白家兄弟,如今竟然被宋雨霖撬动一角,而且……白兆丰掌管这两处中兴府最要命的所在,他若反,光渡收获的助力,再无旁人能比。 看到光渡脸色难看,宋雨霖还反过来安慰他,“我没事,哥哥,白兆丰算是良配了,我也挺满意他的。你别劝我离开了,咱们兄妹的命总是连在一起的,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去做吧,我这边随时配合。” 第111章 西夏进入四月的时候,迎来了第一个汛期。 黄沙之上的冬冰消融,合着新春第一场雨,已有恶化成水灾的势头,这一切都和光渡年前的预测相合。 各地发往治汛的折子,被光渡按在工部,不曾上疏。 一些地方官员不满光渡的隐瞒,于是直接越级奏报皇帝请求防治水患,可这些折子,却也都逃不过一个“留中不发”。 原因无他,朝廷拿不出治水的钱。 不止治水,就连地方官员的俸禄都拖欠了月余,如今的户部从上到下焦头烂额,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用。 皇帝如今内忧外困,去岁朝廷收上来的钱粮,在献与蒙古后,本就不多的余钱要应付着宫里的用度,同时还要再凑出来增加军费,以应对前线危机。 是以这种折子,皇帝根本就不会理会。 而这一个月,皇帝竟有度日如年之感。 近来细玉一党的反扑堪称凶悍,皇帝不曾想到细玉尚书会挑在这个节骨眼发难,是以没有任何准备,只能被动仓促地应对,这一个月连续左支右拙,心力憔悴。 皇帝同样对细玉尚书也满怀怨恨。 郭妃肚子里那个孩子,对他至关重要,一个身负祥瑞的皇子,一个证明李元阙并不是受神明眷顾的引子,就这样在宫中不清不楚地没了……他在失去了这个期盼已久的孩子之后,似乎一切好运都开始离他远去了。 皇帝本来念及细玉一族的从龙之功,还有皇后、太子这两条缓和的纽带,只要细玉老贼安分守己,他不介意让其安度晚年。 毕竟细玉一族再没有其他子嗣,老贼一死,后族就没可能夺权,也再成不了气候。 原本他面前需要担忧的墙内之敌,只有一个,那就是李元阙。 也没人在意小宋娘子明明与白兆丰“两情相悦”,如今却被迫断绝音讯,划清界限。 皇帝勉强笑道:“看来他最近倒还挺老实的。” 皇帝柔声关心道:“等下你出了宫,必要费心应酬,想必也没心思吃饭,等一会,陪孤用了膳再去,好歹肚子里垫点东西。” 说做就做,皇帝真的叫人开了私库。 光渡点了点头,容色严肃,“臣谨遵陛下旨意,陛下为臣庆生,臣深感天恩,如今却是臣回报陛下的时刻……容臣告退,为陛下筹谋明日。” 皇帝一直不曾忘记一件要紧事。 他因这细玉老贼憋屈了月余,如今双喜临门,光渡穿得如此好看,本该正是畅快之时,他是真舍不得放光渡离开。 他想把这个孩子认回来了。 “陛下的人一直在前线盯着他,他必然老实,若李元阙有什么异动,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 “李元阙?”光渡回答了皇帝的疑虑,瞥了一眼皇帝的神色,“王爷最近在边疆与金兵部曲作战,率骑兵深入金境,我们的人说他那边一切如常,陛下,怎么会突然提到他?” 想要父子一心,需要时间。 数个时辰后,细玉尚书拉着光渡的手,说了这句似曾相识的话。 方才他喝得有些急,便趴在雪白兽毛毯的金丝靠枕上小憩,皇帝解开了他的发冠,摸着他在毛毯上铺开的长发。 而四年后,他是中兴府皇宫的座上宾,用着最精美的食物,欣赏着奢靡的歌舞,还被皇帝带回寝宫再饮。 可细玉尚书却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还压着一封信。 太子本性纯善敦厚,尊重母后与祖父,细玉一族足可以再延续辉煌。 开弓就没有回头路,时机更是稍纵即逝。 这不只是光渡对待细玉尚书的态度,还是宋雨霖对待白兆丰的方式。 在这座宫中专门设人日夜值守、层层把控的皇帝私库里,共分设六库,其中一库存金银宝石,一库存奇兽骨牙,一库存名贵器皿,一库缎纱绸绢,一库存茶叶人参等药材。 第242章 他膝下孤寂无子,如今身体愈发衰老,正是渴求亲情的时候,可光渡偏又不怎么理他,摆出一副只讲利益、无关情谊的态度。 白兆丰盯着光渡的侧颜看,被光渡抓个正着。 细玉尚书那边尚无回应,但光渡知道,这已是最好的时机。 “西风军精锐已扮作百姓潜入中兴府,已有一千五百人入城,皆归君遣。” 注意到白兆丰的目光,光渡问他:“白大人,你似乎有话对我说?” 光渡怔怔看了许久,抓过墨笔,挥笔写就一封信,叫心腹送了出去。 如今光渡地位今非昔比,只是生辰临近,门槛几乎就被来往恭贺之人踏破。 可此时光渡还要抓紧时间,他需要写几封信。 一踏入宫中,光渡就能看到今日气氛不同以往,自四月来,宫中一直沉闷,皇帝难得有心情叫宫人好好操办一场私宴。 这一天,皇帝竟恍然发现,他已经足足有数日,完全忘记去问一问李元阙的近况。 细玉尚书道:“好孩子,你再忍耐一阵子,为父不愿意看你受委屈,只是如今关头,不得不忍。” 光渡打开盒子,便看到一簇晒干的梅枝,幽淡细雪的清香如轻烟飘散出来,安神凝魂。 快马加鞭,一路向前线而去。 光渡起身告退,“细玉尚书,事既已商定,我先走了。” “仔细算算,你我君臣竟然有差不多一月,都不曾安安静静地用过一次饭了。”皇帝叹息,看着光渡的眼神中,疲惫里却透着信赖与欣慰,“自从虚陇去后,孤身边得力的人,只有你一个了。” 细玉尚书心里明白,光渡这是还不愿意认父,心中难免落寞。 皇帝一怔,随即畅快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这老贼,怎么样,是死是活?” 余光瞥到宋雨霖派来替他打点生辰贺礼的管事求见,于是将人叫了进来。 思考着如何落笔,他端坐桌前,执笔凝思。 光渡微笑道:“白侍卫,我想要的其实很简单,至少最开始,我只是为了活下来而已,况且以你心性,你在问我之前,难道不是已经有所依证了吗?非如此,宫中夜宴那次,你也不会帮我。” 皇帝本想放过他,现在却不得不将李元阙都放在一边,专心应对来自中兴府墙内的反扑! 皇帝笑意收敛,但依然是满脸得意。 这让皇帝的心都柔软下来。 当夜,中兴府西北塘口周记酒铺的伙计,在城门落关后依然有人秘密出了城。 时间来到四月中旬,已经距离宋雨霖和白兆瑞的五月婚期越来越近了。 适当的距离和冷待,会加重求不得之苦,让人更加铭心刻骨。 光渡:“有何意外?” 如今已是子时,细玉尚书年纪上来后,晚上也熬不动了,这还是为了等光渡过来,才勉力支撑着到这个时辰的,可是满脸都是疲乏。 这婚期越来越近,而白兆丰能选的路,也越来越窄。 这段时日以来,细玉尚书几乎想不起来,三年前他对光渡充满的不屑与憎恶。 光渡体贴地劝道,“明日朝上必不会轻松,陛下请养精蓄锐。等一会,臣就该出宫了,今夜还要宴请西凉府来的两位大人。” 光渡想着远处的百姓在受着汛期水灾,地方无钱修治水患,他想着上次见到李元阙,还在他的袖口处见到被刮坏后缝补的痕迹,那针线活很糙,八成是李元阙自己缝上的。 “望君岁岁无忧,喜乐安平。” “去吧。”皇帝充满遗憾的喟叹,“你与孤,总是来日方长。” “禀告陛下,细玉尚书那边……得手了。” 自从白兆丰收起了那些令他格外不悦的棱角后,就变成了一个懂事乖觉的庶弟,用心奉承起来,更是让他身心舒畅。 席间醇酒珍馐,这一场私宴皇帝确实花了心思,花费不止千金之数,皇帝也做了华贵的新衣,上面缝制的东海明珠成色极好,金色的线,绣工美轮美奂。 武将的字风骨自成,力透纸背。 光渡幽幽的笑了,“……是啊,那个位置上,只要换个人,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近来朝中多有变故,唯有光渡一直站在他身侧,从来没有变过,这段时日,光渡奔波忙碌,看上去又消瘦了些。 光渡看了他一会,“所以你依然觉得,我与你所在意之人,面目相似?” 如今,细玉尚书却愈发切身体会到光渡的重要,这个孩子这样能干,能渗透皇帝的阵营,提供最关键的信息,还能让自己手下对其这样年轻,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宫中歌舞粉墨登场,丝竹靡靡,光渡端坐次位,看着皇帝脸上终于浮现出许久不见的畅快,席间光渡应答得当,一直维持着皇帝的好兴致,一时宾主尽欢。 西夏财富尽敛于此,数不胜数。 光渡冷眼旁观,白兆丰肉眼可见地憔悴下来。 光渡附和着应了一声。 只是这句话说出来,有一会,光渡都没接茬。 可是他也知道,光渡所说不假。 …… 光渡又想起了四年前。 宫中已经动了起来,光渡体贴的装作不知,皇帝想讨他欢心,这个节骨眼上,他自然会配合。 皇帝将人召了过来,屏退左右,示意不需回避光渡。 第243章 这日,光渡从宫中议事离开时,白兆丰亲自送了他一程。 于是白兆睿在自己养伤、不能亲往视察左金吾卫的时期,甚至委托给白兆丰处理探看北司之权。 他不甘心这样老去,不甘心看着细玉氏因无人而没落,不甘心还没有来得及亲手报长子之仇,还要对着仇人百般忍让。 光渡认得出来这是谁的字。 没人知晓白兆丰求娶在先,却被嫡兄在御前抢了亲事。 他心中想要的,却越来越明晰,光渡看得出来。 细玉氏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出路,就是扶持太子上位。 可皇帝却永远不会知道,光渡此刻在想什么。 近来不止皇帝,就连光渡也忙得脚不沾地。 管事行过礼,将一份贺礼递了上来,“大人,所有礼品都已经按类列单,请大人过目,只有一份贺礼略显蹊跷。” 这半个月来,白兆丰在中兴府名声越来越好了。 厚重的贺礼堆满前庭后院,更有一沓沓请帖递上门来,东西多到宋雨霖特地送来了两个不曾在西夏中兴府露过面的管事,才把其中的关系、人情往来整理清楚。 白兆睿对这个异母弟弟愈发满意。 雨霖来过,还特地插手,叫人将一份来路不明的礼物,送到他面前? 就是长得太好了,就跟他生母一模一样,细玉尚书感到心焦……要快一点成事了,不能再放任他与皇帝厮混了。 光渡这一夜同样异常忙碌,屋外等着求见的客人已经排起了队,他们已经听到了风声,而这其中,有些人不必见,有些人需要敷衍,有些人他需要见,还有许多事情,都等着他的安排。 光渡的这一个生辰,中兴府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故,对于许多人都是无眠之夜。 “自从你大哥去后,为父身边得力的人,就只剩你一个了。” 他在宫中当值毫不懈怠,连皇帝都夸赞过尽忠职守,下了值,回家还用心侍奉坠马后在家养伤的兄长,他做过的许多事情“不经意”地流传到民间,好名声在中兴府流传开,就连街边的百姓都有所耳闻。 “没有人会平白无辜的如此相似,画中见峰,云耶山耶,是耶非耶?白侍卫,只盼你真的知道,你最后该选什么。” …… 若一切正常,这种小事本也报不到光渡面前来。 “是。” 光渡转过身,悠哉而行,不再理会停在原地的白兆丰。 四年前,他十五岁的生辰夜,他是在虚陇的地牢里度过的,面前只有泔馊的剩食,折断的双腿传来阴寒刺骨的痛,痛得他整夜整夜不能闭眼。 “太子倒是很亲近你,他会非常仰重你的。”细玉尚书拍了拍光渡的手,“如今皇帝的那个位置,当年便是我细玉一族帮他坐上去、再帮他坐稳的,他既然早就在筹划着过河拆桥,那么我们细玉一族,同样可以换个人来坐。” 他是绝对没有可能在皇帝在位时,将光渡认回细玉氏的,除非……换一个皇帝。 “细玉氏早有防备,虽得手,但没死在当场,恐怕从今往后,他也是废人一个了。” 皇帝仔细看了光渡现在的模样。 皇帝:“年后各地进贡的好东西,孤都已经叫人送到你府邸了,如今你生辰,孤竟然一时还不知道还能再送你什么,想来想去,不如让你自己再挑一些。” 二月时,他尚在东胜州之时,这边是在他梦中萦绕缭乱的梅香,清幽淡雅,似是贺兰山下故人来,让人分不清真实与虚妄。 因为比起最近疯了一样的细玉一党,这个昔日手握兵权的心腹大患,如今都已经当得起一声“安分守己”。 婚事是圣上亲赐的,皇帝绝不会轻易收回发出来的旨意,这有损于皇帝威仪,更别说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是绝无更改的可能。 这香味很熟悉。 梅花枝头下,包着半枚兵符。 酒宴散后,皇帝兴致依然高昂,他带着光渡回到了太极宫,君臣二人喝上了第二轮。 细玉尚书心知不能勉强,但看着光渡如此冷漠,只愿维持着合作的分寸距离,这只让他对“父慈子孝”那日的来临愈发渴望。 如今的皇帝只要挺过这一阵子的发难,喘过这一口气,就不可能再给细玉一派留下活路,朝廷之上的争斗,只有付诸身家性命的孤注一掷,才有可能挣出一条康庄大道。 但只要利益足够长久,又何尝没有机会,养出一个父子和睦? 这也是光渡第一次亲眼见证皇帝的库藏。 可是这些请帖大多会被搁置,因为他生辰当日,一定会在皇宫中度过。 而信上之人依旧不曾署名,只有苍劲潇洒的几个字写在上面。 "似与不似,光渡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白兆丰轻声道,让这段对话只能够他两人听到,“你守着这样的秘密隐忍不发,光渡大人,我最近时时在想,你到底想要什么?” 可白兆丰不曾心虚,目光也不曾躲闪,反问道:“我只是突然想到,第一次与光渡大人面对面交谈的时刻,那个晚上,光渡大人曾经问过我一句话,不知光渡大人,如今可还记得?” 光渡却示意皇帝看向等候在后面的人:“臣的事情不着急,陛下,可别耽误了正事。” 细玉尚书看着面前活力充沛的青年,再感受自己身躯的垂垂老矣,也要长叹一声。 第244章 毕竟在光渡最需要人拉一把的时候,细玉尚书选择了袖手旁观,如今情分自然有损,勉强不来。 皇帝温声道:“看看,你喜欢什么?” 而北司那边的军队副手更是精于事故,知道白兆丰如今在皇上眼中的地位,又是白兆睿的弟弟,不仅不敢有丝毫为难,还大开方便之门。 到了这个岁数,他已经很难再有子嗣了,光渡本就是他四十多岁时的老来得子,若是生在细玉府上,他一定爱若珍宝。 四月中旬已过,离光渡的生辰愈发近了,这大概是四月以来唯一值得皇帝开心的事情,因此他安排得用心。 皇帝见光渡这段时日的衣装太朴素,借着生辰为由,着宫中绣娘为他赶制了两箱衣服,特地送到了光渡宅邸。 可这细玉老贼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此物放在门口,无名帖,无信,也无一字署名,已着人验过毒,一切无碍,我本想置于一边,但小姐过来的时候看到,便特地教我呈上来。”管事双手呈上一只平平无奇的木盒,“小姐交代的,便是此物。” 每一次朝上的交锋,都需要派系的协同,为了应对细玉尚书的来势汹汹,他需要光渡在宫外帮他笼络相看官员。 “你年纪还小,再多几年扎实的政绩,孤就把丞相之位给你,如此一来,方能服众。”皇帝此时此刻,是真心实意的信重与爱护,“经过这一遭,孤看清许多事,也看清许多人……孤会记得你的好,光渡,有你与我君臣同心,不用太久,定然有拨云见雾之日。” 他转过头,对光渡意味深长道:“这样也好,给这老贼留一口气,让他亲眼看着大厦将倾,咱们就且看他最后的垂死挣扎!光渡,守好最后这一段时日,把细玉一派的根系摸清,然后,你我君臣合力,将其连根拔起!” 皇帝很久不曾如此放松过,拉着光渡坐卧在雪白的虎皮毛毯上。 这些衣服华贵精美,光渡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拂皇帝的意,于是挑了好一会,挑出一套最丑的穿在身上,才进宫去见皇帝。 三日后,一封急信送到了西风军李元阙的手上。 信上没有斟酌过的用词,没有符合身份的伪装,没有陈情铺垫,没有精心构思过的试探。 上面只写着短短两个字。 “——当归。” 第112章 第二日,细玉尚书果然没有上朝,而是告了假。 很快,朝中官员便发现,这并不是一场蓄谋称病的告假,因为在细玉尚书第三日告病时,细玉一党在朝上被皇帝连夺几胜。 之前在细玉尚书那里拖延反对的政策和任命,如今被快刀斩乱麻的推了下去,一时间细玉党派完全落于下风,再加上这两日的风言风语…… 这中兴府,怕是要变天了。 次日,细玉尚书仍然没有上朝,对于前日的朝中失利,他竟然毫无表示! 作为党派之首,细玉尚书本就年老体衰,又后继无人,如今一连四日不在朝中露面,足以让许多派系中人心生猜测,惶惶不安。 而第四日深夜,细玉尚书终于秘密来信,邀光渡晚间相见。 光渡不曾推脱,依约而往。 他熟门熟路地调来都啰耶和另一位被收买的暗卫轮值,假作入睡,实则走密道进入了细玉府。 数日来,他是见到细玉尚书的第一个朝中官员。 短短数日不见,细玉尚书已半身瘫痪,只能卧在床上,若无人帮助,他甚至无法从床上坐起来。 他的头发花白许多,甚至有半边脸呈现中风的歪嘴斜眼。 细玉尚书见到光渡的时候,那浑浊的双眼,终于露出一抹精光,他挥退身边伺候的人,呼唤道:“儿啊,快到为父身边来。” 只看到他这个样子,光渡就知道,这位曾经一手遮天的细玉尚书,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于朝中再次露面了。 而皇帝下手第四日,他才将自己招来,这说明细玉尚书已经试过所有医治的办法,并认清他短时间内无法再次恢复如常。 细玉尚书知道这事情已经成,骤然松下一股气,整个身子瘫软下去。 “已经再等不了了,诸位,如今已经是起事之时!”细玉尚书,“各位,太子已长大成人,这才是值得我等效忠的仁孝之君,才能为我西夏国带来未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帝同样提防着细玉尚书最后的反扑,可是细玉尚书埋的线,或许比皇帝所能猜测得还要深远。 可是他现在嘴歪眼斜逐渐显露出来,众人心中终是不稳。 如果不绑定他光渡,后族可能真的要完,但当细玉尚书将光渡绑上细玉之名的这一刻,细玉尚书手中,就多了一个与朝臣不睦、且完全仰仗于他去立稳脚跟的傀儡。 如今他将见证细玉尚书走出这最后一步,一场内乱,已是一触即发。 “所有起事之人,今夜右臂佩戴黑布。如今西夏皇城之势,我自有办法再现高平陵之变。” 这些家将死士,平日里叫做花匠,叫做仆役,叫做养马人,这一刻,他们却都在手臂上缠上黑布,举起了手中的兵刃。 而那些与细玉一族深度绑定的世家掌权人,更是明白,既然皇帝杀心已起,他们就绝无退路,还不如搏一搏,搏出一个高官厚禄、更上一步! 认清现状后,细玉尚书必须寻找下一步的方向。 第245章 他们高声喝道:“我等愿誓死追随细玉大人!恭迎太子上位!” 光渡望向细玉尚书,“我明白其中厉害,三日后,一切事宜,我都会听从细玉大人的安排。” 细玉尚书枯干的手指甲,在光渡的手背上,甚至因为用力都抓出血痕,“儿子,熬过这一夜,你我便是中兴府实际上的主人!” 他从未穿过这样的衣服。 但时效有限,他必须快点说完。 “短时间内,或许都……”老者满面颓然,“可我又……怎能束手待死?” 他的话没说完,脸色变已骤变,一把刀刺破锦缎,刀尖从他的胸口突出。 光渡出来的时候,让所有人目光都愣了一下。 而走到这一步,无论他们诚不诚心,日后都会被皇帝清算。 不成王便成仁,权臣与枯骨,一步之遥。 不过细玉尚书仍然没有露面,众人只能等待着。 “更遑论皇帝本就薄情多疑,等他厌倦你那一日,他想起你的名声,便会因此生恨,如果他构陷于你,再杀你以平天下之议,你又该如何自处?” 往日光渡进入皇宫后,的确不需要暗卫陪同,但光渡这样说出来,有些让人摸不准他的意思。 这是他最好的继承人,也是会听他行事的好孩子! 光渡故意怔了好一会,才开始挣脱他的手,“既如此,大人请好好养病,保证身体,夜已经深了,我改日再来拜访。” “……我细玉氏,在城中各处,豢养了两千名家将!到时候,这两千人,完全听你调令!” 光渡仿佛完全不曾想到,满脸震惊,“细玉尚书!皇帝城外三司精兵,宣化府驻军更是不日疾行而至,你手中无兵,怎敢作此打算?” 光渡从旁边拾了干净的帕子,温和地擦去他嘴角的涎水。 更有见到细玉尚书如今模样,心生退意的人。 光渡仿佛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 他若是想不清楚……如今的朝局,根本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走到这一步。 光渡怎么会想不清楚? “我今日将家族令符传于你,那夜,所有家将都将听你的指挥,那夜,他们会如此行事……”细玉尚书细细嘱咐着。 激动之下,他更是连话都说不利索,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出,而他浑然不觉,“难道你愿意做皇帝的禁脔,最后你容色不在,盛宠不在,慢慢失了圣心,那些得宠的妃子尚有皇子保身,可你呢?你如今手中握着的权力,都是皇帝予你的,等你失去他宠爱的那天,他会将一切尽数收回……你想过你的下场吗?” “三日后。”细玉尚书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声音也愈发浑浊,可是决策却异常果断,“迟则……泄密!我如今的状况,也不能再拖了!” 所有的官员,都被锁在了这里。 没有一个人逃得掉。 “细玉大人,几日不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光渡皱眉问道。 “如今皇帝无仁无义,兔死狗烹,我等助其登位的旧臣,竟已各个都是其眼中钉、肉中刺,再束手待毙,你们且看着今日的我,就是明日的你!” 直到人都来齐后,细玉府的小厮合上了大门,另一边上了门闩,而落闩声清晰可闻。 “皇帝如今的年岁,即使是急病去世,也不会生乱,届时太子登位,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就像那年先皇与贵妃暴毙,从李元阙手中夺得皇位一样,为父知道该怎么做。” 如果光渡不曾遇见李元阙,这或许就是他最有可能走到的结局。 细玉尚书浑浊的眼中,现出强烈的仇恨,“狗皇帝……一派小人做派,如此卑鄙,何堪天子!” 看着光渡沉默不语的样子,细玉尚书知道他听了进去,“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李元阙虎视眈眈在侧,他若是要以你为由来‘清君侧’,你就说,皇帝敢不敢保你?” 光渡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去,依然觉得恶心,反复用冷水冲洗额头,去压制那头晕目眩的恶心。 在这个王朝摇摇欲坠之前,获得短暂的无上至乐。 细玉尚书用苍老含糊的声音,吐出惊人的话语,“换……一个皇帝!相信为父,为父在朝中三朝经营,怎会是毫无准备?皇帝不仁不义,那我们便亲自换一个仁义的皇帝!” 只从利益上来看,光渡并不怀疑,并相信他无比真心。 “不许……走!为父……为父……” …… 两日后。 光渡身为文臣,终究不曾主事过这种武断之事,但这更合细玉尚书之意。 而他如今的身体情况,也瞒不了多久了。 都啰耶愣了一下,迅速严肃了面容,“是!二老大,咱们需要做什么?” 说到这一步,谁还看不出这是要宫变? 细玉尚书循循善诱,“只要事成,太子登位,你我合力,你何愁不是我细玉氏的第一位丞相!” 细玉尚书突然变成如此模样,或许就是其手段一二。 有人已从这其中感受到几分惊心动魄的意味,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你将是我延续细玉一族的希望!”细玉尚书脸色扭曲,看上去竟有几分疯狂之意,“等太子继位,你便是专掌西夏朝政的第一权臣,你代表后族,地位超然,所有忠于我的世家,从今往后都会听命于你,儿啊!你仔细想清楚!为父在为你铺路啊!” 第246章 如效仿高平陵之变切断洛水浮桥的做法,如果第一时间掌控皇宫,切断宫内与中兴府外驻军的联络,他们或许可以以最小的代价,在天亮前,就迎来太子的继位。 他们每个人的手臂上都缠了黑布,团团包围了这座屋子,不许任何人进出。 光渡要很仔细地听,才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光渡,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名声吗?以色魅主,奸佞之身,以皇帝如此不仁不义的作派,等再过两年,等叛军四起之时,你就是他们用来‘清君侧’的最好借口!” 细玉尚书重重握着他的手,浑浊的双眼泛红,“好孩子,这细玉一族最后终究要交到你手上。后日起事时,变故越小越好,是以我不会说透你的身份,事后论功行赏,众人就都知道你的作用了。” “在座的各位,今日之事,早已没有一人逃得过皇帝的清算!如若束手就擒,我今日之时,便是你们明日之态!” 细玉尚书轻蔑一笑,“谁说我门下只有文臣?到时便让狗皇帝亲眼看看,咱们能做什么。” 暗卫道:“我等奉命送大人入宫,入宫之后,自然不会跟随。” 细玉府议事厅中的异议,已被彻底镇压,不服之人均被当场格杀,剩下之人为求保命,也只得歃血为盟。 “你提醒过我,但终究是我大意,给了他可乘之机。”细玉尚书恨恨道,“我若倒下,皇后会倒,太子也会倒!皇帝不喜太子久矣,如此一来,我细玉一族……便再无来日!” 今夜,便是细玉一族起事之时。 这一刻,细玉尚书亮出了自己在城中豢养的家将。 他这一开口,光渡才发现,细玉尚书如今连说话,都是含糊不清的。 街道上,子时的更钟响起,细玉尚书含糊道:“……又过了一日,如今,便是两日后起事,那一日不用你过来,你要想办法进宫,在宫中助为父一臂之力。” 光渡将所有的暗卫召集到一处,“我要进宫,你们便不必跟着了。” 细玉尚书急促道:“你是我细玉氏的人,你永远都摆脱不了这个身份!” 光渡沉默了一会,细玉尚书等着他将一切厉害想清楚,事已至此,光渡早已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光渡走到他身边,坐在他床侧的小木墩上,他将细玉尚书掀开的被角掖了回去,“细玉大人,放宽心好好温养,身体总会康复的。” 在都啰耶骤然变化的脸色中,光渡继续道:“我那夜无法亲自出面……有些事情,只有你能帮我去做。” 这命令有些奇怪。 细玉尚书余威犹存,“安静——今日,便是众位成就大事之日,皇帝不仁不义,已下令将我等赶尽杀绝,诸位,你们就愿意如此坐以待毙吗?” 众人变色道:“细玉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光渡从工部下职后,回了府中一趟,换了一次衣服。 光渡假意安慰着:“细玉尚书,如今没有你站在朝前,人心涣散,看上去着实不妙。” “不要怕。”细玉尚书紧紧拉着光渡的手,“为父从与皇帝交恶那日,便准备着这一天的到来……皇后在宫中许多年,有足够的把握封锁皇宫,我们动手的机会就是现在,就在后日!就在皇帝以为他稳操胜券、因此懈怠之时,给他致命一击!” 光渡态度软化,终究是给了细玉尚书最想要的表态,“爹。” 细玉尚书露出一丝笑意,“只要封锁中心府,拿下内城,攻下皇宫……出其不意,皇后在里面接应,还有忠于我细玉族的人,里应外合并不困难,只要一切顺利,我们就能以最小的动静,完成这场皇位更替。” “一场宫变,只要一场宫变!” “我们只能赢,不能输!已经有人见过你了,细玉一族所有的私兵,都将听令于你,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儿子!如果我们输了,皇帝是不可能放过你的!” …… 都啰耶担忧的看着他,“二老大,你这是怎么了?” 细玉尚书心中猛然生出一股绝望,光渡这是看出自己胜算大失,要与自己撇清界限了! 细玉尚书这番话后,光渡仿佛听到最后一步棋,轻轻放在了棋盘那个他想要的位置上。 所有人都已经没有了退路。 血液涌出,从刀尖落到地面。不过瞬息之间,所有站起来涌向门边的官员,都已经被捅穿了心脏。 细玉尚书眼中闪烁着泪光,“都到了这一步,你还不相信,为父是真心为你打算吗?” 门客们这才看清,他歪着头坐在一张轮椅上,如此形貌,众人无不大骇。 光渡挣脱的力道骤然轻了。 满座哗然。 过往数年,他们多少能体会几份这位皇帝的手段,直到虚陇死去,这股人人自危的风气才消减许多。 可皇帝骇没有安分过半年,就选择向他们细玉党下手了。 细玉尚书苦口婆心地劝道:“<a href=https:///tags_nan/xihan.html target=_blank >西汉汉景帝逢七国之乱,晁错有何错失?更别说天宝十四年的安史之乱,杨贵妃又当何罪?自古以来,清君侧的“侧”不过是个靶子,不过是为叛乱而起的正名,如今皇帝身边,就是你!” 细玉尚书告假第六日,闭门谢客的第六日……傍晚,细玉府突然敞开了大门。 光渡心知,这番话字字属实。 各个府的仆役奔跑于大街小巷,将消息传至各处府邸,细玉府的门客从四面八方涌向尚书府。 第247章 细玉尚书今日来之前,特地叫名医扎过针,能让他勉强维持一会唇齿利落的模样,让自己说话听起来不那么含糊。 这局势已经向前退了九十九步。 从细玉府上撤回时,天色已微微亮,再过一个时辰,就是上朝的时候。 光渡颤抖道:“什么……什么时候举事?” 细玉尚书神色激动,说到这里,更是重重呼吸了好一会,才继续说道。 “如今最没有时间……温养……的人,便是我了。” 光渡偏过头看着他,“两日后宫变。” 这就是细玉一族的未来,这是皇帝在许久之前,为防止后族做大的提前布局。 人们赶快去推窗,发现窗户另一边也上了锁,并被专人把守着。 细玉府的议事厅,顿时被挤满了人,这些官员有站有坐,俱都神色焦急。 这是一身水红、银红配大红的云锦,亮得晃人眼,这大红的衣服表面,就像涂了一层晶亮亮的油,腰间玉带收束,头顶紫金冠,端庄贵气,却艳得让人生畏。 只有混在其中的都啰耶,神色一凛。 “这几日我都不会去上朝,等三日后,我将所有人召来,当夜便行事!” 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赔上身家性命走上这一遭,当即便有官员拱手告辞,大步走向门边,“还请细玉大人开门吧,此等之事并不是我所能及,但我等会守口如瓶,对适才所议之事不发一言……” 如果细玉尚书不曾中风偏瘫,或许这胜券在握的模样,能镇住许多人。 确实是真心的。 早已为这一日起事有所准备的心腹,各个起来振臂响应,“太子仁义!我等愿尊太子为主!追随细玉大人!” 这些人当即召集家中家将追随,只等夜深之后,与宫中的内应里应外合,杀入皇宫。 细玉尚书伸出颤抖的手,抓住了光渡的袖子,紧接着一步步向上,死死地捏着光渡的手臂。 还有些人面面相觑,“可是我们这些人手中并不掌兵权,又不像李元阙那样拥兵自重……可李元阙拥兵自重,也进不来中兴府的城墙,咱们这几个文臣,又能做什么呀?” 细玉尚书终于姗姗来迟。 “我要见一次宋雨霖,上朝之前。”光渡脸色苍白,接过了都啰端来的温茶壶,连杯子都没有便直接开始灌,“接下来,切断所有人与我的联络,转入隐蔽,做好撤退准备。” 等到所有人知道他变成这个样子之后,细玉一派,就要散了。 光渡点点头,神色轻松随意,“来吧。” 暗卫还没有反应过来,面前这位“不能见血”的柔弱文臣,就突然出了手。 他抽出墙壁上一把用作摆设的横刀,刀鞘仍挂在墙上,刀刃却已经割开了面前暗卫的喉管,而后面那暗卫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声疾呼尚在喉中,就已被身后的都啰耶开刃见血。 第三人刚刚拔出刀,被都啰耶一刀斜砍架住,下一刻光渡刀至,他的脑袋飞了出去。 光渡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红衣,那布料的油面不吸水,他轻易弹落了上面的血珠,又拿了张帕子擦掉了手上的血,放下刀走了出去。 第113章 光渡进宫的路上,遇到了一支吹着唢呐、抬着花轿的队伍。 天色已晚,而此时的街上这支张灯结彩、人数庞大的送亲队伍,在中兴府街头无疑是异常瞩目的。 正妻白日迎亲,妾便只能晚上进门,这还是求过皇上恩典的,才能用上这样的规格。 这支迎亲队中的车队和陪嫁,便足足有百余人,队伍拉得很长,在街上走过任谁都无法忽视,更遑论队伍中无论男女,都各个肩佩红花,身形利落,精神十足。 百姓们纷纷驻足,在街边、房中探头观看,这样的排场,怕是这一辈子也见不着第二回。 光渡避入背光的一侧,都啰耶与他并辔而行,替光渡挡住旁人的目光,错开一段距离,但仍与迎亲队伍同路同向而行。 沿路行人的议论和交谈,也尽入耳中。 “哟呵!小宋娘子今个出嫁?瞧瞧这场面,好大的排场啊!光这嫁妆就拉出来十几辆马车啊!” “虽是做妾,可那白将军是求了皇帝的恩典,想必是真心疼爱,再看着如今的排场,怕是也不比正妻差上什么了。” 人群一阵耸动。 “快看那边骑白马的……新郎官模样好俊啊!” “不对啊,我听说白将军前些日子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还在家里养着,这才几天啊,就能下地骑马了?”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是小白大人来代兄迎亲,白将军的弟弟可也是一表人才……看到没?那位就是小白大人,也是封了武职的,可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呢。” 光渡也看到远处的白兆丰。 白兆丰骑着一匹雪白的高马由远及近而来,俊秀英挺的身姿映入眼帘,今夜代兄迎亲,可是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他穿了一套进宫当值的侍卫服,青年身姿潇洒英朗,十分出彩,肩甲缠上了两朵红色绢花,红色绸带飘飘摇摇,在膀臂两侧若隐若现,配上如今场合,竟格外应景。 擦肩而过的瞬间,白兆丰的目光落在光渡身上,在两人目光交汇,白兆丰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后移开了眼。 小宋娘子的送亲队的一百多人拿出喜糖,开始满街发糖、发点心,声势浩大,“贺小宋娘子成婚大喜!”之类的恭贺之词不绝于耳,完美遮住了另一条街上的人。 第248章 不远处那条街上,正有人无声穿行。 他们手中的刀已被用烟熏黑,正是细玉氏豢养在城中各处的家兵,隔壁街道的喜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让他们的回合不引人注意,行动也更加安全。 他们手臂上缠着黑色的布带,在空中被风灌呼呼作响。 而一街之隔,人人肩佩红花,红色的丝带轻轻垂下,随风柔和飘荡。 备受瞩目的花轿与车队,终于抵达了白府。 白兆睿在自己摔断腿后,刻意将这一场婚宴办得更奢华了几分,借此展现他并未因受伤的意外,从而失去皇帝的信任。 实际上,白兆睿已经感到了逐渐失宠于皇帝,于是,他更迫不及待的想要向外证明。 他这一摔之后,皇帝虽然温言宽慰他好好养伤,但这段时日……却没什么赏赐,反而是白兆丰频繁进出皇宫,甚至皇帝都亲口吩咐过,让白兆丰代替他去巡视城外驻军。 一些敏锐的朝中人,已经感受到皇帝对白兆睿态度的转变,在白兆睿城郊之战失利、坠马摔伤后,皇帝似乎颇为失望,转而器重起他的庶出弟弟。 虽说嫡庶有别,可是当庶弟能力太过突出,又备受皇帝喜爱时,人们的视线,就难免会转移到白兆丰身上。 ……就像当年他爹一样。 白兆睿至今仍记得,白兆丰满十岁后,他便与这个庶弟一同习武,兄弟比试时,一开始几年白兆睿还能仗着身形优势取胜,可白兆丰进步得太快,又太不懂事,当着他爹、当着武师父的面,赢他赢得丝毫不留情面。 他还记得,白老将军脸上不止一次出现过的,对他这个嫡长子的无奈和厌烦。 ……对,白兆丰确实比他天资好,比他更得人心,可那又怎样? 现在还不是乖乖认清局势,来讨好他这个嫡出的哥哥? 白兆睿得意的想,就连自己强行娶了白兆丰提过亲的女子,他也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个屁都不敢放,不仅如此,他今后还要恭恭敬敬的站在旁边,看着小宋娘子,叫她一声五嫂。 他伤势未愈,至今依然不能下床,但想到此处,还是“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白府中,白兆睿的心腹敲了敲门,“二爷已经将人迎了回来,如今五夫人已经到了大门。” 白兆睿更是心怀舒畅:“好!但也别怠慢了前厅的客人,一会儿你们也要着意看着,老二这小子见了谁、说了什么话,都仔细点!” 花轿抬进了白府,轿子落下来,依然是白兆丰亲手牵过了里面红妆待嫁的新人。 宋雨霖手持团扇遮脸,只露出的美目流转,就足以夺人心魄。 她没有任何新嫁娘的羞怯与欢喜,只有远远超出年纪的冷淡。 只有在白兆丰对视时,宋雨霖的神色才有微微的变化,她的脸色柔和许多,虽然一语不发,眼中却似有千言万语。 白兆丰浑身都绷紧了,交握的手瞬间变紧,他注意到后院众人的窥伺,不得不放开了手,转身避开,“小宋娘子,这边走。” 其中一后院女子挺身而出,“二爷,咱们白府,可没有能容下这一百多人的地方。” 不知何时,小宋娘子送亲队这一百多人,竟然大半都挤进了白府。 “五姨娘刚入门,还不知规矩,即使是白将军的正头大夫人,也没有如此嚣张的排场……” 白兆丰脸色冷淡地打断道:“后宅之事不归我管,明日你自去问我兄长,请他定夺。” 见白兆丰无意插手,而小宋娘子一个眼色下,就有两位身材高挑英气的女子向前几步,冷冷注视着刚刚发话质问的那妇人,那妇人变了脸色,连忙退后,也不敢再说什么。 小宋娘子来势汹汹,这一百来号人压迫力着实不同凡响,白将军的人,不知为何也没拦住,全都放了进来。 白兆丰最后看了一眼宋雨霖,不再回头,转身大步往前厅而去。 宋雨霖在自己人的簇拥下,缓缓环视白府中的人,又看向那些明里暗处惴惴不安,无比紧张地打量着她的大院深宅中的女人。 仿佛她的到来,是什么可怖之事。 宋雨霖将白府正门、后面布局记在心中,这才转过身,在众人的搀扶下进入院子。 白兆睿腿伤未愈,在前厅与宾客打过照面后,就早早来到了布置成新房的院子中等候。 看着宋雨霖如约抵达,白兆睿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他挥挥手让自己身边随侍的人尽快放好花生、糖果和交杯酒,然后退下。 看着身姿娉婷婀娜的宋雨霖,白兆睿愈发满意,“从侧脸这么一看,你还真有几份像那个……” 他想起宋雨霖对于“光渡”的抵触,还是把这句话吞了下去,只是有些太像了,美是美的,灯下看美人,美得愈发目眩神迷,却也像得让他愈发心惊肉跳。 白兆睿想再在近处看看,示意宋雨霖走过来。 宋雨霖果然来到他床前。 ……却没有停在他面前。 而是脚下一转,自行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宋雨霖柔声细语:“白将军,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 白兆睿一愣,“……怎么说?” “事情怎么会这么巧,怎么偏偏你就在这个时候,从马上摔下来,还摔断了腿?” 白兆睿一介武将,却像个不会武的愣头青一样从马上摔下来,这件事极其丢人,旁人都避讳着不会当面直说,且此事事出诡异,后来白兆睿也着人去查了一下,但什么都没查出来。 第249章 白兆睿面色变了,他已经察觉到了今夜宋雨霖的不同。 小宋娘子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这个年纪能在商行中独当一面,自然是个人物,虽有豪爽泼辣之名,但从不轻易得罪人。 换句话说,如果她说话让人感觉不愉快,那她一定是故意的。 白兆睿甚至都觉得自己想错了。 毕竟她都已经嫁给自己了,还是个身份卑贱的妾室,这入府后不好好讨好夫君,怎么会专门挑这个时候让他难受? “既然白将军没想过,那咱们换一件事情来说说。”宋雨霖细声细气道,“我听说,正是在白兆丰向我提亲后,你去找皇上求了赐婚,亲手抢了弟弟的婚事?” …… 细玉氏的私兵正前往皇宫西门——千秋门。 这是细玉尚书筹备多年,用来撕开皇城的第一道口子,细玉尚书若想在千难万险中求得那一线生机,这一场宫变就只能不以力搏,但以巧胜。 若比拼兵力,细玉一党实在不是对手。 明面上,皇帝宫中两千禁卫军,皇城外三司驻守万余,哪怕就是皇后宫中里应外合,从千秋门撕开口子,冲进去将皇帝打个措手不及,皇帝依然还有很大的机会。 皇帝只需要命令禁军和暗卫守住北宫门司马门,伺机从这里撤退,与城外驻军回合,便困局自解——甚至再退一步,他只需要守住太极宫殿门,保住自己的命,没有被“驾崩殡天”,那么三日内,宣化府、西凉府的外军驰援必将响应,到时候,细玉党群以几千之数敌万人军士,则再无取胜之机。 是以细玉一党唯一的胜算,就是控制千秋门,再困死司马门,切断皇帝与城外驻军的联系! 让整座皇宫成为湖上的一叶扁舟,海上的一座孤岛,与外界完全断联,一点信息都送不出去,然后再让皇帝一夜急病去世,明日便扶持太子上位,事情变成了! 当断则断,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险中富贵求,放手一搏!搏出一个拥立之功,加官进爵权势无匹! 今夜宫变行动,不止一族的荣辱成败、身家性命,都将系在此击。 细玉一党的两千家仆,已在千秋门外埋伏着。 而城外驻军三司,则会是另一场交锋。 细玉尚书没有让光渡掌握内情,但光渡并不是一无所觉。 直属于皇帝的三军军司,细玉尚书看上去有把握将其部分瘫痪……或者策反其中至少一部分,以此瓦解皇帝对于中兴府的掌控,让皇帝最大的倚仗失去作用,直接陷入内乱。 这便是细玉尚书的另一张底牌。 这也是光渡入朝短短三年,再潜心经营也远远不及的底蕴和人脉。 细玉氏一族早在宣化府就已经开始布局,在皇帝身边盘根错节数十年,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织融合,一朝连根拔起,必然让皇帝深受重创。 今夜细玉氏两处出击,双管直下,此计虽险,却着实可行! 只是此时,宫中一切仍是风平浪静的,谁也不会想到,这处宁静的皇宫已在一触即发的边缘,即将掀起巨变。 光渡依旧从千秋门入宫的时候,细玉氏还没有行动。 而他进宫之时,一切也与以往并无不同,跟来的两名暗卫也都是熟面孔,是以门口校尉、侍卫检查过后,便殷勤着放行。 进宫没多久,光渡就要与他们分道而行。 都啰耶今夜脸色也是十分严肃,分开时,他定定看着光渡,“光渡大人,请多保重。” 光渡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我在宫中等着你的好消息。” 他们没有多说,都啰耶拽着早被他们威逼收买的孙五在宫里绕了一圈直接原地出宫。 孙五脸色煞白,光渡毫无预兆动手杀掉暗卫的变故,让他至今坐立难安,在人前都要露出破绽,而都啰耶则用力架着他隐入宫外街巷,到了无人处,他利落地打晕了孙五,将他绑了起来,交予了早就等候在此的西风军。 西风军埋伏在城中的兄弟见到都啰耶,高兴地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这么久你都去哪儿了?咱们兄弟还都以为你死了,狠狠为你哭过几场,结果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都啰耶定睛一看,登时也笑了,“李懋?老大竟然把你派过来了!” 李懋是李元阙的心腹,一向跟着李元阙出生入死的,此时都啰耶见是他带队进来,心中知道老大派进来帮二老大的是西风军中最强的精锐,各个都是好手。 看着面前的兄弟们,都啰耶都觉得底气更足了。 “兄弟们,我一直是跟着咱们二老大的。”都啰耶一句话,让所有人瞪大了眼,他拿出了那日李元阙夹在光渡生辰贺礼中,物归原主的半枚兵符,“二老大现在脱不干身,兄弟们,跟我走,咱们去把中兴府的武器库拿下来!” 这一队西风军精锐,进中兴府之前李元阙唯一给他们的命令,就是只认兵符,听令行事。 他们忠诚于李元阙的命令,哪怕是执兵符之人叫他们去死,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但并不代表他们毫无忐忑,此时见到了这张一同出生入死过的熟悉面孔,心中的怀疑放下大半,士气更是大振。 …… 皇宫西侧,千秋门。 等光渡走远之后,才有一名皇后宫中的侍卫手奉旨意,从暗处走出,大声宣读:“奉皇后懿旨,封锁千秋门!” 第250章 门口的校尉狐疑地检查了皇后符节与懿旨文书,一应俱全,不似作假,他想了想今日朝局的争斗,仍是不敢私自做主,于是道:“待属下去请示皇帝……” 他的话没说完,皇后宫中的侍卫一抬手,暗地里射出一支冷箭,直接将校尉的脑袋贯穿。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校尉身边的侍卫都没有反应过来,等他们将手放在刀上时,要害却早已被自己身边叛变的同僚、或者冲上来的皇后宫中人制住。 侍卫一声令下,“奉皇后懿旨,诛杀宫中叛逆,但有不从者,皆以叛逆论斩!” “忠于皇后、太子的人!手臂绑上黑色的条带,以此证明身份!” 鲜血流下台阶,许多个头颅滚下去,可千秋门的沦陷已成定局。 叛变早有准备,里应外合之下,千秋门没坚持多久,就完全落入细玉党族的掌控中。 皇后车架来到西门,她所在地坤宫与西门有段距离,她已经动手,自然不会在宫中坐以待毙,兼之兵力不易分散,此时千秋门已夺,进可攻退可守,她更是亲自过来带人把守。 “封锁千秋门,无我懿旨,一个人都不许出入,准备好弓箭手,哪怕是飞出去的鸟,都得给我射下来,清点人数……不服的直接杀了,愿降者不杀。” 皇后低声嘱咐身边女官,“你亲自去,把太子从宫中送出去,再将宫中一切报与父亲。” 歃血为盟之后,所有细玉党派的臣子都再无后路,动手宫变这一日,细玉尚书并不是随便挑选的。 皇帝驻军只认虎符,而虎符在皇帝和白兆睿的手中。 白兆睿迎娶美妾,洞房花烛夜,定然很难及时应对。 更别说白府今夜宴请之人,多为交好的军中权贵,城外驻军三司首领都不在场,只有副将驻守,可谓军中空虚。 这是最好的时机。 正如此时,白府内花团锦簇,美酒芬芳,人声鼎沸地庆贺着这桩结亲喜事。 前厅锣鼓喧嚣,筵席不休,此次宴席有几位相熟的朝中将领大人和白军嫡系将领,白兆丰也不敢怠慢,亲自作陪。 宴会渐入佳境,白兆丰叫人上酒。 酒坛一拍开,便浓香扑鼻。 有人惊呼:“小白大人,这酒好香啊!这是什么酒?” “二十年的高粱酒。”白兆丰微笑道,“小宋娘珍藏的佳酿,请诸位尝尝。” 武将本就能饮,不想能此等好酒宴中作陪,是以各个都大为惊喜,敞开来喝。 白兆丰谈笑得体,频频举杯邀饮,一坛坛的美酒传进厅中,却无人注意到,精致的菜肴麻痹了味蕾,这浓郁的酒香、舌尖辛辣的触感掩盖了迷药的味道。 众将领在酒香四溢的盛宴中,逐渐失去了防抗的能力。 不知何时,整座厅堂已被小宋娘子带来“陪嫁”的人团圆围住,还有些白兆睿的心腹察觉不对,还没来得及溜出去报信,便已经倒在刀下。 白兆丰转身离去,走向了新房的方向。 而原本这座布置成新房的院落,里面的人都已被宋雨霖带来的“陪嫁”妥善解决,尸身被无声无息地拖走,小宋娘子的人对他行礼,然后自觉回避。 白兆丰走进院中,就听到里面的对话。 他兄长严厉的声音从窗中传了出来。 “皇帝赐婚旨意不可违,你今日嫁给我,之后是死是活,就都是看我脸色……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宋雨霖的声音不疾不徐。 “你毕竟是武将,白府护院实力强劲,若是硬闯,定会惊动众人,唯有与你成亲之夜,我才能带着一百多人,堂而皇之的踏入你白府的大门。” “你又宴请了这么多武将……正好,省了我们不少事。” 虽已入春,这入夜以来仍是春寒料峭,外面的冷风吹散了屋中香甜的熏香喝温暖。 白兆睿慌张大喊:“来人!快来人!” 可是往日他惯用的人,却无一人应答。 没过多久,有人推开了门,衣襟带风地走了进来。 白兆丰:“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要故意抢我的婚事,强娶我心仪之人?” 白兆睿看着他提着的刀已被血染红,一滴滴血落在地上,一时震惊得结巴,“你……你……” 白兆丰忽而一笑,“你不说,我也大概猜得到,你从小到大就在抢我喜欢的一切,你从来见不得我比你好……但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让了。” 白兆睿拖着腿,在床上匍匐着远离这个庶弟,“你……你这样动手,你真以为皇帝会放过你吗?你以为他还会用你,许给你这样不忠不义之人大好前程吗?” 看着白兆丰脸色漠然,白兆睿心念电转,“难道你……你想杀了我,转投细玉氏?你以为细玉氏就容得下你吗?” “宫中禁军、武器库、城外驻军……这些要命的位置,细玉尚书不可能用任何一个白家的人!”白兆睿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难道你为了一个女人,真就连自己的大好前程都不要了?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与他人拿捏?哈、哈哈!我还道你是什么,原来你这个蠢货,也不过如此!” “霖妹,出去吧。”白兆丰的声音平静下来,“接下来别看了,不好看。” “谁说他要投细玉老贼的?”宋雨霖不退反进,上前握紧了白兆丰持刀的手,面露嘲讽,“他投的是我哥——光渡大人!细玉老贼算个什么东西?这蠢物,快杀了吧赶紧的。” 第251章 第114章 宋雨霖与白兆丰携手从新房中走出来的模样,着实吓坏了不少人。 众人还来不及多想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不避人的亲密拉着手……便已惊恐地从他两人溅了半身血的衣服上,看出了不能惹。 白兆睿身边心腹的尸体,他们是看着拖出去的。 白兆睿至今也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反应,不像是还活着的样子。 原本觥筹交错的前厅夜宴,如今一点声音都没有,是个人都看得出来,白府出事了。 府中所有的活人都被拎了出来,而宴席中那些武将,宋雨霖更是命人一个个搜过身后像粽子一样捆结实了,一同扔到了院子里。 她将所有的活人,都集中在院子里看管。 宋雨霖主动松开了白兆丰的手,推了他一把,然后接过了旁边人递过来的弓。 她拉满弓弦,直接对着远处墙壁射了一箭,箭出无回,破风声猎猎,随后,在一片黑暗的墙边响起了惨叫声。 “左姐、张嫂各自带一队,沿路巡视墙壁,不许任何人攀墙离开,见到想逃的人,就地格杀勿论。” 宋雨霖还穿着嫁衣,却已经在腰侧挂好了箭筒,而院子中瑟瑟发抖的女眷们,看向她的目光,已经和她刚进门时完全不一样了。 那是发自内心的畏惧和茫然。 谁能想到,这一位竟然不是过来和她们争抢夫君宠爱的妾,而是过来执掌她们生死的活阎王。 等白兆丰从书房中出来的时候,宋雨霖抽出帕子,温柔地擦掉白兆丰侧脸的血,再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这里我来,其余的你放手去做。放心,若是你和哥哥回不来,我也绝不独活。” …… 白府生变的同时,中兴府城中心武器库。 都啰耶按照暗号敲响了武器库的大门。 他屏住呼吸等待,手也放在武器上,直到门从里面打开了,而里面的人袖上也系着红带,都啰耶心头才漫上狂喜。 二老大在武器库安排的内应,果然响应了! 但显然武器库里也并不是和平交渡的,开门的内应身上带伤,都啰耶走进来,更是发现他们脚下的台阶,更是浸了一层血。 都啰耶谨记着光渡的吩咐,谨慎地将一千五百人的精锐分为五队,依次入内武装。 西风军的兄弟在这个月陆续入城,带不来武器,毕竟中兴府城门出入都要搜身检查,他们扮作百姓,兵刃根本无法携带入城。 可如今武器库一开,甲胄刀枪都不缺了,更别说二老大火器厂出厂的好东西,都堆在里面,西风军皆可尽数取之! 西风军的精锐,穿上了城外驻军的甲胄。 这是之前城外三司定做的装备,一直压在武器库里不曾拆用,如今却成了西风军精锐最好的伪装,趁着夜黑,他们个个都打扮成了皇帝直属军的兵士模样。 唯一与皇帝的兵不同的,是他们每个人的袖子上,都系上了一条红色的布带。 …… 千秋门宫门之变,已经传到了太极宫。 光渡在皇帝身边,见证了太极宫的封宫。 “……从北门走!”皇帝一抬眼便看到光渡走了进来,稍顿了顿,继续了下面的话,“同时传白兆睿……白兆丰进宫,刻不容缓!” 随着皇帝的事情一桩桩交代下去,太极宫的殿门、宫门依次封锁。 厚重的大门被推上,窗子被关上,屋子里的点上烛光。 皇帝瞥了光渡一眼,“你来了。” 光渡环视四周,太极宫里面的可不止他和皇帝。有宗亲,有几个晚上留在皇宫中议事的大臣,其中甚至有一个熟面孔。 半月前,细玉尚书还没有中风瘫痪前,曾为光渡引荐过此人,而如今再次相见,那人见到光渡入太极宫显然有些吃惊,目光闪烁,避开了与光渡的对视。 有人告密了。 光渡并不意外。 在这个节骨眼上,细玉尚书骤起造反,定不全得人心。 但即使是光渡,也不得不叹一句细玉尚书的魄力。 他下午把所有人圈在府中,逼着他们歃血为盟,然后隔两个时辰才放出来,放出来就立地造反——这样即使是有人告密,也让泄密的范围和皇帝反应的时间变得十分有限。 这样一来,皇帝仓促回应,就算反应再快,也是晚了一着。 这位皇帝重文抑武,但却也不曾想过细玉氏一介文臣,说掏就能掏出两千名私兵,然而这两千私兵,皇帝对其存在竟全然不知! 想必这些私兵,往日都是打碎了藏在城中各处,以百姓身份来伪装,只是这步棋,也不知道细玉老贼布局了多久,竟然不露一丝痕迹。 “封宫——” “落锁——” 宫外的喊声传进太极宫,殿内的皇室宗亲、和几位大臣都安安静静,没有一声言语。 这份空旷寂静,也让皇帝的话变得格外突出。 “光渡,你让孤失望了。”皇帝脸上仍然有未退的震惊与怒意,此时目光如电,望向了光渡,“难道你也以为,细玉老贼能谋逆成功?不过一个文臣,养了些家仆,怎么就这么天真地以为能击穿孤在宫中的暗卫与禁军?” 在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光渡听得到脚步声。 暗卫倾巢而出,一步不离的守着太极宫,将内外围了个密不透风。 第252章 “孤倒是从来都不知道,细玉尚书还有另外一个儿子。” 皇帝阴森森道:“光渡,你真是给了孤好大一个惊喜!秘密勾结逆贼数月,隐而不报不说,你今夜竟然还敢这样明晃晃的入宫来见孤?” 光渡沉默片刻,竟然没说话。 皇帝面露意外,随即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都已经不试图狡辩了吗?孤以为,你至少会说一句这是细玉老贼的离间之计。” “我不是他的儿子。”光渡悠悠开口,“光渡为我姓,前事前缘,早已一刀割断。” “这离间之计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如今,今我与陛下一同在此生死与共,人心易故,但我却一直不曾改变,今夜陛下也可以亲眼看看我的心。” 皇帝阴晴不定地看着他,到底没有发作。 不知过了多久,太极宫才终于再次打开, 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中,白兆丰踏入殿中。 他浑身浴血,脖颈脸颊都带着伤,显然能走到这里,也是经过了一番苦战。 一进来,白兆丰见到皇帝,便面露激动地跪地行礼,“能见陛下安好,臣不胜欢欣!” 皇帝阴沉的脸色稍缓,眼神在白兆丰肩上滴血的红布花上停了一下,才想起今夜正是白兆睿迎娶妾室的日子,那还是自己赐下的恩典。 白兆丰仓促进宫,想必是还来不及拆下替兄长迎亲的装扮,那么这有些不同寻常的装束,也变得合理起来。 “起来吧,外面情形如何?” 白兆丰大声道:“陛下,千秋门失守,司马门大门关闭,臣率领禁军在小门入口浴血奋战,暂时把持了通道……陛下,宫中禁卫有限,臣恳请斌陛下作决断。” 皇帝沉吟未决,他下意识问道:“光渡,你怎么看?” 光渡……光渡看到白兆丰肩甲上的血,已经把头扭过去了,满脸不适。 他缓了一下,才能开口,“陛下,千秋门已失,细玉逆贼来势汹汹,若是叛军从千秋门支援司马门,分出兵力两路作战,以当前皇宫禁军战力,司马门定会失守……臣以为,当放弃千秋门,死守司马门,从北门传递消息,等待城外援军。” 皇帝脸色莫测的看了他一会,说道:“细玉老贼不可能有足够多的私兵,占了千秋门,还能分出人来攻打司马门!司马门易守难攻,通道狭窄,不需要留驻太多禁卫,就能守住隘口阻拦外面的叛军。若是依你所言,那细玉老贼两处分兵,那不正是给了孤击其薄弱的机会?” 皇帝对着白兆丰下达了命令,“守住司马门,再看情况,分兵从宫内袭击千秋门!” 光渡低下头,不再言语,藏住了眼中的一丝轻松。 ……皇帝果然没听他的建议,反其道而行,押注了反攻西门。 但是皇帝对司马门,似乎太过有信心了。光渡思考着原因,或许是因为皇帝觉得城外援军一到,细玉氏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吗?而今夜宫门失守、皇帝被打得龟缩一团这件事听上去又太难听,既然司马门无碍,就该尝试反击千秋门。 又或者是,皇帝有其他的杀手锏,司马门在皇帝的认知里,绝对不会丢。 那么皇帝倚仗的,该是什么?光渡飞速思索着。 皇帝脸色并不好看,显然对光渡已经起了疑心,“光渡大人,孤先着人把你绑起来,若是事后能证明你清白,孤自然会放你自由。” 白兆丰快速扫了一眼光渡,亲自点了两名禁卫去绑光渡。 光渡并不反抗,任由禁卫动手,只是再双手被绑在身后的时候,其中一名禁卫在他手中塞了一把匕首。 光渡手腕一翻,将匕首收入袖中,动作隐蔽,没有其他人察觉。 白兆丰双手托举一枚兵符,呈给皇帝:“听闻宫中事变,臣兄长已将兵符托付于臣,进宫供给陛下!” 皇帝点了点头满意,“白兆睿这回倒是有眼色。” 白兆丰俯首道:“请陛下恕罪,臣兄长因今夜喜事,宴请了城外三司的将军,几位将军如今都在白府上,府上二十年的陈酿,几位大人已醉得不省人事……今夜怕是不能响应陛下之召。” 皇帝又惊又怒:“这种关口,竟然全都喝醉了?!他们在想什么?” 有宗室连忙过来劝道:“陛下,此时也不是无人能再调动城外三司,面前这位小白大人,不就是个好人选么?小白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又是白将军的弟弟,白将军的军中都与他相熟,他带着陛下旨意,定然能将驻军调来。” 皇帝也没别的办法了,只得道:“白兆丰,你从孤这里拿过兵符,再拿一道圣旨,从北门杀出去,立刻就去城外调兵。” 很快皇帝着人取出虎符,再亲笔挥墨写就:“白兆丰即刻出城,奉孤旨意,立刻调集城外三军,三司尽皆听令于白兆丰,剿灭逆贼!” 白兆丰恭敬地接过圣旨和兵符,深深拜了下去,“臣定不负所托,为主上万死不辞。” 起身后,白兆丰大步走出。 他眼中闪过异色,果然今夜一切都如光渡所料,甚至在光渡的干预下,皇帝做出了完全有利于他们的决定。 皇帝恨恨道:“只是没想到细玉老贼如此狡猾,竟然挑了今夜造反!白兆睿腿断了还要纳妾,还把孤的将军都宴请过去……一群饭桶,怎么这个紧要关口都喝醉了?” “若不是白兆丰争气,能杀进宫中,只怕那群逆贼,真能割断了孤与城外驻军的求救!” 第253章 皇帝转头看着深受惊吓的宗室,“瞧你们吓破胆的样子,就算是城外驻军不至,孤也有别的法子!三日前,孤就已经传讯于宣化府、西凉府,让他们带兵驻守中兴府,算算脚程,最快午夜,最晚明天上午,也该到了。” 顿了一顿,皇帝道:“只是没想到数日前孤的一封旨意,竟然也能意外了来解决今夜的燃眉之急。” 这个消息果然让人振奋,立刻便有人吹捧道:“陛下得天之助,定能化险为夷!等这两府兵力一至,中兴府之危自解!” …… “中兴府燃烟求救?” 宣化府的将军望着远处城池的火光,不由神色凝重,“药乜大人,看现在情形,怕是中兴府有变!皇帝有诏,你我当率军连夜进城!” 药乜绗慢吞吞地骑着马过来,懒懒道:“好啊,那咱们走吧,只是蔡令将军,你还走得动吗?” 蔡令一族是宣化府生人,皇帝最为倚重的望族之一,只是此时蔡令将军面有菜色,“……陛下有召,这不得不去……” 话还没说完,他肚子里一连串的咕噜作响,他脸色尴尬至极,可人有三急,遇到这种事也没办法啊!从下午到现在,他就一直腹泻不停,吃了药也不见好,全靠意志强撑。 更离谱的是从数个时辰前,他军中将士均腹泻不止,人人都几乎无法站立,要不是实在走不动了,怎会扎营在此? 这里离中兴府已经不远,若是按照正常速度,今夜就该当入城了。 蔡令将军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药乜大人,咱们都吃一样的东西,怎么你就没事啊?” “谁知道呢?”药乜绗看了他一眼,“可能我年轻,身体好吧。” “不对……不止是你。”蔡令将军仔细回想下午以来的情形,药乜绗带出来的兵虽然也纷纷捂着肚子跑小树林,但他的副将却说,西凉府的兵跑出去腹泻的样子好像是装的…… 可还没等他继续质问,药乜绗已经靠得足够近了,华丽的狐裘猛地分开,药乜绗藏在里面的一把冷刀刺了过来。 可是蔡令将军早就起了疑心,他不仅及时躲开,身后早有准备的亲信更是连放几箭,逼退了马上行刺的药乜绗。 “药乜绗,果然是你捣的鬼!”蔡令将军咬牙切齿,憋住想如厕的冲动,“你想做什么?你背叛皇上?!” “你知道得太晚了!”药乜绗摁住扎在肩上的箭,单手拔了出来,带飞了一串血花,笑容中透露着疯狂和得意,“宋沛泽啊宋沛泽,这一次是你欠我的了。” 药乜绗即使如今封了军职,却也改不了以往一惯的作风,露出了往日街巷厮杀时的阴狠模样,“兄弟们,抄家伙,杀了这帮拉到站不住的软脚羊!” 两队人马厮杀正酣时,突然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 那震动由远及近,再也无法让人忽视,药乜绗和蔡令将军都不得不暂时暂停交战,望向远方。 地面逐渐震动如沸,火光闪烁中,一支骑兵大军夜色中烟尘滚滚而来。 来人也不知是敌是友,药乜绗和蔡令将军齐齐变色。 只见为首之人一骑当先,手中横持一把几有两米长的大刀,从后面孤军深入,如切刀断水一般,劈开了原本的阵型。 直到那将领像一阵疾风般卷入阵中,蔡令将军离得近了,才看见此人是谁。 蔡令将军惊恐变色,“李元阙——你怎么会在此!?” 斩-马-刀刀辉闪过,蔡令将军的脑袋已经飞离了身体,药乜绗那人情账簿上的亏欠,还未写下就落在了地里泥中。 而李元阙并不停歇,已如一阵风般掠过战场。 他身后的西风军浩浩汤汤,如一片浓重的乌云向中兴府压去。 …… 白兆丰再次来到司马门的时候,情形已经与之前再不相同。 在光渡的帮助下,皇帝果然调走了一半原本驻守司马门的宫中禁军,如今千秋门处,细玉氏私兵与宫中禁军厮杀得不可开交,切断了细玉氏前往司马门的路线,也拖住了宫中禁军的战场。 只是不知何时,一群城外驻军出现在司马门,显然是趁虚而入的。 白兆丰到的时候,他们正在将宫中最后守在这里的禁卫尽数解决。 其中禁军大声呼救:“白大人!救我——” 话还没喊完,这人就被一刀穿了心脏。 动手的人是个戴着单只眼罩的青年,他提着刀转向了白兆丰。 虽然说是城外驻军,但白兆丰久在中兴府,多少认识城外的三司驻军。 这处宫门前的每个兵士都十分面生,白兆丰很确定,这些人不是城外驻军。 而看着他们转过身后露出肩上系着的红色布带,白兆丰立刻明白过来。 他同样侧过身,亮出了自己肩头的红花,哑声道:“自己人。” 第115章 夜色中,都啰耶提着灯笼认出了白兆丰。 确实是“自己人”,只是白兆丰本该绑在手臂上的红色布带,在肩上绑了一朵红花的布花,这人是二老大的人,是光渡点名一定要放出去的人。 都啰耶忙里偷闲的想这小子可真臭美,却依然挥挥手,让兄弟们让出条道路。 白兆丰穿过了司马门。 他在这扇门行走过几万次,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心惊肉跳,走到这一步,他早就没有了回头路。 第254章 可当他发现自己只是光渡计划中的一节时,那种悚然而惊的感觉油然而生。 很难说光渡筹谋了多久,白兆丰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精兵,守在司马门的这些人,一眼扫过,就知道各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 太子和细玉尚书,决计练不出这样的兵士,白兆丰从他们之中走过,手一直放在腰间的佩剑上,精神紧绷着,同是习武之人他自然看得出来,这些人只要稳稳占主司马门,借助地利之势,在这里以五百之数挡住十倍之敌,都不成问题。 正如小宋娘子所说,白兆丰投了光渡,但他投的又不只是光渡,而是光渡押注的新主。 刚刚在殿中旁听,他知道光渡竟然是细玉尚书之子,他怀疑过,但在这一刻,白兆丰无比确定,光渡选择的新主不可能是太子。 事缓则泄,为了避免泄密,今夜之事严格控制在极小范围的人内所知,这几日朝局疾风骤雨,他也不曾和光渡真正面谈过。 但白兆丰孤注一掷走出这一步,并不是毫无猜测,这一刻,他仿佛明白自己是光渡计划中的一环。 但棋子入局,看不清执棋之人,也看不到全局之貌。 能有这样的军容与实力,除了那位隐于细玉群党与皇帝争端之后的边境主帅,白兆丰再不做第二人想。 只是光渡大人未免太过深藏不露。 他白兆丰左右已没了退路,不如义无反顾。 此刻,他手持皇帝圣旨与兵符,该前往白兆睿掌管的左金吾卫、北司军了。 那他就替光渡大人,走好这一步。 白兆丰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都啰耶重新守住司马门。 这里陆陆续续有人前往,有皇宫禁卫认出他们来历诡异,就被他们当场灭口了。今夜皇宫大乱,很难说人因为什么而死,生死有命,不过是各为其主。 他们西风军入城一千五百精锐,分为三队。 李懋带走了一千人,不曾进入皇宫。光渡的安排里李懋另有要务,所以如今司马门只有这五百人。 却也够了。 守住关隘要讲究方法,只拼人多是不行的,都啰耶虽在司马门,却按照光渡吩咐,时刻着人留意着千秋门那边的情况。 千秋门那边,细玉氏已经初见颓势,如今已是独木难支,细玉的私兵在等城外的军队。 前提是要顺利叛变,由细玉党派的人掌控军权……今夜白兆睿娶亲酒宴是个好兆头,各军主帅皆在城中赴宴,军中无珠江,全看哪个副帅谁更有本事。 皇帝禁卫军毕竟不凡,正如皇帝敢分出兵力去重新抢夺西门一样,皇帝不知为何对司马门尽在掌中一事毫不怀疑,而他们这支奇兵趁虚而入,悄没声的做了个大的。 狗皇帝自以为稳如泰山的司马门,如今落到了这场宫变中暂时还无人注意的……第三方手里。 都啰耶心想,如果二老大的计划一切顺利,这扇门,他们就只用守一个方向。 若是两边都来人打他们,这个皇城大门,他们肯定是守不住的。都啰耶说不清道理,但他直觉这就是光渡今夜非要冒险进宫的原因,二老大对他兄长以及昔日同僚之死耿耿于怀,不想让西风军入城的兄弟们死伤惨重,所以他宁可自己去冒这种风险。 那么都啰耶更不能给他拖后腿。 “都啰二,现在该做什么!” 都啰耶大声喊道:“留在这里,忽悠他们,能骗一个是一个,别让人看出咱们是谁的人!如果真的看出来,咱们就打!” “最好能拖久一点……拖到天亮!” …… “今夜皇宫大乱,皇帝已被逆贼劫持,我等拼死护出皇后懿旨,随太子殿下进入宫中!清缴逆贼!” 城外驻军的三军主将赴宴未归,而细玉党派的副将,则趁此军中空虚的机会,向全体军士高呼:“将士们,拿出黑布扎上手臂,宫中逆贼难以分辨,但皇后、太子之人,皆以此为号,如此便可分辨敌友!” “凡膀臂上不见裹缠黑布之人,当场格杀!” 副将一番慷慨陈词,其心腹立刻响应,而底下兵士们则是面面相觑,满目茫然。 皇宫出事了?现在什么情况? 他们的主将呢?要他们现在干什么? 有主将的心腹不服,挺身而出道:“按我朝律令,皇后懿旨不可调兵,需要请皇上圣旨和兵符,才能……啊!你无耻偷袭!” 他的话没说完,副将已经亲自拔刀,砍向了此人,“逆贼,妖言惑众,乱我军心,竟敢对皇后娘娘不敬!” 不服者,斩立决。 在亲眼目睹清除了几波人头落地后,士兵们连忙在手臂上绑上了黑色的布带,他们只是兵,他们不想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副将先立威,再利诱,“事成之后,活下来的人,每个人赏一年俸银!” 这次响应的声音明显真情实感了许多。 “走,随我驰援皇宫!”副将拔军而起。 …… 驻军的异动,终于传到了太极宫。 “军中哗变……陛下,军中哗变!副将叛变,拥戴太子自立,正在向皇宫千秋门进发!” 皇帝暴怒道:“白兆丰呢?白兆丰那里怎么样了?他带着左金吾卫和北司两军,怎么到现在都没个动静?” 没人能答出这个问题。 白兆丰拿着皇帝两片合二为一的兵符,宣布接手左金吾卫和北司军营后,带着两军军司走了,然后……然后就没了消息。 第255章 这说出去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但就这样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两军军司不知所踪,千秋门失守,叛军长驱直入,司马门的援军久侯不止…… 而据守太极宫的皇帝,已经听到外面的打杀声。 叛变的军司浴血奋战,与忠于皇帝的禁军奋勇厮杀,直到冲破千秋门,一路来到了太极宫前。 暗卫跪在太极殿中向皇帝禀报,“陛下,情形不妙,太极宫失守在即,还请从司马门撤退,与城外驻军汇合!” 皇帝不知道,不过才一夜过去,一个区区文臣造反,为什么他就被逼到了这个地步? 他面上带着茫然,也隐隐显出惊惧,“走……出城去!就算是白兆丰反了,他手下军司,也是效忠于孤的!” 光渡知道皇帝所言不假,白兆睿带的军司有白家两代经营,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白兆丰带兵进宫。 只要左金吾卫北司两军看到这个皇上还活着,还有继续当皇帝的可能,他们大半都会就地反水。 即使是现在……相比白兆丰也控制得十分艰难吧? 毕竟皇城有变的消息不可能密不透风,更别说率先造反的是隔壁军司。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一日千秋,诸法瞬息万变,西夏的权力结构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上次李元阙来中兴府,还不到动手的时候。 可没有几个人能想到,前后不过数月的时间,中兴府朝局就已经恶化至此。 如今,皇帝与他曾经最紧密的后族同盟水火不容,已然挥刀相向,却不曾注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最后花落谁家,犹未可知,结局还没有定下。 他们都想做赢家,拼上身家性命,舍掉一身血与肉去厮杀。 他光渡一人之身不足为惧,他要在这场风暴的中央,看到最后。 “……带上那些东西。”皇帝看了一眼光渡,“带上他,从司马门出宫。” 离开太极殿的催人欲睡的温暖,晚春的风寒便冷入骨。 如今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时辰了,连天边都有一丝隐约的亮光,而从太极宫撤出的一行人,只提着两盏灯在宫中行进。 灯火稀疏,遮人耳目,也看不清皇帝的身影。 这再不是以往皇帝夜行灯火通明的排场。 昏昏默行中,光渡注意到皇帝的人提着一箱箱的沉重木器,他还不至于认不出来,那是他火器厂出产的火药。 仓促之间,皇帝没选择带多少,竟然带上了这种武器。 司马门巍峨昏暗之型,终于出现在了灯笼光照所及的一隅。 一行人停了下来。 司马门落了锁,掌钥之人不知去向,这里过分安静,目之所及没有一个活人。 面前这种不同寻常的安静,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宫中禁军如今十不存二,能活下来的都是护在太极宫、护在皇帝身边的,而如今皇帝仰仗的,是上百名武艺高超的暗卫,这是他从宣化府调来的。 地面已经是一层结了冰的血水,远处的尸体随意散落,光渡猛地抬起头,看到尸堆中手臂缠着红色布条的西风军同袍。 “司马门失守了?不……不对。”皇帝向后退了一步,“分发火器,仔细探索司马门,找到出去的办法……” 距离皇帝最近的一盏灯,被不知何处而来的一只冷箭射穿,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弓手在何处,那灯笼就已经摔倒了几米之外的寒冷地面上,倏然熄灭。 陷入黑暗。 尸体堆中的西风军精锐敏捷地爬了起来,趁着混乱行动,按照火光熄灭前的方位记忆,抹了几个高手暗卫的脖子。 “……护驾!快护驾!” 黑暗中,最后持灯的兵士调转方向,火光将红布带的几道身影暴露,暗卫立刻猱身而上。 只是其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异常无畏,他从司马门门墙之上率先跳了下来,杀入了暗卫的包围圈。 在他身后,接二连三的精锐西风军跳下来,勇敢地扎进了敌人之中,门墙之上弓手放箭支援,一时箭风凶猛,长刀飒飒生风,哀嚎与血花一并飞溅。 精锐比拼暗卫,这是西夏国不得不经历的内乱,却也将是一场纯粹消耗的苦战。 直到一道声音叫停了战局,“皇帝在我手里,所有暗卫,住手。” 皇帝脖颈之上,有一只雪白的匕首闪着光,光渡那只红色的袖子从皇帝身前显现,而皇帝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整个人被光渡钳制着向后走。 ……是了,众人终于醒悟。 刚刚事起突然,在灯光灭掉后,暗卫反应迅速地立刻围城人墙,可谁能在那么短暂的黑暗里,完全突破暗卫的保护圈,冲到皇帝身边,制住皇帝呢? 除非动手的,是本来就在皇帝身边的、他们一直都不曾警惕的人! 先不提光渡合适解开束缚的,只说这里的环境这样黑,光渡是怎么精准避开皇帝身边暗卫,准确地揪住皇帝的? 只是光渡一直以来文臣柔弱的形象深入人心,毕竟是一个见血就吐,连兔子都杀不掉的废物,他的手不能提几乎是满朝皆知的,是以暗卫今夜见他被反绑着双手,就下意识没有将他当成过威胁。 而此刻,光渡一手稳稳爪着匕首,一手格在皇帝的脖颈上,肩臂用力,以皇帝的脖颈为用力点,将皇帝整个人向后带出包围圈,向城门退去。 第256章 他动作很快,意识也好,他既然孤军深入,就必须避免腹背受敌,若是他背后被人捅了刀子,那皇帝就能脱困了。 光渡迅速移动,直到撞上了一个坚硬如铁的后背,侧过身看了一眼,光渡眼光一凝,“……王爷!” 皇帝愣住了。 ……李元阙?李元阙怎么会在此!他不是该在千里之外的战场么? 李元阙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他目光从光渡身上快速扫过,眉眼间锐利出鞘的杀意未退,深邃的瞳孔深处却露出了一丝柔和,“你放心。” 这一句你放心,光渡一听就放下了心,他这样说,代表着宫外的局势已经尽在掌控。 而李元阙出现在这里,昭示着皇宫即将迎来新的权主。 城门之上的灯亮了起来,将门下的一切照得无处藏遁。弓手齐齐挽弓,从上方进行有效支援。 李元阙伸手在光渡的肩膀上一推,调换了两人站位,攻守之势立转,李元阙拿着那把斩-马-刀,横在了追上来的暗卫面前,直面百余高手的攻势,他战意凛冽,指挥着先遣军的进攻,进退皆无懈可击。 而光渡默契地配合阵型,挟持皇帝,向司马门下靠近。 皇帝从来没想过,他一个男人,竟然在光渡的手中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光渡勒住他脖子的方式太有技巧,让他脸涨的紫红,却说不出一句话。 也发不出一声命令,他最后的准备……都没有任何机会让人知晓了! 事到如今,皇帝与细玉党派两败俱伤,他见到李元阙出现在此,再见到光渡与他这个神态、进退配合之间的这般默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们什么时候勾结在一起的? 皇帝一向自诩精明,竟然也有一日,成为了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蠢货! 既然已经不得善了,那便不如同归于尽! 他早在月前,就在此司马门做过布置……他低下头,双手摸到光渡虎口,可还没等他狠狠地扣下去,光渡就已经提前察觉,匕首刺进了皇帝的肘关节。 他终究是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光渡的手臂将皇帝所有的声音缩在喉咙里,一丝都不放出来。 “你是不是想说,点火器?”光渡冷淡的话,浇灭了皇帝最后的疯狂和希望,“你早在司马门埋下了火药,只要这边火器齐射某处城墙,就能带着所有人一起爆炸上天?火药都是从我厂子里出来的,陛下,我能不知道你手里有多少、还想干什么吗?” 皇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带向司马门墙下,彻底步入西风军的范围。 “陛下,你别想死得这么轻松,你的罪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审判,要不你以为,我今夜在宫中留到最后一刻,是为了什么?” 光渡靠着李元阙的背,宽广温暖的后背,他能感受到他肩胛肌因为挥舞长刀而绷紧,另一面的惨叫伴随着四溢弥漫的血腥气息,却如此令他安心。 从今往后,他都不再是孤军奋战。 光渡看着面前的司马门大门洞开,门那一侧,成千身着西风军袍服、披甲带旌的西风军冲入了皇宫。 而这一场经年漫长的战斗,也终于来到了尾声。 (全文完) 小贴士: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